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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分离最是怜孤影 中伏何堪作楚囚


  史紅英柳眉微蹙,心里想道:“這人說話七顛八倒,莫非是有神經病的?”于是說道:“你既然不知道他的消息,為何要我問你?”
  金逐流笑道:“難道你不關心李敦嗎?照情理而論,我以為你是應該問我的。至于我知不知道,那是另外一回事。你不問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史紅英笑了一笑,說道:“也算你說得有理。”話雖如此,其實史紅英已是怕了金逐流的纏夾不清。
  金逐流笑道:“如何?你也認為我說得有理了吧?關于李敦之事,……喂喂,我還有話說呢,你怎么就要走了?你不關心李敦么?”
  史紅英道:“不錯,我是關心李敦的,你以為我應該問你,我也問過了,你既然不知道,那就請吧。恕我少陪了。”
  金逐流道:“不,不,我還有話說呢,我雖然不知道李敦的下落,但我在江湖上的朋友很多,我可以幫忙你打听他的消息的。”
  史紅英道:“不用你費神了,要打听我可以自己打听。我和你又不是一路,你有了什么消息,還要輾轉托人來告訴我,這太麻煩了。”
  史紅英歇息己過,便要上路。金逐流道:“且慢,且慢!”史紅英道:“怎么,你還有什么話說?可不要再談李敦了,我怕了你的哆嗦!”
  金逐流怔了一怔,笑道:“這次不提李敦了,但你可忘了一件事情了。”史紅英皺眉道:“什么事情?”金逐流道:“這塊玄鐵呀,你忘記帶走了。”
  史紅英道:“玄鐵我不要了,送給你吧。”
  金逐流道:“這就怪了,你千方百計要取這塊玄鐵,這又本來是你家的東西,怎么忽然又不要了?你不相信我是誠心送還你的。”
  史紅英道:“相信,但我也是誠心要送給你的。”
  全逐流道:“這又為何?”
  史紅英道:“唉,你這人真是糾纏不清,你一定要我和你說個明白?”
  金逐流道:“為了這塊玄鐵,我自己打了一架,幫你又打了一架。就看在這兩場大打的份上,我請你給我說個明白也不為過吧?”
  史紅英道:“好,你這么說,那我是非告訴你不可的了。這塊玄鐵是我哥哥要送上京去,給薩總管作壽禮的,這你已經知道了。我不愿意我的哥哥巴結薩總管,但他不听,只好暗中截留他的禮物,你明白了吧?”
  金逐流道:“哦,原來你的用心正是与李敦一樣,對不住,我又要提起他了。”
  這次史紅英卻只是點了點頭,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气接下去說道:“不錯,那串珍珠也是我偷了來給李敦的,為的就是不想我的哥哥巴結那個什么薩總管。”
  金逐流道:“哦,這么說來倒是你主謀的了,你不怕你的哥哥知道?”
  史紅英道:“我知道哥哥是會大發雷霆的,但我這樣做也是為了他的好,我想他會慢慢明白的。我是准備在偷了這塊玄鐵之后,躲過一些時候,待他气平了再去見他。”說至此處,驀地心里想道:“我与這人素昧生平,為什么要把我心里想做的事情都告訴他?”
  金逐流道:“姑娘如此苦心,實是可敬。只是這塊玄鐵乃是稀世之寶,你給了我,不太可惜了么?”
  史紅英道:“雖是稀世之寶,對我卻無甚用處。我不是使劍的,何必占有它?你拿了去,以后可以找一個高明的鑄劍師給你造一把天下無雙的寶劍。”
  金逐流道:“多謝了,但你沒有這塊玄鐵,卻怎生向你哥哥交代?你總是要回去見他的呀!”
  史紅英淡淡說道。”這就是我的事情了,不必你替我操心。”
  金逐流也覺得自己問得太多,不好意思再問下去。當下訕訕地拿起那紅漆匣子,說道:“好,你既然誠心送給我,我也只好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嗯,史姑娘,你上哪儿?”金逐流本來是不想再問她的了。但在她臨走之時,卻還是禁不著要再問一句。
  史紅英一面走一面說道:“咱們萍水相逢,多謝你拔劍相助之德,我也已經報答過了。各走各的,我用不著知道你的行止,你也何須問我的去處。”
  金逐流碰了她的釘子,大是尷尬,一時間口不擇言,打了個哈哈說道:“哦,原來你送我這塊玄鐵其實乃是想還我的人情。”史紅英傲然說道:“不錯,我生平不愿受人恩惠。”金逐流道:“可惜你忘記了一件事情。”史紅英道:“什么事情?”金逐流道:“你忘記了這塊玄鐵本來是在我的手中的,我若想要它,似乎用不著你送給我!”
