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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如冷焰般的女人


  白天,君不悔在集上一家酒坊里作工,晚上回到山神廟,直到起更之前,都是隨著吉百瑞進修刀藝身法的時間;每日收工之后,君不悔從沒忘過替他這位大叔捎點吃食回去,而人在酒坊干活,大酒缸里的二鍋頭酒尾便經常能弄上個半斤八兩的,拿只瓷罐盛著揣在怀中,待到吉百瑞品嘗的辰光,酒還是溫乎乎的呢。
  就這樣的日子,一晃眼已經過了三年,三年期間,爺儿倆的情份越來越深,彼此在精神上也都找到了依恃与寄托,他們不止像師徒,更像是父子,尤其是君不悔,這三年里,他獲得了前二十七年生命中從不曾獲得的溫馨及關愛,他常常冥思回想——一段平凡的際遇,一點出自本能的同情心,一個不起眼的糟老頭,串連起來竟就是另一個人生,另一個原本与他毫無關聯可能的人生,世事難料,真個無常。
  千多個日子以來,吉百瑞已經將他能以傳授的技藝完全教給君不悔,君不悔學得用心,練得勤奮,整日价除了睡覺時間之外,几乎連工作的時候都在尋思著刀式上的變化,揣摹著气勁運行的配合,他也終于明白以前所學的那些功夫是多么笨拙,是多么粗陋得微不足道,如今他才相信,刀是活的,是有靈性的,只要你試圖与它相通,自己心意的轉動,也就是刀的反應了。
  酒坊的活儿,君不悔干的是打雜,從扛高梁、挖新窖,加酒曲子和水,到開窖出酒入缸送貨,整批零售全沾得有份,他很賣力的工作,因為這不只是賺錢養活他与吉百瑞兩個人,粗重的活儿,亦未嘗不是鍛煉他的筋骨,磨礪他的体魄,三年以后,他自覺比早昔強健得多,也靈使得多;上三十的歲數,飽經風霜吹打的面孔無形中都變得恁般世故達練了。
  生活里依然脫离不開貧窮,但卻貧得安逸,窮的爽朗;一壺老酒夠他爺儿倆對酌半宿,四兩花生亦吃得津津有味,偶爾打條野狗炖上一滿鍋,挖把山芹也能湊合一頓,兩人間沒有隔閡,沒有隱私,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吉百瑞只在一樁事上毫不苟且,要求嚴謹——就是君不悔練功的進度,對千君不悔藝業的督促,他不但百般挑剔,再三苛責,更時時暴跳如雷,几若獅虎,他說過,就是逼,也要將君不悔逼成一個出色的刀客!
  君不悔自然能深深体悟吉百瑞的一片苦心,所以他益加下狠的學、拼命的練,睡夢中的吃語,都往往在呢哺些心法口訣……
  又是寒冬。
  又在飄雪。
  山神廟的神案前生著一盆熊熊炭火,雖說這座小殿是一片殘破,四面通風,但有這盆火總比沒有這盆火要強,就三分暖意,也一樣暖到人心。
  吉百瑞与君不悔面朝面的隔著火盆對坐,屁股下各墊著一只棉蒲團,身上各披著一件舊毛氅,每人面前還有一把酒壺加酒盅,另配四小碟下酒干果,亦是一分為二;瞧這光景,小日子過得挺不錯啦。
  瞅著沉默中的君不悔呵呵一笑,吉百瑞道:
  “你在想什么,不悔?”
  君不悔將視線從紅通通的炭火上收回,先側過身為吉百瑞斟了杯酒,自己也斟滿了酒,才低緩的道:
  “我在想,時間過得真快,自從跟隨大叔你來到這片山神廟,一轉眼已有三年多了。三年光陰,彈指即逝,人這一生,又是何其短促……”
  吉百瑞舉起酒盅,淺輟了一口,吁著气道:
  “可不是,一天這么快,一年這么快,人這一輩子也就這么快;回想我髻齡稚時,那爬樹頭捏泥人的辰光,仿若就是前几天的事,猛醒覺卻過去一甲子有多啦,人生七十古來稀,不悔,過了今年,我也算登了高壽!”
  君不悔笑得十分感慨:“大叔八十歲學吹鼓手,還有二十年好光景,我呢?已達而立之時,卻仍一籌莫展,混不出半點名堂,這昂藏七尺之軀,想想未免羞慚!”
