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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一念之差


  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決絕。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屐妻拿非易事,競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几圓缺?
                 ——吳梅村
  “當”的一聲,楊牧手上的那塊漢玉落在地上。
  楊牧叫道:“段先生,生意不成,人情還在。有話總可慢慢商量!”
  卜天雕也在一旁勸道:“是呀,二弟,我看這人對咱們并無惡意嘛,你何必動手打他?”
  段仇世哼了一聲,指著楊牧,冷笑說道:“不錯,段某是要報仇,但報仇也要報得光明磊落!利用稚子,暗算人家,這算什么行徑?哼,哼,你要我們去作小人,自己卻充當好漢,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你做的這宗買賣,也未免太無恥了吧!”
  說到“無恥”二字,驀地提高聲音,喝道:“与你這卑鄙小人,有何人情可說?你給我滾!否則你可休怪我手下無情!”
  楊牧有生以來,從來只有人向他奉承,几曾受過如此辱罵?段仇世這一掌沒有打著他,倒是把他的尊嚴打掉了。他突然發覺自己在別人眼中,原是這樣一個卑鄙小人,而且這個罵他的人,還是他所輕視的邪派魔頭!
  這霎那間,楊牧不禁有點儿愧悔了。臉上是火辣辣的發燒,身上卻是冷汗直流!
  但可惜這一愧悔的念頭,轉瞬即過。不過,他也不敢向段仇世發作。他覺得臉上隱隱發麻,倒是有點吃惊,想道:“我戴著面具,又未曾給他打中,難道也會中毒不成?”
  楊牧識得段仇世毒掌的厲害,不敢發作,說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好,你要充當好漢,你就去吧。”扔下了几句話,算是挽回了一些面子,便即灰溜溜的走了。
  段仇世哈哈大笑,初時是得意的狂笑,漸漸帶上了几分蒼涼的味道,笑聲也漸漸變得低沉了。他心里在想:“我罵他是卑鄙小人,但我對孟元超的所為,難道就算得正人君子么?”
  卜天雕道:“二弟,听你的說法,那鬼東西是把咱們做傻子了。”
  段仇世道:“不錯,這回你有點聰明了。”
  卜天雕道:“既然如此,那你還在想些什么,咱們回去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段仇世道:“我是在想——,嗯,大哥,咱們別忙回去,我和你去搶那個孩子!”
  卜天雕喜道:“對啦,咱們把那孩子搶來,一樣可以逼孟元超向咱們屈服,叫他磕三個響頭,他決不敢磕少一個,但卻用不著給那鬼東西占便宜了。”
  段仇世道:“我要搶孟元超的孩子,可不是這個意思。”
  卜天雕道:“那你又是什么意思?”
  段仇世望了望天色,東方已是現出一片紅霞,朝陽就要沖出云層了。段仇世道:“今天是個好天气,咱們正好赶路,且待我們把那孩子搶到手中,我再和你細說。”
  卜天雕不知師弟的悶葫蘆里賣什么藥,心里想道:“十年之內,我是不能親自向孟元超報仇的了。不管師弟打的是什么主意,總之是搶了孟元超的孩子,叫孟元超傷心也好。”于是就高高興興的跟著師弟,從大路跑去,准備中途截劫那個帶著孟元超孩子的宋騰霄。
  楊牧給段仇世摑了一掌,像喪家之犬似的夾著尾巴逃跑,心中又是羞慚,又是气惱。
  “想不到我這名震江湖的名武師,竟然受此奇恥大辱,好在剛才沒有人看見。”楊牧心想。回頭一看,點蒼雙煞并沒追來,他才放下了心,放慢腳步。
  楊牧又再想道:“求人不如求己。我楊家祖傳的武功,決不會輸給那個孟元超,怪只怪我自己練得不好。姐姐練成剛柔兼濟的金剛六陽掌就比我高明得多。但楊家的內功心法,爹爹卻是按照“傳子不傳女”的家規,只是傳給了我的。只要我肯痛下苦功,再練几年,我的功夫一定又要比姐姐高明了,那時再去找孟元超算帳不遲。”
  但這几年卻怎樣挨得過去?練這种艱難的內功,當然是要找一個僻靜的地方躲起來,夜閉門苦練,決不能讓外務分心的了,自己有這份耐性嗎?練功的時候,想起妻子愛的是另一個人,自己又能安靜得下這份心嗎?何況,是否一定能夠練得成功,練成功之后,又是否一定打得過孟元超,也還都是未可知之數。
  思前想后,十分苦惱,戴著人皮面具,更感气悶,楊牧四顧無人,遂把人皮面具除了下來,透一口气。
  正自胡思亂想,忽覺背后微風颯然,楊牧依然一惊回頭看時,只見一個黑衣人已經站在他的面前。
  那黑衣人似笑非笑地說道:“楊武師,幸會!幸會!”
