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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生死茫茫如夢幻 恩仇了了隱江湖


  抬棺材的四名弟子不波、不疑、不憂、不惑都是武當派第二代“不”字輩中的出類拔萃之士,尤以不波為最。不波是已故首席長老無极道人的首徒,劍術之精,功力之深,早已不遜于“無”字輩的師叔,但這個灰衣人托棺的力道用得非常巧妙,并非硬碰,而是順勢借力,四名弟子身向前傾,那口棺材已是給他輕輕放在地上。
  灰衣人雙膝跪下,額角碰棺,如哭如訴的聲音說道:“真人,我來遲了!”
  不波本來就要發作的,但見此人恭行大禮,而且表現得如此傷心,又怎能以惡聲相向?
  四大弟子不知道這灰衣人和死者有何交情,一時間都沒作聲,但有個“外人”卻是口出“惡聲”了:“向天明,你阻撓下葬,意欲何為?若想逞能,葬禮過了,過某与你比劍!”
  說是“外人”,亦非“外人”。說話的這個人是在武林中有“劍神”之稱的巴山劍客過鐵錚,他是無相真人生前的好友,也是剛才給無相真人扶靈的四個別派名人中的一個。
  過鐵錚出來“發話”已是令得全場矚目,待到從過鐵錚口中听到那個灰人的名字,更是令得眾人大吃一惊,因為向天明乃是近年來名頭最響的劍客!他年過四十,方始出現江湖,一出現就打敗了劍神過鐵錚,獲得了劍圣的稱號,不過,因為他的足跡從未踏入中原,此際在場的各路英豪,認識他的卻是很少。
  向天明眼角也望向過鐵錚,淡淡說道:“咱們不是早已比過了么?”
  過鐵錚心頭火起,亢聲說道:“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前你僥幸胜我一招,就不屑与我比劍了么?”
  向天明道:“不是這個意思,只因我有約會在前,今日卻是無法奉陪閣下了。”
  過鐵錚道:“約會,和誰的約會?”
  向天明道:“和無相真人的約會。”
  過鐵錚哼了一聲,說道:“向先生,你不是開玩笑吧?”
  向天明道:“武當派的掌門人想必不會認為我是來開玩笑。”頓了一頓,接著說道:“三十七年前,我隨家師玄貞子上武當山討教,當時我年紀還小,但無相真人卻曾親口答應過我,待我藝成之后,不論什么時候,都可以找他比劍的,這約會并無期限!”
  無名真人道:“約會無期限,人壽有盡期,正如你說的那樣,你來遲了。”
  客人中的本無大師說道:“是啊,人死不能复生,施主,你總不能把無相真人從棺材里拉出來和你比劍吧”本無大師是少林寺達摩院的首座,在客人中以他的地位最尊。他捋著斑白胡子說出這句俏皮話,許多人都忍俊不禁,輕輕笑了出來,好在死者壽過八旬,在世俗屬于“笑喪”,客人失笑也不算失儀。
  本無大師以達摩院首座之尊來給無相真人幫腔,眾人只道這個風波當可平息,哪知向天明卻是說道:“是遲亦非遲,是死亦非死!”
  本無大師道:“施主是給老僧說偈么?可惜老僧愚昧,參悟不透。”
  向天明道:“說偈不敢,我說的只是眼前事。”
  不波几乎忍不住就要發作,冷冷說道:“什么眼前事?”
  向天明道:“晚輩悔來遲,傳人永不死!”
  無名真人吟了一聲道:“你的意思是……”
  向天明道:“我身為晚輩,是后悔來遲一步,未得親領無相真人教益,但真人雖已羽化登仙,他的劍術武功是不會隨之羽化的。据我所知,貴派新任長老的不歧道人,就是他的嫡傳弟子!”
  過鐵錚道:“哦,你還要与他的傳人比劍?”
  向天明道:“古人有言,一諾千金,死生不渝,縱使今人難比古人,但以無相真人這樣的大德高賢,若他地下有知,當也愿見他的傳人為他踐約的吧?”
  武林最重信諾,本無大師听他這么一說,倒是不便插言了。
  不波忍住一肚皮悶气,禁不住道:“去年你的弟子東方亮已經來替你赴約了!我們不是怕你,但你分明是來搗亂!”
  向天明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個哈哈,說道:“道長此言差矣!我的弟子比無相真人低了兩輩,我即使狂妄之极,也不能叫他來替我赴約。若然那樣,豈不是變成了對真人的大不敬么?我只是叫他來向真人報信,順便領教責派年輕一代弟子的武功,而且据我所知,當時出手教訓小徒的也不是無相真人,又怎能說是已經替代我与無相真人比劍了?”
  向天明當然知道,當時出手“教訓”他的徒弟的就是此際站在他面前的無名真人,他故意沒說穿,骨子里實是對無名真人的諷刺,諷刺他以大欺小,自貶身份。
  不波那日也曾敗在東方亮劍下,不覺面上一紅,說道:“那日令徒可是頂著你的名頭來的。”
  向天明道:“是嗎?小徒也是太過胡鬧了,不過他倘若不是這樣,武當派長一輩的人物恐怕也不屑賜教他了。”話里有話,這“長一輩的人物”自是指不波而言,不波已經自貶身份,無名真人的“長兩輩”的,那就更加不用說了。
  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小徒無知,真人請莫見怪,我今日來此,可只是想踐當年之約,無相真人已經仙逝,唯有向他的摘傳高弟請教了。請問哪位是不歧道長,在下恭候賜招。”
  無名真人對他的諷刺可以一笑置之,但對他的指名要向不歧挑戰,卻是不敢視若等閒了。不歧是給那偽裝聾啞道人的王晦聞用得自常五娘的青蜂針殺害的,無名真人思疑不定:“莫非向天明亦已串通好了,要是我找不出不歧應戰,他們就要誣我了?但王晦聞是尚有所求于我的,他總不能任由向天明破坏他的計划吧?”游目四顧,在人叢中卻是找不到那個聾啞道人。
  不波道:“不歧師弟并不在場,貧道雖不敢說是得到前任掌門的真傳,但……”
  他話猶未了,向天明已在裝出非常惊詫的神情說道:“不歧道長是現存的無相真人的唯一嫡傳弟子,他怎能不來參加葬禮?”
  無名真人暗自尋思:“此際可還不是揭出真相的時候,且試一試他知道多少?”于是只好編造謊言:“不歧哀傷過度,不幸已病倒了。”
  向天明道:“啊,那可真不巧了。無名真人,你是即將繼任的掌門,前任掌門的約會,本來也可由你替代,但葬禮過后,就要舉行冊封儀式,對你來說,只怕不甚适宜。當然,如果你肯賜教,那是最好不過,如果不便,你也可以在貴派弟子之中挑選一人替代不歧。”
  無名真人昨日曾經見過他的身手,心里想道:“他的劍法比明珠還胜一籌,即使無色師弟出場,恐怕也未必是他對手,不波更不用說了。哼,他連我都敢挑戰,莫非他還藏有什么絕招,昨日未曾顯露?”
  無色道人站出來道:“向先生,貧道和你討教几招。”
  不波立即說道:“這位向先生的心愿本來是想和已故掌門的衣缽傳人比劍的,我雖然不是無相真人的弟子,卻是不歧的師兄,這場比劍似乎應該由我替代不歧,較為适當。”要知無色与不歧的年紀雖然相差不大,但無色卻是和無相真人同一輩份的。不波自告奮勇,用意其實是在于貶抑向天明的身份。
  無名真人暗自尋思:“不波和他比劍,是非敗不可的。但若由無色出場,輸了更沒光彩。”他昨日見過向天明的劍法,知己知彼,情知除非自己出馬,否則恐怕武當門下,無人能是向天明敵手。但自己是即將接任掌門的,在冊封儀式舉行之前,以自己的身份又的确是不宜出手。
  他正自躊躇不定,只听得向天明哈哈一笑,已在說道:“你們兩位不必爭,不如并肩子上吧!”
  無色大怒道:“向天明,以為你有劍圣之稱,就敢自中無人嗎?”
  就在此時,忽听得有人說道:“師祖的這個約會,當然應該由我替代,師叔祖和大師伯,請你們不要爭了。”
  走出來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年紀大約只有十七八歲。不是別人,正是耿玉京。原來昨晚他雖然給聾啞道人打得不省人事,但聾啞道人也只是要他“不省人事”而已,并沒將他打傷。不過經過這一場激斗,耿玉京的元气即使未是‘大傷”,“小傷”卻是難免的了。
  向天明道:“小哥儿,你今年几歲了?”言下殊有不屑之意。
  耿玉京傲然說道:“你管我今年几歲,你應該問的只是我有沒有資格?”
  向天明道:“好,那么我就問你,你憑什么資格替無相真人踐約?”
  站在一旁的武當派首席長老無量道人忽地替他作答:“他名叫耿玉京,正是不歧唯一的弟子,年紀雖小,劍法倒是貧道已故的掌門師兄親自傳授的。”他以首席長老的身份,如此鄭重其事的介紹本派一名小弟子,倒似乎是恐怕向天明不肯接受耿王京做對手似的。
  向天明道:“哦,如此說來,你倒是無相真人唯一的衣缽傳人了。”
  耿王京道:“你這一問我倒是不好回答,我的劍法雖是師祖親授,但到底得了几分真傳,那可還得待我和你比劍過后,由本門的几位長老法限鑒定了。”
  向天明也曾听過東方亮稱贊藍玉京的天資穎悟,劍法非凡,但見他只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又怎能將他放在限內,當下哼了一聲,說道:“這個約會本來是我和無相真人的約會,不管你是八十歲的老頭,或十八歲的小子,你替無相真人踐約,我就只能把你當作無相真人的替身了。這可不是當玩耍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耿玉京道:“我明白,你是怕別人說你以大欺小罷了。那咱們就把話說在前頭,你盡管全力以赴,我也不會對你手下留情!”
  向天明道:“好,有志气,那就來吧!”
  無名真人并不知道耿玉京昨晚曾与聾啞道人交手之事,見耿玉京形容惟悴,只道他身經慘變,哀悼義父,以至影響精神,便道:“向先生,這個約會押后兩日如何?”
  向天明道:“為什么?”
  無名真人道:“他素來极得師祖疼愛,如今來送師祖下葬,心中自是難免哀痛,而且于禮也似有不合。”
  向天明道:“真人此言差矣。第一,這約會是我和無相真人生前定下的,理當在他入土之前了結,這才能等于他親自赴約一般,而且,藍少俠既然是無相真人最疼愛的徒孫,他欲盡孝思,就正該把他的師門所學,在無相真人靈前施展,好讓真人知道他的得意徒孫劍術有成,方能告慰死者于地下啊!”
  無量長老點了點頭,說道:“這話也說得有理,玉京,你就當作是師祖親臨,看你比劍吧。”
  他這樣說法,等于是給向天明補充了第三點理由:讓耿玉京在師祖墳前比劍是給了他無形的激勵了。
  無名真人听得不禁皺了眉頭,但他可不能不尊重無量長老的身份,心里雖然很不滿意,也只能止于皺眉了。
  本無大師忽道:“向施主,當年你与無相真人訂下約會,目的該是和他印證劍術吧。”
  向天明道:“不錯,不過,我是晚輩,印證二字改為討教,似乎更恰當一些。”反正無相真人已經即將入土,他也樂得謙虛一些。
  本無大師道:“既然如此,那么你們這場比創。是應該點到即止了。”
  向天明道:“本當如此,但刀劍不長眼睛,倘有誤傷,恐怕也只能各安天命了。”
  在場送葬的客人,差不多都是同情耿玉京,听了這話,不禁議論紛紛。有的說道,比劍就只該在劍法上定出輸贏,比招不比力;有的說道,誤傷雖屬難以避免,但若是令對方受到內傷,那就是用內力傷人,而不是失招的劍傷了。用內力傷人,就該禁止。有的還認為若是用內力把對方的劍震飛,那也應該禁止。
  本無大師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道:“誤傷難免,但似誤非誤之間,卻是很難判定的,老衲但求你們雙方都有与人為善之心,那就好了。”
  無名真人趁机說道:“是誤非誤,法眼難求,有此眼力者,無過于本無大師。這場比劍,就請大師做個公正如何?”
  本來這個“約會”,只是屬于私人性質的約會,与江湖上一般結有仇怨的兩派的比武之約不同。后者必須有個證人,前者則是可有可無的。但無名真人提出,本無大師亦已答允,向天明自是不能不尊重本無大師少林寺達摩院首座的身份,只好裝作“欣然同意”了。
  向天明拔劍出鞘,先對無相真人的棺材抱劍施禮。
  向天明行禮完畢,朗聲說道:“我自三十歲過后,從未用過五金所煉的刀劍。但今日我是來赴武當的掌門真人之約,倘若不用有形之劍,只怕是對前輩不恭,請各位識者見諒!”表面是對無相真人的尊崇,但一股驕矜之气,卻也溢于言表。
  不過,他這話倒也說得不假。劍術練到了上乘境界,任何物件,信于拿來,都可以當作寶劍,甚至根本無須有劍在手,也可使出劍術。例如昨日他和西門夫人的“比劍”,西門夫人的“劍”是一根樹枝,而他的劍則只是一雙手掌。
  過鐵錚的好友秦岭云冷笑道:“裝模作樣,胡吹大气。分明是因自己以大欺小,只怕胜之不武,不胜為笑,這才推到無相真人頭上。”秦岭云也是有名的劍客,當然應該算是“有識之士”,這話是有意奚落向天明的。在場的客人同情耿玉京者甚多,听得此言,轟然大笑。
  向天明哼了一聲,說道:“我不与無知者計較,誰若不服,待這場比劍過后,大可來試試我的無形之劍是甚滋味。”
  秦岭云被他橫了一眼,怒气上沖,說道:“比劍過后,你若不死,我第一個向你請教。”
  無量長老忙作調停:“請各位看在本無大師和貧道份上,別要節外生枝。”本無大師是證人身份,是以他特地把本無大拉來加重自己說話的份量,那些起哄的人果然被他這話壓住,不敢喧嘩了。
  本無大師不置可否,卻對耿玉京道:“小施主,你是不是最近剛剛病過一場?”
  耿玉京心頭一凜:“這老和尚的眼力真是厲害。”但口里則在說道:“沒有呀。”
  本無大師道:“沒有就好。我是見你精神似乎不佳,故有此問。好,你打點精神,盡你的所能比劍吧,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胜負不必放在心上!”說罷,輕輕拍了一拍耿玉京的肩膊。
  一拍之下,耿玉京只覺似有一股暖流,從他的肩并穴輸入,瞬息之間,流遍全身,精神為之大振。心知本無大師是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便道:“多謝大師鼓勵。”說罷,拔劍出場。
  向天明已經立定架式,腳步不丁不八,目注劍尖。庄重的神气,竟是如臨大敵。
  搏獅子用全力,搏免亦用全力,這正是一流高手保持不敗之道、須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唯有凡事都是用同樣的認真態度對待,才可預防意外。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但向天明只是這么一站,就顯出了嚴似淵停岳峙的宗師气象。
  向天明是有“劍圣”之稱的成名劍客,耿玉京雖說是無相真人的嫡傳徒孫,卻只是個初出道的“雛儿”,如今他對這場比劍如此認真,固然令人感到意外,但也意味著他是對無相真人的尊重。武當派的一眾弟子都是一方面感到滿意,一方面又不禁為耿玉京擔心了。連深知耿玉京劍法的無名真人也是心里想道:“只盼他能夠抵擋個三五十招也是雖敗猶榮了。”
  耿玉京在眾人注目之下,已經走到向天明的面前站定,橫劍當胸,緩緩說道:“向先生遠來是客,請出招!”
  向天明怔了一怔,隨即笑道:“不錯,你是無相真人的替身,我可不能把你當作武當派一個小弟子看待,主客之禮顛倒,那就是對無相真人的不敬了。”說罷一聲喝道:“接招!”劍光疾如閃電般地掃過來。
  只听得“叮”的一聲,耿玉京退了一步,向天明連環三招,接續而來。第二招儼似長虹攔腰橫卷,第三招卻似匹練般的直指心窩,叮叮叮三聲響過,耿玉京連退三步,但看他模樣,仍是气定神閒,絲毫不露敗象。
  這一下眾人都是大為惊詫,不波站在無名真人旁邊,輕聲說道:“沒想到玉京師侄對本門武學的精義參悟得如此透徹!”武當派的武學精義是“以柔克剛”,耿玉京抵擋向天明這三招凌厲的攻勢,正是深得“四兩撥千斤”之妙。
  向天明哼了一聲,續采攻勢,有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下。耿玉京一個個的劍圈划將出來,大圈圈,小圈圈,圓圈,斜圈,圈里套圈,划一個圈圈,就消解向天明的一分攻勢。不知不覺,已是過了三十多招。無名真人与本無大師的臉上都露出了笑容,心中俱是想道:“這孩子即使在此際落敗,亦足以保持武當派的威名于不墜了,最怕的就是他不知進退。”
  此時耿玉京若是罷手認輸,可說得是雖敗猶榮,對武當派的聲譽也是只有增加,絕無損失(須知他只不過是無相真人的徒孫)。但這只能由他本人來作決定,旁觀者是不能越俎代庖的。
  但耿玉京卻似毫無退讓之意,他仍是見招拆招,見式拆式。而且,好像進入了忘我的境界,和向天明一樣,全副精神都注在對方的劍尖上。雙方都是如此,那就非得胜負已決才能罷休了。無名真人又是歡喜,又是擔憂,歡喜的是,本派一個小弟子也能夠和‘創圣”拼斗至五十招開外,擔憂的是耿玉京終須落敗,縱然敗了亦已無損武當聲譽,但他本人卻是恐怕不死也得受傷。
  向天明的劍法霍霍展開,劍勢當真是有如飛鷹展翼,盤旋飛舞,曲直相乘,站得近的人,已是可以看見耿玉京的額上滴下黃豆般的汗珠了。無名真人、無色長老、不波道人等武當劍術高手,比別的人更加吃惊,原來向天明的劍法亦是剛中有柔,他那盤旋飛舞的劍勢好像波浪的四面擴張,竟然也是隱隱含有太极劍法的“劍意”。耿玉京雖然還能夠招架,但落在這三位大行家的眼中,耿玉京的劍法已是被對方所克了。
  耿玉京吸了一口气,心中默念“任他如泰山壓頂,我只當清風拂面。”靈台恢复清明,劍勢輕如柳絮,但柳絮輕風,也不至為狂風粉碎。
  向天明不覺也有“怜才”之意,但轉念一想:“我若讓這小子過了百招,還有何面目見天下英雄,更莫談開宗立派了!”爭名之念蓋過怜才之意,一咬牙使出了更為根辣的絕招。劍光有如電閃,在旁圍觀的人都給劍光射得几乎都睜不開雙眼。耿玉京縱然懂得“四兩撥千斤”的妙用,但看不清楚對方的來勢,卻又如何能夠施展?
  無名真人正想拼著失了体面,替耿玉京認輸,但就在他想要喝止的時候,一個令人不敢置信的事情突然在他眼前出現了。
  耿玉京在這樣劇烈的戰斗之中,竟然閉上了雙目!
