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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虔涼身世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陸游
  從未見過面的表姐妹相逢,本來應該是很高興的,但蕭月仙為了日間之事,心里卻是悶悶不樂。晚飯過后,陪表姐坐了一會,就和母親說道:“媽,我有點頭痛。”先去睡了。
  蕭夫人搖了搖頭,歎口气道:“這孩子才真是令人頭痛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樣樣都要我為她操心。”
  云紫蘿說道:“邵家那孩子很是不錯,姨媽你何不早點作主,替表妹定下這頭親事。”
  蕭夫人道:“前几年你表妹年紀還小,我本來想等她今年十八歲生日過后就和她訂親的,誰知他們近來卻好似合不攏,也不知是什么緣故,端的令我擔心!”
  云紫蘿道:“姻緣前定,他們若是彼此相愛,偶爾吵吵嘴,那也算不了汁么。不過再等一兩年,等他們長大了訂親也好。”她是知道其中緣故的,但卻不便對姨母說出來,心里想道:“待到表妹性情定了,她自必知道應談選擇誰的,但愿她不要像我這樣,錯過良緣才好。”
  蕭夫人道:“對啦,你還沒有告訴我呢。你嫁的是誰家儿郎?夫妻可和睦么。為什么這次沒有和夫婿同來,是不是有難言之隱?”
  云紫蘿的确是有難言之隱,給姨母触動了她心上的創傷,不由得眼眶紅了。
  蕭夫人怔了一怔,說道:“紫蘿,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好好的和姨媽說吧。說出來也好讓姨碼替你想法。”
  姨媽雖親,但她与孟元超的隱情,卻怎能向姨媽吐露?在姨媽追問之下,只好忍淚說道:“姨媽,我現在已經是沒有親人,唯有來投奔你了。”
  蕭夫人吃了一惊,說道:“你的丈夫呢。是翁姑待你不好,還是丈夫遺棄你了?”
  云紫蘿道:“你的甥女婿是薊州楊牧,他、他待我一向很好。”
  蕭夫人道:“啊,原來你的夫婿就是薊州楊牧,我也曾听說過他的名字,听說他是一個很著名的武師,在江湖上也算得是闖出了万儿來的。既然他對你不錯,何以你還如此傷心?”
  云紫蘿眼淚掉了下來,說道:“他,他已經死了。”
  云紫蘿是并不想對姨媽說謊的,但一來是難以說出隱情,二來她的确是曾為丈夫舉喪,親友咸知,楊牧詐死之時,又曾一再叮囑過她,要她保守秘密。她并不知道楊牧后來的事情,既然編造不出別的謊言,也就唯有順理成章,遵守丈夫的叮囑了。
  蕭夫人呆了一呆,輕撫她的秀發。說道:“唉,苦命的孩子。別哭,別哭,姨媽會照顧你的。不過,我還要問一問你,你先別哭吧!”
  云紫蘿抹去眼淚,說道:“多謝姨母,不知你老人家想要知道什么?”
  蕭夫人道:“你夫家還有什么人?”
  云紫蘿道:“我過門的時候,翁姑早已去世了,楊牧也并無兄弟,只有一個已經守寡了的姐姐!”
  蕭夫人道:“你可有生養?”
  云紫蘿道:“有一個孩子,今年七歲了。”說至此處,不禁面上一紅,因為楊華這孩子其實并非楊牧的骨肉,而是她和孟元超所生。
  蕭夫人道:“既然有了孩子,為何不留在夫家,那孩子呢?”
  云紫蘿道:“他的姑姑把他帶走了。”
  蕭夫人是個老于世故的人,听到這里,心里已然明白几分,說道:“楊牧的姐姐是否与你不和?”
  云紫蘿不禁又是珠淚瑩然,說道:“我討不到大姐的歡心,那也是我的命苦。”
  蕭夫人道:“她對你怎樣?”