  楊牧定睛一瞧,記不起在哪里曾經見過這個人,連忙說道:“你找錯人了,我是窮棒子,可不是什么名武師。”
  要知薊州的名武師楊牧已經“埋葬”了的,楊牧當然不愿意給一個与他素味平生的人知道他是假死,尚在人間。
  楊牧暗自思忖:“這人我不認識,想必是江湖上一個未入流的小腳色,不知在哪里見過我一兩面的。我現在雖然沒有戴上面具,但我這身寒酸的打扮,我這副肮髒的樣子,哪有半分和‘薊州的名武師’楊牧相同?只要我堅決否認,人有相似,物有同樣,他一定會以為是看錯人了。”
  不料那黑衣人听了楊牧的否認之后,卻是哈哈一笑,笑得极其難听,跟著說道:“楊武師,我沒有找錯人,你才是真的找錯人了。”
  楊牧怒道:“告訴你我不是楊武師,你歪纏什么?你這話又是什么意思?”
  那黑衣人陰陽怪气地說道:“楊武師,真人面前莫說假話,你在昨晚今朝的遭遇我都已知道,你找點蒼雙煞給你報仇,這不是找錯人了嗎?應該找我才對。”
  楊牧大吃一惊,殺机陡起,心里想道:“若給這廝把我的秘密泄漏出去,以后我還如何能夠做人?我決不能容他活在世上!”
  楊牧動了殺机,淡淡說道:“朋友,你好眼力,我楊牧算是佩服你了!”口中說話,跨上兩步,忽地就是一掌向那黑衣人打去。
  那黑衣人哈哈笑道:“你要殺人滅口?這可就不夠朋友了!”笑聲掌影之中,左掌划了一道圓弧,作勢擒拿,右掌時底穿出,并指如朝,點向楊牧的脈門!
  楊牧用的是金剛六陽掌中的殺手,掌力剛猛之极,即使是一塊石頭,這一掌打下,只怕也要給他打碎。不料那人的擒拿手法,更為厲害,他那一招正是攻敵之所必救,楊牧掌力未曾使足,手腕已是給他的指頭戳了一下,登時一陣火辣辣的作痛。幸而楊牧變得快,脈門要穴才沒有給他點個正著。
  黑衣人冷笑道:“楊家的六陽金剛掌果然名不虛傳,只是要想殺我,恐怕還不是這么容易吧!”
  楊牧這才知道自己的估計完全錯誤,對方竟是一個十分厲害的角色!
  楊牧自恃決計打不過這人,三十六計走為上著,轉身便逃。
  可是黑衣人卻不肯放過他了,楊牧飛身一縱,腳尖尚未落地,只听得身旁衣襟帶風之聲,那黑衣人已經越過他的前頭,攔住他的去路。
  楊牧一咬牙根,喝道:“好,我与你拼了!”雙掌齊出,左一招“六龍并駕”,右一招“天馬行空”金剛六陽掌一招六式,楊牧雙掌齊出,式中套式,招里藏招,共有十二個式子之多,在掌法中,委實算得是十分繁复的了!
  不料那黑衣人的大擒拿手法,竟是更為奧妙,更為繁复!
  那黑衣人也是雙掌齊出,楊牧竟不知他使的是什么招數,但見四面八方都是他的身形掌影,楊牧那兩招十二式的金剛六陽掌掌法,竟然給他盡都化解!
  而且還不僅僅這樣,那人滴溜溜一個轉身,掌劈指戳,楊牧的十三處要穴道,登時都在他的掌指擒拿之下。
  可是那黑衣人卻像貓儿戲弄老鼠一樣,只是作勢擒拿,可并沒有把招數用實。楊牧怒道:“你要殺便殺,大丈夫豈能容你戲弄?”
