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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掌挫半弧 旅中敵


  項真單足微微一點,輕飄飄的掠到一塊傾斜的石塊上,這里,隔著提堯站立的地方約有几丈之遠。
  气溫并不太高,陽光是和煦的,但是,半弧手提堯的鼻尖卻已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將絲光閃閃的披風卸下,雙目毫不稍瞬的注視著項真,束發的金環,在陽光里映射出抹抹芒彩,金燦燦的。
  斜倚在軟兜上,君心怡關切的瞧著這邊,她衷心的不希望項真在此刻有任何拚斗之舉,不論他會贏會輸,這在君心怡來說,都是一件极不适宜的事。
  鹿望朴習慣的又摸摸頷下的短髭,他不易察覺的移近了項真一些,壓低了嗓門,誠懇的道:“項兄,請點到為止。”
  項真轉頭一笑,輕輕的道:“尚望提堯兄手下留情!”
  鹿望朴略一拱手,苦笑著退下了,那邊提堯已在高聲道:“項大俠,請。”
  項真一揚手,笑道:“提兄請。”
  高瘦的身軀倏而一蹲,提堯腳下像安有強力的彈簧一樣猛射起,在空中一斜,挾著一團急勁的風聲閃電般扑來,動作之快,几乎在他剛一蹲身之際便已到了項真頭頂,迅捷得無与倫比。
  定定的站立在岩石上,待到對方長大的影子自空中猛然壓下,項真微微向右一晃,而這時提堯已驀地吐气聞聲,左掌快得似西天的流鴻,划過一道狠辣的半弧猝斬,項真右晃的趨勢一變,倏而又移向右邊,提堯身在半空,卻毫不遲滯的一提雙腳,身形閃了一度小圈,右掌抖起一片拱形的周轉風聲,眨眼間已到項真耳際!
  項真目光習慣性的一寒,左臂微振人已騰空,右掌卻似天神的巨指攪動了漫天的云彩,閃掠起無盡的掌影倏罩而上,在掌影的縱橫中,左手一揮,幻成十七個不同的方位同時攻去,剎時只見片片的手掌成立狀,斜狀,砍狀,劈狀,綿綿密密的交織于空,似無數的精靈旋舞飛回,宛如千百個人同時出掌襲擊一般,又快又狠,又詭又奇!
  提堯目光一眩,層層重重的掌勢已排山倒海般涌來,他大吃一惊之下,身形倏忽向左旋掠,溜溜的掌影在他雙面的半弧中奇异的瀉去,仿佛蒼穹的流星成串激射,玄妙而凌厲,果是道上高手!
  掌与掌在空中交擊,影与影在空中絞揉,密密的劈啪聲響起如正月的花炮,几乎使人們的耳膜來不及接受,而在這一片掠舞的光彩里,這一連串的震擊聲里,兩條人影倏然分成兩個方向躍掠而出,在空中各自翻身,又再度圈回交手!
  地下,鹿望朴的目光一直毫不閃眨的盯視著這場完全凌空較斗的比試,此刻,他不可察覺的微微搖頭——
  空中的兩條人影就似兩股淡淡的煙霧電掣般互擦而過,當人們的視覺尚未及跟隨,他們已穩定的落下,他們的腳底沾著塵埃,空中才傳來九下沉悶的掌擊聲,這即是說,二人出手掠身的速度,已經快捷得超過了音響的傳播地步了。
  提堯的面孔上有著明顯的汗跡,他的臉色有些漲紅,喘息得也比平時粗濁,就這短暫的兩度接触,他這形狀卻似已經過了一場持久而耗力的廖戰,在疲乏中,還帶著果如所然的羞愧。
  項真平靜的站在一邊,神態安詳得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么事,就像他一直就那么悠閒的站著未曾移動過一樣,現在,他正在輕輕拂彈著破爛衣襟上的一小片塵土,懶洋洋的,卻又那么洒逸。
  鹿望朴大笑著迎上,大拇指一伸:“好,果然好,項兄,在下今日真算開了眼界,你出手之間,簡直快得像飛一樣,呵呵,好像有几十個人在幫著你掄臂使腿……”
  項真平淡的一笑道:“鹿尊主謬獎了,這是提兄存心相讓罷了。”
  提堯的臉孔又是一紅,他推了推黑色的服罩,吶吶的道:“項大俠,何尊主之言不差,尊駕果是比在下強過太多。”
  項真微微擺手,道:“武學之道,漫無止境,而且各有專攻,互有長短,誰也不敢講一定比誰強,提兄,掌法造詣如此,已是大力不易了。”
  提堯由衷欽佩的靠近了兩步,滿臉敬仰的道:“項大俠,在下于方才交手過程之中,雖是兩次接触,卻已傾注了全力,在下一共施出九十六掌,但是尊駕卻几乎展出了兩百掌之上,在同樣的時間与空間里,也在同樣的環境与地形上,尊駕的藝業竟超出在下如此之多,實在令在下折服,而且,假如在下未曾估錯,尊駕似乎尚未盡全力……?”
