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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离合無常欣巧遇 恩仇剖析破愚蒙


真假楊炎

  唐不知道:“如此說來,這种說法是假的了。但何以會有這种假的說法呢?”
  齊世杰長歎一聲,說道:“家丑本來不便外揚,但唐兄既然和我的表弟相識,這件事情遲早也說的,那也就不妨告訴唐兄了。楊炎的母親,她,她……”
  唐不知道:“她怎么樣?”聲調急促,關心的程度,顯然已超過普通的朋友。
  齊世杰心想:“看來此人和炎弟不僅只是相識,可能是有很深厚的交情的。”
  “她在未婚我的舅舅之前,曾經和孟元超有過一段私情。后來就是因為這件事情,和我的舅舅离婚的。也許因此,盂元超要認他做儿子吧?”齊世杰考慮再三,終于說出來了。
  唐不知呆了片刻,說道:“楊炎是孟元超的私生子嗎?”齊世杰道:“這倒不是。他是云紫蘿与我的舅舅結婚之后生的,确實是我舅舅的嫡親骨肉。但孟華可就真的是私生子了,他是云紫蘿婚前就怀六甲的。云紫蘿是我那位离了婚的舅母的名字。”
  唐不知不覺變了面色,半晌說道:“如此說來,那位名滿天下的孟元超孟大俠豈非是個坏人?”
  齊世杰道:“話也不能這么說,在大的事情方面,孟元超還是可以當得上大俠的稱號的。不過,在這件事情上,當然他是私德有虧了。”
  要知齊世杰的母親“辣手觀音”楊大姑在他弟弟婚變這件事情上,是极為偏袒弟弟的,在她的心目之中,云紫蘿是敗坏楊家門風的“淫婦”,孟元超則是弄得她的弟弟家破人亡的“奸夫”。云紫蘿已死,她對孟元超自是更加痛恨。齊世杰受母親的影響,對盂元超能夠有這祥的“評价”,已經算是好的了。
  唐不知道:“那么你的舅舅現在何處?”齊世杰道:“我不知道。有人說他已經死了,但還不知是真是假。”
  說至此處,似乎覺得對楊炎的身世已經談得太多,便道:“唐兄,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唐不知頹然說道:“沒有了。多謝你相信我,初相識就告訴了這許多事情。”意態殊為蕭索。
  孟元超是名滿天下的大俠,武林中人提起他十九都是表示尊敬的。齊世杰只道他是因為知道了盂元超的“丑事”以致神態有异,并沒想到其他原因。
  齊世杰道:“唐兄既然沒有別的要問,那么現在可以告訴我有關楊炎的消息了吧。”
  唐不知沒有立即回答,他凝視遠方,似乎是在想什么,過了好一會儿方始說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從前的楊炎。如今是否還有楊炎這個人,我都想找別人告訴我呢!”一副心神不屬的樣子。
  齊世杰大為失望,心想:“你既然不知道,何必問我這許多有關楊炎的事情!”
  不過他雖然覺得唐不知有點怪,但還是對他有几分好感的,心里埋怨他的話里是不愿說出口來。當下說道:“他失蹤了七年,据我所知,天山派有位冷女俠在這七年中從沒間斷的在尋找他,也沒打听到他的下落。難怪唐兄不知道了。唐兄,你要上那儿?”
  唐不知似乎很注意听他這番說話,听了之后,苦笑說道:“我自號不知,你問我到那里去,我也只能用我的名字作回答: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齊世杰道:“既然如此,那咱們只好就此分手了。”
  唐不知忽道:“且慢!”齊世杰道:“唐兄有何指教?”唐不知道:“我也要向你打听一個人的消息。”齊世杰道:“是誰?”唐不知笑道:“還是楊炎。你剛才說你相信他還在人間,何所据而云然?”
  齊世杰道:“我這只是猜測而已。”
  唐不知道:“猜測也得有點根据,齊兄要是認為我還配做你的朋友的話,請恕我多問一句,你是否找到了什么有關尋找楊炎的線索?”
  齊世杰暗自想道:“看來他也是很想找到楊炎的,要是他愿意和我作伴前往魯特安,那就更有把握對付段劍青這小子了。”
  “不錯,我是找到了一條線索。你知道段劍青這個人嗎?”齊世杰道。
  唐不知道:“我知道他和楊炎一同到過天山習藝的,他怎么樣?”
  齊世杰道:“他曾經收買殺手,兩次三番要暗殺我,剛才和大吉法師一起的那個連甘沛,就是受他指使,要來殺我的人之一。”
  唐不知道:“原來大吉法師与你為難,由來乃是如此。但段劍青為何要暗殺你呢?”
  齊世杰道:“他是怕我找到楊炎。”
  唐不知道:“你怎么知道?”
  齊世杰道:“有一個和他們同謀害我的人,名叫竇健剛,后來在一次偶然的机會中,我救了他的性命,是他告訴我的。”當下將自己在魔鬼城的遭遇,簡單扼要的說給唐不知知道。
  唐不知道:“這個竇健剛知道楊炎的下落么?”
  齊世杰道:“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另一個人的行蹤,要是找到了這個人,就等于找到了一條尋覓楊炎的線索了。”
  唐不知已經猜到几分,但仍然問道:“這個人是誰?”
  齊世杰道:“就是段劍青!”
  唐不知道:“段劍青現在何處,你可以告訴我么?”
  齊世杰道:“据竇健剛從連甘沛口中得到的消息,段劍青前些時候是在魯特安旗。只盼現在他尚未离開。我的表弟很可能就是和段劍青同在一起,所以我現在赶著要往魯特安旗,唐兄,要是你沒有別的緊要事情,不如……”
  他正想勸說唐不知和他作伴,同往魯特安腹,話猶未了,唐不知已是再問他道:“段劍青當真是在魯特安旗,你沒听錯。”聲調急促,顯然他比齊世杰還更關心此事。
  齊世杰說道:“這個地名是我重复問了竇健剛兩遍的,絕對沒有听錯!”
  唐不知道:“好,那么我先走了,咱們后會有期!”說到一個“走”字,身形疾起,說到最后一個字,聲音已是認山坳的那邊傳來,背影也看不見了。
  齊世杰大叫道:“唐兄,你往那儿?”一面叫,一面拔步追蹤,可是卻已听不見他的回答,山路迂回曲折,拐了几個彎,更不知道他是從那個方向走了。
  齊世杰定了定神,心里想道:“這個人真怪,听他一再查問段劍青下落的口气,料想他多半也是要跑去魯特安旗的。但為什么不愿意和我作伴呢?”
  這個少年走了不打緊,但走了這個少年,還有誰人可以帶他走出通古斯峽呢?他不禁大為后悔,為什么剛才沒有想起先向這今少年問路。
  一陣山風吹來,齊世杰忽然想起:“連甘沛的坐騎被我擊斃,他受我掌力所震,傷得雖然不重,但料想也走不快的。說不定我還有可能在這峽谷里找得著他。与其在這里后悔,我為什么不去撞一撞運气?”
  明知這個希望甚屬渺茫,他也只能試一試了。
  齊世杰是否能夠找到人帶他走出通古斯峻,暫且接下不表。先說那個自稱唐不知的少年,离開齊世杰之后的遭遇。
  他好像發狂似的飛跑,胸中似有一股郁悶之气無從發泄,但卻又是一片茫然,不愿意去想任何事情。
  他一口气他不知跑了多少路,不知不覺跑到一條山澗旁邊,綠陰掩映之下,流水淙淙,他方始有了一點清涼的感覺,回頭一看,沒有發現齊世杰追來,他也就不知不覺的停下腳步了。
  他把腦袋浸入清涼的山泉之中,“熱烘烘”的腦袋漸漸冷靜下來,重新恢复清醒。洗掉了面上的塵垢,水中的影子可比齊世杰剛才看見他的那個模樣年輕多了。
  “別人在我這個年紀,恐怕還是一個不識愁滋味的少年。為什么我只有十八歲,就受到這許多命運的折磨。”他看著水中自己的影子不禁訥訥自語。
  喝了一口清泉,吐出一股郁悶之气,他不由自己的在心中苦笑道:“我自號‘不知’,要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倒好了!唉,冷姐姐,我的義父,孟華,甚至我的師父,這些人我都是把他們當作親人的,我知道他們也都是疼愛我的,但為什么,他們都要騙我,都要騙我呢!”
  “為什么要騙我,為什么要騙我?”他几乎忍不住就要大叫出來。
  幸好他沒有叫出來。
  就在此時,忽听得腳步聲響,這少年抬頭一看,只見有個人正在向著他走過來,他不覺怔了一怔,這個人他是從未見過的。但不知怎的,卻是有几分“似曾相識”之感。
  心念一動,他再看一看水中自己的影子,這才不禁啞然失笑,原來他這几分“似曾相識”之感,是因為這個人的面貌和他約略有兩分相似。
  由于兩分相似,他不覺對這個人有點好感,正想問他,那個人卻先開口了。
  “請問兄台是否姓齊,大名世杰。”
  少年怔了一怔,說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齊世杰?”
