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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舊恩情切


  絕斧客陸海并沒有因為這几句含有濃重挑□意味的諷言而即時憤怒,他深沉的一笑,面前的兩個店小二卻早已嚇得語不成聲,四只眼睛都發了直。
  于是,絕斧客大刺剌的轉過身來,瞳孔中立時映入一個身著豪華錦衣,頭扎文士巾的中年人。
  這人身材适中,面孔白晰而略帶著一絲鐵青,五官生得十分端秀,但是,卻在一雙眼睛里露出几分极。
  難察覺的狡猾与跋扈之气。
  此刻他正狠毒的盯視著絕斧客,待到絕斧客轉過身來,當那冷森而威嚴的眼神与他相遇時,卻不由令這錦衣的中年人心底暗暗一寒,面上的顏色也松緩了一些?
  絕斧客大馬金刀的瞥了那中年人一眼,冷峻的道:“朋友,你适才是對老夫講話么?”
  中年人忽然態度強橫的哼了一聲,撇著嘴道:“你這是明知故問,難道說,除了好漢你在這里吼叫罵辱之外,還有別的朋友做得出來么?”
  絕斧客已經看得出來眼前的中年人心里有些遲疑,但是,他卻不明白為何在瞬息之間此人又張狂起來。
  那人又沙啞而不屑的冷笑道:“看你一把年紀,大約也在江湖上跑了兩天,俗語道:入山謁寨,過境問俗。朋友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姓胡的是吃那口飯的,居然在我胡某人背后妄加評辱,嘿嘿,這就應了士可忍孰不可忍那句話了。”
  絕斧客陸海忽而撫髯大笑起來,正當他笑聲出口之際,一個猛厲的口音已在樓梯下驀而響起:“老匹夫,給大爺閉上你的鳥嘴!”
  絕斧客笑聲嘎然而止,雙眸中煞气逼射,錦衣中年人卻鄙夷的一哼,將目光自他肩頭斜過,向梯下的人打著招呼:“師兄來得正是時候,咱們在道上跑了十來年,在葉家集混了牟輩子,不料今天卻有人膽敢當面拂須,背地里穢語污言的胡說八道哩。”
  梯下之人嘿了一聲,蹬蹬蹬的奔了上來,自絕斧客身傍擦過,正眼也不瞧一下的走到那中年人面前,沉穩的道:“賢弟,為兄到三師叔隱居之處打了一轉,是而來晚了,倘望賢弟勿怪,葉家兄弟都來了不曾?”
  中年人笑道:“早就來了,還有毒□子蔡望民、九節銀鞭魏一峰等也在,就專等候師兄你的大駕了。”
  二人一搭一言,意態洒脫,絲毫未把絕斧客放在眼中,舉手投足之間,更是目無余子,狂傲得厲害。
  絕斧客陸海表面上雖然毫無顯示,內心里卻早已殺机填膺,憤怒至极,但是,坐在屏風那邊的長离一梟并沒有任何表示,因而絕斧客也不便貿然造次,在這酒樓上大打出手。
  与那錦衣中年人交談的角色,是一個体格魁梧…長相威猛的紫臉膛大漢,年紀比那錦衣人稍長,約在四旬左右。
  這時,二人已談得差不多了,紫臉膛大漢回過頭來淡淡的掃了絕斧客一眼,冷漠的道:“老朋友,看你這身穿章打扮,不像是中原兩道上的同路,离鄉背井,最好少惹麻煩,在下『擎天劍』鮑能,适才出口雖然冒犯朋友,卻也是為朋友你這條老命著想,我這賢弟太虛劍胡坤,還素來沒有如此容忍過哩。”
  那錦衣中年人──太虛劍士胡坤,此刻面有得色,卻故做坦然大量之狀,一派“不与該輩一般見識”的模樣,大剌剌的道:“算了,師兄,放他走吧,也真是,這年頭人都狂得不知道自己是斡什度的了,忌弟若是与迫些人生气,只怕天天都气得吃不下飯呢──”
  “擎天劍”鮑能大笑道:“賢弟果然大人气量,對,一方豪雄便該有此气度,老朋友,你請便吧,那唱詞的妞儿也叫她快滾。”
  兩個堂倌早已直起腰來啦,一個媚笑著道:“小的就說嘛,誰不惹,偏偏專惹胡、鮑二位老爺子,唉,也真虧二位老爺子宰相肚里撐得船,又加以一向愛護小店,不然哪,可就真難說呢………”
  這時,打屏風里又出來三個中年漢子及一個油頭粉面的年青人,一面大步迎上,一面轟笑道:“鮑大哥來晚了,該罰該罰………”
  這時,自梯下跑上來那肥得像個東瓜的紅鼻子掌柜,誠惶誠恐,打躬作揖的向諸人請安,于是,店小二又開始神气活現的推著那可怜的一老一少往樓梯下行去。
  絕斧客陸海緩慢的梳理著他美麗的胡辮,看著眼前這一幕跡近可笑的鬧劇,直待店小二再度開始動手拉扯那老人家及少女的時候,他才冷沉沉的一笑,往欄干上微微一靠,威狠的道:“伙計,拿開你那只髒手!”