  黑衣人心中冷笑:“你也敢自稱是大丈夫?”但臉上卻作出了尊敬對方的神气出掌一收,哈哈笑道:“不打不相識,咱們現在可以好好的談一談了吧?楊武師,這是你說的要和我拼命,我可沒有和你拼命的意思啊!我對你只有好意,并無坏心!”
  楊牧惊疑不定,打量一下對方,說道:“閣下是誰?有何賜教?”
  那黑衣人淡淡說道:“楊武師,你昨晚所見的滇南四虎,都是我的手下,你大約可以猜想得到我是什么身份了吧?”
  楊牧更是吃惊,說道,“請閣下明白見告。”
  那黑衣人道:“我是有心和你交個朋友,因此也就用不著對你遮瞞了。我是御林軍的副統領石朝璣,或許你也曾經听過我的名字?”
  楊牧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想不到這個他起初以為是“江湖上未入流的小角色”,卻竟然是御林軍的副統領。
  楊牧平日交游廣闊,黑道白道都有朋友,但像御林軍統領這樣的大官,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當然楊牧之所以大吃一惊,不僅因為石朝璣是御林軍副統領的緣故。石朝璣在未做御林軍副統領之前,已經是聞名江湖的武林高手了。的确是如石朝璣所說那樣,楊牧是早已知道他的“大名”的了。楊牧還記得當他第一次听得俠義道中的朋友談及石朝璣已經投師朝廷的時候,他還曾為地歎息過,頗有“卿本佳人,奈何作賊”之感。
  楊牧定了定神,說道:“楊某一介小民,不敢高攀。”
  石朝璣哈哈笑道:“楊兄客气了,你是北五省的名武師,我一向也是對你佩服得很呢!”
  楊牧給他一頂高帽戴下,雖不至于得意忘形,心里也覺得是有了面子,當下說道:“不敢。但不知石大人來找楊某,究竟是為了何事?”
  石朝璣道:“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一來是為你打抱不平,要助你一臂之力;二來是特地為你送功名富貴來的。只要你肯听我的話,你的大仇,不愁不報。”
  楊牧道:“我不指望功名富貴,但不知石大人何以這樣熱心,要為我報仇?”
  石朝璣哈哈一笑,說道:“人不為已,天誅地滅。若說我是完全出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話你也未必會信。我之助你,當然是為了大家都有好處。”
  楊牧道:“愿聞其詳。”
  石朝璣道:“孟元超是金刀呂壽昆的弟子,而呂壽昆則是反叛朝廷的欽犯,這兩件事情,想必你是知道的了?”
  楊牧木然毫無表情,點了點頭,表示知道。石朝璣往下說道:“十多年前,大內的四名侍衛和御林軍的三名軍官,聯騎追捕呂壽昆一家三口,中途遇上,一場廝殺,結果呂壽昆固然受了重傷,但朝廷方面的七個人卻有五個喪生在呂壽昆的金刀之下,只有一名大內侍衛和一名御林軍軍官在受傷之后,逃了出來,僥幸未死。那個御林軍的軍官就是區區在下。”
  說至此處,石朝璣冷冷的望了楊牧一眼,楊牧仍是默不作聲。石朝璣繼續說道:“呂壽昆受傷之后,退跡荒山,把徒弟從蘇州招回,衛護師門,孟元超奉了師命,又邀得他的好朋友宋騰霄一同前往。朝廷方面,對呂壽昆的偵察也沒放松。終于有五名大內高手,找到了呂壽昆的藏身之所,其時呂壽昆已經死了,不過他們尚未知道。結果在荒山上一場惡斗,這五人也盡都喪命在孟元越与宋騰霄的刀劍之下。那次我因為傷還未愈,沒有參加,否則鹿死誰手,殊難逆料。不過我那次雖然沒有參加,但我給孟元超的師父砍了一刀,我的同僚又折在他的手下,我和孟元超的仇,也算得是結定的了!”
