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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草莽英豪\\揮戈同抗日\\玉堂公子\\划策托空言

  台州知府嚇得面青唇白,抖抖索索。被鐵鏡心怒目一瞪,抓著一支竹簽卻又不敢摔下,只听得鐵鏡心大聲喝道:“公堂之上,講的是道理,道理未講清楚,誰敢能來拿我?”觀審的中國人雖然久處倭寇的壓力之下,也禁不住喝彩為鐵鏡心助威。高橋气得面色鐵青,喝道:“好,你說我們大日本的船主打死你們的支那人,有何憑證?再說你為什么撕下我們大日本的太陽旗?”
  鐵鏡心高聲說道:“日本船到中國來,就該守中國的法律,那條船既然殺人搶劫,又偷運私貨,我們就只當它是海盜船只,料想你們貴國也不會承認這种海盜的船只是你們政府的。既然是海盜的船只,挂起日本旗,其實就是侮辱你們自己的國家。我替你們將海盜船上的太陽旗除下,其實是為你們保全了國家的体面。說來你還該感激我!”鐵鏡心理直气壯,侃侃道來,把高橋气得連連拍案罵道:“強辯,強辯!”
  鐵鏡心不予理會,繼續說道:“至于說到證据嗎?那有的是!”話聲未了,只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哭哭啼啼地走上堂來,哭道:“求青天大老爺作主啊,我的丈夫給日本人打死,我也給打傷,貨物被搶,追回來的還不到一半啦!”正是那條被搶掠的中國貨船船主的未亡人。緊跟著一片哭聲,只見數十人擁上堂來,每兩個人抬著一張床板,床板上都躺著一個受傷的人,有的斷手,有的折足,有的傷口還在流血,都是那日被日本船上浪人打傷的中國人。鐵鏡心叫道:“這些都是苦主,你還有何話說?”
  高橋絕對料想不到這些“支那苦主”居然敢出來指證,睜大眼睛,正要發作,只听得公堂上哭聲四起,接著一群一群的人出來控告,有白發蒼蒼的老媽媽出來指責倭寇殺了她的儿子,有滿腔眼淚的少婦,哭訴倭寇殺了她的丈夫,有一個老爺爺更不顧性命地沖到公案前面,控訴倭寇殺了他的儿子,搶了他的閨女,還放火燒了他的房屋。
  高橋气得雙眼凸出,心中又是十分害怕,他哪想得到他一向認為是“綿羊”一般的“支那人”,忽然會像火山一樣地爆發起來,控訴他的“大和民族的优秀國民”?高橋大喝一聲:“給我打發這群支那人!”瀚越橫蠻已慣,應聲跳下公堂,啪地一掌,就將那個老大爺打翻,還想動手再打一個老媽媽,另一個七段武士江口則拔出長劍去刺鐵鏡心。
  只見鐵鏡心身形一晃,江口的長劍刺了個空,說時遲,那時快,鐵鏡心一個虎步,一扑而前,雙掌一落,立刻抓著瀚越的背心,救了那老媽媽的一命。
  瀚越精于柔術,被鐵鏡心抓起,居然敗中反外,腦袋一仰,雙手反穿下來,扭鐵鏡心臂彎關節,鐵鏡心腰身一俯,忽地只見兩人的身形突似風車一轉,主客易勢,鐵鏡心反而被瀚越背到背上,看看就要被他“背投”絕技,投下石階。
  于承珠惊叫一聲,越出人叢,就想來救。另一個七段武士江口見鐵鏡心被他的同伴制著,心中大喜,哈哈笑道:“好小子,原來你也有敗在我們日本武士手中之日。”長劍一揮,辟啪作響!立刻向鐵鏡心頭顱斬下。他在近,于承珠在遠,于承珠要救他也來不及。
  眾人惊叫聲中,忽見瀚越腳步蹌踉,向前一沖,恰恰迎著了江口的長劍,“波”的一聲,長劍刺入了瀚越的閥骨,鐵鏡心哈哈大笑,一躍而下,信手打了江口兩記耳光,喝道:“你在中國公堂之上,恃強行凶,目中還有我天朝皇法嗎?”這一下變出意外,江口絕對料想不到,空有一身武藝,長劍刺入同伴的身体,急忙間未能拔出,眼見鐵鏡心巴掌打來,竟是毫無辦法抵擋。