  但說也奇怪,他閉上雙目,隨意揮洒,卻是每一招都恰到好處的化解了對方攻勢,他重新恢复了气定神閒,額上的汗珠也不复見了。
  不波看得如醉如痴,問無名真人道:“玉京師侄這個境界,當真是我夢想不到,這、這是怎么練成的,本門的劍法似乎未載。”
  無名真人也是看得神搖目奪,半晌,說道:“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遇,到了這個境界,根本就無須講究什么劍法了。”
  不波大吃一惊,說道:“玉京師侄已經到達了這個境界?”,
  無名真人道:“我不知道,因為我自己也還未曾到達這個境界,但依我看來,他即使未曾到達這個境界,也是相差不遠了。不波,你對本門劍術最有心得,你看他這兩招是不是從無到有,似有還無?”
  所謂“從無到有,似有還無”,亦即是重視“劍意”的意思。參透了上乘劍術之后,隨意揮洒,皆成妙手,看似無招,實是有招。“無”与“有”已經不是“對立”的物事,而是混為一体的了。故云從無可以到有,似有仍是還無。
  不波點一點頭,道:“掌門說得不錯,玉京師侄的出招。雖是本門劍法所未載,但仔細看來,卻仍是合乎太极劍意的,不過,奇怪,向天明的劍法,似乎也有點本門劍意。”
  無名真人道:“你這話只說對了一半。”
  不波道:“請掌門指教。”
  無名真人道:“不錯,向天明的劍術是有几分太极劍意,但仍是以他本門的飛鷹回旋劍法為主的。論境界也要比玉京稍遜一籌。”
  不波是個“劍痴”,本來想趁這個机會,請無名真人給他更多一些指點的,但此時場中的比劍,已經到了十分緊張的關頭,他恐怕漏著了一兩個精微的變化,只好專注斗場,不再言語。
  不波与無名在談論劍法的妙理,旁觀的客人則大多是在看“熱鬧”,而不是在看“門道”。耿玉京閉目比劍,當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末聞,不由得人人都為耿玉京喝彩。“哈哈,號稱劍圣,卻打不過一個閉了眼睛的孩子!”“不見得吧,劍圣還是占了六七成攻勢的!”“但對方是閉上眼睛的,打得過也是天下奇聞了!”“你們看出來沒有,這孩子閉上眼睛,好像還胜過睜開眼之時。”“這,你就不懂了,劍圣的劍光有如閃電,閉上了眼睛才不至于耀眼生花。”最后說話的這個人雖然不懂上乘劍理,說的也是實情。
  向天明听得那些人的譏諷,拼著孤注一擲,突施殺手!
  只見那閃電似的劍光,突然好像銀虹暴長。向天明一聲叱吒,身形平地拔起,劍勢凌空下擊!
  他已經使出了飛鷹回旋劍法中最后的一個絕招!
  場中不乏識貨的大行家,見他這招使出,無不吃惊。甚至連本來對耿玉京頗具信心的無名真人,不禁也變了面色!
  他這一招宛如鷹擊長空,盤旋而下,在那盤旋曲折的劍勢之中,最少藏有九种變化。
  三十七年前,他的師父玄貞子和無相真人交手,玄貞子使出這招,無相真人也不過僅僅能夠化解他的劍勢而已。最后雖然還是無相真人胜了,但只論這招,無相真人還是只能化解,而非破解的。
  而且玄貞子使這一招,只不過有七個變化,現在向天明使這一招,卻已有了九個變化!
  即使是精通四兩撥千斤手法的人,也是絕難在這瞬息之間,消解這一招九式的劍勢,何況向天明的功力又是遠在耿玉京之上。
  耿玉京能夠抵擋得住這勢若雷霆,且又是變化极其繁复的凌空一擊么?
  就在眾人屏息以待之際,只見耿玉京也是飛身躍起,劍勢斜伸,形如白鶴亮翅。
  老一輩的武當派弟子更加吃惊了!
  當年無相真人破這一招,用的是平平無奇的推窗望月,推窗望月,見順勢卸勁,雖然平平無奇,卻能以拙胜巧。但這一招白鶴亮翅,卻是非得和對方硬碰不可!
  無名真人方自吃惊道:“這孩子已是悟了上乘劍理,怎的忽然如此糊徐?”驀地看出,原來耿玉京這一招仍是“似有還無”,形如白鶴亮翅,實則“劍意”不同。
  但盡管如此,無名真人也還是為耿王京擔心,擔心他縱然能夠破解這招,但既然是身于懸空,硬碰硬接,最少恐怕也落得個兩敗俱傷,稍有疏神,只怕還得送了性命!
  眼看雙方就要在半空碰上了!忽地只見一片“紅云”平地冒起,原來是本無大師脫下身披的大紅袈裟,硬生生的從兩道劍光之中穿過。
  只听得當當兩聲,兩口寶劍同時落地。本無大師的袈裟化成了片片蝴蝶。
  耿玉京倒縱出數丈開外,咕咚一聲,坐在地上,向天明退出了六七步,臉色難看之极!
  無色道人瞪了向天明一眼,走過去將耿玉京扶了起來,問道:“京儿,你怎么啦?”他在武當四個長老之中名列第二,劍術則是第一,耿玉京的七十二手連環奪命劍法就是跟他學的。和無相真人一樣,他對耿玉京也是一向愛護的。此時暗自想道:“倘若京儿受了內傷,我決計不放過那個向天明!”
  耿玉京道:“沒什么,我只是慚愧、慚愧……”他想說的是慚愧未能打敗對方,但無色已在說道:“你用不著慚愧,非但不用慚愧,你已經是大大為師門爭气了。在劍法上你并沒有輸給那個什么劍圣!”
  本來這种近乎“評判”的說法是只能由公證人說的,不宜出于無色之口。但無色卻是忍不住心頭气憤,忍不住說了。
  耿玉京好像大病過后,身子十分虛弱,無色將他扶了起來,他還是晃了兩晃,才能穩住身形,眾人見他如此情形,心中懼是想道:“他即使沒有受到內傷,也是被對方的內力擊倒的了。嗯,這場比劍應該算是誰贏呢?”要知比劍之前雖然有人提過不許用內力傷人,但被對方的內力擊倒卻是另一回事,而且比武未曾終結,本無大師就將他們分開,這也是有違武林規矩的,這又該怎樣說呢?場中所有的人都在看著本無大師了。
  只听得本無大師咳了一聲,緩緩說道:“老衲將你們分開,實是逼不得已,你們若要責怪老衲不守證人本份,老衲甘受無辭。但依老衲之見,你們這場比劍,就當作是不分胜負吧。向施主,你意下如何?”
  場中的人,雖然十九都是同情耿玉京,但听了本無大師這番說話,分明是偏袒耿玉京這方,心中也都是不免想道:“耿玉京已被擊倒,向天明可不是省油燈,怎肯當作是不分高下?”
  哪知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只見向天明面上一陣青,一陣紅,終于澀聲說道:“不,是我輸了!本無大師,多謝你給我面子,但輸了就是輸了,我可不能抵賴!”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惊愕。就在此時,一陣風吹過,突然有一片銅錢般大小的圓形布片,隨風飄蕩。這市片是哪里來的呢?
  眾人定睛看去,這才發現,向天明的胸前部位,上衣開了一個窟窿,恰恰是個銅錢大小。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向天明确是非得認輸不可!
  他們剛才是在即將接触,尚未接触之際,給本無大師分開的。
  雖然尚未接触,但雙方的內力都已貫注劍尖,甚至發出了無形的劍气。
  是以耿玉京的劍尖雖然未刺著向天明的身子,那無形的劍气,已是划破了他的衣裳。
  同樣的道理,向天明最后那一招揮劍狂劈,雖然沒劈著耿玉京,耿玉京也如中了劈空掌力一般,被他的內力擊倒了。
  好在有本無大師及時將他們分開,他們才僥幸沒有受傷。
  反過來說,假如沒有本無大師在這關鍵時刻出手,其結果就勢必是兩敗俱傷了。
  不過,縱然是兩敗俱傷,傷的程度也是有所不同的。
  對耿玉京來說,當然會受到嚴重的內傷,但不一定會喪命。因為他的劍招后發先至,向天明一被刺傷,他的劍就不能劈著耿玉京,只能憑著最后發出的那股內力來傷耿玉京了。但耿王京那一劍若不是手下留情,向大明的胸口就要開個窟窿了。
  這就是向天明非得認輸不可的原因。
  向天明面色慘白,驀地發聲狂笑:“無相真人的徒孫尚且如此,我妄欲与他老人家爭胜,真是井底之蛙了,恭喜你們武當派出了這樣一位少年英杰,向某甘拜下風!”
  狂笑聲中,向天明已是出了墓園,走了。
  武當弟子以及一眾客人,紛紛來向耿玉京道賀。無名真人將他引至無相真人棺前,讓他和師祖行了辭靈之禮,武當四大弟子把棺材放入墓穴,人多好辦事,不過半個時辰,填土,平頂,墓穴合攏,已是筑起新墳,并且立了墓碑了。
  無相真人的葬禮完成之后,跟著就將是無名真人正式宣告接任掌門,并接受朝廷的封號了。
  朝廷欽使諸千石上前祝賀,說道:“葬禮給延誤了一個時辰,冊封儀式可以開始了吧?”
  按照傳統儀式,新掌門人接任的宣告,等于是“刻板文章”,首先是說奉前掌門人遺命,跟著是多謝同門擁戴,然后再說几句客气話的。
  兩名武當弟子,手捧玉盤,已經站在無名真人的兩旁,一個盤子里放的是掌門人的印信,一個盤于里放的卻是一件破舊的道袍,這件道袍乃是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丰的遺物,這兩樣物事是武當派掌門人權力的象征。
  無名真人忽道:“你們暫且退下,我有話說!”兩名弟子面面相覷,大為惊詫,須知按照規矩,在無名真人作了按任掌門的宣告之后,便當接過印信,披上道袍的。“宣告”不過是刻板文章,說話無多,很快就可“念”完,即使不依慣例,無名真人也不該叫他們退下,到時再讓他們匆匆忙忙地走上來,但掌門人有命,這兩名弟子也只好退過兩旁了。
  客人不知道武當派的規矩,還不覺得怎樣,武當派的弟子可是人人心里嘀咕,眼睛望著無名真人,豎起耳朵來听。
  只听得無名真人緩緩說道:“本門弟子想必都還記得,無相師兄代師收徒,立我為掌門弟子那天,曾發生一件特別事情。”
  這件事情武當派的弟子當然全都知道,但也有些客人是尚未知道的,紛紛向武當派的弟子打听。
  無量長老說道:“那天東方亮冒充他的師父上山挑戰,無名師弟只不過用了一招,就把他的人皮面具剖開,令他心服口服的認輸!”無量滿肚密圈,只待無名真人在接任之后便即讓位給他,他只道無名真人是想夸耀他的“得意之作”,因此給他說明。
  一眾客人方始恍然大悟,心道:“原來無名真人是因立了這件功勞,方得繼任掌門的。”巴山劍客過鐵錚笑道:“那天打敗了徒弟,今天打敗了師父這可真是無獨有偶,也是來給貴派新掌門人增慶的啊!”無量長老听得不覺皺眉頭,過鐵錚說罷方始省起,這個恭維有點不大合适,打敗徒弟的新掌門人,打敗師父的卻是比新掌門人晚兩輩的小弟子。
  無名真人繼續說道:“我本是俗家弟子,那天一上山,無相師兄便替我主持出家儀式,跟著又立我為掌門弟子,此事其實是不依本派常規的,只能算是權宜之計。”
  無色長老道:“此事也并非沒有前例可援,本派的第三代掌門就是俗家弟子牟獨逸,牟祖師也正是你們牟家的祖先啊!”
  無名真人道:“那是二百年前的事情了。自先祖獨逸公以俗家弟子接任掌門之后,就從來沒有過相同的例子,我不想破例。”
  無色道:“你雖然是在出家的同一天被立為掌門弟子,但也已經是出家人的身份了,不算破例。”
  無名真人道:“我剛說過,這不過是無相師兄的權宜之計。我在受命之時,就曾許下諾言,我是准備隨時讓賢的。”
  不波對無名真人最為佩服,他是個直性子,便即說道:“是啊,前任掌門師伯是因你的劍術無人能及,而本派又正處于多難之秋,做掌門的人,除了精通劍術之外,還要年富力強,精明能干才行。因此,這才想到,要把你請來,接任掌門的。前任掌門決定的這樁事情,不管是否當真如你所說那樣,只是權宜之計,但在一切情況沒有改變之前,你總是還要勉為其難的!”
  無名真人道:“不,已經有變了。”
  不波大聲道:“你以為挫敗了劍圣師徒,就可以對前任掌門交代得過去了么?你難道不知本派還有比你這個更重要的事情,要你擔當、料理!”
  他在第一次發言時,說出,“本派正處于多難之秋”這樣的一句話,如今又說出了“本派還有比挫敗劍圣師徒更重要的事情”要無名真人擔當的話,登時舍得全場聳然動容!有的人心里想道:“武當派如今正是威名顯赫,如日中天,怎能說是多難之秋?”但也有些人對武當派的“多難”略有所知,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情,只盼不波多揭一些“家丑”。
  無量長老皺了眉頭,心中責怪:“不波已經是位列長老的了,怎的還是如此不通世故,把不該讓外人知道的也說出來。”但因不波是已故首席長老無极道人的大弟子,且又已升任長老,無量雖然心中不滿,卻也不便阻攔。
  無名真人說道:“你既然說了,我也不用對朋友隱瞞了,十七年前,本派有三位和我同一輩份的師兄,死因都很离奇,這個案子,我們是必須查究的。但我不做掌門,也可從旁協助呀!”“秘聞”揭露,眾人自是不免一陣沸騰。
  不波待場中稍靜下來,說道:“無名師叔,你曾是中州大俠,以大俠的身份,怎能為德不卒?大事未了,就要讓賢?”他情急气憤,口不擇言,不稱“掌門”,改稱“師叔”,而且居然責備起新掌門人來了!
  無量這才裝作忍不住喝道:“不波,不可如此放肆!須知我們只能勸掌門人回心轉意,卻不可口出怨言。”
  無名真人卻似毫不在乎,淡淡說道:“不波,你說得不錯,我這大俠之稱,只是浪得虛名而已。我的确是道心不堅,只待新掌門确定之后,我就要還俗了,或許我還俗之后,更加方便我為本派出力。所以,你可以責我道心不堅,但為德不卒這四個字,那倒似乎責得過重了。”
  即將接任掌門的人,竟然說要“還俗”,武當派的道家弟子,都覺臉上無光。但無量卻是樂意看到他當眾出丑,故意歎了口气,說道:“你難耐清修之苦,那也不能勉強,唉,怪不得你剛才說是不想破例了,原來你早就有了還俗的打算!”弦外之音,當然是贊成無名讓出掌門之位的了。
  不波忙道:“師叔,請你三思而行,你口口聲聲說要讓賢,可賢人卻在何處?”
  無名真人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頓了一頓,目光從無量、無色、不波三個長老的身上橫掃過去。
  無量長老的一顆心砰砰跳動,他是早已得知那偽裝聾啞道人的王晦聞的設計的,原來的設計是要由無名真人讓位給他,然后由他傳給不歧。不過,無名真人是立即讓位,他傳給不歧,則可以等待几年,在傳位之前,先立不歧為掌門弟子,如此安排,乃是因為無相真人曾經說過,在他身后的新掌門人,最好是選擇年富力強者為宜,至于選擇不歧做下一任的掌門,一來是因為不歧名正言順(無相真人碩果僅存的弟子),二來是因為不歧有把柄在他們手里,他們只是要不歧做個傀儡而已。
  哪知不歧昨晚竟不惜自暴其罪,對“誤殺”師弟一事,向耿玉京直認不諱,而且還先后對無名真人与耿玉京發誓,要盡一己之力,為他們找出當年殺害無极道長与兩湖大俠何其武等人的真凶,王晦聞就是因此殺了不歧的。
  無量患得患失,暗自思量:“不歧已死,我傳給誰呢?若不先立掌門弟子,我又上了年紀,只怕一眾弟子就不肯贊同由我接任掌門了。”忽地得了一個主意:“啊,對,我可以選擇不波,他性子雖然憨直,但不通時務,自必也是要受我們擺布。
  心念末已,只見無名真人的目光停在耿玉京身上,接著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人就是無相真人的唯一徒孫藍玉京!”
  此言一出,連在場的客人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武當派的弟子更是惊得呆了。
  無量不覺失聲叫道:“什么,你要把掌門之位,讓給這個娃娃。”
  無名真人斬釘截鐵地說道:“不錯!”
  耿玉京嚇得張口結舌,好不容易才嚷得出來:“掌門真人,我、我、我怎能擔此重任!”
  無名真人作了一個手勢,待場中靜了下來之后,緩緩說道:“玉京雖然年少,他的劍法卻是有目共睹的,劍圣都敗在他的劍下,你們自問有誰能夠胜得過他?我不過功力比他稍高而已,論劍法我也自愧不如呢!”他以師叔祖的身份,不惜貶低自己,對耿玉京的夸贊,也真可以說得是至矣盡矣了。
  無量長老气得臉上通紅,但他也不敢說出自己的劍法胜得過耿玉京。
  不波是個“劍痴”,他呆了片刻,忽地說道:“我不知道別人怎樣想,我對玉京師侄的劍法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無名師叔,你說得不錯,他的确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材。本門也好在沒有立下規矩,說是必須到了多少年紀才能夠做掌門的!”言下之意,當然是贊同耿玉京了。
  無量長老的二徒弟不妄道人心道:“師父不好說話,我只能替他說了。”便站出來道:“不波師兄,你的話雖然也有點道理,但玉京師侄畢竟只不過是十六七歲年紀,如何能統率同門?再說,做本派掌門,也不只是精通劍術就行的。無名師叔剛才說的也是‘讓賢’這兩個字,玉京師侄的‘賢’在哪里,我們還沒見到呢!”
  不波摸一摸頭,說道:“晤,你說的好像也有點道理。”
  無名真人道:“這個,我看你們倒是無須顧慮。”
  不妄亢聲道:“為什么?”
  無名真人道:“俗語有云,近朱者亦,近墨者黑,玉京這孩子自幼就受無相真人的黛陶,人品又焉得不好?至于辦事的才干,那是可以鍛煉出來的。”
  不波本無定見,不覺又摸了摸頭,說道:“這話似乎說得更加有理,不錯,倘若他的心術不正,已故掌門真人也不會將本門的內功心法和上乘劍訣傳給他了。”
  無相真人是群流景仰的人物,本門弟子對他的尊敬,那更是無須說了。無名真人把他抬了出來,誰也不敢反駁。
  不妄嘀咕道:“但玉京師侄畢竟是年紀太輕,一下子就讓他做掌門,這個,這個……”
  無名真人道:“這個咱們當然還可以商量,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比如說,可以選兩位長老輔助他,或者先立他為掌門弟子,那也未嘗不可。”
  無量長老忽道:“現在恐怕還談不到商議什么辦法的時候,有一件事情,必須先弄清楚!”
  無名真人道:“什么事情?”
