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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夢幻塵緣難再續 飄零蓬梗欲何依


  一老一少,并肩走出了少林寺。門外陽光燦爛,慧可抬起頭來,深深吸了口气、抹去額上的汗珠。
  藍玉京忍不住問道:“前輩剛才和方丈的一番對答,我是听得莫名其妙,但前輩卻好像是比起和圓真那場激斗更為吃力?”
  慧可道:“何止這樣,我和本無大師比試內功都沒這樣吃力呢。”他看著藍玉京滿臉疑惑的神气,接下去說道:“你知道做和尚的最應該懂得什么?”
  藍玉京道:“是念經吧?”
  慧可笑道:“也可以這樣說。不過,最緊要的還是領悟佛理.不是熟讀經文,方丈剛才就是考我懂得多少,我若答得不對,按寺中規矩,最少還要回去讀經三年。”
  藍玉京笑道:“原來如此,但我听你和方丈的對答,好像都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間。只要他有心讓你出寺,你就是答錯了他也可以當作是對的,對不住,這只是我的感覺,隨口說出來,你別介意。”
  慧可哈哈笑道:“你沒說錯,我也覺得方丈是有心讓我离開少林的。”笑過之后,忽地又喟然歎道:“只可惜我塵緣未了,沒緣份跟方丈參禪學佛了。”
  藍玉京道:“你念念不忘于了結塵緣。那豈非更加不了?”慧可怔了一怔,大笑道:“了不起,了入起,看夾你對佛門也是若有宿緣,隨口道來,比我領悟得更深。你說得不錯;只求心之所安。管他塵緣了是不了,咱們頁吧!”
  走了一程,經過塔林,只見在下面的山谷,有人正在掘出一個墓穴,把蘆席包裹著的一具尸体,放入墓穴安葬,藍玉京知道葬的就是那個和自己交過手的虯髯漢子,心里有點難過,便跪下來,遙遙地給他叩了個頭。
  慧可道:“你認識這個人?”
  藍玉京道:“半日之前,我曾經和他交過手,他雖然不是被我殺的,卻也是因我而死。”當下,將東方亮暗中助他,令得那虯髯漢子摔死在山谷的事情告訴慧可。
  慧可道:“這個人是斷魂谷韓翔的手下,他做過的坏事料想也不少。不過,東方亮用這种手段殺他,卻也未免稍為陰狠了些,只怕又要多造一重孽了。”
  藍玉京道:“斷魂谷韓翔是什么人?”
  慧可道:“是一個坐地分贓的強盜頭子。二十年前為了躲避仇家,隱居幽谷,后來有沒有重出江湖,我就不知道了。”
  藍玉京听說被東方亮所殺的那個虯髯漢子乃是大強盜的得力手下,心中稍稍好過一些,問道:“大師說東方亮又多造一重孽,這是什么意思?”
  慧可道:“那是因為東方亮的上一代曾經和韓翔結下冤仇之故。韓翔雖然不是正人,但當年那段公案,是非還是很難說的。但東方亮即使不能化解上一代結下的冤孽,也不宜自己更添冤孽。”
  藍玉京道:“你說的上一代,可是東方亮的父親?”
  慧可道:“也包括他的姨父,他的姨父當年是個更大的強盜頭子,為了韓翔不肯听命于他,將韓翔害得很慘。”
  藍玉京有點疑惑:“大師好像說過,東方亮的姨父也是你的好朋友?”
  意可說道:“好人和坏人,有時是不能很簡單的划分的。強盜未必一定就是坏人,我的朋友也未必一定都是好人!”
  說至此處,好像勾起了他的回憶:“我如今已重入江湖,也不妨對你說一說我還未出家之時的塵俗事。你可曾听人說過三十年前在江湖上頗有名气的“小五義’么?”
  藍玉京道:“沒听說過”。
  慧可喟然歎道:“經過了三十年,有的死了,有的失蹤了,有的出家了,也難怪別人淡忘了。”
  藍玉京道:“小五義是……”
  慧可道:“老大是七星劍客郭東來,老二是服侍你的師祖無相真人的那個聾啞道人,他的俗家名字叫王晦聞。他雖然排名第二,但年齡最大,成名最早,退出江湖也是最早。小五義名气最響的時候,他已經在武當山出家了。所以很多人不把他當作小五義之一,而是將另一個補了進去。不過,另外那四個人和他的交情都是非常之好,雖然有很長一段期間不知他的下落,還是把他當作兄弟的。那個別人將他當作小五義之一的人,和四個人的交情就差了一點了,雖然也并不排擠地,但卻不能承認他是可以補上老二的位置的。不過小五義只是江湖上給的稱號。別人要怎樣說,那也只能由他了。”
  藍玉京暗自想道:“想必他也是當年的‘小五義’之一,否則他不會知道得這么清楚。”
  果然便听得慧可說道:“另外三個,一個是東方亮的父親東方曉,一個是東方亮的姨父西門牧,還有一個就是我了。西門牧是強盜世家,不過當時我們都是不知道他的底細的,我們五個人來自天南地北,籍貫不同,門派不同,年齡也參差不齊,其中有強盜,有俠士,也有介乎邪正之間的人物,只因意气相投,在江湖上偶然相遇,就結成了好朋友了。”
  藍玉京道:“俠士是七星劍郭東來,強盜是西門牧,介乎邪正之間的人物卻又是誰?”
  慧可道:“是東方亮的父親東方曉。他行事任性,喜怒無常,少年時候就已經是以怪癖出名的了。不過,盡管如此,他卻不失為性情中人,所以我們才和他結交。”
  說至此處,好像想起一件什么事情,忽地搖了搖頭,說道:“東方亮雖然是幼年喪父,但他的性情,卻是和他的父親頗為相似。”
  藍玉京道:“你不是說你還未見過東方亮的嗎,你怎的知道他的性情?”
  慧可适:“剛才他們交給我的那封信,你猜是誰寫的?”
  藍玉京道:“不是虯髯漢子寫的嗎?”
  慧可道:“是東方亮寫的,他怕少林寺的和尚不肯代他轉遞信件,把信放在死人身上,那個人是上午來找過我的,他們雖然沒有讓他進來,但人已死了,這封信就一定會轉到我手上了。”
  藍玉京默然不語,心里想道:“東方大哥殺了那個人,還利用他送信,心机确是令人感到可怕,不過,他對我卻是不錯。”
  慧可說道:“他的信說的都是私事,他似乎料到我會替他轉話回家,他在信上寫了一句給他表妹的話,古怪之极,叫表妹不要把天鵝蛋放在一個籃子里。嗯,這句話倒是頗有禪机,但卻比方丈說的偈語還更難解。”
  藍玉京听說是“私事”,不便插口,問道:“剛才你說到晦聞失蹤之后,有人把另一個人當作是你們‘小五義’之一,這一個人卻又是誰?”
  慧可緩緩說道:“這人論年紀,他最輕;論武功,他最好,他和我們的老大郭東來一樣、都是武學世家,著名劍客,但他的家世地位更為顯赫,名頭也響亮得多。”
  藍玉京听他把這個人說得几乎是“大上有,地下無”,不禁半信半疑,暗自想道:“天下竟有這樣的人物,但听他剛才的口气,卻又何以好像有點恥与此人為伍呢?”
  慧可笑道:“你不相信有這樣的人物么?他就是你們武當派的。”
  藍玉京道:“武當派的?”
  慧可道:“而且他的身份也和你一樣。”
  藍玉京道:“我可不是武學世家……”驀地一醒,說道:“你是說他是武當派的俗家弟子?”
  慧可道:“對了,他就是武當派的俗家弟子中有中州大俠之稱的牟滄浪。”
  藍王京吃了一惊,說道:“牟大俠現在已經是我們武當派的新掌門人了。”
  慧可道:“這消息我也是前几天才听人說的,唉,天下往往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這件事也可說是其中之一了。我們的老二晦聞,變成了在武當山上听候掌門使喚的聾啞道人。而現在他的新主人竟然就是舊日曾經和他兄弟相稱的牟滄浪、但愿牟滄浪能曲意优容,不要揭穿他的身份才好。”
  藍玉京吃惊過后,仔細一起,慧可大師确是說得不錯。牟滄浪雖然只有五十多歲,論輩份卻是和他的師祖元相真人同輩,他的祖先曾經做過武當派唯一的俗家掌門,二百年來,牟家都是在武林中享有盛名的武學世家,但也因此而引起怀疑:“牟滄浪的身份其實是在‘小五義’之上的,他又何必以能夠与他們并列為榮?”要知慧可剛才雖然沒有透露,但從他的口气中已有透露,牟滄浪當年之所以被人列為‘小五義’之一,乃是因為在郭東來失蹤之后,牟滄浪刻意和他們結交造成的。
  慧可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苦笑說道:“我也不懂他是因何要和我們結交,不是我們不用与他為伍,實在是我們高攀不起,別人將他當作‘小五義’中人,只是我們沾了他的光。”
  藍玉京因為慧可談及的是自己的掌門師叔祖,不便多言,只好把疑惑存在心中。
  其實慧可是知道原因的,不過他不愿意和藍玉京說罷了。
  拉開記憶的帷幕,讓時光倒流二十多年。
  那時,‘小五義’中只有兩個人已經成家立室,一個是滄洲劍客郭東來,一個是客寓杭州的東方曉。
  郭夫人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女子,這類型的女子雖然博得親朋稱贊,但在一般人們的眼中則是比較平凡的。郭東來和他們的交游的時間也很短,不久就失了蹤,妻子也跟他走了。
  郭夫人且不去說她,東方曉的妻子卻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名叫殷麗珠。
  不過,殷麗珠雖然美麗,卻又比不上她的妹妹殷明珠,人家都說殷明珠才是真正名副其實一顆熠熠生光的明珠。
  慧可和殷明珠相識的時候,殷明珠就是住在她姐夫的家里的。
  牟滄浪是早就和東方曉相識的,不過最初也只是泛泛之交,待到殷明珠住到姐夫家里。他和東方曉的交游才開始頻密。
  牟滄浪來到杭州還在慧可之前,慧可和‘小五義’中的另外兩人——王晦聞和西門牧,都是透過東方曉的關系和牟滄浪認識的(當時郭東來已經失蹤),而牟滄浪刻意和他們結交,也正是在這段期間的事情。
  記憶的幔幕拉開,慧可的眼前不覺又幻出殷明珠的影子,殷明珠和牟滄浪正在漫步蘇堤,殷明珠的妖笑聲和牟滄浪的蕭聲混在一起。
  聲音忽然變了,殷明珠的嬌笑變成了對他的“道歉”:“對不住你來遲了,請恕我們不等你啦!”而牟滄浪的蕭聲卻變成了得意的狂笑了。
  事情全都明白了,牟滄浪和他們“結交”的目的只是為了殷明珠。
  牟滄浪的意中人也正是他的意中人,他只心中苦笑:“不錯,我是來遲了!”