  那少年大喜道:“啊,你果然是我的表哥,表哥,我找得你好苦!”
  少年詫道:“我是你的表哥?你是誰?”
  那人說道:“好教表哥得知,我正是楊炎!”
  少年定睛看他,半晌說道:“什么,你是楊炎?你真是楊炎!”那個自稱楊炎的少年見他如此平靜的發問,并沒如想像那樣露出驟然惊喜的神情,倒是有點感覺意外。但轉念一想:“齊世杰曾經上過連甘沛的大當,兩年前連甘沛冒充向導,几乎將他害死。他在魔鬼城被困兩年,如今方得死里逃生,也難怪他要小心提防了。”
  可是他卻并沒有怀疑眼前這個少年不是齊世杰,雖然他覺得齊世杰似乎比他想像的還更年輕。
  由于段劍青并沒有見過齊世杰,這個自稱楊炎的少年,從段劍青口中听到的有關齊世杰樣貌的描繪,乃是間接從連甘沛口中听來的,是以在他心目之中,自是不能塑道出明确的形象。他只知道齊世杰是個長得頗為俊秀的少年,那么看起來比真實的年齡要輕一些,那也不足為怪了。
  不過令得他錯認了的最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他是在通古斯峽遇上這個少年。
  段劍青是得到了齊世杰在通古斯峽出現的消息,才叫他赶來謀害齊世杰的。這條路一向极少人行,這個少年腰懇長劍,而且,一看就知他的內功很有根底,除了齊世杰還能是誰?
  他認定了眼前這個少年是齊世杰之后,便大著膽子說道:“表哥,你我從來沒有見過面,也難怪你不敢輕易相信我的說法,但我是有憑据的。”
  少年說道:“哦,你有什么憑据,證明你是楊炎?”
  “楊炎”說道:“我出生之時,有個胎記,我想姑母是應該知道的。姑母叫你來尋找我,想必亦已告訴我你吧?”
  少年說道:“什么胎記?”
  “楊炎”捋高衣袖,露出左臂一粒紅痣。說道:“表哥,你該相信我了吧?”
  少年哈哈一笑,說道:“不錯,我知道楊炎左臂是有一粒紅痣,但可惜我已經知道了你不是楊炎,而我也不是齊世杰!”
  “楊炎”大吃一惊,說道:“那你是誰?”
  少年冷冷說道:“你問我是誰?我記得我有個名字,恰巧和你相同!”
  “楊炎”呆了一呆,失聲叫道:“你說什么?”
  少年說道:“我說,我恰巧叫做楊炎,而且我也恰巧有這么一顆紅痔!你要不要看看?”只見他左臂上果然也有紅痔,比“楊炎”的更為鮮明。
  假楊炎大惊之下,倏的跳將起來,伸指便向真楊炎胸口的穴道點去。
  他知道楊炎的武功必然不弱,是以一出手就用上了雷神指功夫。雷神指是他家傳的絕學,經過和段劍青交換武功,在這門武學上又有所增益,已是更胜前人,是以他雖然只練到四五分火候,出指亦已帶起一股熱風。
  兩人面對面的站立,本來伸手就可触及對方。假楊炎心想縱然點不著對方穴道,雷神指的威力亦可傷及對方。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在這樣情形之下,他當然是不管成敗如何,也要和真楊炎一拼的了。
  楊炎似乎完全沒有防備,胸口的“璇璣穴”竟然給他一指戳個正著。“璇璣穴”乃是人身死穴之一。假楊炎想不到這一下如此輕易到手,倒是始料之所不及,這霎那間,不禁大喜如狂。
  只听得“咕咚”一聲,一個人倒了下去。
  但倒下去的卻并不是真楊炎!
  原來正當假楊炎大喜如狂,忽覺触指之處,如戳敗草,他還未曾笑得出聲,就給一股突如其來的反彈之力,震得變成了四腳朝天了。
  楊炎笑道:“你這門點穴功夫,确也有點邪門。但可惜你一來練不到家;二來你運气太差,偏偏碰上了我,我剛好懂得挪移穴道的功夫。”他用內力震倒假楊炎這后,胸口也有點火辣辣的感覺,當下運气三轉,這才恢复如初。
  “你這廝為什么要冒充我,快說!”楊炎喝道。
  假楊炎料想難逃一死,硬著頭皮冒充好漢,閉著嘴巴不說話。
  楊炎冷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是段劍青指使你來的,是不是?”
  假楊炎道:“你既然知道,何須問我?”
  楊炎冷冷說道:“好,那我就不問你了。你高興在這里躺多久就多久吧。”說罷,果然便即走開。
  這一下又是大出假楊炎意料之外,心想:“難道這小子是和我開玩笑不成!”他可不相信楊炎會這樣輕易放過他,但楊炎卻是真的徑向前走,頭也不回。
  假楊炎忽地大叫道:“楊大俠,請你回來。你要知道什么,我都愿意告訴你!”叫聲凄厲,就像受傷的野獸。
  原來此時他正在忍受著痛徹心肺的折磨。
  原來他給楊炎以少陽神功震蕩他的奇經八脈,此時方始開始發作。少陽神本是天山派的正宗內功,楊炎揉合了天竺的奇門武學,減了几分“王道”,卻增几分“霸气”,一旦發作,假楊炎只覺体內如有千百條小蛇亂竄亂噬,痛楚之處,當真股過世上任何一种酷刑。
  楊炎嘴角挂著冷笑,緩步走回他的身邊,說道:“這是你請我回來,可不是我逼迫招供。”假楊炎那里還敢辯駁,只能頓首哀求,“是,是。小祖宗,求你饒了我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愿意告訴你。”說話上气不接下气。
  楊炎輕輕在他身上拍了一下,痛苦登時減了許多,不過仍然不能動彈。
  “你叫什么名字,為何要冒充我?”
  “我叫歐陽承,我有個怕父叫歐陽沖,段劍青曾經拜過他做師父。段劍青說我長得有點和你相似,是以他把有關你小時候的事情都告訴我,按照他想像中你長大了的形貌為我修飾化裝,并且給我‘种’上這顆紅痣。他的本領遠胜于我,若不依從,他定必會殺了我。他叫我冒充你來騙齊世杰。”
  楊炎哼了二聲,說道:“他為什么要你騙齊世杰?”
  歐陽承說道:“他知道齊世杰正在找你,他不愿意你們表兄弟會面。”
  楊炎說道:“段劍青現在什么地方?”
  歐陽承怕楊炎逼他帶路去找段劍青,不覺有點躊躇,不知是說真話的好還是說謊話的好。
  楊炎冷笑道:“其實他在什么地方我已經知道,我就是要試一試你是否說謊。”
  歐陽承一听,倒是松了口气,心里想道:“他若然真的已經知道,那就多半用不著我給他帶路了。”于是實話實說:“段劍青如今是在魯特安旗。”
  楊炎從他口中,證實了齊世杰所得的有關段劍青的消息不假。于是說道:“好,總算你沒有說謊。死罪可兔,活罪難饒,我就讓你在這里自生自滅吧。”
  歐陽承這一急非同小可,叫道:“楊少俠,我已經對你說了真話了,你為什么還不放我?你是俠義道,說話可得算數。”
  楊炎笑道:“第一、我這個‘俠’字,是你封給我的;第二我可并沒有答應過你什么,這是你自己愿意說的!”好像很為這番捉弄開心,笑得頗有几分邪气。
  歐陽承身上的痛苦經過楊炎那么輕輕一拍之后,雖然業已大為減少,但還是未曾消失的。一急之下,全身骨節如受了針刺一般,疼痛難熬。而且他不能動彈,也不知什么時候,穴道方能自解。
  惊怒交并之下,歐陽承忍不住破口大罵:“楊炎,你這小子,你自以為是英雄好漢,嘿,嘿,在我眼中你不過是個無恥懦夫!”
  楊炎畢竟是個十八歲的少年,沉不住气,回過頭來冷笑說道:“我并不自以為是英雄好漢、但‘無恥懦夫’的稱號,似乎是應該移贈閣下,更為道當!”
  歐陽承正是想引他對罵,哈哈大笑三聲之后方始說道:“我的無恥,不過是要冒充你這小子罷了,你的無恥,卻是冒認仇人做你的父親!哈哈,認賊作父,這是古往今來,誰都認為最無恥的事情!你不知道羞愧,我也要為你羞愧!”