  楊牧靜靜的听著,仍然是那副漠然的神態,石朝璣吁了口气,繼續說道:“當然,我和盂元超之間,還不僅僅是私人的仇怨而已。想必這也是你知道了的——這几年間,他在小金川做的是什么事情。嘿,嘿!他已經成了反叛朝廷的著名‘匪首’之一,像他的死鬼師父一樣,如今他也是我們必須緝拿歸案的欽犯了哪!我為什么要幫助你報仇,嘿,嘿,楊武師,這你可該明白了吧?”
  楊牧頹然說道:“明白了,你是為了交差——”
  石朝璣哈哈大笑,楊牧話猶未了,他已是接聲說道:“不錯,我是為了交差,你是為了報仇。咱們兩人聯手對付孟元超,大家都有好處。”
  笑聲有如鴟鶚夜鳴,難听之极,饒是楊牧這樣的人听了,也不禁有點毛骨悚然!
  其實楊牧無須听完他的說話,已經是猜得到他的企圖了。
  楊牧剛才在听他說話的時候,表面上是木然毫無表情,內心里其實已是在激烈的交戰之中!
  不錯,楊牧是工于心計,但當他動起殺机,要把孟元超除掉之時,他可還未曾深刻的想過:他要殺掉的不但是一個情敵,也是一個義軍的首領。他更沒有想到,要和一個清廷的御林軍副統領聯手,共同去對付孟元超。
  楊牧暗自思量:“我和點蒼雙煞聯手,那還罷了,如今是和御林軍的副統領聯手,這事若然傳了出去,江湖上好漢能不恥笑我么?只怕還不僅僅是恥笑而已,以后想要在江湖立足也不能了。”
  楊牧在黑道白道都有朋友,但交情比較親密的朋友還是俠義中人,而且盡管他沒有加盟反清,但最少在一頭上他是贊助這班朋友的作為的。因此當他驀然想到,可能有一天要和這班朋友為敵之時,他就不能不有所顧慮,甚至有些膽怯了。
  一面是妒火中燒,一面又是有所顧慮,楊牧又再想道:“我要獨自報仇,只怕再練十年也是未必能夠,難得有這樣一個高手找上門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机會啊!嗯,石朝璣之所以要找我作幫手,他當然也是因為恐怕自己對付不了孟元超的緣故。那么我要他為我保守秘密,作為交換條件,他還能不答應嗎?”
  楊牧自以為有和對方“討价還价”的本錢,哪知已是給石朝璣玩弄于股掌之上。
  石朝璣冷冷地望著他,冷冷地說道:“大丈夫一言而決,何用躊躇?怎么樣,爽快地說吧!”
  楊牧咬了咬牙,說道:“好,可是就只咱們兩人去么?”他本來的意思是不希望第三個人知道的,問這么一句,為的是在試探石朝璣的口風,哪知石朝璣的回答,竟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石朝璣心道:“魚儿上鉤了!”驀地哈哈一笑,說道:“只要你答應和我合作就行了,至于報仇之事么,那也不用這樣心急。”
  楊牧怔了一怔,說道:“原來你不是准備馬上就和我去殺掉孟元超的嗎?”
  石朝璣說道:“我瞧你有點膽怯,說老實話,我也沒有把握就殺得了孟元超。不過只要你肯听我的話,我敢擔保總有一天能夠替你報仇雪恨就是。對啦,有一件事情,你還未曾答應我呢?”
  楊牧猛然一省,說道:“你是說——剛才,剛才你提過的那件事情?”
  石朝璣道:“不錯!我說過的,我這是送功名富貴給你,對你大有好處!可是你若是不答應的話,那我就不僅不能幫你報仇,還要對付你了!”
  楊牧吃了一惊,說道:“請石大人明言,要送給我什么樣的功名富貴?要對付我又是如何?”
  石朝璣說道:“薩大人很賞識你,想你充當大內的二等侍衛。嘿嘿,你一出身就是二等待衛,這功名富貴,也算得是不小了啊!”