  史紅英勃然變色,說道:“好,那么閣下的大恩,以后我徐圖報答就是!你可以讓我走了吧?”
  金逐流連忙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史紅英不理他的說話,一個勁儿地走,走得已經遠了。在這樣情形之處,金逐流若然再去追她,已是跡近無賴。而且史紅英的輕功与他相差不遠,金逐流手上提著百多斤重的玄鐵,即使厚著面皮去追,只怕也是追不上她,只好罷了。
  金逐流目送她的背影走出了自己的視線之下,不知怎的忽有惘然若失之感!
  金逐流目送著史紅英的背影,漸遠漸隱,終于看不見了,金逐流心里自思:“不知她是去什么地方?恐怕就是去找李敦了吧。”忽地想起了史紅英所說的那几句話:“咱們萍水相逢,我用不著知道你的行止,你也何須知道我去什么地方!”金逐流不覺驀然一惊,啞然失笑,心道:“一點不錯。這正是: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可是史紅英的影子仍然盤旋在他的腦海,揮不去,抹不掉。她那明艷絕俗的姿容,超卓不凡的本領,落落大方的態度,都給金逐流的印象是太深刻了!金逐流在自嘲自笑之后,自己都不禁覺得奇怪起來,忽然間他發覺了自己心底的秘密,不由得心頭顫慄,暗暗吃惊:“我剛才為什么几次三番和她提起李敦?哎,這難道不是在探測她的情意么?哼,哼!金逐流呀金逐流,你是在妒忌李敦了!”
  金逐流發覺了自己心底的秘密,惘惘前行!自思自責:“朋友妻,不可欺。李敦和你好歹也算得是個朋友了,為什么你老是在想著他的意中人?金逐流呀金逐流,你應該做個光明磊落的男子漢,心里怎能有對不住朋友的念頭!哎呀,你羞也不羞?”
  想至此處,金逐流滿面通紅。但走了一會,給冷風一吹,腦袋清醒了些,想道:“倘若這位史姑娘當真是李敦的妻子,我當然不該有非份之想。不是妻子,已是情人,我也不該插足其間。可是看她剛才的神態,她對李敦又似乎只是朋友的關心?”
  金逐流自思自想,對自己所下的這個“判斷”,自己也不敢斷定是對了還是錯了。心里不覺又在想道:“不對,不對。這是董十三娘對圓海說的,董十三娘是她哥哥的情婦,她當然會知道他們的秘密,照她的說法,他們已然是情侶無疑了。這難道有假嗎?而且,她能夠把哥哥要送給薩福鼎的明珠偷給李敦,即使只是朋友,這份交情也是很不淺了。金逐流呀金逐流,你切不可以心存雜念了。”
  金逐流強自壓抑下自己心中的胡思亂想,繼續行程。可是他雖然勉強抑制了自己,不去再想史紅英了,六合幫的事情,他卻還是在想著的。
  六合幫的幫主史白邵要給大內總管薩福鼎賀壽,而薩福鼎的壽期就在下月,距今不過一個多月了。金逐流心想:“我奪了六合幫的賀禮,不知史白邵還會不會去給薩福鼎拜壽,我倒想去看一看。到了那天,江湖上的敗類也必定有許多人去給薩福鼎祝壽的,趁這個机會,我便認識認識這些敗類豈不正好?對,就這樣辦,趁這個熱鬧很是值得!”