  楊炎鐵青著臉,緩緩走了回來,冷冷說道:“好,你要罵什么盡管罵吧!”歐陽承只道楊炎是要回來殺他,誰知楊炎竟然叫他再罵,倒是頗出他的意料之外。
  原來歐陽承自忖在這樣情況之下,楊炎棄他而去,他是必死無疑,与其在臨死之前多受痛苦的折磨,不如激怒楊炎,讓他把自己一劍殺了的痛快。
  于是歐陽承又再罵道:“不錯,你的武功比我高,可惜你的武功只敢用來欺負比不上你的人!你要是有一點血性,為什么不敢去惹孟元超!嘿嘿,你知道孟元超是你的什么人嗎?他是你母親的奸夫!他毀了你真正的生身之父,讓你一世蒙上來歷不明的私生子的恥辱,可笑你非旦不敢找他報仇,還要認他為父!這是為了什么,是因為孟元超的武功比你高是不是?是因為孟元超在江湖上有大俠的虛名是不是了哼,哼,我罵你是無恥懦夫,難道是罵錯了嗎?”
  他不知楊炎是否在听他的說話,臉上仍是木然毫無表情。
  他臉上沒有表情,心中卻是如受針刺,比歐陽承身上的痛苦,還更難受。要知他自從齊世杰的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雖然明知齊世杰決不會亂造謠言,但內心深處,還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也正是由于這种复雜的心情,他這才有意讓歐陽承罵他。雖然他非常不愿意听,卻又忍不住不听。
  歐陽承越罵越凶,許多污言穢語都罵出來了。不過他所罵的事卻是和齊世杰告訴他的事實完全一樣的。
  歐陽承罵了一通,已是有气沒力,見楊炎仍是毫無反應,忍不住說道:“小子,你到底有沒有羞恥之心,為什么不殺我滅口?”楊炎這才冷冷說道:“你罵完了沒有,對不住我可要走啦!”
  歐陽承這一罵消了不少气力,疼痛更是難當,尖聲叫道:“你為什么不殺我,為什么不殺我?”
  楊炎說道:“我沒說過要殺你,也沒說過饒你。我說過的只是讓你自生自滅!”
  歐陽承最怕的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見楊炎要走,連忙換上一副諂媚的笑容,說道:“楊少俠,我知道你是想要報仇的。”不過,你的武功雖高,要殺孟元超恐怕還是不易,但只要你肯放我,我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的武功雖然不濟,但可以替你出謀划策,俗語說得好:斗智不斗力,你有我這么一個軍師,無論如何也要比你匹馬單槍報仇更有把握!”
  話猶未了,楊炎已是拂袖而起,冷冷罵了一聲:“無恥”,便即走了。
  歐陽承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叫道:“你不敢相信我的說話是不是?好,那么你反正是要去找段劍青算賬的,只要你找得到他,大可以向他問得明白。不過你雖然知道段劍青是在魯特安旗,魯特安旗這么大,要找到他還是不容易的。你要不要我幫你的忙?”
  這次楊炎連一句回答都沒有,腳步走得更加快了。
  歐陽承大急之下,突然想起有一個人或許可以打動楊炎的心,連忙把吃奶的气力都使出來,叫道:“喂,喂,你要不要知道冷冰儿的消息?她如今正有性命之危,等人救她!除了我沒人知道她的下落!”心想:“冷冰儿那樣疼他,料想他不會不理她吧。”怕的只是楊炎走得遠了,不知有沒有听見。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楊炎在他目力僅僅可及之處停下腳步,緩緩的轉過身來了。在這個世界上,楊炎只有三個最親近的人,一個是。義父繆長風,一個是師父唐經天,還有一個就是冷冰儿了,由于年紀相差不遠,他和冷冰儿情如弟姐,感覺上自是更為親近。而且冷冰儿曾經在殷劍青手中救過他一次性命,他也不能忘了冷冰儿這筆恩情。
  他回來得更炔,轉眼就到了歐陽承身旁,說道:“你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歐陽承松了口气,說道:“我怎敢騙你,你武功這么好,若然我騙了你,你什么時候都可以殺我!”
  楊炎心里想道:“對付這等奸猾狡詐的無恥小人,我也得用旁門左道的法子治他。”當下冷笑說道:“諒你也不敢說謊。”一捏歐陽承的下巴,歐陽承不由自主的張開了嘴,楊炎把一顆藥丸塞入他的口中,逼他吞了不去。
  藥丸气味腥臭,歐陽承難受得直想作嘔,卻又嘔不出來。大惊問道:“你給我吞的是什么東西?”
  楊炎淡淡說道:“沒什么,只不過是顆一年之后方始發作的毒藥。”
  歐陽承道:“我已經愿意幫你的忙,為什么你還要害我?”
  楊炎繼續說道,“你不用擔心,要是你對我說的是真話,一年之內,我自然會把解藥設法交到你的手上。這是一种古怪的慢性毒藥,在未到發作的時候,對身体是毫無影響的。”
  “但假如你是騙我,那就當然沒有解藥給你啦。嘿嘿,一年之后,毒發之時,你就會知道,你現在所受的痛苦,比較起來,簡直算不得是什么痛苦了。”
  歐陽承听說一年之后方始發作,稍稍寬心,說道:“但我怎知道你說話算不算數,到時如果你不把解藥給我——”
  楊炎說道:“假如一年之后,你毒發身亡,叫我也不得好死。你相信了吧?”
  歐陽承見他發了毒誓,這才放心,說道:“不過你這說話還有一個漏洞,請恕我多心,我要和你先說清楚,才能把冷冰儿的消息告訴你。”
  楊炎說道:“好,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盡管說吧。”
  歐陽承道:“我把冷冰儿的消息告訴了你,你可得立即解開我的穴道,放我逃生。否則,你讓我在這里餓死,而非毒死,你豈非不必應誓?”
  楊炎笑道:“哦,原來你是想到這個‘漏洞’,好,你划出的道儿,我都答應就是。說吧。”心里則在暗笑:“還有一個漏洞,你可未曾發現呢。”原來他逼歐陽承吞下的那顆“藥丸”,乃是他在自己身上搓下的污垢。一年之后,當然不會有什么毒發身亡的事,他也無須去把“解藥”給他,反正要他不是中了這顆藥丸惹死的,楊炎的“毒誓”不過是個玩笑而已。
  不過歐陽承得他發下的毒誓,卻似吞下了一顆定心丸,于是放心說道:“實在不放心,冷冰儿如今是在段劍青的手中。”
  這次是輪到楊炎大吃一惊了,連忙問道:“她怎會落在段劍青的手中的。”
  歐陽承道:“你恕我無罪,我才敢講。”
  楊炎說道:“我早已答應了你,你以前所犯的過錯,我概不追究。”
  歐陽承道:“是我做段劍青的幫凶,騙冷冰儿上當的!”楊炎恍然大悟,說道:“你冒充我,騙她相信,然后你暗中害她?”心想:“我和冰姐姐隔別七年,也難怪她受這奸徒的騙了。”
  歐陽承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奉了段劍青之命,是想暗中害她,不過,結果卻是害她不成,反而几乎害了自己。”當下把那日如何冒充楊炎去騙冷冰儿,如何假裝帶冷冰儿去找段劍青,最后如何割斷山藤害她,卻仍然給冷冰儿逃脫等等事情,老老實實說給楊炎知道。
  楊炎說道:“如此說來,冷冰儿后來怎樣,你是不知道的了?”歐陽承道:“后來的事情,我不知道。不過据我猜想,冷冰儿逃脫之后,必定仍然回去找羅曼娜的。只怕多半仍是逃不脫段劍青的手心。”
  楊炎問道:“還有誰在看管羅曼娜?”
  歐陽承道:“還有我的一個堂兄,名叫歐陽繼。他的武功可遠遠在我之上。縱然她能打過我的堂兄,也不容易把羅曼娜帶下雪峰。假如再碰上段劍青回來,那就更難逃走了。”
  楊炎說道:“段劍青去了那里?”歐陽承道:“他去找羅曼娜的父親羅海去了。”
  楊炎不禁再道:“如此說來,他們如今恐怕都是未必在那雪峰之上了?”
  歐陽承道:“我也不知段劍青跑去勒索羅海會有什么事情發生,假如他勒索不遂,自必還會回到那座雪峰。不過,你先找到羅海,無論如何,也可以得到有關段劍青和冷冰儿的消息了。”
  楊炎又再問清楚那座雪峰的座落和羅曼娜的住址之后,說道:“你還有什么要告訴我嗎?”
