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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白衣少女


  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惊起卻回顧,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一一一蘇東坡
  八年來魂牽夢索,她是多么的渴望能夠再見到孟元超啊!但如今在她即將可以如愿以償的時候,她卻是反而怕見孟元超了。
  “我知道元超是會原諒我的,但這令人難堪的往事,卻叫我如何向他言說!”太陽已經落山,眼前暮色蒼茫,云紫蘿的心情也是一樣的灰黯。越走近自己的家,她越心亂如麻了。
  她非常不愿意想起難堪的往事,但卻又不能不想起了它。
  孟元超走后兩個月,她隆起的肚皮已是不能掩飾了,只好把他們的私情告訴母親。其實就是她不說出來,她的母親也早已看出來了。
  她的母親并沒有責備她,因為遠在孟元超初來的時候,她的母親就已希望有一天孟元超成為她的女婿了。
  不過女儿未曾成婚先有孩子,這總是一件令母親為難的事情。
  好在盂元超說過快則半年,遲則一載,他就會回來的,她唯有盼望孟元超半年之內能夠回來,而在他未回來之前,則只好叫女儿躲在房里,不見外人了。
  想不到孟元超未曾回來,卻先來了他的消息,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
  給她們帶來這個不幸的消息的人是丐幫的弟子元一沖。
  那天元一沖來到她們家里,告訴她們,說是宋騰霄和孟元超都受了重傷,宋騰霄或許尚有生還之望,孟元超則是凶多吉少,更坦率地說,只怕他此時已是不在人間了。
  元一沖是療毒的圣手,他以為他無法醫好的傷,定然是必死無疑,他和金刀呂壽昆是好朋友,呂壽昆為徒弟向云家求婚之事是曾經告訴過他的,是以他覺得他有責任將這個事實告訴云家母女,免得耽誤了云紫蘿的青春。
  他卻不知:孟元超和云紫蘿并未訂婚,但云紫蘿已是有了盂元超的孩子。
  云紫蘿沒有听完他的話就暈倒了。
  醒來的時候,元一沖早已走了,只有母親在她身旁。
  母親流著眼淚和她說道:“儿啊,這也是你的命苦,如今只有兩條路可以給你走了。”
  是哪兩條路呢?
  母親說道:“你總不能永遠躲著不見人的,要嘛就是遠走高飛,离開這里,要嘛就是另外找個丈夫,這個人最好是外鄉人氏,有寬廣的胸襟,愿意做這孩子的父親。”
  兩條路云紫蘿都不愿意走。
  雖然元一沖斷定了孟元超凶多吉少,但畢竟他沒有親眼看見孟元超的死亡,所以云紫蘿還抱著万一的希望,希望他能夠活著回來。她怕孟元超回來找不著她。”
  至于另外嫁人,她更是不愿,兩條路如果一定要她選擇一條的話,她是宁可离開這里的。
  其實她的母親也只是說說而已,大下哪有這樣合适的人。而又恰巧讓她找著?