  項真微微一笑,道:“差不多也就是如此了,在下實也沒有什么超人之處……”
  提堯潤潤嘴辱又道:“剛才,假如以尊駕与在下的招術掌勢來看,假如尊駕存心相折,在下只怕最少也要挨上五十掌以上,項大俠,在下雖然盡力防范,卻宛如所有的攻擊全部落到一個無底的网中,而這面网,卻是尊駕在須臾間用一拳一腳結起來的……
  老實說,提堯的感覺与形容都是十分貼切的,項真方才和他較手之時,确實未盡全功,僅只以他的另一种奇藝:“鬼影十三式”應對,他并未展出他最為擅長的“斬掌”,因為,武林中有很多人只知道他的斬掌是如何奇异玄妙,但卻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斬掌一旦施出,不見血就決不收手!而在一种印證武學的性質上說,施展斬掌是頗不适宜的。
  這時,鹿望朴含有深意的一笑道:“提堯,你有沒有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沉滯感覺?而且,好像每一舉手投足都全在對方的控制下施展不開?像是……呃,像是一個憤怒的孩子,用盡力气去打一個壯漢卻又老被人家輕易推出去一樣?”
  提堯紅著臉,面上的疤痕微微跳動,但是,他卻老老實實的點點頭,帶著些少見的羞澀道:“現在,我總算知道‘皓月秋螢’的意思是比喻什么了……”
  鹿望朴豁然大笑道:“小子,你栽在項兄手里并不算得丟人,在他手下翻跟斗的可說有千千万万,其中万儿比你響的更不知有多少哩。”
  項真微微擺手,淡淡的道:“鹿尊主,好漢不提當年勇,何況,這些事也不值得提起……”
  提堯恭敬的彎身為禮,低沉的道:“項大俠,不到海濱,不知云天闊,不登高山,不知山多高,感謝尊駕今日之指教,在下日后必將勤奮苦練,以求更進。”
  項真頗為欣賞提堯這种不記挫折,不忘胜負的磊落風范,他赶上一步,握住了提堯的雙手:“在為人与度量上來說,提兄,這比你的武術更強,有許多武林名士,在這一點上与你比較,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了!……”
  提堯正想說什么,忽然覺得被項真緊握的手里塞進了些東西,他暗暗一試,又急忙往自己胸前探視,老天,那一雙斜斜交挂的光杆鋼梭竟已全然短少了一截,兩只鋼梭折斷之處都在杆部,斷處又是如此整齊平滑,似被一柄吹毛截鐵的寶刃,平平切斷一樣,但提堯知道切斷他這一雙鋼梭的東西不會是一柄寶刀,這是項真的手,一只在游動如飛中准确斬來,又絲毫未曾傷及他一丁點儿的手,當然,他更明白,假如項真要傷害他,那么,現在他已沒有可能再站在這里了。
  如此深沉的凝注著項真,提堯的獨眼中,閃動著一股奇异而炙熱的光芒,這股光芒強烈的,感激的,崇仰的,也是惊駭的。
  一邊,鹿望朴又看了看天色,呵呵笑道:“項兄,咱們可以走了,再耽下去天就要正午了。”
  說到這里,鹿望朴裝做沒有發現什么似的道:“提堯,你的披風最好披上扣好,里面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
  提堯怔了一下,隨即領悟了什么似的朝著他的尊主微微苦笑,返身走去拾撿他的披風,提堯明白,自己鋼梭被截斷的事鹿望朴早已看到了,十九飛星能爬到今日的地位,嗯,照子果然是雪亮啊!