  歐陽承道:“我知道就是這么多了。請——”
  楊炎不待他把請求的話說出來,立即起身就走。
  歐陽承大惊叫道:“喂,喂,你說過的話——”
  話猶未了,只听得呼的一聲,一顆石子飛來,恰好打在歐陽承胸口的“璇璣穴”,“璇璣穴”本是人身死穴之一,但奇怪的是,歐陽承非但沒有死,反而突然有了輕松之感,全身血脈暢通,不知不覺就站起來了。
  歐陽承呆了一呆,如夢初醒,這才知道楊炎業已替他解開穴道。原來楊炎急于要走,故而在百步之外,反手擲石,替他解穴。好像背后長著眼睛一樣,打在相應的穴道上,竟是不差毫厘。他能夠用內力反震來封閉對方的穴道,這种功夫已經是玄怪之极,飛石打穴,打的還是死穴,居然能夠立即令人血脈暢通,這种解穴的功夫,更是匪夷所思了。
  歐陽承呆定之后,又喜又惊,喜的是自己這條小命總算是拾回來了,惊者是楊炎的武功如此古怪,只怕段劍青也未必是他對手。
  他怀著患得患失的心情,暗自想道:“不如我回去先找大哥,把碰上楊炎的事情告訴他,叫他幫我設法應付。假如羅曼娜還在他的手中,那就更妙,我們可以把羅曼娜收藏起來,等待事情的結果,万一這小子殺不了段劍青,反而被段劍青所殺,我又保全了羅曼娜,也可以將功贖罪。這小子當然是要去羅海那儿先找段劍青,不會先去救羅曼娜的。”他那知道他打的只是一廂情愿的“如意算盤”,羅曼娜早已給冷冰儿救出去了。
  好像有毒蛇嚙著他的心!
  楊炎心急如焚,施展絕項輕功,兼程赶路,走得飛快。走的雖然不是捷徑,卻已早在歐陽承之前,走出了通古斯峽。
  走出幽暗的峽谷,滿眼又是燦爛的陽光。
  可是楊炎的心頭,卻還是布滿陰云。
  歐陽承那些說話,就像毒蛇一樣嚙著他的心。他咬了咬牙,恨恨說道:“不錯,他是一個無恥小人。但他也說得對,不殺孟元超,我怎能夠抬得起頭來!”
  他急于去救冷冰儿.心里可也有點恨冷冰儿:“義父和孟元超是好朋友,他不愿意我知道本身來歷,那也罷了。冷姐姐,你說過你是最疼我的,為什么你也要幫同孟華騙我!
  “嗯,段劍青倒沒有騙我,他早說過孟華不是我的兄長,我是真的姓楊,不是姓孟。
  “不錯,這個曾經謀害過我,如今又在謀害冷姐姐的大坏蛋我是非找他算賬不可的!不過念在他說過真話的份上,我可不一定非要殺他不可,好,我先找到他廢掉他的武功,然后再去找孟元超報仇!”
  他胡思亂想,心似亂麻,卻不知他所想念的冷冰儿此刻正是走來通古斯峽。
  楊炎不過十八歲,對一般人來說,十八歲正是春花燦爛的年華。
  古今往來,詩人詞客,總喜歡以花擬人,其實花和人固然有許多地方相似,也有很不相同的地方。
  風刀霜劍嚴相逼,黛玉傷春葬落花。花和人相似的是:很少不懼風霜的欺凌,但只要經受得起嚴寒,花會開的更香,人會活的更好。
  不相同的是:風刀霜劍之下綻開的蓓蕾,花朵總是遲開;但自小遍歷風霜的孩子,卻大都是早熟的少年。
  楊炎正是這佯,有和他的年紀太不相稱的复雜感情。愛得強烈,恨也恨得陰沉。
  在這方面、年紀比他大了將近十年的齊世杰,倒是和他頗為相似。
  和楊炎一樣,他也在思念著冷冰儿,對冷冰儿的感情,或許不盡相同,但同樣是深沉的思念。
  和楊炎一樣,他也在仇恨段劍青,想要親自找段劍青算賬。
  最大的不同是,他并不恨孟元超,雖然對孟元超亦無好感。
  除了感情方面,還有一個不同的是:他們目前的處境。
  楊炎已經走出了通古斯峽,大有希望可以任由自己的性子,快意恩仇。
  齊世杰卻還在幽暗的峽谷之中彷徨,找不到出路。不管是他所恨的人還是他所愛的人,見得著的希望都很渺茫。
  齊世杰在通古斯峽迷了路,唯一的希望只是希望找得到他那個“老向導”連甘沛,逼他做自己的真正向導。他想,連甘沛的坐騎已經被他擊斃,人也受他掌傷,雖然傷得不重,但總不能那么快走出峽谷。
  可是他在谷中胡亂尋找,找了兩天,和他作伴的仍然是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在荒涼峭峻的峽谷中,連野獸也沒碰到一只。
  干糧已經吃完了。
  干糧吃完還不打緊,偶爾還可打下空中的飛鳥充饑,要命是水囊也干癟了。渴比饑更難捱,當務之急,不是找人而是先找水源了。
  在這峽谷之中,水源不是沒有,但要取得足夠的食水,卻是极為麻煩。原來這是寸草不生的荒谷,偶爾可以發現有水珠從石頭之中滲出,待它凝聚一滴滴的掉下來,可要等待個老半天,方能收集不過普通茶杯一杯之量。
  這日齊世杰在九曲十八彎的峽谷之中信步所至,希望能夠碰上他的“老向導”連甘沛。不知不覺到了中午時分,人沒找著,水源也沒發現,他是清早從石罅之中滲出的水珠滴了几滴入口,就不耐煩再等下去。這几滴水珠不過僅能潤一潤他的喉嚨,此時早已嘴巴里干得冒煙了。
  正當他彷徨焦急之際,忽地听得仿佛有流水潺潺之聲。齊世杰精神一振,連忙伏地听聲,确定了方向之后,便去覓那水源。
  眼睛一亮,果然發現了一條山澗。而且在山澗旁邊,他還發現了一個人。
  這個人是大吉法師,他正在用他那個穿了一個小洞的紫盒缽盛水來喝。
  他本以為大吉法師那天跨上了坐騎,是應該早已逃出了峽谷的,想不到還能夠碰上了他,不過只是他一個人,他那匹馬可不見了。
  原來大吉法師這次也是靠連甘沛作向導才敢到通古斯峽來的,失去了連甘沛,他也就像齊世杰一樣,找不到出路。他內力深湛,可以忍受饑渴,他那匹馬可抵受不起,三天沒有水喝,已是奄奄待斃,不能再騎了。大吉法師只好拋棄了它,自己來找水源。
  大吉法師發現了齊世杰,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好小子,你竟然冤魂不息,纏上我啦!好呀,你不肯放過我,我唯有与你拼命!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大吉法師跳將起來,金缽的水潑了滿地,橫杖當胸,擺出迎敵姿態。
  齊世杰笑道:“大和尚,我不是來找你的麻煩的,只要你不想殺我,我為何要与你拼命?”
  大吉法師松了口气,說道:“你為何還在這里?”齊世杰道:“我迷了路。”大吉說道:“他怎么不帶你出去?難道你沒有和他交談,就把他殺了?”
  齊世杰知道大吉說的這個“他”就是假名“唐不知”的那個少年,當下說道:“我和他說過,不過他已經走了。”
  大吉法師更為諒异,說道:“你們既然曾經交談,那么你們應該知道彼此是誰了,怎的他還會獨自走呢?”
  齊世杰心中一動,連忙說道:“大吉法師,我正想問你,你這位朋友是誰?”
  大吉法師道:“他連姓名都沒有告訴你么?”
  齊世杰道:“說是說了,不過他說他叫‘唐不知’,我想這多半是假名吧?”
  大吉法師道:“你有沒有把自己的真名實姓,先告訴他。”齊世杰道:“一罷手不斗,我就向他通名了。我又不是什么奢攔人物,何須對他隱瞞實姓真名。”
  大吉法師道:“他知道你是齊世杰之后,還是自稱‘不知’么?”齊世杰道:“是呀,他說他不是個孤儿,是以不知自己身世。”
  大吉法師哈哈笑道:“唐不知,唐不知,他以前或許不知,見了你是應該知道了,怎的還說‘不知’,倒是把我弄得也糊涂了!”
  齊世杰道:“他到底姓甚名誰,赶快告訴我。”他急于知道,目光似有棱角的盯著大吉法師發問,把大吉法師嚇得登時不敢發笑。
  “你跑來回疆,為的是找什么人?”大吉法師反問他道。
  齊世杰道:“大和尚,你這是明知故問了吧?我不相信你那伙伴連甘沛還沒告訴你,我要找的是我的表弟楊炎。”
  大吉法師緩緩說道:“那個自稱‘唐不知’的少年,就正是你要找尋的表弟楊炎!”
  齊世杰大吃一惊,失聲叫道:“他是楊炎。此話當真?”
  大吉法師道:“我何必騙你?實不相瞞,那天我就是恐怕疏不間親,所以他一和你交手,我就急急忙忙逃跑的。”
  原來那日他打不過齊世杰,恰值楊炎來到,他知道楊炎和齊世杰是未見過面的表兄弟,是以在危急關頭,只能請楊炎替他抵擋一下。但心想他們始終會知道彼此是誰的,一旦他們說開之后,只怕他們表兄弟就要聯手轉過頭來對付自己了。
  齊世杰呆了片刻,叫道:“既然他是楊炎,為什么他不肯認我,為什么他獨自跑開?”
