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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秋雨息斷腸


  夕陽的光影投注在毒魄的背上,因此他的臉容便顯得有些陰暗--一种特別冷肅、甚至透著些詭异意味的陰暗,以至他臉上原來代表著某种意義的神情,就越發模糊不清,令人難以揣測了。
  現在,危蓉已經走下石堤,正一步一步的向這邊接近。
  毒魄淡淡的道:
  “我想,已經夠近了,危姑娘,你最好停止在你如今的位置上,我應該告訴你,對于怀有敵意的人,在相問的距离上我十分敏感。”
  危蓉不甘示弱的道:
  “那又如何?”
  毒魄道:
  “這是提醒你,危姑娘,你正站在生死線,陰陽界上。”
  冷冷一哼,危蓉瞪著雙眼:
  “我并非‘盤龍四棍’,更不是那半截被你削成片片的木頭,毒魄,不相信你可以出手試試!”
  毒魄搖搖頭,道:
  “你還年輕,生命美好,何苦非鑽牛角尖不可?要知道天下事難以逐一嘗試,因為許多經驗只有一次的机會,一次之后便將万劫不复--”
  危蓉怒极尖叱:
  “少給我來這套貓哭耗子假慈悲,姓毒的,我等你亮相!”
  石堤上,忽然傳來危重的聲音--有些干澀、有些沉滯,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蓉妹……蓉妹,我,我有話說……”
  危蓉頭也不回,硬繃繃的道:
  “哥,可不許你裝孬扮熊!”
  危重咽了口唾沫,喉結在上下不停的移動,他近乎囁嚅的開口道:
  “蓉妹……嘔,我的意思是,扼,能不能想個……想個變通的法子?”
  唇角輕撇,危蓉尖刻的道:
  “什么變通的法子?眼前的情勢又如何變通?”
  危重臉色蒼白,舌頭宛似打了結。
  “我是說,蓉妹……我是說--”
  打斷了乃兄的語尾,危蓉連珠炮似的道:
  “你是說,‘盤龍四棍’就這么白死算了,你是說姓毒的功力大高,咱們招惹不起,正合著叩几個響頭求他超生饒命,你是說,就這么灰頭土臉的回去,忍辱偷安但求苟活,尊嚴人格都可以一拋了之,哥,你是不是要這樣說?”
  危重臉上又是青,又是白,握劍的右手不停抖動,神態在羞惱中更有著一抹掩隱不住的惶愧,他嘴巴翕合,卻期期艾艾的難以接答……
  雖然仍未回頭,但危蓉好像完全清楚乃兄的反應,她歎了口气,把腔調放得柔婉了,柔婉里還帶著幽幽的怨恚:
  “哥,你別怪我言詞露骨,似不体諒你的苦衷,無視于你的顏面,其實你的心里盤算什么,我全明白,可是你也得想想,我們能就這么喪師辱節的回去?回去了你如何向用疆大哥交待,又如何在爸面前自圓其說?‘危家堡’不是江湖上的小碼頭,你又是‘危家堡’的少主子,哥,我們丟不起這個人,尤其是,你愛水柔姐,表現真愛就得付出代价,任何怯懦的行為都將有損一個好男儿的形象!”
  話已說到這里,危重明知要維持“好男儿”的形象,必然得承擔极其慘烈的后果,但人要臉。樹要皮,妹子一介女流業已豁了出去,他好歹一個大男人,又是“危家堡”的少主子,豈能再瞻前顧后,旁隍不定?
  清了清嗓眼,這位少堡主硬起頭皮道:
  “好吧,照你的意思就是了……”
  毒魄的目光停留在危蓉的面龐上,目光中的神韻十分怪异:
  “危姑娘,我不得不說,你相當伶牙俐齒,而且又辯才無礙,然則你可知道,你這番似是而非的言詞,乃是在逼迫令兄踏上黃泉路?”
  危蓉豎眉嗔目,冷硬的道:
  “頭可斷,血可流,志不可屈,姓毒的,天下武林之中,并不是單只你才有骨气!”
  毒魄用右手緩緩舉起他的“祭魂鉤”--舉得很高,角度向上斜側,完全是一副大開空門,暴露中宮的反常架勢,他這樣展現起手式,應該只有兩個原因:一是式中含有特殊的妙用變化,另外,便是极度的輕藐對方了!