  不過,后來的變化卻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殷明珠并沒有嫁給牟滄浪,卻是嫁給一個比他更“遲來”的人……在‘小五義’中排名第四的西門牧。
  他忍不住想笑,不知怎的,他倒宁愿殷明珠做一個強盜的寡婦,不愿意他當武當派掌門的夫人。
  他沒有笑出來,藍玉京卻將他從“幻夢”中喚醒了。
  “慧可大師,你,你怎么不說話呀?”
  慧可好像在夢中給他喚醒,定了定神,說道:“沒什么,我是在想……”
  說話之間,他們走到了一個開岔的路口,一邊向東,一邊向北。慧可停下腳步,說道:“我是在想,我應該走到哪一方?”
  藍玉京道:“這兩條路雖然方向不同,但也并非背道而馳。”他的智慧超過他的年齡,已是隱隱猜到了慧可的為難之處了。
  慧可道:“你說不對,不過也有個先后之分。”藍玉京不便表示意見,只好裝作不懂,听他說下去。
  “東方亮告訴我,他去了斷魂谷。他雖然沒有求我什么,但斷魂谷谷主韓翔和他的上一代結有很深的梁子,我不能不為他擔心。你師祖無相真人是我最敬佩的前輩,他要我替你尋找的郭東來又是我未出家之前叫他做大哥的,但東方亮的父親也是我當年的好友……”
  藍玉京忽地打斷他的話道:“哪一條路是去斷瑰谷的?”
  慧可道:“東面這條。”
  藍玉京本來是跟在他的后面的,此時卻先一步走上東面這條路了。
  慧可道:“你急人之難,很好。不過,我勸你還是先想清楚再走的好。”
  藍玉京道:“我已經想清楚了,那几宗疑案,我們武當派已經偵查了十六年,還是未得端倪,那也不必急在一時了。”心里則是在想:“我的身世之謎,從我出生到現在,都是被蒙在鼓中的。或者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慧可說道:“你還沒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藍玉京道:“請前輩明示。”
  慧可道:“此去斷魂谷,路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照咱們現在的走法,最多七天,大概也可以走到了,不過……”
  藍玉京道:“不過什么?”
  慧可道:“你可有想到,假如我也失陷在斷魂谷呢?那就沒人可以指引你去找郭東來了。”
  藍玉京道:“事有緩急輕重,東方大哥有危險,當然應該先去幫他。”
  慧可喟然歎道:“你年紀輕輕,卻比好些大人還更明理。”藍玉京不知道他說的“好些大人”是誰,但也看得出來,他顯是有感而發。
  藍玉京道:“東方大哥雖然沒有和我結拜,但他對我的好處,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不管別人怎樣說他,我都是把他當作大哥。前輩都愿意為他冒這風險,我又怎能只是為了自己打算?”
  慧可道:“這樣說,你是一定要跟我去斷魂谷的了?”
  藍玉京驀地想起,他們和斷魂谷的恩恩怨怨,說不定是不便讓自己插足其間,便道:“要是老前輩不便攜我一同前往,請前輩指一個地方,以三個月為期,讓我在那個地方等候。”
  慧可若有所思,過了一會,說道:“你和東方亮的交情非比尋常,你的姐姐又是住在西門夫人的家里,你要去斷魂谷,我也不妨帶你去了。”
  慧可算得很准,他們走了七天,果然就走到了斷魂谷,不過,他雖然算得准,有一件事情,卻還是他猜想不透的。
  為什么東方亮不在路上等他?
  不錯,東方亮并沒有求他去做什么,但他用先人的戒指來作信物,用不著說,是含有求助之意的。東方亮也該料想得到,只要他能夠离開少林寺,他就一定會到斷魂谷去。
  東方亮只不過比他先走兩個時辰,為什么不在路上等他?
  慧可想不出答案,只好如此解釋了:“東方曉是個介乎正邪之間的人物,脾气之怪,往往令人難測。東方亮的脾气像他的父親,我又怎能以常理去要求他?”
  韓翔這個人頗出藍玉京意料之外。
  他是個強盜頭子,住的地方又叫做“斷魂谷”,在藍王京的想象中,他不知是一個相貌多么凶惡的人。
  誰知韓翔卻是三綹長須,相貌清瘦,像個恂恂儒雅的老秀才。
  斷魂谷也并非窮山惡水,谷中花木蔥籠,竟然像是世外桃源。
  此時韓翔正在花園設宴招待他們。
  園中花木茂盛,有亭台樓閣,還有假山荷塘,构成了美妙的圖畫。酒席設在荷塘旁邊的敞軒里,四面是大理石堆砌的假山。
  韓翔肅客入座,哈哈笑道:“大師請恕我放肆胡言,我真想不到你會跑到少林寺去做一個燒火和尚。記得咱們最后一次相會,好像是在西湖邊的樓外樓吧?那時我們几個人和你賭酒,合起來都喝你不過。嗯,晃眼就快三十年了。”
  慧可道:“是么,不是你提起,我都記不得了。我也想不到你會成為斷魂谷的主人!”
  韓翔笑道:“慧可大師,你雖然出了家,但在我眼中,你卻是舊日那位肝膽照人、豪情未減的徐三俠!”藍玉京才知道慧可在俗家之時乃是姓徐。
  慧可道:“何以見得?”
  韓翔似笑非笑說道:“大師倘若不是為了朋友,料想也不會跑到我這個荒谷來,這位小兄弟是……”
  慧可道:“他叫藍玉京,是東方亮的義弟。”
  韓翔道:“藍少俠一起來,那更好了。請別客气,坐下來吧。”
  慧可道:“老韓,你倒是很會享福啊,這個地方,已經給你經營得好像洞天福地了,你還謙說是什么荒谷?”
  韓翔苦笑道:“我是被迫才躲到這里做縮頭烏龜的,要不是西門牧殺了我的妻儿,還要殺我,我怎會甘心退出江湖。”
  慧可道:“西門牧也早已死了多年了,難道你還要找死人報仇么?我做和尚的只知替人化解冤孽,可不想再卷入江湖的恩怨之中了。”
  韓翔道:“我就正是想請大師為我解難消災,不過,恐怕也難免要涉一些江湖恩怨。這事我本來寄望于東方亮的,但如今卻只有大師才能為我化解了。”
  慧可道:“你既然提起東方亮,那我可行先問你,東方亮是不是曾經到過此間?”
  韓翔道:“不錯。”接著笑道:“大師,你縱然不說,我也知道你是為了東方亮而來的了。”
  慧可道:“東方亮如今在哪里?”
  韓翔道:“他還在我這里,我沒傷他一根毫毛。只不過……”
  “只不過你將他關起來了,是嗎?”
  “大師明簽,東方亮武功在我之上,既然談不攏,我就必須采取自衛手段了,俗語也有說,捉虎容易放虎難呀。”
  “是什么事情談不攏?”
  “其實也很簡單,只不過請他在西門夫人面前幫我說几句話,好讓我的一班兄弟有一口飯吃,西門夫人是他的姨母,据我們所知,西門夫人只有一個女儿,所以對他特別寵愛,說不定這個姨甥還會變成她的‘半子’呢。他說的話,西門夫人是一定听得進去的。”
  “東方亮和西門夫人的關系,我知道,不過,你不是說你早已退出江湖了么?”
  “大師明鑒,我是被迫退出江湖的。但我可以在荒谷活得下去,我的一班兄弟可是還得吃飯的呀,實不相瞞,自從西門牧去世之后,我的那班兄弟已經恢复舊日的營生了。但如今卻有人不肯放過他們,沒奈何,我不給他們出頭還有誰給他們出頭?”
