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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死別生离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蚕到死絲方盡:蜡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著。
                         一一李商隱
  她走了几步,忽地又回過頭來,說道:“有一樣事情,忘記和你說了!”
  林無雙一怔道:“什么事情?”
  云紫蘿道:“孟大哥醒來,你別和他說你已經見著了我,只當作是你自己發現他的好了。”
  林無雙詫道:“為什么?”
  云紫蘿道:“我想他專心養傷,任何事情都莫牽挂。我這一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會回來。所以他若是問起了我,你就推說什么都不知道吧。”
  即將在東面戰場展開的將是一場更猛烈的戰斗,而云紫蘿到東戰場去找繆長風,勢必也會投入這場戰斗之中。林無雙只道云紫蘿擔憂的是戰場上的凶險,當下柳眉微蹙,連忙說道:“云姐姐,別說不吉利的話,你會平安回來的。”她怎知道云紫蘿說的不僅是戰爭的凶險而已,云紫蘿是早已打定了主意,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她決不逃避戰爭的凶險,但卻必須避開情海的波瀾。
  云紫蘿苦笑道:“但愿如你所言,不過你一定要答應我的要求。”
  林無雙雖然覺得她的這個要求有點奇特,但還是答應了。“好的,我依你的說話去做就是。”
  云紫蘿道:“好,那我走啦。盂大哥交給你了。”
  林無雙微笑道:“你放心,我會照料他的。”
  孟元超還在沉睡之中,臉上的笑容也未消逝。或許他正在做著好夢,陶醉于云紫蘿對他的夢里柔情吧,但云紫蘿已是一步一步的离開他了。
  悲莫悲于生別离。云紫蘿一步一步的离開孟元超,狠下心腸,不敢回頭一望。
  山盟海誓,都如水月鏡花;蜜意柔情,盡忖荒煙落照。古人云:“黯然銷魂,唯別而已。”云紫蘿又一次嘗到了“黯然銷魂”的滋味了。但此際,她心坎里深藏的悲痛,恐怕還不僅只是止于黯然銷魂。
  云紫蘿的背影漸去漸遠,終于消失了。林無雙目送她的背影,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心頭感到一股涼意。少女的心靈是特別敏感的,云紫蘿雖然沒有回頭,她也感覺到云紫蘿在离去之時那份悲痛的心情,好像看見她盈眶的淚水了。
  “呀,云姐姐其實還是在愛著孟大哥的。為什么她又要和繆長風相好呢?莫非這都是為了我嗎?”
  思潮起落,心頭一片茫然。林無雙痴痴的想,不知不覺,東方己是吐出魚肚白了。
  晨風吹來,林無雙精神一爽。她彎下腰看看孟元超,見他蒼白的臉上已是有了些微血色,但仍在熟睡之中。
  林無雙瞿然一省,想道:“我何必胡猜亂想呢,反正我還會見到云姐姐的,如今還是照料孟大哥要緊。”她拾了些枯枝敗葉,生起火來。拿了孟元超的軍用水壺,在山溪盛了半壺清水,然后掏出一支老山參,用佩劍切成碎粒,投入水壺之中,她要給孟元超熬一壺參湯。
  也不知是在夢中夢見什么,孟元超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逝,忽地張開嘴巴,吐出微弱的聲音,林無雙把耳朵貼近去听,只听得他是在模模糊糊地叫道:“紫蘿,紫蘿,你,你別走啊。”
  林無雙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云姐姐已經走了呢?”仔細看時,孟元超的眼睛尚未張開,顯然說的乃是夢話。他是在受著惡夢的折磨!
  林無雙一陣心酸,抱著他輕輕叫道:“孟大哥,你醒醒,醒醒!”
  林無雙猜得不錯,孟元超是在惡夢中惊醒過來的。不過在惡夢之前,他做的卻是好夢。
  夢中回到江南,回到歡樂的往日。他与云紫蘿蕩舟湖上,听云紫蘿柔聲低唱:“群芳過后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蒙蒙,垂柳闌干盡日風……”在夢中他与云紫蘿步過蘇堤,走到月老祠的,共讀那副名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讀罷名聯,四目交投,作會心微笑,不料罡風陡起,月老祠突然化為火海,云紫蘿也突然不見了。她是給火海吞沒了么?