  云紫蘿在姨媽的追問之下,無法閃避,只好半吐實情,說道:“她說弟弟死得可疑,不許我撫養他們楊家的骨肉。”
  蕭夫人心道:“原來她是給大姑赶出來的。”她不知原委,禁不住心中火起,說道:“你這個大姑也未免太過橫蠻無理了,好甥女,你不用擔心,我一定替你出气。”
  云紫蘿道:“孩子我當然是想要回來的,但目前我還不想与她大吵大鬧,且待過了几年,孩子稍微長大了再說。姨母為我出頭,我是十分感激,但請你老人家暫忍一時。”
  蕭夫人道:“我也知道你的為難,但最少也得和她理論,她嫁的是哪家人家,住在哪里?”
  云紫蘿道:“她嫁給保定齊家,這家人家,在武林中也是甚有名望的,丈夫名叫齊紹北,已經去世多年了。”
  蕭夫人忽地呆了一呆,說道:“保定齊家了有一個渾號四海神龍的齊建業,是她夫家的什么人?”
  云紫蘿道:“正是她丈夫的叔叔!”
  蕭夫人一拍桌子,咬牙說道:“這老匹夫我本來就要找他算帳,好呀,如今他們又欺侮你,舊恨加上了新仇,這件事情,我是非管不可的了!”
  云紫蘿吃了一惊,說道:“姨母,你和那四海神龍齊建業結了什么梁子?”
  蕭夫人道:“你的姨父就是因為他而死的!這十几年來,我們東奔西跑,不敢回家,也就是因為要躲避這個老賊。”
  云紫蘿大惊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心想:“齊建業脾气雖然不好,也算得是江湖上的俠義道,怎的卻會与姨父結上如此深仇?”
  蕭夫人道:“說起來這己是十八年前的事情,那一年我剛怀著你的表妹。”云紫蘿心想,“原來正是我到蘇州的前一年。”
  “你的姨父有個朋友,名叫孟千山,為人仗義疏財,你姨父少時,家境貧窮,曾得過他的周濟。后來這姓孟的開山立柜,做了飲馬川的寨主。那時我和你的姨父已經結了婚,我不愿意你的姨父有綠林朋友,那姓孟的也不想連累你的姨父,是以他們也就斷絕了來往了。但由于交情非比尋常,你的姨父雖然不便与他往來,也還是時常惦記著他的。”
  蕭夫人追思往事,歎了口气,說下去道:“這件事情說起來也是你的姨父好管閒事之故。那一年孟千山劫了一支鏢,這支鏢是京師震遠鏢局保的。震遠鏢局的總鏢頭韓巨源是北方數十家鏢行的領袖,你的丈夫是名武師,想必會知道他。”
  云紫蘿道:“豈只知道,楊牧的大弟子閔成龍還是震遠鏢局的一個鏢頭呢,不過他是前兩年才進鏢局的。”
  蕭夫人點了點頭,說道:“這就對了。時間雖然隔了十多年,但你們的大弟子能夠進震遠鏢局當鏢頭,和這件事恐怕也不無關系。”
  當下蕭夫人喝了口茶,繼續說道:“震遠鏢局所保的鏢被劫,韓巨源自是不肯善罷甘休。本來他若是托人說情,孟千山一定肯還給他的,偏偏他恃勢凌人,气焰之高,到了孟千山難以忍受的地步。他要孟千山邀請黑白兩道的成名人物,把劫去的鏢分毫不少的雙手奉還,而且還要孟千山當著天下英雄的面前,向他磕頭賠禮!”
  云紫蘿道:“孟千山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當然是不肯的了。”
  蕭夫人道:“是呀,所以你的姨父就不能不卷入漩渦了。孟千山不甘屈服,自忖又敵不過韓巨源,只好邀你的姨父助拳。我勸你的姨父不要管這件閒事,但你的姨父說他欠了姓孟的交情,人家有急難求助,豈能袖手旁觀?宁可在還了這次交情之后,以后就閉門封刀,不再涉足江湖。”
  云紫蘿道:“江湖上以義气為先,姨父這樣做也是應當的。”
  蕭夫人歎了口气,說道:“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但韓巨源的武功委實太過厲害,當時我又有孕在身,不能和他同去,我實在是擔心得很。”
  云紫蘿想道:“兩虎相斗,必有一傷。傷的想必是姨父了。”是以她雖然急于知道比武的結果,卻是不敢動問。
  蕭夫人似乎知道她的心意,說道:“當初我也像你一樣,只擔心你的姨父傷在韓巨源之手,哪知這位大名鼎鼎的韓總鏢頭竟是名過其實,比武的結果,反而是他險些喪命,這倒是我始料之所不及了。”
  云紫蘿松了口气,說道:“那不是很好嗎?”
