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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落霜天,大早。
  沒有亮麗的晨曦,沒有鮮活的陽光,更沒有清脆的鳥鳴。
  云層霾積著,陰灰翳重,像鉛塊一樣彷佛就壓在人們頭頂,北風吹得有似續婦啼泣,鳴嗚咽咽的;地面遠近沾布著斑斑霜白,透著那??僵漠的寒意,這不量個好天气,尤其不是一個适合遠行的好天气。
  但庄翼無從選擇,上命在身,責任當肩,說上路就得上路,那有給他挑揀好日子的余地?
  身為河朔一帶十州八府的刑差總提調,場面上夠風光,擔子亦相對的沉重,人們只著到他威武消遙的表相,誰又知道他輪值出勤時的辛勞?辛勞猶不在話下,步步荊棘,殺机四伏的環境才更令人變心,他這個“總提調”,揭明了說,簡直就是拎著腦袋玩命的行當,神經若不夠強勒,還真干不下來,晨昏顛倒,寒暑不分的在刀口下打滾,盡同些各形各色的凶煞惡鬼糾里,生活當然是刺激,可是剌激多了,人便難免變得麻木啦。
  這趟差,走的路線是從“老龍口”到往南去的“靖名府”,沿途約莫有三百來里路,庄翼盡可能選大道走,不過,中間仍少不得要經過几處險??冷僻的荒山野鎮,地形地勢打開天辟地的當口便擺在那里,由不得你喜歡或是不喜歡。
  庄翼可不是單槍匹馬,他們這一行連他共有九個人,五個跨在鞍上,四員徒步拉腿,而這四位徒步拉腿的朋友絕對稱不上輕松自在,他們身上配挂的零碎著實不少||每人脖頸間套著一具鑲??銅皮鉚釘的木枷,雙手便并扣在木枷前端的腕口中,兩足足踝還挂著一寸沉甸甸的腳鐐,腳鐐間拖著人多長的一條鐵??,如此就邁不得大步,走起路來尚嘩啦曄啦生響,這猶不說,他們的腰際全栓上一根皮索,皮索的尾端分別執于四個騎士手里,正好一個服侍一個,只有庄翼不曾握著這么一條牛繩。
  看光景,這顯然是一落押解重犯移審的大差,白袍如雪的庄翼,那張面孔也蒼白得可以,星月沉晦,唇無血色,一雙入鬢的劍眉亦糾結皺擰,恁般的無奈与懸慮,把他原有的奕奕神彩都磨暗了。
  何況,尚得加一個長途跋??的“累”字?
  庄翼心里的煩忌,并非杞人憂天,自尋苦惱,他眼下負責押解的這個犯人,沒有一佰是省油的燈,提起來,全乃黑道上凶名遠播的殺胚,滿手血腥的梟孽,四個人身上合共背著七十六條人命,每一位足足夠資格判斬十次還有余,他們的前途不亮,來日無多,只要逮著机會,包管任什么禍事都干得出來!
  這四號凶神,一個是“獨一棍”嚴良,另一個叫何恨,渾名“何小癩子”,第王位號稱“病虎”,姓駱名修身,最后一個,便是“草上煙”艾青末了;嚴良生一付方面大耳的堂皇相貌,腰粗膀闊,軀体昂藏,怎么看怎么像一位雄踞虎帳,總結兵符的武將,誰也不會料到,他竟然是個獨行大盜,而且猶是一個財命兼收的狠毒角色,強取豪奪之余,外帶齊滅其口,此乃他的一頁行事法則,江湖傳視,在他來說不過是個笑話;那何小癩子當然人同其名,長了??頭黃黑交雜,斑剝瘰歷的癩瘡,小身子小眼,連身架骨也那么瘦瘦細細的,外形半點不起眼,可是卻偏有一顆豺狼之心,稟性淫毒之极,他對女人興趣濃厚,無論美丑姘強,但要被他看中,則斷難幸免,更可怕的是這家伙心態异常,俱有跡近獸性的強烈虐待狂,遭他蹂躪過的婦女,香消玉隕的比比皆是,運道好,也落得個遍体??傷,气若游絲,何小癩子似乎不是在玩姑娘,更像是和那些可怜的獵獲物搏命了;至于駱修身,黃蒼蒼的一張皺皮臉,透著那股子要死不活的痛容,十足風中殘燭,大限不遠的寫照,如果你當真這么以為,就錯得离譜了,姓駱的可橫著呢,在河朔“滄州”以南,他是地面上頭一號私鹽販子兼驢馬行大把頭,舉風獨占地盤,并吞同道、壟斷市場或狙殺外幫等等勾當,他干起來最是激情生猛,以前的記錄不必去說,只在落网之前的兩個月,他老兄就活宰了三隊打河西那邊過來的鹽梟總共是十四條人命,外帶拿買十匹瘦馬的价錢硬進了三十乘健駒,關東來的馬販子當然不答應,結果卻是拖上一條殘臂回去,這頭“病虎”那里像頭“病虎”?所行所為,簡直就同“瘋虎”差不离啦!
