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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白衣老者


  陶潛詩喜說荊柯,想見停云說浩歌。
  吟到恩价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
                         ——龔定可
  就在此時,火云洞主那柄明晃晃的劍尖也正要刺到他的頸窩,鐵砂掌和分筋錯骨手可以用內功反震,但練成多好的內功,也還是血肉之軀,血肉之軀如何能夠抵敵刀劍?是以眾人雖然都已知道這個白衣老者武功非比尋常,在這惊險絕倫的霎那之間,也還是有不少人禁不住叫出聲來!
  不料這白衣老者就像背后長著眼睛一樣,就在眾人惊叫聲中,反手雙指一鉗,手法又快又准,眾人看都未曾看得清楚,火云洞主的長劍已是給他雙指鉗住,使盡吃奶的气力,也休想再進分毫。
  牟宗濤邀來的這幫邪派妖人,其中不乏武功高明之士,白衣老者把周鼎和楊茂林震翻用的是“沾衣十八跌”的功夫,他們還可以看得出來,但只以雙指之力,就能鉗住火云洞主的長劍,這种功夫,他們卻是听也未曾听過了。
  白衣老者回過頭來,冷笑說道:“虧你是一洞之主,在背后暗算人家,羞也不羞?不過我還是看在你是一洞之主的份上給你几分面子,由你去吧!”說話之間,已是把長劍奪了過來,隨手一抖,長劍斷為兩段。
  火云洞主踉踉蹌蹌的接連退出了六七步,面色有如死灰,二話不說,一溜煙的就跑出了玉皇觀。至于那兩個被他震翻的周揚二人,則更是早已跑了。
  林無雙見了白衣老者這手內力斷劍的功夫,心中一幻,想道:“這不是本派的混元一气功嗎?原來這位老先生果然是本門的長輩。”原來混元一气功正是扶桑派的開山祖師虯髯客秘傳的上乘內功,泰山之會前夕,林無雙得這白衣老者的指引,在那個石窟中發現了祖師的秘笈,有關拳劍的功夫都已練得純熟,只這“混元一气功”,遠遠還未練成。
  心念未已,人叢中忽地有兩個人失聲叫道:“東海散人!”這兩個是牟宗濤從東海請來的兩個島主,他們看出了這白衣老者來歷之后,慌慌張張的也跟在火云洞主的后面走了。
  林無雙怔了一怔,心道:“東海散人是誰,爹爹似乎曾經和我說過的。”
  林無雙一時想不起來,牟宗濤的党羽更是面面相覷,誰也不知“東海散人”究是什么來歷?
  白衣老者把宗神龍往地上一摜,冷冷說道:“別人不認識我,牟宗濤,你也不認識我么?”
  牟宗濤面色蒼白如紙,顫聲說道:“小侄不知是師叔大駕光臨,有失迎迓,還望師叔恕罪。”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大吃一惊,這才知道白衣老者竟是牟宗濤的師叔。
  可是牟宗濤這個師叔,扶桑派的兩代弟子,卻是沒有一個人認識他。
  林無雙心中一動,連忙上前行禮,說道:“原來是方師叔駕到,弟子林無雙叩見。”
  白衣老者哈哈一笑,說道:“你是本派掌門,依禮我還該參見你呢,不必客气!”衣衫一拂,林無雙身不由己的就站了起來,對這位從未見過面的師叔有功力之深,不禁暗暗佩服。
  白衣老者接著笑道:“你爹好嗎,你怎么知道是我?”