  原來鐵鏡心是將計就計,故意讓瀚越得手,將他反背起來,他卻用擒拿手扣著了瀚越的背心“天柱”大穴,“天柱穴”位在脊椎的神經未梢,感覺最為靈敏,被鐵鏡心用力一扣,又麻又痒又痛,瀚越的柔術非但絲毫施展不出,而且給鐵鏡心弄得如發狂癲,向前亂沖,這一沖就恰恰沖到了江口的劍上。
  江口被打了兩記耳光,這才將劍拔出,只听得瀚越慘叫一聲,血如泉涌,眼見他不死亦成殘廢,江口又惊又怒,長劍一圈,猛施殺手,突然間又不見了鐵鏡心的影子,江口暗叫一聲“不好”,跳起來時,手腕已給鐵鏡心抓住,輕輕一拗,登時脫臼,長劍當的一聲跌落地上。本來以江口七段武士的本事,鐵鏡心縱能將他打敗,也得花半個時辰,但鐵鏡心机智百出,先用瀚越作為盾牌,叫他吃了大虧,待他拔劍之時,鐵鏡心已繞到他的身后,論起身法的輕靈,江口絕不能与鐵鏡心相比,更何況被鐵鏡心一出手就制了先机,自然就只有挨打的份儿了。鐵鏡心腳尖一挑,把江口的長劍挑起,接到手中,用拇指一頂劍身,單手一抖,咋嚎一聲,那柄長劍斷為兩段,江口爬了起來,見他顯了這手功夫,哪敢再斗,鐵鏡心將兩截斷劍一拋,朗聲說道:“倭奴無禮,膽敢在知府衙門,拿刀弄劍,打人傷人,眾目共見,求知府大人處置。”知府早已嚇得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猛听得高橋拍案大罵道:“反了,反了。”突然從衙門后面涌出一隊日本兵,個個拿著雪白的長柄倭刀,發一聲喊,都扑向鐵鏡心。
  那是高橋早就帶來了的護衛,只因不便公開露面,故此理伏在知府后衙,而今听得堂上大亂,被他們欺侮慣了的“支那人”居然敢鬧起事來,這些日本兵橫行已慣,听得高橋在外面呼喝,哪里還會想到什么后果,于是個個拔出倭刀,爭著涌出。
  大堂上本來就擠滿了觀審的中國人,一直排到石階底下,少說也有七八百人,本來就是已憤憊不堪,這時突見日本兵殺出,更是群情洶涌,有許多少年人奮不顧身,赤手空拳就奔上去迎敵,倭刀鋒利异常,稍一碰上就有皮破血流之禍,鐵鏡心攔在前面,呼呼發掌,用大摔碑手的重手法,一連摔死了五六個高橋的衛士,但那隊日本兵有三十多人,鐵鏡心一人自是阻擋不住,涌上去的少年人仍有多人受傷,有一個傷得最慘的,竟被祈斷了一條手臂。
  忽地只听得錚掙之聲連響,于承珠一揚手就是五朵金花,除了一個日本武士能夠避開之外,其余四朵金花全都命中了敵人的要穴,登時有四個日本衛土扑地不起。于承珠隨身所攜帶的金花暗器有限,打傷了四個日本衛士之后,立刻拔出寶劍,正待越眾而出,几乎就在同一時間,只見東面門首擁擠著的人群發一聲喊,兩邊一分,一個紅衣少女手揮利劍,殺了進來,后面跟著一大群漁民打扮的人,或持魚叉,或持魚鉤,行動矯捷之极,每兩人一個小組,一人用魚叉迫住倭刀,另一人就用魚鉤勾敵人的雙足,日本人習慣縱膝盤地而坐,腿肥腳短,跳躍不靈,那群漁民似是久經訓練,魚鉤勾下,從不落空,片刻時間,就把那隊高橋的衛士全部擒了。其中一個本領較高的武士,是這隊日兵的隊長,也不過几個照面,就被那紅衣少女削斷了一條臂膊,一并擒了。
  這紅衣少女正是于承珠昨日所見的那個石文紈。于承珠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成海山叫我不必擔心,原來他們是早有准備的了。”
