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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手巧遁鬼門


  一聲极輕极輕的銷簧響動聲傳出,但雖是那么細微的一響,在外間這寂靜的號房里,卻清清楚楚有了回應,那“掙”聲巨彈的音浪鑽入人耳,感覺上恍若起了一記焦雷!
  對桌而坐的兩名守衛,聞聲之下才只一怔,柵門開處,潘一心已凌空扑到,左腿橫圈,絞著其中一個脖子扯翻在地,右腳倏飛,另一位下頷倒仰,重重撞上石壁,又一頭栽仆回來,像團爛泥股癱在那里。
  楊豹緊隨而出,見狀輕輕吹了一聲口哨,伸了伸大拇指:
  “硬是行,回龍腿!”
  潘一心快步行至第二道鐵柵欄前,迅速向兩邊查看,一面打著手式:
  “外頭沒有人,豹哥,快動手開門!”
  楊豹湊到柵門后,只三兩下又開了門鎖,五個難兄難弟一擁而出,汪來喜低聲招呼著:
  “朝后走,大伙跟在我后面!”
  嘴里發話,他可是半步不停,踏著腳尖疾行如風,五個人貼著石壁往前淌,就像五條無聲無息的影子在虛虛幻幻的掠移。
  也不知是他們運气好還是“白殿魁幫”的人疏忽大意,認為押定吃穩了,一路下來竟未碰到另外的樁卡,宛如走在陽關大道上一樣,直落平舖便到了洞尾的出口。
  五個人才覺得脫險過于容易,在慶幸之下更有些不可思議的時候,領頭開路的汪來喜已忽然舉手示警,同時伏下身來,緊貼在壁腳下方。
  后隨的四個人當然也立刻依樣畫葫蘆,紛紛屏息伏蹲不動,四個人八只眼睛向前張望,卻不見有什么异狀,洞口處一片空蕩,沒有守衛,亦沒有人影出現。
  繆千祥伸長了脖頸,壓著聲問:
  “怎么不走了?來喜哥,這可不是歇息的時候……”
  汪來喜連忙擺手,輕輕“噓”了一聲:
  “別說話,我听到洞口外有動靜,好像是什么人在那里交談……”
  繆千祥側耳聆听,似乎听到什么聲音,又似乎什么也沒有听到,他搓揉著自己雙耳,吶吶的道:
  “沒學過‘千里傳音’的功夫,這時辰才曉得‘書到用時方恨少’的道理……”
  楊豹輕輕拍了拍他:
  “來喜說得不錯,洞口外是有人在講話。”
  說著,他向繆千祥身邊的姜福根比了比:
  “你去探查一下,看看他們的位置在何處,是否正攔著我們的去路,小心別露了形跡!”
  姜福根微微點頭,身形一閃,人已悄然飄出,可真是塵沙不起,輕似葉落。
  只是頂臾,姜福根業已回轉,他將腦袋湊到几人中間,細聲細气的道:
  “我的乖乖,你們猜在洞口外頭風涼的活人是准?一個是裴四明,另一個是塊狗熊樣的粗漢,兩個人像在商議著什么事,語气沉重得很……”
  楊豹道:
  “他們擋著我們去路沒有?”
  姜福根小聲道:
  “洞口外面是一片斜坡,姓裴的和那粗漢就坐在波坎上說話,他們的位置距离洞口約摸有丈許遠近,中間還隔著一排雜樹,如果大家小心點,別帶出聲響,可能過得去,但若万一惊動他們,就十成十逃不掉了!”
  略一沉吟,楊豹向汪來喜道:
  “怎么說?”
  汪來喜審慎的問:
  “那排雜木樹,隔著他們說話的坡坎有多遠?”
  想了想,姜福根道:
  “大概七八步左右。”
  汪來喜沉默了一會,道:
  “我看還是不要冒險為妙,大伙出了洞口,就閃過樹影里窩起來,半夜三更的,諒他們扯淡也扯不了多久,等這兩號人王离開之后,我們再赶緊下山,否則稍微失慎,就將請君回瓮,前功盡棄啦!”