  一名白衣大漢牽過一匹雄駿的黃馬來,項真道謝了一聲翻身上鞍,鹿望朴也嗯哨一聲率著眾人上馬,后面,分出八匹馬來,兩條馬為一組,前馬后胯及后馬前頭已分別縛好了熊皮軟兜的四只把手,十分平穩而安平,這八匹馬駕著的四付軟兜,開始緩緩的隨著前面的騎隊向前行去。
  鹿望朴伸手拭去額際的汗漬,愉快的道:“項兄,再行三十里,就到了‘河頭渡’了,咱們在那里可以打尖休息,午后赶上兩個時辰,剛好在‘南鎮’過夜,那里有几家干淨客棧。”
  項真笑笑,道:“是的,在下等也須尋個地方好好療養一番。”
  說到這里,項真忽道:“鹿尊主,你們好像与‘黑手党’的朋友結有梁子?”
  鹿望朴略一沉吟,低聲道:“不錯,說來也著實丟人,在大草原里,項兄該知道本派有個‘大莽庄’?這大莽庄其實就是本派的最高發號施令之所,大莽庄前面的‘無雙樓台,及九仞山上的‘青云閣’,只不過是等于分掌一樣
  項真點點頭,鹿望朴在起伏的馬背上想了想,又道:“大莽庄的‘犀玉樓’是掌門人居住的禁地,掌門人的內眷也都居住在‘犀玉樓’之上……”
  嘴巴動了動,鹿望朴似是難以啟齒,他窘迫的干咳了兩聲,道:“唉,這話實是不大好說,雖然目前武林中已有部份地方傳揚了開去,我們還是奉令盡量予以掩飾。”
  項真淡淡的道:“那么,便不說也罷。”
  鹿望朴尷尬的一笑,道:“項兄休要見外,其實便是在下此刻不提,項兄早晚也會知道,在下只是覺得這件事談起來有些令人發窘……”
  他左右看了看,放低了聲音道:“掌門人在三年前于返回大草原途中,救了一個倒臥在風雪里的負傷者,這小子當時奄奄一息,离著鬼門關就差一步路了,他被咱掌門人救了回去,費盡苦心調治好了,嗯,卻端的是一表人材,又聰明,又伶俐,紅口白牙蠻討人喜歡,因此掌門人就收留他當個書僮,專門在‘犀玉樓’里服侍他,唉,哪里曉得這小子竟是個金玉其表,鼠狼之心的負義小人!在這三年里,他不但用花言巧語……唔,就稱為是引誘吧,這小子不但引誘了咱掌門人的獨生千金,更連掌門人珍藏的一盒‘紫玉珠’也盜走了,掌門人這一气之下,自是非同小可,因而在下等便奉諭出來追捕這個混帳,掌門人曾有嚴令,不論死活,都要帶人回去……”
  項真閉閉眼,道:“這与黑手党又有什么牽連呢?”
  鹿望朴苦笑了一下,搖頭道:“經過本派費盡心机打探的結果,唉,這小子竟然就是黑手党里第三把交椅的人物!當年他傷臥冰雪,不是像他說的遭匪人暗算,而是与仇家相遇被仇家擱在那里,兩月前我們一共分出三路人馬進入中土,前前后后,連那小子人影還未見到,已与黑手党干過六七遭了,這些鼠輩專門施展暗算狙擊的手段,真是卑鄙無恥之极,适才經過亂石坡,在下因見那地方形勢險要又恐遭到暗算,是而才有停馬搜山之舉,不想卻天緣巧合,得遇了項兄……”
  項真思索了片刻,道:“這誘騙貴派掌門人千金之徒名號可知?”
  鹿望朴沉沉的道:“‘紫衣金劍,康玉德。”
  項真用手摸摸額角,道:“此名似曾聞及,唔,他一定工于心計吧?”
  鹿望朴恨聲道:“當然,否則以掌門人那么精明的人何至于被他騙過?這小子在下曾見過几次是中規中矩,伶牙俐齒,表面功夫做的极佳;但是,主要的也是我們太過驕狂,更不會想到有人敢在無雙派的總堂內做手腳,更沒有考慮到這個小子有什么不妥,他甚至裝得連雞也不敢殺,說話老是細聲細气,文靜得和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差不多……”
  項真牽動了一下唇角,安詳的道:“敢問鹿尊主此行目的?”