  “你說的是哪些人?”
  韓翔心道:“你這是明知故問。”說道:“西門牧雖然死了,他往日的那些得力助手可還活著。”
  慧可道:“誰是這幫人的首領?”
  “有一個名叫陸志誠的人你還記得嗎?”
  “是不是綽號陰間秀才的那個陸志誠?”
  “不錯。不過,陸志誠只能說是這班人的軍師,還不能說是首領,這班人心目中的首領,還是西門牧。”
  “但西門牧已經死了。”
  “所以,目前能夠令得這些人听話的,唯有一個西門夫人了。”
  慧可暗自想道:“要是我替他們說情,段明珠料想也會給我几分面子。不過,這只是他們的一面之辭,不知是否還有別情?”
  心念末已,只听得韓翔已在說道:“大師,你和西門牧以往情同兄弟,要是你肯幫我們的忙,那又胜過東方亮了。”
  慧可沉吟片刻,說道:“你們可不可讓我先見一見東方亮?”
  韓翔笑道:“黑道上本來就有這么一條規矩,大師既然要見了東方亮才能安心,我們自當遵命。”
  這時已是入黑時分,荷塘、假山兩旁的樹上都挂上燈籠,敞軒里四角放著四個白銀燭盤,以官紗作為燈罩,點了四枝粗如儿臂的牛油燭,里里外外,照耀得如同白晝。
  韓翔斟了兩杯酒,說道:“大師湖海豪情,那年在樓外樓賭酒,大師未能盡興,今日重逢,韓某先敬大師一杯。”
  慧可道:“待見過了東方亮,再飲不遲。”
  韓翔道:“這一杯是見面禮,待會儿咱們再開怀痛飲。”
  慧可想了起來,他來這里是向韓翔討人,若然不喝他的酒,那就是對他表示不信任了,便道:“好,我和你先干一杯。”
  韓翔道:“對啦,還有這位藍少快呢,請藍少俠也干一杯。”
  慧可道:“他年輕還小,不會喝酒,韓舵主一定要行江湖規矩,他這杯酒,我替他喝。”
  要知慧可乃恐防韓翔在酒中下毒,但想憑著自己在少林寺專心修煉的二十多年內功,兩杯毒酒,諒也不能就把自己毒死,是以就故作坦然無疑的神气,替藍玉京喝了。
  兩杯酒下了肚,并無特异感覺。慧可心道:“他這酒倒是上好的陳年花雕,酒味醇厚無比。”
  “酒已經喝過了,韓舵主可以讓東方亮出來了吧?”
  韓翔道:“東方亮已來了。”
  慧可一怔道:“在哪儿?”
  韓翔哈哈一笑,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大師請看!”
  他這句話剛剛說完,慧可也剛剛站了起來,只听得“蓬”的一聲,韓翔的一名手下,射出一枝蛇焰箭,箭射在假山上,發出一團藍色的火光。
  那座假山本來是沒有洞的,此時突然從中間的石壁裂開,現出洞口,只見東方亮就站在那個洞口。
  藍玉京又惊又喜,叫道:“東方大哥!”
  東方亮則在同時叫道:“慧可大師,他們不敢殺我的,你別上他們的當!”話猶未了,“砰”的一聲,裂開的洞門又閉上了。那團藍色的火光亦已熄滅。
  藍玉京叫道:“你把我的東方大哥怎么樣了?”
  韓翔道:“你不是親眼看見了么,你的東方大哥平安無事。”
  藍玉京道:“為什么你不放他出來!”
  韓翔道:“小哥儿,你似乎不大懂得我們黑道的規矩。”
  慧可道:“他不懂,我懂。你划出道儿來吧。”
  韓翔道:“大師,韓某一向喜歡公平交易,在這樁事情上,我是受害人,但我決不會要求任何人償命。”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所以我自信我划出的道儿都是合情合理的,但若是你害怕,那就不必談了。”
  慧可心里想道:“倘若只是要我替他們向段明珠求情,而他們所說那些事實又的确是真的話,他們這個要求倒也不算過份。”當下,便即說道:“西門夫人在丈夫生前,一向都是不管丈夫的事情的。不過,如果有她的一句話,就真的可以令得陸志誠那些人和你們罷戰的話,那我想,這句話,她也會說的。”
  韓翔道:“我們不是要她說一句話,是要她說兩句話。”
  慧可道:“另外那句話又是什么?”
  韓翔道:“要她在陸志誠那班人的面前作個交代,把她丈夫的權柄交出來。”
  慧可道:“對不住,我可不懂你這句話的意思,人已經死了,還有什么權柄?”
  韓翔道:“當年陸志誠那一班人,一共是水旱兩路的十九家綠林寨主,為了表示他們對西門牧的忠心,合鑄了一面刻有十九家旗號的金牌送給他,擁戴他為綠林盟主這面金牌可以交給任何人行使,金牌一現,就有如盟主親臨,當時并沒說盟主死了,這面金牌就作廢的。所以,人雖然死了,權柄仍然存在。”
  慧可有點懂了,說道:“照這樣說法,西門夫人持有這面金牌,她就可以做綠林盟主?”
  韓翔道:“不錯,要是這面金牌傳給了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即使是個黃毛丫頭,一樣可以做綠林盟主,最少可經做那十九家的總寨主。”
  慧可道:“但据我所知,她們母女早已在塞外一個人跡罕至的高山隱居,她們是決不會要做什么綠林盟主的了。”
  韓翔道:“那是她們的事情,但金牌總還是在西門夫人的手。”
  慧可淡淡說道:“韓谷主,你的算盤打得倒是如意,如此一來,陸志誠那班人非但不敢与你為難,而且反而要變成你的下屬了。”
  韓翔冷冷說道:“并不是我要爭權奪利,但也總得還給我一些公道才對。我的妻儿都喪在西門牧手里,這筆帳我也不算了,我的一班手下,被壓制了這許多年,難道不應該給他們一點補償?”
  慧可沉吟不語,心里想道:“按情理來說,西門牧當年令得他家破人亡,确是做得過份,明珠是該為死去的丈夫贖罪的。不過,韓翔亦非善類,如果讓他做了綠林盟主,那就是助他為惡了。再說,當年他糾眾背叛西門牧,何嘗不也是要把西門牧置之死地?”
  韓翔道:“大師,你不是說要來化解冤孽的么?如今就憑你一言而決了。”
  慧可道:“這可得西門夫人說了才能算數。”
  韓翔道:“但首先可得求大師替他們去求西門夫人說這句話!大師,要是你認為我划出的道儿合理的話,那就請你拿出一句話來,我們相信你一定不會負我們的托付的!”
  韓翔這番話說得十分老辣,慧可已是給他逼到牆角,轉不了,非得表明態度不可了。
  本來韓翔只是要他幫忙說一句話,他去不去和西門夫人說,誰也不知,那面金牌在西門夫人的手中,肯不肯交出那面金牌,也只是西門夫人的事,与他無關,最多只是說話沒有效力,失了面子而已,換了別一個人,是可以假意答允韓翔,換取他釋放東方亮的。
  但慧可是何等樣的人,他是三十年前正經成名的俠義道,如今又是怫門弟子,豈可亂打謊語?何況他是先得承認韓翔所提的條件合理,這才可以問心無愧的去幫韓翔向西門夫人說話的。
  慧可心煩意亂,正自躊躇莫決,忽地只覺眼睛一黑,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令他大吃一惊。
  但眼睛一黑,心頭卻忽然亮了。
  韓翔的眼睛盯著他,冷冷說道:“慧可大師,究竟……”
  話猶未了,慧可忽然站了起來,中指一翹,喝道:“韓翔,你竟敢用這种下三濫的伎倆!”
  一條水線,突然從他的指尖射出來,散發著醇厚的酒香。原來慧可是用上乘的內功,把剛才喝下的兩杯酒,從指尖迫出來,化成酒箭。
  韓翔來不及站起,椅子便向后翻,同時衣袖揮出。
  酒珠四濺,只听得“哎唷”一聲慘叫,韓翔的一個手下,眼睛給射瞎了。
  韓翔的衣袖被酒珠洞穿,現出蜂巢一樣的無數小孔。但他的衣袖亦已卷起了桌子正中的那個酒壺,連人帶椅,一個倒翻,跳起來時,已是避出了一丈開外。
  韓翔喝道:“且慢!”左手提壺右掌劈下,酒壺給他劈得分開兩半。
  韓翔把兩個半邊酒壺拿起來,破口朝外,說道:“慧可大師,請你看清楚了。這個酒壺是一無机關,二無暗格。壺中的酒,我比你喝得更多!”
  慧可本來疑心他在酒中下毒,此時卻不禁又在怀疑是自己先前的怀疑不對了。心道:“韓翔的下毒還不是第一流,他若當真下了毒,我怎能嘗不出來?但奇怪,何以又會……”心念末已,那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又出現了。
  慧可默運玄功,只覺真气運行已有阻滯,他定了定神,說道:“好,算我錯怪了你,請回原坐,咱們再談。”
  韓翔道:“朋友相交以信,大師既有疑心,今日不談也罷。”
  慧可不解自己何以竟會中毒,但對方是用緩兵之計,則是顯而易見的了。
  他強攝心神,不讓韓翔看出他有何异樣,淡淡說道:“暫且緩談,也好。不過!”
