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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焦、惶、風雨前


  關孤低緩的道:“要來的終歸要來,注定的也早已注定,子俊兄,是福不是禍,是禍也躲不過,走到哪里算是哪里了……”
  眉宇間仿佛籠上一層陰霾的暗影,以至丰子俊的面容在這時看上去竟是那樣的幽深冷郁了,他徐徐的道:“江湖上的日子,也真叫難混,歲月連著歲月,盡是一片怔仲与血腥,實也想不出當年怎會選上這么一行的……”
  關孤的表情也不由越加陰冷起來,他沉沉的道:“這樣的生活,不獨你,我也早過膩味了……”
  李發輕輕歎息,沒有接腔。
  過往的片斷,可不是一場接著一場的夢魔?而且還全是些血糊淋漓的夢魔,那是一圈一圈的刀口子圈成的日子,一波一波鮮血涌蕩的年月,不党中總是過得容易,一待當能回思的時候,這樣的過往便令人心悸了,轉過頭去,望望將來吧,而將來又何嘗有什么遠景与希望,便巴盼著能得個善終巴盼著善終之前能有段悠閒安心的日子過,卻也是那么的渺茫与困難。
  只這可怜的一點心愿,在他們來說也算是一种奢求,何況,在掙扎到哪里之前,半途上還布滿了多少荊棘?多少險惡的陷阱?難怪混在這种環境里的人要感歎,因為他們經歷了大多的人生,才透徹了解這人生竟是如此的殘酷法……
  今夜三更起始,即將卷入那片淹漫過來的狂風暴雨中了,暴風雨里猶挾著震大的雷電与呼號,能否等到再見天晴,卻是此刻誰也不敢逆料的事,如今,周遭是平靜又安宁的,但即己有隱約中的怖厲在飄浮,血腥的气息在擴展,這是風雨來臨前的沉寂,悄然中,有那么多融在人們意識里的惶恐……
  等待吧,如今也只有等待了,還能做什么呢?
  交初更,星月無光的黑夜,伸手不見五指。
  几乎悄靜得沒有丁點聲響,“鬼狐子”胡起祿已自黑暗中出現在這座破落的道觀之前,在他背后有兩個人合力抬著一具白木棺材,气吁吁的擺到殿前,前面擦汗的那個人是大愣子。
  胡起祿也背著一個包袱,他來到殿前,輕輕拍了三記掌,于是,在殿角,一道火折子迎風抖亮,燃起了半截蜡燭,同時,關孤与丰子俊二人便自兩側的幽隱處閃了出來。
  胡起祿匆匆上前,滿頭大汗的道:“沒事吧?”
  關孤額首道:“都好,辛苦你了,老狐狸!”
  胡起祿擺擺手,低促的道:“什么節骨眼了,還作興這套客气,進殿去談吧!”
  三個人匆匆進入殿堂里,就在神壇一側蹲了下來,點亮蜡燭的人是李發,他用身子遮住哪片微弱暈黃的燭火,盡量減少光亮的外泄。
  關孤望著胡起祿疲乏的面孔,低聲道:“喝口水再說話吧。”
  胡起祿搖搖頭,道:“不關緊,我只是一路上的抄捷徑翻山道弄得乏了點,沒什么大不了的,大愣子他們兩個抬了付棺材,若在大路上走實在惹眼,這么付玩意,得避著點耳目才行!”
  關孤輕輕的道:“一切全弄妥了?”
  胡起祿道:“全妥了,棺材已經改裝成明暗兩層,里頭的气孔也鑽得十分技巧,不易看出,李二瘸亦已派定一批手下扮做單幫客出關——”
  他頓了頓,接道:“其實他們原本也就是單幫客,只不過把這趟走關外的時間提早了几天而已,當然,李發老弟雜在其中不會有問題,李二瘸會派他一個得力手下隨同照應,這人已在外頭等著,就是和大愣子,一起抬棺材的那個小伙計……”
  關孤頷首道:“很好。”
  胡起祿又道:“我的各种道具家伙全都帶來了,易容藥,‘二轉鬼’,各式應用服飾,包括麻衣一套,哭喪棒一根,串紙錢兩吊,一概齊備,剩下來的事,就得替各位改頭換面,大大的裝扮一番,另求各位幫忙的就是到時候一定要勉為其難,不會演戲也得逼著演一出……”
  想起了另一件事,他接著湊近了點道:“至于‘雙環首’夏摩伽哪里,李二瘸也派了他的一名干練心腹前往知會去了,包不會誤事,我們分四撥闖關,李發老弟和大伙一起走,不須另派人跟綴,其他三名聯絡弟兄早就候在前頭一家荒舖子里,我們每一撥人經過那荒舖子前只要伸手在頭頂上連揮三次即可,他們每次只站出來一個人在門口等,這個走了那個才出來接班,所以三個人全不會曉得自己另外兩個伙計綴著的是什么人,我也敢保證他們不會覷探,否則,李二瘸會剝他們的皮了!”