  卻不料當真就有這樣巧的事情,而且不用她們尋找,云紫蘿這個丈夫竟是親自送上門來的。
  正當她們想要离開蘇州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客人,這個人就是薊州的名武師楊牧。
  楊牧初出道的時候,曾經得過云紫蘿父親的幫忙,不知怎的給他打听到云家的住址,特來拜訪。
  受過云紫蘿父親幫忙的人不知多少,這件事情云夫人都几乎忘記了,不過她雖然對楊牧毫無印象,在見了楊牧之后,卻不由得想起了女儿的婚事來。
  更湊巧的是楊牧也正是來求婚的,原來他早已知道云家有一個出色的女儿,是以雖然知道恩人業已去世,還是抓著這個藉口,來拜訪她們小女。云夫人尚未透露口風,他就先自表白來意了。
  楊家是武學世家,楊牧本人的武功也很不弱,兩家可以說得上是門當戶對。楊家住在薊州,他家的親戚朋友沒有一個人見過云紫蘿,他把新婚的妻子帶回去,只要他肯承認是孩子的父親,誰也不會知道這宗“丑事”。
  一切都适合云夫人的條件,不過她還是不敢立即答允,因為擺在她面前的還有兩件為難之事:一是要得到女儿的同意;一是即使得到了女儿的同意之后,這宗“丑事”也不知怎樣對楊牧來說才好。
  雖然甚是為難,但云夫人可不愿意放過這個机會,因此她就先去勸她女儿。
  在母親苦勸之下,云紫蘿沒有點頭,但也沒有像最初那樣的堅決拒絕了。她自己想出了一個主意。第二天她就獨自一人去見楊牧了。
  她把怀有孩子的事情坦白地說了出來,并且提出一個條件,如果楊牧還是要娶她的話,她也只能和楊牧做個挂名夫妻。等到過了三年之后,若還得不到孟元超的音信,她才能算是楊家的人。
  她以為楊牧一定不會答應的,卻不料楊牧听了之后,對她更為敬佩,竟是毫不皺眉,一口就答應下來。
  楊牧的答應大出她的意料之外,但條件是她自己提出來的,楊牧既然答應,她也唯有履行諾言的。
  得到這樣完滿的解決,云夫人更是喜出望外。她是相信元一沖的說話,相信孟元超已經是埋骨荒山了的,但為了令女儿死了這條心,她答應女儿的請求,親自到祈連山去打探孟元超的消息。
  云紫蘿是和楊牧約好,以三年為期,倘若得不到孟元超的消息,才和楊牧成為名副其實的夫妻的。
  三年,一千多個日子,日日夜夜,云紫蘿用幻想編織著美夢,盼望她的母親和孟元超一同回來,即使不能一同回來,至少也給她帶回來孟元超的消息。
  三年過去了,非但沒有孟元越的消息,她的母親也沒有回來!
  在那三年之中,楊牧謹守諾言,不論是在私室或是人前,對她都是相敬如賓。
  孩子已經三歲,早已會叫爸爸媽媽了;當然他是叫楊牧做爸爸的。
  為了履行自己的諾言,為了感激楊牧的恩德,更為了不能讓孩子給別人恥笑,她只好甘心做楊牧的妻子了。
  回憶是辛酸的,但也未嘗沒有甜蜜。三年的挂名夫妻五年的真正夫妻,長長的八年,楊牧對她始終如一,尊敬她,体貼她,愛護她。
  盡管孟元超的影子還是藏在她的內心深處,但在她和楊牧成了夫妻之后,她覺得自己好像是漸漸愛上楊牧了。
  然而這只是“好像”而已,忽然有一天,她很偶然地听到了孟元超的消息,平靜的心湖又复掀起波瀾,她方始知道,她自以為對丈夫的“愛”,其實不過是一种報答,一种感激。
  楊牧交游廣闊,往來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有一天來了一個客人,這個客人是一家鏢局的鏢頭,兩年前替四川的藥商保過鏢,談呀談的,就談起身邊的戰事來了。楊牧問他義軍方面有些什么英雄人物,那客人在說了義軍的兩個首領冷鐵樵和蕭志遠的名字之后,又道:“听說小金川的義軍近年來人才濟濟,除了冷蕭兩位首領之外,又出現了兩個少年豪杰,也是十分了得。”
  恰好云紫蘿捧茶出來,听了客人的話,心中一動,忙問他道:“這兩個少年豪杰叫什么名字,你可曾見過他么?”客人道:“听說一個名叫孟元超,一個名叫宋騰霄,可惜小金川戰事方酣,我們做鏢客的可不敢走這一路的鏢,無緣与他們相識。”
  客人的話沒說完,只听得“當啷”一聲,云紫蘿手上的茶杯跌下來,茶杯碎了,她的心也碎了。
  客人走后,云紫蘿大病了一楊,楊牧當然是知道妻子的病因的,他避免提起這件事情,細心服侍妻子,待云紫蘿病好了方始和她說道:“我不愿見你受苦,如果你要去小金川,你就去吧!”