  朦朦朧朧的張開眼睛,心中猶有余悸,孟元超一抓抓住了林無雙軟綿綿的手掌,一咬舌尖,很痛,孟元超知道不是夢了,滿怀歡喜的就叫出聲來:“紫蘿,原來你還在我的身邊!”
  林無雙偷偷抹掉了眼角的淚珠,心里想道:“原來孟大哥也還是愛著云姐姐的,我應不應該和他說真話呢?”她咽下眼淚,澀聲說道:“孟大哥,你醒醒,我是無雙!”
  雖然并非作夢,卻是認錯了人。孟元超恢复清醒之后,不由得又是慚愧,又是吃惊。連忙說道:“原來是你,云紫蘿呢?”
  林無雙几乎就要把真話告訴他了,但轉念一想:“他此際尚未脫离危險,要是給他知道云姐姐是在戰場,而已是到戰場去找繆長風的,他能不失望,能不挂慮么?唉,還是暫時瞞著他,留待他痊愈之后再說吧。”于是說道:“孟大哥,你醒醒呀!哪里有什么云姐姐呢?”
  孟元超道:“奇怪,剛才她分明是在我的身邊唱歌的,怎么就不見了?那么,你來的時候一一”
  林無雙道:“我來的時候,只見你一個人躺在這儿,可沒有見著云姐姐。”
  陽光耀眼,和昨晚的黃昏景色大不相同。孟元超揉揉眼睛,自己也不覺狐疑了,“難道昨晚那些事情,都是作夢不成?”
  林無雙道:“我已經在這里伴著你整整一個晚上了。或許云姐姐曾經未過,不過我不知道。現在大家都在打仗,恐怕很難找她。但只要她是當真來了,我一定會幫忙你找著她的。”
  臉上的淚痕雖然抹去,但她心里的難過在臉上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孟元超听了她這番幽怨的說話,倒是不禁對她感到歉意了。
  由于有了這份歉意,他不忍再向林無雙追問下去,當下笑道:“或許真的只是我在作夢。你說得不錯,大家都在打仗,什么事情,都留著在戰后再說。對啦,我還沒有問你呢,這場仗現在打得怎么樣了?我昏昏迷迷的過了也不知几天几夜啦。”
  林無雙道:“你打的這場伏擊戰打得非常成功,早已大獲全胜了。劉抗那邊還未与敵人接触,但按照計划大概也會打起來了。”
  孟元超歎了口气,說道:“可惜我受了傷未能參加這場最重要的戰役了。”
  林無雙道:“孟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在對你來說,最緊要的事情就是把傷養好。你喝了這壺參湯吧。”
  孟元超詫道:“哪里來的參湯?”
  林無雙道:“冷大哥早已准備你會受傷,我來找你的時候,他給了我一支老山參,我是用你的水壺的水熬成參湯的。”
  參湯還是熱的,喝進肚子,渾身都覺暖和。但更溫暖的還是戰友的情誼。一陣心情激動,孟元超不由得又感到了自慚了:“冷大哥在即將出發和敵人決戰的時候還給我設想得這么周到,我卻老是在想著儿女私情。”
  好像受到孟元超的感染,林無雙以她少女的情怀在關心孟元超的變化,見他面色逐漸紅潤起來,她心頭的陰翳也逐漸消失了。“孟大哥,你好了點么?”林無雙問道。
  “好得多了。”孟元超說道,“你扶我上高處看看。”
  目斷遙天。東邊天際好像泛出一絲隱隱的微紅,在云海中蕩漾,孟元超吃了一惊,說道:“無雙,你看那邊,那好像是火光!”
  林無雙定睛看去,看了一會,笑道:“我看不見火光,恐怕是朝霞染紅的云彩吧?”
  孟元超道:“那邊是不是咱們准備殲滅敵人的主戰場?”
  林無雙道:“不錯,方向是對的。不過東戰場和咱們這里的距离少說也有七八十里呢。”
  孟元超若有所思,半晌,歎了口气說道:“哦,那么遠!我縱然沒有受傷,今天恐怕也是不能赶到那儿去了。無雙,你再看清楚點,當真不是火光?”