  蕭夫人歎道:“可是還有我更想不到的事情。孟千山邀了你姨父助拳,韓巨源也是有人助拳的。”
  云紫蘿恍然大悟,說道:“韓巨源那位助拳的朋友,敢情就是四海神龍齊建業?”
  蕭夫人道:“一點不錯,就是那四海神龍齊建業!”憤恨之情,見于辭色,過了半晌,方始接下去說道:“我沒有陪你的姨父同往,比武的情形是他后來和我說的。
  “他說他震于韓巨源的威名,不敢不用全力,雙方惡斗之下,刀劍上又沒長著眼睛,有一招韓巨源來勢极凶,刀光閃閃,竟似一刀就想殺掉你的姨父似的,你的姨父當然不敢讓他半分,逼得也使出了殺手絕招對付,這一劍就刺穿了韓巨源的小腹,韓巨源血如泉涌,登時倒地!
  “齊建業看見韓巨源倒在地上,變成了一個血人,以為他已經喪命,大怒之下,便即出楊,要取你姨父的性命。本來按照江湖規矩,你的姨父已經打過一場,齊建業又是成名人物,應該顧著自己的身份,你的姨父是大可以不必應戰的,但一來齊建業咄咄逼人,他說要憑一雙肉掌擋你姨父手中的長劍,算不得是占車輪戰的便宜,你的姨父若不應戰,等于是在天下英雄面的示弱。二來你的姨父也以為自己是殺了韓巨源,這個禍闖得大大,一人作事一人當,你的姨父也唯有豁出性命,挺身應戰了。
  “韓巨源雖說是名過其實,但也畢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武功比你的姨父差不了多少的。你的姨父和他惡斗了一楊,胜得了他,已是強弩之末了。四海神龍齊建業當時還不是怎樣有名,但真實的本領早已在韓巨源之上,你的姨父气力不加,如何能是他的對手?劇戰之中,你的姨父終于輸了一招,給他以綿掌擊石如粉的功夫重重擊了一掌!”
  云紫蘿大惊道:“姨父敢情是在他這一掌之下受了重傷?”
  蕭夫人黯然說道:“你的姨父保得住性命已屬僥幸,焉能不受重傷?”
  “當時韓巨源已有他的手下鏢頭搶救,敷上了金創藥止了血了。也許齊建業是因為見韓巨源并沒喪命,這才沒有取你姨父的性命的。
  “其實韓巨源所受的創傷表面看來很重,你姨父所受的內傷卻是比他更重!”
  云紫蘿心里想道:“原來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結的仇,江湖的漢子講究的是為朋友兩肋插刀,這可也不能完全怪責四海神龍。”當然這只是她的想法而已,不敢和她的姨媽說的。
  蕭夫人喘過口气,把激動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繼續說道:“可怜你的姨父受了內傷,回到家中,卻不能安心養病,不久又要避難了。”
  云紫蘿詫道:“這卻為何,難道那四海神龍已經重傷了姨父,還不肯放過他嗎?”心想:“四海神龍當時只是一時火气,事后想必也有點后悔的吧,何況,他若要取姨父的性命,當場就可以取了。”
  蕭夫人道:“這次倒不是四海神龍要來与我們為難,而是韓巨源要報你姨父這一劍之仇。”
  云紫蘿皺眉道:“一掌還一劍,他這仇不是已經由齊建業報了嗎?”
  蕭夫人道:“可惜他不是你這樣的想法。”接著說道,“韓巨源自命是全國鏢行中坐第一把交椅的人物,這次給你的姨父殺得一敗涂地,當然是視為奇恥大辱的了。是以他在傷好之后,就四處打听,打听你的姨父住在什么地方,非報這一劍之仇不可。”
  “好在有一個熱心的朋友,听到了這個風聲,立即赶來告訴你的姨父,我們方得有所准備。
  “你的姨父內傷未愈,我又怀孕在身,除了搬家避仇之外,還有什么法子好想?