  楊豹考慮了一下,額首道:
  “就這么辦,出了洞口就朝樹影里躲,不過几尺差距,一抬步,人就有了掩隱處,這要比此時硬淌牢靠得多!”
  汪來喜又特別叮嚀著道:
  “兄弟們,請千万放輕手腳,切切不可帶出響動,要不然,颶尺天涯,一步之差便他娘分出生死了!”
  楊豹低促的道:
  “福根,還是由你帶頭領路吧。”
  于是,仍然由姜福根在前引領,五個人伏身潛出洞口——天上有繁星,晶瑩閃亮的嵌布在浩瀚深造的夜空,風是柔和又涼爽的,迎面吹拂,別有一股仿似久違了的清新与開朗,自由已經在望。
  洞口左側,果然有一排參差不齊卻相當濃郁的雜木林子,枝葉丫干几乎就伸靠著石檐,五個人一出來,順理成章的便跨入樹影之內,天可怜見,好歹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動作之靜肅,連他們自己都甚覺滿意。
  樹影掩遮下是一片漆黑,地上長著野草,泥土的气息滲合著樹草的芬芳,在黯暗中予人∼种解脫的松快感,然而他們卻絲毫不敢輕忽,因為他們都知道,事實上還不曾解脫——而且危險就在七八步之外。
  坡坎那邊,隱約可見兩個人的側影,靠左的一個,輪廓上一瞧就能判明是那“角蛇”裴四明,右邊的人卻塊頭奇大,雖是坐著,上半身竟也半截鐵塔般矗豎,要是他站直了,怕不真像一頭大狗熊怎的。
  五個人一動不動,屏息如寂的蹲伏在黑暗里,而他們這一靜止,坡坎那邊的談話聲反倒清晰了,清晰得足以令他們感應得到說話者的心緒和表情,活脫站在一旁參与交談似的;現在,是裴四明在開腔,他那亢厲的嗓調盡管抑壓著,仍然叫人一听便知道:
  “……場面可不只是擺著給別人看的?其實一肚皮苦水又有誰知曉?老桑,你雖說在‘雙老閣’當差,我們卻是老兄弟,有什么話我也不瞞你,這趟虧得你出了點子求上‘雙老’,他們才答允出面壓制謝獨那伙人王,‘雙老’的份量固是夠了,但姓謝的買不買帳猶在未定之天,再說,送走了那條翠玉龍,留下的后遺症亦夠麻煩,風聲傳揚出去,還不知惹得多少王八兔子賊眼紅……”
  那大塊頭顯然就是老桑,他干咳一聲,語气間充滿了同情:
  “說得是,外頭的一干牛鬼蛇神,還以為你們得著這尊寶物暴發了呢,事實上又是過路財神罷了。我說小裴,你先前提到今晚上有人摸入窯口開扒的事,很可能這些家伙也存打著翠玉龍的主意!”
  裴四明沉沉的在回話:
  “今晚上潛進來的這一撥熊人,倒未必是在轉翠玉龍的念頭,因為這五個東西不但都是些籍籍無名的小角色,功夫更是一個比一個差,偷雞摸狗或者是塊材料,想插手這等大買賣,他們還不夠格,而且他們已經把認了此來目的,全是擺在姓黃的那票贖金上……”
  “哦”了一聲之后,老桑又道:
  “這五個跳梁小丑,你業已將他們一网打盡,琢磨著待怎生處置?”
  暗影中,裴四明好像在做一個手式:
  “通通宰殺,只等紅棍梁英奇一回來,就馬上送他們上路!”
  老桑點著頭道:
  “卻是個干淨利落的法子,也正好借此殺雞做猴,給那些有心趟渾水撈偏財的家伙一個警惕,打譜黑吃黑,可得拿命來墊才行!”
  裴四明的心思,顯然并不在他以為仍然監禁著的楊豹几個人身上,這時,他低聲吁了口气,道:
  “老桑,在我們老大托你連夜赶來傳信之前,‘雙老’有沒有透露江什么口風或是私里下作過什么表示?”
  老桑道:
  “你是指哪一方面?”
  裴四明兩肩聳動,仿佛正在搓著手:
  “當然是指謝獨的事,不知‘雙老’慨允出面干旋,到底能有几成把握?”