  那“草上煙”艾青禾,光瞧他的渾號,便知道這小子的輕身功夫不弱,草上飛煙,何其巧???此君屬于高銚身段,膚色黝黑,臉上一對金魚眼不但特別凸突,更且時時閃爍亂轉,從外表看,似乎是付賊頭賊腦的德性,實際上他卻決不是賊,他干的營生,乃是二百六十行之外的獨門生意||討債,討債就討債吧,亦算是替有此須要的顱主們效力解憂,問題發生在他討債的方式与手段上,人家欠帳的如果還不出錢,他二話不說,立即要命,沒有丁點團回余地,這些年來,衙門里有案可稽的,業已是十七縷冤魂背在姓艾的身上!
  就這么四個人,四個陡囚,四個凶煞,如何令庄翼不戒慎戒惕并傷透腦筋?
  抬頭望了望灰郁陰暗的云天,庄翼不由在心里歎一口气,這种天候委實靠不住,隨時都有下雪的可能,眼前任務艱險,加以路途遙遠,一朝雪落風起,勢必益增押解上的困難,途間滯留既多,麻煩怕就跟著來了。
  前面馬上那個赤面獅鼻,腰粗膀闊的大漢這時調轉頭來,以一种微詢的語气開口道:。
  “老總,照天气看,咱們只怕赶不到預定的投宿地頭了,走不是就近找個什么所在先落腳,也好盡早把這几個東西按牢拴聚?”
  說話的這位,是庄翼手下十二位“鐵捕”之一,六房門里鼎鼎大名的“豹子膽”錢銳,不僅武功好,性情之剛烈亦和他的本事等量齊觀;庄翼有些無精打彩的道:”正巧走在這荒郊僻野的半截腰上,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卻是到那里去找個落腳處?“
  錢銳抹一把臉,道:“這條路我睢也不熟,以前倒還走過兩三趟,我好像記得,就在山腳右轉出去里許地,靠斜坡上搭得有一片草寮,約摸是給那些獵戶樵子歇腿用的,寮棚挺新,亦夠寬敞,好歹湊合這一宵再說……”
  庄翼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錢銳不解的道:“什么多久以前的事?”
  眉頭微皺,庄翼道:“我的意思是說,你看到那片草棚搭在那里,有多久啦?”
  錢銳忙道:“不久,似乎便是去年開春前后。”
  庄翼吁了口气,道:“但愿草棚子還在,至少還能遮遮風,避避寒,比露宿野地來得強,不過草棚子到底只是片草棚子,別讓這年余來的雨雪霜暴扯垮了才好。”
  嘿嘿一笑,錢銳道:“碰碰運气吧,要是寮棚垮了,只好找個背風處搭帳蓬啦,我們無所謂,就怕委屈了老總你……”
  庄翼哼了哼:“你把我當成細皮嫩肉的大姑娘了,錢銳?”
  縮縮脖子,錢銳調回頭去,用力一抖手中握著的牛繩,人吼如雷:“兀那姓嚴的邪雜碎,你還不給大爺我跑快點?磨磨增增是想拖死狗么?”
  嚴良被錢銳這猛然一抖,禁不住腳步一個踉蹌,差點便橫跌出去,他霍地回身,??目掀眉,立時破口大罵起來:“錢銳,你不過是個吃糧跑腿的鷹爪孫,提起來大子不值几吊,你又以為你是睢?沖著老子耍這等的威風?娘的皮,老子在道上吃香喝辣的時候,你個狗腿子尚不知在那里給人拎尿壺哩!”