  “可怜我們東躲西避,過了十多年。你的姨父的內傷后來雖然醫好,但身体已是大不如前。他,他是在三年前病死的。雖然說是病死,但若不是因為曾經受過內傷,身子虛弱,最少他還可以再活二十年!
  “追源禍始,你說我能夠不恨齊建業這老匹夫嗎?韓巨源雖然也是我們的仇人,畢竟還在其次。哼,若不是你姨父受了內傷,武功大減,我們哪里會怕韓巨源的尋仇!”
  云紫蘿听了結仇的經過,心里卻在想道:“其實四海神龍齊建業的人品卻是要比那個震遠鏢局的總鏢頭韓巨源好得多。”
  蕭夫人繼續說道:“你姨父死后的第二年,韓巨源這廝也病死了。震遠鏢局的總鏢頭由他的儿子韓威武繼任,這個少年听說倒是比他的父親明理得多,頗有与我們和解之意。”
  “當年那位給我們通風報信的熱心的朋友知道韓威武有此心意,便出來給兩邊調解,不用我和韓威武見面,他就向那人答應今后不再記仇。這位熱心的朋友本來和震遠鏢局也是有點淵源的。”
  云紫蘿道:“這位熱心的朋友是誰?”
  蕭夫人微微一笑,說道:“就是我現在的鄰居邵叔度,我們避難之時也曾經在他的家里住過兩年的。如今我搬回來住,他也跟著我們搬來了。你有沒有注意到他是新蓋的房子,特地來作我們的鄰居的。”
  今晚一整晚蕭夫人和云紫蘿說的都是不愉快的事情,直到此際,說至邵家之時,她方始臉有笑容。
  云紫蘿笑道:“邵先生搬到這儿,恐怕是‘奉子之命’吧?”
  云紫蘿說得有趣,蕭夫人不覺也給她逗得笑了起來,說道:“他們小孩子在一起慣了,舍不得分開也是有的。不過令我擔心的是,在搬回來之后,他們這兩個孩子,反而好像沒有從前那樣好了。”
  云紫蘿道:“年紀大了,當然是難免有點害羞了。”她口里是這么說,心里可知道并不是這個緣故。
  蕭夫人歎口气說道:“還是你剛才說得對,儿女的事情讓儿女大了自己去管,做父母的也用不著太過為他們操心,好,紫蘿,咱們還是回到咱們原先的話題吧!他們小孩子的事情我可以不管、你受齊家的人欺侮,這件事情我卻是非管不可!”
  接著又道:“本來我為了免得令你為難,最初我只是想替你出頭,和他們理論的。如今我知道了四海神龍齊建業原來就是楊大姑的夫叔,這我可不能和他們齊家的人客气了。兩件事情合做一件來辦,我要為你出气,也要為我自己的丈夫報仇!紫蘿,你肯不肯答應我拋下和楊大姑的情面,倘若我和齊建業動手之時,楊大姑插手的話,你就用你的躡云劍法對付她?我自信苦練了十多年,大概也對付得了四海神龍了!”
  云紫蘿對楊大姑殊無好感,但卻不愿姨媽与齊建業冤冤相報,永無已時。可是姨媽口口聲聲說為她出頭,她豈能反而拒絕幫忙?姨媽傷心丈夫之死,念念不忘報仇,她縱然想要化解,一時也是化解不了,又如何能夠勸阻她去報仇呢?”
  大感為難之下,云紫蘿訥訥說道:“這個,這個!”
  蕭夫人皺眉道:“什么這個那個?你到底是肯是不肯?”
  云紫蘿因為少睡,精神本來就不大好,此時給姨媽逼問,忽覺胸口作悶,“哇”的就把剛才喝下的冷茶噴了出來。
  蕭夫人是有經驗的婦人,不覺怔了一征,用目打量,仔細的看了看云紫蘿的腹部,說道:“紫蘿,你是不是有了身孕?”
  云紫蘿低下了頭,臉上泛起紅暈,低聲說道:“不錯,是有了大概兩個月了。”
  蕭夫人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她支吾以對,原來是因為有孕在身。”問道:“楊大姑知不知道?”
