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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名武師之死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触緒還傷!欲結綢纓,翻惊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檐雨,譜出回腸。
                         ——納蘭容若
  一具桐棺,滿堂吊客;縞衣如雪,素蜡搖紅。哭聲沉,紙灰起。號陶大哭的是死者的稚儿,抽噎低泣的是年青的寡婦,唏噓歎息的是吊客和死者的弟子。靈堂上悲慘的气氛壓得每一個人的心頭都是如墜鉛塊。
  死者姓楊名牧,是薊州郡遠近知名的武師。
  本來生老病死,乃是人所必經,若然福壽全歸,親友也無須這樣悲悼。但這死者楊牧卻沒有經過“老”“病”兩關,他是英年早凋,突然間莫名其妙就死掉的。他今年只有三十八歲。
  雖然只有三十八歲,但因他早已是成名的武師,門下已經有了六位弟子。
  大弟子閔成龍今年二十二歲,三年前出師,業已在北京著名的震遠鏢局當了鏢頭。二弟子岳豪二十一歲,去年亦已滿師,因他是富家之子,沒有出去找事,家中閒居,仍然經常來探望師父。三弟子方亮、四弟子范魁都是本鄉人氏,十六七歲年紀,因為住得不遠,日間來師父家中就學,晚上回家住宿。在楊牧家中住下來學武的只有五弟子宋鵬舉和六弟子胡聯奎,一個十五歲,一個十四歲。那一晚楊牧突然暴斃,在場的弟子也就只是他們二人了。
  楊牧無甚親人,只有一個孀居的姐姐,嫁在三百里外的保定齊家,三弟子方亮奉師母之命赶往保定報喪,尚未回來。
  現在在靈堂上為楊牧披麻戴孝的親人只有他的年青貌美的嬌妻云紫蘿,和他的剛滿七歲的獨子楊華。
  楊牧是個名武師,他的妻子卻是個大家閨秀,弱質女流,据說絲毫不懂武功的。八年前楊牧從江南游歷歸來,帶回了他的新婚妻子。別人只知他的妻子是蘇州人,書香世家,至于他們是怎樣結識的,楊牧從來沒有說過,外人也就不得而知了。兩夫妻十分恩愛,八年來從沒人見他們吵過嘴。薊州位于冀北,蘇州地屬江南,艷羡他們的人,都說這是“千里姻緣一線牽”。
  誰想到天妒紅顏,好姻緣霎時間成為泡影!如今是鴛鴦折翼,人隔幽冥!
  云紫蘿本來就是個嬌怯怯的美人,穿了一身淡雅的素服更顯得楚楚可怜。但在她撫棺低泣的當儿,卻有個人嘴角挂著一絲冷笑。
  這個嘴角挂著冷笑的人是楊牧的二弟子岳豪,他用鄙夷的眼光看了師母一眼,心里想道:“你這假情假義,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我。”
  但在這靈堂里的人,誰也沒有注意到岳豪的冷笑。
  云紫蘿知書識禮,對人和藹,相夫教子,且能恤老怜貧,鄉人都很敬重她。也正因此,所以楊牧雖然死得有點奇怪,大家都以為這是“天有不測之風云,人有旦夕之禍福”,無人對云紫蘿有所怀疑。
  云紫蘿哭得這么傷心,每一個人都在為她難過。誰不同情她呢?岳豪的冷笑,莫說沒人注意,就是有人注意,也絕想不到他這冷笑是為師母而發。
  忽听得有人叫道:“師父,師父!”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跌跌撞撞地排開眾人,奔入靈堂。岳豪又惊又喜,叫道:“大師兄,你回來啦!”這人是在北京震遠鏢局當鏢頭的楊門大弟子閔成龍。
  閔成龍嘶啞著聲音哭喊:“師父,我來遲了!師父呀師父,你為什么不讓我見一見就死了呢?”跪在靈前,手拍棺木,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磕過了頭,閔成龍站起身來,瞪著一雙大眼睛問云紫蘿道:“師娘,我師父是得什么病死的?”
  云紫蘿花容慘白,抽泣說道:“我、我也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大前晚,他,他忽然說是心气痛,轉眼間,他、他就手足冰冷,不會說話了。”
  閔成龍道:“師父可留有什么遺囑?”