  金逐流本來是准備遍游江南名胜,然后才北上京華的。如今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當然是不能按照原來的計划了。他從蘇州北上,游了鎮江的金山寺,再折而西下,從當涂附近的采石磯渡江。
  采石磯是南來名將虞允義大破金兵之處,金逐流選擇此地渡江,正是抱著怀主幽情,想憑吊當年的英雄事跡,用以消除自己的心中雜念。
  金逐流第一次來到長江之濱,放眼一望,只見大江東去,滾滾奔流,默念蘇東坡的名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惊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頓覺胸襟開闊。
  金逐流沿著江邊走去,走了許久,找不著渡船。不禁有點奇怪,想道:“現在又不是兵荒馬亂的時候,怎的卻沒有渡船?”忽听得櫓聲咿啞,一條小船從蘆葦叢中搖出來,船上的梢公問道:“客人可是要渡江么?”金逐流喜道:“正是。”迫不及待,不等那小舟靠攏岸邊,便跳上船去。“
  金逐流那個紅漆匣子內藏玄鐵,有百多斤重,跳上船去,小船自不免搖晃起來,船頭往下一沉。這梢公是個有經驗的老手,“咦”了一聲,露出詫异的神情;看了金逐流一眼,說道:“客官,你拿的是什么東西,這樣沉重?”金逐流笑道:“總不會是金銀珠寶就是了。你嫌我帶的東西重,給你加倍的船錢就是。”
  梢公哈哈一笑,說道:“這倒無需,我當作是多搭一個人罷啦。渡江一次,一錢銀子,一個人兩個人都是一樣。我怕的只是你帶了貴重的東西,若然失事,我擔當不起。”金逐流道:“今日風平浪靜,我看是不會失事的吧?”那梢公道:“客官有所不知,長江上新近來了一股水寇,時不時有搶掠民船之時。你帶的是什么東西,可以說給我听嗎?”
  金逐流只怕他不肯渡他過江,笑道:“你不用擔心,出了事我不怨你。我帶的東西強盜搶了也沒有處的,說給你听你也不知道。”金逐流雖然覺得這個梢公未免有點多事,但也只道他是小心謹慎,并未疑及其他,殊不如這梢公正是欲擒先縱,好讓金逐流放心搭他這條船的。
  船到中流,金逐流豪气盡發,放聲吟道:“雪洗虜塵淨,風約楚云留。何人為寫悲壯?吹角方城樓。湖海平生豪气,關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鉤,剩喜燃犀處,駭浪与天浮。憶當年,周興謝,富春秋,小喬初嫁。香囊未解,勳業故优游,亦壁磯頭落照,淝水橋邊衰草,渺渺喚人愁。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
  這是南宋詞人張于湖寫的“水調歌頭”,正是當年他在采石磯戰役之后,寫來歌頌虞允文的。
  此詞寫宋軍大捷,“雪洗虜塵靜”之后,凱歌高奏,笑看吳鉤的景象与豪情,詞中把虞允文比作赤壁破曹的周瑜,淝水殲秦的謝玄,同樣建樹了千秋的勳業。盡管物換星移,滄桑變幻,“磯頭落照”,“橋邊衰草”,古人的英雄事業已成陳跡,但他們以弱胜強的抗敵精神還在鼓舞著今人。詞雄意深,不愧是一首傳誦千古的佳作。
  金逐流放歌之后,這才發覺小舟似乎緩慢下來,把眼一看,只是那梢公正在回轉頭來,望著自己,側看耳朵,還似乎是在傾听的模樣。金逐流笑道:“老梢公,你也懂得這首詞么?”
  梢公笑道:“我只懂得撐船划艇,哪里懂得什么食呀‘吃’呀。相公真好雅興,我只怕引來了賊人。”金逐流道:“怕什么?”邊說邊拿起了小几上的茶壺,卻找不到茶杯。
  梢公說道:“這壺茶是剛才沖的,想必還熱。相公你口渴自己斟吧。你若不嫌毒茶,請用我的茶碗。”原來船家喝茶,乃是用飯碗代替茶杯的。
  金逐流正是感到有點口渴,遂拿起了那梢公的飯碗倒茶,碗底似乎有點茶漬,金逐流是個隨隨便便的人,不耐煩刮卻那點茶漬,斟了茶就端起來喝了。
  就在他喝茶的時候,天上正刮起了風,那梢公拖長了聲音道:“哎,變天啦!”金逐流見他一直在注視著自己,說話的時候,目光更顯得异樣,聲音也有些抖顫,一种既惊且喜的心情令人一听就感覺得到。
  金逐流心念方動,只听得那梢公已在拍掌叫道:“倒也!倒也!”可是金逐流并沒倒下,而是在冷笑說道:“原來你就是賊人!哼,你這碗毒茶,焉能害得了我?”伸出中指,朝指一篤。一股熱騰騰的水線從指端噴射出來。原來金逐流發覺得早,不待毒藥發作,便以上乘的內功把那碗毒茶壓擠到了指端噴射出來。
  梢公一個側身,手腳亦已給熱茶濺著,火辣辣作痛,幸而皮膚未破,不至于中毒。梢公霍地站了起來,提起鐵槳,向金逐流當頭便擊,縱聲笑道:“不錯,我就是賊人,你現在知道,已經遲了!”