  無量長老道:“若是有人犯了武林公認的戒條,他還能不能夠做一派的掌門?”
  無名真人心頭一跳,沉聲問道:“什么戒條?”
  無量長老道:“結交匪人,吃里爬外!”
  耿玉京跳起來道:“我結交了什么匪人,又怎樣吃里爬外?”
  無名真人喝道:“玉京,讓長老先說!”
  無量長老說道:“我不是怀疑無相師兄不會教導,但少年人心性不定,見識無多,初走江湖,也難保不會上了坏人的當,誤入歧途,須知名師出高徒,良師出賢徒,這只是一般的常理,任何事情,都有例外的。”
  憨直的不波又插口道:“這話也有道理,不過請你最好還是少發議論,多說事實。”
  無量長老知他性子,被他頂撞,倒也并不气惱,繼續說道:“剛才他和向天明那場比劍,你們是看得很清楚的了?”
  不波道:“很清楚難說,看清楚六七成大概有的。”
  無量長老道:“那你說,那向天明的劍法,是不是也有咱們武當派的太极劍意在內。”
  不波道:“是有几分。但無論如何,他也比不上玉京對本門劍法的領悟。”
  無量長老道:“這是兩回事情,我問你,若是不懂那一派的劍法,能否創出劍意?”
  不波道:“當然不能!”
  無量長老道:“著呀,那么向天明是從哪里學來的本門創法?”
  不波摸頭道:“這我怎么知道?”
  無量長老道:“你不知道我知道!”回過頭來,陡地喝道:“玉京,你去年下山之后,就和東方亮做了好朋友,是也不是?”
  耿玉京道:“東方亮也不是什么匪人呀,甚至即使他的師父向天明,師祖也并沒有把他當作匪人的,否則當年就不會答應与他印證武功了。”
  無量長老哼了一聲道:“師父是師父,徒弟是徒弟,別扯在一起。何況向天明縱然不是匪人,也是對本門怀有敵意的。”
  耿玉京道:“但現在亦已化解了。”
  無量長老怒道:“我叫你不要扯到別人身上,我現在說的是東方亮!”
  耿玉京道:“好,那你就說東方亮吧。”
  無量長老道:“東方亮是否匪人,待會儿我會告訴你。我先問你,東方亮的武當劍法,是不是你教給他的?”
  耿王京想了一想,說道:“不是!”
  無量面向本無,說道:“本無大師,听說耿玉京曾与東方亮一起,到過少林寺,東方亮并曾在少林寺顯露過劍法!”
  本無大師道:“不錯,是有此事,東方亮的劍法中,也的确是有貴派的招數。”
  無量面挾寒霜,喝道:“玉京,你還要抵賴!”
  耿玉京道:“我不是抵賴……”
  不波性急,他是想幫耿玉京的,不待耿玉京說完,便即搶著說:“東方亮去年上山挑戰的時候,我曾經和他交過手,那時他還未曾認識玉京師侄呢,但已經會使太极劍法了,甚至有几招使得似乎比我還要高明!”
  無量長老道:“這就可以證明他沒有教過東方亮嗎?”
  不波听得稍為懂一點了,搔搔頭說道:“有沒有教過,這就很難說了。”
  無量長老道:“第一個把本門劍法教給東方亮的人是誰,我不知道,無名師弟,你知道不知道?”
  無名真人道:“我不知道!”心中則在暗暗吃惊,不知自己的秘密給他知道了多少?
  無名真人之所以吃惊,那是因為早在三十年前,他也曾把自己所領悟的太极劍法,与殷明珠(即后來的西門夫人)私相授受之故。無量長老如今對耿玉京的指責,在他听來,自是難免有“指桑罵槐”之感了。
  無量長老說道:“師弟,既然你也不知,那就不必管誰是第一個把武當劍法教給東方亮的人了。但令東方亮得到劍法真傳的人,我卻可以斷定,必定是藍玉京。”
  不波搔頭道:“長老,你怎么知道?”
  無量長老不理睬他,卻回過頭來問牟一羽:“一羽,你是曾經奉命下山,把藍玉京找回來的。听說你曾經碰見他們同在一起,并且曾与東方亮比過劍,不知結果如何?”
  牟一羽道:“慚愧得很,是我輸了。”
  無量長老道:“如此說來,東方亮的劍法是不是比他第一次上武當山之時,大有進步?”
  牟一羽道:“不錯,進步很多!——
  無量長老道:“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牟一羽道:“去年十月中旬。”
  牟一羽情知他是要迫自己說出耿王京私將劍法傳与外人,心想:“這事我可不能替玉京撒謊,但怎樣說才好呢?”于是只好樣作不知。
  無量長老一聲冷笑,說道:“其實我應該直接問你,記得你曾經和我說過,你上次下山,是兼有考察藍玉京在外面的行為的任務的,你既然曾与東方亮比劍,而當時藍玉京又不肯跟你回山,一定要和東方亮同走。那么,你總應該知道藍玉京是否曾把本門劍法授与外人的吧?即使不知,你也應該有個判斷!”
  牟一羽道:“當時,他与東方亮同走,那是因為要到少林寺拜訪慧可大師之故,這事說來話長。……”
  無量長老厲聲道:“我只是要你的判斷!与本案無關的事.那就不必管了!”
  牟一羽上次下山,其實最主要的目的就正是要查究耿玉京与東方亮結交一事,但現在他与東方亮的關系亦已變了,東方亮很可能就是自己未來的妹夫,這叫他如何開口頂證?
  耿玉京忽地大聲說道:“無量長老,其實你應該直接問我!”
  無量長老道:“哦,你現在肯說實話了嗎?”
  耿玉京道:“我沒說過謊話,因為你問的是:我有沒有教過東方亮,我只能回答:沒有!”
  無量長老勃然大怒:“事實都已擺出來,你、你仍然還要抵賴!”
  無名真人听出話里有因,說道:“師兄,他好像尚未說完,你讓他說下去!”
  耿玉京朗聲說道:“事實上是他教我,不是我教他!”
  無量長老冷笑道:“是他教你?去年他在武當山上所使的劍法,我們都曾見過,你剛才用的那些招數,他根本不會!”
  對這一點,不波也想不通,搔頭說道:“這倒是真的,的确是有天淵之別!”
  無名真人柔聲道:“玉京,你把經過情形,說來听听。”
  耿五家道:“我和他初次見面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就是東方亮。他激我与他比劍,這才不打不成相識的。他指出我每一招的疏失之處,反复和我拆解,后來我才能夠自己摸索出一些道理。”
  不波道:“如此說來,倒是你得益更多了?”
  耿玉京道:“一點不錯,正是這樣。”
  本無大師贊道:“恭喜貴派出了這樣一位武學奇材,青出于藍,當真是了不起啊!了不起!”
  無量長老不敢對本無大師反唇相譏,卻針對不波的話道:“不管是誰得益更多,他總是把本門的上乘劍法泄漏了給外人。倘是別的人也還罷了,這個東方亮是什么,你們知不知道?”
  不波道:“他是劍圣向天明的弟子。”
  無量瞪他一眼,冷笑說道:“這個盡人畢知,何須你說?”只差“廢話”二字沒罵出來。
  不波道:“哦,他還有別的身份?”
  無量長老說道:“他的姨父是從前的綠林盟主西門牧,他的父親東方曉雖然沒有落草為寇,卻也是常常去幫西門牧的忙的,其實也等于是個強盜頭子了。東方亮有這樣的家世,他還能夠是個好人嗎?他學會了武當劍法,豈非助紂為虐?我說你結交匪人,吃里爬外,有說錯你嗎?”
  賓客的秦岭云也是黑道出身的,聞育立即抗辯:“強盜也有好坏之分,豈能一概而論。依我看來,西門牧也是個盜亦有道的人,他的人品不見得就比你差了!”
  無量長老气得長須翹起,喝道:“你,你,你竟然敢把我和盜魁相比!”
  無名真人忙調解道:“請大家都莫節外生枝,還是言歸正傳吧。”
  耿玉京道:“西門牧是好是坏,似乎大可不必討論。但即使東方亮的姨父是個強盜頭子,和他又有什么關系?只要他不是坏人就行了。倘若按照你的說法,父親犯了罪,儿子也該拉去坐牢了?”
  不波高贊道:“高論,高論。玉京師侄,想不到你年紀輕輕,見解倒是不凡!”
  無量長老道:“俗語云: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句話雖然也有例外,但你們怎能擔保東方亮將來不是坏強盜?”他接連受到反駁,用辭已經斟酌許多,沒忘記在“強盜”之前加多一個“坏”字。
  耿玉京道:“那是將來的事情,至少他現在還不是。”
  無量長老道:“但你可別忘記,他的劍法有一部份是從你這里偷來的,要是他用以為惡,追源禍始,武當派又將如何交代?如果那時你已經做了掌門人的話!”
  耿玉京毅然說道:“如果東方亮當真變得那樣坏的話,我誓必以師祖所傳的劍法除他!除他不了,我就自刎以謝師祖!”此言一出,全場肅然。
  無名真人說道:“玉京立此重誓,無量師兄,你的顧慮也當消除了吧?說老實話,向天明師徒為了替他們的師祖玄貞子爭一口气,總想把我們武當派比下去,我對他們當然也是殊無好感的。但好在這個歷時三代的過節,今日亦已解開了。即使東方亮以后還可能要与我們爭胜,但最少到今天為止,尚未聞有何惡行,玉京和他做朋友,似乎不能說是結交匪人;而且玉京縱然与東方亮結交,但東方亮的師父也是給他擊敗的,‘吃里爬外’這個罪名,似乎更加不能加在他的身上!”這番話等于作了結論,把無量長老強加于耿王京身上的罪名全推翻了。
  無量長老羞成怒,說道:“你現在還未讓位,身份仍是掌門,是掌門人就該按照門規秉公辦理,你卻似乎太過偏袒玉京!即使那兩個罪名不能成立,他把本門劍法的奧秘泄漏給外人,總是犯了戒條!”
  無名真人道:“本派似乎并無禁止弟子与別派的人彼此觀摩,互相印證。玉京已說清楚,他与東方亮只是比劍拆招,并無私相授受之事!”
  無量長老道:“雖無明文規定,但這是千百年來武林公認的規矩!”
  本無大師忽道:“可否容老袖說几句話?”
  他要說話,誰敢不依,無量說道:“當然可以。”無名說道:“請大師指教。”
  本無大師道:“指教不敢,我只是想請問各位,有哪一個門派的武功,只是由最初開創這個門派的祖師一個人想出來的?從來沒有吸收過別派武學的精華,也從來沒有受過別派的影響?”
  這次前來武當山參加無相真人葬禮的客人,几乎可以說已是包念了各派的精英在內,誰都不敢說個“否”字。
  本無大師續道:“別的門派老衲不知,即以老衲的少林派而論,少林武功源自天竺,天下皆知。但經過了一千多年的變化,少林寺的源自天竺的武功已是与中士武功合而為一,分不出哪招是天竺的,哪一招是中土的了。不過,少林寺的武學仍然可以說是和天竺那爛陀寺的武學同源异流。”
  這也是盡人皆知的事實,有人便道:“唯其貴派善于采納眾家之長,才能為武學放一异彩,大師之言,令我頓開茅塞。”
  還有一個听得更加心悅誠服的乃是不波,只見他如痴如呆,忽地自言自語道:“博采眾長,方有大成。有道理,有道理,大有道理!怪不得少林派的武功天下第一了!”
  少林武當,素有心病,近年雖已逐漸化解,尚未完全消除,無量听得不波如此推崇少林,心里老大不舒服,可也不便當面說他長別人的志气,滅自己的威風。
  本無大師微笑道:“這可不敢當,貴派的武功就有許多是胜過我們少林寺的。嗯,貴派的創派祖師張真人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在少林寺做小和尚的時候,只不過學了一套,羅漢拳,后來离開本寺,云游天下,見聞日博,最后觀龜蛇二山山勢,妙悟通玄,遂創太极十三勢,而成一代宗師。老衲不打謊語,古往今來的武學宗師數得出的雖然還有几位。老衲最佩服的卻還是貴派的張真人!”
  這話等于說武當派的武功也是得自少林,如果連与別派觀摩都不准許的話,哪還有今日的武當派?這話也只有本無大師敢說。不過他口口聲聲推崇張真人,武當派的弟子也都心里舒服了。
  不波听得搖頭晃腦,忍不住又再插嘴:“是啊,玉京与東方亮拆招,即使讓他偷學了几招,還是我們得益更多。招數是死的,領悟才最緊要。比如說同樣是從太极劍中變化出來,玉京師侄不就比東方亮的師父更胜一等嗎?”
  巴山劍客過鐵錚大聲嚷道:“不是一籌,而是兩籌,三籌!”
  本無大師緩緩說道:“所以即使是千百年來的慣例,也不見得一定是合理的。武林中人固于門戶之見,無异固步自封。古語有云,有容乃大。老袖愿与各位共勉!”
  話說完了,許多門派的首腦人物,都點頭稱是。
  無名真人道:“多謝大師指教,無量長老,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形勢已成一面倒,無量還能說些什么,唯有心中苦笑了。
  無名真人道:“大家沒別的話說,那就讓我們回到正題吧。我決意把掌門之位讓給玉京,至于怎樣……”
  就在此刻,忽地就有人叫道:“且慢!”
  一個弓著腰的老道人走了出來,武當派弟子一看,全都呆了!
  “咦,他,他不就是紫霄宮那個聾啞道人嗎?怎么忽然會說話了?”呆了一陣后,有人嚷了出來。
  還有人說道:“他服侍了已故掌門真人三十多年,想不到竟是裝聾作啞!”
  “裝聾作啞,不知是何居心!”說這話的是牟一羽。
  “聾啞道人”冷冷說道:“不知武當派的戒律,有哪一條是禁止裝聾作啞的?”
  無量長老道:“晤,這倒好像沒有。”
  無名真人情知這場沖突已是不可避免,便道:“好,你說下去。”
  “聾啞道人”一個字一個字地吐了出來:“不管如何,你現在還是武當派的掌門人。我要請你先行清理門戶,然后才談得到傳給哪一個!”
  此言一出,頓時全場嘩然。事情可是越來越奇怪了。“清理門戶”,那更不直指耿王京是叛徒了?因為倘若是說別個,那就不會跟“傳位”聯在一起說的。
  “咄,清理門戶,這可是不能亂說的!聾啞師伯,你又聾又啞,能夠知道什么?”說這話的人是帶有几分傻气的不波。聾啞道人已經開口說話,他還是按照叫慣的稱呼,叫他聾啞師伯。
  無色較為精明,雙眉一豎,說道:“本門戒律,雖沒禁人裝聾作啞,但你指控是有關清理門戶的大事,我們必須先問你一個明白,你在武當山隱瞞身份三十多年,絕對不會是沒有目的,你得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
  “聾啞道人”道:“否則,你就要說我居心叵測了,是不是?”
  無色厲聲道:“不錯,正是這樣!”
  “聾啞道人”道:“合理的解釋,不是早已有事實擺在你的眼前了?”
  無色道:“什么事實?”
  “聾啞道人”道:“我服侍了無相真人几十年,若然我是一個坏蛋,真人豈能在几十年當中,毫無覺察,還敢留我在他身邊?”
  他抬出了武當派弟子最尊敬的已故掌門,武當派弟子,即還有疑心,卻也不敢作聲了。
  無色道:“君子可欺以其方,無相真人忠厚老實,被你蒙混過去,那也并不稀奇。”
  几個武當派大弟子同聲說道:“是呀,你不但裝聾作啞,而且是隱瞞原來的身份和武功,即使我們不追究你因何裝聾作啞,你也應該還給我們一個道理!為什么你甘愿跑到武當山來作個燒茶掃地的道人?”
  “聾啞道人”突然一挺胸膛,昂頭說道:“我當然是有原因的,但卻似乎不必和你們說。”他一挺胸膛,登時判若兩人。委瑣的模樣消失了。雖然仍是白發滿頭,卻已精神奕奕。
  有几個上了年紀的武林前輩吃了一惊,不約而同的齊聲叫道:“你,你不是三十年前小五義中排行第二的王晦聞大俠么?”
  王晦聞道:“大俠不敢當,我确是小五義中的老二。”
  “小五義”當年都有俠名,雖然后來老四西門牧和老五東方曉入了黑道,卻并不影響其他三人的聲譽。其他三人(七星劍客郭東來、慧可大師和王晦聞)又都是先后突然在江湖消失蹤跡的。知道他們過去的人,不覺都是想道:“看來王晦聞之遁入武當山道觀,和慧可的遁入少林寺做燒火和尚都是同一原因。可能是為了躲避仇家,也可能是避免給西門牧連累。”武林异人埋名隱姓之事,在所常有,他們震于王晦聞以前的俠名,不覺也就相信他了。
  王晦聞繼續說道:“我在無相真人身邊三十多年,雖然原來不是武當派,也算得是武當派了。我感他知遇之思,無以為報。當然要維護武當門戶。難道你們還把我當作外人不成?”
  無量長老咳了一聲,說道:“以他的身份以及他和本派的淵源,我們似乎應該讓他說話。”
  王晦聞道:“實不相瞞,我曾受無相上人臨終之囑,要我特別留意一個人。這個人是他最賞識的本門弟子,也是他刻意栽培,准備付托以重任的人。但因此人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要是給別人捏在手里,他也很可能在別人的威脅利誘之下,走上歧途,如今我已經發現了那人的可疑之處……”
  有人問道:“可疑什么?”
  王晦聞道:“欺師滅祖,甚至禍害本門!”
  這可是极其嚴重的罪名,武當派一眾弟子都是面面相覷,惊疑不已!
  倘若細心去想王晦聞剛才說的那一段話,當可想到,他說的“那個人”,當然是以耿玉京的嫌疑最大,但也有可能是指無名真人的。不過誰也不敢怀疑無名真人,于是就有人說道:“開門見山吧,你說的這個人是不是藍玉京?”
  王晦聞道:“你說對了三分之二。名字對,姓不對,他姓耿,不是藍!”
  “怎么,他不是那個菜農藍靠山的儿子嗎?”好几個武當派弟子同聲發問!
  王晦聞搖了搖頭,說道:“不,他是耿京士的儿子!”
  耿玉京亢聲道:“不錯我的爹爹是耿京土,那又怎樣?”
  無量長老歎了口气,說道:“真沒想到,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竟然是耿京士的儿子!”
  無量長老這一歎气,頓時就有許多人想來了。須知耿京士是背著“滿洲好細”的嫌疑死在他師兄戈振軍(即后來的不歧)的劍下的,這件事雖然秘不外傳,但武當派的弟子已有很多知道。尤其是“不”字輩的弟子。
  無量長老裝作怜憫的神態,目光投向耿玉京,歎了一聲,說道:“你現在還未知道嗎,唉,我本來不想說出來的,但事到如今,不想說也不能不說了,你的生身之父耿京土,乃是滿洲奸細!”
  耿玉京怒气填胸,大叫道:“胡說,我爹爹不是好細!”
  本來斥責長老“胡說”,乃是犯了“大不敬”之罪的。但無量長者卻作出一副寬容大量,不予追究的樣子,說道:“儿子維護父親,乃是人之常情,不怪你。但你必須拿出證据,你怎么知道你的爹爹不是好細?”