  楊牧大惊道:“楊某不敢奢望,……著望……”
  話猶未了,石朝璣已是冷笑說道:“你不答應也得答應!否則我也用不著殺掉你,我只須把我昨晚今朝耳聞目擊的事情抖露出去,讓大家知道,楊武師的妻子早有奸夫,這位大名鼎鼎的楊武師自己報不了仇,跑去求助于點蒼雙煞,定下的計策,竟是綁架自己的儿子!不,說錯了,是他妻子和奸夫所生的儿子,楊武師為了害怕那個奸夫,這些年來,不能不承認是自己的儿子的!哈哈,這些事情抖露出來,看你楊武師顏面何存?即使你還敢厚著臉皮見人,別人不笑你是懦夫,也要鄙視你是個小人了!”
  石朝璣這番話說得難听之极,楊牧的心地也許還未有他說的那樣坏(例如他承認楊華做儿子,就不是如石朝璣猜想那樣,他當時的确以為孟元超已經死掉的。)但這些事情,卻正是楊牧最顧忌,怕給別人知道的事情!
  楊牧是個名武師,處處受人尊敬,對于“面子”他是十分重視的;听了這番話,不由得冷意直透心頭,暗自想道:“若然當真給他宣揚開去,這真是生不如死了!”
  可是若然答應了石朝璣的條件呢?“這豈不是充當了朝廷的鷹犬嗎?就算不給俠義道的朋友殺掉,活在世上,又有什么光彩!”楊牧驀地想起三年前來到他家的那鏢客,就是那個鏢客在他們夫婦的面前把孟元超還活在世上的消息說出來的。他記得當鏢客說起孟元超和宋騰霄這兩位年少的反清英雄之時,口气是何等仰幕!當時他雖然知道了孟元超是他妻子的舊情人,他也不能不附和贊揚。“如果我充當了清廷的鷹犬,一個未入流的鏢客,也要輕視我了!”楊牧又再想:“反正現在別人是當我已經死掉的,兩條路既然都是生不如死,那我就索性永不露面,就當作自己是當真死掉吧!”
  “但石朝璣又能容得我‘獨善其身’嗎?事情抖露出去,除非我真的死掉,否則又焉能避免得了一生一世不見一個熟人?而且我今年只有三十六歲,又能夠甘心默默無聞,荒山待死嗎?”
  善惡交戰,何去何從?楊牧反复思量,終是躊躇難決!
  石朝璣好似看穿了他的心事,哈哈一笑,說道:“楊武師,你不過害怕別人知道罷了,我還沒有說完呢,你听下去吧,不會令你為難的!”
  石朝璣繼續說道:“我們給你的是一個挂名的大內侍衛,用不著你到京師供職的。除了薩總管和我和御林軍的統領知道,沒有第四個人知道。你照樣可以和你們的朋友交往,這樣你可以放心了吧!”
  楊牧遲疑半晌,說道:“當真只是挂名的差使,那我、我……”
  石朝璣陰陽怪气地笑道:“你在我們這里挂上了名,就是我們的人了,當然也還是要給我們做一點事情的。可是你不用擔心,我們決計不讓外人知道。”
  楊牧道:“不知石大人要我做的是些什么?”
  石朝璣哈哈笑道:“你是聰明人,這還不明白么?我們要你做朝廷的耳目!”
  楊牧顫聲道:“做朝廷的耳目!”他明白了,石朝璣是要他做一名暗探,亦即是要他混在反清的志士之中,充當奸細了。
  石朝璣笑聲一斂,驀地沉了面色說道:“為朝廷盡力,這是你份所當為,何況我還答應替你報仇呢!我已經替你設想得十分周到,現在就只要你一句話了。”
  楊牧心亂如麻,但石朝璣咄咄逼人,已是不容他再作考慮了,他知道石朝璣心狠手辣,什么手段都可以用得出來,這霎那間,他只想到了倘若不答應石朝璣的話,不但報不了仇,還要身敗名裂。答應了的話,或許還可以保住秘密。他可沒有想到,充當了清廷的鷹犬,一旦身敗名裂,只有更慘更重!
  楊牧終于屈服在石朝璣的威脅利誘之下,說道:“石大人處處為小人著想,小人愿給石大人效力。”
  石朝璣哈哈笑道:“牧兄不用這么客气,咱們現在已經是自己人了哪!不過,有一句話你說錯了,你不是給我效力,是給朝廷效力。”
  楊牧訥訥說道:“是,是。”
  石朝璣接著說道:“我這次出京,帶來的人手不多,不過,你可以放心,孟元超是決計逃不出我的掌心的。你先回原籍吧,我且會派人和你聯絡的。”心里卻在想道:“釣得這尾大魚上鉤,又胜過緝拿孟元超歸案了!”