  陡然一聲大喝,就扑過去,“不過,你可得送我和東方亮出去!”
  韓翔來不及閃避,只好也向慧可抓去。
  他本來是練大力鷹爪功的,哪知雙方同時抓下,只听得砉然聲響,如刀削肉,韓翔的右臂出現了一條裂口,血流如注。
  韓翔喘著气道:“大師,你的疑心未免太大了,我本來是要恭送東方亮出去的,但你也總得給我一句話啊!”
  慧可使用了內力,只覺胸中內息凌亂好像虛脫一般,体力也在漸漸消失。他把眼睛向藍玉京看去,心想:“這孩子沒有喝酒,大概沒中毒。”但處此形勢之下,他卻又不能提醒藍玉京,叫他赶快逃跑。
  心念來已,只見藍玉京突然垂下了頭,好像坐也坐不穩的樣子,連人帶椅,突然跌倒。
  慧可大吃一惊,待要過去,韓翔的手下已經一擁而上,慧可拳打腳踢,打翻了几個人,視力更糟,眼前只見一片模糊黑影,气力則更加減弱得快,一口气打翻了几個人之后,只及原來的兩成。還幸韓翔那班手下給他嚇破了膽,一時間倒也不敢上來。
  就在此時,忽听得一個女子的聲音嬌笑說道:“慧可,你的本領倒也不小,只可借你發覺中毒,已是遲了一點。”
  慧可的眼前出現了一中年美婦,他雖然視力模糊,但這個美婦人,縱然是燒變了灰,他也認得的。
  “常五娘,原來是你下的毒!”慧可喝道。他的聲音充滿憤怒,但也在顫抖。
  常五娘得意之极,嬌聲笑道:“你現在該知道是錯怪了老韓了吧?嘿、嘿,若不是老娘親自出馬,焉能令得你這樣的頂尖高手著了道儿!”
  慧可忽道:“老袖栽在你的手上還算值得,但卻尚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
  常五娘更為得意,笑道:“多謝大師抬舉。你想知道何事?”
  慧可道:“酒中無毒,我想知道你是怎樣令我著了道儿的。”
  一個人做了自認為是“得意的杰作”,那是唯恐別人知道得不清楚的。慧可這一問,正是抓到了她痒處,常五娘笑道:“我若不告訴你,只怕你死了也要做個糊涂鬼。下毒有如武功,不拘一格,你以為是只能下在酒菜之中嗎?我告訴你,你一踏進這地方,就已經開始中毒了。”
  慧可道:“這我就更加不懂了,那時,你人尚未到,怎能下毒?還有,什么叫做開始中毒?何以我毫無知覺?”
  常五姐笑道:“你未免太不小心了,你有沒有留意一件事情,你來的時候,尚未入黑,但在這亭子的四角,已經點起了蜡燭?”
  慧可霍然一省,說道:“這四根蜡燭有毒?”
  常五娘道:“對了,這蜡燭混合有七种迷香的香料,奇妙之處在于,混合之后,毫無特別的气味,所經才瞞得過像你這樣的大行家。”
  她頓了一頓,繼續說道:“藥性是慢慢發作的,蜡燭多燒一分,你中的毒就多一分。初時你絕對不會發覺,但一到你發覺的時候,任你有多好的內功,也都不能驅毒了。高深的內功,只能拖遲你昏迷的時刻,但你越運功抵御,毒就中得越深。不信,你現在就可一試,你能不能發出真力。”
  慧可之所以要向她“請教”,用意就正在拖延時刻,希望能夠運功驅毒的。但現在他用不著試,已經知道常五娘說的不是虛言了,他的腹內像是空蕩蕩的,非但不能將真气導入丹田,反而越來越感覺像是要“虛脫”了。
  常五娘笑道:“你好好歇歇吧,念在相識多年的份上,我不會要你的性命的。我要的只是這個娃儿。老韓,我幫了你這個忙,這娃藍的娃娃你可得讓給我了”
  韓翔道:“我要娃儿干什么,就只怕有個人不肯。”
  常五娘道:“誰?”
  韓翔道:“東方亮”。
  常五娘冷笑道:“這里輪得到他說話么?”驀地想起,東方亮已經在韓翔掌握之中,因何他還說這樣的話,她心念一動,便道:“好,我現在就將這娃儿帶走,免得要跟別人爭奪。咦,不對……”
  藍玉京本來是狀若昏迷,伏在桌上的,此時突然跳了起來,只听得卜通、卜通聲響,在他旁邊監視他的那兩個韓翔手下,已經跌了個四腳朝天。
  原來韓翔的酒雖然沒有毒,但在喝了酒之后,吸入那燃燒著的蜡燭所散發的毒气,毒就會散發得快一些,因此當慧可發覺自己中毒之時,藍玉京也不過是開始感到昏眩而已,并沒有完全昏迷的,另一個他中的毒比慧可更遲發作的原因是,雖然他的內功造詣遠遠不如慧可,但他練的是無相真人所授的正宗內功心法,胜在一個“純”字,他假裝昏迷。放緩呼吸,中的毒就發用得更慢了。
  說時遲,那時快,藍玉京已是拔劍出鞘,向常五娘刺去。常五娘哪里將他放在心上,揮袖一拂,柔聲笑道:“我對你是一番好意,你可別……”話猶未了,只听得“嗤”的一聲,她的衣袖竟然給藍玉京那閃電般的快劍,削去了一幅。
  常五娘這才大吃一惊。不解怎的相距不過一個月,藍玉京的劍法竟然精進如期?她哪知道,藍玉京在這一個月當中,不但得到了東方亮的點,而且還曾經在少寺寺中,先后看到了東方亮和圓性、圓真等高僧比武,以及慧可和少林寺達摩院的首座長老本無大師比武,雖然他們比的不是劍法,但一理通百理融,藍玉京此際的武學造指,早已是今非昔比了。
  慧可看見藍玉京還能夠使出這樣精妙的劍法,一面固然是喜出望外,但在喜出望外的同時,也不禁暗暗叫了一聲“可惜!”
  心里想道:“這孩子的聰明,确是异乎尋常,只可惜畢竟還是欠缺了一些經驗,要是他稍待片刻,遲些發難,待這妖婦走到他的身邊,這才攻其無備,那就有望脫險了。”
  常五娘惊疑不定,仗著身法輕靈,閃到屏風后面。
  慧可的昏眩之感越來越甚,連忙叫道:“擒賊擒王。”
  在斷魂谷中,以韓翔為主,要是能夠制服韓翔,作用當然要比拿著常五娘,更大。韓翔武功不及常五娘,制服韓翔的机會也大一些。
  慧可看出了這一點,藍玉京亦已想到了。當机立斷立即就向韓翔扑去。
  韓翔一招彎弓射雕,指插藍玉京臂彎的三羊穴,藍玉京劍鋒反削,韓翔喝聲“來得好!”盤龍繞步,大擒拿手法使出,反扭藍玉京的手臂。藍玉京招數已經使老,看來是躲不過他這一擒拿了。這并非韓翔的武功比常五娘還好,而是因為看見常五娘吃虧,早有准備之故。
  不過,究竟還是旁觀者清,正當他以為可以取胜的時候,忽听得常五娘叫道:“谷主,小心!”
  話猶未了,藍玉京的劍鋒,竟然在看來沒回旋余地的形勢下抖起劍花,從韓翔意料不到的方位突然刺到。
  百忙中韓翔一個大彎腰、斜折柳,額角几乎貼到地上,饒是他閃避得快,避開了要害,藍玉京的劍還是刺著了他。
  韓翔只覺頸背一片沁涼,不由得寒透心頭,心道:“我命休矣!”但出乎他的意外,并不感到疼痛,原來藍玉京這一劍几乎貼著他的肩頭削過,只是削去他的一片皮肉,藍玉京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心道:“要是我多兩分气力就好了。唉,想不到我竟然已是如此不濟!”
  韓翔一個懶驢打滾,滾出了數丈開外,只听得常五姐笑道:“谷主,別慌這小子已是無能為力了。”韓翔站了起來,只見藍玉京果然還是站在原地,并沒上來追斬。不過,他已是惊弓之鳥,卻又怎敢向前?”
  常五娘從屏風后面走了出來,柔聲說道:“京儿,我不會害你的,只要你認我作干娘,我非但可以救你出去,還可以把解藥給你。”藍玉京只覺腦袋如墜鉛塊,沉重非常。只想倒頭便睡,他強力支持,斥道:“你,你這妖婦,你殺了我,我也不能……”
  話猶未了,只听得“咕咚”一聲,慧可大師已是像一根木頭似的倒了下去,原來他看見藍玉京中的毒已經發作,斷了指望,一口存在丹田的真气登時渙散,再也支持不住了。藍玉京嘶聲叫道:“慧可大師……”他沒听見自己的叫聲,他已經是叫不出不了。他隱隱听得常五娘的歎气聲,常五娘在說:“唉,你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他眼睛一黑,跟著也就暈倒了。
  常五娘笑道:“韓谷主,這次他們的昏迷不會是假裝的了,你放心吧。”
  韓翔甚是尷尬,勉強笑道:“這孩子聰明膽大,說實在話,不但五娘你喜歡他,我雖然給他刺了一劍,也還是舍不得傷他呢。”
  常五娘哼了一聲道:“閒話少說,言歸正傳,我幫了你這個忙,你怎樣報答我?”