  又喝了口酒,吉百瑞微笑道:
  “不要這么說,孩子,這几年你并沒有白活,這几年的根基,就是你一世做人的憑借,你出頭的日子就到了,等你闖出局面,替我了卻心愿之后,不但你過得痛快,我這老不死亦少不得叨你的光,跟你享几年晚福!”
  雙眼一亮,君不悔道:
  “大叔的意思是——?”
  點點頭,吉百瑞凝重的道:
  “我們從一頓飯而結緣,我要報答你的不是那頓有形的區區飯食,乃是你那一顆善良的心,一份發乎自然的悲憫,不悔,三千紅塵,濤濤人流,在世態如此炎涼的今天,能保持寬仁敦厚的胸怀,將慈愛分贈予需要之人,這樣的善士,目前已經少之又少,但心存仁厚的人有福了,不悔,我的意思是說,從明天開始,你就要用我之所傳,你之所學,到外面打一片江山,立下鐵掙掙的万字!”
  這一刻的到來,是君不悔早已暗中期待,且向住已久的,海闊天空的世界,鳥飛魚躍的河山,蘊藏著多少妙异,展現著無比美景,那里便是未來,便是希望,便是至高的憧憬,但是,他卻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具備了開創形勢的本領、奠定根基的才藝,現在,吉百瑞明白證實了他的顧慮已屬多余,他可以出去闖了,真正的准備著揚眉吐气!
  凝視君不悔臉上神色的變化,吉百瑞又以少有的深沉語气道:
  “不悔,你千万要記住我的一番忠告——切莫把江湖事看得過于單純簡易,便休將人心估量得那般真摯和善;天下沒有理所當然的道理,也缺乏公平分明的原則,遇上問題,要多方考量,正反尋思,不可情感用事,貿然而為,該怎么做,全在方寸之間,務必慎謀,始能判斷!”
  用心听著,君不悔頷首道:
  “我會記住大叔的話,遇人遇事,不可一廂情愿,不能大過天真,要多想多衡量,才不致吃虧上當……”
  吉百瑞緩緩的道:
  “不錯,世問事往往詭异險惡,錯綜复雜,我們無法一一言明或是親身經驗,有的犯了疏失,尚有挽救的机會,有的事則一生只能錯上一道,一遭錯了,便永無回頭之日,因應之道,但憑個人的体認穎悟,不悔,你要多多謹慎!”
  君不悔回味著吉百瑞的忠言,不覺背脊上微微泛寒,先時的豪興大減:“大叔,人心世道,果真這般可怕?若是如此,還不如在這片破廟里一輩子陪侍大叔,生活雖然清昔,卻是無憂無慮,逍遙自在,犯得上去和那些不相干的牛鬼蛇神鉤心斗角,白傷腦筋?”
  哧哧笑了,吉白瑞道:
  “你也不用過于擔憂,凡事總有正反兩面,歹人歹事不少,好人好事也多,世間充滿邪惡冷酷,亦未嘗沒有處處溫暖,如何分判,就在你自己了;不悔,世故練達是人學來的,看來想來听來的,我只能告訴你一個原則,你要細心揣摩;如果說我樣樣精到,事事明白,不成了諸葛神算?我沒有那等道行,否則,當年也不會吃恁大的虧了!”
  君不悔苦澀的道:
  “我一向心眼直,怕玩不過外頭那些王八蟹子蓋……”
  吉百瑞搖頭道:
  “別這么沒出息,人往高處走,水才向低處流,你總不能一輩子待在酒坊里打雜,我也不甘將這把老骨頭埋葬于此!不悔,人生尚有諸般美好,能否享愛得到,就全指望你了!”
  無可奈何的攤攤手,君不悔勉強的道:
  “好吧,我便出去闖上一闖,假如不試一試,我也不會認命;但是大叔,話先說在前頭,我若委實闖不出名堂,你可不能怪我,橫豎咱們有廟住著,我在酒坊干活,好歹也夠爺儿倆嚼谷兔受冷凍饑寒!”
  吉百瑞一仰脖子干了酒,盆火映著他一張老臉,平添一抹紅光:
  “卯起來干,小子,你絕對能夠成器,我人雖老耄,一雙招子尚未昏花,他娘鐵杆都能磨成針,我還磨不成你這塊材料?”
  君不悔干笑著:
  “只不知我目前這點玩藝,算不算成材?”