  云紫蘿搖了搖頭,說道:“我也是在离開楊家之后,方始發現自己有了孩子的。”
  蕭夫人點了點頭,說道:“這還好些,若然這潑婦知道你怀有她弟弟的遺腹子,還赶你出門,那就更加不可饒恕了。”接著笑道:“我也是糊涂,沒有看出你有孕在身,還想叫你幫我動手呢。”
  云紫蘿松了口气,心道:“好在有這個藉。”于是說道:“我就是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剛才不敢答應姨媽。”
  蕭夫人道:“你有孕在身,當然是不便和人交手的了。你說得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找齊家算帳之事,且待你生產過后,身体复原了再說吧。”
  云紫蘿道:“但憑姨媽你老人家作主。”
  蕭夫人道:“對啦,找還沒間你,你媽不是和你們夫妻同住,她在哪儿?”
  云紫蘿說道:“媽說要回老家看看,我嫁到楊家之后,八年來卻沒有得過她的消息。”其實云夫人与女儿分手之時,是說要到小金川找孟元超的,云紫蘿逼不得已,又向姨媽撒了個謊。
  蕭夫人歎了口气,說道:“想不到你的命也是這樣苦,但你也不必太過傷心,姨媽會照料你的。你安心在這儿住下,讓姨媽慢慢替你打听你媽的消息。你有孕在身,應該善自保重,有話咱們明天再談,你去睡吧。”
  說罷站起身來,抬頭看看天上的星辰,說道:“都是我的粗心不好,忽略了你有孕在身,老是和你說話,不知不覺都已經過了三更了。”
  云紫蘿給姨媽安排与表妹同房,她進了臥房,只見蕭月仙睡得正酣,絲毫也沒知覺,不禁暗暗好笑,想道:“畢竟還是個小站娘,我以為她和邵鶴年鬧了別扭,一定是滿怀心事的了,她能夠倒下身子,便即熟睡如泥。”
  云紫蘿累了一天,本來很想睡覺,但不知怎的,輾轉反側,卻是不能入夢。
  松風呼嘯,心潮澎湃,浮想連翩,云紫蘿一夜無眠。她一忽儿想起孟元超,一忽儿又想起楊牧,想道:“他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但我已經去找過孟元超了,還有臉回去再見他嗎?唉,我雖然并不愛他,但他待我總算不錯,他這孩子我將來總是應該交還他的。”隨即又想道:“楊大姑不知道楊華這孩子不是她的嫡親侄儿,想來一定會好好看待他的。但他是孟元超的骨肉!我也總得設法叫他們父子團圓。”可怜云紫蘿對后來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還只當楊華是在他姑姑家里,卻不知是已經落在點蒼雙煞的手上了。
  將近天明的時候;云紫蘿疲倦不堪:這才朦朦朧朧的打了個眩。但沒有睡了多久,又給姨媽和表妹的說話聲音惊醒了。
  云紫蘿睜開眼睛,只見陽光已經透過紗窗。外面,蕭夫人和女正在大聲說話。
  只听得蕭月仙大聲說道:“他又不是不能走動,為什么要我先去看他?”
  蕭夫人歎了口气,說道:“唉,你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你的邵哥哥重傷也好,輕傷也好,他總是為你受的傷。你是應該去慰問他的”
  蕭月仙道:“我去也不打緊,但只怕他以為我要討好他了。”
  蕭夫人道:“唉,你們小兩口子怎么老是不能和和气气的相處?但既然鬧了別扭,總得有一方先賠不是。既然本來是你的不對,你就先去向他賠個不是,又有什么打緊?”
  蕭月仙本來是想去的,只是由于少女的矜持,希望邵鶴年先來向她討好罷了,听了母親的話,登時噘起小嘴儿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不對,哼,我偏偏不去看他。”
  云紫蘿走了出來,笑道:“表妹,你別賭气,我和你去吧。”
  正在拉拉扯扯之際,忽听得一聲咳嗽,隨即傳來了兩個人的腳步聲。
  蕭夫人滿面堆歡,笑道:“邵伯伯來了,還不快去開門?這下你可應該高興了吧,你瞧,人家才不和你一般見識呢!”