  原來石朝璣也是一個工于心計的人,他這次帶了滇南四虎出京,路經蘇州,打听到了孟元超業已回家的風聲,由于他對孟元超頗有顧忌,是以叫滇南四虎先行試探孟元超的本領。不料滇南四虎連孟元超的師妹都敵不過,接著他看了一場孟元超与點蒼雙煞惊心駭目的惡斗,嚇得他不敢出手。
  他正是因為苦于無法交差,這才動腦筋動到了楊牧的身上的。
  楊牧是江湖上知名的武師,交游廣闊,雖然沒有加盟義軍,和反清的義士也有來往,這樣的人,若然肯作朝廷的密探,當然是最适當也不過的人選了。
  其實石朝璣這次的對付楊牧,并非奉命而為,而是在發現了楊牧的秘密之后,自行決定的。他對楊牧的“封官許愿”,也都是假傳大內總管的意旨。
  不過大內總管薩福鼎和他談過楊牧這個人,卻是事實,薩福鼎是有招攬楊牧的意思,但估計到可能性不大,當時也只是當做閒話,說說而已。
  想不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楊牧在石朝璣軟硬兼施,威脅利誘之下,出乎石朝璣意料之外的容易,就上了鉤了。
  石朝璣得意之极,暗自想道:“想不到我只給他一個二等侍衛,就把這尾大魚釣上了鉤。雖然我是假傳薩總管的意旨,但我給他釣上了這尾大魚,胜于給他招攬十名一等侍衛,他只有嘉獎我辦事得力,絕無不表同意之理。”
  石朝璣又再想道:“我若和楊牧聯手去對付孟元超,雖有可能將他擒獲,但万一給他逃脫,楊牧也就不能在江湖上再充當朝廷的耳目了。楊牧听說要他先回原籍,卻是甚感為難,躊躇半晌,說道:“石大人或許有所不知,我是已經假死了的。除了我的妻子之外,親戚朋友都不知道其中的秘密,我如何能回去公然露面?”
  石朝璣哈哈笑道:“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我自有妙策叫你起死回生,絲毫無損于你的顏面!”
  楊牧道:“愿聞大人妙策。”
  石朝璣緩緩說道:“你可以說你這次的假死是為了要躲避朝廷的緝拿之故!”
  楊牧吃了一惊,說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冒充朝廷欽犯?”
  石朝璣道:“不錯,甚至你還可以說得确鑿一些,你說你已知道這個奉命緝拿你的人就是我!”
  楊牧道:“既然如此,我又怎好公然回家?難道就不怕你聞風而來嗎?”
  石朝璣眉頭一皺,說道:“你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誰要你在人前公然露面?我只是要你讓你的某些朋友見到你,并且知道你這假死的原因而已。”
  其實楊牧并非糊涂,石朝璣要他這樣做的用意,他亦是早已猜想得到的了。他之所以裝作糊涂,實是因為良知未曾盡泯,不肯完完全全、俯首帖耳的充當石朝璣的傀儡罷了。
  可是魚儿已經上鉤,石朝璣又焉自將他放過?當下寬一步緊一步的在責備他之后,又含笑說道:“你不用擔憂害怕,你這次回去,只有令你在親友面前更增光彩,決計無損你的聲譽,嗯,你有個大弟子名叫閔成龍,是京師震遠鏢局的鏢頭;有個二弟子名叫岳豪,是薊州的首富。對吧?”