  錢銳二話不說,突兀出力振腕肘,右手倏翻,挂在腰側的那圈蟒皮鞭子業已揮起,鞭影飛掠如閃,在“咻”“咻”不絕的尖銳破空聲中,狂風暴雨般便是摟頭蓋頂一掄狠抽,直打得嚴-良又蹦又跳,嗅號怪叫連連,剎時間,額臉頸項,雙手雙腕各處,但凡露肉于外的部位,全已血痕交錯,條條瘀紫密布!
  驀然揚起鞭梢,淡灰色的鞭身靈蛇般回繞,几個漂亮的弧度倒卷,錢銳已收鞭懸腰,他皮笑肉不動的齔齔牙,完全不帶火气的道:“拎尿壺的狗腿子,今天偏就打得抽得你這吃香喝辣的山天王,形勢比人強,在什么光景下說什么話,老友記,你認命了吧!”
  嚴良頂著滿頭滿臉的累累血痕,模樣猙獰可怖,恍如厲鬼,他直著喉嚨哇哇大叫:“你打,你打,老子便叫你當場打死也決不裝孬扮熊,老子今天是龍困淺水,虎落平陽,走了這步背時運,活該犯沖于小人,但要一朝轉了風水,姓錢的,看我能不能抽你的筋,剝你的皮!”
  錢銳聳聳肩,笑道:“風乾的鴨子,楞是嘴硬,性嚴的,你當我不敢鞭死你個王八蛋?”
  栓在另一只手上的何小癩子,先瞄了一眼執著自己腰間繩尾的那個禿頭油臉的大胖子||大胖子亦屬庄翼手下十二鐵捕中的一個,人稱“毒彌勒”,姓竇,雙名黃陂,老公門了,心狠手辣猶在錢銳之上,是而小癩于不得不先看看風色,以免也吃一頓生活,現在口竇黃陂僅是微眯著眼,似笑非笑的瞅著他,不像亦有抽冷子整冤枉的意思,小癩子壯起膽來,開口說話:“我說老嚴哪,你這是發的那門子瞟?人處屋檐下,不能不低頭呀,忍口气,皮肉少受罪,何苦楞在嘴舌上逞強?人家高高在上,我們低低在下,刀把子抓在人家手里,你不順服點,成么?”
  眯著兩眼的竇黃陂吃吃一笑,沙著嗓門道:好個狗操的何小癩子,居然乜人模人樣的說起人話來了,你倒識趣乖巧,不曾明槍亮火的頂撞,否則,嘿嘿,小癩子,你腦袋上的疙瘩怕就越多了|“何小癩子,嗯,何恨微微呵呵腰,陪笑道:“竇爺,我小癩子可是知逋進退,明曉利害的人,只要竇爺你抬抬手包涵點,小癩子包管不會替你惹麻煩||”竇黃帔七情不動的道:“多石石風色,小癩子,人但凡活著,不論活得長短,都該盡可能的求個舒坦,動輒招打挨捶,弄得血糊淋漓的,又叫何苦?”
  這時,庄翼淡淡發話道:“赶路吧,天色暗了。”
  “病虎”駱修身腰上的牛繩是握在一個面容清??焦黃的仁兄手里,這位看似老煙鬼般的鐵捕,唇蓄兩撇八字胡,背脊略見佝樓,但一雙招子卻精灼閃亮,左右太陽穴百鼓,那??練家子的气勢明擺明顯著||他叫苟壽祥,“陰陽判”苟壽祥。
  于是,苟壽祥開腔了,當然是沖著駱修身:“赶緊挪腿開步,我說,駱大把頭。“
  駱修身或許是抱定“光棍不吃眼前虧”的主意,也或者自然不值回沖,他一言不發,拖起腳鐐便“叫啦”“叫啦”的朝前走,而且,走得挺快。
  監管“草上煙”艾青禾的那位,名叫佟仁和,號稱“自面煞”,白白胖胖的一張圓圓臉,臉上不時挂著那等“天官賜福”似的笑容,如同一個小買賣做得不錯的士財主,打外表著,誰也看不出他是個吃公門飯的老江湖,自則更猜不透他亦是儕身鐵捕之林的角色了;佟仁和手上的牛繩只略轉擺布,艾青禾立時邁步前行,兩佰人間似有默契,配合得十分的融洽,相當的和偕。
  風,括得更尖銳凄寒,空中的灰云,也滾動得越來越凶涌了。
  九個人,五匹馬,几乎像小跑般匆忙赶路,不片刻繞過口腳,庄翼手搭涼棚,眺望右邊起伏不平的大片波脊,隨即裂唇而笑,哈,他已看到那片并不起眼的草寮啦。
  錢銳一張嘴,嗆得臉紅脖子粗,一股得意之情卻仍然溢于言表。
  點著頭,庄翼道:“不錯,草棚子還在那里,我們好運气。”
  錢銳深深吸气,止住咳嗽,笑呵呵的道:“全是托考總的福,說真的,在看到這片草寮之前,我心里還七上八下,生怕早就吹跨它丈人的了!”