  耿玉京卻是無法說得明白,只能太叫大嚷:“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王晦聞忽道:“這里有一封信,請几位長老看看。”
  無量長老接了過來,看了一看,不作聲交給無色,無色看了,臉上稍有疑惑神色,轉交給新近升任長老的不波。
  不波一看,說道:“沒什么呀,不過是耿京士的一個朋友,寫給他的一封普通書信。”
  王晦聞冷冷說道:“普通書信,你看清楚沒有?”
  不波道:“朋友報告近況的書信,有什么特別?”
  王晦聞道:“上面有他朋友的署名。你讀出來听听。”
  不波仔細一看,說道:“霍卜托,晤,這名字倒是有點特別,好像不是漢人的名字。”
  王晦聞大聲道:“霍卜托是什么人,有誰知道嗎?”
  有個來自關外的武師說道:“多年之前,這個人好像曾經做過滿洲可汗努爾哈赤的衛士。”
  王晦聞道:“他是不是也曾在一個叫做烏鯊鎮的地方住過?”
  那武師道:“好像是的,不過那時听說他是隱瞞身份,在一間魚行充當買手。”
  另一個來自關外的牧場場主說道:“据我所知那間魚行,其實也是努爾哈赤的手下開的,不過,這大約是將近二十手前的事了,那時努爾哈赤還只是一個部落的酋長。”
  王晦聞道:“這間魚行如今還在那里嗎?”
  那場主道:“好像還在。老板也還是從前那個老板。”王晦聞道:“十八年前,亦即是耿京士從關外南歸那年,本派住在金陵的俗家弟子丁云鶴打听到一個消息”耿京士身上有一封滿洲奸細給他的密封,他本來想去追查耿京士,奪取這封密函的。但未出金陵,他就莫名其妙的被人害死了。他被害之后,他的家屬也曾來過武當山向無相上人稟報此事,兩位長老可還記得?”
  無色不答,無量長老則在說道:“不錯,是有此事。那個滿洲奸細,敢情就是這個霍卜托了。”
  不波吃了一惊,說道:“這么說,倒真的不能算是普通書信了,那個霍卜托是說他已在金陵當了官,叫耿京士去与他相會的!”
  王晦聞厲聲道:“耿京士和霍卜托的交情如此密切,你們說是不是也有奸細嫌疑?”
  無量長老道:“你說得不錯,當年我們就是從丁云鶴家屬的口中得知此事之后,開始怀疑耿京士是好細的。”
  他們一唱一和,把耿王京气得怒火欲燃,但他也可真是難以替父親分辨。要知霍卜托的确是有兩重身份,而他也是曾在金陵見過霍卜托的。莫說他不能泄漏郭璞這一特殊身份的秘密,即使說了出來,又有誰人相信他明里是“滿洲好細”,暗里卻是“反奸細”呢?
  無色冷冷說道:“這封信怎的會落在你的手上?”
  王晦聞道:“我雖然身在武當山,江湖上可還有些朋友。”言下之意,這封信是他的朋友幫他取得的,他可不愿意把詳情說給無色知道。
  若是換了別人,無色還可能釘住不放,但王晦聞一來是早有俠名,二來又是服侍了無相真人三十多年的人,他可不便太過表示怀疑,和他糾纏下去了。
  不過,無色還是說道:“姑不論耿京土是否好細,和他的儿子有何相干。耿京土喪命那天.他的儿子才剛出生呢!”
  王晦聞轉向耿玉京道:“你曾經到過關外的烏鯊鎮,是也不是?”
  耿王京道:“不錯,我去那個地方,為的是正是要替我屈死的爹爹辯誣。”
  王晦聞道:“可是,你又找不到替你爹辯誣的實据,而那個地方,和你爹爹當年有關系的人也仍然還在那里!”用不著畫蛇添足,誰也听得出來,顯然是指控耿玉京子承父志,最少亦有了充當滿洲好細的嫌疑了。
  耿玉京气憤填胸,沖口而出:“誰是奸細,我總會找到證据的!”
  王晦聞冷笑道:“但不是現在,是么?”
  無量長老道:“你這樣說,是不是現在你已經找到了有關什么人的證据?”
  王晦聞忽地歎了口气,說道:“我真不想說,可又不能不說。”
  王晦聞眼睛潮濕,臉上那副神情就好像自己死了儿子一般,說道:“大家都知道,玉京這孩子是我看著他長大的,他聰敏好學,身世又是那樣堪悲,我對他的愛惜,決不在任何人之下。無相真人生前最擔心的就是在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秘密之后,受人操縱,誤入歧途。唉,沒想到昔日的擔憂,已成了今天的事實,他老人家若是地下有知,他的心情必定是和我此際的心情一樣難過!但為了武當一派的榮辱存亡,為了無相真人臨終的囑托,我不想說也只能說了!”
  無相真人是否真的在臨終之際對他有那許多“囑托”,死無對證,誰也不知,但他以往對耿玉京的愛惜,卻确是有目共睹,人所皆知。武當派弟子不覺都是想道:“他說得這樣悲痛,恐怕不會是誣陷玉京的了。”
  無名真人注意的則是那段話中的“受人操縱”四字,心中明白,這是王晦聞在迫他攤牌。倘若自己不按照他的意思辦事,他的矛頭就一定會指到自己身上。
  倘若耿玉京不是早已識破他的本來面目,此際只怕也會受他的說話感動。“哼,他的武功未必是天下第一,但演戲的本事卻一定沒有第二個能比得上他!”此際,耿玉京除了心中冷笑之外,就只有一個疑問了:“無相真人真的是給他騙了一生嗎?是不是他老人家在自知死期將至之前,忽然發現這個眼待了他三十多年的‘聾啞道人’有點什么不對,甚至說不定有可能加害于我,這才要我立即下山呢?”他對師祖在逝世前一日,要他下山的原因,過去只是怀疑到義父不歧頭上,因為不歧將似是而非的劍法教給他,師祖是早有所知的。但現在,他卻不能不怀疑到這個偽裝“聾啞道人”的王晦聞身上了。
  他一副心神不屬的樣子,給憨直的不波瞧在眼里,不波亦是不覺對他起了疑心:“莫非這孩子當真是犯了大錯。”于是便即說道:“聾啞師叔,呀,對不住,我這樣稱呼慣了,一時改不過來。听你口气,敢情你已經拿到了耿玉京背叛本門的真憑實据,茲事体大,那就赶快說出來吧!”
  王晦聞道:“好,那就請你們穿許我首先請出人證。”
  不波道:“人證是誰?”
  王晦聞道:“既是他的師父,又是他的義父的不歧長老!”
  不波呆了一呆,說道:“不歧因操榮過度,已經病倒了。你剛才沒听見掌門人說嗎?”
  王晦聞道:“不歧內功深厚,即使操勞成疾,病倒不能起床,總還能夠說話吧?”
  不波道:“要是連話都說不出來,那已是奄奄一息了。照理不會這樣沉重的。”
  王晦聞道:“對呀,那么即使他不能起床,咱們也可以抬他出來!”
  不波道:“好,那就讓我去把他背出來吧。反正他就住在這墓園里,也費不了多少工天。”
  王晦聞道:“不應該你去!”
  不波道:“哦,你的意思是……”
  王晦聞道:“我說應該由耿王京去,第一,他是不歧的義子;第二,不歧是本案最重要的證人,但說句老實話,我也不知他的證供將會說些什么,假如他的證供是對耿玉京有利的話,那么耿玉京就可以洗脫罪嫌,也可以名正言順的做后一任的掌門人了。這個大好消息,也該讓他的義父兼師父的不歧在場听到,一同高興呀!你說是不是?”
  他這么說,別人一听,就知他說的乃是“反話”,心中都想:“他必定是有把握,料准了不歧的證供對他有利,對耿玉京不利,才要要求不歧來作人證。”
  只有憨直的不波,才以為他說的是真心話,當下搔了搔頭,便即說道:“對,你說得很有道理。我真糊涂,這一層倒是沒有想到。”
  王晦聞冷冷地看著耿玉京,冷冷說道:“大家都認為應該由你去請你的義父出來,你怎么還不去呀?”
  耿玉京的容忍已經超過了最大限度,突然就像火山爆發,倏地拔劍出鞘,喝道:“我的義父已經給你害死了,你這老賊,我要你的命!”也不知哪里來的气力,一掠數丈,劍挾勁風,朝著王晦聞疾刺過去。
  在武當派中,是只有無名真人和牟一羽這兩父子是知道不歧已死的,其他的人忽然從耿王京口中听到這個惊人消息,不覺都是呆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耿玉京的劍尖上吐出碧瑩瑩的寒光,已是刺到了王晦聞身上!
  無色喝道:“不可!”只見耿玉京已是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王晦聞一展抱袖,歎口气道:“枉我疼了這孩子十几年,呀,想不到他真的是要把我置之死地。呀,但我可不能与他一般見識。他只是自己暈過去的,你們用不著擔心。”
  站在他附近的人都看得清楚,他的衣袖上有七個小孔,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狀。
  這招北斗七星正是武當派的絕招之一,是無相真人揉合了連環奪命劍法所創的一招,奇正相生,剛柔并濟,武當門下,精于此招者只有無色一人。但無色見了耿玉京的這招,亦是惊喜交集,自愧不如,但也正因為如此,武當派一眾弟子也都覺得王晦聞所言不假,耿玉京出此一招,的确是存心要把他置于死地了。
  紛亂稍定,無色已經把耿王京扶了起來。耿玉京雙目緊閉,還沒醒來。
  不波道:“玉京師侄已經不省人事,這,這怎么辦?”
  無名真人道:“我也沒想到事情會有這樣的變化,繼任掌門的人選,只好暫擱下,押后再談吧。”
  王晦聞一聲冷笑,說道:“他雖然暈倒,事情可還得弄個水落石出!”
  無名真人道:“你的意思是……”
  王晦聞道:“不歧究竟是死了沒有!這件事首先就得弄個清楚!”
  不波道:“是啊!我們應該要弄個清楚的。”
  話音方落,只見兩個道士已經把死了的不歧抬出來了。這兩個道土是無量長老的三弟子不破和四個弟子不弱。
  王晦聞哼了一聲,說道:“你們看看,不歧是怎樣死的?總會有人看得出來吧?”
  無量長老道:“他的眉心隱隱有股青气,咦,他好象是中了青蜂針之毒死的!”
  無量長老道:“泉先生,請你看看。”
  泉如鏡是精通藥物之學的大名家,對各种各類的喂毒暗器也是見聞极廣。一看之下,不由得變了顏色,說道:“不錯,是青蜂針!”
  青蜂針是常五娘的獨門暗器,登時就有許多武當派的弟子罵了出來:“又是這個妖婦!”其中尤以不悔師太對她最為痛恨,切齒罵道:“這妖婦曾用青蜂針害了我們的不戒師兄,昨日以曾在這里用青峰針把連橫殺了滅口,沒想到她還敢匿藏山上,如今又用青蜂針害了不歧長老。哼,要是讓我抓著她,我非把她碎尸万段不可!”
  王晦聞冷冷說道:“害死不歧的人,未必就是這個妖婦!”
  不悔道:“難道你以為是玉京這孩子不成?”
  無量長老的弟子不破說道:“哦,我想起一件事情來了,去年這個妖婦曾經上武當山,到過藍靠山家里,要把玉京搶去的么?不悔師姐,那天你好像正是……”
  不悔性情甚急,立即便道:“不錯,那天正是我碰上那個妖婦,玉京那時已經下山,她正在威脅玉京的姐姐,亦即是我的記名弟子藍水靈,是我把這妖婦赶走的,但我也中了這妖婦的毒針,几乎送了性命。”
  不破道:“好像听說常五娘是要玉京做她的干儿子?”
  不悔道:“這是那妖婦的痴心妄想,玉京怎么認她做干娘?”
  不破道:“但不管怎樣,那妖婦總是和玉京有點什么關系的了,否則她為什么不搶別人,只是要搶玉京?”
  不悔師太怒道:“你這是什么意思?你以為是玉京和這妖婦串通了來謀害他的義父的嗎?我相信玉京決不會這樣!”
  不破故意不再說話,只是冷笑。
  王晦聞淡淡說道:“不悔師太,這可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不歧分明是給青蜂針毒死的,為什么耿玉京卻要隱瞞事實,說他的義父只是患病不能起床呢?而且在后來真相大白之時,他還要反誣是我呢?誰也知道青蜂針是常五娘的獨門暗器,我可是從來不用暗器的,事實擺在眼前,要不是他包庇常五娘,就是他從常五娘手中借來的青蜂針!”
  他這番話說得無懈可擊,不悔師太低下了頭,不再言語,暗自想道:“莫非這孩子在知道自己的身世隱秘之后,被奸人挑撥,做了傻事?”
  她只是在心里這樣想,憨直的不波可從口里說出來了:“我本來不相信玉京這孩子會變得那樣坏的,唉,但現在,我縱然不敢相信也不能不信了,無色師叔、不悔師姐,依我說,你們也不應太過維護這孩子了,還是向掌門真人求情,念在他是一心要報殺父之仇,以至不明事理,鑄成此一大錯吧。”
  不悔沒有說話,無色則在皺著眉頭說道:“我看內中恐怕還有蹊蹺,須得待玉京醒過來后,再加審訊,方能定罪。”
  不波道:“事實都已擺出來了,還用得著再問他么?聾啞師伯說得有理,若不是他干……”
  無色截斷他的話道:“他的話我已經听得很清楚,無須你再复述。”
  不波道:“那么,請問你認為他說得有沒道理?”
  無色道:“我不知道,因為我還需要更多的證据才能判斷。目前我只是覺得事有蹊蹺!”
  無色的人緣本來甚好,但此際由于武當派的一眾弟子,几乎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和不波所想的那樣,認定了耿玉京是因要根父仇而犯下罪行。因此他們對無色的態度,不覺也就起了反感,紛紛叫嚷了。
  “不歧長老將他教養成材,既是義父,又兼師父,對他可說恩重如山,他的生身之父,卻是罪有應得,即使當年确是不歧長老殺了他父親,他也不該下此毒手!”
  “只報父仇也還罷了,可別忘了,他還有私通滿洲好細嫌疑!”
  “對,縱然奸細的嫌疑未能确定,他和妖婦常五娘勾結的事實,已是鐵證如山。這件事也非嚴加追究不可!”
  不波叫道:“大家靜靜,依我說還是請掌門對他從寬發落的好,他畢竟是個難得的人材,年少糊涂,這個,這個……”
  無名真人咳了一聲,說道:“如果他當真是犯了王晦聞所指責的那些罪行,那就決不能寬恕!”
  眾人都以為耿玉京的罪名是難以辯解了,有的出于“怜才”之念,還不禁為他惋惜,只盼無名真人發落從輕,想不到卻有人出來給耿玉京說話,而且這人,竟然是無量長老。
  無量長老道:“不波師侄說得不錯,玉京年紀輕輕,似乎不可能做得這樣老練,而且是同時進行几件事情!”
  不波一听得有人幫腔,幫腔的人還是本派的首席長老,不由得登時得意起來,說道:“是呀,他跑到關外私通滿洲,一回來又和那妖婦勾結上了,而他只不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如果他這兩個罪名成立,那就當具有點不可思議了!”
  王晦聞道:“罪名是洗不掉的,只不過……”
  不波道:“不過什么?”
  王晦聞道:“只不過在他的背后,還有人指使他罷了!”
  無量長老歎道:“這一層我早就想到了,只憑他一人是做不出這許多坏事的,他背后那個人才是主謀,他最多只是幫凶而已!”
  不波雖然希望能夠幫耿玉京減輕罪名,但听見這樣的話,卻是他始料之所不不及,不禁大為發駭,叫起來道:“听你們的口气地背后的那個人,應該是在本派中地位比他更高的人了?”
  王晦聞道:“根本不能相提并論,那個人的地位不但比他高,比你也要高出許多!”
  不波已經是長老的身份,地位比他還要高出許多的人還有何人?
  這剎那間,武當派的弟子人人心中顫栗,可也不敢把自己已經想到了的那個人是誰說出來。
  不波粗中有細,故意說道:“听說玉京去年下山,是奉已故的掌門真人之命。”
  王晦聞道:“是你親耳听得無相真人對你這樣說的么?”
  不波道:“沒有。”他本來想說是從無名真人口中听來的,但結果還是不敢說。
  王晦聞道:“既然沒有,那么他就未必是奉無相真人之命了,尤其他后來之遠赴關外,更加可以斷定,絕對不是無相真人之命。”
  不波道:“但那個人當時想必已在武當山上。”
  王晦聞道:“當然是的,否則怎會給他命令?”話已經是說得再清楚也沒有了,耿玉京下山那天正是無名真人上山那天。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無名真人身上。
  無名真人神色不變,說道:“如此說來,你是知道那人是誰的了?”
  王晦聞道:“不錯!”
  無名真人道:“那為什么不說出來?”
  王晦聞道:“一來此事牽連太大;二來,那個人好歹也是一號人物,要是他能懸崖勒馬,肯听善言,而且确有事實表現的話,我也不想令他身敗名裂。”弦外之音,不啻是對無名真人的警告:你若不乖乖听我的話去做,我就要你身敗名裂了!
  無名真人道:“我也希望那人能夠懸崖勒馬,但一個人從好變坏容易,從坏變好可難得多,我們也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空想上。而且還是看是什么事情。”頓了一頓,面向王晦聞問道:“你說耿玉京背后有人主謀,謀的什么?”
  王晦聞道:“把武當派操縱在他們手里!”
  無名真人道:“你說的‘他們’亦即是一班奸人了,對嗎?”
  王晦聞道:“不錯!所以……”
  無名真人接下去道:“所以若任他們好謀得逞,就是武當派毀滅之時!”
  王晦聞冷冷說道:“正是這樣!”
  兩人針鋒相對,此時即使腦筋最愚鈍的人,也听得出王晦聞的矛頭是指向無名真人的了。無名真人要耿玉京接替他的掌門之任,而耿王京又是有“好細”嫌疑的,這不正是和王晦聞所說的那樣,是要操縱武當嗎?
  無名真人仍然不變神色,但說話則已加重了威嚴:“既是關系本派興亡的大事,那就決不能徇情了!我現在還是代掌門人的身份,我命令你說出來!”
  無色插口道:“不過,可必須拿得出真任實据才行!”他是唯恐王晦聞倚仗他和無相真人的關系,假傳圣旨,信口雌黃。
  王晦聞道:“掌門真人,可否讓我請出一個最重要的人證!”
  無名真人早已知道他要請的是誰,但是說道:“當然可以,證人是誰?”
  王晦聞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常五娘!”
  此言一出,全場騷動,武當弟子紛紛問道:“這妖婦還在山上嗎?”“她是本派仇人,又怎肯前來為你作證?”
  王晦聞道:“她已經被我活活擒拿了!”