  沉默了一歇,老桑慢吞吞的道:
  “正如你剛才所說,小裴,咱們是老交清了,有些事可以瞞別人,卻不能瞞你;我在‘雙老閣”跑腿當差,算起來已有七八年了,‘雙老’在道上的威望,本身的實力,不用我多講,這是大家都心里有數的,但這一次情況稍有不同,對象并非別人,乃是‘鬼嘯灘’‘血合字會’的人馬,尤其‘血合字會’的當家‘九手勾魂’謝獨更是出了名難打商議的人物,他是塊什么料,你也不是不明白,十足十的祭騖不馴,目高于頂,性情剛愎得無以复加……當初‘雙老’就非常猶豫要不要接受你們的請托,是我再三幫求,加上那份重禮,這才勉勉強強的應承下來,這几日里,我看‘雙老’亦是費煞周章,心頭的負擔不輕,否則,他們不會留下庄老大來等消息,早就和以前一樣,吩咐托事的人回去候著听佳音了……”
  裴四明在吸气:
  “依你看,老桑,這檔子事不會輕易解決?”
  老桑嘴里咂了几聲,道:
  “自己人不用繞彎轉圈,實話就得實說,小裴,在‘雙老’應承伸手攬事的第二天大早,‘青蛇帖’便連著‘雙老’的親筆信送往‘鬼嘯灘’,你猜送信的人是誰?說出來怕你都不信,帖子和信乃是由‘竹老’的二夫人阮姨娘親攜,陪詩的是‘雙老閣’護衛首領‘金戈’向繼終!多少年了,‘雙老’辦事不曾如此尊重過,這樣的安排,一方面是顯示出對姓謝的禮遇抬舉,二來,又何嘗不是‘雙老’生恐份量差了鬧難堪?但打我上路赴此之前,仍然未見回音,你說叫我如何樂觀得起來?”
  裴四明的聲調更低了:
  “這种情形,我們老大知道不?”
  哼了哼,老桑道:
  “他要不知道,還托我巴巴赶來傳什么口信?老庄不獨擔憂你們堂回內外的大小雜物,怕你們等他等久了心焦,尤其顧慮‘血合字會’抽冷子打突擊,叫我再三叮嚀你們要謹慎關防,加意戒備,万万不能在這期間為人所乘……”
  左手在自己腦門上拍了一巴掌,裴四明又惱又恨的道:
  “娘的皮,姓謝的同他那一群虎狼,簡直就橫行霸道到了极處,朝人頭上騎,也不是這种騎法,只不過是一場誤會,他就恁般不依不饒,非但要吃肉啃骨,尚待吸血吮髓,混世面有這么個強橫法的?出事的那一刻,誰曉得那輛烏蓬車里裝的金子銀子是他‘血合字會’的?誰又清楚押車的娘們是他的堂妹?他們額頭上不曾刻字,衣著更是不見表征,弟兄們攔車上事的當口,還硬著嘴不報旗盤碼頭,一旦傷了活人失掉紅貨,怎能怪得我們?好歹,那是我們的地方,天經地義該做這票買賣呀!”
  老桑不由笑得酸中泛苦:
  “規矩是沒有錯,小裴,問題在于你碰的主儿碰錯了,人家的勢力比你大,手段比你狠,你還有什么道理可講?這年頭,拳頭大是哥哥,再論些前因后果,都叫白搭!”
  頓了頓,他又接下去道:
  “不是我說你,小裴,稱你一聲‘小裴’,其實你年歲也不小了,江湖混得半輩子,怎的卻這般沒有眼力?齊老二和你一遭帶頭領隊,恰似一雙二百五,什么財路不好挑,偏偏就去端那輛蓬車?‘血合字會’謝獨的招牌是輕易摘得的?唉,這不是惹禍上身是什么?”