  這一仗高橋帶來的人全軍覆沒,高橋嚇得魂不附体,急欲逃走,雙腳卻不听使喚,在公堂上抖個不停,被鐵鏡心拖了下來,反手縛住,推到知府的面前,朗聲說道:“倭奴蔑視我天朝皇法,在公堂上縱兵行凶,知府大人,你守土有責,不能不理。”知府也嚇得几乎說不出話來,透了一大口气,半晌才囁嚅說道:“這,這,這如何是好,若倭寇圍城,本府兵力單薄,如何抵擋?”鐵鏡心笑道:“有這么多人,還愁沒人抵擋!”公堂上這時已擠得水泄不通,眾口同聲地叫道:“我們抵擋。”還有人叫道:“若然知府大人懼怕倭寇,那就快快逃命,台州之事,我們自理。”知府見民气如此,怕再對日本人忍讓之時會激起民憤,只得說道:“鐵相公,今日之事,我只好由你作主了。”
  鐵鏡心道:“保土衛民,人人有責。大人是台州的父母官,那更是責無旁貸的了。”當下立即推出了几位鄉紳和地方上的公正人士,和知府一同協商抗倭的大計,那群被擒的日本人,連同高橋在內,都一并被收監了。
  知府本要將鐵鏡心留下,共同商量,鐵鏡心說他還有要緊的事情待辦,想先到外面走一趟,知府想起他被羈囚多日,想出去會會親友,也是人情之常,而且知府也有點忌憚鐵鏡心,生怕他再弄出什么花樣,教自己騎虎難下,當下稍一沉吟,便准鐵鏡心先行告退。
  石文紈留下那一隊漁民,跟著鐵鏡心擠出大門,眾人都對他們歡呼,于承珠也不自覺地送他們出去,石文紈還沒有留意,鐵鏡心卻瞥見了他,微微一笑,將他一把拉著,道:“咱們一同走吧。”石文紈望于承珠一眼,于承珠向她點點頭,石文紈也冷冷淡淡地向她點了點頭,兩人都沒有談話。于承珠從來沒有被一個男子緊握過手,很不自然,臉上泛起一片紅霞,好在眾人喧鬧之中,鐵鏡心也沒有留意到她的异樣神情。
  三人走出府衙,但見附近的街道上擁擠滿了人,紛紛談論從府衙內傳出來的消息,有的人在夸贊鐵鏡心,有的人在大罵倭寇,鐵鏡心怕被人群發現,帶于、石二人穿過橫街小巷,走了好遠好遠,還隱隱聞得背后喧鬧之聲,鐵鏡心笑道:“倭寇越是蠻不講理,越是恃強逞凶,咱們的民气便越發激昂,今日之事,可作見證。”于承珠恍然大悟,道:“原來你甘愿受倭奴的會審,就是想激發民气的,這道理我前日還想不清楚呢。”
  但還有一樣于承珠未曾想得清楚的是:台州父老正在府衙同商抗倭大計,鐵鏡心為何沒有參加,而要急急出外?難道還有什么比抗倭更要緊的事情?正想問他,鐵鏡心又微笑說道:“你們認識了吧?”他這話是面向石文紈說的。石文紈輕輕地“哼”了一聲,道:“你交的好朋友啊!”鐵鏡心怔了一怔,道:“這位于兄确是夠朋友。我們是在長江船上認識的,第一次會面我就曾見他奮不顧身地救兩位漁家父女。”石文紈道:“那真是一位俠義之土了。就……”鐵鏡心道:“就什么?”石文紈本想說:“就可惜行為輕薄。”但她有几分畏懼這位大師兄,見大師兄如此稱贊于承珠,話到口邊又吞了去,改口道:“就是太年輕了一點。”鐵鏡心忍不住“噗嗤”一笑,原來他有一個想法,想給師妹撮合姻緣,他還沒有知道成海山對石文紈早已萌了愛意。
  于承珠道:“鐵兄,你在哪儿?”鐵鏡心反問道:“你去哪儿?”于承珠道:“我當然是回家去啊。”鐵鏡心道:“那么我也就是要到你的家啊!”于承珠見他不似說笑,心中奇道:“他又說有緊要的事情,怎么卻又有空跟著我走?”雖然納悶,心中卻是歡喜。不一刻走到了張黑寄住的家。忽見張黑和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迎了出來。
  這人原來就是成海山,仍是前日那般老老實實的漁家裝束,鐵鏡心、于承珠和成海山一見,三人都同時叫出聲來:“咦,原來是你!”