  這個惊人的消息登時令得場中鼎沸,武當派的弟子更是紛紛叫嚷,要王晦聞把這妖婦馬上揪出來。
  王晦聞作了個雙掌虛按的手勢,壓下了眾人嘈吵的聲音,這才緩緩說道:“不過大家可得答應饒她一命,否則她橫直都是一死,她就不肯出來作證了。”
  眾人都在考慮此舉的得失,一時間誰也沒有作聲。
  無色長老道:“這妖婦想必都已對你招供了?”
  王晦聞道:“不錯,但与其由我轉述,不如由她親口來對大家說個明白。”
  不波道:“但咱們卻要饒這妖婦一命。這算盤我也不知是否上算?既然她已招供,不如,就、就……”他話猶末了,就給眾人的噓聲打斷了。要知大多數人的心理都是喜歡看熱鬧的,要是不讓常五娘露面,他們又怎能滿足?
  王晦聞搖了搖頭,面向無色長老,說道:“還是讓常五娘親口作供的好,否則,只怕有人會怀疑是我編出來的。”此話當然是針對無色剛才要他拿出真憑實据的那句話說的。
  無色哼了一聲,說道:“這妖婦之言,豈能盡信?”
  王晦聞道:“我們要她出來作證,當然不是只听她一個人說。是要她和耿玉京背后的那個人對質,在他們的對質當中,大家也總可以明白几分真相,听得出她說的哪一點是真,哪一點是假。”
  不波手搔搔頭皮,說道:“晤,這話倒也說得有理。”
  不悔師太毅然說道:“要是從那妖婦口中,果然能夠證實誰是本派的內奸,我愿意饒那妖婦一命!”
  不悔師太和常五娘仇恨最深,她都這樣說了,眾人自無异議。
  無名真人道:“好,這就請你把常五娘叫出來吧!”
  王晦聞道:“我把她關在對面山坡的一個洞中,鎖在一個鐵箱里面,請掌門真人差遣兩名弟子將那鐵箱抬來就是。”
  無名真人道:“好,你做事倒是十分周密。”不波第一個自告奮勇,和無量長老的弟子去抬那個鐵箱。
  那山洞距离墓園不遠,不需多久,鐵箱就抬到了無名真人的面前。
  這個鐵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武當派的弟子更是情不自禁地擠上前去,每一個人都抱著又是好奇,又是興奮的心情,等待著這鐵箱的打開,等待著一場壓軸好戲的上演。
  連無名真人的心頭都在卜卜地跳,雖然這一場“好戲”早已在他預料之中,而他亦已想好了對策。但誰知道戲中的角色不會臨時變卦,放棄登台。
  王晦聞在這出戲中的身份,本來應該可算是導演的,亦即是說,一切都在他的策划之下進行,他是用不著猜測這出戲將會怎樣演出的。但此際,他也好像旁人一樣,掩飾不了那份緊張的心情,而且多了几分詫异。
  因為人場的少了一個人。本來在他的預計之中,應該還有一個人,跟著抬鐵箱的不波和不破,作為“押解”的身份入場的。
  “這本來是他出頭露面的机會,我好意安排這個差事給他,准備事成之后提拔他的。他怎的卻躲起來了?哼,看來他恐怕是由于患得患失,恐怕我斗不過牟滄浪,而臨時變卦,做了縮頭烏龜吧?他不識抬舉,那也由他去吧!”王晦聞心想。
  雖然還未開幕,就走了一個角色。但走的不過是個無關輕重的角色。沒有他,戲一樣可以演下去。是以王晦聞心里雖然有點不大高興,卻也并不怎樣在意。
  不波道:“稟掌門真人,那妖婦已經抬來了。”
  無名真人道:“好,把箱子打開!”
  王晦聞掏出鎖匙,不破接過,便去開鎖。也不知是由于那古老的大鐵鎖難開,還是由于他的心情太過緊張的緣故,他的手指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好半晌還未能開得那把鐵鎖。
  不波等得不耐煩,一手抓著那把鐵鎖,用力一扭,說道:“毀坏一把鎖算不了什么,聾啞師伯,想必你也不至于怪我吧!”用力過猛,鐵鎖連鐵鏈都給他扯斷。他揭開箱蓋,一把就揪出箱中人,摔在地上。
  摔得敢情很重,那人“哇”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一下,登時令得几百對眼睛都好像發了傻了!
  哪里是什么常五娘,這個人竟然是個老道土,而且是每個武當派弟子都認識的老道土!
  不波道:“咦,不妄師兄,你不在紫霄宮,怎的躲到這個箱子來了?”
  原來這個道人,乃是紫霄宮的管事,道號不妄,年紀比不波還大一些,在紫霄官任“管事”之職,也差不多有了三十年了。他的武功平平,但為人老實,而且甚有事務才能,因此頗得無相真人信任。在王晦聞偽裝聾啞道人、執投于緊霄宮這一段期間,他正是王晦聞的“頂頭上司”。
  無量長老也急了,喝道:“看看箱子里還有沒有人?”
  不波顫聲道:“沒,沒有!”
  無名真人和王晦聞同聲喝道:“不妄,這是怎么回事?”
  不妄已經站了起來,把眼睛望向王晦聞,似乎是惊魂未定,并且害怕他責怪的模樣,直打哆唆,說道:“不是我看守不力,是。是我不能抗拒……”
  他這么一說,大家當然也都明白,原來他是奉了王晦聞之命,看守常五娘的。不過他們二人的地位,此時卻恰好顛倒過來。他這一副惶恐的神气,就好像王晦聞是他的“頂頭上司”一樣。
  他在“不”字輩弟子中年紀最大,地位卻是最低。固此武當派的弟子一向都不重視他,他有沒有來參加葬禮,也沒人注意。此際听了他和王晦聞的對答,這才今得大家對他“刮目相看”。心俱是想道:“原來他是早就知道了聾啞道人的身份的!”“
  王晦聞此時亦已無須隱瞞与他的關系了,便即喝道:“我是怎樣吩咐你的,即使你無力抗拒,一生見人,他也該即呼救呀!”
  這倒不是王晦聞疏于防范,一來因為那個山洞外人很難發現;二來他也給了几种极其厲害的暗器給不妄對付敵人;三來山洞和墓園的距离又是如此之近,只要不妄一出聲,他和無量老長馬上就可赶去。
  不妄臉上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气,說道:“我,我不知道……”
  王晦聞道:“你不知道什么?……”
  不妄道:“不知道是不是你?”
  這話是什么意思,眾人都是莫名其妙。但王晦聞的面色已是變了。
  就在此時,忽听得有人聲長笑,跟著說道:“不用著急,我已經替你把證人請來了!”
  聲到人到,眾人盡都惊愕。這是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但卻是在武林中地位极高的人物!
  巴山劍客過鐵錚“啊呀”一聲叫了起來:“你不是郭大俠嗎?沒想到今天在這里見得著你,這許多年你躲到哪里去了?”
  少林寺的達摩院長老本無大師也与此人合什作禮,說道:“我還記得那年郭大俠前來少林寺与貧僧談禪論劍,別來恐怕已經有三十年了吧?”
  那人笑道:“三十二年了。”
  參加葬禮的賓客和武當派一眾弟子,認識這個人的雖然只是寥寥几個,但一听得過鐵錚的本無大師稱他為“郭大俠”,几乎每個人都知道他是誰了。原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名列“小五義”之首,大名鼎鼎的七星劍客郭東來。他也是在“小五義”中最先失蹤的一個,跟著才是王晦聞与慧可相繼失蹤,“小五義”因此風流云散。他們的失蹤在江湖上成了三十年來的未解之謎,誰也沒有想到他們會在同一天在武當山上露面。
  郭東來若只是“空手”前來,已經令人惊异了,他還是背著一個皮袋來的。這個皮袋又長又大,他身高六尺,背著的這個皮袋几呼碰到地面。和過鐵錚一起搶上前迎接他的還有一個老武師秦岭云,秦岭云是口沒遮攔的性格,好奇心起,不覺就問他道:“郭大俠,你這皮袋裝的什么?”
  郭東來微笑道:“別心急,待會儿自然會讓你知道。”說話之間,他已經來到了無相真人的墓前,這才把皮袋放下來,在墓穴前行跪拜之禮,說道:“真人,在你生前,我未得親聆教誨,是我一大憾事。但你托人帶給我的教言,我是永銘心版的。今日特來報答你的勉勵。”武當門下,連無量長老在內,都不知道有這件事情,不覺都是思疑不定,不知他的所謂“報答”,究竟是要做什么?
  王晦聞上前施禮,說道:“大哥,听說你歸隱關外,老遠跑來,可真是不容易啊!”郭東來的家鄉是洛陽,王晦聞故意說成他是“歸隱關外”,用意是在暗示:“你知道我事,我也知道你的事,你若揭穿我的秘密,我也對你不客气。”
  郭東來淡淡說道:“你在武當山三十多年,你能夠來,我不能夠來嗎”
  無名真人跟著上前施禮,說道:“當年我在杭州,未得見著大哥,深以為憾,有件事我要稟告的是……”
  郭東來哈哈一笑道:“你的事我早已知道。但你現在已是掌門真人,還何必敘俗家之禮?”
  (原文少一段)
  無量長老幫腔道:“掌門師弟,你這一問,似乎有點可笑!”
  無名真人道:“發何可笑,愿聞其祥。”
  無量長老指一指王晦聞,說道:“為了說話方便,我仍用他以前的稱呼。誰都知道這個聾啞道人是服侍已故掌門的,若是他擅自离山,無相真人焉有不察之理?”
  無名真人道:“說得有理,但我仍有疑問。不妄,我姑且信你剛才所說,他沒离山,但在那几天當中,有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比如說有什么陌生的客人前來訪他,或者他生病之類。”
  不妄道:“從來沒人找過他的,至于生病嘛,這個,這個……”
  無名真人道:“怎么樣?”
  不妄道:“年深月外,我已記不清了。”
  郭東來吟了一聲,說道:“你最好仔細想想。”
  不妄喃喃說道:“好像,好像……”
  不波忽地一拍腦袋,說道:“我記起來了,不錯,正是在何家出事那前后几天,這位聾啞師叔生了一場大病。”
  無量長老道:“你怎的記得這樣清楚?”
  不波道:“兩湖大俠何師兄被害的那一天,我曾經到紫霄官,听說他有病,還曾經到他的房間看過他。為何我記得這樣清楚呢,因為過了几天,在人上山稟報掌門師兄,說是何師兄在那一天遇害,當時我也在場。報信的人走了之后,我也曾順口問過不妄,聾啞道人病好沒有。他說沒有。”
  不妄這才說道:“不錯,我也記起來了。那几天他确是在生病。”
  王晦聞道:“偶然生病,那也沒有什么稀奇。”
  無名真人道:“你武功這樣好,患的什么病?”
  王晦聞道:“事隔十七年,我哪能記得這樣清楚,難道患病都不許么?”
  他這句話可引起了一些武當弟子的疑心了。要知在他們的印象之中,聾啞道人是极少生病的,那次生病,恐怕是唯一的一次,怎會完全記不起來?許多人的目光就投向不波身上。
  不波說道:“我在他的房間看過他,的确是他,不是別人。”
  王晦聞冷笑道:“你們還有何話可說?”
  郭東來道:“有!”
  王晦聞道:“在兩湖大俠何其武遇害之前,已經發生了本派的俗家弟子丁云鶴在燕京突然莫名其妙的暴葬一事,跟著又是無极長老在赴京途中,被人暗算受了重傷,种种跡明顯示,是有叛徒蓄意危害本門。無极長老是在受傷之后几天才死去的,但實不相瞞,在他身亡之前,我已得到了有關何其武的弟子在關外私通滿洲的消息,而且已經正在南歸了。我擔心叛徒往何家報信。”
  無色道:“這樣重要的消息,你是怎樣得知的?”
  王晦聞道:“我雖然隱姓埋名,遁跡武當避禍。可還有家兄在外間做我耳目。這個消息,就是他那次上武當山的時候,通過了不妄告訴我的。所以我才稟明無相真人,由家兄替我裝病,讓我下山偵查叛稈!無相真人和不妄都是早已知道我的身份的。”
  武當派的一眾弟子之中,雖然也有人怀疑他的證供不盡不實,但是無相真人、王晦聲他們都已死了,死無對證!更令眾人難以反駁的是,他把一切事情都推在無相真人頭上,不是說早已稟明無相真人,就是說根本出于無相真人的授意,而他又的确是服侍了無相真人三十多年的。若是有人對他表示怀疑,那豈不是對無相真人的不敬?最少無相真人也有失察之罪?武當弟子對地相真人极為尊崇,縱然有此怀疑,也不敢出之于口。
  無色冷笑道:“耿京土有多大本領能危害本門?”
  王晦聞道:“你說得對极了,我剛才說的,那個叛徒當然不是耿京土,耿京士不過是他的爪牙而已。何其武其實也是那個叛徒出手害死的,不過他之能夠順利進入問家,倒是得力于耿京士之助。”
  無色道:“你知道得這樣清楚,想必當時已是在場?”
  王晦聞道:“我遲了一步,只瞧見他的背影。那人本領在我之上,我自忖不是他的對手,是以只好避免打草惊蛇。嗯,說來慚愧,我也還有我的私心。實不相瞞,我和那人曾經有過一段很深的交倩,那人又是本派的武學奇材,我出于怜才之念,還希望他能夠改過向善的。心想,若然他的目的只是想在本派掌權的話,那也未嘗不可姑且替他隱瞞,以觀后效!”
  這番話一說出來,他說的那個“叛徒”顯然是指無名真人了。
  無名真人凜然說道:“那你還不快說出來,叛徒是誰?”
  王晦聞冷笑道:“你當真要我說出來嗎?”
  另一人的冷笑聲比他更響:“我替你說吧,那個叛徒不是別人,就是你!私涌滿洲的奸細也是你!”說這話的,當然是七星劍客郭東來了!
  王晦聞又惊又怒,喝道:“你……”
  郭東來道:“你,你什么?我可不是像你一樣,你以為死無對證,便可信口胡言,我可是有真憑實据的!”
  王晦聞已是心俱寒,但還想博一博他敢不敢与自己兩敗俱傷,喝道:“證据何在?”
  郭東來道:“有活生生的人證在此!”
  無名真人霍然一省,說道:“對啦,你剛才說一共有三證人,第一個證人是不妄;第二個證人是王晦聲;第三個是……”
  郭東來朗聲道:“第三個證人就是我!”
  王晦聞喝道:“你胡說什么?”
  郭東來道:“你私通滿洲的證据,就捏在我的手里,是不是要我給眾人傳閱,你才承認?”
  王晦聞硬著頭皮道:“奇怪,我和滿洲私通的證据,如果真是有的話,那是何等秘密,又怎能落在你的手中?若然不是假造,除非你是……”
  話猶未了,郭東來已接下去說道:“不錯,你是滿洲好細,我也是滿洲好細,但我是假的,你是真的!這許多年,你雖然沒有見過我,但你應該知道,我其實是你的頂頭上司!”
  王晦聞發出好像是被逼得無路可逃的野獸那樣的吼聲,突然就向郭東來扑過去!
  只見劍光一閃,掌影翻騰,王晦聞的一幅衣袖被削了下來,剛好碎成七片,好似七只蝴蝶在同中飛舞。無色、不波同聲贊道:“好個七星劍法!”
  這兩人乃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兩大高手一拼斗上了,莫說按照江湖規矩,旁人不能插手,即便想要插手,也是插不進去。
  王晦聞雙掌合攏,左捺右收,拳勢凝重如山,而又輕靈于羽,郭東來的第一招雖然得手,第二招他的劍尖卻似陷入了無形的漩渦,劍光連連晃動,可總是刺不著對方。武當門下,不覺有人贊道:“好個太、太……”猛地想起,這個“聾啞道人”已經被證實了就是隱藏本門的奸細,如何還能贊他。
  郭東來身形游走,劍光如電,瞬息百變。王晦聞雙掌如環,每一招都是成圓形擊出。大圈、小圈、左圈、右圈、正圈、斜圈、圈里套圈,說也奇怪,郭東來那么凌厲而又迅捷的劍法,竟然近不了他的身。那些劍圈就像無形的漩渦一樣,把郭東來的劍尖牽引得東歪西斜。但听得颯颯連聲,在他們身旁的樹木,葉子一片片落下來,要是留心看的話,還可以看得出每一次都是七片樹葉同是落下。
  無色看是如痴如醉,不覺口中自念:“后發先至,借力打力,太极圓轉,無使斷絕。呀,道理我懂,但要到達這個境界,可就難了。”忽然听得耿玉京小聲說道:“雖非形似,亦非神似,比如百步只行九十。依樣葫蘆,并無創意。”無色全神觀戰,未曾留意,原來他已經醒過來了。
  無色又惊又喜,說道:“我的意思,是他的太极拳法尚有破綻。”耿玉京點頭道:“不錯,他是厚而不純,論境界其實還比不上你。”無色道:“你是故意討好我吧,他的功力比我高,出招比我厲害得多。”耿玉京道:“破綻就在厲害二字!”
  無色似懂非懂,但此進郭、王二人已是愈斗愈烈,無色亦已無暇思索了。
  論功力,郭東來其實比王晦聞還高,只是受制于他的太极掌,七星劍法的威力受到牽制,難以發揮。他眼觀四面,耳听八方。耿玉京說話的聲音雖然很小,他卻是每個了都听見了,這剎那間,他也忽然如有所悟了。
  原來王晦聞由于半途出家的原故,他服侍無相真人三十多年,雖然得了武當派的上乘武學,但原來的武學卻是先入為主,好像溶入了血肉之中,忘不了拋不掉的。他原來學的乃是最剛猛的外家功夫,經過了三十多年,他自己以為已是可以剛柔并濟,其實卻是因此,未能支道內家的最高境界。落在已經妙悟本門心法的耿玉京眼中,就顯得是“厚而不純”了。
  劇斗中忽听得“嗤”的一聲響,王晦聞左肩著一劍,但并無鮮血射出,只是衣裳被劍尖刺穿,緊跟著就是“卜”的一聲,郭東來也被他打了一掌,接連退了几步,這才穩住知形。看來似乎也是傷得不重,但無論如何,卻顯然是吃虧更大!
  無色呆了一呆,忽地手舞足蹈,叫道:“京儿,你說得不錯,我懂了,我懂了!厚而不純,似強實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旁邊的人,除了耿玉京之外,誰也不懂他說的什么。不波道:“師叔,你懂了什么?”無色道:“你瞧,好大的破綻!”不波目注斗場,搔搔頭皮,說道:“誰的破綻,怎么我瞧不出來?”
  此時郭東來已是退而复上,出招更快更狠,劍花朵朵,嚴如黑夜繁星,千點万點,洒落人間。此時連不波也看得目眩神迷,顧不得和無色說話了。”
  無色叫道:“喂,喂,你懂了嗎?不人虎穴,焉得虎子!”
  郭東來攻得雖然更快更狠,但勁道卻似減了許多,王晦聞心中暗喜,只道他剛才著了自己一掌,傷得縱然不是很重,料想亦已不輕。當下一個環中拋月式,掌勢划了個大圈圈,虛罩郭東來來的身形。只待郭東來劍勢斜收電,他這一掌由虛變實,就可后發先至,取郭東來的性命。
  無色長老吧道:“唉,你……”忽見耿玉京面露喜色,無色好生詫异,心想郭東來已是敗象畢呈,怎的他反而歡喜難道他盼望王晦聞獲胜不成?