  林無雙道:“爹爹曾和我說過,說是和方師叔已有三十年未通音訊,十分挂念。想不到今日有幸,我們做晚輩的能夠見得到你老人家,我想本門的前輩,除了你老人家,恐怕也沒有誰能有這樣神通了。”
  原來扶桑派在海外分為三支,牟宗濤的祖先牟滄浪是虯髯客的大弟子,他這一支乃是嫡派正支。林無雙的父親飛魚島島主是一支,宗神龍又是另外一支。這個白衣老者名叫方虛谷,外號人稱“東海散人”,乃是牟宗濤父親的師弟,他在三十歲之后,就云游四海,不知所之,連林無雙的父親也不知道他已經來到中原,林無雙是在很小的時候,听她父親提過一次這位方師叔,后來因為音訊斷絕太久,她的父親也就沒有再提起他了。是以她最初听得有人叫出“東海散人”之時,一時間尚未想到就是這位方師叔。
  寒暄已畢,白衣老者指著地上的宗神龍說道:“牟宗濤,你不是說要你的掌門師妹把宗神龍抓來,才能作為人證嗎?如今我不但替她找來了人證,物證也都有了!好啦,你們現在可以對質啦!”說罷中指在宗神龍的身上一彈,解開了他的啞穴。但麻穴還未解開,宗神龍仍然彈動不得。
  牟宗濤面如死灰,想要逃走,可又不敢。
  宗神龍穴道一解,嘶聲叫道:“牟宗濤,你不能把罪過全都推在我的頭上,充其量我只是從犯,你,你才是——哎喲,喲!”
  “主謀”二字未曾出口,宗神龍忽地一聲慘叫,剛剛站了起來,“卜通”又倒下去了。原來是牟宗濤趁著大家都在留心听宗神龍說話的時候,突然偷襲,他那把折扇是裝有机關的,一按扇柄,一枝扇骨就似短箭般的射出來,剛好射入宗神龍的喉嚨。
  林無雙要救已來不及,大怒喝道:“牟宗濤,你要殺人滅口?”
  牟宗濤道:“宗神龍含血噴人,我豈能容他誣蔑。”
  白衣老者冷冷說道:“他滅不了口的,人證沒了,還有物證呢!”
  白衣老老一面說話,一面在宗神龍的身上搜出一封信來,把這封信遞給林無雙,說道:“這是牟宗濤親筆寫給北宮望的密件,托宗神龍帶到北京去面交的,諒他不能抵賴!”
  牟宗濤退回他這一邊的人堆之中,雙眼盯著林無雙手上那封信,但卻是不敢輕舉妄動。要知白衣老者的武功固然是遠遠在他之上,林無雙的本領也不是他能夠暗算的,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林無雙把那封信從頭到尾念了出來。在林無雙念信的當儿,招顯山把宗神龍拖入里面靜室施救。
  這封信是牟宗濤給北宮望報功的,不但把他如何進行篡奪扶桑派掌門一事的經過詳細陳明,還替北宮望出謀划策,叫他將林無雙囚禁起來,以備在必要時可作勒索之用。雖然信中所寫的也沒有什么新鮮的內容,但他的陰謀已是由他親筆所寫的函件揭露無遺了。
  林無雙讀完了信,冷笑說道:“牟宗濤你還有什么話說?”隨著把那封信交給石衛等人傳閱。
  牟宗濤的筆跡石衛等人都是熟悉的,當然是容不得他抵賴的了。
  白衣老老說道:“好了,現在沒我的事了。無雙,你是掌門,如今是應該由你來清理門戶了。”
  牟宗濤面上一陣青,一陣紅,忽地喝道:“今日之事只有拼個你死我活了,大伙儿一齊上吧!”