  張黑道:“這位成大哥就是葉統領葉宗留大哥派來的人,由他帶領我們到葉大哥那邊去。”鐵鏡心道:“你几時認識葉統領的,怎么連我也不知道?找听師妹說葉統領派有人來,我問她是誰,她不肯說,卻原來是你。”成海山道:“這几個月我和師妹就在葉大哥那邊,祁倭靖也打了几次仗啦,還是前几天才回來的。師哥,這几個月你游學在外,我們還沒有机會告訴你哩。”鐵鏡心笑道:“你們都長大成人,懂得辦事啦,我還當你們仍然住在老家,成天捉鳥呀釣魚呀鬧看玩哩。”成海山也笑道:“我們這几天是在老家呀,幸好你不知道我們曾离家他去,要不然你也不會請這位于相公到白沙村找我們啦。我也料想不到這位于相公原來就是葉統領請來的救兵。今早我得到葉大哥送來的信,叫我到這里接一位從遠東請來的大豪俠,我還以為是畢擎天畢大龍頭,卻原來是于相公。這真是巧极了。前天若不是碰著于相公,我和師妹都几乎要給鷹爪子傷了。”于承珠道:“你也認識畢擎天么?”成海山道:“沒見過哩。可是北五省大龍頭的威名誰不知道。”鐵鏡心皺皺眉頭,道:“人的名儿,樹的影儿,這俗語說得有几分道理。但也不見得人人都是名實相符,咱們也不必震于別人的威名。我听說畢擎天是北方丐幫的首領,作江湖的龍頭幫主,大約還是夠資格的。”成海山默然不語,于承珠雖然對畢擎天并無好感,對鐵鏡心這話,亦感到些微不快,心道:“你又沒有見過畢擎天,怎么就都知道人家?難道草莽之中就沒有人材,丐幫的首領就只配當龍頭幫主嗎?”鐵鏡心是官家子弟,文才武藝都出色當行,對于草莽人物,潛意識中總有一些輕視。這和于承珠卻微有不同,于承珠雖然也是閣老的獨生女儿,但于謙為人,和普通的大官完全不同,做到閣老,平日也親自操勞,并無官家習气。而于承珠又最受師父張丹楓的影響,張丹楓少年時候闖蕩江湖,歷經憂患,所結交的更多的是草莽英雄,所以于承珠和草莽人物相處,抑或覺得气質不大相近,但對其中的英雄豪杰,總不失掉敬意。
  于承珠對鐵鏡心這几日的行事,佩服之极,所以這些微不快,轉瞬亦云散煙消。只听得鐵鏡心又問成海山道:“什么鷹爪子?怎么他要來傷害你們?”成海山道:“鷹爪子听說咱們的師父回來了,他要來搜捕咱們的師父呢。”鐵鏡心微現詫异之色,道:“這是什么道理,他老人家犯了什么法了?”