  大吉法師道:“你問我,我怎么知道?”
  齊世杰雙眼火紅,說道:“好,那你把你知道的有關楊炎的事情都告訴我!”
  大吉法師不知齊楊之間曾經鬧過甚么事情,以致楊炎不肯認親。見齊世杰好像發狂似的盯著他問,不覺心里有點害怕,暗自想道:“前天我和這小子交手之時,曾經聲言要殺他的,我可不敢相信這小子就肯如此輕易的放過了我,他問出所以然來,只怕就要施辣手了。”
  怯意一生,登時動了三十六著走為上著的念頭,施展緩兵之計,說道:“你是來找水源的吧?坐下來先歇一歇,喝夠了水,我再盡我所知,告訴你好不好?”
  齊世杰嘴里正干得冒煙,心中异常煩躁,一半原因也是由于缺水而起,听他提起一個“水”字,不覺霍然一省,面對著清涼的山水,如何還能忍耐,便道:“好,我喝了水,抹一把臉再來問你!”
  他把腦袋侵入山澗里,一陣清涼的感覺有說不出的舒服,忽地發現水中已不見有大吉法師的倒影,抬起頭來,只見大吉法師拔步飛奔,此時已在轉入一個山坳。
  齊世杰匆匆忙忙喝了几口澗水,便跑去追。大聲叫道:“你若是不肯把楊炎的事情告訴我,那也罷了,咱們都要找尋出路,作個伴也好一些。”
  大吉法師冷笑道:“你們漢人有句俗話: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要是你認識道路,或許我會事急相隨。如今你是自身難保,我用不著倚靠你,于嘛還要那你作伴?”冷笑聲中,他跑得更加快了。
  齊世杰的輕功本來在他之上,但一來起步較遲,二來地形复雜,到他轉過峽谷之時,大吉法師早已不知跑到那里去了。
  大吉法師躲過了齊世杰的追蹤,正在胡亂找尋出路之際,忽听得蹄聲得得自遠而近。
  “難道是連甘沛不見找出峽谷,他在附近牧楊買了馬匹,又再回來找我?若然如此,還算有點良心。”他抱著喜出望外的心情,急忙迎上前去。
  蹄聲在他面前戛然而止,這霎那間,大吉法師和那騎者都是不覺“啊呀”一聲叫了起來。
  來的不是連甘沛,是一個妙齡女子。他認識這個女子,這個女子也認識他。原來正是跑來通古斯峽找尋齊世杰的天山女俠冷冰儿。
  大吉法師吃惊未己,冷冰儿已在冷笑喝問:“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一別數年,又在這里碰上你這位大和尚。哼,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大和尚,你跑來這里干什么?”
  大吉法師怒道:“憑你這小丫頭也配審問我么,貧僧云游四海,喜歡上那儿就上那儿。你來得這里我為什么不能來得?”
  冷冰儿哼了一聲,冷冷說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大吉法師倒是不覺一愕,說道:“你知道了什么?”
  冷冰儿道:“好,我就替你說出來吧。你是楊炎約你來的,為的是要謀殺齊世杰!我說的是也不是。”
  大吉法師那知她說的這個“楊炎”和他以前碰上的楊炎根本就不是一個人,听了不禁一惊,心想:“她猜的雖然沒有全對,但看來她知道的也是當真不少了!”
  冷冰儿之所以有此猜測,亦非無因而至。原來大吉法師雖的是神僧奢羅法師的大弟子,位居同門之長,但賦性卻与乃師不同,非但未能勘破色空,名利得失之心且還甚重。昔年他在拉薩作布達拉宮的容座“經師”之時,曾与當時清廷派駐拉薩的大內高手衛托平過從甚密,互相利用。那次天竺兩神僧率領眾弟子上天山与天山派的老掌門唐經天“切磋武學”,就是受他的鼓動的,而在他背后策划此事的人也正就是衛托平,以便和衛托平偷襲天山派的計划配合的。那次衛托平的陰謀雖不成功,但天山派所受的損害亦已不少。這件事情的真相天山派后來也知道了。后來段劍青逃下天山,也曾有人發現他是与大吉法師同行。
  冷冰儿尚未知道騙她的人是冒牌楊炎,在她的心目中,楊炎雖是死心塌地甘為虎作悵的段劍青一伙,而大吉法師又是和段劍青一伙的。故此當她一踏入通古斯峽,便碰上大吉法師之時,自是不免猜想他是楊炎約來,謀害齊世杰的了。此際,她見大吉法師面色大變,越發相信自己的猜測不錯,便即喝道:“你們把齊世杰怎么樣了?不說出來,我決不放你過去!”
  大吉法師冷笑道:“你要找齊世杰,大可以自己去找,与我何干?”冷冰儿怒道:“你敢說你不是來謀害齊世杰的么?”
  大吉法師心想:“莫非連甘沛已是被她所擒,不然她怎么會知道來這里找尋齊世杰?”一來他以為冷冰儿已經知道若干事實;二來他也還不怎樣把冷冰儿放在心上,于是傲然說道:“不錯,我是听說齊世杰得了桂華生的武功秘笈,曾想与他一較武功。但我可沒有殺他。我只知道他如今是和楊炎一起。我是看在貴派与那爛陀寺曾有淵源的份上才告訴你,你可別再羅嗦!”
  他自以為說得已經很夠客气,不知冷冰儿听了卻是越發憤怒。齊世杰碰上真楊炎一事從大吉法師口中說出,听入她的耳中,只道齊世杰已經上了“楊炎”的當了?
  唰的一聲,冷冰儿拔出劍來,喝道:“楊炎把他騙到什么地方了?”
  大吉法師不禁無名火起,哼了一聲,冷笑說道:“你的師父對我也不敢如此無禮,奠說我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訴你。你想怎樣?”
  冷冰儿冷冷說道:“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總之我是要著落在你的身上,替我把這兩個人找來,否則,——”
  大吉法師冷笑道:“否則怎樣?”
  冷冰儿道:“否則你可休怪我不放你走出這條峽谷。”她那知道大吉法師正是因為走不出這條峽谷而煩惱,他听了冷冰儿的話,不覺心中一動:“這丫頭來得正好,我何不將她擒了,逼她帶路。她既然敢來,料想也會識路出去。”
  冷冰儿見他神色不定,當是暗加戒備,冰魄寒光劍揚空一閃,再加催問:“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我可沒工夫等你,你到底說是不說?”
  大吉法師陡地喝道:“憑你這小丫頭也膽敢欺我!”青竹杖抖起勁風,斜斜一指,閃電般的就朝冷冰儿的右肩井穴打來。冷冰儿曾在天山見過他的本領,識得他的厲害。劍光閃閃,划了半個弧形,把上盤中盤全都護住,劍峰反削,這一招是天山劍的起手式,名為“云鎖天山”。大吉法師攻不進去,當的一聲,劍杖相交,濺起火星,各無傷損。但奇怪的是,在火星濺起之時,一股透骨沁肌的奇寒之气竟是隨之而起,饒是大吉法師內功深厚,也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一個冷顫。
  冷冰儿削不斷他的竹杖,也是吃惊不小,心里想道:“幸虧師父把這把寶劍給我,要是換了普通的青鋼劍,只怕今天非得吃虧不可!”
  大吉法師雖然打了一個冷顫,但他的內功到底不是那個假楊炎可比,寒气入肌,不過僅能令他的功力稍受點影響而已,運气一轉,便即無事。可是他在驟吃一惊之后,卻不由得突地想起連甘沛告訴他的一件事來,當下退開一步,神情是又喜又惊的問道:“臭丫頭,你手中這把劍敢情就是冰魄寒光劍吧?”要知冰魄寒光劍乃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异寶,大吉法師見了,能不動心?
  冷冰儿道:“算你眼力不錯,你既然識得此劍,還敢逞強?”大吉法師一聲冷笑,喝道:“你把冰魄寒光劍雙手奉上,我倒可以饒你不死。”大喝聲中,早已退而复上,一招“橫掃千軍”,又打來了。
  冷冰儿一個盤龍繞步,劍招亦已從起手式的“云鎖天山”變成了“推窗望月”,劍勢平推出去。
  這一招看似乎平無奇,內中卻藏著极厲害的后著。大吉法師的竹杖橫里一掃,用的力道比前更加剛猛,未曾碰著,一股勁風就把冷冰儿的劍鋒蕩開。不料冷冰儿居然不退反進,趁著對方的掃蕩之勢,借力打力,劍尖輕輕一點杖頭,倏地自下反彈而上,上刺大吉法師面門。
  大吉法師左手拿起金缽一擋,擋的方位不正,按說冷冰儿以快劍疾攻,這一劍乘暇抵隙,還是可以刺著他的。但眼看劍鋒堪堪指到他的面門之際,卻忽地好像被一股無形潛力牽過一邊。說時遲,那時快,大吉法師已是一招“平沙落雁”,竹杖猛地劈下,敲擊她的手腕,大聲喝道:“撒劍!”