  白衣老者喝道:“你們本來不是扶桑派的人,扶派桑的事与你們無關,你們趁早退出玉皇觀,我可以替掌門人作主,對你們的一時之錯,免予追究,否則,你們倘若一定要跟牟宗濤在這里搗亂的話,那就只有自討苦吃了。”
  牟宗濤邀來的這班邪派高手,眼看大勢已去,紛紛溜走,但也還有七八個貪圖功名利祿、狂妄身大之輩,以為可以恃多為胜,不約而同的一擁而上,同時攻擊白衣老者。他們以為只要把對方最強的人物打倒,就可以扭轉整個局勢了。
  白衣老者自言自語道:“我只道可以置身事外,誰知還是不能!”說話之間,在群邪圍攻之下,雙掌一伸一縮,只听得乒乓兩聲,已是有兩條大漢給他抓了起來,摔出觀門。
  第三個人呼的一掌朝他背心劈下,白衣老者正在應付正面攻來的敵人,當下頭也不回,揮袖向后一拂,這個人的虎口給他拂個正著,火辣辣的作痛,大吃一惊,連忙倒縱開去。這個人正是剛才向石衛挑戰的那個喬海鵬。
  喬海鵬本來是一般海盜的首領,橫行海上二十多年,從來未遇敵手。他所練的伏波掌是在每日潮漲之時,在水中迎著風浪,苦練三年,才練成功的。掌力的剛猛,自負天下無雙。不料碰上這個白衣老者,只是一招,就令他吃了大虧。而且這一招這老者還沒有和他正面敵對,只是隨便揮袖一拂而已。嚴格說來,這老者還沒有真正出手呢!
  喬海鵬不由得大為气餒,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從前自己自負掌力剛猛,天下無雙,卻原來只不過是井底之蛙而已。气沮神傷之下,哪里還敢再上?只盼能夠快快逃出玉皇觀了。
  石衛喝道:“你不是要与我分個高下嗎?怎么就要跑了?”
  喬海鵬急于逃跑,二話不說,立即便是一招“怒海擒龍”左抓右劈,向石衛強攻,石衛還了一招剛中寓柔“春云乍展”,雙掌一舉一拉,化解喬海鵬這股剛猛的掌力。饒是他化解得宜,受這掌力一震,胸中也不禁气血翻涌。喬海鵬被他那股柔力一帶,掌力也是難以再發,身不由己的一個踉蹌。這一來兩人都是不禁吃了一惊。
  石衛心里想道:“怪不得這廝剛才敢于口出大言,果然是有几分硬份。”(硬份即真實本領之意)
  喬海鵬也在暗自想道:“普普通通的一個扶桑派弟子我打他不贏,今天只怕是要糟了!”
  說時遲,那時快,喬海鵬一退即上,接著又是兩招“雙龍探珠”“長鯨破浪”,石衛以林無雙所傳的秘笈掌法,全神化解,接了三招之后,喬海鵬已是強弩之未,只有招架的份儿了。
  石衛不覺有點詫异:“這廝的掌力本來极其剛猛,怎的消失得如此之快,莫非其中有詐?”到了第五招,石衛反守為攻,一掌打著了他,這才知道他的确是气力不加了。
  石工這才恍然大悟:“敢情他已是在方師叔的手下吃了大虧?哎,原來我是撿了便宜尚還不知,原來喬海鵬給那白衣老者衣袖一拂,已是傷了少陽經脈,但他吃的這個大虧,只有自己知道,旁人是看不出來的。
  石衛反守為攻,正要施展殺手,白衣老者忽道:“這人接了我的一招,居然沒有摔倒,也算是難得的了。念在他這身功夫,練成實在不易,由他去吧。”石衛遵命讓開條路,喬海鵬這才得以逃出觀門。
  牟宗濤和林無雙早已交上了手,此時已是斗到三十招開外了。
  林無雙使出秘笈所傳的劍法,隨意揮洒,招招精妙。不過她雖然穩占上風,牟宗濤也還能勉強抵擋。
  泰山之會,林無雙和牟宗濤第一次爭奪掌門的時候,林無雙只不過用了十數招就胜了他,此時給他抵敵到三十招開外,兀自未能取胜,亦是不禁有點佩服,心里想道:“表哥的确是聰明絕頂,夫生的練武人材,可惜他不肯學好。”原來牟宗濤有過目不忘之能,在那次失敗之后,細心揣摩林無雙用以擊敗他的劍術,竟是無師自通,領悟了秘笈上的若干奧妙。但也正因為他是無師自通,領悟的不過一鱗半爪,總不及林無雙的得窺全豹。