  裴四明似是自覺受了委屈,情緒不免有些激動:
  “老桑,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們闖了紙漏是不錯,但事后賠補道歉,披紅帶彩放著炮竹去他‘血合字會’老窯謝罪,這還不夠?姓謝的居然開出那等混帳條件來,叫我們如何接受?‘白麒麟幫’總共只有三處賭檔、三爿棧机房、外帶兩家驢馬行,他除了要通通連手之外,今后‘白麒麟幫’的行動走向,尚得听他們調度派遣,這,這不是等于兼并了我們,把我們當做下屬嘍羅看待啦?我操,糟塌人也能這樣糟塌?你說,老桑,如果事情臨到你身上,這口鳥气你是咽得下咽不下?”
  老桑歎喟著道:
  “人要朝下活,自得顧著這張面皮,姓謝的如此霸道,是不想叫人立足混世了……小婓,情形演變到這步田地,也沒什么好說的,端看‘雙老’調停的結果,再做打算吧!”
  裴四明站起身來,拍打著衣衫上的泥沙,邊道:
  “齊二哥折騰了大半宿,早去歇著了,今晚也不用惊動他,等他睡醒,我再向他提口信的事——老桑,倒是你辛苦,該鼓息陣子啦……”
  伸了個懶腰,老桑一面打著哈欠往上起,還真有點疲憊的樣子:
  “心里有事,盡管是累,也不容易睡得安穩;齊老二好福气,任你鬧得天翻地覆,仍能橫下來困覺,練到這等火候,不簡單……”
  裴四明在往回走,口中替他二哥解釋著:
  “晚上本來睡得就遲,才一合眼入夢,又碰上那一干子吃雜八地的混混模進窯口里來攪弄,真把人搞得身心俱疲,齊二哥到底大了几歲,人又較胖,竟是撐不住啦,要不是我還另有些瑣碎事交待,老桑,在你到達的時候,我也早就去會周公了。”
  兩個人說著話,聲調隨著腳步的移動漸去漸遠,赶他們走進洞尾的入口,林子里只留下五張面面相覷、哭笑不得的人臉。
  繆千祥宛如在和壓在心口上的什么東西掙扎著似的,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句話:
  “人算不如天算啊……”
  急急低“噓”一聲,楊豹罵道:
  “你他娘叱呼什么?若是被他們听到動靜,還想活不想?”
  雙手抱著腦袋,繆千樣极為痛苦的憋窒著聲音:
  “听他們這一說,豹哥,我是真不想活了,我怎么這般命苦哦……”
  楊豹又好气、又好笑的在級干祥前額上輕敲一記,小聲道:
  “樁儿,別他娘沒出息,且等我們脫离虎口,再做計較,你好歹忍上一時,人高馬大的一條漢子,不作興出這等的洋相!”
  黑暗中,汪來喜扯了楊豹一把,急促的催著道:
  “快走人吧,豹哥,多待一會便增加一分危險,若是被姓裴的回洞之后發覺我們破牢而逃的事,大伙全吃不完,兜著轉啦!”
  楊豹順手拉起級干祥,沖著姜福根一抬下頷:
  “還是你前頭開路,兄弟們跟著淌!”
  于是,姜福根一馬當先,疾如飛鴻般領前扑向山下,其他四個人緊隨于后,行動雖也夠快,卻不免顯得身形踉蹌——逃命的把戲,玩起來果然沒有想像中那樣游洒自如。
  夜色仍舊濃稠,不過,黎明前的一刻,總是特別陰郁黝暗的,照時間算,該決天亮了,卻是好長好險的這一宿
  孤伶伶的這家農舍,大概已經坍廢得有年歲了,半傾的主角屋,襯上一片殘坦敗瓦,蔓草荒煙,說不出的有股子蒼涼意味,而五個窩在這片廢園中的人,心境也免不了同樣的落寞蕭索。
  在一陣長久的沉寂之后,繆千祥雙手抱著膝蓋,下巴頂在膝蓋上,直著眼開口:
  “各位兄長,下一步何去何從,不知各位兄長是否有個打算?”