  原來大吉法師的金缽雖然已被齊世杰刺穿缽底,磁性減弱几分,但也還是有吸鐵的功能的。好在冷冰儿的冰魄寒光劍并非金屬,不至于被他吸入缽中。但大吉法師以龍象功旋轉金缽,以揮出來的那股相當強烈的吸力,對非金屬的兵器,也還可以引過一旁。
  “當”的一聲,冰魄寒法劍和大吉法師的青竹杖又一次接個正著。這一次大吉法師已經用上了龍象功,震得冷冰儿的虎口隱隱發麻,連忙一個“細胸巧翻云”倒縱出去,不過冰魄寒光劍可還是在她的手中。
  這一下雙方都是吃惊不小。冷冰儿那一劍刺不著他固然是始料之所不及,大吉法師吸不動她的劍,加上了龍象功出還不能令她“撒劍”更是惊奇。驀然一省,想道:“听說冰魄寒光劍乃是万年寒玉煉成,怪不得我的金缽對它無效。不過龍象功也克她不住。這丫頭的功力縱然比不上那姓齊的小子,倒也不可小覷了。”
  但試了這招,大吉法師亦已知道冷冰儿的功力雖然不弱,但自忖還是可以胜她一籌,于是把龍象功全力發揮,狠狠搶攻。金缽護身,竹杖猛打,來勢之烈,端的有如狂風暴雨。
  冷冰儿眼看抵擋不住,驀地劍法亦是為之一變。變得奇幻之极,而且劍上發出的苛寒之气也是越來越濃。原來她已是把冰川劍法使出來了。
  冷冰儿學成了“冰川劍法”,這次還是第二次拿來應用,起初不大純熟,漸漸熟而生巧,當真像是冰川一樣,往往表面看來似是平平淡淡的一招,內里卻暗流洶涌,威力之大,難以想像。使到疾處,但見寒光一片,劍气干重,把大吉法師的青竹杖緊緊裹住。四面八方,都是冷冰儿的影子,不過半枝香時刻,冷冰儿己是反客為主,從下風扳成平手,又從平手而搶占上風。
  冷冰儿最初用天山劍法打不過大吉法師,這并不是因為天山劍法不及冰川劍法,而是內中另有緣故。
  第一、大吉法師見過天山劍法,雖未洞悉其中奧妙,但對一個在武學上有深湛造詣的人,曾經見過的劍法,總是比較容易應付一些。冰川劍法卻是他從未見過的,冷冰儿使的每一招都是他始料之所不及,往往表面看來极為平淡的一招,當他應付時,便覺得奇幻無比。
  第二、冰魄寒光劍本來就是要用冰川劍法配合,方能發揮最大威力的。劍上發出的奇寒之气越來越濃,饒是大吉法師內功深厚,也是感覺如墜冰窟,著實有點難熬。無可奈何,只好一面抵擋冷冰儿的劍招,一面默運玄功,抵御這股刺骨侵肌的寒气。
  他本來是在功力上胜過冷冰儿的,如此一來,變成一心二用,此消彼長,連這點便宜也占不到了。不過他的龍象功能耐久戰,青竹杖和紫金缽也都是武林异寶,冷冰儿在急切之間也還是胜他不得。
再度相逢疑似夢

  齊世杰失去了大吉法師的蹤跡,正在到處尋找之后,忽地隱隱听得兵器碰瞌之聲。不覺大奇:“什么人在這峽谷之中打斗,難道是我听錯了么?”几乎疑心這是像魔鬼城風中怪聲那樣的幻覺,但既然听到了這种似是兵器碰磕的聲音,就像是在沙漠中被困的旅人,發現了遠處有綠洲一樣,那怕只是海市蜃樓的幻相,也不能不去查察一個究竟了,循聲覓跡,終于給他找到了冷冰儿和大吉法師正在打斗的那個地方。
  剛才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今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揉揉自己的眼睛,呆了片刻,這才猛地失聲叫道:“冷女俠,冷女俠,你,你怎的也來了這儿?”
  就在此時,冷冰儿正在把一把冰魄神彈向大吉法師洒去,冰彈一發,冷气寒光,凝聚如网。
  大吉法師驟吃一惊之下,根本就沒想到她這冰魄神彈并非普通的金屬暗器,本能的拿起嵌有磁石的紫金缽一擋,想把她這“暗器”吸入缽中。那知不擋還好,他這一擋,冰彈碰著金缽,立即炸裂,冰气寒光,迅即彌漫空際,轉眼間凝結成一層好像有實質的東西,似是一張無形的网撒了下來,把冰魄神彈的威為發揮得更強更快!
  這霎那間,大吉法師只覺全身麻木,血液都好像要凝固了。他情知再打下去,自己必將束手就擒,趁著還能勉強支持之際,急忙一咬舌尖,強振精神,把殘余的功力都運到杖端,躍將起來,狠戳過去,同時左手的金缽也向冷冰儿劈面擲來。這一下瘋狂反扑,乃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成敗系于一擊,端的凶惡無比。
  齊世杰禁不住慌忙叫道:“冰河倒挂,飛瀑潛流!”這是冰川劍法中化解功力在己之上的敵手強攻的兩招精妙招數。話猶未了,只見冷冰儿果然是已經使出了這兩招冰川劍法,齊世杰松了口气,心里想道:“她這兩招雖然不及桂華生在冰窟石壁上的精妙,但對付大吉的強攻,相信已是足以破解有余。”心念未已,只見大吉法師的竹杖果然已是脫手飛出,擲出的紫金缽也沒打著冷冰儿,滾下山坡去了。
  大吉法師面如死灰,叫道:“齊世杰,你來殺了我吧。”
  齊世杰卻道:“冷女俠,請你看在我的份上,放過這位大和尚吧!我答應過一位朋友,不殺他的。”原來他是想起了自己對楊炎許下的諾言,同時也想起了楊炎和冷冰儿的關系。不過目前還未到細說的時候,是以他也暫緩把楊炎的名字說出來。
  冷冰儿對大吉法師,雖無好感,但一來彼此師門有著深厚的淵源,二來大吉也尚未算得是大奸大惡之輩,她本來亦是無意殺他的,于是听了齊世杰的話,便把冰魄寒光劍插入劍鞘中,冷冷說道:“如今用不著你替我尋人了,看在齊小俠的份上,就放過你吧。”
  大吉法師想不到齊世杰竟會為他求情,當下拾起了竹杖和金缽,向齊世杰施了一禮,說道:“施主的這番恩惠,老衲記下了。”也不知他說這兩句話是什么意思,說罷,便即走了。
  齊世杰得与心上人意外相逢,歡喜無比,此時亦已無暇思索大吉法師說的是什么意思,便即上前与冷冰儿相見。
  兩人意外相逢,一時間都不知從何說起。
  半晌,齊世杰說道:“冷女俠,我正想到魯特安旗找你,想不到你先到這里來了。”冷冰儿道:“我也是特地來找你的。”說罷,不覺臉上一紅。
  齊世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儿?”
  冷冰儿不覺一怔,心里想道:“難道他還沒有碰上楊炎?”于是說道:“你先告訴我,你又怎么會知道要到魯特安旗找我的?”
  齊世杰道:“此事說來話長——”
  冷冰儿道:“好,既是說來話長,那就請你從頭說起吧。啊,對啦,我還未曾向你道賀呢。剛才多蒙你指點我的冰川劍法,想必你已經在魔鬼城中,得到了桂華生夫婦留下的武功秘笈了吧?就從這事說起好不好。”
  要知道冷冰儿自從出生以來,遭受過兩個最大的打擊,一個是段劍青的負心,一個是她待楊炎有如姐弟,“楊炎”竟然要謀害她。對段劍青她是早已絕望的了,對“楊炎”的“失望”則還是新近的事,因此也更感到痛心。也正是因為害怕在新的創傷之上又再加深創傷之故,此際她實在是怕問齊世杰和楊炎有關的遭遇,縱然不能避免提及楊炎,她也不愿意先提。
  齊世杰本來就想把碰上楊炎的事情告訴她的,但一想事情若非從頭說起,确實也難說得清楚,同時他也想把這個“最大的喜訊”留到最后說,可能令冷冰儿得到更大的惊喜,于是便改變原來的主意,應冷冰儿之請,先從魔鬼城中的奇遇說起。
  “說起來,我也得多謝你兩年前的指點,我真的是在魔鬼城中因禍得福,而且是如你所說,得遇‘仙緣’了。”他把在冰窟中碰上迦象法師,又找到了桂華生夫婦留下的內功心法和冰川劍法,以及其后怎樣因地震而脫困,脫困之后,碰上竇健剛、連甘沛,和大吉法師這一些人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冷冰儿。最后說道:“冷女俠,這冰川劍法本來應屬貴派所有,你如今又得了冰魄寒光劍,這劍法我是更應該還給你了。”
  冷冰儿道:“這是你几乎喪了性命才得到的,我怎么無功受碌。”
  齊世杰道:“要不是兩年的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早已死在魔鬼城了,還能夠得遇什么仙緣?冷女俠,我看大家都不必有世俗之見,也不必再客气了吧?”