  成海山道:“這個我可不知道了。”鐵鏡心眼光向石文紈一掃,石文紈囁嚅說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于承珠十分奇怪,心道:“石惊濤是因為盜了大內寶劍,大鬧皇宮,這才逃亡海外的。鐵鏡心是他的得意高足,怎么會不知道?看石文紈的神情,她分明是知道的,為何卻又不告訴大師兄?”若是在一年之前,于承珠心直口快,一定會將所知告訴鐵鏡心,這一年來多少經過了一些磨練,稍稍懂了一點人情世故,話到口邊轉念一想,心道:“石惊濤瞞著這個徒弟,其中定有道理。石惊濤盜寶鬧皇官等事,武林中知道是他干的,也只有我太師祖等有限几人,師父信得過我,才肯將這些江湖上成名人物的隱秘告与我知,我豈可隨便亂說。”
  成海山道:“葉大哥的意思,叫我送他們二位到達之后就回來相助台州的民團守城,師兄你說如何?”鐵鏡心道:“晤,也好,等我向知府保舉你便是了。師妹,你呢?”石文紈道:“我也愿留在此助成帥哥。”成海山道:“葉大哥很盼望你也幫他。”鐵鏡心稍一沉吟,道:“好吧,待我先回家稟告父親。我听說葉宗留現正處在危難之境,抗倭大事,人人有責,我去是應該的。”他說得很平淡,但于承珠卻听出他自負的心情,好像他一去什么都會好轉,不知怎的,心中又感到些微不快,但想到鐵鏡心确實是個大有本事的人,心中的不快,迅即又煙消云散了。
  傍晚時分,鐵鏡心回來,神情有點失望,成海山道:“我父親一得保釋之后,就离開台州,進省去了!呀,我千里迢迢地赶回來救他老人家,卻見不著他一面。”于承珠又感奇怪,心道:“父子骨肉連心,鐵銥怎么不等他儿子的案子終結就走開了?是有人逼他如此的?還是他害怕這危城不可久居?”成海山道:“那么大師兄明天同我們一道走么?”鐵鏡心仰天吟道:“英雄血洒胡塵里,國難方深那管家!走,當然走!”
  第二日一早,鐵鏡心、于承珠、張黑、成海山等人离開台州,由成海山帶路,走了兩天,到達義軍駐管之地。那是濱海的一座山頭,這座山是仙霞岭的支脈,雖然不算峭拔,卻也山高林密,義軍的管地就在密林之中,四人走入山中,隨處見到義軍或在斬柴,或在种菜,衣衫襤褸,可以想見他們支持的艱苦,但人人都是嘻嘻哈哈地一面操作一面談笑,并無愁苦之容。于承珠甚是佩服。鐵鏡心卻在想道:“這些烏合之眾,怪不得難以抵敵倭寇,我可得助葉宗留給他好好整頓一下軍隊才行。”
  葉宗留听得他們到來,极為高興,立刻請他們到帳中相見。那帳篷是用牛皮做的,算是最好的了,但也有几處破爛。
  鐵鏡心、于承珠等走入帳中,只見几個人一同迎了出來,其中一人短須如翰,黑漆發光的臉,穿著補了几個綻的土布衣裳,活像久經雨淋日晒的鄉下長工,一見他們進來,立刻伸出兩只又大又黑的手掌,叫道:“日日盼望你們,真是想死我了,這位是鐵公子么?”雙掌一拍鐵鏡心的肩頭,在他自是表示親熱,一拍下來,鐵鏡心的衣裳登時現出兩個黑掌印,四人之中,鐵鏡心的衣裳最為整洁,料子也很不錯,那大漢一拍之下,立刻發現,賠笑說道:“哎呀,弄髒了貴客的衣裳了。”急忙替鐵鏡心輕輕拂拭,他想是剛剛從地上回來,指甲也還沾著塵土,越拂越髒,鐵鏡心頗有點尷尬,抱拳說道:“這位是葉統領么?”,“統領”是義軍公推他做的,可并不是朝廷的命官。那漢子哈哈笑道:“什么統領,我叫葉宗留,弟兄們或者叫我做葉老黑,或者叫我葉大哥,你們不必和我客气,我比你們痴長几歲,我托大一點,你們叫我做葉大哥也就行啦。”鐵鏡心暗道:“在台州几乎日日听到葉宗留的大名,人人都說他是了不得的漢子,卻原來是個鄉下佬的模樣。”他可不知,葉宗留豈止是“鄉下佬”,還是個當時社會所賤視的當礦工出身的。他手下的弟兄,有許多就是他礦場上的伙伴。