  關孤道:“他們全知道自己要辦的是什么事么?”
  胡起祿道:“全清楚——各人暗中綴著所要跟綴的人,一有异動不測之事發生,便即以最快的方法赶往關外‘斷腸坡’,通知前候之人知悉,關老大,這些事他們干起來都是內行!”
  關孤一笑道:“以后若是有机會,‘三燈洼’的李二瘸我一定要重重的報答他!”
  胡起祿嘿嘿笑了,道:“關老大,李二瘸絕不敢求你報答,他說了話啦,只愿關老大你日后記得他這個人,讓他高攀与你做個朋友,他就心滿意足了!”
  關孤正色道:“他何必如此客气?像這樣‘雪中送炭’‘見危仗義,的血性漢子,就是他不找我,不幫我,我也一樣愿意結交他!”
  胡起祿振奮的道:“好,有你這几句話,我已足夠向二瘸交待了,他包管會樂得猴跳不已——對了,這件事卻不能不向關老大你提一聲,二瘤一听我告訴他關老大的現下各情之后,便執意拗著我非要赶來向關老大你請安不可,是我怕走漏風聲,招人耳目,這才費盡唇舌將他勸止不來,他滿肚子的不高興,要我再三向關老大求恕,更須我特別說明白不是他不懂規矩,乃是我胡某硬攔下來的……”
  關孤微微一笑,道:“不敢當,老狐狸,你回轉之后,尚請代我關孤向他致候!”
  胡起祿拍拍胸脯笑呵呵的道:“一句話!”
  關孤道:“你的那位大愣子老弟可也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事?”
  胡起祿一本正經的道:“關老大,你可千万別認為大愣子有這么個渾名儿就真以為他是愣頭愣腦的人,他可是自小跟著我,由我一手帶大的呢,就如同我的親生儿子一樣,這小子是有股牛脾气,而且性子倔得很,但笨卻半點也不笨,非但不笨,更且精靈得緊,他外表看上去又粗又憨又楞,骨子里卻相當机靈,你想想,經我胡起祿夾磨出來的孩儿豈有真愣的道理?”
  關孤笑道:“我相信。”
  一直未曾開口的丰子俊,這時忍不住小聲問道:“胡老哥,呃,你待會把我扮成女人,可真的不會吃人看破?”
  胡起祿老大的不高興,道:“丰兄,你這就是小看我了,我姓胡的出的主意,使的手腳,几時還出過紕漏?莫說將你扮成女人不會露出半點馬腳,便將你扮成個十八歲的小嬌娘,只管也叫人認定你是貨真价實的黃花大閨女——且相信你是未曾開苞過的!”
  關孤与李發聞言之下,全都忍俊不禁,丰子俊則不由面孔漲紅,啼笑皆非的搖頭,道:“荒唐,荒唐……”
  胡起祿眼珠子一翻,道:“荒唐?你且等我替你裝扮過后再看吧!”
  丰子俊歎了口气,道:“就算你真有這么高明的易容扮裝之術,胡老哥,我的舉動卻怕太不适合女儿之態……”
  胡起祿哼了哼,道:“那就非得學像不可——方才我已說過,會裝的固然要裝,不會裝的也得勉為其難硬充一充,我的丰兄,這不是在看光景逗耍子,這是在玩命呀,玩得好,平安過關,玩得不好,這輩子就到此為止啦!”
  丰子俊苦著臉,道:“我曉得——”
  胡起祿道:“既是曉得,你就委屈點,拿鴨子上架吧!”
  關孤的面龐,在暈黃的燭光搖曳下,被映幻得有些陰沉不定,他的眉宇唇角之間,也宛似隱隱漾著些儿憂戚的意味了,胡起祿看著他,輕聲問:“關老大,你可想到什么事情不妥么?”
  關孤搖頭道:“沒什么。”
  胡起祿關切的道:“你神色不太好……”
  關孤低喟一聲,道:“在這個時候,我自是不會覺得太愉快的。”
  胡起祿揉揉鼻子,四邊觀望:“‘咦’南宮兄呢?”