  楊牧一時未明其意,點頭說道:“不錯。”
  石朝璣又道:“你的姐夫有個叔叔,乃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四海神龍齊建業。這也對吧?”楊牧木然的再次點頭,說道:“不錯。”
  石朝璣道:“好,据我所知,閔成龍和岳豪還在你家中,想要找尋你的拳經劍譜。你回去之時,裝作是半夜里偷偷逃回來的,先見你兩個徒弟。然后到保走去見你的長輩親戚四海神龍齊建業。”岳豪知道你是欽犯,一定大大吃惊,甚至于向官府告密,但我正是要他這樣做,這樣一來,你的欽犯之名就會傳揚開去了。
  “震遠鏢局是京師的第一鏢局,閔成龍年紀輕輕,做到大鏢局的鏢頭,料他不肯自毀前程;但他不似岳豪之有身家,又想得到你拳經劍譜,大約也不會向官府告密,你可以把拳經劍譜傳給他,至于這拳經劍譜是真是假,當然是由你定奪,我是不便替你作主了。
  “据我估計,閔成龍拿到了拳經劍譜之后,多半會把你秘密帶回鏢局去告訴總鏢頭,請總鏢頭替他出主意。我不妨告訴你,我對震遠鏢局的朝總鏢頭多少是有點怀疑的,這樣一來,我看他是庇護你還是不庇護你,就可以摸清他的底細了。他若是庇護你吏好,透過了他,你可以知道更多江湖人物的底細。
  “至于四海神龍齊建業,他當然是要幫你的忙的。你若取得他的信任,江湖上一班所謂‘俠義道’也就當然是把你當作自己人了。那好處之多,也就不必我來細說了!”
  楊牧越听越吃惊,心想:“此人計慮周詳,面面俱到,心計之工之狠,當真是人所難及!”口里卻不能不稱贊他道:“石大人神机妙算,佩服、佩服!不過——”
  石朝璣道:“不過什么?”
  楊牧說道:“閔、岳兩個小伙子容易應付,四海神龍齊建業只怕不易受騙吧?”
  石朝璣道:“這個容易,你附耳過來!”
  他們是在山路上行走的,天方拂曉,路上無人,石朝璣和他說話,其實用不著叫他附耳過來。楊牧只道他是裝腔作勢,以示鄭重其事,心里覺得有點滑稽可笑,便也像戲台上做戲似的,走上兩步,走到石朝璣面前,躬腰說道:“請石大人面授机宜。”
  剛說到“机宜”二字,石朝璣忽然一掌就打過來。這一掌是楊牧做夢也料想不到的。
  幸虧楊牧是個慣經陣仗的武師,猝然遇襲,反應也是极為迅速,不過饒他躲閃得快,胸口亦已給石朝璣的指尖拂過,登時一陣火辣辣的作痛。
  楊牧跌了個仰八叉,大惊之下,失聲叫道:“石大人,你、你這是……”
  “干嘛”二字未曾出口,石朝璣已是笑嘻嘻的將他扶了起來,說道:“楊兄,得罪了,但若不是這樣,那四海神龍齊建業又焉能相信你呢?”
  楊牧這才恍然大悟,說道:“石大人,原來你是要我使的苦肉之計?”
  石朝璣說道:“不錯,請你現在解開衣裳看看。”
  楊牧解開衣裳,低頭一看,只見胸口五只指印,似給燒紅的鐵烙過一般,不禁駭然失色。但他心里卻也明白,的确是石朝璣手下留情,否則他所受的恐怕就不僅僅是肌膚之傷了。
  石朝璣緩緩說道:“這指印在半年之內大約是不會消失的,四海神龍齊建業見多識廣,決不至于看不出這是我石某人的雷神指的功夫。嘿、嘿,至于怎樣編造謊話,楊兄自是出色當行,不用小弟教了。”
  楊牧又惊又喜,暗自想道:“我可以說石朝璣是因為打听得我与反清義士往來,逼我就范,我不答應,他就用雷神指傷了我。我受了傷,為了保全性命,只好詐死。我這樣說,齊建業非相信不可!只要石朝璣不泄漏秘密,江湖上的好漢恐怕還會把我當作是反清的英雄呢!”
  想到可能獲得“反清英雄”頭銜,楊牧不禁有點飄飄然之感,又再想道:“我這名聲傳揚開出去,云紫蘿總有一天會听到的。那時我不找她,只怕她也要回來找我了。”
  原來楊牧之所以不惜千方百計,娶云紫蘿為妻,固然是由于仰慕云紫蘿的才貌雙絕,但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原因。
  一個原因是因為他深知云紫蘿的武功在他之上,尤其是內功方面,娶她為妻,可以獲礙她的上乘內功心法。這個目的早已達到了。
  另一個原因,則因為她是云重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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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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