  金逐流笑道:“憑你這點本領,要想害我,那還差得大遠!”舉起紅漆匣子一格,匣子里是藏著百多斤重的玄鐵的,這梢公焉能抵擋得住?喀喇聲響,那柄包著厚厚鐵皮的槳也折斷了。
  可是這個梢公的本領卻也不如金逐流想象的那樣不濟,鐵槳折斷,他居然沒給震倒。不過,他也當然知道不是金逐流的對手的了。
  那梢公腳點船頭,身形飛起,在飛身躍起之際,還反手發出三柄飛刀。金逐流舞動那個匣子,准備格打飛刀,卻不料那三柄飛刀都不是用來打他的,只听得“咋嚓”一聲,船上的那枝桅杆已是斷為三截。原來這梢公明知飛刀傷不了金逐流,故而另施詭計,斬斷船上的桅杆,叫這只船無法前進。他三柄飛刀,同時斫著桅杆,桅杆斷為三截,卻只是發出一聲“咋嚓”的聲響,使得飛刀的本領也算得是十分高明的了。
  待到金逐流發覺,要去抓那梢公之時,桅杆已斷,梢公亦已跳下了江中。
  江面刮起了風,水平如鏡的江心登時波翻浪涌,小船上的桅杆已給斬斷,風帆卸了下來,這只小船在急流中變得無頭蒼蠅似的,團團打轉。
  金逐流是在海島上長大的,經常出海游玩,當然懂得駕船,可是鐵槳亦已斷了,而且連斷槳也給那梢公掃下江中去了,卻用什么駕船。
  金逐流人急智生,一面用“千斤墜”的重身法定著小船,一面用手代槳,划水前進。此時他是逆水行舟靠手掌來撥浪前進,當然甚為吃力,但畢竟也是在緩緩前進了。
  風濤交作之中夾著“格格”的聲響,這是木頭碎裂的聲音。金逐流吃了一惊,心道:“莫非這梢公在搗鬼?”心念未已,果然便看見船底裂開一洞,江水汩汩冒上船艙。原來這梢公精通水性,是長江有名的水鬼,他果然是伏在船底鑿船。
  金逐流不動聲色,突然把雙腳一撐,船頭打橫掉轉,金逐流大喝一聲,一掌就向江面擊下。
  船頭突然掉轉,潛伏在船底的梢公一時未來得及跟著轉身,失了掩護,給金逐流的劈空掌力一震,登時不由得他不在水底鑽了出來,躺在水面像一條死魚似的,雙眼翻白,呼呼喘气,還幸是隔著一重水面,否則這梢公已是要給震得五髒俱傷。
  梢公躺在江面上仰泳,此時他已是頭暈目眩,四肢無力,但求能夠逃生已是万幸,當然是不能再去弄沉金逐流這條小船了。仰泳可以較少用力,但在狂濤駿浪之中,這梢公也只有在風浪中掙扎的份儿,眼看是支持不了多久就要慘遭滅頂之禍的了。
  金逐流冷笑道:“你這叫做害人不成反害己,嘿,嘿、你准備去赴龍王爺爺的約會吧!”但在狂濤駭浪之中,金逐流這只小船已經滲水,裂口還在擴大,眼看也是支持不了多久的了。金逐流本來可以跳水逃生,但卻沒有把握游得過長江,而且他也舍不得那塊玄鐵。
  風狂浪大,金逐流空著雙手都沒把握游過長江,帶著沉重的玄鐵,當然更是游不過去的了。這玄鐵乃是稀世之珍,若然任它沉埋江底,金逐流又不舍得。
  正自躊躇不決,忽見一艘大船順流而下,疾如奔馬,金逐流生怕錯過,連忙跳出船頭,揮舞雙手叫道:“救人呀!”就在這時,那躺在水面仰泳的梢公也發出了一聲暗啞的叫喊。
  那艘大船緩慢下來,船頭上站出一個粗豪的漢子,哈哈一笑,說道:“不錯,我是要救人!”把一條繩子拋出,足有四五丈長,剛好掃到那梢公的身旁,梢公一抓抓著繩索,那粗豪的漢子喝道:“起!”長繩一收,把那個梢公扯上了大船。
  金逐流怔了一怔,叫道:“這個是賊人,我是給他害的,快來救我!”那粗豪漢子放下了梢公,又是哈哈一笑,說道:“少安毋躁,我就來救你了。哈哈,沖看你這塊玄鐵,我還能不救你嗎?”