  練彩虹站在一旁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們兩人搏斗,心情也是复雜之极。她不值丈夫的所為,卻又有點害怕林無雙在一怒之下,殺了她的丈大。
  此時那白衣老者正在把圍攻他的五個敵手引得團團亂轉,這五個人都是邪派中有名的人物,每個人的武功,都不在喬海鵬之下的。但白衣老者所發的掌力十分奇妙,他們給白衣老者的掌力牽引,都是身不由己的只能跟著他轉。
  扶桑派的弟子本來十九是注視林牟之斗的,但此時林無雙已經穩占上鳳,他們被白衣老者奇妙的打法所吸引,不知不覺,也就漸漸把目光移開,移到白衣老者身上,要看他如何制服這五名強敵了。
  正在林無雙暗暗為表哥歎息,練彩虹為丈夫忐忑不安,而眾人則在全神注視著白衣老者雙掌的時候,牟宗濤突然一個移形換位;身形疾如閃電的一道道到練彩虹身邊,一抓就向她抓去。原來他是要把練彩虹抓作人質,林無雙是她的好朋友,一有顧忌,說不定就會讓他脫身。
  練彩虹冷不及防,給他一把抓著,眾人嘩然惊呼,林無雙唰的一劍刺來,劍尖指著他的背心,喝道:“快快放手,否則取你性命!”
  牟宗濤明知林無雙是投鼠忌器,決不敢不顧練彩虹的安全就下殺手,當下冷笑說道:“她是我的妻子,我們夫妻生則同生,死則同死,這你能管嗎?你要殺把我們殺掉好了。”
  林無雙正自無可奈何,不料牟宗濤笑聲未已,突然一聲大叫,練彩虹已是掙脫了他的掌握,在他一個打滾,滾出了一丈開外了。原來練彩虹在他的冷笑聲中,突然張口一咬。牟宗濤已經令得她的雙手不能動彈,卻想不到她還會用牙齒當作武器。
  牟宗濤的手背給咬得鮮血淋漓,大怒之下,扑上去喝道:“你這賤人,今日我与你同歸于盡吧!”他起了殺机,不顧一切,便要痛下殺手!
  但“可惜”已是遲了一步,說時遲,那時快,林無雙明晃晃的劍尖已是朝著他的面門刺來,唰唰唰連環三劍,將他逼得連連后退,牟宗濤做了虧心之事,毒計不逞,膽气已餒,斗志消失,接到第三招,林無雙長劍一挺,打落他的折扇,劍尖指著他的咽喉。練彩虹轉過了臉,不敢觀看。
  殺他呢還是不殺,林無雙卻是不禁有點躊躇了。
  白衣老者此時正在大發神威,掌風人影之中,只見他一抓抓著敵人,就向大門外面拋棄。乒乓乒乓之聲,不絕于耳。轉眼之間,圍攻他的這五名邪派高手,一個不留,都給摔出去了。
  林無雙的劍尖還在指著余宗濤的咽喉,牟宗濤低下頭來,閉目待死。
  白衣老者忽地揮袖一拂,拂開林無雙的劍尖,說道:“掌門人,我向你求一個情,請把牟宗濤交給我吧。”
  林無雙還劍入鞘,說道:“但憑方師叔處置。”
  白衣老者歎了口气,說道:“論理他是死有余辜,但念在牟家只此一子,他爺爺是我恩師,他爹爹与我情逾手足,我想請掌門人看我的面上,饒他一命,讓我帶他回去,嚴加管教。”
  林無雙正在為著如何處置牟宗濤感到為難,听了這話,大喜說道:“師叔愿意任勞,這正是最好不過。但愿他在師叔管教之下,能夠洗心革面,重新做個好人。”
  白衣老者歎道:“宗濤,你好生令我失望。你自小聰明,我只道你能成大器,哪知你今日竟然變成這個樣子,唉,這也是我沒有防微杜漸之故。你知不知道,你回到中原之后,我也跟著來了,我曾經在暗中觀察你的行為,初時見你結交俠義道的朋友,又曾為本派正門風,逐敗類,清洗了甘為清廷鷹爪的宗神龍,這些行為都令我為你高興。不料你為了一己的名利,日漸倒行逆施,終于變成了和宗神龍一樣,在這期間,我也曾好几次暗示出手,向你警告,你卻仍然執迷不悟,我念在你的祖父你的父親對我的好處,不愿你身敗名裂,一直盼你自知侮改,這才遲至今天,實在迫于無奈,才不能不這樣處置你的。我要把你帶回飛魚島去,你有什么話說么?”