  那邊的竇黃陂沙沙的接口道:“你也別太過高興,老錢,既便草棚子沒跨沒散,充其量也只是片草棚子,能不能住人歇腿尚未可定,那种他娘的頂隙透天光,壁縫鑽寒气的滋味,并不見得強過野地露宿多少。”
  錢銷“嗤”了一聲:“胖子,不要不識好歹,若是你對草棚子沒興趣,外頭轉天席地悉由會使,誰怀著你來?竇黃陂瞪了錢銳一眼,卻不再吭聲,庄翼跨下的白馬忽然超前,領先奔去,這個意思是說,一干人騎等又該加把勁緊攆一陣子。xxx竇黃陂可的确猜對了,草棚子搭蓋得挺大,容積不小,但是棚頂的茅草業已層層剝落,可見天光,毛竹??并排而成的四壁亦多處腐蝕霉爛,隙洞錯落,冷風直竄,加上遍地鳥獸糞便,光量就更不怡人了。庄翼只背負雙手,閒立門外,錢銳十分來勁的指揮著四名囚犯內外清理環境,這四位黑道”大佬“推說個:不愿,滿怀窩囊,卻也只好忍气吞聲,要死不活的帶著刑具干事,其他三位鐵捕,正落得清閒,聚到一堆扯淡去了。不片歇,總算大概整理得差不多了,錢銳一頭鑽出棚外,同庄翼躬躬上身:“里頭請吧,若總,地方不怎么合宜,好歹將就一宵再說,明天赶到地頭落宿,決計給老總把今晚的委屈追補回來……”
  庄翼笑笑,管自走進草寮之內,嗯,是比先前乾淨多了,那股沖鼻的霉濕气味似也消散了不少,竇黃陂抗進他自己及庄翼的行李里卷,挑了個最避風的位置,將庄翼的行李攤開??
  平,陪著笑道:“??上請坐,老總。”
  庄翼頷首:“你忙你的,胖子。”
  錢銳啾一眼并排坐在一偶的那四名解犯,然后向庄翼湊近兩步:“今晚上想吃點什么呀,老總?”
  庄翼笑道:“如果投宿在城鎮客棧里,想吃點喝點什么自則不難,現下卻是這么一個鬼冷冰清的所在,四望不見人煙,錢銳,莫非你還能變得出花樣來?”
  神秘兮兮的霎霎眼睛,錢銳放低聲道:“別人能湊合,豈能委屈了老總你?我早就有預備啦,行囊里帶了具鐵皮小火爐,外加一句木炭,足夠煮兩頓熱食,吃的歷,有粉條、乾腸、腌肉,還有一顆大白菜,只是萎怀了點,再配上海牛舌頭、大??、烙餅和白面餅,我想也差不多了……”
  庄翼舐舐嘴唇,道。
  “何止差不多?此時此地,能吃到這些,簡直就是人間美味,不讓山珍海錯嘍,錢銳,你赶緊起火吧,這一陣鑽赶下來,恐怕大家都餓了。”
  錢銳忙道:“熱會有限,我著還是老總先用,我們另吃我們的……”
  庄翼搖頭邊:“這怎么行?要吃大伙一塊吃,兄弟們在一起,有禍同當,有福如何我獨享?錢銳,出門在外,沒家里那么些規矩講。”
  錢銳不再多言,卷起柚子立時忙活開來,“白面煞”佟仁和也赶過來幫忙,兩個人升火熱鍋,加肉下菜,還挺最有都么一回事,竇黃陂提著水壺從外頭打水進門,亦跟在一邊張羅,气氛而然如間野宴。
  有香味從鍋里飄起,真是香,并坐一排的那四位階下之囚,全不約而同的抽鼻子、??唾沫,何小癩子何恨首先忍不住出聲叫:“我說,列位解差公爺們,天下之大,有他娘斷頭鬼,沒有餓死鬼,我們哥儿四個,打今天一大早挺到現下,只吃了兩塊烙餅,業已是餓得前心貼后牆,有好吃的,列位公爺可不作興獨享,殘湯剩菜,好歹也該布施我們一口才是……”
  靠在那片破草門邊的“陰陽判”苟壽祥,冷眼啾著發話的何小癩子,陰惻惻的道:“小癩子,休是說,你們也想吃香的、喝辣的?”