  粗豪漢子把手一揮,驀然間只听得辟啪連聲,火蛇飛舞,在這大船上一技接著一枝的火箭射了出來,每一枝火箭,都是射上了金逐流的這船小船。金逐流大吃一惊,這才知道大船上的人和這梢公是一伙的。他向他們求救,正好給了他們以落井下石的机會。
  金逐流打落了几枝迎面射來的火箭,但總不能打落所有射來的火箭。帶著熊熊火焰的蛇焰箭落在船板上,落在那張卸下的風帆上,甚至還有兩枝。火箭射進了船艙。金逐流扑滅得了東面的火頭,扑滅不了西面的火頭,不消片刻,這艘小船已是燃燒起來。
  船底的那個漏洞也正在擴大,金逐流忙于救火,顧不得堵塞漏洞,轉眼間船艙里的水已經浸過了他的膝蓋,水火夾攻之下,金逐流除了棄舟而逃之外,是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那艘大船和金逐流這艘小船的距离在十丈開外,金逐流若是游泳過去,只怕未到中途,就要給船上的亂箭射死。
  好個金逐流,當真是藝高膽大,在這生死存亡之際,突然給他想到了一個极為冒險的主意,他要仗著自己卓絕的輕功,奪那艘大船!
  金逐流提起了那個紅漆匣子,朗聲說道:“你不過是想要這塊玄鐵而已,這個容易,給你就是!”振臂一拋,那個匣子帶著呼呼風響,向大船上站在船頭的那個粗豪漢子迎面飛去。
  金逐流左手拋出匣子,右手已是拆下了一塊船板,那塊船板則拋下江中。
  原來金逐流是要利用這塊船板作為踏腳板,以便跳上那艘大船的。兩船之間的距离有十多丈,金逐流的輕功再好,也必須分作兩次,才能跳上那艘大船。
  大船上那個粗豪漢子雙臂一伸,接下了金逐流拋過來的玄鐵,笑道:“好,多謝你了!”笑聲未已,蹬、蹬、蹬的就接連退了几步。船艙里有個人出來,雙掌抵著他的背心,他才幸免跌倒。不過,他畢竟還是把這塊沉重的玄鐵接下了,而且并沒有受傷,足見功力之高,比金逐流也并沒相差多少。
  就在此時,金逐流從小船上騰身飛老,伊如掠波海燕,快得難以形容。那塊般板剛剛落下江心,他亦已是跟著落下。船板還沒有給波浪卷去,只見他的腳尖輕輕一點,登時又似皮球般彈起來,身形如箭,扑上大船!
  船艙里有個人搶出船頭,就是剛才用雙掌抵住那粗豪漢子背心的那個人,搶出船頭,猛地喝道:“好小子,原來是你!下去吧!”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在江海天嫁女那天,曾敗在金逐流手下的那個文道庄。
  文道庄那次敗給金逐流,是敗在招數不如,若論功力,他還稍稍在金逐流之上。此時金逐流身子懸空,腳尖還未曾點著船頭,文道庄已是使出“三象神功”,雙掌并推,要把金逐流從半空擊落,推下長江!