  話是這樣說,但万里迢迢,干戈未息,要去談何容易,何況云紫蘿也不愿意讓楊牧傷心呢。
  云紫蘿是從來沒有說過謊話的,但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她卻不能不向丈夫說謊話了。她病了這場,過去种种,當如已死,如今她愛的只是丈夫,再也不想見到孟元超了。
  楊牧并非蠢漢,他看得出妻子縱然是強顏歡笑,也難掩飾她心中的郁郁不歡。
  假戲真做,大家都不忍說穿,表面上還是在維持著“恩愛夫妻”的樣子。妻子在受苦,丈夫也在受苦。
  不過云紫蘿雖然是說謊,卻也并非完全說謊,她在心里暗自下了決定:除非孟元超跑來找她,她是決不會去找孟元超的。
  想不到的是:孟元超并沒有來找她,卻派了神偷快活張拿了他的書信來找楊牧。這封信如今正在她的身上,本來孟元超是要瞞著她的,但楊牧卻把這封信交給她了。
  孟元超這封信是和楊牧商量一件事情的,他想要回自己的孩子。
  他給楊牧設想得很周到,楊牧可以托辭出門,瞞著云紫蘿,把孩子帶到蘇州,拜他為師,他答應不和孩子說明真相。待孩子長大,再讓他回楊家,楊牧交游廣闊,隨便捏造一個武林前輩的名字,說是儿子的師父,諒必可以騙得過云紫蘿。武林中易子而教,徒弟在師父家中住十年八年方始回家,這都是司空見慣之事,不足為奇。即使云紫蘿將來發現真相,那時大家都已過了中年,也不會影響到他們夫妻的感情了。因此說是“要回”,還是不大恰當,他的目的其實只是請求楊牧讓他們父子相聚几年而已。
  安排得的确是面面俱到。但孟元超沒有想到的是,楊牧卻把他的這封密函交給了妻子。因為楊牧本身也正是有大苦惱需要解脫啊!
  夕陽已經落山,天邊的晚霞也由絢爛歸于平淡了。一彎新月爬上枝頭。
  云紫蘿在山村小徑才于獨行,走一步,停一停,孟元超那封信藏在她的身上,好像變成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壓著她的心房,壓著她的腳步。
  忽地感到一陣暈眩,云紫蘿倚著一棵柳樹,喉嚨發出嘔吐的聲音卻又吐不出來。
  云紫蘿歇了一會,方始覺得舒服一些,但心中卻更亂了。
  站在山坡上,月色雖是朦朧,云紫蘿亦已隱約可以望見她家園那兩棵高出牆頭的梧桐樹了。以前在蘇州的時候,孟元超寄寓她家,就是住在梧桐樹旁的一座小樓中的。
  云紫蘿捏了捏那封信,心中不覺苦笑,想道:“他渴望見到自己的儿子,誰知我卻給他帶來了別人的孩子。”
  云紫蘿是在路上發覺自己怀孕的,所以連楊牧也不知道。
  她和楊牧做了五年夫妻,一直沒有孩子。楊牧雖然不說,但每當楊華叫他做“爸爸”的時候,云紫蘿卻總是不禁感到尷尬,感到對他不住,希望自己能夠給他養個孩子。
  如今她是如愿以償,怀有楊牧的孩子了,可是這孩子給她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更大的苦惱!
  “我怀著楊牧的孩子,怎好再去見孟元超呢?去呢還是不去?”云紫蘿不禁大感躊躇了。
  舊地重游,往事歷歷,如在目前。在這山坡上,孟元超曾經給她摘過野花;在那梧桐樹下,孟元超第一次向她吐露了心中愛意。
  八年魂夢相思,如今已經來到了門前,難道又再悄然离開,忍心不見他的一面?
  但是見了他的面,又將怎樣和他說才好呢?
  云紫蘿心里想道:“孟家一脈單傳,他是應該得回自己的骨肉的。我要把華儿的下落告訴他,讓他好去向楊大姑討回孩子。還有我的母親不知見過他沒有,我也應該向他問問。”
  當然這兩個理由都是無可非議的理由,不過,在云紫蘿的心底,其實也是深藏著想要見他的念頭的。有了這兩個理由,她就可以鼓起勇气了。
  云紫蘿走下山坡,快要回到自己的家了,忽見一條白影,恰如羽箭穿空,流星疾駛,突然在她面前出現,轉眼間已是落在后園的圍牆之上。
  云紫蘿吃了一惊,心里想道:“這人的輕功很不弱啊,但看來卻像是個女子,她為什么要偷進我家呢?難道她、她也是……”
  心念未己,那人忽地在牆頭轉過身來,“卜”的一聲,飛出了一枝袖箭,喝道:“是誰?”