  心念來已,忽听得郭東來叫道:“多謝指點!”說時遲,那時快,他已突然舍身扑上,一招白虹貫日,劍尖插進了王晦聞那個雙掌虛划的圈圈。
  無色大喜道:“對了!”卻見耿玉京面色灰白,滿臉的焦急,歡喜的神情突然全都收斂。無色猛地省悟,叫道:“唉,還是不對!快、快退。”
  話猶未了,只見郭東來已是一劍刺入王晦聞的胸口,但迅即就給王晦聞把他的劍奪了過去,緊跟著一掌將他打得倒在地上。
  原來無色所說的“虎穴”,即是王晦聞掌勢划出的圈圈,倘若練到爐火純青境界,他這圈子當應該是牽引之力最強的地方,對方的劍刺來,一定給他奪去,但由于他是半途出家,所學駁而不純,他划的圈圈,內力是向四面擴散,中間恰正是空門。郭東來剛才不懂這個道理,一見劍尖稍近對方,就給牽引和歪歪斜斜,是以只能一戰即退,不敢攻堅。
  但可惜他雖然是最后听懂了無色的指點,但攻堅仍然不得其法,他急于求逞,未留后力,出劍的快慢也未能恰到好處。如此一來,他雖然傷了對方,但自己卻比對方傷得更重!
  無色正自叫嚷,陡然間只見一道劍光已是向他飛來。原來王晦聞恨他饒舌,把奪自郭東來的長劍,反手向他擲去。
  無色拔劍相迎,“當”的一聲,火花四濺,那柄長劍向平貼著他的額角斜飛過去。無色沒想到王晦聞在重傷之下,內力居然還是如此強勁,連忙叫道:“京儿小心!”
  耿玉京左掌貼著向他飛過來的長劍,在劍柄輕輕一帶,接了下來。也不知從哪里來的气力,他接劍、飛身,剛好來得及攔住了王晦聞的去路。
  王晦聞澀聲道:“不錯,你的義父是我殺的,你下手吧!”
  旁人誰也不敢相信他肯手待斃,紛紛惊呼:“快退!快退!”無色更加著急,厲聲喝道:“你敢傷了京儿我第一個放不過你!”
  他話猶未了,耿玉京已是一劍刺將過去!
  這一剎那,几乎每一個人都在為耿玉京的性命擔憂,只怕他的劍尖還未碰著對方,就要給對方的掌力所斃。要知恥王京剛剛蘇醒,內力毫無,而王晦聞又是精通武當拳劍的,縱然他已是受了傷,但無如何,也還是在耿玉京之上。
  但這也只是瞬息間事,旁人為耿玉京的擔憂,登時就變成了難以名說的惊异了。
  王晦聞的兩邊眉心、額頭正中、雙肩的琵琶骨。胸膛兩邊乳突穴的位置,都有米粒般大小的血珠,一點點滴出來。
  王晦聞沒有反擊,只是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耿玉京。更奇怪的是,他的眼神竟然似是又喜又惊。
  有劍神之稱的巴山劍客過鐵錚“咦”了一聲,低聲問站在他身旁有不波:“怎的他也會七星劍法?”
  不波好像看得呆了,也不知是沒有听見還是心無旁騖,什么都沒說。
  但王晦聞卻在說話了:“好,好劍法!這一招北斗七星,你已經胜過了無相真人!咳,也不枉我……”像是他連說話的气力都沒有了。話未說完,身子就軟綿綿地倒在耿王京怀里。
  “北斗七星”是無相真人所創,和七星劍法表面有相似之處,其實卻是從太极劍意變化出來的,和七星劍法完全兩樣。過鐵錚聞言大駭,暗自想道:“即使王晦聞有力反擊,只怕也是避不開這鬼神莫測的一招!”
  王晦聞軟綿綿地倒在耿王京怀里,身上的七處傷口,大的有如錢眼,小的有如針鼻,鮮血還有一點點地摘下來。他的“霸悍”之气全消失了,又恢复了郭東來以前見慣了的那個聾啞道人的模樣。
  他最后的一句話,雖然只說了一半,但耿玉京當然明白,他想說的是什么。
  耿玉京最初學的“太极劍法”,乃是他的義父不歧教給他的,那是似是而非的太极劍法。第一個給他指出這個錯誤的是聾啞道人,當時是在無相真人面前与他試招試出來的,后來才由無相真人委托無色長老教他正宗的武當劍術,再后來他得到無相真人傳給他的劍訣与內功心法,方才得有今日的成就。追源溯始,這個“聾啞道人’實在可算得是他的第一個“恩師”。
  他沒有說得完會的那最后一句,一定是:“不枉我教你一場!”別的人或許听不懂,耿玉京自己心里明白。
  而且這個聾啞道人也是和無相真人、無色長老那樣,都是出自真心疼愛他的人。這剎那間。耿玉京不禁回憶起自己的童年時代,不錯,疼愛他的還有他的養父養母,他們是很少陪他戲耍的,無色長老只教他劍術,也很少陪他戲耍,無相真人更不用說了。陪他戲耍的除了他的“姐姐”藍水靈,就只有這個聾啞道人。這個聾啞道人甚至可說是他童年時候唯一的“忘年之交”的“朋友”。
  但現在他這個“老朋友“卻是傷在自己的劍下,而且即將死在自己的怀中了。
  耿玉京是個感情容易激動的人,這剎那間,他不覺忘記了王晦聞暗殺他的義父的仇恨,抱著他哽咽道:“我,我本來……”
  王晦聞面上露出一絲笑容,說道:“你應這樣,用不著后悔,我死在你手里總比死在郭老大的手里好得多!嗯,有一件事,你必須、必須相信我!”說至此處,已是气若游絲。
  耿玉京把耳朵貼到人的唇邊,只听他說的是:“你的外公不是我殺的!那、那……”
  耿玉京給他輕輕按摩胸口,問道是:“誰?”但王晦聞終于還是未能說出那人是誰,就斷了气了。
  耿玉京欲哭無淚,忽听得無名真人叫道:“京儿,你快過來!”原來七星劍客郭東來亦已到了奄奄一息的時候了。
  郭東來傷的比王晦聞更重,他是被王晦聞以重手法震裂了內髒的。無名真人將他扶了起來,手掌貼著他的背心,一股真气從他背心的大穴輸送進去。郭東來張開眼下,嘴唇動了一動,無名真人把耳朵貼上去,只听得郭東來的聲音細如蚊叫:“我、我已經她放走了。”
  無名真人知道,這個“她”自是指青蜂常五娘無疑。看來郭東來亦是早已知道他最擔心的就是這樁事情,因此第一句話就替他解除心頭顧慮。
  無名真人又是感激,又是自慚,一時間不知說些什么才好。郭東來道:“人誰無過,我做的錯事比你更大,不過……”說到這里,气力已是難以為斷,只好停下來喘息了。
  無名真人給他按摩胸口,郭東來喘了口气,歎道:“晦聞其實本性也不太坏,只是他的名利之心太重,他妨忌老五,這才入了別人的圈套,終于墮落。我、我,……”
  無名真人知道他說的“老五”乃是曾任北方綠林盟主的東方曉,只不知道王晦聞的甘愿充當滿洲奸細,何以卻會与他和東方曉有關。但此時當在亦是無暇多問了。
  只一瞬間,郭東來的眼睛又已消失了光彩,無名真人手掌貼著他的背心,只覺得他的真气已是散亂到了無可拾的地步。內功高深之士。真气散亂到了這個地方,那已是縱有仙丹,亦難救治,隨時都會死去的了。
  無名真人的許多疑問都來不及問了,唯有說道:“大哥,你還有什么后事需要交代?”
  耿玉京放下了怀中的王晦聞,跑到七星劍客郭東來的身邊。
  郭東來已是气若游絲,但還能夠勉強說出話來:“耿少俠,我求你一事。”
  耿玉京吃了一惊,忙道:“郭老前輩,我在關外曾受過你救命之思,有事你盡管吩咐。”
  郭東來道:“听說你曾經到過金陵,見著了我那孩儿沒有?”
  耿玉京點了點頭,說道:“我在金陵的時候,令郎郭璞剛好也從北京來到。我曾和他匆匆了一面。”他特地說出“郭璞”的名遼,好叫別人知道,那個被無量長老拽為滿洲好細的郭璞雖然有個‘霍卜托”的滿人名字,其實是七星劍客郭東來的儿子。
  郭東來道:“請你把今日之事告訴他,叫他赶快隱姓埋名,躲得越遠越好。你,你,你也要……”
  耿玉京為了免他說話吃力,忙道:“我懂。我會在葬禮過后,立即動身。赶在這個消息還未傳到關外之前告訴他。”要知郭璞乃是“雙重間諜”的身份,表面是幫滿洲人做事,其實則剛好相反。如今郭東來已經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當然會連累及他的儿子。滿洲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會派高暗手殺郭璞。
  郭東來想說的正是這句話,听得耿玉京如此回答,露出滿意的笑容,卻把眼睛望向無名真人。
  無名真人的心思是頗有躊躇的,他原來的計划乃是要耿玉京接任掌門,如何能讓他遠行?但郭東來今日替他揭發內奸,功勞最大,又當臨終之際,豈能拒絕他的要求,便道:“大哥,你放心。不管有多緊要的事情,我都讓京儿替你先辦此事。”
  郭東來放下了心上中石頭,徐徐閉上眼睛。
  耿玉京叫道:“郭老前輩,我也有一件事要問你,掌門人真人……”
  無名真人默運玄功,把一股直气輸入郭東來体內,郭東來又再開眼睛,他看見耿玉京臉上惶惑的神情,不待耿玉京開口,便道:“我知道你要問什么,那件事,他怎樣說?”
  耿玉京道:“他說我的外公不是他殺的。”
  郭東來的眼睛突然睜得很大。好像也是在感到惶惑的神气。
  無名真人自己也有一件緊要的事情要問郭東來,他知道郭東來已經走到和命的盡頭,自己用其气為他續命,決不能維持多久的。他不想郭東來太過勞神,便道:“奸徒的話如何能夠相信?”
  不料郭東來卻道:“不,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倒有點怀疑那晚……”
  耿玉京連忙問道:“你那晚所見的那個背影……”
  郭東來道:“我一直以為是他。但他既然那樣說,也有可能真的另有凶手。他沒有告訴你那人是誰嗎?”
  耿玉京道:“他沒說出來就已去了。但听他的口所,那人的武功似乎比他還高,而且精于暗器。該不會是唐仲山吧?”
  郭東來道:“決不會是唐二先生。唉,難道是,不,似乎也不。不對。”
  無名真人道:“既然想不出來,那就先說另一件……”
  但郭東來已經是油盡燈枯了,無名真人還投有開始說那“另一件”事情,他的腦袋就垂下來。眼睛又再閉上了,這次即使是無名真人也無法替他延長片刻的壽命了。
  就在此時,忽听得不波“噫”了一聲,說道:“無量長老哪里去了?”
  無名真人要問郭東來的,正是有關無量長老的事。無量与王晦聞早有勾搭,這已是無須怀疑的事。但他是否也是內奸?抑或只是貪圖權力、名位、才給王晦聞利用上了呢?
  不波話猶未了,牟一羽跟著也有發現,那兩位朝廷欽使褚千石和趙太康也不見了。按說,若在平時,這樣重要的人物,是不可能偷偷走,而不被人發現的。但剛才那一段時間,几乎每個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垂斃的七星劍客郭東來和“聾啞道人”王晦聞身上,以至朝廷欽使离場都沒人注意。
  冊封的欽使都不見了,無名真人即使沒有放棄掌門之念,也不可能舉行接任的儀式了。他只好說道:“立誰為掌門人一事,暫緩商議,大家行先去找無量長老吧!”
  無量長老是找到了,他躺在“老君石”下,臉上的神色惊駭欲絕,眉心有個針孔般大小的紅點。他早已死了。
  耿玉京來到了杭州,住在西湖旁邊的一間客店。
  西湖的美景果然是令他目不暇接,只說有名堂的風景就有:蘇堤春曉。柳浪聞鶯,花港觀色、曲院內荷、雙峰插云、三潭印月、平湖秋月、南屏晚鐘、斷橋殘雪、雷峰夕照等十個之多,但耿玉京卻無甚閒心游覽。他是有所為而來的,不僅只是為了慕西湖美景之名。
  他的姐姐是西門夫人的義女,西門夫人難得來一次中原,想要重方舊游之地;藍水靈父母雙亡,也樂得陪義母義妹,往西湖散一散心,他知道金陵与杭州的距离不過几天路程,是以叫弟弟到金陵辦妥郭東來所交待的事之后,就來杭州。
  可惜他不知道西門夫人的舊居是在何處,那日他匆匆下山,無暇向西門夫人細問了,其實即便問了西門夫人只怕也難以給他指點分明。因為西門夫人當年是寄居在姐夫家里,那已經是將近三十年前的事了。舊居是否尚存,也是未可知之數。
  耿玉京只盼能在游湖的時候碰著她們了。他住了三天,他西湖十景都游遍了,可還沒有碰上。
  這晚他按照慣例,在盤膝打坐,做吐納的功夫。靜坐練功,心無雜念,听覺特別敏銳,正直万籟俱寂之際,忽地隱隱似聞人語。
  聲音是從斜對面隔著兩間的客房里傳出來的,房里里的兩個客人本來已是小聲說話,差不多等于耳語一般了,聲音小到這個程度,換上普通人的話,即便是站在房門口也听不見的。
  耿玉京恰恰好听見這么兩句:“噓,小聲點儿,老當家真是已經來了?”
  耿玉京听得“老當家”三字,立即知道是江湖人物,當下默運玄功,靈台一片片清明,豎起耳朵來听。
  “啊,這可是天大的秘密!”
  “就因為是天大的秘密,所以咱們還得詐作不知!
  “幫主,你不想抓著机會,請老當家……”(下面是耿玉京听不懂的東湖唇典,但猜想是要重新投奔“老當家”的意思。)
  “千万不可,老當家若真用得著咱們,他,他自然……”
  “這几天一定會有大事發生,記著,千万不可泄漏那處秘密,在外間,不,從此刻起,不論是對何人,連老當家這三個字都不准提!”
  “好,不提老當家,提個小姑娘行不行?”
  “哪個小姑娘?”
  “今天上午,咱們不是碰見一個俊小子上孤山嗎?大哥,你沒留意,我可留意上了,那小子八成是個俊丫頭。”
  “是姑娘又怎么樣?”
  “她有一雙大眼睛!”
  “一雙大眼睛又有什么稀奇?”
  “她那雙大眼睛呀,水靈靈的,哈,要是給她的大眼睛那么滴溜溜一轉呀,嘿、嘿……”
  “就要給她勾去了三魂七魄是不是?哼,你這不長進的家伙,又犯了老毛病了!”
  “大哥,你只說對了一半,那野丫頭的确是會勾魂攝魄,但用的是劍,不是眼睛!我也不是想要采花,而是要幫老五出一口气!”
  那“大哥”似乎吃了一惊,說道:“你怀疑這小子就是那個幫魔女鳳栖梧和咱們作對的丫頭?”
  “不錯,我看九成是她!那次咱們龍門五霸從斷魂谷跟蹤到積石崗,要把鳳栖梧搶來給老五做婆娘,眼看即將得手,卻給這丫頭跑來攪局,不但老五和咱們几個吃了她的大虧,連大哥,你,你,也好像……”
  那“大哥”哼了一聲,說道:“不錯,我也吃了虧。但不是那丫頭的能耐,我已經知道另外有人暗中助她的。”
  耿玉京凝神靜听,听到這里不覺又喜又惊,心道:“听他們所說,這個搶成‘俊小子’的姑娘一定是姐姐了!”
  他不是怕龍門五霸找他的姐姐報仇,但卻急于要見姐姐,于是就馬上离開客店,夜訪孤山。
  在山腳就听到一縷笛聲。
  孤山是西湖風景的最佳處,也是眺望西湖風景的最佳處,在它的東北有一片梅林。相傳是宋人詩人林和靖的隱居之處。林和靖喜歡种梅養鶴,因此時人說他“梅妻鶴子”(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他死后,后人建了“梅亭”和“鶴亭”(現稱“放鶴亭”)。來紀念他,并補种了數百株梅樹,梅林的面積比起林和靖當年的梅林更大了。
  吹笛的那人就在梅林里面。
  笛聲若斷若續之際,忽听得佩環聲響,梅梢風動,有一美婦出現。
  吹笛這人迎上前去,說道:“明珠,我終于找到你了!”聲音如怨如慕。
  吹笛這個人是牟滄浪,來的這個中年美婦是西門夫人!
  耿玉京可沒想到掌門人會到這里來,而且是在這樣情形底下,他可不敢便即露面了。
  西門夫人苦笑道:“唉,滄浪,你不該來的!”
  “為什么?”
  “因為他也來了!”
  “他,他是誰?”牟滄浪愕然注視她的眼神,不覺心頭一震,失聲叫道:“她說的是他?他、他不是已、已經……”
  西門夫人顫聲道:“他當年并沒有死!我,我是最近才知道的!”
  牟滄浪面色灰白,問道:“你已經見過他了?”
  西門夫人道:“我還沒見著,但我知道他已經來了!”
  牟滄浪震惊過后,似乎開始鎮定下來,半晌,苦笑說道:“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怪不得你說我不該來了。但我是不會躲開的!”
  西門夫人道:“你要見他?”
  牟滄浪歎口气道:“當年我所做的事,也不知是對是錯,我說心里話,我也是希望他還活著的。但我要和你在一起,這又是另一件事情。我的悔當年沒有勇气把你我的事情對他說,如今正好和他當面說個明白!”
  西門夫人道:“只怕你們一面,就有一個人要倒下去,不是你,就是他!”
  牟滄浪道:“我不會殺他的!”
  西門夫人道:“但你宁愿讓他殺么?”
  牟滄浪似是十分苦惱,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只道:“但事情總得有個解決!”
  西門夫人凄然說道:“我不愿失去你,也不忍見他再死一次,滄浪,你還是暫且离開此地吧!”
  牟滄浪道:“我也不忍令你為難,好,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吧。但我好不容易才得著你,你總得讓我多在你的身邊待一會儿。明珠,你想想,你有什么話要和我說么?”
  西門夫人如有所思,半晌說道:“你來這趟也好,我是正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但不是咱們自己的事,是、是……”
  牟滄浪道:“是咱們儿女儿的事?”
  西門夫人道:“羽儿聰明能干,我不用替他操心。我擔心的是燕儿。”
  牟滄浪道:“擔心什么?”
  “擔心她的婚事。”
  牟滄浪道:“你不是要把她許配給東方亮的嗎?東方亮雖然因為師門恩怨要和我作對,我倒是很欣賞他的。何況燕本人也喜歡他。上一代的恩仇也不能消除,只須我讓他一招就行了。”
  西門夫人道:“東方亮是很不錯,他又是我唯一的甥儿,親上加親,本來是最好不過。但可惜……”頓了一頓才說下去:“你知不知道,他這一門的最上乘的武功是必須童子身才能練成的?”