  金逐流一招“彎弓射雕”,半空中“鷂子翻身”,雙臂斜分,恍如雁翅,右掌駢指如戟,戳向文道庄額角的太陽穴,左掌如刀,用的則是個“劈”字訣徑向文道庄的琵琶骨劈下來。
  這一招兩式乃是攻敵之所必救,也正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倘若是在平地上單打獨斗,文道庄還當真不敢和他硬拼,非得閃避不可,可是此時金逐流身子懸空,文道庄占了以靜制動的便宜。只要擋得一招,不讓金逐落下船頭,就可以將他擠下江去。二來文道庄并非單打獨斗,他還有那個盜魁幫忙。文道庄胜算在握,于是也就一步不讓了。
  那盜魁接下了紅漆匣子,退后三步,穩步身形,立即退而复上,正好迎著扑上船來的金逐流。盜魁就用這個裝著玄鐵的匣子作為武器,向金逐流猛擊。
  如此一來,金逐流就不能用雙手都對付文道庄了,百忙中他只好迅速變招,雙掌斜分,分敵二人。
  文道庄的功力本來就是稍稍在金逐流之上,金逐流以一掌之力敵他雙掌,自是抵敵不住,何況還有那個盜魁,功力与金逐流相差不了多少,而且他用作武器打來的那塊玄鐵,又是沉重非常。只听得兩聲悶雷也似的聲響,金逐流在兩大高手夾擊之下,便似斷了線的風箏似的,半空中一個翻身,跌下了長江。
  金逐流雖然精通水性,但因同時遭受兩大高手的掌力所擊,跌下江中,又受波浪沖擊,饒是他內功深厚,未受內傷,他已是差不多就要昏迷了。
  迷迷糊糊中金逐流隱隱听得有“扑通”“扑通”地跳水聲,想是那船上的人跳下來捉他。金逐流強自閉了气,拔出劍來在水中亂舞。那盜魁在船上喝道。”讓這小子多灌几口水,慢慢的消遣他!”金逐流筋疲力竭,雖然已是极力忍耐,也不能不張開口透气,果然在喝了几口水之后,便即昏迷過去,不省人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金逐流悠悠醒轉,眼前一片漆黑,伸手摸索,摸著了冰冷的石壁,這才發覺自己已是被囚在一間石室。
  金逐流定了定神,心里想道:“奇怪,他們竟沒有給我加上鐐銬。”耳朵貼在牆上一听,隱隱听得外面有腳步聲走來走去!“想必就是看守他的匪徒。
  金逐流心想:“且待我養足了气力再說。”他感覺四肢無力,只道是疲勞未曾消除的緣故,不料坐下來試一運气,只覺腹中似是空空蕩蕩,真气竟是無法運行。金逐流這一惊非同小動,他本來是准備養足气力之后,仗著自己深厚的內功,破門而出的。如今功力全消,已是廢人一個,縱有十八般武藝,也是難以運用的了。
  忽听得有兩個人的腳步聲停在門前,其中一個說道:“里面似有聲息,敢情是這小子醒了。咱們進去看看。”另一個道:“怕不會這樣快醒的吧?”那人道:“你不知道,這小子是個非凡人物,論理是不會這樣快醒的,不過時他可說不定。舵主吩咐,待他一醒,就要提他去問話的,他的伙伴道。”好,那就進去瞧瞧吧。”
  金逐流閉了眼睛裝作熟睡,那兩個看守一個舉燈在他面前一照,另一個還不放心,又朝著他的屁股踢了一腳試試。金逐流忍住了气,悶不作聲,心里想道:“待我恢复了武功,叫你這兩個小賊知道我的厲害!”可是他的功力何以突然消失,連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是否能夠恢复武功,心中其實毫無把握。
  那兩個看守退了出去,關上了門,就在門外議論。一個說道:“這小子是什么人,咱們的舵主這樣看重他,叫咱們兩個不得好睡,整夜要服侍他。”
  另一人道:“哦,你還不知道這小子是誰?”
  那人道:“听說竇老大很吃了他的虧,要不是咱們舵主及時赶到,他几乎命喪長江。”竇老大即是暗算金逐流的那個梢公。
  他的同伴笑道:“竇老大算得什么,六合幫的董十三娘和圓海,青龍、白虎兩幫的幫主,加上了紅纓會的宮秉藩,都曾吃了他的虧呢!”