  牟宗濤此時只是恨不得有個地洞,能夠讓自己鑽進去,哪里還敢說什么話。
  白衣老者繼續說道:“練彩虹,我把你的丈夫帶去,你的意思怎樣?”
  練彩虹噙著眼淚,說道:“我只當這個丈夫已經死了。但若他當真能夠改過自新,那我將來也許還可以認他。”
  說至此處,招顯山出來報道:“施救無效,宗神龍已經死了。”
  石衛說道:“咱們如今已是用不著盤問他的口供,死了也就算了。”招顯山說道:“扶桑派受他的禍害也受得夠了,這一死倒是便宜他啦。”
  白衣老者哼了一聲,說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宗濤,你若不知洗心革面,宗神龍今日的結局就是你的下場。”說罷,就帶了牟宗濤走了。
  林無雙曉喻眾弟子道:“咱們學武的人,最重要的是明大義,識是非,武功練礙如何,那倒還在其次。”眾弟子唯唯稱是,只有原先屬于牟宗濤這一派的弟子,心中卻是好生愧悔了。
  林無雙繼續說道:“好人坏人,往往是不能很容易就分別出來的。須得觀其言而察其行,說不定要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才能看得出來。我和你們說實話,牟宗濤是我的表哥,我自小就一直欽佩他,以為他是一個英雄豪杰,直到這一兩年,我才漸漸知道他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好,但還以為他只是頗有野心而已,想光大本門的用心還是好的,最后到了今天,我才知道他竟然坏成這個樣子,從我這個例子,也可見得知人之難了!你們有誰一時糊涂,上了牟宗濤的當的,只須記著這個教訓也就行了,用不著太過耿耿于心。還有,對于知錯能改的人,誰也不許歧視。”一番話說得眾人都是心里服帖,牟宗濤這一派的弟子,也都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了。
  石衛說道:“但對于一些口里說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的人,甚至是裝作糊涂,實際卻是暗藏的內奸,恐怕還是要查究的吧?”
  林無雙道:“你說的只是包毅吧?”
  石衛說道:“不錯,包毅這廝大概是趁著剛才混亂的時候,已經悄悄溜走了。”
  林無雙道:“好,他既然走了;從今之后,他也就不再是扶桑派的弟子了。今后他倘若不是胡作非為,咱們也不必理他,若有危害本派的事情,咱們再對付他吧。”
  扶桑派避過一場災難,清理門戶的事情亦告大功完成,大家都是興高采烈,不必細表。
  這晚林無雙和云紫蘿聯床夜話,大家都有相見恨晚之感。云紫蘿笑道:“無雙,你今天說的那番話真是說得太好了。牟宗濤自以為有領袖才能,其實你才是最适宜做掌門人的呢!”
  林元雙笑道:“你別贊我,這個掌門人我已決意不再做了。”
  云紫蘿道:“為什么?”
