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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扁舟歸得全仆姑


  空中的陽光亮麗,但不知怎的,照在身上卻有一股陰涼的寒意,雍狷咬著嘴唇,有心夸大他揩擦雙手汗水的動作,只是,這一次他的雙手不再抹向褲管,而是反复搓揉于前襟……
  驀然問,壯漢的長篙划過日影,有如一條怒蛇般劈頭而來,篙竿洒出一溜溜晶瑩的水滴,挾著強銳的勁風,聲勢凌厲惊人!
  刀的雙環震響,震響于日影那候忽間的暗淡中,冷電舒卷飛閃,‘吭’的一聲,已將劈來的篙竿震歪三尺,壯漢的身形大大晃動,卻仍不退縮,篙竿急抖,再次對著雍狷兜胸刺來!
  雍狷猝然斜偏,雙環大砍刀加上他的臂長,立時就夠上了七尺以外的位置,壯漢一刺落空,一股寒气已當頂而至,他來不及揮篙變勢,只有雙臂倒翻,整個人頭下腳上的往河里栽去!
  水花只是微微波動,一個浪頭涌來,壯漢已經不見蹤影,舢板由于失去人力操作,船身先是連連起伏,跟著就朝一側打橫。
  雍狷暗叫─聲苦也,赶忙搶步向前,急急伸手把住舵柄,這─握,才知道小小的一只舵柄,競然顫動頻繁,扭力無常,決不似看人控制時那般輕松。
  打橫的船体猛然一下又筆直前沖,船首激蕩浪濤,波光四濺,起伏劇烈,不說雍狷自己差一點坐倒板面,連一向不大受惊的“乘黃”也連連嘶叫起來。
  抹去滿臉的水漬,雍狷一手緊緊把持住舵柄,還得空出─手握刀,他非常清楚,事情才只是開始,水里那─位的正戲尚未登場哩。
  順流而下的肋板仍在不規則的搖擺,左右兩舷的水平率相距极大,但好在已能隨波飄浮,不再訂橫,雖然時時傾斜顛顫,至少眼前不會翻覆。
  雍狷口中頻頻發聲吆喝,一邊安慰愛騎,一邊不停的游目四顧,注意著附近水面的情況─他預知那壯漢的水性极好,卻不知好到什么程度。
  人家似乎就要給他的疑慮做個印證,突兀一陣“嘩啦啦”破水聲起,一顆腦袋已從船首位置冒了出來,濕發披散下,老天,可不正是那漢子!壯漢手攀船頭,一手仍握著他的長篙,面對雍狷齜牙一笑,卻嚇得隔在中間的“乘黃”昂首揚蹄,速往后退,船身受到震動,立即又有了不平衡的晃蕩。
  雍捐手把舵柄,忍不住破口大罵:
  “你個鳥操人不愛的混帳東西,有种就上來和老子明槍對仗,窩在水里學那縮頭王八,算個什么英雄好漢?”那壯漢攀穩船首。
  拉開嗓門叫嚷:“好叫你得知,客佰,本來我可以從水里捅穿船底,叫你下來涼快涼快,不過這對我太不上算,弄一條船可不容易,犯不上糟蹋自已的吃飯家伙……”又一個浪花扑來,雍狷是一頭─臉的水濕。
  壯漢卻完全不當─回事:
  “要是船上不加這匹馬呢,我還能設法借著浪起涌濤的勢子,在船身打橫的時候弄翻過來,有了這匹馬,重量太大,就難以翻船了,不過不打緊,再下去三里還近,便到了‘七星灘’,那里礁石密布,暗流回蕩,我不用花什么力气即可尋個适當所在把船弄翻,船翻了正過來就行,打上洞我吃虧大啦……”雍狷吼道:
  “你絕對達不到目的,你忘了這條船由我在操縱……”壯漢笑哧哧的道:
  “到目前為止,我不得不承認以一個外行來說,你算駕馭得不錯,可是你還不明白,越往下去,水流越急,快抵‘七星灘’的當口,河水就像奔馬啦,這還不提,尤其處處漩渦,浪頭激涌,你會發覺這條船几問一只瘋狗沒有兩樣,那辰光,你要還能控制得住,我就喊你一聲爹……”雍捐努力推舵向有。
  邊暴喝著:
  “老子偏不去‘七星灘’,我這就想法子把船往岸邊靠過去!”那壯漢松開攀附船首的手。
  大笑道:
  “你試試看吧……”浪花冒涌,笑聲里,壯漢又已沒入水中,靈活得就像一尾魚。
  船身确實有了右移的跡象,但卻极為不易把持,它一下偏過去,─下又斜過來,大致上是在向岸邊靠近,然而幅度十分微小,還不如順河下行的去勢快,拿這种比例來算,只伯不等靠岸,早已飄到“七星灘”了。
  突然間,雍狷覺得舵柄倏歪,略略往右的船身猛古丁又蕩回河心,他冷叱一聲,雙環大砍刀飛斬入水,起落的剎那寒光耀眼,但帶起的只是一抹瀝瀝水痕。
  刀身才回,后側方驀地一篙來自水波之下,直指雍捐背脊,雍狷俯首塌腰,大砍刀掣似流芒,“冬”的一聲已削斷了半尺篙竿!河水仍然悠悠,漢子形影不見,光景還真叫邪門。
  雍狷已分不出自己混身上下一片浸濕到底是水抑是汗,他喘息吁吁,心焦如焚。
  目前的情景危殆十分,他不僅要顧及自己性命,還得保全“乘黃’’無失,在這滾滾滔滔、浪急風涌的大河上,他簡直一點把握也沒有!逐漸的,在他的揣摩運勁下,船身又略微向右岸飄斜,麻煩的是,幅度依舊不大,而且仍然搖晃得相當厲害……
  急切問,他腦海中聚而靈光一閃,給他想到一個主意,不管他這主意行得通行不通,好歹也算一條可能的活路,足堪一試。
  于是,他撮唇呼喚“乘黃”,發出一連串只有他与愛騎之間才可講通的信息。
  “乘黃”瞪著眼睛注視主人,慢慢的往前移近,又移近雍狷刀刃上挑,飛快勾下挂在馬首另一邊的弓囊,他拿肩腋穩住舵柄,空出手來扯開囊口,迅速取出了他紫檀巨弓与一只大竹長箭。
  紫檀弓的弓背上雕樓著极為細致的龍紋云圖,近鳥紫色的弓身閃耀著純淨的光華,弦絲粗若人指,圓繃渾直,泛映出雪白的潤澤,弓峻嵌以紫玉,弓淵鑲合犀角,整個造型古雅高華,而典麗中,更不失其沉潛的威猛之概。
  雍狷以目距估量著船身与岸邊的間隔,順手抓起盤繞在船尾一具木轂轆上的纜繩,潮濕且粗滑,好在他的弓大箭長,并不疑事,很快就把繩的一端縛緊于箭尾之上,然后,搭弓上弦,屏息以待。
  波濤起伏不定,肋板也起伏不定。
  雍狷已經估算好了纜繩的長度。也測量妥了船身接近岸邊的應有最大距离。
  于是,又一次浪頭涌來,船身上掀,他奮力往右推舵,使船体大大的向對岸方位移晃……
  就在這時,弦聲震響,大竹箭有如飛鴻修掠,一閃而出,划空的尖嘯聲甫始越云透風,長箭已射進岸邊的─株合抱巨木之內,箭簇深沒入干,僅留尾羽,而纜繩凌虛抖揚,彷似曲虹臥波,矯龍騰升,瞬息間,綁牢轆轤底盤的繩尾已和連在岸上的長索扯得筆直!雍猖一聲獅子吼,插刀船板,奮起全身之力,雙臂連番拖扯纜繩,但見他額浮青筋,兩眼暴睜,整個軀体緊弓繃脹,骨節劈啪作響,真正是連吃奶的勁道都使出來了!肋板在一次斜偏中激動浪花,“嘩”的‘聲向岸邊移近了兩三丈,又“嘩”的一聲移近了兩三丈,雍捐雙臂肌肉鼓起,滿頭熱气騰騰。
  他交替扯纜,循環運作,吼喝聲有如雷鳴,几度拖挽之后,船已來到隔著河岸不及百步之處。
  吐气有如龍吟,雍狷再一次使力扯纜,也不管船身斜到十分危險的程度,立時撮唇發出一聲尖銳的□哨,接著肩弓拔刀,与同“乘黃”雙雙躍起,扑落河中。
  此時,他們距离岸邊,只不過六七十步遠近,人馬前扑,又近了三丈多遙。
  投身河里,業已足可踏底,涉水而過,充其量,─人一騎,全成了落湯雞罷了。
  几乎是連爬帶泳的來到岸邊,雍捐是上半身透濕、下半身泥污,模樣狼狽得可以。
  “乘黃”倒比他利落,昂首揚蹄,已奔躍岸上,長嘶人立下水滴拋濺,頓時又還回這畜牲一身油光毛亮!