  蕭月仙也以為是邵鶴年跟他父親同來,不料打開大門,只見和邵叔度一同來的,卻不是邵鶴年而是邵紫薇。
  邵叔度一進門就問道:“鶴年可曾來過你們這里么?”
  蕭夫人怔了一怔,說道:“什么,鶴年不見了么?我們正想到湖邊去看他呢!”
  邵叔度神色黯然,歎口气道:“不勞挂心,他的傷倒是好了。可是也不知道為了什么,他留下一封信就偷偷的跑了。也不知是什么時候跑的。”
  蕭夫人大吃一惊,說道:“跑了?他的信怎么說的?”
  邵叔度道:“他說他要出外訪求名師,學好武藝,方始回來,其實我的本領雖然有限,也還可以勉強教他。何況你又答應傳授他的劍法,名師就在眼前,何必外求?我看,這恐怕只是他的一個藉口。所以我想來問問月仙侄女,他有沒有和你說過別的原因?可知道他要去哪儿?”
  蕭月仙又是吃惊,又是后悔。在吃惊与后悔之中,還夾有几分气惱,說道:“他昨天就不理睬我了,怎么會和我說呢?”
  邵叔度听得蕭月仙這樣說,稍稍放了點心,心里想道:“果不出我的所料。是小兩口子嘔气。”
  蕭月仙卻是好生后悔,暗自想道:“想必他是為了那天我的几句說話,其實我并不是有意激他的,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太過多心。”
  陳家的“冰川劍法”据說是得自尼泊爾一位公主所傳,這套劍法是從喜馬拉雅山上縱橫交錯的冰川形勢妙悟出來的,武林的傳說,把它說得神奇無比。陳家的二公子陳光世來了之后,有一天蕭月仙和邵紫薇在梅林練劍,恰值陳光世也到梅林漫步,碰上了頭。蕭月仙想起那個傳說,禁不住好奇心起,遂請這位陳二公子練一趟冰川劍法給她們開開眼界,陳光世卻不過她們的再三邀請,只好遵命。
  冰川劍法施展開來,果然与中原各家各派的劍術都不相同,端的是神妙無方,虛實莫測。蕭月仙看了之后,不禁喜歡贊歎,和邵紫薇說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兩句老話當真說得不錯。一向我跟媽和邵伯伯和邵大哥練武,對他們十分佩服,只道天下武技已盡于此。如今才知自己是井底之蛙。”邵紫薇輕輕一聲咳嗽,蕭月仙這才驀然發覺,邵鶴年就在她的身旁。原來那鶴年早已來了,只因蕭月仙全神貫注在冰川劍法之上,是以沒有留意。
  邵鶴年并沒說什么,倒是陳光世有點不好意思,當時說了几句客气的說話,推崇蕭邵兩家的武功,事情也就這樣過去了,蕭月仙并沒放在心上。
  現在蕭月仙听得邵叔度談及他儿子留下的那一封信,這才驀地想起那天的事情,心道:“邵伯伯以為邵大哥的出走是另有原因,只有我知道他不是說謊。但愿他因此一气,會有大成。真的訪得名師,學成絕技回來。我雖然不是有心气他,也算是無意中幫了他的忙了。”她卻還未知道,邵鶴年并不僅僅是為了這件事情。
  邵叔度卻是另一种想法,他想小兩口子嘔气,乃是閒事,邵鶴年气消了自會回來。不過父子畢竟是痛痒相關,邵鶴年又是沒有什么江湖經驗的,如今离家出走,他總是難以放心,于是決定去找儿子,說道:“陳天宇的二公子曾到咱這里作客,我想去回拜他,順便打听犬子的下落。陳天宇交游廣闊,就是他不知道,也可以托朋友盡力。”
  蕭夫人道:“都是我這女儿不好,不知她怎樣得罪了鶴年,把他气走了。”
  邵叔度笑道:“小儿女的事何必這樣認真,焉知不是鶴年不好,得罪了令媛呢?管它誰是誰非,我找他回來向令媛賠禮就是。我走了之后,還要請令媛過來陪伴小女呢。”
  蕭夫人笑道:“你簡直比我還要寵她,好,你放心去陳家吧,我決不會讓她和紫薇再吵嘴了。”
  蕭月仙嘟著小嘴儿道:“媽,你這么說,倒好像我是專門喜歡和人家吵嘴的了。”蕭夫人笑道:“你不是么?”