  林無雙笑道:“距离這么遠,就是那邊起了大火,這里也是看不見的。”
  盂元超道:“我好像還听見了廝殺的聲音。”
  林無雙道:“這是風聲。強風刮過叢林,折斷枯林朽枝的聲音。還有就是烏鴉的叫聲了。”
  孟元超啞然矢笑,說道:“不錯,那邊的火光都看不見,又怎能听得見廝殺的聲音呢。是我的幻覺了。”
  山風吹來,孟元超吸了口气,忽地又吃一惊,說道:“不對!”
  “什么不對?”
  “你聞一聞,風中送來的是不是有一股焦臭的气味?”
  “果然是有一些气味,”林無雙道。
  “那就一定是那邊已經起火了,這恐怕是燒焦了的尸体的气味。”孟元超道。
  這霎那間,孟元超不由得心頭顫栗,想起了剛才的夢境。在那惡夢之中,云紫蘿是消失在火海中的。
  “咦,孟大哥,你怎么啦?”林無雙注視看他忽地又變得蒼白的臉孔,吃惊問道。
  “沒什么。”孟元超強自抑制自己的优慮,淡淡說道:“我只是有點擔心這場大火。”
  林無雙深情的注視著他,說道:“孟大哥,你不要擔憂,這場仗咱們一定會打胜的,冷、蕭兩位首領早已有了周詳的計划,要是那邊起火的話,一定也是咱們火攻敵人。孟大哥,你現在最要緊的是專心養傷。”
  孟無超定了定神,心里暗暗嘲笑自己:“我怎的迷信起夢來了?夢中燒的是月老祠,當真是講夢里的話,那也早已應驗了,紫蘿如今已是有了繆大哥,難道我還能指望她和我重續前緣?”
  林無雙見他仍是呆呆出神,不禁又再問道:“孟大哥,你沒事吧?”
  孟元超精神一振,說道:“無雙,你和我立即回去。”
  林無雙道:“你走得動嗎?不如一一”
  孟元超搶著說道:“我可以慢慢的走,就是赶不到戰場,回去的路上總可以碰上咱們的人,听听戰場的消息也好。”
  不知是否朝霞的渲染,東面的云海給染得從淺紅變為深紅了。
  孟元超在林無雙攙扶下一步步走下山崗,遙想自己的戰友正在和敵人決戰,他的心情充滿興奮,但在興奮之中卻也雜有一絲恐懼。對胜利他是充滿信心的,但能不能夠再見到云紫蘿呢,他卻是沒有信心了。他心里在想:“難道昨晚的遭遇都是一場夢?我見到的只是紫蘿的幻影?不,不,那不是幻影!紫蘿她一定是還在小金川。唉,紫蘿,你為什么要避開我呢?”
  孟元超猜得不錯,染紅了東邊天際云海的不是朝霞,是一場大火。
  林無雙也猜得不錯,這場大火,是小金川的義軍在用火攻。
  清兵被圍困在一條狹長的山谷之中,出口已給山上滾下來的巨木堵死。無數火龍從天而降,那是義軍從山頂拋擲下來的一束一束燃燒著的松枝。
  這是兩峰夾峙之間的荒谷,地形十分奇特,好像是給倚天長劍把整座高山當中斬劈開來,山腳變成星羅棋布的丘群,千万年來無數次山洪漲退沖刷出來的深溝,就變成了今天縱橫交錯的谷道,這些谷道被地塹壁上伸展出來的樹椏兩面覆蓋,從谷底抬起頭來,几乎長年不見天日。星羅棋布的丘群与谷誼之間,蔓生著糾纏不清的藤莽,燃燒起來,眨眼間就變成了到處亂竄的一條條張牙舞爪的火蛇!風在呼號,火在狂嘯,黑煙沖天,千百條火蛇匯合,谷底就快變成一片火海了。
  清兵的統師黃棟臣火紅了眼睛,喝道:“給我沖上山去,誰怕死我就殺誰?”
  山上箭如雨下,最可怕的還有磨盤大的巨石和燃燒著的木頭滾將下來,在前面沖鋒的清兵一排排倒下。
  冷鐵樵大喝道:“要想活命的赶快扔掉兵器,高舉雙手跑上來!我們不殺沒有武器的俘虜!”