  鹿望朴歎了口气,道:“直搗黑手党老巢。”
  項真搖搖頭,道:“鹿尊主,非是在下冒昧;假如貴派僅是各位去攻擊黑手党總舵,只怕力有不逮,黑手掌方面在下雖不熟悉,但日常也曾略有聞及一二,他們力量雖然沒有貴派雄厚,卻也十分不弱,黑手党內高手眾多,黑手党徒個個剽悍殘野,況且他們与其他黑道幫派皆有連系,而貴派卻是遠來攻堅,只怕弄得不巧會蹈入深陷難出之境
  鹿望朴濃黑的眉毛微結,沉重的道:“項兄所言,在下亦曾考慮過,但是掌門人令出如山,豈能不從?在下只想頭一步先逼那康玉德交出人寶再說,不一定非要立即流血。而本派‘鐵字門’‘衛字門’的兩路人馬亦可在七日后會齊于‘斧頭山’下,大家重做磋商后再定他策,在下想,這樣力量會扎實得多了。”
  項真望著兩旁緩緩移后的景色,耳朵里響著清脆的蹄聲,他的思維深入了一個問題里,半晌,他慢吞吞的道:“鹿尊主,只怕那康玉德不肯交出貴派所要的東西來。”
  鹿望朴苦笑道:“這個結果是极為可能的,但是,他就要准備流血殘命了。”
  項真平靜的道:“貴派只想將人寶取回便行了么?”
  鹿望朴搖搖頭,道:“這只是第一步,待到沒有后顧之憂時,第二步就要生擒或是活捉那康玉德,方才在下已經講過了。”
  項真咬咬下唇,道:“貴派若是如此打算,只怕一場血戰將無可避免……”
  微喟了一聲,鹿望朴道:“這亦在吾等預料之中,如若情勢演變至那一地步,也只好如此了,但是,不論吾等此行胜負,無雙派將決不會再容黑手党生存下去;吾等便是全軍覆沒,無雙派之殺手必將源源自大草原涌到!”
  項真一歎道:“黑手党如果知道不可力敵,他們必會游說敦請其他黑道同路協助,那時,不在無雙派地盤之內,貴派只怕也將損失慘重,哦,在下直言無忌,尚請鹿尊主莫予責怪。”
  鹿望朴笑了笑,道:“事實如此,在下感激尚來不及,又怎會責怪項兄?”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又道:“這些乏味之事,且待日后再談,倒是項兄及令友等須先找個地方好生療養一段時間才是。”
  項真淡然道:“不錯。”
  靜靜的,馬蹄聲敲在地面上,聲音是如此踏實清脆,就宛如敲在人們的心坎上一樣,鹿望朴瞧著項真的目光中似有所求似有所言,但是,他嘴唇蠕動了几次,終于又將一肚子話咽了回去,眉宇之間泛起一層隱隱的,卻极為濃重的憂郁。
  項真早已注意到鹿望朴的神態,而且他也明白對方想說些什么;這使項真十分困扰,多少也帶著些為難,他深深知道黑手党是個什么樣的江湖組織,方才他告訴鹿望朴的一些有關黑手党的事,已經十分含蓄了,并未曾將黑手党一般的情形詳細托出,而看情形,無雙派對黑手党的內幕似乎也只是知個輪廓,并不過于了解,老實說,黑手党是武林黑道中最為歹毒的幫會之一,他們不是爺們組織,不是哥們伙,從老大到爪把子,一共有十個領導人物,個個都是狠上加狠,滑上帶滑,每人的一身功夫也都是拔尖儿的,黑手党的勢力范圍遍及兩河一帶,做的全是運鹽及劫富戶的暗盤生意,偶而也替人客串一番刺客凶手的行當,不過,收的很子卻极為可觀;他們從來不講江湖規矩,更不談情感道義,利之所在,赶盡殺絕;一旦与人結仇,不糾纏出個生死存亡決不肯罷休,用的手段更是陰詭殘酷,恐怖至极;因此,江湖同道,誰也不愿意招惹他們,而他們做案亦极少越出兩河一帶,自黑手党創立以來,已有近十年的歷史,他們不但沒有遭什么嚴重打擊,反而更形坐大,兩河地域,簡直成為他們的禁域了。
  項真自出道以來,雖然威名赫赫,卻從未与黑手党有過糾葛,但是,他未吃羊肉卻也見過羊在滿山跑;黑手党的一般情形,他耳聞目見,知道得极為不少,無雙派固然強极一時,但他們遠兵攻豎,猛虎离山,若真個的干將起來,只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逐漸的,一行人已越出亂石坡的范圍,這條窄窄的土路也寬了起來,不要多久,他們就可行出這片山坳了。
  鹿望朴將披肩的長發往后拂了拂,低沉的道:“項兄
  項真側臉望著他,道:“鹿尊主有何指教?”