  危蓉气得猛一跺腳,手上兩只金色短矛驀然抖起兩圈光弧,弧影甫現,矛尖已居中穿出。銳風疾勁,快狠兼備!
  “祭魂鉤”仍然停留在原來的位置,毒魄高舉的右臂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系在刀柄底座的那條銀鏈卻仿佛被一只無形又強而有力的魔手突兀扯動,帶著猛烈的勁勢橫向暴彈,燦亮的鏈條漲滿如半弦的月虹,凌厲的勁气驟旋反卷,塵沙飛舞里,危蓉的一對金矛立時跳顫翻騰,完全失了准頭!
  于是,“祭魂鉤”便在這時宛若電掣般閃炫,速度已快,不可思議,當鋒刃掃削過危蓉發際的須臾,光景好像鋒刃早已預置在那個部位了。
  燦亮的光芒,森寒的气息,凜烈的浸徹力,全在一瞬間交匯融合,融合成一种极具震懾功效的窒壓,危蓉的惊呼只得半聲,一大蓬秀發業己四散飛揚,烏絲飄浮,恍同憑空撒落一把黑絮。
  斜刺里冷電伸縮,指的乃是毒魄中盤,毒魄甚至連正眼也不曾瞧上一下,“祭魂鉤”猝向后折,繞時而起,“鏘鋃”一記,已將那柄賣像至佳的長劍磕開三尺。執劍的危重打著旋轉歪向一邊,差點連家伙都沒握住!
  毒魄依舊是以原來的姿勢站在原地一右手斜舉他的“祭魂鉤”,舉得很高,刃口微微偏側,紋風不動,模樣仿若他從來就沒有移動過似的。
  目定定的望著隨風飄散的發絲悠悠墜落、危蓉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會是事實;憑她“小風鈴”危蓉,‘危家堡”的大小姐,居然連一招都沒搪過,便就落了這么一個大大的難堪!
  危重在六步之外,更是面青唇白;形色狼狽,執劍的右手虎口已然崩裂,鮮血流經劍柄,正一滴一滴往下淌落,如果再細心觀察,他的身軀尚在顫抖,极難察覺,卻絕對不假的在顫抖。
  緩緩的收回架勢,毒魄的雙眸仍然一貫的半開半合,他以那种漫不經心的語气道:
  “還有興趣再試試么?”
  摹的打了一個寒嚎,危蓉的面頰肌肉痙攣,但嘴巴上卻不認輸:
  “姓毒的,你休想借机羞辱我們,我們兄妹宁可一死,也不會向你屈服--”
  毒魄毫無表情的道:
  “不要老是把那些三貞九烈挂在嘴皮子上,危姑娘,人要多少講究點現實,如果剛才我那一刀不是削你的頭發而是削你的腦袋,莫非你還能再留一顆首級泛淡這些空話?”
  危蓉窒噎一聲,突然大叫:
  “我不領你的情!”
  這一叫,雖然不曾激起毒魄的怒气,卻險險乎叫破了危重的膽,他猛然一激靈,形容惊恐得像是見到了招魂的黑幡,舌頭又似打了結。
  “蓉妹,蓉妹,你好歹克制一點,克制一點……”
  危蓉一時悲憤交加,淚水再也控制不住的奪眶而出:
  “哥,‘危家堡’的顏面,今天全叫我們兄妹給丟淨了!”
  危重期期艾艾,十分吃力的道:
  “這,呃,這也不能完全怪我們……蓉妹,胜敗本兵家常事,技不如人,說起來亦屬稀松尋常,天底下,何來百戰不殆的英雄?包括毒魄,我就不相信他一輩子就沒吃過敗仗……”
  毒魄忍不住微笑了,笑得非常有味道:
  “少堡主,你說得不錯,天下沒有百戰不殆的英雄,我毒魄也曾經吃過敗仗,但是,問題的關鍵在于--吃敗仗的時候,必須祈禱你有一個慈悲的對手,否則,技不如人,也就等于形魂俱授了!”
  咽了口唾沫,危重忐忑不安的道:
  “毒魄,呃,你該不是那种斬盡殺絕的角色吧?”