  那個看守吃了一惊,說道:“這么厲害!他到底是什么人?”
  “金世遺的名字你听說過沒有?”
  那看守笑道:“你當我是初出道的雛儿么,金世遺大名鼎鼎,我豈有不知之理?二十年前,他打遍天下無敵手。如今連他的徒弟江海天也是武林公認的第一高手了。不過,听說金世遺已經失蹤多年,与這小子有什么關系?”
  “金世遺就是這小子的父親。”
  那看守吃了一惊,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如此了得!但我卻不明白咱們的舵主為何不殺了他,不怕他逃出去報仇嗎?”
  他的伙伴笑道:“這個你倒不用擔心,這小子縱是天大神通,如今也是插翅難逃的了。咱們的舵主是為了六合幫的關系才不殺他的。”
  那看守詫道:“他不是六合幫的仇人嗎?”
  他的伙伴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六合幫幫主的妹妹私逃出幫,你知道嗎?”
  “這又怎樣?”
  “听說就是跟這小子私逃的,史白邵要著落在這小子的身上找回他的妹妹的,已經知照各個幫會,代為查緝,咱們的舵主与史白邵交情非淺,如今捉獲這個小子,當然要送給六合幫發落,怎能就殺了他?”
  金逐流听到這里,暗暗罵了一句“胡說八道”。心里想道:“我受誣賴不打緊,這謠言傳到了李敦的耳朵里可不好听。這史白邵也真是糊涂,妹妹愛上了什么人也不知道。”
  那看守說道:“唔,這個道理我明白了,可是為什么姓金這小子如今是插翅難逃,我卻還未明白。”
  他的伙伴道:“文島主有一种祖傳秘藥名叫酥骨散,可以按照所服的份量,減削對方的功力,若是服了一茶匙,多好的內功也會化為烏有。這小子在被捉上船的時候,文島主就把一茶匙的酥骨散溶化在茶水之中,灌他喝了。你當時不在場,難怪你不知道。”歇了一歇,接著又笑道:“要不是他服了酥骨散,你想咱們的舵主怎敢讓他不帶手銬腳鐐,又怎敢放心咱們兩個看守他?”
  金逐流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著了文道庄的暗算。他暗暗咒罵文道庄的卑鄙,但心里卻又因此燃起了一線希望,在他知道所服的是酥骨散之后。
  原來他的父親全世遺當年初識文道庄的叔父文廷璧之時,也曾著過文廷璧的暗算。文廷璧騙他服了酥骨散,才逼他較量武功,把金世遺折磨得死去活來。(事詳《冰河洗劍錄》)
  金世遺受了這次折磨,痛定思痛,終于給他鑽研出一种可以對付酥骨散化功的吐納方法。
  當下金逐流就按照他父親所傳的方法,盤膝打坐,意存丹田,放慢呼吸,將真气一點一滴的凝聚起來。
  過了大約半柱香的時刻,金逐流的真气已是可以運行無阻。不過由于他服食的酥骨散的份量過多,真气只能一點一滴的凝聚,要急也急不來,此時他雖然可以運气無阻,功夫卻只不過才恢复了一兩分的光景。
  金逐流又是歡喜,又是擔憂,心里想道:“但盼在這兩個時辰之內,可千万別給他們發覺才好。”他估計要完全恢复原來的功力,至少也得兩個時辰。
  心念未已,忽听得又有一個人走來,說道:“錢大,舵主叫你,我替你一會儿。”聲音非常熟悉,原來是文道庄的儿子文胜中。
  金逐流吃了一惊,心道:“他的身份是客人,何以卻要他來這里看守?”
  錢大就是那個講述金逐流來歷的看守,他是舵主的心腹,人很机靈。金逐流所疑心的他也曾想到了,說道:“文公子,這我怎么敢當?你是貴客,豈能要你替我看守?”
  文胜中笑道。”這是我自告奮勇來的,你無須過意不去。听說這小子連敗武林許多高手,我來瞧瞧他長得什么模樣,是三頭還是六臂?”