  冷冰儿笑道:“好,你既然這樣說,那就請你先破除一個太過俗套的客气稱呼。”
  齊世杰怔了一怔,隨即笑道:“是啊,咱們雖然只見過一次面,但卻是患難之交,什么少俠、女俠之類的稱呼,的确是非但俗套,而且反顯得生疏了。我或許比你長几歲……”
  冷冰儿的一句話,引出他一番充滿感情的“議論”,倒是有點始料之所不及。她察覺了齊世杰愛慕她的心意之后,心頭有如小鹿亂撞,又喜又惊,又是有點甜絲絲的感覺,連忙打斷他的話道:“好,那我叫你齊大哥,你叫我的名字好啦。齊大哥,多謝你的好意,冰川劍法之事慢慢再說,你的故事說完沒有?”
  齊世杰本來是想提出和她結拜兄妹的,說到最后那句話時,心頭不覺也是有如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生怕冷冰儿拒絕,難以落下,不料冷冰儿已是先叫他“大哥”了。雖然未算正式結拜兄妹,亦已算得是達到了他的愿望。他想起兩年前冷冰儿對他冷若冰霜,如今卻已愿意叫他“大哥”,心頭也是不禁感到甜絲絲的,暗自想道:“冷冰儿不愧是人如其名,冰雪聰明。她一定是猜到我的心意,為了避免太過著跡,所以才打斷我的說話。”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他想不到,要知女人的年齡本來就是秘密,冷冰儿看起來比齊世杰還年輕,其實比齊世杰長一歲的。當真結拜的話,那就不是兄妹相稱,而是姐弟相稱了。
  不過冷冰儿的心中雖然充滿柔情蜜意,卻也不無有點失望,說道:“原來你是從容健剛口中打听到段劍青的消息,因而猜想我可能也在魯特安旗的。”
  齊世杰感覺她的神情有點特別,說道:“不錯。你在想些什么,你以為是誰告訴我的?”冷冰儿本來想說:“我還以為是你碰上了楊炎才知道的呢。”因為她知道“楊炎”雖然不會對齊世杰講出真話,但也有可能是從他的口中說出自己是身在何方的。一個可能是他与段劍青那班人布下陷阱,要把齊世杰引到魯特安旗;另一個可能是齊世杰識破他的陰謀詭計,逼他講出自己的消息。但如今她的推想已經落空,她原來的想法也沒勇气說出來了。
  “沒什么,我只是想要知道,在這通古斯峽,你除了碰見大吉法師和連甘沛之外,可還碰見過什么人嗎?”冷冰儿道。
  齊世杰道:“你不問我,我也要告訴你。冷姑娘,你找到了楊炎沒有?”
  “楊炎”這個名字,終于說出來了!
  冷冰儿心頭一震,訥訥說道:“沒、沒有。你、你這么說,敢情你、你已經見過他了?”
  齊世杰道:“不錯,正是在兩日之前,在這通古斯峽,我碰上了他!不但碰止了他,還和他交過手呢!”
  冷冰儿顫聲道:“那么他呢?是你、你把他殺了么?”
  在她的意念中,齊世杰碰上楊炎的結果,只有兩個可能。一個可能是齊世杰被他所騙,但若然如此,楊炎就該和他一起。一個是像自己的遭遇一樣,楊炎害人不成,但齊世杰識破了他的毒辣心腸之后,可不能像她那樣饒了楊炎了。如今齊世杰說是已經碰上楊炎,但又不是同在一起,當然是最后一种可能更大了。雖然她痛恨楊炎的誤入歧途,不肯學好,但無論如何,她是不愿听見楊炎毀滅的消息的。
  正當她怀著极度惊疑不定的心情之際,只听得齊世杰已經哈哈大笑起來。
  冷冰儿不覺有點惱怒,說道:“你笑什么?”
  齊世杰笑道:“莫說我沒有理由殺他,就是想要殺他也殺不掉。”
  冷冰儿道:“為什么?”
  齊世杰道:“他的武功比我高明得多,他不殺我已經好了,我如何能夠殺他?”冷冰儿大為詫异,說道:“什么?他的武功比你還好?”
  冷冰儿笑道:“我和他交過手,這還會假的?說來慚愧,我雖然練成了九象功,又學會了冰川劍法,但論內功,論劍法,我都是遠不如他。不過,也難怪你不敢相信,要不是我已經确實知道是他,我也不相信。算起來今年不過十八歲的楊炎,會有那么好的武功!”
  冷冰儿不住搖頭,說道:“無論你怎么說,我都不能相信。他,他決不可能有這樣好的武功!”
  齊世杰道:“為什么你敢說得這樣斬釘截鐵!”冷冰儿道:“因為我也曾經和他交過手!”
  這次輪到齊杰世詫异了,說道:“你怎么也會与他交手?難道他對你也隱瞞他的身份?”
  冷冰儿道:“他沒有隱瞞,他一給我制伏,就慌不迭的說出自己是楊炎了。”
  齊世杰道:“這是怎么回事,冷姑娘,請你先告訴我吧!”听罷冷冰儿所說。齊世杰道:“你碰上的這個楊炎一定是假的!”
  冷冰儿惶惑异常,說道:“假的?楊炎自小跟我,我也看不出什么破綻,你又沒有見過那人,怎么知道他是假的?”齊世杰笑道:“道理簡單不過,我已經見過了真的揚炎,你碰上的那個當然是冒牌貨了。”
  冷冰儿道:“你怎么知道你碰上的那個就不是冒牌貨?他拿什么來證明他是真的楊炎?”
  “我根本沒有問他要什么證明。”
  “那么你只听他一句話,他說他是真的楊炎,你就相信他。”
  “他也從沒對我說過他是楊炎!”
  冷冰儿道:“那你怎么知道他是楊炎?”
  齊世杰道:“就是剛剛給你打跑的這個大吉法師告訴我的。”這時他才有空暇把怎樣碰上楊炎以及怎樣從大吉法師口中問出真相的事情說給冷冰儿知道。
  冷冰儿仍然半信半疑,說道:“我碰上的那個楊炎,他可是有證明的。他左臂有顆紅痣,對楊炎小時候的事情,也說得并無差錯。”
  齊世杰笑道:“那個人既然是段劍青一伙,有關楊炎的事情,段劍青還不會告訴他嗎?用人來‘种’一顆痣,也不是什么難事。”
  冷冰儿不作聲,似乎是在用心思索。
  齊世杰繼續說道:“你說你沒有發現他的什么破綻,我看恐怕不見得吧?你再仔細想想。比如說,兩個人縱然面貌可能相似,性情也總不會一樣的。”
  冷冰儿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碰上的這個楊炎,和我所熟識的楊炎小時候的性格,簡直判若兩人!”
  齊世杰笑道:“這不就對了嗎?俗語說江山易改,本情難移。這句話雖然不能說是全對,也不能說是全錯。他縱然因為誤交匪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善良的本性總不至于就變得那么樣的极端邪惡狠毒。他若是真的楊炎,他怎能千方百計的來謀害你。”
  其實這番道理,羅曼娜也曾和冷冰儿說過,不過沒有如齊世杰說得這樣透徹罷了。
  冷冰儿也并不是糊涂的人,只因有了先入為主之見,以致心中縱有疑云,也相信那人是楊炎了。
  此時她心中的迷霧已給齊世杰拔開,不能不相信齊世杰的話了。地歎了口气,說道:“其實我也希望我碰上的那個是冒牌貨。要是你碰上的那人是真楊炎,那當然最好不過了。但我可還有疑問——”
  齊世杰道:“什么疑問?”
  冷冰儿道:“依你所說,他已經知道你是他的表哥了?”齊世杰道:“不錯。”
  冷冰儿道:“他知道你正是在歷盡艱辛找尋他么?”
  齊世杰道:“說來好笑,我還曾向他打听楊炎的消息呢。”
  冷冰儿道:“那他為什么不肯和你相認呢?”
  齊世杰道:“我也弄不明白。我本來想約他作伴的,他突然就离開我了。”
  冷冰儿道:“他知道我在找尋他么?”齊世杰道:“我也已經告訴他了。”冷冰儿低下了頭若有所思,久久不語。
  齊世杰道:“你是因此還在怀疑他不是楊炎么?嗯,我倒想起一事來了!”