  她本來是等待韓翔自動把藍玉京交給她的,不料韓翔卻默不作聲。
  常五娘心中著惱,暗自想道:“你分明知道我喜歡這個孩子,卻又故意裝糊涂!最少你也得說一聲:你喜歡什么就拿去好了。”
  心念未已,忽听得有人說道:“還有我呢!”
  聲到人到,從屏風右面走出來的那個人竟然是東方亮,原來在那個假山洞內,是有一條地道可以通到這個環翠閣的。
  “五娘,你的手伸得好長啊,伸到這里來了。佩服,佩服!”東方亮道。
  常五娘冷冷說道:“我也有值得你佩服的么?”
  東方亮道:“我不但佩他你的手伸得長,更服服你的手段用的巧妙。喂,你是用什么手段令得唐老頭子讓你出來的?”
  那次路上相逢,常五娘敗在東方亮劍下,敗得非常狼狽,對他著實有點儿顧忌。說道:“你管不著。我只問你,你來這里做什么?”
  東方亮微微一笑,說道:“和你一樣,是來問韓谷主討射禮的。”
  常五娘道:“東方亮,今日我不想和你算帳,但你也別想插手我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的師父是老朋友,即使是你的師父在這儿,他也得給我几分面子。”
  東方亮笑道:“第一、你的老朋友太多,我沒興趣知道。第二,我從不過問我師父的陳年舊事。第三、自我出道之后,我的師父也從不管束我的。”
  常五娘給他弄得啼笑皆非,几乎忍不住就想使毒傷他,但她曾經受過一次教訓,深知東方亮的本領只怕已經胜過他的師父當然,她不敢造次,轉過頭冷笑對韓翔道:“韓谷主,你和東方亮合演的這一出戲,确是很高明啊,几乎把我也給瞞過了。嘿,嘿,現在你是不是又想和他聯手來欺負我?”
  韓翔苦笑道:“三娘言重了,你們兩位都是曾經幫了我的大忙,我又怎能偏袒哪個?”
  常五娘道:“他幫了你什么忙?”
  韓翔著:“要是沒有他,這位已經在少林寺出家的慧可大師又怎會跑來斷魂谷?”
  常五娘冷笑道:“騙人的本事我是比不過東方亮,但只把這個和尚騙來,就能助你成事么?”
  韓翔道:“不錯,倘若沒有五娘的幫忙。我們也對付不了這個和尚。所以我對你們兩位都是一樣感激。請兩位看在我的份上,好話好說,慢慢商量。你們講妥了,要什么我都遵命。只盼莫令我為難。”
  常五娘道:“好,和尚既然是他騙來的,我就把和尚留給他,我要這姓藍的孩子。”
  東方亮道:“不,和尚留給你,我要藍玉京。”
  常五娘道:“豈有此理,我一個婦道人家,要和尚干嘛?”
  東方亮笑道:“說不定你想嘗新呢。”
  常五娘斥道:“狗嘴里不長象牙,老娘也不与你計較。但你莫以為老娘就是好欺負的!”
  東方亮道:“誰欺負你啊,你不要老和尚,那是你的事,藍玉京是我的把弟,我可不能讓給你。”
  常五娘道:“韓谷主,你怎么說——
  韓翔攤開雙手,說道:“我實話實說,你們兩位我都得罪不起,我只能誰也不幫。”
  常五娘說道:“韓谷主,你是料准我打不過東方亮,是不是?”
  韓翔道:“兩位最好莫傷和气!”
  常五娘冷冷說道:“韓谷主,既然你不肯幫我,那就讓我死在你這里好啦!”說話之時,手上已是拈著一枚毒針,針尖對准自己喉頭。
  韓翔叫道:“五娘,千万不可!”
  常五娘道:“死了,免得令你為難,不很好么?哼,你不肯幫我,有人會幫我的!”
  韓翔當然懂得她所說的“有人”是什么人,心里想道:“她尋覓活,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倘若她當真死在斷魂谷,她的老相好唐二先生,豈能不來找我的麻煩?”
  要知四川唐家素有“天下暗器第一家”之稱,“唐二先生”唐仲山正是四川唐家的人,他的哥哥唐伯山已經去世,唐家目前輩份最高的人就是他了。莫說韓翔惹他不起,各大門派的掌門人對他也得忌憚几分。韓翔沒想到常五娘這樣撒潑,不覺被她嚇得慌了。
  東方亮卻是神色自如,淡淡說道:“五娘,你要搶走藍玉京,不怕武當派的人找你算帳嗎?”
  常五娘裝得神色凜然,亢聲說道:“我死都不怕,還怕什么?”
  東方亮嘻嘻笑道:“不錯,死人當然是不用害怕的,但假如有人知道你不是死人呢?”
  常五娘暗吃一惊:“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東方亮道:“我不相信你听不懂,你敢跑來斷魂谷,不就正是因為別人已經把你當作死人了嗎?死人再加上了易容術,你就可以在江湖上大搖大擺了。”
  東方亮揭破了她的秘密,常五娘不覺也是惊得呆了。
  東方亮哈哈一笑:“五娘,別再尋死覓活了,咱們還是正正經經的做一宗交易吧。”
  說罷,回過頭來,對韓翔道:“韓谷主,這老和尚和我的把弟暫且都交給你,請你妥為照料,待我和五娘談了再說。交易縱然談不成功,我也不會令你為難。”
  韓翔求之不得,說道:“這樣最好不過。”當下便即叫人把慧可和藍玉京抬走,他也跟著走出了環翠閣,剩下來的就只有常五娘和東方亮了。
  常五娘惊疑不定,問東方亮道:“你到底听到了一些什么謠言?”
  東方亮道:“沒什么,我只是在路上碰到了牟一羽。”
  常五娘道:“那又怎樣?”
  東方亮道:“也沒怎么樣,只不過我知道你好像也曾經碰上牟一羽。”
  常五娘道:“他對你說了些什么?”心中甚是思疑:“牟一羽和東方亮是對頭人,按說他是不會將我的秘密告訴東方亮的。”
  東方亮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說道:“你不必管是誰告訴我的,總之我知道你是想用假死來行瞞天過海之計。”
  常五娘是個老江湖,盡管心中恐懼,神色卻是絲毫不露,冷冷說道:“小猴儿,你還知道一些什么?”
  東方亮笑嘻嘻道:“五娘,听說你和武當派的新掌門人牟滄浪也有一手,是真的吧?”
  常五娘斥道:“臭小子,亂嚼……”
  “舌頭”二字未曾吐出,東方亮已是收起嘻笑,正容說道:“五娘,你不是正人,我也不是君子,大家還是實話實說的好,否則這宗交易就沒法說下去了。”
  常五娘心頭一凜,道:“好,你說下去。”
  東方亮又再恢复輕松的表情,笑道:“五娘,你不害怕武當派的人找你算帳,除了你以為你的假死可以瞞得過無色等人之外,大概還因為牟滄浪曾經是你的相好吧?不錯!按情理而論,他是應該顧念往日的情份的,但恐怕你還不能有恃無恐呢!”
  常五娘越听越是吃惊:“不知他究竟知道了多少?”當下裝作一副不在乎的神气說道:“小子.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不必胡猜老娘的心思。”
  東方亮卻好像看破了她的心思哈哈一笑,說道:“我知道你的事情恐怕會比你估計的多,我知道武當派無极長老被害一事,雖然不是你下的手,但卻和你有關;我還知道你是害死武當派俗家弟子兩湖大俠何其武的主凶!”
  常五娘縱然力持鎮定,此時也不禁面色大變了,澀聲說道:“你知道又怎么樣,我要是害怕別人恐嚇,早就給人嚇死了,還能活到今天?”
  東方亮笑道:“五娘,你誤會了,如果我對你有惡意的話,我還會找你談交易么?我并非恐嚇你,只是為你著想。”
  常五娘道:“多謝。我倒想知道你怎樣為我著想?”
  東方亮道:“這兩件案子是武當派的奇恥大辱,要是給人知道和你有關,牟滄浪也保護不了你。這還只是假設牟滄浪對你仍然有情有義而言,假如他為了要鞏固新掌門人的地位,說不他還會犧牲你呢。”
  常五娘本來就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听了這點,心里也認為他說得有理:“牟滄浪新任掌門,他的确是必須為武當派立一大功,才能鞏固權位。”
  常五娘想到這層,不覺不寒而栗,說道:“你有辦法教我對付牟滄浪?”
  東方亮道:“教字不敢當,我的本事也對付不了牟滄浪。但要令得牟滄浪對你所顧忌,倒是不難。”
  常五娘道:“愿聆高見。”
  東方亮道:“莫說高見,低見也沒有。”常五娘方自一怔,只听得東方亮已在繼續說道:“你要知道,叫牟滄浪對你有所顧忌,這并不是空發議論就可做到的。但我為什么要說給你听?”
  常五娘道:“哦,原來你是用這個和我交易,那我就要先看一看,你要的是什么,我得到的好處又有多大?”