  斜倚在牆腳的楊豹,眼珠子往上一翻,有些無精打采的道:
  “這趟硬闖虎穴,擔惊受險,除了落得個灰頭土臉以外,算是白忙活一場,能把几條命逃出來,已屬不幸中的大幸,若說下一步要怎么辦?老實講,我眼下是一點主意也沒有……”
  姜福根吐掉嘴里含著的一根草梗,未曾啟言,先就歎了口气:
  “大伙不妨尋思尋思,听裴四明和那老桑的說法,寶物顯然已經不在‘七轉洞’,早就孝敬到什么‘雙老’荷包里去了,‘雙老’是什么人物?我固然孤陋寡聞,不甚明白,但由他們的語气中臆測,絕對不是等閒之輩乃可斷言,姓裴的向來狂傲,在提到那‘雙老’的當口,竟是一副維恭維敬的模樣,這兩個老家伙的份量便可想而知,兄弟們,‘七轉洞’的一干牛鬼蛇神,已非我等可以為敵,如今寶物到了更加難纏的‘雙老’手中,再想打譜去挖,可能性如何,大家心里總該有數……”
  一番話竟是打退堂鼓的意思,繆千祥听在耳中,大感沮喪,但是他卻不能再說什么,几位老哥哥為了他,力也盡了,汗也流了,几几乎還賣上命,兄弟一場,有這樣的表現,算起來已不容易,他尚有什么勇气、什么權力要求人家非替他再接再勵、豁拼到底不可?
  楊豹接上口道:
  “那什么‘雙老閣’的‘雙老’,出身來歷我雖也不大清楚,然而‘鬼嘯灘’的‘血合字會’我倒有個耳聞。這一幫熊人,在道上是出了名的行事歹毒,手段狠辣,他們的頭儿‘九手勾魂’謝獨,更是個冷面無情、赶盡殺絕的東西,一身本事精湛奇詭,為人又深沉陰騖,江湖同源,除非腦子扭了筋,等閒誰也不愿意去招惹他們,大家可以察覺得到,連裴四明對姓謝的都免不了憚忌几分……”
  姜福根沉沉的道:
  “看情形,裴四明的‘白髏磷幫’与謝獨的‘血合字會’有了過節,他們深恐敵不住人家,這才委托那姓桑的做中人,拿著翠玉龍當獻禮,去求什么‘雙老’出面代為說合化解……總之,這檔子事越來越复雜、越來越麻煩,翠玉龍是緊卷深裹,再難讓我們沾邊得手了。”
  繆千祥將面孔深埋在兩腿之間,悶著聲不吭不響,那等懊惱,令人气短。
  清了清嗓子,楊豹瞧著他這位么弟,音調中充滿了愛怜与無奈:
  “我說樁地,事到如今,形勢是明擺明顯在那里,‘七轉洞’的教訓猶在眼前,若再要朝上硬碰,下一位主儿可是比‘七轉洞’更來得強悍,我們成功的机會,實在不大!”
  繆千祥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僵木又空茫,他努力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喉管里宛似梗塞著什么:
  “豹哥說得是……”
  楊豹搓援手,有些進退維谷的艱難:
  “那么,樁儿,你還有什么意見?”
  愣了一會,繆千祥喃喃的道:
  “我,我沒什么可說的……只有謝謝各位兄長的見義勇為,拔刀相助……”
  揮揮手,楊豹皺著眉道:
  “休提這些,提了叫人難受!”
  一直不曾發言的汪來喜,這時輕咳一聲,十分平靜的道:
  “豹哥,听你与福根的口气,似乎是待假旗息鼓、班兵回朝?”
  愣了愣,楊豹不禁冒火:
  “敵勢強銳,難攫其鋒,若不打道回府,又待怎的?”
  汪來喜淡淡的道:
  “尚未試過,怎知敵勢強銳?再說,斗力不如斗智,誰又這等死心眼儿,非要去正面攫鋒不可?致胜之道多端,只朝一個方向想,未免就鑽進牛角尖了。”
  楊豹板著臉道:
  “你又是個什么意思?”