  邵紫薇道:“伯媽,你放心。我們以后是決不會再吵的了。”說話的神气似乎很是認真,原來她因為昨天和蕭月仙吵架給哥哥听見,過后很是后悔。“我妒忌蕭大妹子和陳光世好,不該從嘴里罵出來。哥哥的出走,多半是因為听見我們這番吵架的緣故。”她想。
  蕭夫人笑道:“這就最好了。好,仙儿,邵伯伯走了,你就過去陪薇姐吧。叔度,我不送你了。”
  邵叔度笑道:“我這次也不是出遠門,少則七日,多則十天,就會回來的。”陳家在蘇州木讀合,正是在太湖邊上,順水行舟,不過兩天就可到達。
  邵叔度走了之后,蕭月仙也過邵家去了,屋子里只留下蕭夫人和云紫蘿。
  蕭夫人道:“紫蘿,你昨天來的時候,是不是正碰見她們在梅林里練劍。”云紫蘿道:“不錯。”蕭夫人道:“她們是不是一面練劍一面吵嘴?”
  云紫蘿不便把她們吵嘴的說話說出來,笑道:“我距离得遠,沒听清楚她們說些什么。不久,那姓連的漢子就來了。不過年輕人多半好胜,就是吵吵嘴世算不了什么。”
  蕭夫人忽地歎了口气,說道:“不錯,我倒是擔心鶴年這次的出走,并非因為仙儿和他吵嘴的緣故呢!”
  話題又回到邵鶴年出走這件事情,云紫蘿怔了一怔,一時尚未明白姨媽的意思。只見蕭夫人若有所思,過了半晌,這才說道:“你們以前住在蘇州,和陳家相去不遠,可有往來么?”
  云紫蘿道:“宋伯伯的一家和陳家是有來往的。我爹生前卻沒有去拜訪過他們。”
  蕭夫人道:“你可听得宋家的人談過這位陳二公子,听說他的文才武功都很不錯。少年得志,在江湖上已經是頗有聲名的了!”
  云紫蘿道:“我离開蘇州已有八年,八年前這位陳二公子大概還沒出道,所以我倒沒有听得宋家的人說過。不過我昨天卻見著他了。誠如姨媽所言,這人的文才武功的确都很不錯。”
  云紫蘿將湖上碰見陳光世与繆長風之事告訴姨媽,蕭夫人說道:“他們二人都是人中俊杰,尤其這位陳二公子,年少未婚,更是做父母的理想佳婿。唉,我就擔心這個——”
  云紫蘿道:“姨媽擔心什么?”
  蕭夫人道:“你不是外人,我不妨將心事告訴你。我擔心這次的風波恐怕就是因這位二公子而起,”
  云紫蘿心中一動,想道:“知女莫若母,莫非姨媽已經知道。”
  果然便听得蕭夫人說道:“邵叔度是你姨父生前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這次請繆長風和陳光世來他家望,為的就是要繆長風做媒,好讓女儿得到佳婿。
  “可是陳二公子來了之后,我卻發現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這就是仙儿對鶴年的態度,和以前大有不同了。
  “這兩個孩子以前雖也常鬧別扭,但鬧過也就算了,最多隔一兩天就會和好如初。但陳二公子在邵家這几天,他們二人倒是沒有鬧吵。”
  云紫蘿笑道:“在客人面前,當然是不好意思吵鬧的了。”
  蕭夫人搖了搖頭,說道:“仙儿沒有和他吵鬧,但那几天也從來沒有和我提及他,倒是常常把這位陳二公子挂在口邊,冰川劍法是怎樣神奇啦,他又會做詩又會畫畫啦,他和紫薇說了些什么話,和她又說了些什么話啦,等等,等等。唉,紫蘿,你是過來人,像這樣的情形,想必你也是應該明白的了。”
  云紫蘿默默不語,心里想道:“少年情侶,不怕吵嘴,最怕的是彼此冷漠。姨媽可算是觀察入微。”
  蕭夫人接著說道:“知女莫若母,月仙這丫頭好動,好新奇的物事,又時時歡喜不切實際的空想,她和鶴年的性情确是有點不大會得來,不過她和那位陳二公子的性情其實也相差頗遠,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罷了。”
  云紫蘿暗自想道:“姨媽倒是頗有知人之明,可惜她對四海神龍齊建業的分析卻不能恰如其分。大概這是因為涉及私人恩怨的緣故,以至就不能冷靜觀人了。”
  蕭夫人歎了口气,繼續說道:“我擔心的就是怕這丫頭愛上了她不該愛的人,傷了鶴年這好孩子的心暫直不說,我們兩家的交情也要給她毀啦!”