  在下面固然要被燒死,沖上去廝殺也是個死,除了投降之外,還有什么辦法?只听得叮叮當當之聲不絕于耳,登時就有許多清兵扔掉刀槍,高舉雙手,跑向義軍指定的地方。黃總兵身邊的几個親兵也這樣做了。
  黃棟臣大怒,劈掉兩個親兵,還要斬殺之時,其余的親兵已是重又拾起兵器,紛紛叫道;“你要給皇上賣命那是你的事情,我們只要活命,你不許我們活命,我們就和你先拼了。”黃棟臣又惊又怒,只怕未曾碰上敵人,就給自己的心腹隨從殺掉,只好落荒而逃,選擇火勢還沒有燒得怎么旺的地方跑去。
  陡听得一個人喝道:“韃子的奴才,往哪里跑!”追來的是義軍方面的劉抗。
  劉抗迫近了他,冷笑說道:“你以為你宁死不屈,就算是英雄好漢嗎?哼,一一這要看你是為什么人效忠,為什么人送死?韃勒子占領咱們漢人的地方,欺壓咱們的同胞,你身為漢人,卻做韃子的奴才,為韃子賣命,嘿、嘿,這不是英雄,這是狗熊!回頭未晚,你好好想想,你是愿做英雄還是愿做狗熊?”
  從來沒人對黃棟臣說過這樣的說話,這霎那間,他不覺一片茫然,“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這是自古傳下來的圣賢教訓,難道我要做一個忠臣,反而是做錯了么?”愚忠的觀念早已在他的心中根深蒂固,急切之間,哪能改得過來?
  劉抗道:“怎么樣,現在回頭,尚還未晚?”黃棟臣喝道:“妖言惑眾,要我听你的話,那是休想,黃某著了你們詭計,唯有一死以報君恩,何足懼哉?看刀!”
  劉抗冷笑道:“好,你既然執迷不悟,那就成全你吧!”唰的一劍,只用了三分力道,便把黃棟臣的大斫刀撥開。
  黃棟臣是武進士出身,沖鋒陷陣,也算得一員猛將。但說到武功,可和劉抗差得太遠。何況才不過在三日之前,在葫蘆谷一戰,他還是受了傷的,雖然受的只是輕傷。
  劉抗劍走輕靈,不過几個回合,唰的一劍,便刺著了黃棟臣的虎口。當啷聲響,大刀墜地。劉抗輕舒猿臂,立即就把黃棟臣攜了過來。
  劉抗把黃棟臣陡地拋起,說道:“是你帶兵來打我們,怪不得我們手段狠辣!”接住黃棟臣的身軀,又拋上去,于是者拋上拋落,接連數次,一面繼續說道:“可是只要你們的兵士放下武器,我們就不殺俘虜,請問你們做得到嗎?”黃棟臣想起在他离京赴任之時,向兵部尚書謝恩辭行,兵部尚書曾吩咐他道:“你的職務是‘襲匪’,‘襲匪’的要訣無他,只須緊記十二個大字:宁可枉殺一百,不可錯放一人!這是皇上的意旨,你記住了!”此際在這生死關頭,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這件事來,心道:“這倒是給他說得對了。”
  劉抗又道:“你看看下面的火海,要不是我們放開一條生路,你的部下都要化作飛灰,你卻至死不悟,還要他們為你的韃子皇帝賣命!好吧,我話盡于此,你要做韃子皇帝的忠臣,我只能讓你稱心如意,把你拋下去了!”
  黃棟臣身在空中,看下去更是恐怖。雖說清兵己有十之七八逃出生天,也還有十之二三在那谷底給活活燒死的。狼奔狐突的情形,裂肺撕心的呼喊,黃棟臣看得見,听得見,未到生死關頭,他還硬得起鐵石心腸,在他自身就要喪生火海的時候,卻是不由得他不害怕起來,興起螻蟻尚且貪生之念了。
  他正要不顧一切叫出“饒命”兩字,忽地有個軍官從山坳轉角處突然竄出,呼的一掌向劉抗劈去,左手一伸,就把黃棟臣接了下來。
  劉抗本來是要收服黃棟臣的,想不到突然碰上一個本領如此高強的敵人,突然只是一招,就從他的手中把黃棟臣搶去,也是不禁驟吃一惊。
  那軍官滿面血污,但劉抗接了他的一招,已知他是誰了。驟吃一惊之后,喝道:“好呀,原來是你!……”話猶未了,說時遲,那時快,那軍官已是放下了黃總兵,拔劍出鞘,一招“龍門三鼓浪”,急勁异常的向劉抗刺過來了。冷笑道:“你知道是我,還敢動手?哼,剛才著了你的詭計,如今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他這一招“龍門三鼓浪”,招里藏招,式中套式,一招三式,中蘊藏著三重力道,在他全力施展之下,當真恍若天風海雨迫人而來,一道浪頭高過一個浪頭,劉抗使出渾身本領,只能堪堪抵御,已是不能分神說話了。
  他們在半山的密林深處交手,是處地形奇險,丰草沒脛,怪石遮云,下面的大火尚未蔓延上來,守在山頭的義軍按照作戰的計划各守崗位,由于未曾發現他們,是以也還沒人下來接應。
  那軍官情知對方遲早必有人來,必須速戰速決,于是搶先占了有利地勢,居高臨下,陡出險招!