  云紫蘿道:“沒——沒有。”
  一個老者說道:“你的師父暴病身亡,哪有時間立下遺囑?你歇一歇,也讓你的師娘歇歇吧。”言下之意,似乎有點怪責閔成龍不該在這個時候向他師娘問話。
  這個老者是楊牧的遠房堂叔,他得過云紫蘿的好處,特地來幫忙她料理喪事的。
  閔成龍當作不知,說道:“我是師父的大弟子,師門后事,怎樣安排,我焉能不問?”
  楊大叔雖然不是武林中人,也懂得一些武林規矩,听他這么一說,立即就知道他關心的是什么事了,當下說道:“你的師父雖然沒有立下遺囑,但你既然是大弟子,順理成章,這掌門弟子當然是非你莫屬。你的几個師弟,料想也不會有人和你爭的。”按照武林規矩,掌門弟子,可以立長,亦可立幼。但倘若大弟子并無失德之事,十居八九,都是立長。這差不多等于武林中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不過因為沒有遺囑,閔成龍自己是不好意思說出來的,他再三向師娘盤問,為的就是想師娘說出這一句話。如今這句話由他師父的叔叔說出來,雖不如他所求的美滿,也算得是名份确定了。
  閔成龍給楊大叔說中心事,面上一紅,連忙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師父尚未安葬,哪里就談得到立掌門一事?”
  岳豪說道:“不,這也是一件緊要事情。俗語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咱們的武林門派也是一樣。師父是一派宗師,豈能無人承繼?大師哥,我們都愿意推戴你做掌門,這儀式待脫了孝服便當舉行。從今以后,我們視你就如同視師父一樣。”唯一可以和閔成龍爭做掌門弟子的就是岳豪,岳豪肯這樣低頭服小,倒是頗出閔成龍意料之外。听了岳豪這番說話,閔成龍真是有說不出的舒服,卻搖手道:“這事慢慢再談,慢慢再談,師父死了,我,我委實是心煩意亂,也不知怎樣做才好。”說到此處,停了一下,好像突然想起某一件事的神气,說道:“啊,對了,師娘,還有一樁緊要的事情我要問你,師父的拳經劍譜藏在哪里,這是千万不可失掉的,請你找出來交給我吧。”他向師娘索取拳經劍譜,顯然已是以掌門弟子自居。
  云紫蘿眉頭一皺,好像是不耐煩閔成龍的羅嗦,也好像是心神不屬的樣子說道:“我沒有見過你師父的什么拳經劍譜,如果有的話,一定在你師父的書房之中,你自己去搜查吧。”
  閔成龍有點感到尷尬,師父的棺木還停在靈堂,自己就搜查師父的遺物,似乎有點說不過去。正自躇躊,岳豪說道:“事有緩急輕重,咱們做弟子的固然應該守靈,師父的拳經劍譜更是應該及早找出來的好。師父也是想咱們替他光大門戶的,万一失了,他在九泉之下,也是難以瞑目啊!”
  過了大半個時辰,閔、岳二人方始出來,臉上都是一派狐疑的神气,閔成龍道:“師娘,書房里沒有找著。請問拳經劍譜哪里去了?”
  云紫蘿蹙眉說道:“你這么說倒好像是我吞沒了。你們也知道的,我不懂武功,要來何用?”
  岳豪說道:“師娘多疑了,我相信大師哥絕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麻煩師娘給他找找。”閔成龍連忙點頭,說道:“對,對。我正是這個意思。”
  云紫蘿沒有答話,淚珠儿卻從眼角滴下來了。楊大叔說道:“現在正要出殯,陰陽師選定了這個時辰的,讓你師娘葬了你的師父,明天再給你們找吧。今晚我們還在這里陪你師娘的,料想不至于就有人把它偷走。你們不放心,今晚也可以在這儿呀。”
  閔成龍面紅耳熱,說道:“對不住,我不知現在就要出殯,打扰師娘了。”岳豪卻吃了一惊,說道:“什么,不待師父的姐姐和外甥回來,就出殯么?”