  東方亮道:“這宗交易,有你的便宜呢,你只要把藍玉京讓給我,你就可以一舉兩得。”
  能令牟滄浪對她有所顧忌,這是東方亮已經說過了的,常五娘問道:“另一得又是什么?”
  東方亮沒有直接回答,卻忽地似笑非笑地說道:“唐二先生年已七旬,在世上料也活不了几年了。即使他老而不死,你也有的手段哄得他服服貼貼的。對嗎?”
  常五娘道:“你扯到老頭子的頭上是什么意思?”
  東方亮道:“沒什么意思,我想說的是,在今后的日子,你是大可以不必再顧忌唐二先生對你的管束了。”
  常五娘冷笑道:“在今日之前,我也不需怕受他拘束。”
  東方亮笑道:“好,那么我就可以說到正題了。撇開老頭子不談,如果只許你有一個姘頭,你愿意要牟滄浪還是愿意要戈振軍?”
  常五娘道:“呸,你胡說什么?”
  東方亮笑道:“不必假惺惺了,何其武昔日的大弟子戈振軍,就是新近升任武當派長老的不歧道人,你和他不是也有一手的么?”
  常五娘軟了下來,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東方亮道:“論地位是牟滄浪高,論年紀是戈振軍輕,我看你是兩個都舍不得吧?但不知他們兩個,哪個對你好些?”
  常五娘默然不語,心里想道:“只怕兩個都是一樣……一樣的寡情薄義。牟滄浪因然是早已不敢沾惹我,戈振軍避開我亦有十六年了。”
  東方亮斜著眼儿看常五娘,似笑非笑說道:“戈振軍對你怎樣,我不知道,但依我看來,你若是想和牟滄浪重抬舊歡,卻恐怕是很難了!”
  常五娘紅了粉臉,嗔道:“誰說我要和牟滄浪重拾舊歡?你以為他當了掌門,我就要去勾引他么?哼,老娘還不至于這樣下賤!”
  東方亮笑道:“你若是舍得放棄牟滄浪,那就最好的不過。這宗交易,咱們也可以談下去了。不過你因何不問,為什么我敢斷定牟滄浪不會与你重拾舊歡?”
  常五娘道:“我根本沒有那個打算。”
  東方亮道:“但你不想知道內里因由?”
  常五娘一向是以自己有迷惑男人的魅力而自負的,但如今她已是徐娘半老,卻是難免有了自卑感了,自卑的另一面是自尊,正是由于這份矜持,她才不敢細問根由的。
  但不敢問并不等于不想知道,東方亮既然這樣說,她就裝作無可無不可地說道:“好吧,那我就問一問你,他是為了什么?”
  東方亮道:“那是因為他喜歡的是另一個女人!”
  常五娘佯作不在乎的神气道:“他和妻子一向恩愛,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只可惜他的妻了已經死了。”
  東方亮道:“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妻子。他在娶妻之前已經是和這人女人熱戀的了。”
  常五娘道:“哪他為什么不和這個女人成婚?”
  東方亮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或者是因為父母之命難違吧。但我知道,直到如今,他對這個女人還是余情未了!”
  常五娘妒火中燒,說道:“這個女人是誰?”
  東方亮道:“是個身份很不尋常的女人。”
  常五娘道:“究竟是誰?”
  東方亮道:“這你就不必管了,但我可以告訴你,他和這個女人不但是有私情,而且還有了一個私生女儿!”
  常五娘駭然道:“真的?”
  東方亮笑道:“莫說你不知道,當今之世,知道他們這個秘的,恐怕也只有我一個人!這個秘密倘若揭露出來,恐怕江湖都要為之震動,受影響的不只一個牟滄浪呢!”
  常五娘恍然大悟,說道:“原來你是要拿這個秘密和我交換。”
  東方亮道:“不錯,你拿了他這個把柄,就等于拿了一張護身符了。還怕他敢對你怎樣?”
  常五報暗自思量:“牟滄浪怕我將他的秘密抖露出來,即使他知道我和那兩件案子有關,又知道我是假死,諒他也不敢把我拿回武當山審問。”
  東方亮見她神色不定,說道:“五娘,這宗交易對你有利無害,何用猶疑?
  常五娘忽道:“不對!”
  東方亮道:“什么不對?”
  常五娘道:“第一、我怎知你說的是真是假,你連那個女人的名字都不肯告訴我!第二、即使是真,牟滄浪難道不懂得殺人滅口么?”
  東方亮道:“第一、你答應和我交易,我當然會告訴你多一些,而且還有一件實物給你作為憑證。第二、如果他知道殺了你也不能滅口,他就不敢殺!以你這樣聰明,難道連一种簡單的法子都想不出來?”
  常五娘心道:“不錯,我可以告訴他,也已經預先留下密函,藏在唐家,我一死,他的秘密就會揭露出來。”
  東方亮續道:“你說的只有第二,我說的還有第三。第三,我給你的那件事物,他一見就知你已經留有后著,決計不敢殺你!”
  常五娘道:“是什么事物,有這樣大功效?”
  東方亮道:“你答應了這宗交易,我自然會給你。”
  常五娘想了半晌,忽地又搖了搖頭。
  東方亮道:“你還有什么顧慮?”
  常五娘道:“我不知道你的事物是什么,我可舍不得藍玉京這孩子。”
  東方亮哈哈一笑,說道:“我索性和你講個透徹吧!你不是舍不得藍玉京這孩子,你只是要用他來要挾。戈振軍是他的義父,你若做了他的義母,戈振軍就不敢不衣從你了,但你想想,牟滄浪是武當派的掌門,戈振軍縱然對你有心,也不敢行差踏錯!他害怕牟滄浪比害怕你更甚,你就是得到他的義子也是無濟于事!但相反來,說倘若你已經能夠脅服牟滄浪,牟滄浪就反而幫你設法,讓你得到戈振軍了。”
  常五娘一咬銀牙,說道:“好,我就賭這一注吧!孩子給你,你要給我什么,拿出來吧!”
  東方亮拿出一枚戒指,交給常五娘。常五娘故意說道:“玉質倒還不錯,卻也不見得有什么特別。”
  東方亮道:“你莫看輕這枚戒指,只要你戴在手上,牟滄浪決不敢加害于你。”
  常五娘道:“哦,那它一定是大有來歷的了。”
  東方亮道:“牟滄浪曾經送給他的意中人一枚戒指,作為定情之物,和這枚戒指一模一樣。”
  常五娘道:“一模一樣,也還是贗品。”
  東方亮道:“你只要令他知道,他的秘密已經被你知曉,真假也就并無區別了。”
  常五娘患得患失,半信半疑,說道:“我知道的就只有這么一丁點儿,怎生應付?”
  東方亮道:“不想給別人知道的秘密,自己也不愿重新提起的。何況你和他的關系又是很不尋常,縱然他心里有多少惊疑,他也不會盤問你的。頂多問你一句:“這枚戒指,你是怎樣得來?”
  常五娘道:“那我怎樣回答?”
  東方亮道:“不用回答,只須念兩句詩。”
  常五娘道:“還要念詩呀?”
  東方亮道:“很易記的,你听著,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常五娘跟著念了一遍,說道:“這兩句詩又有什么來歷?”
  東方亮道:“你問得太多了!你若是不敢相信我,這宗交易就算拉倒!”
  常五娘暗自思忖,不和他交換,自己也沒有本領把藍玉京從他的手中奪過來,只好說道:“好,我姑且相信你一次。你若騙我,我也會將你的秘密揭出來。我想,你也不愿意外別人知道藍玉京是落在你的手中吧!”
  東方亮哈哈笑道:“彼此彼此,那你可以放心走了,祝你稱心如意。”
  常五娘笑道:“你可以從藍王京的手上取得武當派的劍法,好處也不小啊。好,彼此彼此,我也祝你稱心如意。”
  常五娘的影子已經在他眼前消失,東方亮的心轉向遠方。
  他心中默念:“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想道:“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滋味我未嘗過,我也不想似曾相識燕歸來。”
  他正自遐思,只見韓翔已經從地道走出來,笑容可掬地說道:“毒娘子走了?”
  東方亮道:“你放心吧,各得其所,交易而退,她是不會再來麻煩你了。”
  韓翔忽地說道:“我一直不懂你為何肯幫我這樣大的忙……”說至此處停下來看東方亮的面色。
  東方亮微笑道:“常五娘剛才和我說的話,相必你已經听見了?所以現在你懂了!”
  韓翔道:“對不住,我本是無心偷听你們的說話的。但我還是有一點想不明白,藍玉京是你的義弟,你要和他交換武功,似乎用不著設這圈套?”
  東方亮不置可否,韓翔自作聰明地繼續說道:“少林武當,源出一家你是怕他留在少林學藝,不能出來,又或者是害怕給武當派的人知道這件事情,禁止藍玉京和你來往。”
  東方亮仍然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气,說道:“你喜歡怎樣猜想就怎樣猜想,恕難奉告。”
  韓翔道:“不管你是為了什么原因,你幫了我這么大的忙,這么多的忙,我都是一樣感激你的。就不知怎樣報答你才好。”
  東方亮道:“我早已說過,用不著你的報答。”
  韓翔道:“東方兄弟,你武功超卓,年少有為,陸志誠那班人又是你姨父的舊部下,如果你愿意做綠林盟主,韓某衷心擁戴,甘愿為你執鞭隨鐙!”