  危蓉羞惱得帶著哭腔尖嚷:
  “哥--”
  毒魄沉沉的道:
  “我是,也不是,這要看看對象才能決定。”
  危重這時只顧著性命交關,哪里還考慮得到身外諸端?名節令譽自則重要,但与眼前的生死問題相比,卻未免不切實際,他這位少堡主,較之乃妹稍要講求現實,因為他很清楚,性命只有一條:
  “那……那……我們呢,毒魄,我們算是你心目中的何种對象?”
  毒魄道:
  “二位,請便吧。”
  “長聲吁一口气,危重不僅是如釋重負,更立刻在胸膈間涌起一陣新生的喜悅,他盡量掩飾住這陣喜悅,故作審慎的道:
  “毒魄,君子一言,可是如同九鼎啊!”
  毒魄不似笑的笑了笑:
  “你不必猜疑,少堡主,老實說,賢兄妹從頭至尾,做的都是一樁無聊之事。”
  愣了愣,危重迷惘的道:
  “無聊之事?什么無聊之事?”
  毒魄道:
  “我原本就不想要你們的命,乃是你們兄妹一再逼我出手,始造成現下的結局,這個結局,早在我預料之中,所以,我仍然不打算要你們的命,而賢兄妹經過此番折騰,又何來絲毫收獲?既然沒有收獲,何苦要受這番折騰?少堡主,若非無聊,你卻怎生解釋?”
  危重頗為窘迫的道:
  “可是,可是……未動手之前,我們以為會有收獲
  毒魄道:
  “天下事,要靠把握,不能憑揣測,少堡主‘以為’之余,性命堪慮!”
  危重偷偷瞧了妹子一眼,但見危蓉雙目微顯紅腫,淚痕隱隱,且冷冷的板著一張俏臉蛋,那模樣,說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收回長劍,危重過去扯了妹子一把,低聲下气的道:
  “我們走吧,蓉妹……”
  危蓉的視線迅速溜過地下“盤龍四棍”那四具血肉狼藉的尸体,又停頓在毒魄的面龐上,毒魄深切的感受到這位危大小姐目光中的憤怒与怨恨,那的确像是兩把利刃,又冷又銳,直透心底:
  赶忙再扯了扯妹子衣角,危重提心吊膽的壓著嗓門央告:
  “別使性子了,蓉妹,万一事情起了變化,我們可是半點好處撈不到,走吧!蓉妹,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猛一揚頭,危蓉轉身狂奔而去,固然沒向毒魄打招呼,甚至連她的老哥也不搭理了。
  危重尷尬的望向毒魄,本待抱拳為禮,想想又不妥帖,只好露出一抹苦笑算是告別,緊隨著危蓉背影急急追去--這雙兄妹,不錯是鬧得灰頭土臉,但總算全身而退,此情此景,保得全身即乃上上大吉了。
  無星無月的斯夜,天上,又飄起霏霏細雨,雨絲冰涼,扑面沁頸,倒有几分雪花似的冷冽,一場秋雨一場寒,時序又朝蕭索挪近了一步。
  “抱固岭”下,有個小鎮甸,名稱叫做“群英集”,原來,此地的稱謂可不是什么“群英集”,只因為“抱固岭”上立著“鬼王旗”的大寨,“鬼王旗”的有關人物常常來往,進出頻繁、這里自然而然也就“群英”畢集,逐漸囊括入“鬼王旗”的勢力范圍之內,成為他們外緣据點的一環。
  雨絲飄洒向黑暗的大地,也蒙蒙的掩罩著“群英集”,集子里燈火寥落,點點孤零,昏黃慘淡的光影偶而映照著綿密的細雨,越發顯得遠處的幽邃無邊無際,好一片秋燈夜雨的凄涼。