  云紫蘿一閃閃到了一棵大樹的后面,那枝袖箭掠過她的鬢邊,釘在樹上。把樹上的一只烏鴉嚇得飛了起來,
  云紫蘿看得分明,只見那人果然是個女子,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裳,站在牆頭,衣袂飄飄,在月光映照之下,淡雅如仙。
  云紫蘿穿的是黑色衣裳躲得又快,所以她看見了牆頭上的白衣少女,那個白衣少女如看不見躲在樹后的她。
  只听得白衣少女笑道:“原來是只烏鴉,我還只道是什么人跟蹤我呢,倒把我嚇了一跳,好,待我也去嚇孟大哥一嚇。”
  云紫蘿心中苦笑!”她把我當作烏鴉,難道我真的是一只不祥之鳥嗎?”又想,“她把元超叫作大哥,卻不知是他的什么人?”忽地感到一股寒意冒上心頭,再又想道:“元超在外面八年,如今他也是三十出頭的人了,莫非、莫非……唉,如果真的那樣的話,我是不會令他為難的,我已經害苦了楊牧,不應該再把災禍帶給他了。”想至此處,云紫蘿感到有難以名說的悲哀,于是決定暫不露面,像小偷一樣悄悄地進了自己的家,躲在當年她和孟元超定情的梧桐樹后。
  小樓一角,燈火猶明。孟元超正在書房看書,尚未睡覺。
  他看的是一部宋詞選集,但心事如麻,卻哪里看得進去?
  隨手翻到一頁,忽然他給蘇東坡的一首小令吸引住了,忽覺輕聲念道:“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惊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往事愴怀,孟元超讀罷此詞,不由得心頭悵悵了。八年前云紫蘿就像詞中所寫的“幽人”一樣,常在“漏斷人初靜”的時候獨來,有時也上樓來看他,有時卻只是在窗外偷偷一望,又回去了。第二天才告訴他。
  “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唉,這兩句詞可就不符合她現在的景況了,她現在已是栖在楊家的枝頭,有了溫暖的窩啦,只有我還是像孤鴻獨飛。
  “但愿她把我當作已死,但如果她知道我還活著的話,她會不會向我飛來呢?”
  “算日期快活張應該早已到過楊家了,不知楊牧是怎么個想法,會不會答應我的要求?這秘密也不知能否瞞得住紫蘿?”
  情怀歷亂,心事如潮,以至他竟然沒有听到樓梯的聲響,直到那白衣少女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他才惊起!(雖然那白衣少女是躡足而行,但以他敏銳的听覺,若在平時,是應該早就發党的。)孟元超的整個心都給云紫蘿的情影占据了,突然看見一個少女的笑臉,不覺沖口而出,叫道:“紫蘿!”
  白衣少女噗嗤一笑。
  這一聲嬌笑宛若銀鈴,而這銀鈴似的笑聲正是孟元超十分熟悉的,曾經在他病重的時候,不知多少次鼓舞過他,令他興起求生意志的笑聲。
  孟元超又惊又喜,站了起來,抓著那少女的玉手說道:“小師妹,原來是你!你怎么來了?”
  呂思美今年已經滿二十二歲了,不過在孟元超的眼中,她仍然是“小”師妹。
  呂思美笑道:“師兄,你以為是誰?”
  孟元超面上一紅,說道:“我想不到你會來的。我、我……”
  呂思美又是噗嗤一笑,說道:“你以為是云家姐姐,是么?你別抵賴,我听得你叫她的名字呢,她的芳名叫做紫蘿,我早就知道了。”
  孟元超只好默認,給她倒了一杯茶,掩飾自己的窘態,問道:“小師妹,你為什么世离開了小金川?”
  呂思美接過茶杯,坐了下來,卻沒有喝茶,也沒有回答孟元超的問題,先自歎了口气,說道:“師哥,你還在想著紫蘿姐姐嗎?她不會來找你的了!”
  孟元超怔了一怔,說道:“你怎么知道?”
  呂思美道:“我有她的消息,你要不要知道?”