  錢大以為他只是好奇,笑道:“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小子罷了。并沒有紅眉毛、綠眼睛,相貌一點也不凶惡,倒像是個讀書的斯文人呢。”心里想道:“文島主是舵主的上賓,這次捉獲這個小子,還都是靠了他的幫忙。他的儿子來這里看守,決不至于有什么疏失。”于是謝過了文胜中,也就放心走了。
  錢大所顧慮的“疏失”,只是怕金逐流逃走而已,金逐流已是服了酥骨散的,要想逃走,除非是看守的人私自放他,文胜中當然是決計不會私自放他的,所以錢大很是放心。殊不知文胜中雖然不會私放金逐流,但卻是要來暗害他的。
  原來文胜中早已是含恨在心,要報私仇的了,好不容易才有這個机會,還焉肯放過金逐流?只是礙于六合幫的關系,此間的海沙幫幫主要把金逐流送去給史白邵發落,文胜中不敢公然加害,剩下的就只是暗箭傷人一途。他是想在造成既成事實之后,叫海沙幫的幫主無可奈何。這個錢大是幫主的心腹,人又比較机靈,因此他要借故將他調開。
  錢大走開之后,文胜中對留下的那個看守道:“打開門讓我進去瞧瞧。”這人只是幫中的一個小角色,不敢不依,應了一個“是”字,便打開牢門,陪文胜中進去。文胜中做事倒是极為謹慎,明知金逐流是服了酥骨散的,也不敢絲毫大意,一進了石洞立即便點燃了火折子,同時拔劍防身
  火光一亮,只見金逐流靠著牆角,低頭閉目,“呼嚕呼嚕”地打著鼾。那看守笑道:“令尊的酥骨散真是厲害,他已熟睡了十二個時辰了,依然未醒!”
  文胜中“哼”了一聲,冷笑說道:“金逐流,這次看你還逃得出我的掌心?”唰的一劍就刺過去,那看守大吃一惊,叫道。”文相公,不,不可!”文胜中笑道:“你別慌,我不是要他性命!”說時遲,那時快,這一劍已是刺到了金逐流的身上。
  只听到“叮”的一聲,說也奇怪,分明是刺在金逐流的身上,卻似刺中了一塊石頭。原來金逐流早已料到文胜中不敢傷他的性命,要暗算的話,一定是挑穿他的琵琶骨,文胜中一劍刺來,他一個沉肩縮肘,肩上的衣服鼓起,這一劍刺穿了他那衣裳,刺著了石壁。金逐流功力未复,只能使用巧計,他拿捏時候的准确,也當真是妙到毫巔。
  文胜中劍尖嵌石,身軀不禁前傾。金逐流一躍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馬上就點了兩個人的穴道。
  那個看守給他點著了穴道,登時就跌倒了。文胜中則只是悶哼一聲,晃了兩晃,卻沒有跌倒。原來金逐流的功力只是恢复一兩分,用來對付那個看守是綽綽有余,對付文胜中則還嫌不足,封閉不了他的穴道。
  文胜中悶哼一聲,長劍脫手,猛的就是一掌,他應變也算机警,可是雙掌一交,他仍然是敵不過金逐流的掌力。金逐流把他擊暈,再補上一指,用獨門手法點了他的“巨闋”“玉枕”“璇璣”三處大穴。
  金逐流笑道。”沒出息的小子,連暗算別人的能耐都沒有。嘿,嘿,現在是你逃不出我的掌心了!”正在得意,忽地心頭一震,只覺四肢無力,再也笑不出來。
  原來金逐流与文胜中拼了一掌,所用的气力已是超過了本身的限度。跟著又使用獨門的重手法封閉文胜中的三處大穴,真力消耗更多。當時不覺得,待到敵人一倒,他的精神松懈下來,惡劣的效果立即就現出來了!他發覺自己辛辛苦苦所凝聚的那點真气,已是消耗得干干淨淨!
  金逐流暗暗叫聲“苦也!”要知文胜中在這里出了事,不久一定會給發覺,那個錢大不久也要回來。而金逐流要完全恢复功力,都至少還得兩個時辰。時間急促,怎容得他再打坐運功?
  正自著急,忽見有個影子在石窟外門一晃即過,金逐流都未曾看得清楚,那人已是拋了一件東西進來。正是:
           黑牢囚俠士,暗室現紅妝。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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