  楊大叔道:“你師父生前厭惡繁文褥禮,死后自該讓他早日入土為安。他姐姐回來,倘有閒言,叫她問我好了。”楊大叔是死者的長輩親屬,有他出頭作主,楊門弟子縱有腹誹,也就不便再說了。
  當下眾弟子扶棺出殯,墳地就在楊家屬后的山上,墓穴早已掘好,墓碑亦已豎立,是云紫蘿親手寫的衛夫人体娟秀隸書。十多個工匠守在那儿,只待棺材放下,便可將墳墓“合龍”。
  九尺桐棺,一堆黃土,生前曾縱橫江湖威震南北的名武師就此長埋。云紫蘿抱著愛子,痛哭夫君,在墓旁几乎暈厥。
  岳豪心里想道:“才不過兩天功夫,就樣樣准備好了,還有心情書寫墓碑呢!哼,哼,也虧她哭得出這副眼淚。”不覺發出了一聲冷笑。剛才他在靈堂里的冷笑是無聲的,這次卻忍不住笑出聲來了。聲音雖然并不響亮,在他身旁的閔成龍已听得清清楚楚。幸好此時正是一片哭聲,他的笑聲夾在哭聲之中,除了閔成龍這個“有心人”之外,旁人可沒有留意听他。
  閔成龍愕然回顧,岳豪低聲說道:“大師哥,今晚請你到小弟家中,小弟有事奉告。”說話之時以袖掩面,說完了話,便哭起來。閔成龍暗暗好笑,心里想道:“我這師弟倒是和師娘旗鼓相當,大家都會假戲真做。”
  三更時分,閔成龍依約來到岳豪家中,只見除了赴保定報喪的方亮之外,眾人都已在座。閔成龍道:“原來你已約齊了同門了,要商議什么事情?”
  岳豪道:“正是有關師父這次暴斃之事,要請大師哥給我們作主張。”
  閔成龍道:“你好像對師娘有點不滿,是么?”
  岳豪冷笑道:“豈止不滿,依我看來,恐怕師父就是給師娘害死的。”
  此言一出,大家都吃了一惊,四弟子范魁是忠厚老實的人,忙道:“二師哥,沒有證据,可莫亂說!”
  岳豪義冷笑道:“證据沒有,蛛絲馬跡,卻是處處可尋。我先問你,你見到師父的遺体么?”
  范魁道:“沒有。那天一早,我來到師父家中,棺材已經釘上蓋了。”
  岳豪道:“是呀!請問為什么要這樣急于釘上棺蓋,不讓我們瞻仰遺容?”
  范魁道:“楊大叔恐怕師娘太過傷心,故此師父死后,便即封棺,不想讓她再見。同時也是恐怕天气熱,會有尸臭。不過我雖沒有見著師父遺体,五師弟、六師弟那晚卻是在場的。”
  閔成龍道:“鵬舉,聯奎,那晚師父暴斃,師娘是不是立即就叫你們進去?師父的面色怎樣,有無瘀黑?七竅有否流血?”
  宋鵬舉、胡聯奎不過是兩個十四五歲的大孩子,給大師兄這一連串的問話嚇住了。五弟子宋鵬舉訥訥說道:“我當時又害怕,又傷心的、沒看清楚。后、后來師娘就叫我們去叫楊叔公了。”六弟子胡聯奎道:“我當時只知道哭,也、也沒想到要去看個清楚。”
  閔成龍斥道:“真是兩個糊涂蛋。”岳豪說道:“不過由此也可證明師父之死甚是可疑了。第一,我們几個人誰都沒有審視過師父的遺体,甚至他們這兩個不懂事的孩子,師娘也要赶快差遣他們出去。第二,從逝世到出殯不過三天,何必這樣著急,是不是作賊心虛?請你們想想。”
  范魁說道:“師娘哭得那么傷心,你們都見到了,這總不會是假的吧?”
  閔成龍冷笑道:“焉知這不是掩人耳目,做作出來!”
  岳豪卻正容說道:“一點不錯,正是假的。”
  范魁詫道:“你怎么知道?”心想:“你可不是師娘肚里的蛔虫?”
  岳豪說道:“我當然知道。這是翠花告訴我的,絕不會假。我偷偷問過她,她說師娘只在靈堂里才哭,回到房里,就半點眼淚也沒有了。還有,師娘每餐都是吃兩碗飯的,師父死了,她這几天,每餐也仍然是吃兩碗飯!”
  翠花是服侍云紫蘿的丫頭,也頗有几分姿色。但卻不是云紫蘿從娘家帶來,而是岳豪拜師之時,買了這個丫頭送給師娘,以求討好師父的。
  范魁說道:“翠花為什么只和你說,不和我說?”