  汪來喜道:
  “豹哥,我們哥几個,与樁儿的交情和關系,當然是無庸贅言的了,否則我們也不會冒這种險,趟此等的混水,既然插手,就不合虎頭蛇尾,有始無終,這是半吊子的做法,不是誠信之輩應有的態度;事情當然是難,而越難越能見肝膽,前程自則是艱,越艱越可現赤心,如果大家臨危退縮,但求苟免,當初又何苦硬著頭皮表忠義?倒不若袖手旁觀或橫加阻攔,也好叫樁地早死了一條心……”
  楊豹禁不住面皮發熱,難以為應,這一窘之下,手腳都沒了個置放處,模樣顯得頗為尷尬,正在他期期艾艾的當口,姜福根已大聲回嘴道:
  “來喜二哥,你他姐說的比唱的還好听,兄弟之間,原該同福禍、共患難是不錯,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眼見是個火坑還愣要并肩子往下跳,這种找死法,又有什么意義、又現什么肝膽赤心!”
  汪來喜往背后的頹牆上一靠,仰首向天,徐緩又清晰的道:
  “殺身成仁、舍生取義,雖千万人,吾往矣;姜福根,你能否了悟這等境界?”
  潘一心微微一笑,故意解釋著道:
  “來喜二哥的意思是說,做一件事,不論它的艱難或犧牲為何,只問是否做得有价值、有意義?但凡是該做的,便應堅持到底、義無返顧,雖明明知道前途多厄,成敗難卜,也要勇往直前,將一切凶險置于度外……”
  姜福根窒怔了好一陣子,不由得惱羞成怒,臉紅脖子粗的高聲叫起來:
  “你少他姐來教訓我,這點道理我還不知道?用得著你多嘴多舌、充那才高八斗?”
  拱了拱手,潘一心斯斯文文的道:
  “知行合一,才算真知,福根哥,兄弟多有得罪了。”
  重重“呸”了一聲,姜福根又气又自感窩囊的咕噥著:
  “這從哪里說起,一片好心,居然變成驢肝肺,真他娘的……”
  楊豹使勁抹了把臉,苦笑道:
  “來喜,你的意思是,咱們不該就此放棄,還得朝上卯?”
  汪來喜笑笑,道:
  “不錯,我正是這個意思,道理剛才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轉頭望著潘一心,楊豹又道:
  “潘肥,听你的說法,似乎也和來喜是相同的心意了?”
  點點頭,潘一心道:
  “是的,豹哥,我認為照來喜二哥的主張比較充當,記得豹哥在我們叩頭結義的時候,曾經告訴過我們兄弟兩句話:一注香上天听,一個頭到九泉;誓言是神明共鑒的,豈有臨難苟免的道理?言猶在耳,唇血未干,豹哥為我們的大兄,該不會先忘了吧?”
  這一下,楊豹可叫張惶失措,連坐也坐不住了,他赶忙站起,沖著他的兄弟伙長揖到地,神色之間,有著不可掩隱的慚疚羞愧:
  “是我不好,是我想豁了邊,實在愧為兄長,一時失察失周,万祈諸家兄弟海涵!”
  汪來喜閃身避開,連連還揖:
  “豹哥切勿如此折煞兄弟,人非圣賢,孰能無過?”
  潘一心也急讓一邊,卻不由眉開眼笑:
  “所謂知過能改,善莫大焉,豹哥有福了。”
  跺跺腳,姜福根朝著繆千祥嚷嚷:
  “樁儿,我說樁儿,你家三哥我,對你可是全心全意,愛逾手足,我他娘就是吃虧在心直口快,拙于言詞,不會像別人那樣淨揀好听的說,你要弄清楚,樁儿,水里火里,你三哥我都不含糊,包得陪你趟到底算完……”
  繆千祥倒并未感到姜福根是在見風轉舵,他只覺得兄弟們真正是情深誼重,對他這份關愛与照拂,委實已經到了家;一時間,那樣的溫暖充斥在胸隔間,無比的聲香回蕩在意識里,以至令他雙目濕潤,聲調都窒噎了。
  此時,楊豹的形色又已恢复了幽沉,他凝重的對大伙道:
  “事情既然要干到底,下一個目標就待指向‘雙老閣’了,在我們行動之間,有几個問題必須要弄清楚;其一,‘雙老閣’在何處?其二,那什么‘雙老’到底是哪一等人物?其三,得將現場的地形地物領先勘查明白……”
  汪來喜頷首道:
  “我有個人可以去打听,這人和我交情不薄,住得也近,就在距此三十里里外的‘落花集’,咱們加緊赶一步,個把時辰應該到了。”
  楊豹問道:
  “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汪來喜笑道:
  “這家伙號稱‘鬼听壁’,名叫孫有財,專門搜集別人隱私、刺探兩道消息,借而分尋所需,買賣交易,近几年來,听說著實撈得不少……”
  那邊,姜福根“嗤”了一聲:
  “我也听說過這小子,是個專門仗著拐人瘡疤,勒索敲詐的混球,聲名狼藉,臭不可聞,我卻不知我們二哥居然同他有一腿!”