  目光投注在路前,鹿望朴郁郁的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心里輕歎了一聲,項真曉得對方可能就要提出來了,這個問題是答允好呢還是不答允?雖是萍水相逢,初次相交,但武林中人講究的就是赤肝赤膽,豪邁磊落,何況,人家更有那么一份熱情?
  項真靜靜的道:“請說。”
  十分為難的沉吟了一陣,鹿望朴艱澀的道:“項兄,在下,在下……唉,在下實在不好啟齒……”
  項真仰仰頭,道:“也罷,項某人為此事效力便了。”
  此言一出,鹿望朴宛如中了狀元一樣惊喜得几乎從馬上摔了下來,他睜著眼,有些口吃的道:“項兄,呃,你,你是說,說可以協助本派,這個,一起對付黑手党?”
  項真笑了笑,道:“在下想,尊主方才大約就是這個意思吧!”
  鹿望朴摸著短髭,呵呵笑道:“當然,當然,只是初識項兄,在下有些難于出口,項兄果是玲瓏心肝,赤忱肚腸,在下感激之极……”
  項真抿抿嘴唇,道:“朋友理應相助,這也算不了什么。”
  鹿望朴輕輕拍拍馬頭,忽然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他低沉的道:“項兄,只怕如此一來,黑手党不會与你善罷甘休……”
  項真怪异的瞥了對方一眼,道:“鹿尊主,浪跡江湖,這些風險是免不掉的,既是武林中人,就要坦然順乎應該過的生活方式,否則,何苦選上這門行當呢?”
  鹿望朴一拍雙手,贊道:“說得好!”
  項真淡淡的道:“哪里,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罷了。”
  徐徐的行走著,一行騎隊已行上了大道,道路兩側,一邊是田野,一邊是林叢,這條路迤邐向前,遠遠的,已可看見一片屋舍村落分布在一條蜿蜒的河水之濱。
  鹿望朴用手朝遠處的屋舍一指,道:“那里就是河頭渡了,在下知道那儿有一家好館子。”
  項真點點頭,忽道:“對了,這里与青松山庄是什么方向?”
  鹿望朴朝周遭地勢估量了一下,道:“我們今晨曾繞經青松山庄,唔,這里是它的正南。”
  項真沉著的道:“此處仍在青松山庄勢力范圍之內,鹿尊主,我們要留點神。”
  鹿望朴道:“希望他們不要自找麻煩。”
  現在,日頭已經爬得老高了,雖是深秋,陽光自然帶著那么三分炎熱的味道,不覺令人有一絲渴望休息与吃喝一頓的感覺。
  一行人役,策騎前行,半個時辰之后,他們沿著河水已經半涸的堤邊驛道進入了這個不大的集鎮。
  凝注著有些混濁的灰碧色河水,項真輕輕的道:“鹿尊主,這條河叫什么名字?”
  鹿望朴正指派著兩乘鐵騎先行馳入河頭渡打前站,聞言之下忙道:“哦,這條河叫‘西倉河’,周圍百里的庄稼地都靠它灌溉哩,春夏時節河里的水能升漲到堤邊上。”
  項真沒有表情的點點頭,鹿望朴又忙著調度騎隊,成為一路直線進入這所小集鎮的唯一一條街道里。
  自四周的田野里,有三數農人正以好奇的目光注視著這些衣履鮮明的騎士,鎮集里,不少居民也都駐足而觀,有些更從房屋里跑了出來,每一張淳朴的臉上,都帶著一片惊异而稀罕的表情,這個地方,嗯,恐怕少見如此浩大与威武的騎隊呢。
  騎隊緩緩動著,在一個簡陋的弄堂前停了下來,先行派來的兩名無雙派弟子正挺立在弄堂之外,鹿望朴吁了口長气,道:“那間飯舖子還在不?”