  孟元超道:“什么消息?”
  呂思美道:“她已經有了丈夫,也有了儿子了。听說她嫁的那個人是薊州的名武師楊牧,他們的儿子今年都已經七歲了。”說到這里,緩緩的低下頭來,啜了一口茶,好像有些什么話想說卻不說的神气。
  孟元超是知道師妹想說些什么的。云紫蘿的儿子都已經有七歲了,那么她結婚至少有了八年,亦即是說,在孟元超和她分手之后不久,她就和楊牧成婚了。“小師妹定然認為紫蘿是個負心女子,想勸我不必對她如此痴情,唉,她卻哪里知道這個儿子正是我的儿子。”孟元超心想。
  呂思美道:“師哥,你不必難過,你不是時常愛說這樣一句話嗎,大丈夫應當拿得起放得下!”
  孟元超因為早已知道這件事情,是以他的難過并不如呂思美想象之甚。倒是伏在窗外假山石下偷听的云紫蘿,卻不由得黯然神傷,心痛如絞。
  云紫蘿暗自思量:“原來這位姑娘是他的師妹,那一定是金刀呂壽昆的女儿了。看來她對元超倒是十分關怀,元超對她也很喜愛。她說得不錯,我是不該來找元超的了。”
  孟元超嘴角挂著苦笑,說道:“這個消息是誰告訴你的?”
  呂思美道:“是一個姓陸的鏢客。”這個鏢客就是那年到過楊牧家中的那個人。
  呂思美繼續說道:“這個鏢客經常替四川的藥商保鏢,他是楊牧的朋友,曾經在楊牧的家里見過他的妻子,當他提及你和宋騰霄的名字的時候,那位楊夫人似乎很是吃惊,竟把手上捧著的茶杯都打碎了。姓陸的這個鏢客覺得有點奇怪,后來出去打听,才知道楊牧的妻子是從蘇州帶回來的,姓云名叫紫蘿,宋騰霄曾告訴過我,說她和你們二人都是一樣的要好,看來她對你們也是未能忘怀呢,就只不知她是為你還是為了騰霄而至失手打落茶杯?”
  孟元超道:“何以他曾提起我和騰霄的名字?”
  呂思美道:“他對你們慕名已久,這次他冒險到小金川來拜訪冷鐵樵,目的之一,就是想和你們認識,可惜你們都已不在小金川了。但那天她卻恰巧在場,所以我會知道:“
  孟元超笑道:“你是特地跑來告訴我這個消息的么?”當然這是一句開玩笑的話。
  當孟元超初返師門的那几年,呂思美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他們三人就像兄妹一般,談笑無拘的,但到呂思美長大之后,孟元超卻是很少和她開玩笑了,相形之下,倒是宋騰霄變得較少,和她比較親近。
  呂思美見師哥并沒有如她想象那樣的悲傷,甚至還有心情開她的玩笑,登時也就高興起來。孟元超道:“哦,是冷鐵樵催我回去么?”
  呂思美道:“不,恰恰相反,冷大叔叫你暫時不必回小金川了。義軍需要有個人聯絡各方豪杰,這個差事他想請你擔當。例如山東東平縣的江大俠江海天、金逐流兩師兄弟,河北保定的天地教教主林道軒,河南紅纓會的總舵主厲南星、公孫燕夫妻,關東十三家牧楊的總場主尉遲炯、祈圣因夫妻,這些人就都是冷大叔想要你去和他們聯絡的。他還希望你江湖上行走,隨時隨地留心,替他物色一班愿意幫忙或愿意參加義軍的少年豪杰。這件差使并沒有規定時限,又可以讓你結識許多英雄人物,你說好不好?”
  孟元超喜出望外,說道:“這真是太好了!”
  呂思美笑道:“說起來你還要多謝我呢,冷大叔是因為我的原故,才想起要給你這個差使的。”
  孟元超道:“真的嗎?但這卻是什么原故呢?”