  東方亮哈哈大笑:“你看我是做綠林盟主的料么,再說我也沒有閒功夫當強盜頭子!嘿嘿,多謝你提醒我,有一件事情我還未曾幫你做到。不過,你可以放心,那面金牌,遲早我會交給你的。但你可不能催我。”
  韓翔喜在心里,臉上卻佯作惶恐的神气說道:“東方少俠,你別誤會,我并不是借題發揮,催你替我辦事。我是真心真意的感激你,佩服你,擁戴你……”
  東方亮把手一揮,截斷了他話,說道:“我知道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現在我只想請你做一件事情。”
  韓翔道:“請吩咐。”
  東方亮道:“請你按照我的安排,好好照料慧可大師和我的義弟,你先去看看他們醒來沒有?”
  韓翔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說:“你放心。我會恰到好處的照料你的義弟的。”特別強調“恰到好處”這四個字,臉一露出一絲狡獪的笑容。
  東方亮跟著他走入地道。不覺有點內疚于心,心道:“京弟,我本來不想繼續再騙你的,我這是身不由己,無可奈何。誰叫你的武當劍法如此神妙,令我好像著了鬼迷,無可抗拒。唉,反正人家都已怀疑我了,這就好比和尚吃肉,一件是穢,兩件也是穢,偷學一招和偷學十招,這其間其實并無區別!”
  原來他是個嗜武成狂的人,他和藍玉京鑽研了七天劍法,學到手的不過几招!這几招也還未能說是盡悉其詳,當真是越學越覺得太极劍法的奧妙無窮,就好像是沉迷于某一种嗜好,業已上了癮一般,怎樣也舍不得放棄了。
  不過,他安排這個陷講,卻也并非完全是為了偷學藍玉京的劍法。
  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月上看花,給人一种朦朧之美,在百花谷的時候,西門燕就最喜歡与他在月下看花。眼前這個花園雖然也是花團錦繡,但人工造成的花園卻怎比得上念青唐古拉山圣女峰上的百花谷。
  唉,他對不起的人豈止一個藍玉京?
  他在心里歎了口气,“姨母,你別怪我出賣你的秘密,若非如此,我可對付不了牟滄浪。我是在師父面前立過誓,一定要打敗武當派本領最高的高手的,力敵不成,智取也可。”原來他的种种“安排”,包括假手于常五娘去對付牟滄浪的計划在內,都只是為了一個目標,要完成師門三代相傳的“壓倒武當”的心愿。
  他自己慰自己:“姨母或者對牟滄浪尚是余情未了,但姨父地下有知,他又會怎樣想呢?何況說來也是牟滄浪對不住姨母。姨母,我這樣做,其實也是為你出一口气啊!”
  但他對西門燕又該怎樣解說?
  他只好苦笑了,心道:“表妹,你也休要怪我,我早已和你說過,天鵝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的!”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藍玉京好像做了一個惡夢,在夢中醒來了。
  眼前一片漆黑,他發覺自己是被囚在一個暗室之中。
  藍玉京定一定神,隱隱听得好像有人呼吸。
  “誰在這儿?”
  那人也在同時說話:“小京子,你醒來了。”
  藍玉京喜出望外,說道:“慧可大師,原來是你。東方在大怎么樣了?”
  慧可道:“我不知道,我也是剛剛醒來的。”
  藍玉京的眼睛漸漸适應了,這間暗室也并非黑漆一團的,四面的石壁雖然沒有開窗,但縫隙仍有微弱的光線透進來。他聚攏目光,可以看得見慧可在盤膝打坐。
  藍玉京大叫:“你們這班強盜干嘛把我關在這里!”
  慧可干咳一聲,說道:“沒有用的,你喊破喉嚨他們也不會理你。”
  誰知語音剛落,石壁忽然開了一個洞口,有人把一個長方形的盒子推進來,藍玉京把蓋子揭開,竟然是熱騰騰的飯菜,還有一壺酒呢。
  藍玉京罵道:“我可不是你們的囚犯,不吃你們的囚飯!”
  外面的人笑道:“你這位少爺可是真難伺候,香噴噴的燒雞,珍珠粒的白米飯,天下能有這樣好的囚糧?我是奉谷主之命送來的,吃不吃隨便你們。”
  洞口大概是給那個人在外面堵上了,牢房又复歸于黑暗。
  慧可說道:“別賭气,不吃東西會餓坏的。”
  藍玉京也覺得肚子餓了,說道:“這賊谷主詭計多端,還有那個妖婦幫他,怎知他們的食物有沒有毒?”
  慧可說道:“反正咱們已經中了那妖婦人的毒了,大不了也不過是像現在的樣子,使不出力气,不會坏到什么地方去的。”
  藍玉京已經沒有剛才那樣憤怒了,一想慧可之言有理,對方若要害死自己,此際已是無須下毒。
  慧可道:“依我看西門夫人總要設法救出東方亮,咱們并非完全沒有脫險希望。但你若不吃東西,可就等不到那一天啦。”
  藍玉京道:“大師說得是。”當下和慧可把那盒飯菜分而食之,吃得干干淨靜。那壺酒則是慧可獨自享用了。
  慧可把一壺美酒喝得干干淨淨,拋開酒壺,哈哈笑道:“要是每天都有一壺美酒給我,老和尚就是在此間坐化,那也算不了什么。”
  藍玉京可不能像他這樣處之泰然,他吃飽肚子,气力長了几分,站起來活動一下手足,走到牆邊摸摸,牆壁凹凸不平,似乎是天然的岩石,他藉著縫隙透進的光亮,定眼望上去,只見屋頂也并不是平坦的石塊。
  “咱們所處的牢房好像是山洞改建的。”藍玉京說道。
  慧可說道:“別胡思亂想了,是山洞改建的咱們也不能搬開封洞的石頭。”
  藍玉京默然不語,心想要是西門夫人不來,或者她雖然來了,卻不知道我和慧可大師關在這里,那么能夠救的也只是東方大哥罷了。慧可大師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我還只有十六歲,他無所謂,難道我也要在這黑地獄過一世么?”
  他气憤難下,“砰”的一拳打出去,打在石壁上,痛得掉下淚來,只能不住叫喊。
  慧可歉然道:“都是老僧拖累了你。”。
  藍玉京道:“是我自己要跟你來的,怎怪得你,我犯愁的是不知等到何時,方得重見天日。”
  慧可道:“既來之,則安之。”重新盤膝打坐,念偈語道:“富貴如浮云,劫難如幻夢。有相亦無相,毋憂毋惊恐。”
  偈語中有藍玉京師祖的道號,藍玉京心頭一動,想道:“師祖授与我的內功心法,似乎也有順其自然的說法。那兩句是什么?嗯,任彼泰山壓頂,我只當清風拂面。不為敵勢所懾,敵勢反為我用。對,這是四兩撥千斤的訣竅,還有呢?太极圓轉,無使斷缺;意在劍先,綿綿不絕。武功之道,不拘一格,天地万物,皆足以法。唉,師祖所授的劍訣和心法當真是精深博大,只可惜東方大哥不在身旁,有一些我還未能參透的卻是無人指點了。”
  他從慧可所作的偈語想到了師祖的內功心法,慧可當然是不會知道的,但慧可在這同時,卻也是不禁心念一動,想起一件他未曾想過的事,說道:“小京子,剛才那一拳你是打在石頭上的吧,你的气力已經恢复了?”
  藍玉京苦笑道:“差得遠呢,我未下武當山的時候,綿掌功夫還未練成已經可以擊碎石頭,但如今,唉……”不言而喻,他是因為,剛才這一拳,自己的拳頭反而給石頭碰几乎碎裂而歎气了。
  慧可道:“為怎么能夠相比,你現在是已經中了毒的,如果是我的拳頭和石頭碰擊的話,骨頭恐怕早已碎了。”
  藍玉京道:“或者是因為大師所中的毒較深之故。”慧可道:“恐怕不僅是這個原因,既然我中的毒較深但我已經練了四十年以上的內功了。”
  說罷,若有所思,半晌,歎口气道:“內功最重心法,我的內功渾厚得多,但若一旦被人用藥物化去功力,要重新恢复,可就比你難了。嗯,可惜我在少林寺做了二十多年和尚,卻是如入寶山空手回,早知有今日之事,我是應該向痛禪方丈請教內功心法的。”
  藍玉京道:“其實,我也是在不久之前方始得師祖傳以內功心法的。”
  慧可歎道:“這就越發顯得武當派的內功心法确是奧妙無窮了。武當源出少林,張真人采少林之長,所創的內功心法,只怕比少林現有的內功心法還胜一籌。”
  藍玉京心中一動,道:“慧可大師功力深湛,要是他肯練師祖傳給我的內功心法,說不定可以助他早日恢复如初。不過,我若明言,恐怕他絕對不肯接受。”
  便道:“慧可大師,我的武學造指甚淺,不知你肯不肯幫我一個忙?”
  慧可道:“你要我幫什么忙?”
  藍玉京道:“說來慚愧,師祖傳給我的內功心法,沒人給我講解,這兩個月來,我都是自己摸索的,可惜我悟性不高,卻是難以無師自通。請你給我指點一二,可以嗎?”