  于承珠將畢擎天和周山民的親筆書信交了給他,葉宗留打開一看,道:“哈,有好多字它認得我,我不認得它。你給我念。”隨手將書信交給旁邊一人,那人約摸四十多歲,背有點佝僂,衣服雖然也打了許多補丁,洗得還洁淨,看樣子似乎是他的師爺,接過兩封信念了,無非是表示愿同心抗倭,不日即將率眾來到等語,只有畢擎天的信尾附有兩點說話,說的是:“久仰吾兄大名,東南沿海得以少免糜爛,全仗吾兄之力也,弟忝位五省龍頭,自慚德薄,當在吾兄帳下,听候驅馳。”葉宗留听了哈哈大笑道:“畢擎天寫信,怎么也這樣文縐縐的,這信一定也是他的師爺代筆的,他是乞丐頭儿,我是礦工頭儿,正好搭檔,他本事比我大得多,我正要奉他做大哥,這些弟兄都交給他使喚,他卻和我客套,這豈不太笑話嗎。哈,哈!這封信一定不是畢擎天親筆寫的”豈知這封信正是畢擎天親筆寫的,畢擎天貌雖粗魯,內里卻甚有机心,他祖先是張士誠手下的大將,子孫要做十年和尚,十年乞丐,乃是家規,所以畢擎天并非一般乞丐!他乃是粗通文墨的。
  鐵鏡心听了,微感不快。鐵鏡心是無意与葉宗留爭位的,但他听得葉宗留對畢擎天如此推崇,人還未到就准備讓位了,顯見葉宗留對畢擎天更為著重,鐵鏡心心里可有點不舒服。
  于承珠的想法卻又完全不同,于承珠想道:“畢擎天其實處心積慮,想做首領,卻偏偏惺惺作態,比起葉宗留的光明磊落,品格上那是有所不及的了。”
  義軍被困山中多月,全軍上下吃的都是糙米野菜,這晚為了鐵鏡心他們初到,特別烤了一只野豬待客,糙米雜有許多谷殼砂子,于承珠本來吃得不慣,但見葉宗留殷殷勸客,盡把大塊大塊的野豬肉夾在鐵鏡心和自己的碗里,于承珠反而感到慚愧不安,不知不覺地扒了兩碗糙米飯,比平時還吃多半碗。
  于承珠等四人被招待在一個新搭好的帳篷中住宿,也是牛皮帳篷,新淨完整,不怕漏雨,比葉宗留自己住的那座帳篷還好,也很寬敞,于承珠、鐵鏡心、張黑、成海山等四人各占一角。
  這一晚,于承珠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腦海中接連翻出几個人的影子,先是張丹楓,再是鐵鏡心,然后是畢擎天,最后是葉宗留。“嗯,鐵鏡心是有几分像我的師父。”這印象在長江初會之時,于承珠就已有了,如今鐵鏡心的影子隨著張丹楓的影子飄過,這印象便更分明。于承珠不覺從心底笑了出來。但轉瞬之間,另一個念頭又在心中泛起,忽覺得鐵鏡心雖有几分像張丹楓,但卻有更多的地方不似,他們好像是并不屬于同一類型的人,分別在什么地方?于承珠一下子可答不出來,這個印象是今晚才有的,也越來越分明了。于承珠忽然感到心頭有點沉重,讓張丹楓与鐵鏡心的影子都從腦中閃過,再想起了葉宗留,葉宗留在鐵鏡心面前是顯得多么笨拙,但他也有几分似我的師父。這樣一想,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張丹楓狂俠溫文,瀟洒脫俗,葉宗留怎么似他?但又确似有些地方相像。哪些地方相似,于承珠一下子也答不上來,須得好好地想,葉宗留質朴豪爽,和鐵鏡心對照起來,更顯得一巧一拙,他又不善于言詞,但他所說的話,每一句都似是出自肺腑,令人覺得誠懇可親。