  吉百瑞站起身來,走到左側窗下的牆腳,嘴里念著數,踏著地面殘破的灰色方磚,一步一步朝橫走,當他數到第二十九的時候,雙足立定,彎下腰去掀起方磚,在散碎的磚塊移去之后,現露出一塊木板來,他又將木板抽開,下面赫然是一個窄長的淺穴,他沖著君不悔神秘兮兮的一笑,伸手從淺穴里摸出一只黑油布裹卷——輕拂著裹卷上沾附的塵灰,這位老大叔竟像奉圣旨一樣把油布裹卷高舉過頭,以那等虔誠崇敬的形態,回到火盆旁邊。
  君不悔滿頭霧水的瞧著吉百瑞的舉動,忍不住問:“大叔,你手上的東西,可是貴府的祖宗牌位?”
  瞪了君不悔一眼,吉百瑞道:
  “祖宗牌位應該高高供奉于上,豈有埋在地下的道理?不要瞎說,你且給我站起來!”
  君不悔迷迷惑惑的站起,吉百瑞雙手捧著油布裹卷送到他的面前,不但神色肅穆,更以一种极其尊重的語調道:
  “不悔,這油布包內,是一柄刀,一柄与我朝夕相伴,血肉相連的刀,是我最忠實的搭檔,也是永不變异的友侶,我們業已共同度過了近五十年的漫長歲月——我的心念就是它的意志,我們一向在冥寂中,互為溝通;現在,我老了,刀卻不老,我把刀贈送給你,從今之后,你便是它的主子,它的伙伴,它會像忠于我一樣忠于你,保我命一樣保你的命,它也會与你靈魄呼應,心神回鳴,你要好好珍惜它,愛護它,就如同善待于你自己……”
  受到吉百瑞如此審慎嚴肅的態度感染,君不悔亦端容以雙手接過油布裹卷,入手處但覺一沉,這把刀竟頗有份量。
  吉百瑞低聲道:
  “打開看看吧。”
  解開層層油布后,展現在君不悔眼下的,是一把形式十分奇特的刀:黃銅雕摟著暗紋的刀鞘,看上去非竹非木的黃褐色光滑刀柄,亦為銅鑄的護手部做有如兩只上翹的牛角,這把刀的長度只得一般刀的半截,大約尺六左右,闊幅倒又比一般兵刀寬了一倍,量量鞘面,几近五寸,這又短又寬的一把家伙,不止可稱做刀,說它是一柄大板斧似乎更來得貼切。
  若是只看外貌,刀的形狀固然奇特突异,卻也無什惊人之處;君不悔掂了掂手中家伙,咧咧嘴道:
  “大叔,這寶貝的模樣有點怪,也挺沉的哩……”
  吉百瑞似是听得出君不悔的弦外之音,他淡淡的道:
  “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能用斗量,看人如此,名器亦然,繡花枕頭外觀漂亮,卻是敗絮其中,不悔,這把刀的表殼不夠華麗,并非顯示它的本質就差。若是不信,你拔刀看看!”
  君不悔。漫不經心的拔刀出鞘,只聞得一長聲清越的顫響——似是胡弦的尾韻,又像薄刃在彎彈之后的波波散音,就是那么幽幽渺渺的吟顫中,一渺青藍色的璀璨光華已如一汪流水、一片輕煙,剎時溢滿這片殘破的神殿,在這樣又是晶瑩、又是膝隴的彩芒閃炫問,映得人的面孔須發宛如沾上一層霜,宛如隱現在淡淡飄浮的霧氳之中。
  寬短的刀鋒流閃著煙煙的青藍冷焰,刀尖上一抹尾芒不時閃爍掣晃,而在刀鋒的一面上精雕著一只人眼,這只眼中也閃炫著冷森的光輝,刀身微動,仿佛眼睛亦在霎眨,栩栩如生!
  神殿里一片寂靜,空气像是凍結住了,吉百瑞定定望著君不悔,君不悔則定定瞪著這把刀,這瞬息間,他的全部意識都已貫注在這把刀上,他似是听到了刀在輕輕呼喚,感覺到刀身的脈搏在微微跳動,甚至,刀面那只眼睛也正瞧著他,將某种契合傳送于心靈……
  好半晌,吉百瑞才低沉的開口道:
  “刀有名字,叫傲爺。”
  長長透了口气,君不悔歸刀人鞘,哺哺念著:“傲爺刀。”
  吉百瑞正色道:
  “意思是說,持刀做如爺,或可解釋做任何對手皆所向披靡,甚且連敵人的老祖父亦得望刀低頭;刀名不是我起的,我得到這把刀時,它已叫做做爺了;不悔,記住刀的主人要有如刀名般的自信,卻不可真個狂妄驕滿!”