  何小癩子縮縮脖頸,乾笑著道:“苟爺,你可別誤會,我的意思,呃,只是說如果列位吃得有剩,不妨賣點殘羹余瀝下來,也讓我哥几個沾沾油葷,滋潤滋潤肚腸……”
  苟壽祥不答理,管自又問:“你還說,天下只有斷頭鬼,沒有餓死鬼?你是這么說的吧?”
  背脊一陣冷,何小癩子囁嚅著道:“我,呃,我僅僅在打個智方……苟爺,我們确實是餓慌了……”
  哼了哼,苟壽祥面無表情的道。
  “何小癩子,什么樣的人說什么樣的話,什么樣的身份擺什么的譜,你們哥四個又是誰呀?莫不成還叫我們反過頭來侍候各位?小癩子,你放明白點,天下之大,餓死鬼可多著呢!”
  何小癩子苦著一張臉孔,唯唯喏喏:“是,苟爺說得是……”
  頓了頓,他又壯起膽來問:“那,苟爺,我們,我們晚上吃什么?”
  苟壽祥冷冷的道:“囚糧,小癩子,囚犯只吃囚糧,你們吃了這些日子,難道還不曉得囚糧的內容?”
  站在鍋邊,迎看騰騰熱气做了一次深呼吸的“白面煞”佟仁和側過臉來,似笑非笑的朝著何小癩子道:“就數你話多,小癩子,我看你是皮痒了。”
  何小癩子沒有吭聲,快快的垂下頭去,只一垂臉,雙目中的神色立時變得有如蛇??不片刻,錢銳拿杓子輕敲鍋沿,提高嗓門吆喝:“開飯啦,伙計們!”
  其他三員解差,早就各端一只木碗候著了,人人先盛上一滿碗白菜粉條加炖肉的熱湯,再掏出怀里的焙餅配會,但聞唏哩呼嚕的吸啜聲不停,個個砸嘴吮舌,吃得噴香。
  錢銷把庄翼的湯碗親手捧過去,又將鹵味??白及白饃放在木碟里擺好,這才輪到自己享用,他這里甫始咬了一口烙餅,那邊庄翼已在問:“可有酒,錢銳?”
  烙餅在嘴里,錢銳赶緊往下??:“有,有,老總,要燒刀子還是花离?”
  喝了口湯,庄翼道:“淡點的好,就花离吧,誰想喝只准來四兩,驅驅寒,暖暖身,可別喝多了誤事。”
  鏟銳笑道:“酒裝在??壺里,每壺剛好四兩,我帶得十二壺,每人一壺,連明天的量都夠了。”
  庄翼道:“赶到了地頭,記得補續,這玩意多飲無益,缺了卻又掃興。”
  錢銳道:“老總放心,忘不了;你的酒要不要溫一溫?”
  庄翼嚼著??白道:“不用了,冷酒一樣煞癮。”
  等庄翼慢條斯理的就著??壺對嘴啜飲的當口,四個伙計亦已人手一壺開始消遙起來,酒香混雜著尚有余味的菜香,乖乖,誰說苦中沒有樂子?
  于是,饑火中燒的何小癩子“摑”聲吞了口口水,有如餓狼乾嗥:“好心的差爺們啊,你們列位吃也吃飽了,喝也喝足了,該輪到我們哥儿几個了吧?既便是因糧,亦得發下來喂進肚皮才做數啦,天可怜見我們業已餓成了什等模樣?再拖下去,只怕不用挨到地頭去過堂,半路上就逋通陰曹閻府應卯去啦……”
  佟仁和罵了一聲,怒叱道:“何小癩子,又是你在惹厭,娘的皮,就怕餓你們不死,真要餓死了,正好省事,也免得在這數九寒天,害得爺們頂風受凍的吃辛苦!”