  只見一團灰影,扑將下來,倏地劍光暴長,怦如一道長虹,橫空掠過,閃電般的向劉抗攔腰截斬。原來軍官使的這招有個名堂,叫做“橫云斷峰”,居高臨下身劍合一的扑將下來,威力更是倍增!
  劉抗站在下首,地利上先吃了虧。內力也是那軍官比他稍胜。劉抗還了一招“橫架金梁”,雙劍相交,金鐵交鳴之聲震得山鳴谷應。軍官一個倒蹬腿,足跟一撐岩石,運勁一推,劉抗站立不穩,百忙中一招“白鶴展翅”,劍勢斜飛,也不知是否刺著敵人,骨碌碌的便滾下山坡了。
  那軍官失了重心,仗著超卓的輕功,在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落下地來,只見小腹部份的衣裳,已是給劍尖划開一道長長的裂縫。
  大火正在向上蔓延,劉抗骨碌碌的滾下山坡,再滾下去,就要墜入火場了。劉抗猛地使勁一抓,使出了大力鷹爪功,十指深陷泥中,這才止住了急墜之勢,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只見那軍官,已是拖著黃棟臣跑了。
  就在此時,只听得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劉大哥,是你在那邊么?”
  來的正是武庄和她哥哥武端。
  劉抗又惊又喜,連忙叫道:“你們快來,別讓敵人跑了!”
  那軍官落下地來,發現衣裳上裂縫,也是不禁嚇出一身冷汗。這一劍幸虧是在劉抗立足不穩正在后退之時向上刺的,勁道不足,否則已是開膛破腹之災!
  雙方都是死里逃生,這戰他雖然稍占上風,卻也不能說是已經胜了劉抗。
  他在使出險招,把劉抗打得滾下山坡之后,本來是想跟著追下去取劉抗的性命的,但一看劉抗并沒有“敗”得如他想象之慘,而武端兄妹又已赶來,他如何還敢再追下去?只能改變主意,赶快拖著黃總兵逃命了。
  武端兄妹飛快跑來,但已經看不見那個軍官了。劉抗正在朝著他們逃跑的方向追去。
  武庄未曾赶上劉抗,便先問道:“劉大哥,你追的是什么人。”劉抗說道:“一個是黃棟臣,還有一個是你們殺父的仇人!”
  武庄呆了一呆,叫道:“好呀,這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武端說道:“他們跑不了的!”嗖的一支響箭射上天空,這是召援的訊號,山頂的義軍立即分出人來,下山接應。
  黃棟臣剛剛給劉抗拋上拋落,拋得頭暈眼花,跑了几步,傷口复裂,不能跑了,呻吟叫道:“我、我不行啦,你,你——”
  那軍官一咬牙根,說道:“別喪气,胜敗兵家常事,你要死也不行,皇上可還要你戴罪立功!”一把抓起黃棟臣,將他挾在脅下再跑。心里想道:“要不是皇上看重你能打仗,我才不管你是死是活呢!”
  這軍官本領也真個高強,挾著一個人,專揀險峻的地方跑去,在懸崖峭壁之上,居然還是疾走如飛。義軍的弓箭射來,也給他揮劍撥落,電掣風馳,跑上一個懸崖,那軍官忽地發現已是身臨絕地!
  到了這個懸崖,前面已無去路,下面就是兩峰夾峙之間的山谷了。而山谷早已變成火海。
  兩座山峰像是給神工鬼斧當中劈開,若是從下面望上來,缺口處只露出一線天光,似乎站在一面山峰和另一面山峰触手可及,其實缺口雖窄,中間的距离也還有六七丈之遙。這樣遙遠的距离,多好的輕功,也決難飛渡!