  閔成龍听他這么一問不覺失笑,說道:“四師弟,我只知道五師弟六師弟這兩個弟子糊涂,不料你比他們還要糊涂!你怎么能和二師哥相比,他和翠花是早就有勾搭的。”
  岳豪說道:“大師哥,取笑了。”話雖如此,卻不禁露出得意的神態,接下去說道:“為了探查真相,小弟也不能不用一點手段。實不相瞞,翠花給我哄得服服帖帖,什么話都肯和我說的。她還說呢,你別以為師娘是和師父十分恩愛,那是做給外人看的。背地里師娘卻是郁郁寡歡,她從沒有見過師娘獨自和師父相對之時露過臉。倒是有好几次听見師娘在房間望偷偷哭泣。”
  閔成龍裝作恍然大悟的神气,一拍大腿,說道:“我明白了,師娘一定是嫌師父是個粗魯武夫,不懂溫柔。更說不定她還另有心上人呢!”
  范魁忍不住說道:“師哥,在沒有找到她謀害師父的證据之前,師娘畢竟還是師娘。師尊如父,師娘如母,大師哥,你這個話,這個話——”他本來想指責閔成龍不該污蔑師母的清白,但因在大師兄積威之下,終是不敢直言無忌。給大師兄雙眼一瞪,底下的話就嚇得縮回去了。
  閔成龍怒道:“我的話怎么樣,你听了不舒服是不是?你要做云紫蘿的孝順儿子,你盡管去做吧,可不要拉上我們。不過恐怕你的年紀未免大了一點,做她的、做她的弟弟倒是差不多。”他本來想說“情郎”二字的,看見范魁一副惶恐的神气,又覺得自己不該太輕薄,有失掌門師兄的身份,這才改為“弟弟”的。
  岳豪冷笑道:“你口口聲聲師娘師娘,叫得好親熱,怪不得云紫蘿平日那樣疼你!
  范魁說道:“兩位師兄且莫生气,小弟并非偏袒師娘,不過是据理直言罷了。二師哥剛才說的那几點可疑之處,充其量也确實不過只是‘蛛絲馬跡’而已,似乎還不能拿來當作證据。”
  閔成龍發了一頓脾气,仔細想想,范魁說的也未嘗沒有道理。范魁為人忠厚老實,平日對大師兄又十分恭敬,閔成龍發過了脾气,也覺得有點抱歉,為了籠絡他,于是哈哈一笑,道:“四師弟,你有時候糊涂得很,有時候卻也頗為少年老成。不錯,咱們要對付云紫蘿,還得找她一些把柄。”
  岳豪沉吟半晌,說道:“要證實她的罪狀,不外兩端,或找人證,或找物證。”
  范魁說道:“如果師父當真是給害死的,我也誓必要為師父報仇,可是現在人證物證都無,總不能憑了翠花那几句捕風捉影的說話,就說是師娘謀害的吧?”
  岳豪說道:“物證并不難找,不過要擔當一點風險,万一不對……”
  閔成龍道:“老二,爽快說吧,你要找的是什么物證?”
  岳豪說道:“就是師父的尸体!”
  閔成龍吃了一惊道:“你的意思是要開棺驗尸?”
  岳豪道:“大師哥,你以為如何?”
  閔成龍道:“這恐怕不大、不大妥當吧。万一師父不是中毒死的,這個笑話可就鬧得大了!”
  范魁道:“鬧笑話還不打緊,只怕咱們還要給天下英雄責罵呢。這罪名我可擔當不起。”
  岳豪說道:“所以我說找物證現在尚非其時,不如先找人證。”
  閔成龍道:“翠花頂多不過能夠證明云紫蘿對師父之死沒有傷心,恐怕不能算是人證。”
  岳豪說道:“當然不能只是找她!”
  閔成龍怔了一怔,說道:“听你這么說,好像是另外還有一個人證。這人是誰,他曾親眼見到云紫蘿謀殺師父嗎?”
  岳豪說:“我不知他是誰,也不知道他曾見什么。不過咱們可以找他問問。”
  閔成龍听得莫名其妙、說道:“你這悶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既然什么也不知道,又怎樣去找他來?”
  岳豪忽道:“五師弟、六師弟,師父死的那晚曾經鬧過賊,這件事情你們知不知道?”