于承珠忽而覺得,張丹楓与葉宗留表面看來,雖似處于兩個极端,完全不同類型,但兩個人的性格又都各有其可愛之外,甚至有共通的地方。鐵鏡心比將起來,反而顯得有些失色了。至于畢擎天也自有其豪俠可敬之處,不過比起其余三人,畢擎天又似乎顯得更遜色了。這一晚,于承珠翻來覆去地盡在想,畢擎天的影子后來完全被鐵鏡心的影子壓住了。她想得最多的還是鐵鏡心,連自己也莫名其妙。呀,她自己不知,她可是在成長中的少女了,張丹楓、葉宗留雖然“可愛”,卻是比她長一輩的人,只有鐵鏡心是和她年紀相若的俊秀少年。
  可是一想到鐵鏡心与張、葉二人的不同之處,雖然那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覺,也令她感到心頭抑郁。呀,一個少女要找到樣樣合意的人,那可是并不容易的啊。
  過了兩日,台州來了一隊漁民,約有百人,都是成海山与石文紈在漁村居住之時訓練出來的。漁民到來,說起台州城中已成立了團練,就是缺乏指揮的人才,葉宗留便叫成海山回去,鐵鏡心也想回去,卻給葉宗留留下了,就叫他帶那隊漁民,整編為抗倭軍的一個支隊。
  鐵鏡心到了營地之后,好几次請命出擊,葉宗留總不允許,鐵鏡心頗為煩躁,私下里對于承珠埋怨道:“義軍久困山中,吃的穿的,都很困難,不敢出擊,豈非自取敗亡?再說咱們到此,為的是打倭寇,如今來了半個月了,還悶在這儿,有什么意思?”于承珠道:“葉大哥不允出擊,必有他的道理。”鐵鏡心冷笑道:“什么道理?我看他是懼怕倭寇。”于承珠一向佩服鐵鏡心的見識,但此次听他言語之中對葉宗留大有蔑視之意,心中卻好生不快,冷冷說道:“只是你有謀略,別人就沒有謀略了么?彎弓欲射南山虎,磨劍思除北海蛟。抗倭不是徒逞一時之快,這是你說過的。也許葉大哥現在做的就是‘彎弓磨劍’的功夫呢!”鐵鏡心見于承珠慍怒,又拿自己說過的話替葉宗留辯解,當下不再言語,但心中卻是不服,想道:“我熟讀兵書,葉宗留豈能与我相比。”
  葉宗留雖然按兵不動,但每日都派有探子下山打探軍情,這日探子回來報道:倭寇大舉搜山,兵分三路,現在已到了山腳了。葉宗留非常鎮定,道:“敵人爬上山來,最少也得半日,咱們先看看敵人來勢,再商量如何應付吧。”帶鐵鏡心、于承珠等上高峰眺望敵情,鐵鏡心、于承珠都具有上上的輕功,鐵鏡心還故意賣弄本領,片刻之間,就登上高峰,葉宗留也居然能夠亦步亦趨,和鐵、于二人同時到達,絲毫不見面紅气喘,鐵鏡心暗暗佩服,把輕視他的心情去了几分。
  只見倭寇從東西北三面登山,東北兩面,隊伍婉蜒有如長蛇,塵土蔽天,野獸奔走,西面一路,寥寥落落,看來只有三五百人,隊伍上空,有一群飛鳥,越飛越高,轉瞬不見。看了半晌,大家回到帳幕商議。
  鐵鏡心朗聲說道:“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胜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這是孫子兵法中攻謀篇所講的法則。意思是說,有十倍优勢的兵力就包圍敵人,有五倍优勢的兵力就進攻敵人,只有一倍优勢的兵力就要分散敵人,同敵人兵力相等就要能戰胜他,比敵人兵力少就要能退卻,比敵人軍隊弱就要能避免決戰。孫子兵法,那是絕對沒有錯的。”義軍的頭目听得莫名其妙,大家都瞧著鐵鏡心,不懂他何故在軍情緊急之時,居然還有閒心“背書”?