  黃棟臣面臨絕地,不寒而粟,衰求那軍官道:“北宮大人,你放下我吧。以你的絕世武功,少了我的拖累,你會逃出去的。”其實他是想自己求生,心里在想:“劉抗答應不殺我的。他說得不錯,我已經害死了這許多士兵,我為什么還要給皇上賣命?”
  可是那軍官卻不答應,他把黃棟臣緊緊一挾,說道:“黃總兵,你別轉糊涂的念頭吧,皇上還要用你,今日之事,咱們只能生則同生,死則同死。嘿、嘿,他們以為我跑不了,你瞧著吧!”
  他一咬牙根,挾著黃棟臣,后足跟在懸崖邊緣一撐,一枝箭般的陡地就飛出去!
  他居然敢從懸崖上跳過對面的山峰,這個冒險之极的舉動,背后追來的劉抗和武端兄妹等人,也是始料不及。
  劉抗心里想道:“除非他插上翅膀,否則決難飛渡!”但是為了預防万一,劉抗還是從義軍頭目的手中接過一把王石強弓,彎弓就射。武端把手一揚,一支火箭也射出去。
  那軍官一躍出去,身在空中也是把手一揚。原來他是拋出一條長繩,繩索的一端裝有尖鉤,長約三丈有多,經他運力一揮,鉤上了對面山峰峭壁上伸出來的一株松樹枝椏,劉抗射來的箭在他背后落下,他一手挾著黃棟臣,一手抓著長繩一蕩,已是像打秋千般的蕩過了對面的山峰了。武端那支火箭射著垂下來的長繩,長繩迅即變作一條火蛇,可惜已是燒不著那個軍官了。
  武端頓足道:“唉,還是給他們跑了。”
  武庄說道:“他們跑不了的。跑上天邊,咱們也要追他。”谷底的火光燒得滿天通紅,火光中還隱約可以看得見那個軍官跑入樹林的背影。
  劉抗忽地說道:“咦,對面的山峰上似乎還有一個人?”武庄道:“是么,我沒看見?”劉抗再定睛一瞧,那個人影也不見了。
  劉抗說道:“這人輕功不在北宮望之下,決不會是我眼花。就只不知他是朋友還是敵人?”武庄說道:“不管他是友是敵,總之咱們不能讓敵人跑了!”
  劉抗微一沉吟,說道:“這個當然,咱們可以從后山繞道前往,避開火場,不過——”
  武庄道:“不過什么?”
  武端已知其意,說道:“這里的戰事尚未結束,劉大哥是負責指揮的,目前恐怕還不能离開吧?”
  武庄已是急不可待,道:“那么我們先去,大哥,你別攔阻。敵人雖然武藝高強,料他也是孤掌難鳴。”
  劉抗想了一想,說道:“也好,你們帶領一隊弓箭手去搜索敵人吧,那個黃總兵最好能捉活的。我和冷、蕭兩位首領會合之后,就來接應你們。”心想:“但愿在對面山峰上出現的那個人不是敵人,否則只怕還是會給元凶逃掉。”
  天色漸近黃昏,兩峰之間的峽谷早已燒成一片火海。火光輝映晚霞,把天空染得越發猩紅。要過對面的山峰,必須從后山下去再行登山。武端雖然下了決心,定要窮追頑敵,但是否能如他們所愿,卻是未知之數了。
  在對面的那座山上,一條人影正在重巒疊障之間隱沒。劉抗剛才的确不是眼花,他看到的就是這個人了。
  這個人是繆長風。此際,他正在施展超卓的輕功,向山頂跑去。
  腥風触鼻吹來,繆長風的心上好像有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
  他知道劉抗這支義軍在對面的山上,山下就是戰場。但他卻不知道是義軍火攻清兵,而且已經大獲全胜。
  正由于不知胜負如何,而自己面臨戰場,卻又不能親身參加戰斗,是以雖然饒是繆長風慣經風浪,心里也不禁焦躁不安了。
  “紫蘿不知和元超見了面沒有,他們也不知是在哪儿?”繆長風心想。他只是從葫蘆谷撤退回來的傷兵口中,得知一點戰場的消息,只知劉抗和武端兄妹是在這邊,其他就不知道了。
  他渴望知道戰場的真實情況,雖然他不能夠親自參加戰斗。
  從燒得滿天通紅的火光,他可以猜想得到下面已經變成火海,他無法飛渡火海,只能跑上山頂高處了望。
  漸漸他看得見似螞蟻一般的,跑上山頂投降的那些清兵了。但是距离太遠,他看不見那些清兵是徒手還是握有兵器。是以當然也不知道他們乃是投降。
  不過若是兩軍廝殺,定有殺聲震天。他听不見殺聲,看來那些清兵也不像沖鋒的樣子,心中稍稍安定下來。