  夜寒風凜之余,集子內外固已行人絕跡,寂靜如死,連狗吠也听不到,但有個地方卻特別的透著熱鬧--大街尾那條斜巷巷底,門口挂著一盞褪色紅油紙燈籠的酒肆,殘剝的油紙燈籠上寫著書法不怎么高明而且業已模糊的兩個黑字:“旺記”,是了,“旺記酒肆”。
  “旺記”的門里隱隱傳出粗聲粗气的吆喝聲,喧笑聲,以及直起嗓門的猜拳行令聲,間或夾雜著几句連爹帶娘的“三字經”,光景十分熱鬧。
  巷底一棵大槐樹下,毒魄正一個人默然獨立,枝葉的陰影覆蓋著他,像是把他的軀体緊緊包裹密實,要不是走到近前,誰也不會發覺樹底下居然還有一個人在。
  這樣的天气,這樣的時間,毒魄當然不會毫無目地的跑來此處吹鳳淋雨,他是絕對的有所為而來--他打听過,“鬼王旗”屬下“豹房”的人經常會到“群英集”來喝酒取樂,辰光多在入夜之后,而且,習慣來這家“旺記酒肆”。
  他知道“癩蛇”具有相同的身份,然則,他仍不能确定殺害飛星的凶手是誰,但他希望能從這几個人身上查出端倪。
  在這棵枝葉茂密的大槐樹下,在這凄風苦雨的夜里,他已經枯候了一個多時辰,“旺記”里有人在飲酒沒有錯,他尚無把握這些人中間有沒有他的特定對象在內,他不曾闖入查看,因為他不想打草惊蛇或引發其他無可逆料的异變,他喜歡用他自己的方法行事--不動聲色的,卻起若雷霆万鈞。
  夜,更深沉了。
  雨仍未歇。
  “旺記酒肆”的木門“砰”的一聲被人踢開,几條大漢相互擁攙,步履踉蹌的自內涌出,几個人口中高聲叫囂,喧嚷不停,看情形,八成喝得差不多了。
  樹底下,毒魄凝聚目力,就著燈籠与屋內透溢的光輝仔細觀察這几個出來的人,但是,他失望了,這几個人的外貌,沒有一個符合他特定的對象。
  半合的雙目間有一抹無奈的歎息,當這抹歎息正漾散于眉字,他的兩眼卻突然暴睜--他看見了,跟在那几個醉漢之后出門的一個人,可不正是生得一副猴像?燈籠下的暗淡光暈,尤其照得那只朝天鼻纖毫畢露,形余突出!
  這位猴頭猴腦的仁兄,身材長得特別小,尖嘴削腮之外,一對眼珠子微微內陷,頭頂一撮淡淡黃毛,加上那只朝天鼻,如果不穿衣裳,再于頸間套扣一副鎖鏈,恐怕就和一只真猴子沒啥差別了。
  毒魄暫時沒有任何行動,只是緊緊盯視著那人,盯視著他長長伸了個懶腰,仰天打了個哈欠,盯視著他大搖大擺的往前走去。
  酒肆里沒有人繼續出來,而這位人形像猴子的家伙,距离前面那几個大漢--毒魄估量他們也是“豹房”的同伙--大約有兩丈之遙。
  等對方再往前移動几步,走出了酒肆的燈籠光暈之外,而頭一撥人也剛剛轉离巷口,毒魄的身形已若一抹幽靈般自槐樹下飄現,無聲無息的飄落在這位猴頭猴腦的仁兄旁邊,模樣仿若他們本來就是并肩同行似的。
  這人又往前走了一小段,直党中感到有些不大對勁,這种感覺,有如夜經墳地,好像老覺得冥冥中有什么异物隨后潛躡一般,似乎連后頸窩的毛發都豎立了--他猛停步旋身,這一旋身,才真嚇得他蹦跳三尺,險些把一顆心從口腔里迸出。
  夜暗里,迎著他的是一張臉,一張似真似幻,若人又若鬼的臉孔。
  不錯,這是毒魄的面孔,是毒魄那張陰沉冷酷的臉龐,是那一頭皓銀的自發,有几點雨水順著毒魄的眉梢滴落,迷漾中,怎的雨滴看上去,如同一串血淚?
  嘴巴急劇的翁合著,滿口的酒气化做了陣陣寒瑟的白霧,這人背脊抵上巷壁,空瞪著一對猴眼,惶恐又慌亂的出聲:
  “你你你……你是誰?你,你想干什么?”