  冷冰儿道:“什么事情?”
  齊世杰道:“我想起他當時的神色,他知道你已經找尋了七年,神色似乎顯得頗為激動。”
  冷冰儿道:“依你看他為什么會激動呢?”
  齊世杰道:“當然是為了感激你對他這份有逾乎姐弟之情了。嗯,我敢斷定他是真的楊炎,這也是原因之一。不像你碰上的那個假楊炎,卻是要謀害你的。你還有什么怀疑么。”
  冷冰儿忽地歎了口气,說道:“你碰上的是真楊炎,我已經毫沒怀疑。不過,有一點則恐怕你搞錯了。”
  齊世杰道:“猜錯了什么?”
  冷冰儿道:“他不是在感激找,他是在心里恨我。”
  齊世杰吃了一惊,說道:“這怎么會?”
  冷冰儿道:“你已經把地的身世之隱,說了給他知道吧?”
  齊世杰道:“當時我并不知道他是楊炎,自是直言無忌的對他說了。你覺得我這樣做是做錯了么?我想咱們總不能瞞他一輩子的,遲早也要告訴他!
  冷冰儿歎道:“你不懂得楊炎。他自小就是個情感丰富的孩子,容易沖動,甚至流于偏激,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隱秘后,一定會怪我不該隱瞞他的。不是不能告訴他,而是想選擇造當的時机告訴他,我們以前也曾想過由他的義父告訴他的,如今他突然從你的口中知道自己的來歷,所受的震動自是可想而知,而且你對他說的,恐怕、恐怕、——”說至此處,似乎覺得有點為難,不知怎樣說下去才好似的。
  齊世杰道:“恐怕什么?”冷冰儿道:“沒什么。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你又不知他是楊炎,我也不能怪你留不住他。當務之急,咱們還是商量怎樣去找尋他吧。你和他說過的一些什么話,我不想知道了。”
  她好像是在思索怎樣去找尋楊炎,說至此處,就沒再說下去,齊世杰也沒說話。兩人的神色都有點不大自然。
  默默無言的站了一會,齊世杰忽道:“冷姑娘,你和兩年前好像不大相同了。”
  冷冰儿道:“怎樣不同?”
  齊世杰道:“兩年前我想你是不會對我這樣吞吞吐吐說話的。”
  冷冰儿噗嗤一笑,說道:“不必繞著圈子說話,你是說我兩年前對你毫不客气,是吧?”
  齊世杰道:“兩年前也許你還對我怀有几分敵意,如今你已經肯把我當作朋友,我當然是高興的。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我倒是宁愿你像兩年前一樣,不客气的指出我的錯處。冷姑娘,咱們還是繼續剛才的話題吧,你是不是恐怕我和楊炎說錯了什么話,傷了他的心。”
  冷冰儿道:“也不全是因為這樣。”言下之意又不啻已是默認如此。
  齊世杰不覺沉不住气,說道:“我不過告訴他一些事實。”冷冰儿道:“對待相同的事實,也有不同的看法。而且你知道的事實和我知道的事實恐怕也未必相同,比如說——”
  齊世杰道:“比如說什么?”冷冰儿道:“比如說她的母親和孟大俠這件事情,你以為孟大俠——”
  齊世杰道:“盂元超或許可以算得是個英雄人物,但在這件事情,無論如何,總不能說是他對了!”
  冷冰儿道:“為什么?”
  齊世杰道:“無論如何,他不該私戀有夫之婦。”
  冷冰几道:“有關他們的事情,都是令堂告訴你的吧。”
  齊世杰道:“我相信我媽總不會騙我?”
  冷冰儿道:“但我知道的和你知道的卻有點不同。”
  齊世杰道:“怎樣不同?”
  冷冰儿道:“据我所知,云紫蘿(楊炎之母)并非背夫私戀,她是早在認識你的舅父楊牧之前,就和盂元超是一對戀人的。”
  齊世杰道:“那她為什么要嫁給我的舅父?”
  冷冰儿道:“盂元超在准備和她結婚的前夕,忽奉師父之命,召他到小金川去。后來他在小金川不幸遇難的消息傳來,云紫蘿有孕在身,你的舅父當時以俠義道的面目出現,假意為了保全她的聲名,向她求婚。云紫蘿是受了他的欺騙才嫁給他的。后來方始知道孟元超在小金川戰死的消息乃是謠傳。”
  齊世杰道:“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冷冰儿道:“是楊炎的義父、繆長風繆大俠告訴我的。我更相信繆大俠決不會說謊。”
  齊世杰默然不語,半晌說道:“我想家母也不會編造謠言的,可能她并不知道這些事實。不過,听你的口气,你對我的舅父似乎很是不滿。”
  冷冰儿道:“豈止不滿,在我看來,你的舅父根本就不是和我們一條路上的人!”
  齊世杰道:“何何見而云然?”
  冷冰儿道:“你不知道他是清廷的鷹犬嗎?”當下把她所知道的有關楊牧的几件惡行說給齊世杰知道,問他:“這些事情,令堂也沒有告訴你吧?”
  齊世杰面紅耳熱,低聲說道:“沒有。”
  過了一會,他方始抬起頭來,說道:“我很慚愧,我覺得我配不起和你交朋友。”
  冷冰儿笑了起來,說道:“楊炎還是楊牧的儿子呢,我對他不是如同親弟一般嗎?我的師祖還收他作關門弟子呢!父親的過錯尚且無須儿子承擔,何況你和楊牧只是舅甥。嗯,咱們還是商量怎樣去找楊炎吧,你不知他去了何處?”
  齊世杰心頭稍稍輕松一點,說道:“他是听見我說段劍青可能是在魯特安旗之后,就离開我的。”
  冷冰儿忽地想起一事,大喜說道:“這就對了,那人一定是他!”
  齊世杰道:“什么人?什么事?”
  冷冰儿道:“段劍青在捉了羅海的女儿之后,曾到魯特安旗意圖威脅羅海,給一個不知名的少年打跑。我們左猜右想,猜不出是誰有這本領,如今想來,此人定是楊炎無疑。”齊世杰大為興奮,說道:“不錯,以他的武功能夠打敗段劍青并非奇事,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我在這峽谷里被困几天,原來他早已到了魯特安旗了。”
  冷冰儿道:“你愿意和我一起到魯特安旗嗎?”齊世杰道:“我本來就是要到羅海那儿訪尋你的,只因在這峽谷之中迷失道路,若蒙不棄——”冷冰儿臉上一紅,嗔道:“你不識路,我作你的向導就是。江湖儿女,結伴同行,事屬尋常,什么嫌棄不賺棄的,說得那么嚴重!”
  齊世杰傻笑道:“是。我不會說話,你莫見怪。”冷冰儿噗嗤一笑,說道:“那就走吧,你還在想些什么?”
  齊世杰道:“我想起兩年前你對我說過的一番話。”
  冷冰儿道:“我說過那些話,我都記不清了。””
  齊世杰道:“你叫我回家鄉去,不要再找楊炎。”
  冷冰儿道:“要不是你已經碰上楊炎,我現在也是這樣想法。”
  齊世杰訕訕道:“你是不愿意他有我這個表哥?”
  冷冰儿道:“不是。我是不愿他跟你回家。”底下的話她沒有說出來,但齊世杰已經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了。
  這也正是他擔心的事情,冷冰儿對他舅父不滿他是知道了的,關系并不重大。但要是對他的母親不滿,關系可就大得多了。這擔心可并非過慮,他想了想冷冰儿的話語,再想一想她兩年前說過的那些話,心里已然明白:“她不愿意我帶楊炎回家,為的當然是不愿意他受我母親的教導了。唉,媽媽在江湖上有個綽號叫‘辣手觀音’在她的心目之中,我媽縱然不是如与舅舅那樣的坏,恐怕也是惡名昭彰的了。”
  雖然冷冰儿說過父親的過錯与儿子無關這類的話,但想到冷冰儿對自己母親珠無好感,心頭卻是不免有個疙瘩了。
  冷冰儿此刻也是在想:“一錯不能再錯,雖然齊世杰遠非段劍青可比,但他是個孝順儿子,那么都要听他母親的話,我怎么能夠和他相處下去。
  二人各怀心事,卻不知還有另外一個人在怀著鬼胎,這個人是大吉法師。
  他躲在山上,居高臨下,遠遠跟蹤,識得出路之后,搶在他前頭,逃出這條峽谷。他也想到魯特安旗去找段劍青,一計不成,再生二計。他可未曾知道段劍青已給赶跑。齊冷二人則只是一心去尋覓楊炎。
  那么楊炎此刻還在不在魯特安旗呢?正是:
  悲歡离合人難料,世事無常變化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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