  林無雙說道:“你不知道,這掌門人本來不是我愿意做的,只是因緣際會,迫于無奈,不得不然。做了將近一年,我已是心力交疲了。好在清理門戶的大事,今天業已料理妥當,這副擔子,我是想交給石師哥的了。”
  云紫蘿笑道:“我知道,孟元超曾經和我說過,你是听他的勸告,才肯挺身而出,把這掌門人的位子從牟宗濤手中搶過來的。”
  盡管林無雙早已把云紫蘿當作親姐姐一般,但听她提起了孟元超,還是不禁有一股好像“剪不斷,理還亂”的感覺。她面上一紅,說道:“孟大哥也曾和我說過,你忍受了許多常人難以忍受的折磨,我更是佩服你的勇气。”
  云紫蘿暗自想道:“她對我的往事,不知知道了多少?但我卻是應該設法解除她的心頭顧慮。”當下苦笑說道:“我也是像你一樣,迫于無奈,不得不然。”
  林無雙沉默片刻,忽地說道:“云姐姐,你和孟大哥從小相識,自必比我更知道他的為人。”
  云紫蘿道:“你覺得他的為人怎樣?”
  林無雙說道:“孟大哥很少為自己著想,卻很善于鼓勵別人。我但愿學得像他這樣。”
  云紫蘿笑道:“可惜元超不在這里,他听了你這兩句,定會認為你是他的平生知己。”
  林無雙道:“云姐姐,你早已是他的知己了。”
  云紫蘿道:“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于愿已足。不過知己卻是不嫌多的,比如我和你不也是一見如故嗎?但知己之間也有不同,無雙,我和你說句心里的話,元超實在是個很難得的朋友,你和他的交情,似乎還可以更進一層。”
  暗室中林無雙看不到云紫蘿面上的神情,但卻知道她這一番說話,的确是從內心發出來的,她禁不住面紅耳熱,心里問云紫蘿一句:“那么你呢?”但這句話卻是不便說出口來。
  云紫蘿接著又是微微一笑,說道:“無雙,你不做掌門也好。”
  少女的心靈是最敏感的,何況她們有著相同的戀人,相同的戀人像是一根線,把她們兩顆心連在一起。林無雙一听得云紫蘿這樣說,便知道她想要說的是什么了。
  果然便听得云紫蘿說道:“清廷正在調兵遣將,准備大舉進攻小金川,你若能夠抽出身來到小金川去和孟元超共同患難,那就比在這里做掌門人更有意思了!”
  這正是林無雙想做的事情,卻從云紫蘿口里先說出來,林無雙給她說中心事,帶著几分少女的嬌羞,小聲說道:“云姐姐,想必你也是要到小金川的吧,那么咱們正好一路同行了。”
  不料云紫蘿說道:“不,我不去小金川。我和繆大哥有點事情,要到云南大理。”
  這一回答,頗出林無雙意料之外,但仔細一想,卻又似乎是在情理之中。她對云紫蘿的心事,畢竟還是有點捉摸不透,听了這話,不禁啞然失笑,暗自想道:“她和繆大俠結伴同來,當然也是要和繆大俠一同走的。我自己一心一意想到小金川去會孟大哥,只道她也是如我一般想了。其實她和孟大哥即使是舊情人,他們分手也畢竟有了十年之久了。”
  云紫蘿接著笑道:“元超有你照顧,我用不著再到小金川啦。繆大哥的事情,卻是非得我和他一同到滇西去辦不行的。”
  云紫蘿是要和繆長風去接自己的儿子的,說的自是真話。但林無雙听來,卻是別有用心了。她只道這是屬于云紫蘿与繆長風之間的私人事情,當然也就不便多問了。
  第二日云紫蘿向林無雙辭行,林無雙本來要挽留她多住几天的,云紫蘿挂念孩子,卻是非走不可。她對林無雙笑道:“人有悲歡离合,月有陰晴圓缺,我能夠和你一夕長談,已是平生難得之事。留點不盡的回憶不更好么?”
  林無雙送他們一直送到山下,云紫蘿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無雙,你回云吧。早點把你這掌門人應該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你也應該到小金川去啦。”
  林無雙依依不舍,說道:“好,那你們走吧。”云紫蘿卻似乎忽地想起一事,又回過頭來。
  林無雙道:“云姐姐,你可是還有什么話要說么?”