  有人低聲說道:“咦,到底是讀書人,背得這樣熟。”有人低聲問道:“誰的孫子,有多大年紀?為什么孫子講的話就沒有錯?那么老子講的話豈不是更沒有錯了。”鐵鏡心傲然一笑,道:“現在倭寇攻山的兵力比咱們大得多,若然咱們也分兵抵擋,那是必敗無疑的了。但倭寇西路的兵力薄弱,咱們若把兵力都集中起來對他的西路,可能比他多出一倍,就可用到孫子兵法上倍則分之的道理了。我說咱們先消滅倭寇的中路,然后打他的東路,他的東路兵力大約和咱們相等,可以用孫子兵法上‘敵則胜之’的道理將他打敗。”那師爺“哦”了一聲道:“原來你說的是各個擊破,左一句孫子兵法,右一句孫子兵法,倒把我弄糊涂了。”
  葉宗留道:“咱是一個粗人,不懂什么孫子兵法,老子兵法,依我說倭寇來了,咱們就給他打磨磨轉著玩儿。”于承珠道:“什么叫做打磨磨?”葉宗留道:“你見過驢子拉磨嗎?驢子跟著磨跑,轉來轉去,轉得頭昏眼花,你放了它它還是打轉。”于承珠道:“這和打倭寇有什么干系?”葉宗留道:“哈,大有干系。咱們要把倭寇變成笨驢,引它跟著咱們滿山亂轉,咱們不和他打仗,卻和他兜圈子、捉迷藏,咱們地形比他熟,跑山路比他快,准能把他累死。”葉宗留講的都是俗話,明白易懂,大小頭領听得眉飛色舞,轟然叫道:“對呵,就照統領講的做,把倭寇累死。”鐵鏡心冷笑道:“歷代的兵書從來沒有講過這樣打法的,咱們糧草又不夠,別弄得自己先累死了。”有人叫道:“倭寇遠道來攻,他又能帶多少糧草?咱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又有老百姓幫咱們,怕什么和他磨?”鐵鏡心不理閒人說話,面對葉宗留問道:“若照你所說的樣子和倭寇捉迷藏得花多少時候?”葉宗留道:“這個沒准儿,十天不定,半月不定,一個月也不定。”鐵鏡心冷笑道:“這樣說來,咱們什么時候才能夠把倭寇都赶下海去?你怕和倭寇打硬仗,盡是避他,外面的百姓受苦受難你就不管了!你和倭寇捉迷藏去吧,我要打!”義軍頭目全部變色,葉宗留急忙用眼色止住眾人,有人已罵出聲道:“咱們哪一個不曾出死入生,和倭寇硬拼過來,你,你……”葉宗留急止著眾人道:“鐵公子也是一番為國為民之心,咱們不要吵鬧。鐵公子想把倭寇分路先破,也有道理。不過倭寇滑似狐狸,須防有詐啊!”鐵鏡心道:“管他滑似狐狸,狠如虎豹,我也不俱。我帶我這隊人去打。”
  葉宗留苦笑道:“既然如此,我派人助你。”鐵鏡心道:“不用,你自去和倭寇捉迷藏吧。”葉宗留送鐵鏡心出帳,忽然緊握鐵鏡心的手道:“鐵公子,你定要硬打,我也不便攔阻,但你可得小心一件事!”說得十分誠懇,鐵鏡心也禁不住心頭一動,靜听他說什么。正是:
  兵書活讀方能用,草野英豪亦將才。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第四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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