  呂思美道:“有一天冷、蕭兩位叔叔与媽閒話家常,媽忽起思家之念,說是想回三河原籍探親。又說許久沒有得到你的消息,很是挂念,也想到蘇州看一看你。冷、蕭兩位叔叔力勸不可,他們說雖然事隔多年,當年圍攻爹爹的七個大內高手亦已死了五個,但金刀呂壽昆愛子,江湖上誰個不知,那個不曉?一旦出現,定惹人注意,冒這個險,未免太大了。
  “我听了他們的話就說,不如讓我一個人回去,當年我跟爹爹行走江湖的時候,不過是個黃毛丫頭,現在已經長大,重走江湖,就是給鷹爪碰上出不會認識我了。
  “但蕭叔叔仍是放心不下,他說我獨自一人,到蘇州找你或許無妨,回原籍探親,卻是危險。因為三河縣在直隸(今河北)境內,靠近京師,正是清廷防衛最嚴密的地方。
  “冷叔叔后來得了一個主意,這就是我剛才說的他要交給你的那件差事了,他說倘若你肯擔當這個差事,那么在你北上保定,拜訪天地會的林教主之時,就正好攜我同行了。保定与三河縣都在直隸省內,相距不過數百里。你就是陪我回家,再走關東拜訪尉遲炯夫妻,也耽擱不了多少時候,這不正是公私兩便么?
  “師哥,現在我就只是問你嫌不嫌拖上我這個累贅了?”
  孟元超隱隱猜到了師娘的用意,頗覺有點為難,但于理于情,又不能推卻,只好說道:“小師妹,你現在的本領已經不亞于我,和我同行,只怕我還要倚仗你的幫忙呢,怎能說是累贅?嘿,嘿,你我分手不過年余,你倒和我客气起來了。”孟元超發出几聲干笑,但笑得可是不很自然了。
  呂思美是個毫無心机的少女,听了師哥的話,卻是十分的歡喜,說道:“這么說你是答應我!哈,我可以跟你去會見江海天、金逐流、厲南星、公孫燕這班大名鼎鼎的男女英雄,我真是高興得要死啦!”
  呂思美“高興得要死”,伏在窗外偷听的云紫蘿,卻是淚咽心酸,縱然不是“難過得要死”,也十分傷心的了。“他有師妹作伴,我還何必見他?華儿之事,且待將來另想辦法,托人告訴他吧。”云紫蘿心想。可是她想要离開,雙腳卻似不听使喚,提不起勁來。她怕弄出聲響,只好鎮懾心神,待到自己心情慚复宁靜之后,再作打算。
  淡淡的月光之下,碧紗窗上現出的孟、呂二人的影子還是隱約可見。云紫蘿不想再看他們,于是移開了視線。她一直沒有留意園中物事,此時抬頭一看,只見野革叢生,連她最喜愛的茶魔花架亦已倒塌了。云紫蘿暗自歎了口气,想道:“王大媽要干田里的活,也怪不得她照料不周,但這個園子可變成廢園了。嗯,元超和他的師妹就要走的,待他們走后,我倒可搬回自己的家里了。”
  心念未已,忽听得孟元超說道:“小師妹,我還想在這里多住几天,你有這份耐心等我么?”
  呂思美笑道:“媽叫我跟你,你到哪里我到哪里。你不走我當然也是留在這儿陪你。”
  云紫蘿听了他們的說話,不覺又是心里一酸,想道:“元超不肯就走,想必是要等那神偷快活張把我的消息帶回來給他,唉,他可想不到我如今就在他的窗下。他有小師妹作伴,對我仍未忘情,我對他還有何求?我實在也該心滿意足了!”想是這樣想,但仍是禁不住心酸,也再想道:“他還不走,這几天我卻到哪里去安身呢?”
  孟元超听了小師妹的話,卻是不禁眉頭一皺,苦笑說道:“師娘還有什么吩咐你嗎?”