  云紫蘿道:“不錯,我想請你帶几句話給孟元超。”
  林無雙怔了一怔,心想不知她有什么緊要的話要我告訴孟大哥。
  心念未已,只見云紫蘿好像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面上一紅,微笑說道:“你告訴元超,我和繆大哥同往滇西,不准備到小金川去看他了,叫他不必挂念我們。”
  其實這几句話她在昨晚早已和林無雙說了,雖然与昨晚用的字句不盡相同,意思卻是一樣的。
  不過,雖然昨晚說過,但她此際再說一遍,卻又有了更深一層的含義。第一,她是當著繆長風的面和林無雙說的,等于是公開承認了他們兩人的親密關系。第二,她在臨行分手之際,再叮囑一遍,不啻是向林無雙暗示,她和孟元超今后只能是朋友的關系,而且是要林無雙替她向孟元超表白心跡了。
  林無雙暗暗為他們歡喜,內心深處,也在為自己歡喜,當下笑道:“云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這口信稍到。”
  她們兩人分子之后,繆長風与云紫蘿走了一程,忽地輕輕歎了口气。
  云紫蘿道:“繆大哥,你知道我不是個輕佻的女子,我剛才說的那話,你,你別見怪。”
  繆長風道:“我懂得你的用意的,你舍己為人,我佩服你還來不及呢。”
  云紫蘿道:“那你在歎息什么?”
  繆長風沉吟半晌,一時間不知怎樣措辭才好。最后說道:“紫蘿,你喜歡讀‘飲水詞’么?”
  飲水詞是清初滿洲詞人納蘭容若的作品,云紫蘿說道:“納蘭以貴公子的身份,所寫的詞卻是純任性靈,纖毫不染,而且往往對他的朝廷頗有微辭,在滿洲貴族之中,恐怕是最難得的一個人了。我很歡喜讀他的詞,但不知你最喜歡的是哪一首?”
  繆長風道:“他的悼亡詞、塞外詞我都喜歡,很難說最喜歡那首。不過我現在想起的卻是他那首贈給好友顧梁汾(貞觀)的金縷曲。”當下放聲吟道: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錙塵京國,烏衣門弟。有酒唯澆趙州士,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竟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增的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地娥眉謠琢,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云紫蘿苦笑道:“娥眉謠琢,古今同忌。怪不得你會想起這首來!”
  “娥眉謠琢”典出屈原的离騷,离騷中有句云:“眾女嫉余之娥眉兮,謠琢謂余以善淫。”‘眾女”比喻“群小”,“娥眉”比喻“賢才”,“謠”指誹謗,“琢”指讒誣,“淫”指行為不端。譯成白話文大意即是:“群小嫉忌我的賢能,反造謠誣蔑說我是淫邪的人。”
  繆長風道:“我們的友誼,曾受過許多謠言中傷,像楊牧就是‘眾女’之一。”
  云紫蘿說道:“狗嘴里不長象牙,理這些群小作甚。納蘭容若這首詞不是說得正好嗎?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
  繆長風歎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話本來不錯,但水流的清濁易分,人的清濁就不是這么容易分了。像咱們現在的形跡相依,對咱們誤會的人,恐怕不單是小人呢。”
  云紫蘿道:“你是不是听了一些閒言閒語?”