  喘著气,雍捐坐將下來,眼睛定定的瞧向水面,瞧著瞧著,他忽然大笑起來,笑得捶背弓胸,笑得連淚水都溢眶而出……
  河上的肋板,在几次旋轉之后,已起伏不定的隨波而去,船上減輕了載重,飄流的速度便更急更快,不片刻已跟著浪頭出去了好遠。
  舢板上沒有那壯漢的影子,水面上也沒有,雍狷擦著眼角的淚痕,心里暗暗詛咒、─但愿這黑心黑肝的惡賊就此喂了魚鱉蝦蟹,這才叫阿彌陀佛。
  他正在暗咒著人家,河水驀而濺起─撥浪花,哈,可不正是那壯漢從水底下蹄升上來?壯漢的左臉上十分明顯的有─大塊瘀腫,粗布坎肩也扯破厂斜挂胸前,他的雙臂上還有好几處刮擦過的痕跡,情況之窩囊,決不遜于雍狷!
  忍不住又笑出聲來。
  雍狷隔著水面向對方招手:
  “船老大,久違啦,看樣子,你在水底下像是出了點小意外?”踩水浮浪,壯漢的身子半浮半沉,他怒睜雙目,咬牙切齒的罵:
  “好個邪蓋龜孫,我被你整慘了,沒想到你竟是這么一個狡猾東西,我給你實說,你別以為人上了岸就包准沒事,我斷斷不會輕易放過你……”雍涓嘿嘿笑道:
  “不要光賴在水里發狠,你要是有本事,何防上來玩玩?我如果不能把你的狗頭拋到你褲襠里,就算是你的儿子!”抹去臉上的水花。
  壯漢恨根的道:“現在我任你狂,任你笑,卻看你得意能到几時……。”雍狷手撫肚腹。
  微瞇兩眼:
  “用不著對我發狠啦,船老大,倒是你的那條寶船,怎不赶緊去追回來?這可是你吃飯的家伙哪,橫財沒發上,如再丟了吃飯的家伙,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干土匪強盜,可不是像你這樣干法的……”壯漢在水里重重吐了口唾沫,扁著嘴咻咻出气:
  “船我不要了,卻不是白搭,好歹會從你身上連本帶利撈回來!”雍狷索性斜身躺下,以手支頤。
  慢條斯理的道:
  “我人就在這里,船老大,而且身上帶得有大筆金銀財寶,問題是你有什么法子把我的金銀財寶擺進你的口袋,只要你有能耐,別說連本加利的賠你,我這條老命還可隨你撥弄著玩!”壯漢大叫;“狗眼看人低的匹夫,你且等著瞧吧!”水波涌處,漢子又已潛沉下去,只剎時已失去蹤影,河面浪濤涌疊,無相無痕,就宛如這位仁兄從來都不曾出現過一樣……
  雍狷哧了─聲。
  自言自語的道:
  “還想打我的主意?操他的娘,真把我當做瘟生肉頭啦,岸上可不比水里,只要你小于敢上來,看我怎么將你擺成三十六個不同的模樣!”忽然,一個蒼啞的,衰老的聲音便自后面幽幽傳來:
  “我倒要看看,你打算怎么擺他成三十六個不同的模樣!”側臥著的雍狷身子僵了僵,他吸口气,慢慢翻轉坐起,入目的是一個老太婆,一個糟老太婆,臉孔又瘦又黑,布滿皺紋,勾鼻薄唇,背脊微微侗樓,令人特別難忘的是她那一雙与体型決不相稱的大手,盡管手上皮膚枯干粗糙,筋絡突浮,卻指骨巨大,掌幅寬闊,有點儿,嘔,大蒲扇的味道。
  老太婆穿著一襲青布衣裙,除了一雙大手,腳也不小,雖然身子瘦癟,人站在那里卻四平八穩,像是一頭牛也拉她不動。
  站起身來,雍狷十分重老尊賢的先欠欠上身。
  陪著笑道:
  “老大娘,剛才你可是對我說話?”老太婆打鼻孔里哼了一聲,張開嘴,露出疏疏落落的几顆黃牙來:
  “這里除了我,只有你,若不是對你說話,我又是對誰說話?”雍狷和和气气的道:
  “老大娘的意思是……?”老太婆冷冷的道:
  “我听到你在口出狂言,說是要把我的鯊儿擺成三十六個不同的模樣,我准備叫你試試看,就憑你,有沒有這個能耐?”雍狷迷憫的道:
  “你的‘鯊儿’?老大娘,恕我愚昧,誰是你的‘鯊儿’呀?”伸出─只大手朝河里指了指,老太婆意態頗為不善的道:
  “水里那個結棍小于,就是我的獨生儿,他叫莫雄,英雄的雄,由于他水性好,個頭粗,一般人都稱呼他‘黑鯊’,你知道,鯊是水里最強悍的一种魚族……”雍捐點頭道:
  “不錯,也是最凶殘貪婪的一种魚族。”老太婆怒道:
  “胡說,這完全要看你是站在什么立場說話,如果是一長母鯊,她對于小鯊的感覺就不同了,茁壯的喜悅,成長的快慰,都屬于母親的辛勞,也是母親的驕傲,等他能夠回哺的時候,即使算一條鯊,亦是一條可愛的好鯊!”沒想到這么一個糟老太婆,居然還說得出如此‘番道理來。
  雍猖笑吟吟的道:
  “母鯊吃肉,就覺得小鯊理所當然的應該嗜血了,老大娘,看光景,你的這條小鯊已經到了可以回哺你的當口上啦?”老太婆大聲道:
  “這還用說?你沒見他是多么努力的工作賺錢?”雍狷歎了口气:
  “老大娘,你把儿子這种謀財害命、打劫剪徑的行為,叫做‘工作’?”老太婆睜著那雙混濁不清的眼睛。
  硬繃繃的道:
  “無論什么營生,只要是有錢可賺,即可稱為‘工作’,打劫也算─种具有古老傳統的行當,有其不能抹煞的歷史及淵源,我們莫家干這一行,由父傳子,已經有兩代的字號,几十年下來,也沒有覺得哪里不好……”雍狷有些哭笑不得的道:
  “老大娘,古早之時,人家有孟母三遷的美談,今天看到你這么教育令郎,真還叫我開了眼界,廣了見聞,有你這樣的老母,就難怪有那种心狠手辣的儿子,乖乖,居然猶是‘兩代’的字號呢!”老太婆厲聲道:
  “像你這類十足的‘瘟生’,我犯不上与你窮嚼舌頭,水面做不掉你,陸上一樣把你整翻,好肥羊,交財納命來吧!”退后一步,雍捐忙道:
  “老大娘,你一把年紀了,瘦的皮包骨,何苦非要逞強賣狠不可?万一不小心失手傷了你,該多令人遺憾?”老太婆陰凄凄的笑了起來:
  “就憑你這么─個莽漢,也想傷我‘水母’尹含翠?小于,你省了吧!”老婆子報上名號,雍捐不由頗為意外,他的神色間流露著掩飾不住的訝异:
  “你是尹含翠?老大娘,道上傳說,尹含翠早在十几年前就同‘河魅’章清兩人雙雙溺斃于長江巫峽水底,如今怎么可能又鑽出來一個尹含翠?”那“水母”尹含翠朝地下“呸”“呸”“呸”連續吐了几口唾沫。
  老大不高興的道:
  “道上傳說乃是扑風捉影,以訛傳訛,与事實差遠去了,你又懂得什么,听兩句謠言,便在那里隨口喪門于我?你可知我尹含翠從小生于水、長于水,嬉波逐浪,如履平地,‘河魅’章清要同我較量水性,是他自己找死,想綴上我,門都沒有!”雍狷道:
  “這么說來,單只章清一個人上了西天?”尹含翠得意的笑咧開嘴,眸瞳里閃漾熠熠光彩:
  “姓章的號稱‘河魅’,水上功夫自也不弱,可是几十年下來,寒濤熱潮競未能替他開竅,反倒把他沖暈了頭,干不該,万不該,他不該找上我來比划,以為壓過了我,他在水面上便可稱尊稱霸了,嘿嘿,我‘水母’是什等樣的人物,豈會吃他那一套?姓章的派人傳話挑戰,我立時答允;長江巫峽是他指定的地方,較量方式亦由他所提出……
  那是─种极簡單卻极易致命的方式,‘沉潛閉气法’,你知道不?”搖搖頭,雍狷道:
  “不大明白。”尹含翠興致勃勃的道:
  “所謂‘沉潛閉气法’,就是把身沉到水底,憋住呼吸,看看誰耐的久,挺得長,哪一個憋不住了先浮升上去,就算輸家,當然,這里面還另有名堂,譬喻說,潛水的深度、容身處流速的緩急,是否有漩渦或暗礁等,險阻也都要比,越在危險的水域潛沉越深、待的越久,自便贏了;姓章的可會挑揀地方,他選在一處江邊斷崖下,在急流險灘附近,那段水面不但有大小漩渦,且礁石交錯,鋒利如刃,只伯稍不留心,撞上去就別想活著出來……”雍狷仿佛忘了對談的尹含翠与他之間敵峙的立場,听著听著,亦上了勁頭:“乖乖,這豈不是現成的鬼門關么?老大娘,也虧得你敢下去!”尹含翠傲然道:
  “我說過,從小人就是水里生、水里長的,進了水比在陸上還自在,你們不慣江河淌水的人不知道這份消遙,那章清和你一樣,也以為當時的場面能嚇住我,哼哼,他要嚇住我,我又卻嚇誰?老娘半聲不吭,眉頭不皺,一個猛子便扎入水里,四肢縮攏,伸頸長身,先順著水勢翻了几滾,然后貼緊最近的那個大漩渦,腰背輕扭已鑽了進去,你若是在場親見,包管把我認做─條魚啦!”雍狷不解的道:
  “老大娘,我听人說,游渦是江河里─股轉力极大的暗流,可以將任何物体扯向水底,你怎么還故意往游渦中鑽?那不是在玩命么?”尹含翠笑得又露出她那一口稀疏老牙:
  “這你就不懂了,漩渦打轉,是能把物体向下拉扯,但游渦的中心卻是空的,人只要貼著它的邊緣順轉,不僅可以減去水面上的重壓,而且尚能借机呼吸,哪怕沉至水底,稍一隨流矯正方位,就又進入游渦中心了,如此周而复始,輪番出入,消磨的辰光便長嘍……”雍捐恍悟的道:
  “想不到其中競有這許多匪夷所思的竅門……”尹含翠禁不住越說越興奮,口沫隨之四濺:“我一面在一個個的游渦中間穿出,一面跟著流速下潛回游,換气調息,暢快無阻,那光景,活脫我真的化做一條魚了,就這么延右水底,你猜猜,我一共耗了多久?”雍狷急問:
  “多久?”尹含翠兩眼瞇起,伸出四只手指:
  “整整四個時辰還多……”雍捐昨舌道:
  “老天爺,整整四個時辰還多?如是換成了我,半炷香的功夫不到,人就挺成尸啦!”頓了頓,他忙問道:
  “那,那‘河魅’章清呢?章清又待在水底多久?”尹含翠故作矜持的道:
  “這我就不清楚了。”雍捐迷憫的道:
  “莫不成,呢,你們沒有比出胜負來?”尹含翠微微‘笑:
  “我只知道從那次比試之后,直到今天十好几年了,我不曾見到‘河魅’章清,江湖上也自此失去他的蹤跡,這個人好象突然幻化成仙了……”雍狷干笑道:
  “恐怕不是幻化成仙,老大娘,十有八九是喂了長江里的魚鱉蝦蟹啦!”尹含翠道:
  “所以說,功力深淺全是硬碰硬的事,絲毫取不得巧,人若妄自尊大,跋扈囂張,不明白本身的份量而強求名勢,到頭來非但會落個一場空,賠上性命亦不算稀奇,章清就是活生生例子!”“老大娘說得對……”尹含翠瞧著雍捐的目光,這時已經不再有早先的那种肅煞之气,反而顯露出几分慈祥嘉許的韻味,就好像長幼兩輩在閒話家常似的,透著恁般的和諧与融洽;她雙手互疊胸前,感慨系之的道:
  “年紀輕的人就該知道受教,尊重老年人的經驗和指導,人老了,并不是廢物,人生的歷練可全是由歲月累積起來的,老年人的智能是無价寶,決非現下一般莽夫自恃那几手三腳貓的把式便可比擬……”雍狷正在額首稱是,一側的樹叢里驀而簌簌響動,猛然躥出─條碩壯的人影來,他抬眼望去,我的天不就是那船上的大漢,尹含翠的寶貝儿子“黑鯊”莫雄!莫雄臉孔上瘀痕依舊,不過已換了另─套灰布衫褲,他一捋頭頂上仍尚濕漉漉的發絲,气急敗坏的大叫:
  “娘,娘啊,方才擺了儿子一道,把儿子打進水里的就是這個惡漢,你老人家怎的還和他有說有笑?小心他抽冷子施暗算呀!”尹含翠原本和煦的臉色,在莫雄疊聲吆喝之后,又一下子沉下來,仿佛這辰光她才想起,談笑風生的對象,乃是她一直待要獵取的目標!雍狷一看情形不對,赶緊好言解釋:
  “老大娘,先前我可不是有意冒犯令郎,只因勢非得已,要自衛,如果我早知道他是你的少君,怎么說也不致于發生這場誤會……”搶上兩步,莫雄雙眼圓睜,气沖斗牛的咆哮:
  “好匹夫,約莫你已經知道我娘是誰,心里寒了伯了?這才來說些中听的打諾誆瞞我娘,好讓她老人家放你一馬?我告訴你,你這是做夢,無論你怎么求情告饒,今天也非要剝你一層人皮不可!”雍捐不慍不怒的道:
  “你且稍安勿躁,莫弟,我之所以一再忍讓,并不是因為含糊你,只緣表示我對令堂的尊敬与景仰,令堂前輩風范,果然雍容不凡,你這個做儿子的人,多少也應該學學她老人家的气度才是”莫雄暴跳如雷,順手抽出掖在腰后板帶上的一把三尖兩刃刀,模樣活脫像要吃人:
  “王八蛋,鱉羔子,你少拍我娘的馬屁,她斷斷不吃你這一套,什么前輩風范、什么雍容不凡,全是狗屎,我是老橫(強盜),她就是老橫的親娘,有財劫財,見寶奪寶,這才屬于我們的本份,其它一概不論!”雍狷歎了口气,朝著尹含翠苦笑搖頭,尹含翠也覺的臉上有些挂不住,怒火頓升:
  “鯊儿,你給我住嘴!”莫雄不禁愕然,一楞之后,不甘不服的又嚷嚷起來:
  “娘,你這是怎么的啦?可別耳根子軟,被他几句奉承話蒙住心竅,這家伙狡猾得緊,表面上人模人樣,卻是滿肚皮的邪點子,不管他說什么,我們都不能將他放過,娘,你听儿子的,包錯不了!”尹含翠冷冷一笑,面台嚴霜:
  “我听你的?鯊儿,你長大了,翅膀硬啦?打几時開始,為娘的要听你的指點、照你的意思行事啦?你還有沒有個大少、有沒有個長幼之分?”挨了一頓訓斥,莫雄那張黑臉盤上立刻透朱泛紫,期期艾艾不知如何答對,同時更有─股迷惑……他實在不明白,那頭“肥羊”憑了什么一副生花妙舌,競能在這短短的須臾之間,把他老母弄的暈頭轉向,連親儿子的話都不听了:
  雍狷适時接腔:
  “前輩所言极是,百善孝為先嘛,做儿子的哪有不遵親命,擅作主張的道理?這豈不是要造反啦?再說前輩久經世故,遍歷人生,營智通達,更非一干凡俗可比,莫雄再怎么英雄過人,總也不能掩逾老母的威儀呀……”莫雄几乎气炸了心肺,然而在這等節骨眼上,他卻既不能頂、又不敢駁,只有將一股無名之火悶在胸脯,不覺間,連呼吸都變粗了。
  尹含翠注視著雍狷,神情有些猶豫不定,她自己也不知怎的,就在這片刻前后,對雍捐的印象競有了极大的轉變,要叫她照原先那樣謀財害命的打算,眼下似乎已不易做到。
  躊躇了一會,莫雄在旁鼓足勇气,囁嚅著開口道:
  “娘,你老人家千万別上當一─”狠狠瞪了儿子─眼。
  尹含翠怒道:
  “少給我拿主意,為娘的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吃鹽胜過你吃米,什么事情怎么辦,莫非還沒有你明白?我上當?哼哼,我要容易上當,早活不到今天了,而你,又何從來向我羅嗦?”忍住气,莫雄唯唯諾諾,不敢再多說一句,他娘的個性他清楚,一旦惹毛了,可是九牛拉不住,而目前狀況混沌不明,決非演出“三娘教子”的适當期間,盡管恨得磨牙挫齒,還是守得一個“忍”字訣為要。
  輕咳一聲,尹含翠向雍狷道:
  “說起來呢,是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我看你這個人還蠻不錯,多少也懂點道理,明白重老尊賢的禮數,雖然你曾給我儿子吃過苦頭,我卻不打算深究下去,這樣吧,只要你有個交待,我就抬抬手,放你過關。”雍狷微微躬身,賠笑道:
  “前輩的意思,是我該怎么‘交待’才算合宜?”尹含翠疏細的眉頭─皺,正要答話,坡岸林間,忽然葉動草翻,五六條人影紛紛躥現,一個剛烈的嗓音同時叱呼:
  “伙計們,沒有錯,這一對賊母子就在這里!”雍捐朝著來人望去,心里不由先犯了嘀咕─一聲“賊母子”,顯然對方并非沖著自己而來,但風波所及,卻不知能否置身事外,否則,豈不又是大大的冤了?反觀尹含翠、莫雄母子,形色之間亦乃一片迷惑,當然,迷惑中免不了另有一股隱約的怒气,至少他們也和雍捐一樣,分辨得出來者不善,而比雍捐更多上一層惱火的是,他們發覺來人目標似乎正對著他們母子:
  這批不速之客共是六員,甫始現身,即已圍攏,六個人在頃刻下所占取的方向与角度,恰是可以相互呼應,彼此支持的位置,江湖跑久了,競到處是行家遇著行家。
  雍狷逐一打量對方六人,卻一個也認不得,瞧尹含翠同莫雄的反應,好象和對方亦非素識,不過兩邊人馬剛一朝面,便眩目怒視,惡顏凶相,气氛僵凝中,決不帶一點好意,完全一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德性,問題在于,誰和誰有仇?結的又是什么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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