  牟滄浪道:“哦,你是怕他因此不肯娶妻。但他想練成上乘武功,也不過是用來對付我罷了。我可以告訴他,他練成了也是敵不過的。倒不如我教給他另一种練功法,包管可以胜過他那一門所謂上乘武功。”
  西門夫人道:“我知道你的正宗內功是要高明得多,但你卻有所不知,東方亮的師父向天明處心積慮的是哪一件事?”
  牟滄浪道:“我怎會不知他是要練成功胜過武當派的劍法,那只是夢想!”
  西門夫人道:“也不一定是夢想,比如說,他若是把飛鷹劍法与太极劍法練得合而為一,那又怎樣?”
  牟滄浪道:“也不一定就能胜過武當劍法!”
  西門夫人道:“不一定就是還有指望。但要達成這個指望,就一定要練他那一門的邪派內功!”
  牟滄浪道:“我們可以勸他不要練呀……”忽然發覺西門夫人神情有點古怪,怔了一怔,問道:“他是不是練功出了岔子,還是另有別的隱值……”
  西門夫人忽地滿面通紅,但終于還是說了出來:“他已經依從他的師父意思,自宮練劍!”
  牟滄浪呆了一呆,怒道:“豈有理,向天明這老儿竟敢迫他如此!我找他算帳去!”
  西門夫人道:“他不一定是被迫的。”
  牟滄浪道:“難道是他心甘情愿?”
  西門夫人不作聲,牟滄浪似是想起什么,臉色從憤怒變為惶惑,心道:“如此說來,就不只是為師門出一口气那么簡單了。當年那件事情,不知他知道多少,怕只怕他知而不詳。”
  牟滄浪正自思潮起伏,忽听是西門夫人叫道:“呀,你瞧,他,他已經來了!”
  牟滄浪道:“好,讓我和他說個明白!”他只道是西門夫人最怕見的那個“他”,定睛一瞧,只見出現在他面前的那個人,并不是那個“他”,是東方亮!
  東方亮的神情古怪之极,眼睛似乎充滿著怨憤,直盯著牟滄浪。西門夫人是他的姨母,他竟似視而不見!
  西門夫人叫道:“亮儿,你怎么啦?”
  東方亮眼角也不瞧她,徑自對牟滄浪道:“牟滄浪,我知道我的劍法比不過你。但即使我注定要死在你有劍下,我非得和你作個了斷不可!”
  牟滄浪道:“你我之間有甚深仇大很,值得你非要和我拼命不可!”
  東方亮憤然道:“牟滄浪,你是這裝蒜,你做過的事,你自己應當明白!”
  牟滄浪道:“我做過得事很多,你指的是哪一樁?”
  東方亮亢聲道:“你殺了我的姨父,我的父親多半也是死你的手上!”
  西門夫人叫道:“亮儿,你錯了!”
  東方亮冷冷說道:“錯的恐怕是你,別叫我亮儿,你不配做我姨母!”
  西門夫人忍住心中酸痛,說道:“不管你怎樣想去,我要告訴你,你的姨父還活著!”
  東方亮吃一惊,驀地又冷笑道:“你這話騙鬼也不會相信,姨父何等英雄,他若還活著,豈肯這二十年來甘做縮頭烏龜?”
  西門夫人道:“信不信由你。還有你的父親……”
  東方亮冷笑道:“爹爹的棺材是我運回來的,我瞻仰過他的遺容方始蓋棺,你總不能說他還沒有死吧?”原來他的父親東方曉是從外地受傷回來,未到家門,就死在路上的。
  西門夫人道:“你的爹爹的确是受人暗算而亡,但暗算他的人不是牟滄浪!”
  東方亮道:“那么是誰?”
  西門夫人道:“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不會是他。”
  東方亮一副不屑的神气道:“他、他、他,叫得多親熱!哼,我也不知道該叫你做姨母還是應該叫你做牟夫人?”
  西門夫人心中气苦,眼淚倒流,說不出話。
  牟滄浪:“東方亮,不要迫你姨母,我告訴你!你的父親不是我殺的……”
  東方亮道:“我早就知道你要說這句話!”
  牟滄浪不理會他,繼續說道:“雖然不是我殺的,但那人也和我有關,我并不想推卸責任。”
  東方亮冷笑道:“還說不是推卸責任,我問你,你們說我的姨父還活著,他在哪儿?我的爹爹若是別人所殺,那人又是誰?你若答不出來……”
  牟滄浪哈哈一笑,說道:“我雖然不是平生從不說謊,你這后生小子還不值得我說謊騙你!你不相信,就都當我是殺的吧!”
  他的笑聲未絕,忽地就听得一個刺耳的聲音說道:“他沒說錯,我還活著!殺你爹爹的也不是他。”
  這剎那間,牟滄浪和西門夫人都惊得呆了,原來這個突如其來的詭秘人物,不是別人,正是二十年前已經“死去”的西門牧,亦即是殷明珠(西門夫人)的前夫!牟滄浪和殷明珠雖然都知道他還活在人間,但驟然他出現面前,還是不禁惊得呆了!
  東方亮呆了一呆,叫道:“姨父,你,你……你告訴我,我爹是誰殺的?”他雖然惊异之极,也顧不得細問原由了。目前他最迫切需要知道的是有關他父親之死的真相。
  “是我!”西門牧然毫無表情,說出了這兩個字來!
  東方亮几乎不敢相認自己的耳朵!
  “姨父,你說什么?”
  “我說,殺你爹爹的人是我!”
  這次,東方亮知道是絕不會听錯了。他呆了一呆,叫道:“不對,我不相信!你和我爹不但是至親,也是最好的朋友,你怎會殺他?牟滄浪剛才自己也已經承認了,我爹是他殺的,我不懂,你為何要替他受過?”
  西門夫人小聲提醒他道:“他只說你可以當作是他所殺。”
  牟滄浪苦笑道:“不必在這枝節上分辯了。”說罷回過頭來,与西門牧正面相對,迎著他那冷若寒冰的目光。
  “西門牧,你有值得我佩服的地方,也有令得我厭惡的地方。但不管佩服也好,厭惡也好,我都不要你代我受過!好吧,東方亮,你既然要知道事情的真相,這就听我說吧!……”
  西門牧微笑道:“牟滄浪,你說你佩服我又討厭我,嘿嘿,我對你也是一樣!好吧,我也想知道多一些當年的真相,你先說也好!”
  牟滄浪緩緩說道:“這件事還是要從你身上說起,當年你是綠林盟主,膽識武功都令人佩服,包括我在內。但你也有令我不敢苟同的地方,你唯我獨尊,只知自己,不知有人,尤其到了后來,更是變得邪惡有堪,倒行逆施,濫殺無辜!……”
  西門牧忽地打斷他的話,冷冷說道:“好一副大義凜然的大俠士!我是怎樣的人,我自己知道,我不想听你的長篇大論!我只想知道,當年你想殺我,是不是全無半點私心!”
  牟滄浪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往下說道:“不錯,我是假公濟私,因為我不想明珠跟人做個強盜婆子,過那不得片刻安宁的日子!當韓翔糾集黑道人物叛你的時候,我是暗中助他一臂之力。”
  東方亮叫道:“我的爹爹到底是誰殺的?”
  西門牧道:“東方亮,我也把真相告訴你吧,你的父親雖然不是我親手所殺,但那人卻是和我有關系的人,所以你也可以當作是我殺的!”
  東方亮半信半疑,問道:“那人是誰?”
  西門牧道:“你听過穆盈盈這個名字嗎?”
  東方亮道:“穆盈盈?”
  西門牧道:“她是隴西穆家排行第七的女儿,隴西穆家的暗器和川西唐家的暗器是同樣的有名。二十年前,她在江湖上的名气超過青蜂常五娘。江湖中人多尊稱她為穆七站。”
  東方亮道:“我爹是她殺的嗎?”
  西門牧道:“不錯,你的父親是被盈盈暗殺的。”
  東方亮道:“為何她要殺我爹爹?”
  西門牧道:“她是為了我的原故殺的!”
  東方亮睜大眼睛道:“此話怎說?”
  西門牧道:“她是在我‘死’后成為我的妻子的,但若是我‘复活’的話,她就不能做我的妻子了。當時我因家庭變故,意冷心灰,在那場大廝殺之后,就自行失蹤,讓人都以為我已經死了。但她害怕我改變心意,這樣做為的就是令我不能复活!”
  “死”后的妻子,這個說法雖然滑稽,但卻是誰都听得懂的。
  東方亮懂得更多,他知道在那樣情形之下,他的姨父若是复活(恢复原來身份),首先就得殺了穆盈盈替他父親報仇,否則他如何能夠重家回門,取得妻子和姨甥的諒解?
  東方亮嘶啞著叫道:“你為什么要把真相告訴我?”
  西門牧淡淡說道:“因為我不想你死在牟滄浪手上,我也不想牟滄浪傷在你的劍下。因為我要和他公平決斗!現在只看你了,你要不要此刻報仇?”
  東方亮道:“我、我、我……”一咬牙根,說道:“我也不能讓牟滄浪占你的便宜,這件事,就以后再說!”
  西門牧道:“好,那你就先歇歇吧!”突然閃電出指出。點了他的穴道,東方亮倒在上上,失了知覺。
  西門夫人凄然道:“是我對不住你,你要報复,懲罰我好了,不管是什么樣的懲罰,我都甘受無辭!”
  牟滄浪道:“明珠,你不能這樣說。若是有錯,錯在我的身上!我本來可以娶你為妻的,當年我若不是屈父命,何至于會有今日?但西門牧,你也有錯,我和他要好在先,你又不是不知,你知道了還是要娶為她妻,難道你就沒有想過,你得到的將只是的她軀殼?”
  他當然知道,這番話一定會激怒西門牧的,但高手比拼,卻是越能攪亂對方的心神越好。
  果然只見西門牧的眼睛就好像要噴出火來,牟滄浪全神戒備,只待他一發,使即搶出絕招。他有把握,他的劍招下可以后發先至。但出乎他的意料,眼看就要爆發火山卻又平靜下來了。不,不是平靜,而是換了一個面貌。西門牧忽地好像又從憤怒變為沮喪了。
  西門夫人忍不住叫道:“你到底想要怎樣,你說呀!”她在害怕,害怕再這樣下去,西門牧不瘋,她也要瘋了!
  西門牧終于開始說話了。
  “我知道你們相好在先,我也知道牟一羽是你和他的私生子!”
  牟滄浪道:“那時她還沒有成為你的妻子。”
  西門牧道:“但那時你已經有了別人做妻子了。”
  牟滄浪道:“所以我說這只是我的錯,你要怎樣,盡管……”
  西門牧陡然一聲斷喝,隨著沉聲說道:“我當然不會放過你的,但現在,我是和我的妻子說話,不要你來插嘴!”
  西門夫人已經打定主意,坦然迎接他的目光。
  西門收緩緩說道:“我只想知一件事情,西門燕是不是我的女儿?”
  盡管西門夫人已有主意,對于前夫此問,她還是期期艾艾,說不出口來。
  西門牧頹然說道:“也是他的女儿,對吧?”
  西門夫人避開他的目光,說道:“不錯,也是他的。”
  西門牧突然縱聲狂笑:“我一直以為西門燕是我親生的女儿,原來也不是!嘿嘿,哈哈,我原來什么都沒有,枉自和你做了一場夫妻!”原來他此來的目之一,就是想的把女儿要回去的。
  西門牧狂笑不休,好像要把滿腔憤懣都從笑聲中發泄出來!
  西門夫人叫道:“你要殺,殺我好了,我只求你們不要為我決斗!”
  西門牧道:“哦,你害怕他死在我的手下,竟然愿意為他犧牲自己么?我早就知道你和他和私情,我要殺你,何必等到今日!我不但從無殺你之念,甚至為了你的緣故,不愿殺他。明知你對我不忠,我還是禁不住愛你,要討你的歡喜。唉,我對你的心事,你卻一點不知,真是令我傷心!”
  西門夫人不知是否受了他的感動,淚珠滴了出來,說道:“我也不想見你死在他的手下。”
  西門牧又笑起來,說道:“他殺得了我?”
  牟滄浪冷冷笑道:“你也未必殺得了我!”
  西門牧道:“這話倒是說得不錯。那次在斷魂谷的混戰中你蒙了面孔,參加圍攻,你本來有一個可以殺我的机會,但你卻放過了那個机會,是不是因為你那時還有几分傲气,不想持眾為胜?”
  牟滄浪道:“這倒不是,我只是突然不想殺你。但我不后悔那一次對你手下留情。”
  西門牧冷笑道:“但你知不知道,當東方曉赶來那幫我之時,我也有一個机會殺你?”
  牟滄浪道:“我知道,我也多謝你那次的手下留情。”
  西門牧道:“不,我只是不忍令明珠傷心。我不妨和你說說當時的想法,我已經知道她心已不屬我,我又不忍傷害她,是以發泄在別人身上,首當其沖的是那些對我怀有二心的下屬,那些年間,我的确是殺錯了許多人。但偏偏有一個我最恨的,我曾發誓要殺他的,我始終下不了手,那就是你。在斷魂谷時,我已是心灰意冷了,因此,我才自行失蹤,成全你們的。”
  西門夫人道:“多謝你,但因何你在‘死’了二十年之后,如今又要再來?”
  西門牧道:“當然是有緣故的,因為我發現他對不住你。”
  西門夫人道:“他有什么對不住我?”
  西門牧道:“唉,你還不知道嗎,他一面和你藕斷絲連,一面卻找了另一個姘頭,那就是江胡上臭名昭彰的常五娘!”
  西門夫人淡淡說道:“我知道。但這只是一段露水姻緣,后來就斷絕了,他和常五娘給這孽緣之時,我和他尚未重會的。不過我也不袒護她,他對不住自己的妻子。唉,其實我們都對不住她!”
  西門牧嘿嘿冷笑。
  西門夫人道:“不錯,我們也都對不起你。”
  西門牧道:“明珠,我佩服你的寬容大量,但可惜牟滄浪卻不是一個值得你這樣傾心的人。”似乎他還知道牟滄浪許多喪德敗行的事,只是沒說出來罷了。
  西門夫人道:“人誰無錯,是是非非,已經過去了也就不必提了。牧哥,我也佩服你的寬容大量,我對不住你,難為你隱忍了二十多年。我求……”
  牟滄浪忽道:“不必求他!牟某平生做了許多錯事,但從沒有騙你。他卻是如今還在騙你!”
  西門牧喝道:“胡說!我騙了她什么?”
  牟滄浪道:“你騙她的同情!哼,你說你當年的詐死是為了成全我們,這就是天大的謊話!西門牧,我真想不到你除了武功好之外,演戲的本領居然也是這么了得!”
  西門牧气紅了眼睛、喝道:“你說我在明珠面前都是做戲。不是真心?”
  牟滄浪道:“不錯,你騙了她,卻偏要在她面前裝出那樣可怜巴巴的樣子!”
  西門夫人似乎也覺得他說得太過份了。叫道:“滄浪,別……”
  她話猶未了,陡地只听得西門牧一聲大喝:“西門牧平生從不要人可怜!”說時遲,那時快,西門牧、牟滄浪兩個人都是同時向對方扑了過去!
  “蓬”的一聲,雙掌相交,牟滄浪倒躍三步,西門牧身形晃了兩晃,西門夫人飛身插人他們中間,叫道:“你們要動手,先把我殺了!”
  西門夫人道:“牧哥,你放過我們吧!”
  西門牧冷冷說道:“你要我重新再做死人?”
  西門夫人道:“二十年前你都肯為我那樣做,如今你我都已老樂,何必重來挑起舊怨?”
  西門牧道:“你一定要知道其中原故?”
  西門夫人道:“你可以告訴我嗎?”
  西門牧想了一會,咬著嘴唇說道:“不能!”
  就在此時,忽听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你要知道,我告訴你,他是為了我的原故!”
  這個婦人看起來應該已在四十開外,偏偏還在作著少女的打扮。但打扮雖然不倫不類,卻透著一股毫無忌憚的野性。
  西門夫人道:“你是穆盈盈?”
  穆盈盈道:“你一猜就著,不錯,我就是穆盈盈,嘿嘿,西門夫人,咱們都是久仰的了!”
  西門夫人道:“其實我應該稱你西門夫人才對!”
  穆盈盈又是一陣大笑,說道:“你又說對了,是應該只有一個西門夫人!”
  西門夫人道:“所以你要他來殺我?”
  穆盈盈道:“第三次你又說對了!到底你是女人,知道女人的心事,我總不能永遠做一個見不得光的西門夫人呀!”
  西門夫人道:“我可以把他讓給你。”
  穆盈盈道:“誰要你讓,老實告訴你吧,我要他殺你,不僅因為你是原來的西門夫人,而是因為我要你在他的心中也都永遠消滅。”
  西門夫人道:“我懂,你要他殺我來證明他對你的愛意!”
  西門夫人道:“你說得不錯,我是應該死的。其實也不用你去求他,我早已心甘情愿讓他殺了!”
  西門牧喝道:“明珠,別做傻事!盈盈,我也并沒有答應你,你怎么可以跑來胡說一通?”
  穆盈盈冷笑道:“我胡說?哼,你好像把和我說過的話全都忘了!”
  西門牧道:“我有答應過幫你殺殷明珠嗎?”
  穆盈盈道:“但你曾要求我幫你殺牟滄浪!嘿嘿,我知道你會答應我的!”弦外之音,當然是要他替她殺殷明珠為交換條件了。
  西門夫人道:“你要殺,殺我好了!為何還要殺牟滄浪?”
  穆盈盈道:“他不殺牟滄浪,怎有顏面重出江湖?誰都會笑他甘做縮頭烏龜的!”她說到這句話,已是气得西門牧面色漲紅,但又做聲不得。
  穆盈盈續道:“他不能重出江湖,我豈不是仍要做見不得光的西門夫人?”
  西門牧喝道:“我從來沒有打算要你做我的妻子!”
  穆盈盈道:“你不要我幫你殺牟滄浪了嗎?”
  西門牧道:“用不著你幫,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殺牟滄浪恐怕比我更多!”原來穆盈盈年少之時,也曾追求過牟滄浪,她是因為追求不遂,轉而為恨的。
  一直默不作聲的牟滄浪忽地喝道:“西門牧,你要殺我,我更要殺你!”
  西門夫人嚇了一跳,說道:“滄浪,你說過不想殺他的,因何變了?牧哥,你,請你……”
  牟滄浪已是面向西門牧,指著他道:“你是殺我派無极長老的凶手!”
  西門牧哈哈大笑:“你現在才知道嗎?丁云鶴也是我殺的!”
  牟滄浪道:“兩湖大俠何其武呢?”
  穆盈盈道:“這倒不關他的事,是我殺的!我扮成他的徒弟耿京士模樣,趁他大吃一惊之際,就殺了他!嘿嘿,若不是我的易容術天下無雙,只怕縱然殺得了他,也沒這么順利呢!”穆盈盈雖然夸大了些,但牟滄浪也知她的易咨術的确是十分高明的。
  牟滄浪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何其武臨死之時罵道,原來是你這個畜牲!”