  庄翼放下手中酒壺,平靜的道:“給他們發糧食吧,照老樣,只解開左手的枷眼。”
  錢銳答應一聲,擰起腳邊的一只麻布口袋,來到四名囚陡面前,先取鑰匙打開他們的左手枷鎖,讓這四位能夠空出手來進會,然后,每個人賞了一個拳大的硬面黑饃,佟仁和則摔了個水囊到他們跟前,光景還有吃有喝呢。
  几名囚徒默不吭聲,只各自乾啃著屬于自己這一份的冷硬黑饃,還咬嚼得漬漬有聲,好像吃的正是人間美味。
  目光炯充的監規著這四個凶煞進食,錢銳決非開心他們的食欲好坏,而是密切注意對方在吃喝過程問的任何細微動作,他不會忘記,四個人各已空出一只左手來,只這只左手,就能搞出許多名堂了。
  別著何小癩子個頭最小,吃得卻是最快,三下五除二,一個硬面黑饃業已下肚,他砸著嘴舌,意猶未盡的涎著臉諂笑道:“錢爺,呃,評是餓狠了,一份糧竟解不了饑,這光景就和沒吃一樣,能不能再補續一份?好歹填個半飽,也就心滿意足啦……“
  錢銳皮笑肉不動的道:“按規定,每份囚糧就是這么多,一日三次,每次一份,只能減少,不能增加。”
  乾乾的??了口唾沫,何小癩子有些不大服气的道:“為什么只能減少,不能增加?”
  錢銳眼珠子一翻,道:“很佰單的道理,何小癩子,人吃飽了,精神体力便都足啦,一旦有了精神体力,免不了搞鬼作怪,給押解的主見最添麻煩,要是餓得一干王八羔子四肢發軟,兩眼泛黑,就想生事也提不起勁道來,所以說,犯人只可餓得,不可飽得,現在,你約模明白了?”
  何小癩子楞了半響,才悻悻的道:“說來說去,全是你有理……”
  錢銳聳聳肩,道:“本來嘛,何小癩子,你以為你是誰?又以為我是誰?”
  這時,盤坐在舖蓋上的庄翼喝完了??壺里最后一滴酒,用手背抹了抹唇角:”大伙該歇著了,明天一早還得赶路,錢銳,值夜的人手排妥了么?錢銳一面將那四位仁兄的左手扣回枷眼之內,一面忙著答話:“回老總的話,我們四個輪班,我是第一班,竇胖子接我,依序下去是老苟、老佟,每人守一個時辰,俟到第四班,也差不多天光啦。”
  庄翼點點頭,還打了個哈欠:“值夜的人要提高警覺,招子放亮,什么時候會發生什么狀況誰也不敢包准,可別砸了差事,面子里子都不好交待?”
  錢銳陪笑道:“老總放心,我們都曉得厲害。”
  于是,庄翼合衣躺下,扯開毛毯蓋住身子,其他三位鐵捕亦各自鑽進被筒困覺,不片刻,鼻聲已起,長呼短吁,還挺有節奏哩。
  錢銳振作精神,先用力在面頰上搓揉一陣,然后雙臂交環胸前,不停來回踱步,他昴起面孔,形色頭例,只拿眼角余光斜瞞四名囚徒,是一寸隨時隨地准備出手鎮壓的架勢。
  角偶處并擠成排的四個人都閉上眼睛默不出聲,不知道是真睡著了還是假睡著了?四張臉上的表情卻一樣陰沉凝重,眉宇間,全像抹聚著一道紫黑。
  燭火熒熒,光影搖動,時而使將草寮中的人形紐曲映眩,有著魔幻似的變化,夜深更殘”那股子詭异气氛,就越發濃響了。
  外面,寒只吹刮得益加強猛,還帶著刺耳的呼嘯,陣陣風來風掠,這片草寮宛若呻吟般格枝顫響,有如一把硬撐著肢体的朽骨,在在顯示出不胜負荷的孱弱老邁,有几次風勢凌厲,錢銳几乎以為棚子就要吹垮了。
  都四位階下之囚仍然閉著眼睛毫無動靜,模樣倒很篤定,周邊的情景狀況,彷佛与他們沒有半點牽扯,隱隱然帶几分豁出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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