  慧可道:“你若還說悟性不高,天下就沒有悟性高的了,不過上乘內功心法的奧妙,縱然是絕頂聰明的人,學力不足,也确是難以全部領悟。”他一面話,一面心里量:“這孩子悟性高,倘若我能助他練成內功心法,縱然還是未能脫險,也總比較好些。”
  藍玉京道:“大師,我把內功心法背給你听,務必請你指點,
  慧可道:“你說給我听不打緊,但你必須緊記,內功心法是不能傳給外人的,不管那個人和你的交情是怎樣要好!”
  藍玉京道:“我知道。但這是我有求于大師,并非……”
  慧可哈哈一笑,打斷他的話道:“你是怕我為避嫌疑,不和你詳貴派的內功心法么?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藍玉京道:“是,若因世俗之見而避嫌,也是一种執著。大師是得道高僧,自必無此執著。”
  慧可笑道:“你這小猴和倒是很懂得給人送高帽呢。但這与得道不得道無關,我老實告訴你吧,即使我心怀不軌,想趁這個机會,偷學貴派的內功,那也是決計學不成功的。你懂不懂?”
  藍玉京似懂非懂,不敢搭話。
  慧可道:“我看你還不是真懂。我問你,在一張白紙上寫字容易,還是在一張已經寫滿了字的紙上寫字容易?”
  藍玉京這次懂了,笑道:“在寫滿了字的紙上,根本就沒有落筆之處。”
  慧可适:“我已經學了四十多年的內功,若要改學別派的內功。首先就得把所學的忘得干干淨淨,才能從頭學起,這就好比要把一張寫滿了字的紙漂白了才能落筆一樣,恐怕作四十年的功夫都不成,老僧可沒有一百歲的命。”
  藍玉京本來是想幫慧可恢复功力的,此時方始知道自己所想的竟是完全不切實際。這么一來,僅是自己得益了,心里不覺有點過意不去。
  慧可道:“你听過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話嗎?”
  藍玉京道:“這話是孔夫子說的吧?”
  慧可道:“不必管誰人說的,道理都是一樣。我雖然不能再學貴派的上乘內功,但得聞上乘的內功心法,心中是同樣得到‘聞道’的喜悅的。”
  少林武當同源异流,慧可在少林寺多年,雖然沒學少林寺的內功,多少也能領悟其中妙處。他的武學造詣之深,更是遠非藍玉京所能企及。藍玉京把自己所碰到的修習內功心法的疑難之處,提出來向慧可請教,有的慧可立即便可解答,有的他暫時不能解答,想了一晚,第二天也總可以使到藍玉京獲得滿意的答复。
  黑牢中不知月日,但外面的給他們送飯卻是有規律的,早午晚每天三次,從送飯的次數推算,大概也可以知道過了几天。
  藍玉京開始修煉內功心法,最初三次,功效甚為顯著,第三天估計已經恢复了兩成功力,但后來的進度又慢了下未了。到了第七天,估計所恢复的功力也還是兩成多點,三成未到。
  其中的原因是不難猜想得到的,那是在送給他們的食物中混有“适量”的酥骨散之故,這個“适量”即是差不多可以抵消藍玉京每日練功所增的功力。至于慧可的內功則是早已被化掉的,食物中是否含有酥骨散,對他來說,倒是沒有什么關系了。
  但還有一點,令得慧可想不明白的是,如果說藍玉京修煉內功的事已經給韓翔、常五娘知道的話(他以為常五娘還在此間),為什么不加重酥骨散的份量,令他徒勞無功?卻要仍然讓他每天多少有點進展?
  原因猜不出來,但每天有點進展總胜于完全沒有進展,藍玉京也就繼續練下去了。
  還有一點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是,藍玉京隨身佩帶的寶劍,并沒有給他們繳去。
  因此,藍玉京在修煉內功之,也恢复練習太极劍法。
  太极劍法,慧可卻是沒法給他教益,卻也可以看得出來,太极劍法和武當派的內功心法是有密切的關系的,劍法必須有內功為輔,而練劍法也是同時在練內功。
  這一日藍玉京在練了七八招劍法之后,碰到疑難,他憑著自己的悟性自行修改義父以前所教的劍法,修改几次,總是未能滿意。
  他翻來覆去的吟那四句劍訣:“太极圓轉,無使斷缺,意在劍先,綿綿不絕。”苦苦思索,連那天外面送來的早飯都忘記吃了。
  慧可心里也默念四句劍訣,忽地說道:“依我看貴派的劍訣和心法是相通的,可惜太极劍法深奧無比,我無法与你切磋,否則,你的劍法練成,內功心法也可豁然貫通。”原來內功心法也是越練下去,越發現新的“奧妙”的,慧可在第一個段,可以做藍玉京的老師,到了第二個階段,也開始感到有點吃力了。
  藍玉京正自心想:“可惜東方大哥不在這儿。”只听得慧可也喟然歎道:“可惜他們沒有把東方亮和咱們關在一起。”
  藍玉京一愣,說道:“你怎么知道東方大哥懂得太极劍法!”
  慧可也是一怔,先問他道:“你這么說、敢情你曾經得過東方亮指點你的劍法?”
  藍玉京道:“是呀,他曾經和我拆過七天劍法,令我得益不少。可惜拆了七天,也只不過通了七八招。”
  慧可道:“當時你和東方竟是尚未相褒的吧?”藍玉京道:“不錯。我是到了要和他分手的時候才和他互通名姓的呢。”
  慧可道:“那你也太容易相信人了。”
  藍玉京道:“其實他早就在碰見我之前,已經見過太极劍法的了。他曾在武當山与我的師父比過劍法。后來,現任的掌門人無名真人都曾和他比過三招呢,不過,當時我已經下了武當山,卻是沒這眼福目睹了。”他是怕慧可說他把本門劍法私授外人,是以作了這番解釋。
  “東方大哥的聰明真是人所罕及。”藍玉京說道。
  慧可道:“你說得不錯,我雖然未見過他,也知道他是聰明絕頂。”
  他沒有回答藍玉京的問題,但藍玉京以為東方亮大鬧武當山一事,慧可在少林寺之時料想亦已知道了,自己和東方亮是結拜兄弟,知道他猜得中東方亮曾經指點過自己劍法那也不足為奇了。
  他可不知.慧可是從另一個“源頭”猜中東方亮懂得太极劍法的,這個‘源頭”就是曾經令他一度傾倒的西門夫人。但此際卻是不想和藍玉京細說了。
  兩人各怀心事.就在此時,召听得外面韓翔的聲音說道:“太极劍法有什么稀奇,你以為非東方亮就不能指點你嗎?”
  藍玉京冷笑道:“好,那就請韓谷主進來指點我几招!”他還未恢复三成功力,自忖是未必胜得過韓翔,但仗著精妙的劍法,弄個兩敗俱傷,也好出一口鳥气。大不了是一死,能刺他一劍也盡好的。”藍玉京心想。
  韓翔哈哈大笑,說道:“指點你這乳臭未干的小子,用得著我親自出馬?我手下隨便哪一個都可以指點你!”
  在韓翔的笑聲中,牢房的“屋頂”突然開了個口。跳下一個人來。
  這個牢房,果然一如他們所料,是一個天然的山洞所改建而成的。山洞的上方不知設置了什么巧妙的机關,可以把兩塊巨石拉開少許,人一跳下來,打開的缺口又复合了。
  缺口打開時,牢房比較光亮,那個人年紀似乎不大,穿著一身黑色衣裳,臉上也蒙著黑巾,藍玉京喝道:“你是何人,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一聲不響,只是緩緩拔劍出鞘。
  韓翔的聲音卻在山洞的上方說道:“你管是誰,只要你能夠胜他一招半式,我就放你們兩人出去。”
  藍玉京道:“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進招吧!”
  蒙面人把劍尖虛點兩點,用意顯明,是讓他先行出手。
  藍玉京并非無知少年,見這蒙面人嚴然名家气派,倒也不敢輕敵,便道:“好,你是來指點我的,那我就獻拙了。”劍尖划了一道圓弧,第一招用的是表示禮貌的太极劍的起手式。
  雖然是“起手式”,但所划的圓弧,卻是合乎“太极圓轉,無使斷缺”妙理,內中藏著虛實相生的奧妙。
  藍玉京正自心想:“你的武功比我好那不稀奇,我倒要看你怎樣指點我的太极劍法?”
  心念末已,那人已經接招,同樣也是划出一道圓弧,但方向相反,竟然毫不費力的就把藍玉京的起手式化解了。
  藍玉京吃了一惊,心里想道:“這人果然是懂得太极划法!”從起手式迅速變出“兩儀相生”,“四象循環”,“六合混同”,“八卦循環”等招,一個個劍圈划出宋,當真是做到了“意在劍先,綿綿不絕。”
  那人見招破招,見式破式,隨手划圈,大圈圈、小圈圈,正圈圈,斜圈圈,他所划的每一個劍圈都是套向藍玉京的劍圈,藍玉京也不知他用的那些招數是什么名堂,但卻深知那人的劍招都是合乎太极劍理的,亦即是說,那人隨手使出的劍法,已是達到不求“形似”而得“神似”之妙了。正是:
  机關時參求神似,祝福相依卻未知,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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