  “莫非這支義軍早已轉移了?”繆長風暗自想道:“但愿元超和紫蘿平安無事,要是我能夠見著他們,那就好了,紫蘿一定想不到我也會來到這里的。”
  繆長風本來是要到塞外拜訪天山派的掌門唐經天的,唐經天是云紫蘿的干爹劉隱農的好朋友!云紫蘿把小儿子付托給他帶往天山避難。但因劉、唐二人年紀都已老了,恐怕未必能夠等待她的小儿子長大成人,是以繆長風答應為她前往天山,一來可以結識當代的第一位武學宗師唐經天,二來照料她的孩子。他已經答應了云紫蘿,做這個孩子的師父。
  但在他和云紫蘿分手之后,經過了几香反覆思量,他終于還是改變了主意。并非他失信于云紫蘿,而是他認為應該先到小金川一趟。
  他曾經苦勸云紫蘿到小金川与孟元超相見,希望他們破鏡重圓。但直到分手之時,云紫蘿仍是不置可否,沒有表示接受他的勸告,但也沒有明白表示一定不去小金川。
  經過了一年多的相處,他知道在云紫蘿的內心深處,她所愛的人還是孟元超。但為了种种原因,她卻要在孟元超和她之間制造誤會,好成全孟元超和林無雙的姻緣。
  “我是最适宜給他們解除誤會的人。”繆長風這樣想道。“不錯,我曾經為她傾倒,如今我還是愛著她。不過如今的愛已經是兄妹之愛了。我愛她就應該令她得到幸福。她已經受過一次婚姻不幸的折磨了,但這次錯誤的婚姻并非她本身的過錯,造成這個過錯,孟元超也有一份責任。她為何要獨自承擔過錯,郁郁終生?不錯,她是一個巾幗須眉,女中豪杰,不過由于習俗的影響,在她內心深處,恐怕也難免不有一份自慚形穢的心情。我和元超都有責任為她解開這個心頭的結。”
  他又這樣想:“照料她的孩子當然也是緊要的,但卻并非當務之急,目的她的孩子在唐經天那里,那是絕對安全的地方,當務之急是小金川方面正在進行的戰斗,這場戰斗,一定要取得胜利。而我也應當為這場戰斗稍為盡一點力。”
  一方面是為了友情,一方面是為了小金川方面正在進行的戰斗,他決定把天山之行暫且押后。
  此際他面對戰場,卻無法飛渡火海,也不知道云紫蘿是否來到了小金川。他看得見熊能的火光,听得見清兵的呼號,但他卻是獨自一人在對面的山峰,給隔离在戰場之外。
  此際,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要先知道戰場的真情實況。
  他跑上山頭,看著熊熊的火光,不覺又是擔憂,又是興奮。“我本來是要到冰雪覆蓋的天山,誰知卻來到了這四季如春的小金川了。不,現在來說,是來到了火焰山了,人生往往有意想不到的事情,這話當真不錯。”
  是的,有許多事情,往往是出入意料之外的。正當繆長風面臨戰場,浮想連翩,歎惜自己不能投身戰斗之際,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他听到密林深處的腳步聲,這個人也正是朝山頂跑去的,就在他的前面,听聲辨向,大概距离不過七八丈之遙。
  “這個人能夠在險陡的山路上步履如飛,輕功應該很不錯才是,怎的腳步聲卻這樣沉重?”
  心念未已,忽地听到說話的聲音了。原來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是一個身材魁梧的軍官背著一個受傷的人跑上山頭。
  古木參天,丰草沒脛,怪石遮云。距离雖然不過七八丈之遙,那兩個人卻還沒有發現繆長風。
  繆長風一听他們說話的聲音,不覺吃了一惊,這霎那間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來這兩個人,一個就是這次進犯小金川的清兵主帥黃棟臣。
  另一個來頭更大竟是御林軍統領北宮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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