  兩眼一瞪,汪來喜粗聲道:
  “什么叫‘有一腿’?朋友相交,貴交知心,人的謀生方式是一回事、情誼契合又是一回事,總不能因為朋友的、職業高低就影響到彼此的感情,再說穿了,江湖打滾的伙計們,有几個真正是冰清玉洁、俯仰不愧乎天地的?”
  姜福根悻悻的道:
  “但至少亦有個行為上的准則吧?像姓孫的這等營生,未免失之卑劣——”
  哼了哼,汪來喜道:
  “他也是挑著對象來的,進出之間同樣有所選擇,福根,我們都不算什么正太君子,我們的所行所為亦不免被一干自詡衛道之土加以指責,但只要我們把良心擺在當中,明白輕重利害,知其該為与不該為,憑諸道義,本著血性,便沒有抬不起頭的地方,朋友有好有坏,對自己人不使机詐的,就是好朋友!”
  楊豹插進來道:
  “你們兩個怕是閒得慌了,這等不相干的牽扯也值得爭論?我們眼下是去求人解決問題,指點明路,但凡對方能幫忙就成,還管他奶奶是圣賢抑或雜碎?”
  汪來喜气猶未平的道:
  “豹哥,那孫有財固然名聲不好,為的還不是混碗飯吃?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三根筋吊個脖子,兩只卵蛋掏個鳥,不動頭腦找財路,行么?他對我卻一向不差,從來不曾在我身上打過主意,這种朋友,我非但不嫌,猶恁情多上几個!”
  楊豹撫慰的道:
  “好了好了,你就少說一句,總之求人的事,一時也講究不了這多三從四德,我們的目的只在料難解疑,又不是揀媳婦,尚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繆千祥有些迫不及待的道:
  “‘落花集’隔著這里還有三十里地,不算太近,豹哥,我們這就上路吧!”
  雖是全身倦怠,楊豹卻不好借詞延宕,他吁了口气,道:
  “現在去么?也好……”
  姜福根搓揉著大腿,喃喃的道:
  “要是能把坐騎牽過來,就省力多了。”
  沉吟了一下,楊豹搖頭道:
  “馬匹控系的所在,离著‘仙霞山’入口的地方太近,我們昨夜這一逃,說不定對方已經派出大批人手四處搜索,亦很可能發現了隱藏馬匹的處所,正埋伏著等候我們自投羅网……這個險冒不得,大家還是辛苦點,拿兩條腿活動活動吧。”
  繆千樣十分抱歉的朝著姜福根道:
  “福根哥,對不住,又得勞累你了,好在三十里不算遠,以你‘一陣風’的本事,只須挪挪步,就能抵達地頭啦。”
  姜福根眼珠子往上吊起,沒好气的道:
  “他娘,真個一張嘴兩片皮不是?正反好歹全叫你一個人包涵了,剛才你還在說三十里不算近,一轉臉又變成不算遠啦?得、得,少再羅嗦,我跟著走就是,但恁憑我一陣風,卻不會縮地術,三十里仍是三十里,仍須拿兩腿去走,光是挪挪步,恐怕到不了哪!”
  繆千祥打著哈哈,赶緊過去攙扶著姜福根,模樣像是侍候老太公,姜福根一拋肩甩開級干祥,自己神色上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于是,這一遭由汪來喜領頭,五個人閃閃縮縮的向著“落花集”前進,不知是夜來過份辛勞緊張還是怎的,這一上路,望著那前程三十里,五位難兄難弟,尚真有著山遠路遙的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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