  毒魄靜靜的望著對方,一聲不響。
  剎時的惊悸之后,這位亦曾久經風浪的仁兄終能迅速定下心神,多少恢复了一些常態;他用力在自己臉孔上抹了一把,嗓調略略提高。
  “朋友,不要在這里裝神弄鬼,自触霉頭,玩這种下三流的把戲玩到我姓方的跟前,你約摸是壽星公吊頸,嫌命長了?”
  毒魄平平淡淡的道:
  “你說你姓方?叫方什么?”
  那人不知不覺順口道:
  “我叫方久壽--”
  點點頭,毒魄道:
  “方久壽,你是‘鬼王旗”下的伙計?”
  一股怒气驟然由心底上沖,這位方久壽這才發覺自己未免過于窩囊,過于馴服了,他一張猴臉往下一沉,僵著聲道:
  “我是干什么的你又憑什么來問,你以為你是誰?沖著我方某人唬大唬二,你的麻煩大了,好朋友,咱們得親熱親熱!”
  毒魄七情不動的道: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方久壽。”
  打鼻孔里重重哼出一聲,方久壽冷厲的道:
  “我會回答你的問題,不過不是在這里,好朋友,你就跟我走一遭吧。”
  毒魄道:
  “去哪里?”
  方久壽惡狠狠的道:
  “‘鬼玉旗’的‘豹房’,你小子可听過?”
  長長“哦”了一聲,毒魄道:
  “如此說來,我并沒有走眼,方久壽,你果然是‘鬼王旗’的人,而且,猶是‘鬼王旗’所屬‘豹房’的一員?”
  方久壽帶三分得意,七分恫嚇的嘿嘿獰笑起來:
  “好叫你得知,我不但是‘鬼王旗’的兄弟,更屬‘豹房’十二‘獵手’之一,你今晚吃錯了藥,撞正大板,只能怨自己時運不濟,招子欠光,好朋友,認命了吧!”
  毒魄的目光向左右巡視,眼前的環境他尚覺得滿意--巷子里已經冥無人跡,駐足之處隔著酒肆約有兩丈之遙,而且酒肆中不聞喧嘩之聲,大概沒有几個食客在內了,至少,像“鬼王旗”屬下的這類“食客”,約摸走淨啦。
  方久壽警党的挪動了一下身子,他目露凶光,粗著嗓門道:
  “你少打如意算盤,休看我獨自個放了單,你以為你就吃得住我?朋友,這正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投進來,乖乖跟我去‘豹房’應卯吧!”
  雙臂環抱胸前,毒魄十分有趣的端詳著這方久壽,并不徐不緩的道:
  “方久壽,既然你能在‘豹房’頂一個角,相信多少也有點見識,俗話說,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你怎不想想,如果我吃不住你,又怎會將你截下?”
  方久壽怒道:
  “你怎么知道你吃得住我?”
  毒魄笑了笑,道:
  “憑經驗、探行情,然后就知道你的分量了,怎么樣,方久壽,在尚未吃足苦頭之前,是你跟我走呢?還是我跟你走?”
  這冷的天,方久壽的額頭上居然冒出了汗,他只覺喉嚨干燥,心跳加快,渾身里外上下,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不得勁,苦的是嘴巴還不能放軟:
  “我跟你走?娘的個皮,你做得好夢,在這‘鬼王旗’的一畝三分地里,你想撒野發熊?門都沒有!不管你是哪一號人物,交待不清白,就別想囫圇著上路!”
  毒魄神色漠然的道:
  “你打定主意沒有,方久壽?”
  心腔子暮然收縮了一下,方久壽色厲內茬的咆哮:
  “我有什么主意好打?倒是你,還不快快叩頭領罪,俯首就擒?”
  毒魄退后一步,緩緩伸出他的兩只手來,這兩只修長厚實的手掌掌心向下,他輕描淡寫的道。
  “這是我的一雙手,方久壽。”
  咽了口唾沫,方久壽全神戒備,卻不由得提心吊膽的道:
  “你的一雙手?娘的,你的一雙手又怎么樣?”
  毒魄道:
  “這雙手,到目前為止,仍然只是一雙手,一雙靜止的手。”
  方久壽又是惊疑,又是惱怒的叱喝:
  “少他娘故弄玄虛,你嚇不住我!”