  云紫蘿沉默一會,說道:“男女間的事情微妙得很,姻緣前定之說,我以前是不信的,現在也有點相信了。依我之見,儿女的姻緣,還是讓他們隨緣撮合吧。這种事情,實是人力所不能勉強的。”
  蕭夫人道:“你說得是,也只好由得他們去了。”說至此處,忽地望著云紫蘿微微一笑,接下去說道:“不過說到姻緣二字,紫蘿,你別見怪,我倒是想和你說几句知心的話了。”
  云紫蘿怔了怔,說道:“我是個未亡人,還怎能說及姻緣二字?”
  蕭夫人道:“你不比我,你年紀輕輕,就做了寡婦,在你的處境,我以為若是找到合适的人,還是改嫁的好。”
  云紫蘿紅暈雙頰,說道:“姨媽,你、你怎的說這個話?我肚子里還有楊家的一塊肉呢!”
  蕭夫人正色說道:“論理這個話我似乎是不該說的,但這個‘理’是世俗之‘理’,腐儒之‘禮’,也不見得就應該奉為金科玉律。”
  “先談世俗之見。妻子死了,丈夫續弦,人人都當作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誰也不會去責備丈夫,那么丈夫死了,妻子又為什么不能再嫁?”
  “再談儒家之禮。其實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說法,也只是從宋代才開始提倡的,宋以前一般的儒生,并不認為這是大逆不道,漢代的司馬相如娶卓義君,千百傳為佳話。唐朝的皇后甚至也都有再嫁的寡婦呢。”
  “甚至到了最講禮法的宋代,真正讀通了書的人,也認為年輕的寡婦再嫁,合乎天道人情。王荊公(安石)的儿子死了,他親自作主,把媳婦嫁出去,就是一般人所熟知的故事。所以,‘夫死婦不再嫁’這乃是從腐懦所定的‘禮’而變為世俗所依的‘理’的。這個‘理’其實并不合理。
  “何況你本是武林中人,江湖儿女,更無須拘泥于世俗之見了。”
  云紫蘿听得出神,不覺笑道:“想不到引起了姨媽大發議論。不過,不過——”
  其實云紫蘿之所以不愿再嫁,也并非她要遵從“禮法”,但蕭夫人卻哪里知道她的心事,听得她連說兩個“不過”,便打斷她的話,接下去說道:“不過什么?我知道你肚子里有楊家的一塊肉,但正是因此,我才勸你改嫁的!”
  “你今年不過二十多歲,這個遺腹子還要你撫養十多二十年方得成人。如今你是無依無靠,只有我一個親人。我是五十開外的人了,也不知還能伴你几年?再說,縱使你有親人依靠,也總不如自己有一個家。到了老年,也有個老伴儿共慰寂寥。”說至此處,勾起喪夫之痛,不覺眼眶紅了。
  云紫蘿道:“多謝姨媽關心,但我已是心如槁木,根本就沒有再嫁的念頭了。”
  蕭夫人道:“當然我說的人一定得要合你心意。我不勉強你,但你听我講,說,又有何妨?”
  云紫蘿只好默不作聲,蕭夫人便繼續說道:“這個人不但是文學武功,兩皆出色,更難得的是他胸襟气度,超邁俗流,當真稱得上是個大丈夫、真豪杰!”
  云紫蘿笑道:“姨媽這樣盛贊此人,想必是不會錯的了。但可惜我——””
  蕭夫人道:“你要知道這個人是誰嗎?這個人就是你曾經見過的那個繆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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