  閔成龍吃了一惊,詫道:“師父家中竟曾鬧賊,哪個偷儿,這樣大膽?”
  岳豪說道:“這是上半夜的事情,下半夜師父就暴斃了。”
  胡聯奎道:“我那晚睡得很沉,什么也不知道:“
  宋鵬舉道:“我倒是听得屋頂好像有瓦片碎裂的聲音,跑出來看,只見到翠花,她笑我庸人自扰,無事失惊,屋頂上跑過的只是一只狸貓。”
  岳豪笑道:“這是師父不准她張楊出去,她才只好這樣說的。你這傻瓜怎的連狸貓和夜行人的聲音都分別不出來,就這樣相信她了。”
  宋鵬舉道:“何以師父不許她說實話?”
  岳豪說道:“那晚將近三更時分,翠花听得哎唉一聲,一條黑影從她窗前閃過。不久師父師娘就出來了,叫她不要惊慌,說是有個小偷來過,師父不愿意難為他,因此只把他赶跑了事。至于為何不許她張楊出去,這我就不知道了。”
  范魁心想:“這有什么難猜。”說道:“這也許是師父為了顧全名武師的体面吧。”
  閔成龍道:“不對。你還沒有深知師父的為人,他平生自負名滿江湖,最忌給別人小視。他也不是如你所想象的那樣的寬宏大量的人,這個偷儿竟然不知他的名聲,跑來偷他,正是犯了他的大忌。他為了顧全体面,就一定要狠狠懲戒他的。甚至把他殺了滅口都有可能。因為放走了偷儿,別人不知,只當他是連一個小偷都捉不住,豈不更失了名武師的体面?而且就算博得別人寬大的稱贊,但以師父的名聲,小偷竟會不知,說出去也不光采。我深知師父的為人,這樣的事情他是決不能容忍的。”
  范魁听得毛骨惊然,心道:“不,不!師父的為人決不會是像大師哥說的這樣可怕的!”
  岳豪笑道:“恕我胡亂套用一句成語,這倒是英雄所見略同了。那么大師哥,依你來看,這小偷當然不是師父存心放的了?”
  閔成龍道:“除非是另有隱情,否則就是這偷儿的本領高強,師父也拿他不住。”
  岳豪說道:“這偷儿上半夜來,下半夜師父就暴斃了。師父師娘又要瞞著偷儿來過這件事情,這种种都是可疑之處。”
  范魁道:“難道、難道你說咱們的師父竟傷在這偷儿之手么?”
  岳豪大笑道:“不,不,你想到哪里去了。一個小小的偷儿,焉能傷得咱們的師父?剛剛相反,是咱們的師父把他傷了。”
  閔成龍道:“喔,這么說我剛才講的那兩個可能現在就只剩下一個了。不是師父捉不到這個小偷,而是其中另有隱情!”
  岳豪說道:“我現在就要查究是什么隱情,還要盤問那個小偷那天晚上見到什么。”
  閔成龍喜道:“原來你說的人證就是這個小偷,你已經把他擒獲了么?”
  岳豪說道:“虧得黃龍幫的丁舵主相助,昨晚已把這小偷尋獲。這偷儿也不能說全無本領,他的腳已經給師父打跛了,居然還敢和黃龍幫的十多個人動手,黃龍幫大約有几個人傷在他的手下,故此把他也打得遍体鱗傷。昨晚送來的時候,他奄奄一息,無法進行盤問,我赶忙請了大夫給他治傷,剛才我的家人告訴我,他已經能夠吃得下三大碗稀飯了。”
  原來岳豪因為家中富有,不惜錢財,是以和許多幫會中人都有結交,這個小偷就是他暗中出了重賞,這才請得黃龍幫為他追緝的。
  閔成龍道:“他能夠吃得下三碗稀飯,一定能夠開口說話了,快快把他提來盤問他的口供吧。”
  岳豪吩咐下去,過了一會,兩名健仆,把那小偷押來。只見這小偷面色蜡黃,手腳都有傷痕,衣裳血漬斑斑,委實傷得不輕。但一對眼睛,還是炯炯有神,他傷得這樣重,押解他的那兩名健仆兀是不敢放心,依然用粗繩縛住他的雙手。
  岳豪叫仆人退下之后,親手給這小偷解開捆縛,扶他坐下,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偷道:“我做到下三濫的小偷,說出名字,辱沒祖宗。”
  岳豪道:“你不說名字也不打緊,你告訴我,你何以會跑到我師父的家中行竊的?你不知道他是北五省鼎鼎大名的楊武師么?”