  關孤道:“他在守護篷車。”
  胡起祿笑了笑,道:“其實不用這么緊張,這里是十分安全的……”
  雙目中的光芒閃了閃,關孤道:“有備無患。”
  胡起祿點點頭,道:“這也不錯,關老大難怪你的名气混得恁般大了,猶是這么個行事小心法!”
  關孤淡淡的道:“我之所以尚能活到現在,這個原因乃是十分重要的!”
  胡起祿注視著關孤,緩緩的道:“關老大,我希望你能一直活下去,活到八十歲,一百歲,江湖上須要你這樣頂天立地的鐵漢子,武林中更缺不了似你這樣伸張正義,桔抗邪惡勢力的真英雄,關老大,你獨自闖關,務盼珍重!”
  關孤深沉的道:“謝謝你的關注,我會的。”
  丰子俊插口道:“關兄,你打算什么時候啟行?”
  關孤木然一笑,道:“我想在你們啟行之前。”
  丰子俊忙道:“關兄,你可不要去懲匹夫之勇啊!”
  關孤道:“你看我是一個光憑‘匹夫之勇’的人么?”
  李發也緊張的道:“大哥,你一定要設法暗中過關,千万不能和他們硬干,大哥,若是你成開和‘悟生院’的虎狼明仗對擠,我也不活了!”
  丰子俊咬咬牙,也激動的道:“李發老弟說得不錯,關兄,你必須潛行偷渡,不能執意硬擠,否則,我們不論脫險于否,也定然轉回頭來与你共此生死!”
  胡起祿急道:“喂,喂,你們几個是在發的哪門子瘋癲?大計已定,万事俱備,一切依計而行便成了,又談什么火并硬干?這豈不是自找麻煩么?各位老祖宗,這個玩笑是万万開不得的,稍一沖動,便前功盡棄,咱們也就通通完蛋大吉了!”
  關孤平靜的道:“你不要瞎緊張,當然我們是依計而行,我方才只是說比你們先走一步,我并沒有說要去找‘悟生院’的人決一死戰呀,你們太過敏了!”
  李發固執的道:“總之,大哥,只要我一旦听到你被‘悟生院’的人截住的消息,我便會掉回頭來和他們拼了!”
  丰子俊咬牙道:“我也一樣!”
  胡起祿忙道:“別沖動,大家全別沖動,只要依計而行,我敢擔保,出事的可能乃是微乎其微的,這個我有把握——”
  咽了口唾液,他又急切的道:“怕就怕各位一時忍不住火气掀開了底,那就后果慘重了,所以千万請你們列位忍一忍,大丈夫能屈能伸嘛,過了此關,將來扳倒‘悟生院’的机會多的是,又何苦非要在這個大勢不利的節骨眼上和他們拼命?這就未免太不值啦,識時務者方為俊杰,這點道理相信各位比我更了解……”
  關孤皺著眉道:“你們不要越說越真以為我有那個心意了,我又不是白痴,除非被他們堵住,否則我怎會傻到去做如此不必要的犧牲?”
  胡起祿如釋重負的吁了口气,道:“這樣講,我就放心了,關老大,我不是舍不得我自己這付臭皮囊,只要趟進這灣混水了,就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但是,就算要賣命吧,總也得有個賣命的時机和賣命的道理,可以混得過去的地方又何須以老命去硬豁上?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
  他頓了頓,又道:“咱們齊心合力過了此關,以后要對付‘悟生院’時光長著,我姓胡的說不得也要出上番力,如若就此叫人家全坑了,又找誰去扳倒‘悟生院’去?姓禹的豈不更是眼朝天看,目無余子了么?”
  關孤平靜的望著胡起祿,道:“好了,我們照著你的計划行事便是,現在,老狐狸,你可以替大伙打扮打扮了
  胡起祿站了起來,道:“你們等等,我先到篷車上去替舒家母女易容。”
  說著,他拎著他那灰布包袱,急匆匆的行往篷車那邊,這里的三個人全沉默著,燭光,更形暗淡了。
  時間是一點一點的過去,夜色是越來越深濃,就在這樣死寂的气氛里;李發忍不住有些傷感的道:“大哥——”
  關孤沉靜的看著他:“嗯?”
  李發舐舐唇,低聲道:“我們大伙全是成群成對的走:就你獨個儿孤單單的往前頭闖,大哥,想想,大伙全等著你,可一定要早赶過來啊……”
  關孤笑笑,道:“李發,你的口气里好像有點与我訣別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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