  君不悔肅容道:
  “大叔教誨,決不敢忘。”
  兩人重新回到火盆前坐下,吉百瑞目注君不悔,含笑道:“怎么樣,你以前可曾見過這等的神兵利器?”
  君不悔感歎的道:
  “莫說見過,連听都不曾听人提起,大叔往日言及天下真有室刀,我還不信,万料不到大叔本身就存得一把,大叔今日以此刀相贈,我必連以心命,永相攜隨,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滿意的點著頭,吉百瑞道:
  “這多年落魄潦倒的日子,我從沒有起意在這把刀上,恁是餓得頭暈眼花、凍得全身發僵,也未想到將刀賣出,否則,任何一個識貨行家看到這把刀、都會傾其所有來換取,不悔,我的話你明白么?”
  君不悔真摯的道:
  “我明白,大叔盡可放心,我的意志一定經得起考驗。”
  吉百瑞又將酒盅斟齊,喝了半口:“闖蕩江湖,就是對自己的一种磨練,不但是磨練技藝、淬碩志行,個人的耐力、反應、思考、判斷等各方面的稟賦亦將受到嚴苛的考驗,不悔,你要多找机會去經歷,專挑險難去應付,此如說,誰的刀法好,便專找他試手,哪個不易纏,就上門同他纏,打多了,斗久了,本領自然精進,經驗越多則越老道;是誰說的來著,時光、血淚与生命的累積,它的名字就叫達練,你該時刻記住要自我奮發求進……”
  君不悔道:
  “像這樣求經驗、學達練,大叔,豈不要結下許多仇家?”
  吉百瑞的雙瞳中光芒閃的:“只要不殺生,少流血,實戰的体驗才是增進功力的最佳途徑,小小傷點和气不算什么,你知道,我要使你成為天下第一刀!”
  君不悔忐忑的道:
  “大叔對我的期望似乎稍高了一點,我即使豁上這條命,恐怕也掙不到這個榮銜,老天!這可是天下第一刀啊!
  吉百瑞虎著面孔道:
  “堯何人也,舜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只要立定志向,古圣先賢都攀得上,做個使刀的元尊又有何難?連你師父亦敢關著門起號,憑你現在這身本事,還怕掙不到那把頂尖的交椅?”
  君不悔忙道:
  “我總會盡力便是,唯恐大叔對我過于期許,將來令大叔失望太甚,那等罪孽可就深重了!”
  吉百瑞堅定的道:
  “姓吉的刀法本來就是舉世無匹,你是我吉某的傳人,已得我藝業精髓,如何還會落到別人之后?不悔不悔,勇往直前,誓死不悔!”
  想擠出一抹笑容,卻實在擠不出來,君不悔吶吶的跟著道:
  “是,大叔,勇住直前,誓死不悔……,,
  又啜了口酒,吉百瑞道:
  “我的那件事,你出去就辦,早日清結便早了心愿,你坐過來,讓我將一些必要細節告訴你…”
  于是,君不悔移到吉百瑞身邊,這位老大叔放低了嗓門,開始娓娓敘述過往,交待种种,君不悔傾耳聆听,臉色漸漸凝重。
  “飛云鏢局”的這個鏢師叫呂剛,人高馬大的一條漢子,滿臉絡腮胡,兩只銅鈴眼,說起話來嗓門宏亮得像在敲鐘,現在,他正上上下下的打量著站在眼前的君不悔。
  君不悔垂手肅立,陪著几分惶恐的傻笑,模樣儿不但顯得拘謹,還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木訥勁,瞧得呂剛這位大鏢師連連搖頭:“我說小子,走馬護鏢可不是樁容易的營生,你當似游山玩水那等逍遙自在?你要這樣盤算,就大大离了譜啦;這個他娘的行業,純粹是刀頭敵血,挽著腦袋豁命的苦差,更休說風吹雨打,霜侵雪凍那种艱辛了,要是有一點其他門路,早早別沾上這一行,看你木頭木腦,不像個机伶角儿,這碗短命飯更是不吃為妙……”
  搓著手,君不悔吶吶的道:
  “回呂爺的話,我是听前街好味居的李掌柜提起,知道局子里如今欠缺人手,這才不揣冒失,自個跑來求份差事……我沒有別的手藝,只得几斤力气,辛苦風險自認尚堪承當,呂爺能賞我個趟子手的工作,我就感激不盡了。”
  嘿嘿一笑,呂剛雙目突瞪:“趟子手的工作?你以為趟子手是這么好干的?沒有個三年五載的走鏢經驗,能干趟子手?你當趟子手只像表面上那樣推車揚旗或馬前探路喊喊鏢威就成了?呸,趟子手不但要眼尖心活,反應靈敏,猶須熟念江湖門道、武林行規,各處地面碼頭上擺得開,看得明,而一朝到了節骨眼,流血拼命照樣少不了;你,你他娘能干趟子手?你最多只配替趟子手打雜跑腿!”