  兩名大漢其中一個躬身道:“回稟尊主,還在,弟子已訂好了六十個人可以享用的飯食。”
  鹿望朴嗯了一聲,側身道:“項兄,請下馬。”
  項真飄身落地,后面的騎士們也紛紛下馬,鹿望朴低聲向青葉子羅柴吩咐了几句,待到君心怡与包要花等人被扶了過來,才偕項真一起進入弄堂之內。
  這條弄堂約有二十丈多長,大麻石舖的路面,弄堂里有几家住戶,一所簡陋的客棧,最底下開著一家飯館,白木門外挂著一方招牌,招牌寫的店名都已經殘剝不清了,這時,一個圍白圍裙的胖大漢子正從店門里滿面堆笑的迎了出來。
  鹿望朴瞧著胖子微微一笑,道:“魏胖子,看你紅光滿面,大約發了財啦?”
  被喚做魏胖子的這是這家飯館的老板,他聞音哈哈一笑,露出滿口黃牙:“鹿爺你老在說笑了,這小小店開在這窮鄉僻野,不倒了店已是万幸,哪里還有財可發?能勉強混口飯吃也全仗著各位老主顧賜賞哩……”
  鹿望朴搖搖頭,道:“胖子,你真是掌勺的,越來越油滑了。”
  魏胖子一面連說不敢,一邊殷勤的迎客人內,這家館子外面看起來十分窩囊,里面的陳設卻倒干淨,地方也很寬敞,十五六張紅漆木桌整齊的擺置著,木條凳,牆壁粉得雪白,后面,臨窗還靠著西倉河哩。
  鹿望朴請項真与君心怡等一行人在靠窗的一張桌子坐下,店里兩個年輕的伙計已在魏胖子的吆喝中開始忙得馬不停蹄的端茶送水,團團打轉。
  項真朝周遭看了看,道:“以前來過這個地方,鹿尊主?”
  鹿望朴頷首笑道:“經過此地兩次,都是為了替派里辦些瑣事,每次途經此地,在下皆至胖子處用膳進餐。”
  項真沉思了一下,道:“這人靠得住么?在下是說,他會不會在飯食中做下手腳?”
  鹿望朴下意識的朝正在忙著的魏胖子瞥了一眼,道:“在下想,應該不會吧……”
  沉沉一笑,項真道:“小心點好。”
  包要花哼了哼壓著嗓子恨恨的道:“假如誰再用下三流的門道暗算咱們,姓包的不生啃了他,就算他娘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項真瞟了包要花一眼,尚未說什么,魏胖子哆嗦著一身肥肉走了過來,滿面堆笑的道:“鹿爺,你老与這几位爺要吃些什么?”
  鹿望朴一笑道:“有什么好的都拿上來吧,反正我們今天吃這一頓你今天的買賣甭做了。”
  魏胖子帶著三分阿溯的道:“鹿爺是過路財神,我魏胖子請都請不到的;假如鹿爺你能天天這樣照顧小店,那我魏胖子早就蓋起閣樓巨廈了,呵呵呵……”
  一面說著,魏胖子赶忙到后面張羅去了;鹿望朴解下了披風,開始低聲与項真等人談笑起來。
  時間過得雖快,一晃已過了將近半個時辰,但是,酒菜卻仍未端整上來,甚至除了那兩個店伙計以外,連魏胖子也沒有看見。
  鹿望朴喝了口茶,肚子里經茶水一泡越發空虛了,他不覺奇怪的咦了一聲,沉厲的道:“小二哥,你們掌柜的是怎么會事?吃的東西到現在還沒有攏治出來,莫不成是用蜡燭燒煮的?”
  一個店伙計慌忙答應著,一邊急匆匆的就待往膳堂后的小通道行去,他剛走了兩步,魏胖子已一疊聲的吆喝著用雙手端著托盤出來了,托盤上,唔,熱騰騰的雞鴨魚肉全齊了。
  隨在魏胖子后面,緊緊跟著兩個穿著一身油膩衣裳的漢子,腰間都系著圍裙,頭上包著黑布,一看就知道是館子里的大司務,兩人也都分擎著托盤,托盤里的各色菜肴堆得滿滿的。
  鹿望朴哼了一聲,道:“魏胖子,你這菜可是做得真快!”