  那小偷道:“不知道:“看這情形,他根本就不愿意回答岳豪的問話。
  岳豪柔聲說道:“只要你肯說實話,不加隱瞞,我就把你放了。”小偷道:“你要我說什么?”
  岳豪道:“那晚你在我師父家中可曾見著什么?”
  小愉道:“什么人也沒見著,我就給暗器打傷了。怎么樣,我這樣回答,你滿意了吧?你的師父師娘厲害得很呀!”
  岳豪道:“既然我的師父打傷了你,何以他會放你走呢?”
  小偷冷冷說道:“我怎樣知道,為何你不去問你師父?”
  閔成龍怒道:“你是存心詛咒我們嗎,我的師父已經死了!”小偷顯出有點詫异的神色,失聲叫道:“楊牧死了?”
  雖然這個小偷對岳豪的每一個問題都是“顧左右而言他”,避免正面答复,但岳豪卻已從他的話中,找到了一個破綻,此際听他說得出師父的名字,不禁更起疑心,心里想道:“師父武功超卓,當然是厲害得很的了;可是師娘絲毫不懂武功,她又有什么厲害呢?這偷儿說我師娘厲害,想必是有所見而云然,并非單純指武功的,這是第一個破綻。他說不識我師父大名,如今卻又知道,這又是一個破綻!大師哥料得不錯,那晚之事,必有蹊蹺!但可恨他不肯吐露真情,卻怎么辦?”
  岳豪越發放寬面色,勸誘他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雖然不知道他的來歷,但也可以猜想得到你一定是江湖上隱姓埋名的高人,而且和我的師父是相識的。那晚你到找師父家中為了什么,見了什么,你愿意給我知道嗎?說出來我絕不會准為你的,我要替你醫好了傷,送你出去。不過如果你仍是什么話都不肯說,那我只好將你交給黃龍幫了。”
  岳豪威脅利誘,以為可以套取得到口供,不料這小偷听他的一大篇說話,仍是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眨了眨眼,淡淡說道:“你猜錯了,高人高帽,給我戴一點也不适合。我只是一個小偷,我什么也不知道:“
  岳豪心頭火起,正要罵他不識抬舉,忽听得閔成龍喝道:“什么人在外面偷听?”推開窗門,一抖手飛出了三枚錢鏢。原來他听得有人從屋頂跳下來,料想決不會是岳豪的家人。
  閔成龍的錢鏢已得師父真傳,不料發出之后,有如泥牛入海,一去無蹤,絲毫不聞聲音,也不知有否打中來人。閔成龍大吃一惊,連忙拔劍出鞘,剛剛打開房門,只听得他的三師弟方亮的聲音說道:“是楊師姑來了!”閔成龍開始放下了心,心道:“師父的姐姐外號辣手觀音,果然名不虛傳!這接暗器的功夫只怕師父也比她不上。”
  閔成龍、岳豪二人赶忙出去迎接,只見院子里有三個人,除了師父的姐姐“辣手觀音”楊大姑和他們的三師弟方亮之外,還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楊大姑微笑道:“成龍,你不愧是楊門的大弟子,這三環套月的錢鏢絕技使得已經很不錯了。杰儿,把錢鏢還給你的閔師兄吧。”
  那少年攤開手掌,只見掌心上排列著三枚磨利了邊的銅錢。
  閔成龍這才知道這個少年原來就是師父的外甥齊世杰。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本來以為是師姑“辣手觀音”接下他錢鏢,不料竟是這個乳臭未干的少年!
  方亮說道:“我和師姑今日赶到,以為可以赶得上送殯,不料師父已經下葬,見不著了。我們是剛從靈堂出來的。師姑急著要見你,所以我特地把師姑帶來,也無暇叫二師哥的家人通報了。”
  楊大姑迫不及待地便即問道:“成龍,你師父是怎樣死的?云紫蘿為什么這樣著急就把我的弟弟埋葬,也不讓我見他一面?”原來楊大姑對她弟弟之死,亦已是起了疑心。
  閔成龍暗暗歡喜,說道:“師姑,有你老人家來了,這就好了。我們正在查究師父的死因呢,請進里面說話。”
  楊大姑踏進密室,一眼看見那個小偷,不覺“啊呀”一聲。叫了出來,說:“你怎么也在這儿,是誰把你傷成這個模樣?”