  君不悔忙道:
  “呂爺,我就替趟子手打雜跑腿好了,甚且幫他們倒尿壺都行,你看我能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但求能謀一枝栖身,跟著呂爺你四方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呂剛望著君不悔,好半晌才道:
  “你真不怕吃苦、不怕危險,而且,不計較待遇?”
  君不悔肯定的點頭:“有得吃,有得睡,每月手頭上再有几文零花錢,這就無上妙境啦,像我這种人,還能奢求什么?”
  “嗯”了一聲,呂剛手指捻著胡須,沉吟的道:
  “你這小子雖說看上去稍嫌楞了點,模樣倒還忠厚老實,不像個刁滑東西;我們局子里不錯是缺人,缺人的卻是鏢師和趟子手,不是缺雜工,但多加一個人里外幫著張羅,好歹也頂點事……”
  踏前一步,君不悔朝坐在大圈椅上的呂剛深深一躬:
  “多謝呂爺成全,多謝呂爺栽培。”
  呂剛揚起面孔,對著門外嗆喝:
  “老沈哪,你給我進來一下。”
  應聲進門的是個面容干黃,活脫陳年靂病的枯瘦漢子,他沖著呂剛淤開一口參差不齊的黑牙:“呂爺叫我?”
  呂剛指了指君不悔,道:
  “這小于是新來的生手,讓他跟著你多歷練歷練,該干什么活儿就叫他去干,吃睡你替他安排好;告訴郭管事,就說我說的,月例按一般粗役支領。”
  從小跟著師父學藝,在師門里雖然沒受到什么尊重,孬好也人模人樣的算個角色,君不悔心中暗歎,就是這几年的生活擔子將他壓霉了,在酒坊里打雜賣力气,混了千多個日子,到如今你仍舊只混成個“粗役”,人比人,這一頭卻又叫人家比下去啦。
  領著君不悔來到西側那排平房之前,老沈推開其中一間屋子的門扉,人往里走,嘴里閒閒的問:“小老弟,你和我們呂鏢頭有什么關系呀?可是他介紹你來的?”
  扑鼻子一股汗騷气息還夾雜著那种說不出的混濁味道,沖得君不悔几乎打了個干嘔;連忙放輕了呼吸,一邊陪著笑道:
  “我是毛遂自荐,自己找上門來的,以前根本不認識呂爺,承他好心賞我這碗飯吃,往后還待老哥哥多照應。”
  這間屋子大約有八尺寬,十六尺長,卻釘了一排上下六人席位的通舖,擺著一張缺腿木桌,几把椅子,簡直沒啥轉身之地,舖上与桌椅間散亂拋置著一些髒臭不堪的衣物靴襪,從這成堆的東西里所洋溢而出的异味,再与屋中沉悶的空气相融合,要不是有點定力的人,還真有點承受不住。
  扯起一把破竹椅上的零碎丟到一邊,老沈卻管自坐將下去,伸手往上舖最靠外的位置比了比,吁口粗气:“那就是你的床舖,地方不怎么樣,只有大伙湊合著消磨,老弟,你說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君不悔報了姓名,老沈笑笑道:
  “這個名字倒不多見,挺怪的;我叫沈二貴,你稱我二貴哥也行,老沈也行,橫豎不是台面人物,沒那多講究!
  咽了口唾沫,君不悔赶緊道:
  “當然是稱二貴哥,我哪敢這么沒規矩?”
  沈二貴端詳著君不悔,道:
  “你這次來得可巧,后天一大早我們就要起鏢,這趟鏢的保主是甫山藥材店委運的一票參貨,約定在半月之內要替他們送達小劉集;君老弟,干咱們這一行可是又辛苦又凶險,你怎的放著其他千行百業不做,端朝這門里鑽?”