  毒魄點點頭。
  “當然,現在這雙手嚇不住你,但是當這雙手開始游移,開始有所動作,它就會嚇住你了,因為到那時候,你將會發覺,這不僅僅是一雙手,而是召魂的符令,索命的血幡,使你哭天號地,無所遁形!”
  方久壽抹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咬著牙道:
  “有本事就使出來,老子不听那些瞞天過海,邪魔歪道!”
  毒魄道:
  “真個不見棺材不落淚,方久壽?”
  右手悄悄伸入怀里,夜暗中,方久壽的形態透著野性,像煞一頭被激怒的猴子,就差沒有齜牙咧嘴吱吱怪叫了。
  毒魄平伸的雙手一點一點向上提起,然后,成左右慢慢分開。
  方久壽便在這時猝然發難--他伸入怀中的右手閃電般抽出,一條掣舞的寒芒倏忽穿射,強有力的對准毒魄的胸膛穿射!
  雙方的動作,几乎在同一時間展開,而嚴格的說,毒魄的行動比之方久壽還稍稍慢了一點,但起式慢并不意味著速度差,當方久壽手中那溜寒芒將触及毒魄胸前的俄頃,他左右分開的雙掌往上猛合,“吭”的一記已把方久壽兜肩震出,姓方的那柄牛角寬面短刀只隔分厘之隙,未能傷及毒魄,事實上,這次他未能傷至!毒魄,恐怕一輩子里就再沒有第二次机會了。
  但覺雙肩腫骨處仿似各中了一記鐵錘,方久壽整個身子倒撞在巷壁上,他卻咬緊牙關,趁著回彈之力一頭沖向對方,牛角覓面短刀由下朝上倒划,意思是想給敵人來個大開人膛!
  毒魄好整以暇的站在那里,等到方久壽再度前扑,他的左手微微比成一個半弧,手肘便那么湊巧的頂開了姓方的握刀的右腕,而掌沿剎時反拋,方久壽已隨著一聲骨骼的斷裂聲萎頓做一團。
  方久壽斷的是肋骨,右脅部位的肋骨,從頭數第二條及第三條,毒魄知道。
  一把抓住方久壽頭頂的那撮黃毛,毒魄眯著眼俯視這張挺頸上揚的面子,面孔正痛苦的扭曲著,扭曲得有些變形,口鼻間粘糊糊的不知是沾著涕涎抑或雨水,總之,這是一張飽受折磨的面孔。
  短刀掉在地下,兀自眨著冷眼,雨絲飄落于刀鋒,冷眼也顯得落寞了。
  毒魄放低了聲音道:
  “今天的天气不好,日子也不好,方久壽,算你走了一步背運。”
  渾身抽搐不停,方久壽凸瞪著一雙眼珠子,恐懼又痛楚的呻吟:
  “你你……你想把我怎么樣?”
  毒魄淡淡的道:
  “我會找個僻靜的地方,問你几個不怎么有趣的問題,要是你回答得令我滿意,且未涉嫌其中,你受的罪就到此為止--”
  喘了一口粗气,方久壽吃力的道:
  “否……否則呢?”
  毒魄聳了聳肩:
  “否則,你斷掉的兩根肋骨,只能算是開始--報應的開始。”
  忽然覺得一股寒意自脊梁上升起,方久壽怔怔的望著毒魄,脫口道:
  “你是誰?”
  毒魄微笑了:
  “老實說,‘鬼王旗’‘豹房’所屬的伙計們并不机靈,至少,你老兄就絕對稱不上机靈,要是你夠机靈,怎會到如今還認不出我是誰?”
  方久壽的視線慢慢移動,從毒魄腰際的黑皮口袋延伸到他深沉世故又滿布風霜的臉龐,然后,是那一雙半合的眼,是那滿頭如雪的皓發,于是,突兀間姓方的開始痙攣起來,像被人用腳重重踩在地下似的不住喘息,嘴巴也因過度的惊怖而扯歪了:
  “天爺……你……你該不會是毒一刀吧?”
  毒魄頷首,做菩薩低眉狀:
  “你知道,我喜歡這個混號,我一向就喜歡這個混號。”
  方久壽驀地雙眼翻白,喉間“喀”“喀”作響,模樣就似犯了羊癲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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