  魏胖子口里連聲道歉,一面打著哈哈,急忙將盤中菜肴逐件擺到桌上;這時,項真注意到他的目光竟有些呆滯,打哈哈的時間也是空洞洞的,好像,嗯,好像沒有方才笑的時候來得熱情。
  搖搖頭,項真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多疑了,他揉揉臉,目光下意識的瞄了那兩個跟出來的大司務一眼,唔,他們托盤擺碗的手法十分熟練,在桌子与桌子的空隙間也是轉得團團舞,模樣儿与一般職業廚司并無二致,更沒有絲毫值得啟疑的地方。
  鹿望朴接過魏胖子遞過來的竹著,笑道:“唔,雞鴨魚肉都有了,老魏,別忘了來兩壺酒,饅頭包子也一齊上吧,有女客,大約要先吃點什么。”
  魏胖子答應著,他似乎有些遲疑的看了看鹿望朴,嘴巴翁動了一下,恰好這時那兩個大司務中的一個忽然叫道:“掌柜,筷子不夠,只怕還得添几雙哩。”
  那說話之人正躬著身在擺置菜肴碗碟,半側著臉,目光卻并未朝這邊注視;魏胖子仿佛震了震,忙道:“呃,是的,我這就去拿……”
  這几句話,驀地像針一樣刺進了項真的耳中,他緩緩垂下目光,而誰也沒有察覺,他的目光里在此刻已充滿了酷厲之气!
  目梢子迅速卻恰到好處的在那兩個大司務的身上再搜視了一遍,依舊沒有發覺什么不對的地方;項真心中在不停的盤算著,會估量錯了嗎?會猜錯了嗎?對了,那兩個原來在這里招呼著的店伙計呢?這時,魏胖子匆匆拿著筷子行了出來,在他分布到各桌的時候,項真已注意到他一張胖臉上竟滿是汗珠,而現在,嗯,是深秋的季節。
  酒由那兩個廚司中的一個送上來了,這人面色白中帶青,右腮上有一顆紅痣,痣上面還生著几根長毛,他的雙手粗糙,油污遍布,端上兩壺酒來的時候,還向桌上諸人做了個職業性的討好笑容。
  項真瞧著他,道:“方才的兩個伙計呢,怎不出來幫幫忙?我們的人太多,只靠你們几位,看情形有些忙不過來呢。”
  這廚司恭謹的一笑,道:“這位爺說的是小牛和阿毛?他們是新手,只能應付等常雜務,碰上客人多的時候不是慌得砸了碗就是碰倒板凳,掌柜怕他們礙事,叫到后面灶房幫廚去了。”
  項真笑笑,道:“嗯,你的嘴舌卻是伶俐。”
  那廚司一低頭,沒有說什么退了下去,但是,就在他一低頭的時候,項真的目光已尖銳的看他到那白中泛青的面孔极快的僵硬了一下,這是一种仇意与憤怒的表示,一點不錯,沒有任何一個江湖中人是慣于承受侮辱的,哪怕他掩飾得再好,內心的感受卻是不易改變!
  鹿望朴此際以主人身份遍斟這酒舉起杯來:“項兄,包兄,晏兄,兩個姑娘,來,在下恭敬各位一杯。”
  項真也拿起杯子,瞳孔与包要花的瞳孔相触,包要花的眼神里現露出一股古怪而奇异的色彩,他仿佛明白了一件什么事似的凝注著項真,几乎不易察党的微微點了點頭。
  鹿望朴又在說道:“各位,先干為敬,在下就先干了。”
  項真苦于不能明示,他心頭一急,正待出言相阻,鹿望朴已一仰頭將杯里黃澄澄的酒液傾下,但是,他卻不是倒進口中,酒液在他一舉手,一仰頭之際,完全絲毫不露痕跡的流進了他已松開了的衣袖里!
  于是——
  項真豁然大笑,一語雙關的道:“好,好极了。”
  他和包要花也依樣葫蘆的做了;這時,他們心里卻已有了默契,都已有了聯系,他們都已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同時,他們都在欽佩對方具有一雙揉不進沙子的眼睛!
  君心怡微微蜜眉,低聲道:“弟,原諒我不能喝酒……”
  項真在桌底下輕輕將手撫在君心怡手背上,溫柔的道:“你不用喝,姐,你与晏立嫂都不用喝。”
  晏立与他那一位都不由臉上一熱,包要花卻道:“不成,老晏和他那口子一定要來一杯,我姓包的敬!”
  晏立慌得雙手直擺,連講不敢,那邊,青葉子羅柴行到桌邊,躬身道:“稟尊主,請准弟子等開始用膳。”
  鹿望朴呵呵一笑,道:“當然,你以后記住,大草原的規矩在外面可以暫免。”
  頓了頓他又道:“但也得記住,無雙派歇足宿店時的老法儿,雞在叫了,鷹從九天來,檐角藏把大彎刀,削那看不見聞得著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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