  君不悔道:
  “二貴哥,走鏢生涯固是艱難凶危,卻也多彩多姿,能四處例覽,看不同景致,經名山胜水,旅游許多不曾去過的所在,古人說,行万里路胜讀万卷書,這是一個磨練自己、增廣見識的好机會,尤其我性情愛動,体力還強,就更适合我了……”
  沈二貴搖著頭道:
  “吃鏢行飯,我業已吃了近二十年,二十年間,真可謂提著腦袋打晃蕩,懸著一顆心數日子,今天過了,不知還有沒有明朝?那等緊張惊懼,風聲鶴唆的生活就不是人受的,每趟起鏢,就禁不住神思惶惶,心惊肉跳,只巴望著能有去有回,虧你卻說得出這么些好處,君老弟,人要為了嚼谷硬逼著挺而走險,就沒那多詩情書意的感受啦,多彩多姿、游山玩水?唉,走在路上,我但求保住老命,已是阿彌陀佛……”
  君不悔好奇的道:
  “這門行當果真如此凶險?二貴哥,你可不是活得好好的?二十年光陰一晃也過來了……”
  干黃的面孔上是一抹苦笑,沈二貴沙沙的道:
  “莫非是命啊,也算老天爺保佑,但俗話說,瓦罐不离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夜路走多了,不准哪一天終會遇上鬼……這种朝不保夕、提心吊膽的辰光,我恁情有一條路走,便不會再往下耗!”
  君不侮十分同情的道:
  “我想我体會得出你的心情,二貴哥,凡是人,沒有不怕死”、尤其整日价籠罩在這种惶栗不安的陰影下,面對那不可預知的坎呵未來,任是什么人熬久了都難以忍受,無奈是身系于此,職司于此,又沒有別的謀生路子,便只好看開一點,放豁達些,權當是向閻王爺借壽限,多活一天都算撿來的了……”
  怔怔注視著君不悔,好一陣子,沈二貴才酸澀的道:
  “老弟、你年紀輕,卻看得透,一番話正說到我心底,這些年來,要不是抱著頭愣混日子,打算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光是犯愁也就愁瘋他娘的死人了!”
  兩個初次見面,卻相對傷感的人,不待再做唏噓,房門已“砰”的一聲由外踢開,濃郁的香風起處,一個柳眉鳳眼,肌膚賽雪的高個姑娘走了進來,這娘們一身火紅褲襖,長得好美好俏,神色卻好冷好做;她才一進門便即站住,臉上充滿厭煩不耐的表情:“沈二貴,你是干什么吃的?事情不做卻在這里閒磕牙?局子里人手已經不足,受得起你們偷空打溜,擺大爺架子?”
  沈二貴一見這女人,宛如見了他后娘,嚇得猛的蹦跳起來,險險乎連桌子都撞翻:“二小姐,我不是有意情怠,只因呂鏢頭交代,領這位新來的老弟安排下處,也僅是剛坐下一會——”
  眉梢子一揚,這位二小姐瞄都不瞄君不悔一眼,重重的道:
  “甭羅嚏,泉泰錢庄的那一批現銀已經送來了,你赶緊去幫著點數裝車,順便招呼招呼人家!”
  沈二貴縮肩哈腰:“泉泰的那筆現銀不是說下個月才交運么?怎的這早就送來了?莫不成他們那邊臨時有了變動?”
  那二小姐轉身自去,冷冷丟下兩句話:“不該你問的事就少問,干活去!”
  房中兩個人呆了半晌,君不悔才打破僵寂,嘴里“噴,了几聲:“這位姑娘是誰?二貴哥,怎的這么個凶法?”
  沈二貴歎著气,有點汕訕的味道:
  “她叫管瑤仙,是我們總鏢頭管亮德的嫡親胞妹;二小姐心思周密,武功高強,為我們鏢局子文才武略的第一把手,就是脾气大了點,連總鏢頭見了她都得退讓三分,一干底下人更甭提了,誰要倒霉犯了她的沖,包叫你三天三夜寢食難安,剛剛那頓排頭,說起來還算輕的呢……”
  君不悔沒有吭聲,他在琢磨,眼下雖然混了張供他一路前往目的地的飯票,可是看起來這碗飯卻不好端,鏢局子里這些當事者,似乎一個比一個跋扈,在到達地頭之前,還不知要吃多少癟,受多少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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