  “無极長老、何其武、丁云鶴与你有何仇冤,你要下這毒手對付他們?”牟滄浪喝道。
  西門牧冷冷說道:“他們与我無仇,你与我有仇!嘿嘿,事到如今,那也不怕和你說真話了,你以為我當真心甘情愿把明珠讓給你嗎?我的詐死正是要報奪妻之辱!斷魂谷一戰之后,我自知沒有把握殺你,唯有詐死,才是最好辦法。一來可以潛心練武,二來可以避開你的注意,三來机會來時,我還可以嫁禍給你。我苦練几年,練成了与太級掌相似的掌力,終于令得無极長老也喪在我的拿下,能夠以掌力震傷天极長老的天下沒有几個,何況是用他本門的大极掌力?”
  牟滄浪道:“這樣,我的嫌疑就是最大的了?”
  西門牧道:“但我沒想到無相真人會那樣信任你,明知你有嫌疑,竟然還把掌門之位傳給你。”
  牟滄浪苦笑道:“他老人家也未必是對我毫無怀疑,他安排我做掌門,也安排了一個聾啞道人在我身旁臨視我的。聾啞道人演戲的天才比你更高,居然騙過了他家人家。好在后來有個七星劍客郭東來幫我揭穿了她的奸細面目!”說至此處,陡地喝道:“冒充聾啞道人的滿洲奸細王晦聞,是不是你安排他在武當山作臥底的?”
  西門牧雙眸炯炯,勃然怒道:“枉我和你相交數十年,竟敢對我說出這樣混帳的話!我是什么事都敢做,唯獨通番賣國地事決計不做!若然我知道王晦聞是滿洲好細,我早就將他殺了!
  牟滄浪道:“好,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你一個人能夠殺得了無极長老!”
  穆盈盈笑道:“牟滄浪,你已經算得很聰明了,但還不夠聰明。你應該想到,當然是我用暗器助他一臂之力。”
  牟滄浪道:“哦,原來如此。好,你們并肩子上吧!”初時語气平和,突然變得聲色俱厲!
  穆盈盈仍是一副不在乎的笑容,閒閒道:“牧哥,你要不要我幫你,別人都已經把你我視同一体了。”
  西門牧突然將她一掌推開,喝道:“你想令我受天下英雄恥笑么?我与他公平決斗,不准你插手!”穆盈盈尷尬之极,暗自想道:“你只不過是想在明珠面前逞英雄罷了。”心中又气又酸,卻是不敢發作出來。
  忽听得鳥聲啾啾,眼前景物豁然開朗。不知不覺之間,已是清晨時分,陽光開始射入梅林。
  西門牧搶占背著陽光的有利地位,喝道:“來吧!”雙臂箕張,十根指頭,宛似十枝鐵筆,齊向牟滄浪插下。牟滄浪身回步轉,劍挾寒光,迎前一封,截他手腕。西門牧一聲大喝,變指為掌,掌力有如排山倒海,把牟滄浪劍尖震歪。牟滄浪腳步有如醉漢,長劍搖晃,看似亂了章法,但在西門牧的感受,卻似四面八方都有明晃晃的利劍向他刺來。
  兩人各展平生所學,越斗越烈。劍光繚繞,掌影翻飛,兩人相斗,卻似有千百人混戰一般。
  西門夫人情知難以勸阻,而這場惡斗必不死不休,她實不忍目睹這一戰的結果,不覺歎了口气,心里想道:“不管誰對誰錯,這場禍事總是我惹出來的廣她怀著愧悔的心情,突然拔出佩劍,向自己的胸膛插下!
  高手搏斗,眼觀四面,西門牧面向著她,首先發現。
  “明珠,不可!”這剎那間,西門牧根本就沒有想到自己的安危,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便即飛身而起,掠過牟滄浪頭頂的上方,扑向他的前妻。
  牟滄浪出手如電,一招“舉火燎天”,在他的小腿上划開一道細長的傷口。他也立即發現了,因為他雖背向西門夫人,但西門夫人被陽光拉長的影子,可正是在他的前面,也幸虧他收手得快,否則只怕西門牧的一條腿都要給他切下!
  西門牧不顧腿上創傷,向前飛跑,但想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掀起波浪的是穆盈盈。
  兩個男人,一個是她少年時候曾經單戀過的(牟滄浪),一個更是她現在的丈夫(西門牧),但如今,這兩個正在舍命搏斗的男人,竟為了救護另一個女人而罷手,你想她的心中是什么滋味?她妒火中燒,一把暗器就向西門夫人打去。
  西門牧正在跑來,和穆盈盈之間還有一段距离。
  就在這剎那間,西門牧的身形平地拔起,像一頭大鳥似的,“飛”過去!他本來不是擅長輕功,只因處在這樣危急的關頭,方始迫出了他的非凡本領。
  飛身之際,他已是一記劈空掌打了出去,隨著身形落下,一抓抓住穆盈盈手腕。
  穆盈盈的暗器是連珠發出的,一被他抓住,當然是不能續發了。已經發出去的暗器,也被他的劈空掌力震得七零八落!
  穆盈盈气怒交加,嘶聲叫喊:“你不肯幫我殺她,那也罷了,你還反過來幫她對付我?這是什么道理?”
  西門牧沉聲道:“沒什么道理,你敢動她一根汗毛,我就撕你的皮!”
  穆盈盈大哭大叫:“好呀,原來在你的心目中,我連她的一根汗毛都比不上,她的野男人要殺你,你仍然要把她當作心愛的妻子!呸,我真是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賤丈夫,我被你騙了這許多年,我和你拼了,拼了!”
  她的指甲很長,十指掐著西門牧皮肉,要擺脫她可還當真不易,西門牧喝道:“我沒工夫和你瞎纏。”暗運玄功,雙臂一振,將她彈了出去,不過,他雖然擺脫了穆盈盈的糾纏,卻早已給牟滄浪赶過他的前頭了。
  西門夫人的心在顫抖,手指也在顫抖,也幸虧這樣,刀鋒雖已插入胸膛,并沒刺正心髒。
  牟滄浪來到她的身邊了。
  西門夫人冰冷的胸膛感到他的熱力,臉上綻出了笑容,輕聲說:“抱緊我,別离開我!”
  聲音很輕,好像春風吹過湖面,但西門牧听見了。他像是著了定身法似的呆住了。
  但更加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几乎就在同一時間,傳來了另一個災難的聲音。
  “嗤”的一聲輕響,緊接是刺耳的“叮”的一聲,跟著而來是西門夫人的呻吟。
  西門牧雖然不是暗器名家,也知道他們是著了暗算了。
  他剛罵得一聲:“你這賤人……”就听得一個放蕩嬌媚的聲音笑道:“你錯怪她了,這是唐門的暗器,她穆家的暗器還差得遠呢!”
  牟滄浪仍然抱著西門夫人,哼了一聲,喝道:“你快走,走遲片刻,我要你的性命!”西門夫人問道:“是常五娘嗎?”
  不錯,暗算她的人是常五娘,不是穆盈盈。她已經中了常五娘的一枚青蜂針。
  西門夫人低聲說道:“饒了她吧,好歹她也曾經和你有過一段香火情。”
  一個蒼老的獰笑聲從梅林另一面傳來,“牟滄浪,你對我不住,我早就要殺你了。不過,我可以寬限你半個時辰,你的情人還可以有半個時辰的性命。要是你舍得她的話,你現在上來和我決戰也行!”說這話的是江湖上公認的第一暗器高手唐二先生。
  西門牧忽地喝道:“用不著等半個時辰,我來領教你的唐門暗器。”
  唐二先生冷笑道:“咦,這倒奇了,殷明珠早已不把你當作丈夫,她現在是躺在別的男人怀中,你居然還要替她的情夫拼命!”
  西門牧喝道:“常五娘背著你偷漢子,為何你也要替她撐腰?”
  唐二先生心道:“你若是沒有受傷,我怕你三分,現在,諒你也不是我的敵手!”喝道:“好,那我就讓你先嘗嘗我的暗器厲害。”
  西門牧運掌如風,把唐二先生所發的毒蒺藜、鐵蓮子、喪門釘、梅花針……諸般暗器掃蕩得四面亂飛,連同常五娘所發的暗器在內。
  穆盈盈爬了起來,叫道:“牧哥,別慌,我幫你對付那個妖婦。看看是她偷自唐門的暗器厲害,還是我穆家祖傳的暗器高明?”
  不料她剛剛跑出兩步,驀地只覺后心一涼,一把利劍已是從她的后心穿過前心。
  殺她的人是東方亮,原來東方亮的內功之厚,尚在西門牧估計之上,他已經自行解開了穴道了。穆盈盈從他身旁經過,他躍起一劍,就結果了她!
  牟滄浪和西門夫人對周圍發生的种种意外事件,仍然好像是視而不見,听而不聞。
  西門夫人道:“大哥,別為我虛耗真气了。我只有一事未了,要和你說。”
  牟滄浪道:“何事?”此時他也覺服前金星亂冒,到了難以支持的時候了。原來他雖然能以護体神功彈開唐二先生的鐵蒺藜,但卻也給鐵蒺藜的刺,刺穿他的衣裳,而且傷及他的一點皮肉。唐家的喂毒暗器見血封喉,若然他不是為西門夫人輸入真气的話,憑他的內功造詣,尚可無妨,如今則是難以阻止毒性的發作了。不過他仍然裝作沒事人的樣子和西門夫人對答。
  西門夫人道:“就是我剛才要和你商量的事。”
  牟滄浪道:“哦,你是說燕儿的婚事。待你好了再說不遲。”
  西門夫人道:“你別哄我,我知道我是活不過半個時辰了。耿玉京這孩子我覺得很不錯,燕儿既然不能嫁給東方亮,我想請你為他們撮合姻緣。”
  牟滄浪道:“好是好,就不過……”
  西門夫人道:“不過什么?”
  牟滄浪不忍令她傷心,說道:“他已經离開了武當山,要是我見得著他的話,我會跟他說的。你驅毒要緊,別為這件事挂心。”
  他只道自己性命難保,永遠也見不著耿玉京了,哪知心念末已,立即就听見耿玉京的聲音。
  “西門前輩,請把唐仲山這老賊讓給我,他是殺害我義父義母的仇人!”
  即使西門牧沒有受傷,輕功也是比不上他。何況西門牧如今又正是受著暗器的阻扰,不讓也得讓了。耿玉京斜邊扑上,飛快地追上唐仲山。
  唐仲山冷笑道:“我殺了兩個農夫農婦,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憑你這小子也還不配向我尋仇!”一把暗器向耿玉京打去。耿玉京一招“三轉法輪”,暗器投入他的劍光圈中,全都變成粉末。
  唐仲山這才大吃一惊,“沒想到相隔不過數月,這小子的劍法又已精進如此!”說時遲,那時快,耿王京的劍圈已是籠罩著他的身形,唐仲山只能憑仗數十年功力,運掌相抗,騰不出手來發暗器了。
  西門牧擺脫了暗器的阻扰,發現常五娘就在他的面前。
  常五娘忽然哈哈大笑。
  西門牧道:“你笑什么?”
  常五娘道:“我本以為要殺我的是牟滄浪,不料竟然是你,這豈不有點滑稽?”
  西門牧冷冷說道:“你自知死到臨頭,居然還笑得出來,也算得是個怪物!”
  常五娘道:“我是個怪物,我的怪是被你們迫出來的!第一個是唐二先生,他迫我做他見不得光的情婦;第二個是牟滄浪,他本來給了我以希望,卻仍然是始亂終棄;第三個是你,你自己傷心失意,卻要發泄在我的身上!”
  西門牧不覺怔了一怔,覺得她雖然十分可恨,卻也未嘗不值得一點同情。自己不也曾因為受一刺激而濫殺無辜嗎?他咬了咬牙,說道:“不管你怎樣說,你傷了明珠,我就不能饒你!”
  常五娘縱聲狂笑,狂笑之間,夾以一聲歎气,說道:“明珠,我真羡慕你,兩個男人都愿意為你而死,嘿嘿,哈哈,但我并無遺憾!牟滄浪,我得不到你,你也什么都得不到!還有你,西門牧,你比他還更可怜!哈哈,你們兩大英雄同樣的恨我,卻也同樣的難奈我何!”
  她突然就在狂笑聲中倒下去了。轉瞬間臉上蒙上一團青气,動也不能一動了。她已是服毒而亡!
  唐仲山在梅林那邊和耿玉京激戰,听得常五娘的笑聲有异,叫道:“五娘,你怎么了?”
  西門牧冷冷傳聲:“她死了!不是我殺她的,是你逼死她的!”
  高手搏斗,哪容得分了心神?何況他還是心神大亂!耿玉京乘隙即進,劍尖只是輕輕一點,唐仲山的咽喉就開了個孔,一縷鮮血射出來,倒下去了!
  西門夫人躺在牟滄浪怀中,忽地星眸半啟,說道:“我好像听見常五娘的笑聲,笑得好像又是歡喜,又是凄涼,她怎么樣了?”牟滄浪道:“她已經死了!”西門夫人道:“唉,可怜!她臨死時說的什么?”牟滄浪道:“她說她羡慕你的幸福!”西門夫人臉上綻開笑的花朵,說道:“不錯,我的确是十分幸福,我是個坏女人,你對我還這樣好!”
  牟滄浪心里凄愴,強笑說道:“不,你是個好女人,你別這樣說!”西門夫人道:“多謝你,牟大哥,啊,還有,請你轉告西門牧,我也多謝他!”聲音越來越微弱,說罷,就在牟滄浪的怀中斷了气息。
  東方亮殺了穆盈盈,抹干劍上的血跡,走到西門牧面前,雙手捧著寶劍,說道:“這把寶劍是你賜給我的,我用它報了殺父之仇,但也是用它殺了你的后妻,你若要替她報仇,可以收回這把寶劍,用它殺我!”
  西門牧道:“亮儿,你不殺我,我已經感激不盡,我但愿你用這把寶劍開辟你的前途!”
  東方亮苦笑道:“我還有什么前途?”
  西門牧道:“大丈夫受點挫折算得了什么?”東方亮正自心想:“我還算得上是大丈夫嗎?”西門牧好像知道他的心思,已是接著說道:“司馬遷的故事你是知道的,他受官刑,發憤而著史記,后世誰人不欽敬他?文武殊途,其理同一,你去吧!”
  他緩緩道來,東方亮卻是如受當頭棒喝,說道:“多謝姨父良言。”插劍入鞘,走了。
  梅林里靜寂如死。
  西門牧回過頭來,只見牟滄浪已經放下殷明珠的尸体,也正在站了起來。
  西門牧緩緩說道:“不錯,我几乎忘了,還有你是要報仇的!”
  牟滄浪道:“明珠臨去之時,要我替她多謝你。你我私人之間的恩怨已了,但可惜我曾經當過武當派的掌門,你殺了無极長老,我不能不……”他的毒傷已經發作,其實他是有意借西門牧的手來結束自己的生命的。這樣,雖然死了,也算得是盡了武當派掌門人的責任。
  西門牧打斷他的話道:“我知道,但你還是省點气力吧!”
  牟滄浪道:“你是什么意思,你以為我中了唐門暗器,就斗不過你了?”
  西門牧道:“不是這個意思。我、我……”
  牟滄浪忽地听得爆豆似的聲響,大吃一惊,叫道:“西門牧,你干什么?”
  西門牧苦笑道:“明珠已經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那爆豆似的聲響,是他臨終之際,自散功力。
  耿玉京從梅林那邊走出來,看得惊心動魄!
  牟滄浪道:“京儿,你過來。”耿玉京走到他的身旁,說道:“掌門有何吩咐?”
  牟滄浪道:“我本來要你做掌門人的,但可惜……”
  耿玉京道:“你不必抱歉,我早已說過,無意于此。”
  牟滄浪道:“如果你愿意的話,希望你幫助一羽,本派的仇人雖然都已死了,但只怕還有風波。”
  耿玉京道:“弟子縱然不能重返師門,也是武當弟子,要是能為本派效力,理所當為!”
  牟滄浪道:“誰說你不能重返師門?你現在回山,也都可以!”
  耿玉京道:“弟子曾在前往金陵的路上得罪了那兩個朝廷使者。”
  牟滄浪道:“你不必為此事擔心。”
  耿玉京道:“為什么?”
  牟滄浪道:“因為那兩個使者私通滿洲,郭璞一逃,他們也只能失蹤。”
  耿玉京道:“既然如此,弟子自當遵命,但掌門你呢?”
  牟滄浪道:“你看那邊,是誰來了?”
  耿玉京剛一回頭,只听得利刃刺物之聲,轉身著時,只見牟滄浪胸膛插著一把劍,說道:“本門武學,有你發揚,我是無須挂慮了。西門牧說是對,明珠都已死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原來他是拔出插在西門夫人身上的那把劍,用來自盡的,這把劍是西門夫人的佩劍,他也正是倒在西門夫人的身旁。
  耿玉京好似做了一場惡夢,急急下山。
  剛踏上白堤,就見一個少女迎面而來,這少女怔了一怔,便即笑道:“你真聰明,我還怕你看不懂我的手帕畫圖之意呢,卻原來你已經到了這儿了,你知道嗎,你的姐姐也來了。”這個少女是西門燕。
  “我的姐姐呢?”
  “在那邊。”
  東方亮已經先她一步。
  他在剛才大家都沒注意他的時候,走到了藍水靈的身邊。
  “藍姑娘,我愧對你,請你原諒。”
  “我已決意跟不悔師太出家,敬謝施主!”藍水靈合什作答,眼眶里有一顆淚珠,她顯然尚未削發為尼,已是以道姑自居了。
  東方亮就在她的淚眼相看之下下山去了。
  牟一羽接任武當掌門,耿王京雖然回山向他道賀,但只住几天就走了。他執意不做掌門,這除了他自知才干不及牟一羽之外,還因為他覺得有更有意義的事待他去做。
  天啟六年正月,清軍大舉渡遼河攻宁遠,總數十三万,號稱二十万。宁遠袁崇煥的守軍只有一万。但結果卻是袁崇煥以少胜多,不但未退清軍的進攻,且而令敵方的主帥努爾哈赤也受了傷。努爾哈赤在同年七月,回到离沈陽四十里處的奚雞堡逝世,年六十八歲。据說努爾哈赤是在戰場上被一個少年劍客刺傷的,這個少年劍客就是耿玉京。
  此說不知真假,但在關外時常可以見到耿玉京的俠蹤則是事實。當然,在他的身邊,總是少不了一個西門燕。武當劍術因他而名揚夫外,提起他,誰都豎起拇指夸這“武當一劍”。
  和耿玉京在關外成名的同時,在包括陝、甘、宁、青以及回疆的西北地區,也有一位少年劍客崛起其間,用的也是武當劍法。這位少年劍客的行蹤比耿王京更加詭秘,很少人見到他的真面目。但据知者說,他就是別創武當支派的東方亮。至于在武當山上的武當派本支,由于有一個精明能干的牟一羽擔任掌門,亦是更加興旺了。他們三人行事不同,成就不同,但能夠光大武當門戶則一。因此又有人將他們合稱“武當三劍客”。正是:
  蘭菊梅花同吐艷,江山多難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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