  幸好燈光黯淡,孟元超又是側面向她,呂思美正在高興上頭,可沒有留意他的神情。
  呂思美笑道:“媽只是叫我來蘇州找你,找著了你,就跟你走,听你的話。你瞧媽多么看重你呢,把她唯一的女儿都付托給你了。”呂思美心地無邪,把母親的話和盤托出,卻不知道就是把她的終身大事付托給孟元超的意思。
  不過說她完全不知道母親的心事那也是假的。在她臨行的前夕,她母親曾對她道:“十多年前,你爹叫元超去蘇州投靠云家,當時你年紀還小,我們都沒有想到要為你的終身打算。云伯伯是你爹爹的八拜之交,他的女儿和元超年紀相差不遠,你爹爹曾寫了一封信給云伯伯,云伯伯不幸已死,這封信說元超說是日已經交給了云伯母了。你爹在信中是藏有為元超向云家求婚意思的。本來我以為云夫人一定互會答應婚事的。而他們兩家聯煙,也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但想不到世事往往有出人意料之外,如今那位云姑娘已經嫁了人有了儿子。元超知道了這個消息,說不定會很傷心的。你應該好好的安慰他,有一天倘若你們能夠一同回來見我、我就非常高興了。”這話雖然沒有明說,但呂思美已經是二十二歲的少女,當然也是听得懂話中之意的了。
  呂思美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的終身大事,不過在她母親沒有和她說這一席話之前,她的心里有兩個男子的影子,在孟元超和宋騰霄之間,她一直是委決不下,不知應該選擇哪個。
  她對師哥是十分敬重的,但宋騰霄卻似乎和她性情比較相投。這兩個人都是對她家有過大恩,為了她們母女,險些賠了性命的。不過孟元超是她的師哥,關系當然比較親密一些,她又覺得師哥有時候雖然嚴肅得令她不敢親近,但卻似乎比宋騰霄更為可靠。因此在她懂得了母親的心意之后,她的心中已是暗自作了決定,只要師哥喜歡她。她也宁愿舍棄性情和她比較相投的宋騰霄而選擇師哥了。
  孟元超身受師門大恩,對這位小師妹他一向也是十分疼愛的,但此際呂思美笑靨如花地站在他的面前,卻是令他心神大亂了。他暗自歎了口气,心里想道:“師娘把唯一的女儿付托給我,但可惜我卻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孟元超道:“沒什么,但我听你說了半天的話,你卻一直沒有提及宋騰霄。師娘只是叫你來找我,沒叫你找他嗎?”
  呂思美笑道:“你們都是住在一個地方的,找著了你,不用我說,你也會帶我找他的。媽又何須特別吩咐。”
  孟元超道:“本來我也以為騰霄在家里的,但這次回來,卻不知他到哪里去了。但愿他能夠在這几天之內回來。”
  呂思美道:“原來你要多留几天,就是為了等他?”
  孟元超心想:“她哪里知道我要等的是紫蘿母子的消息。”他從來沒有和小師妹說過謊話,但云紫蘿如今乃是有夫之婦,卻又怎能將真相告訴她?當下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強笑說道:“難道你不想見騰霄么?”
  呂思美是不懂掩飾自己的心事的,笑道:“咱們從前總是在一起玩耍的,倘能見著宋師哥,那自是最好也不過的了。咱們三人可以一同去游西湖!”
  孟元超想起了那次和云紫蘿、宋騰霄同游西湖的往事,不禁又是黯然神傷。
  呂思美喧道:“師哥,你怎么啦?我和你說話,你卻好像總是想著別的事情!”
  孟元超忽地如有所覺,“噓”了一聲,側耳听了半晌,說道:“小師妹,你一路上可曾發現有人跟蹤?”
  呂思美道:“沒有呀!”
  孟元超道:“當真連一個可疑的人物都沒碰上?”
  呂思美想了一想,說道:“前几天我在路上碰見四個人,比較有點特別,但后來也沒發現有跟蹤的跡象。”
  孟元超道:“是怎么樣的四個人?”
  呂思美道:“是四個相貌相似的,服飾一樣的人。這四個人身高腳長,騎在馬背上晃呀晃的像根竹竿。他們這副長相本來就是少見的了,更難得的是四個人都一樣。所以我當時碰見他們,不覺笑出聲來。”
  孟元超曾听人說過“滇南四虎”的怪异相貌,心里想道:“小師妹碰見的莫非就是他們?但這四個寶貝卻怎的會在江南出現呢?”問道:“后來怎樣?”
  呂恩美:“那四個人都瞪著眼睛看我,似乎很不高興,但也沒什么。他們的馬跑得快,轉眼就過去了,以后也沒有再發現他們了。”
  孟元超道:“你進村子的時候,有沒有人跟在你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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