  繆長風道:“這倒不是。不過有些朋友出于善意的關心咱們的事情卻是有的。”
  云紫蘿道:“我知道經過這一次咱們同上泰山之后,別人的誤會,恐怕就只有更多了。不過對于林無雙,我卻是有意要她誤會的。”
  繆長風道:“我知道,你這是一片苦心,為了成全朋友。”
  云紫蘿道:“就只是把你也卷進是非圈中,令你受謠言之苦,我很抱歉。”
  繆長風說道:“我想起納蘭這首金縷曲,也正是由于他這一首詞,最篤于朋友之情。”
  原來納蘭容若寫的這首“金縷曲”有個故事,他這首詞是贈給好友顧梁汾的,但詞中的“蛾眉謠琢,古今同忌”說的卻是另一個朋友的事。
  這個朋友名叫吳漢槎,是當時有名的江南才子(籍貫江蘇吳江),和顧梁汾及納蘭的交情都很好。順治丁酉年,吳漢槎考中舉人,但不幸得很,這場考試,由于主考官有舞弊的事情發生,鬧成大獄。吳漢槎雖然是憑真才實學考中的,也受牽連,被判充軍宁古塔。
  顧梁汾全力營救朋友,想盡一切方法,過了二十年之久,順治換了康熙,仍然無濟于事。納蘭容若的父親納蘭明珠在康熙年間官封“太傅”(相當于宰相),顧梁汾就在納蘭的家里做他父親的幕客。
  他在太傅府中,想起好友在邊塞之地受盡寒苦,于是就寫了兩首金縷曲寄去給他。這是中國義學史上非常出名的兩首詞,被認為足可以比美李陵与蘇武的‘河梁生別詩’并向秀怀念嵇康的“思舊賦”的。在此不妨一并錄下,以供欣賞。第一首道:“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傳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團圓骨肉,几家能夠?比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甘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第二首道:“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黍竊,只看杜陵窮瘦,曾不減夜郎屠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万恨,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皤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言不盡,觀頓首。”
  納蘭容若看了大為感動,于是也寫了兩闋“金縷曲”給顧梁汾。
  其中之一就是繆長風剛才所念那首,詞中的“哦眉謠琢,古今同忌”指的就是那個“科場舞弊案”吳漢槎所受的冤枉事了。他又在另一首“金縷曲”的結尾說:“絕塞生還吳秀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知吾者,梁汾耳。”表示他和頤梁汾一樣,目前所要致力的目標,就是要把吳漢槎救回來。后來他等到了一個适當的机會,求他父親援手。納蘭明珠出了點力,朋友們大家再湊了點錢,終于把吳漢槎贖回來。時人稱顧梁汾那兩閨金縷曲為“贖命詞”。又有個名叫顧忠的寫詩記其事道:“金蘭倘使無良友,關塞終當老健儿。”贊美了顧梁汾、納蘭容若和吳漢槎的友情。
  此際繆長風和云紫蘿談起這個故事,談起納蘭那首金縷曲“篤于朋友之情”,不言而喻,已是回答了云紫蘿的問題了。他的言外之意即是說:“你可以一片苦心,為了成全朋友,難道我就不能夠嗎?”
  云紫蘿滿怀歡暢,說道:“不錯,但求心之所安,縱然謠琢紛紜,那又算得了什么?”
  用不著再說什么,彼此都已諒解。兩人心底的陰霾,也在陽光下消散了。一路平安無事,這日到了昆明。
  昆明是云南的省會,往西走大約還有六百多里路程就是點蒼山所在的大理了。
  繆長風道:“比我估計的早到了三天。這一個月來,咱們每日都是兼程赶路,你覺得累嗎?”
  云紫蘿道:“累倒不累,不過恐怕要換過一件新衣了。”一路風塵仆仆,她隨身攜帶的几件替換衣裳雖不至于殘破不堪,亦已相當敝舊了。
  繆長風笑道:“昆明是個繁華省會,要換新衣,那還不易?找個巧手裁縫,多給一點銀子,今晚住一晚,明早他就能赶制出來了。”
  昆明四季如春,是中國气候最好的一個地方,風景之美,更是膾炙人口。此時時節雖已仲秋,郊外仍是繁花如錦,進得城來,但見市街整洁,處處花木扶疏。城外西山迤邐,仿佛側臥的美人在那里俯瞰全城。西山腳下,有五百里滇池,港漢交錯,儼若江南水鄉。在他們一路走進昆明之時,已是可以遙瞻秀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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