  小偷苦笑道:“楊大姑,想不到在這里見著你。你問你師侄吧!”
  岳豪又惊又喜,心道:“終于找到一個知道他的來歷的人了”。問道:“師姑,他是誰?”
  楊大姑說道:“你們都不知道他嗎,他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妙手神偷快活張呀!”
  閔、岳二人都是大吃一惊,岳豪心想:“幸虧我剛才沒有得罪他。”原來這人名叫張逍遙,論武功未算得是第一流人物,論妙手空空的絕技卻是天下無雙。本來以他的武功造詣雖然尚未攀得上第一流,但在江湖上亦已是有名的人物,他卻偏偏“不務正業”,有鏢局請他做總鏢頭他不干,有綠林大盜請他入伙他不干,卻干上了小偷這一行。他認為偷儿最是逍遙快活,所以取了個名字叫做逍遙,外號就叫做“快活張”。
  岳豪說道:“師父死的那晚,他曾經到過師父家中。是黃龍幫的丁舵主知道我們要查究師父死因,特地將他請來的。”
  楊大姑露出詫异神色,不先問他的原因,卻道:“小張,以你的本領而論,我的弟弟擒你,不足為奇,你卻怎的會跌翻在黃龍幫的手里?這不是陰溝里翻船嗎!”
  外號“快活張”的神偷張逍遙听得楊大姑這么一問,可就不怎么“快活”了,只見他苦笑說道:“齊夫人,到底是你有眼力,也多謝你看得起我。你說得不錯,我的本領縱然不濟,也總不至于折在黃龍幫的手里,不過是誰把我打傷的你卻猜錯了。”
  楊大姑道:“不是我的弟弟嗎?”
  快活張道:“是你弟弟的夫人。”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大為惊詫。楊大姑道:“什么,是我的弟婦把你傷的?”方亮、范魁等人不約而同地說道:“這可就奇怪了,師娘是不會武功的呀!”
  快活張冷笑道:“不會武功?我給一樣東西你們看看。”說罷摸出一枝銀替,遞給楊大姑,說道:“我就是給你的弟婦用這銀簪打著了環跳穴的。”楊大姑接過來一看,只見銀簪上還有血漬,果然是云紫蘿的東西。在師父家中寄宿的五弟子宋鵬舉也認出來了,說道:“不錯,師娘平日插在頭上的正是這枝銀簪。”
  快活張苦笑道:“這你相信了吧,若不是你的弟婦用暗器傷了我,我焉能在陰溝里翻船。六姑,請你恕找說句無禮的話,你知道我是素來恩怨分明的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失手,你于我有恩,你的弟婦卻于我有怨,這支銀簪請你讓我留著,我要親手奉還你的弟婦。”話中之意即是要報云紫蘿這一簪之仇了。
  楊大姑道:“不瞞你說,我現在正要查究我弟弟的死因,倘若當真是這小賤人害的,這個仇也就不用你報了。”
  快活張道:“你報你的大仇,我報我的小仇,并不相干。不過——”說了這兩個字,似乎有所顧慮,欲說還休。
  楊大姑道:“小張,先夫在日,和你也總算得是個朋友,你對我總該實說吧,不過什么?”原來快活張是得過楊大姑丈夫的恩的,楊大姑深知快活張的脾气,倘若逼問他的口供,他定然宁死也不肯說,故而必須動以情義。
  快活張道:“大姑,我可是實話實說,云紫蘿雖然打傷了我,不過,依我看來,你的弟弟卻未必是她害的。”
  岳豪冷笑道:“云紫蘿詐作不懂武功,這許多年來我們都給她蒙在鼓里,只憑這一點就可以知道云紫蘿的為人是何等陰沉可怕了。除非師父不是死于非命,否則凶手不是她還有何人?”
  楊大姑搖了搖手,說道:“岳豪,你且先別胡亂猜疑,小張會給咱們說明真相的。小張,請你告訴我,你為什么會到我弟弟家中,那天晚上,你看見什么,听見什么。又何以你認為不是云紫蘿害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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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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