  這句話有若一聲霹靂一般,霎時,所有的談笑聲都停止了下來,每一雙眼睛都惊訝而憤怒的向絕斧客瞧來。
  絕斧客毫不在意的笑笑,道:“擎天劍也好,太虛劍士也罷,包括你們這几個兔子王八賊全部在內,卻是一窩雜碎,懂么?一窩雜碎!”
  擎天劍鮑能的紫色面孔在剎那間已漲得通紅,他自鼻孔中重重的哼了一聲,踏前半步,強□著怒火,道:“老朋友,你是真想在虎頭上拔須不成?”
  絕斧客陸海傲然一笑道:“閣下,這句話原應該老夫說的,呵哈,當老夫宅叱江湖之時,只怕閣下你,以及你身傍這一群,都還在穿開襠褲哩!”
  太虛劍士胡坤驀然大叫一聲,吼道:“師兄,你還和這老匹夫扯個屁,走,咱們外面見真章!”
  那形似浮滑的青年,“唰”的一聲脫去外罩藍緞子長衫,露出一身緊扣英雄裝束,怒叫道:“胡大哥,這老小子何值大哥你親自動手?待我魏一峰剝他的狗皮!”
  另外三個中年漢子亦紛紛怒罵連聲,磨拳擦掌,唾沫四濺,大有不噬此人誓不甘休之概!
  擎天劍飽能到底是見過一些場面,人也比較世故老成,他一擺手阻止眾人喧叫,硬生生的道:“老朋友,你這是硬逼英雄上染山,恕不得我們給你苦頭吃,走,到街上去較量較量,免得累及無辜!”
  絕斧客豁然大笑道:“老子把你們這一群瘋狗好好整治一番,也好叫爾等知道江湖之大,你們這些窩囊廢還登不上堂,入不得室!”
  說罷,他一撈灰色的毛氅,便待下樓──
  而在此時,長离一梟那瘦削而适中的身形已如鬼魅般飄出,嘴角上那抹古怪的微笑依然,洒脫地站在諸人右方三尺,淡淡的道:“陸旗主,你和他們動手動腳,豈非有失身份,教訓這群廢料也用得著下樓么?”
  絕斧客陸海恭謹的道:“是,島主,請准許本旗主放肆。”
  長离一梟微微一笑道:“陸旗主。你下去請那位老先生与姑娘先入暫息,這些毛頭小伙子由本島主施以薄懲便了!”
  絕斧客答應一聲,下去護著那一老一少行上樓來,一傍的兩個店小二卻嚇得不敢稍作動彈。
  太虛劍士胡坤怪叫道:“這還得了?在葉家集竟容你們稱強霸道了?我胡某人今日不把你們這兩個老小子擱在此地,便算我姓胡的生錯了八字!”
  長离一梟眼看著絕斧客已將那老人与少女護上樓梯,行向一傍,他才古怪而深沉的冷冷笑道:“小輩。在這區區的葉家集稱強霸道也能算是人物么?呵呵,本島主在天下也早已稱雄道霸了數十年了。”
  那油頭粉面的九節銀鞭搶上一步,嗤笑道:“就憑你這連斗大的字都識不得三籮筐的酸丁么?”
  長离一梟不慍不火,依舊毫無表情的道:“年少時有點枉勁是好事,但是,小子,你這狂勁有些下流,現在,本島主要給你四個巴掌?”
  那九節銀鞭魏一峰雙掌護胸,才待張口大笑,長离一梟的右手已經輕瓢瓢的,卻又閃掣如電的伸到他的面前,四記耳光只有一個聲音,好像僅只打了一下似的,“劈啪”一聲脆響,這位九節銀鞭已經滿天星斗的披打得“蓬隆隆”滾落樓下!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聲響才起,那油頭粉面的朋友已然到了樓梯下面,一陣惊呼尚未于出口,長离一梟又已笑道:“你也魂游太虛一番吧!”
  擎天劍鮑能做夢也料不到眼前這才屆中年的白衣書生會有如此惊鬼泣神的詭异絕學,他才覺不妙,己方兩人已經著了道儿,在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已不容他在腦中思考什么,一种本能的反應,促使他向反方向的欄干后躍身而起!
  長离一梟冷森森的道:“走為上著么?”
  說話中右手不停連探,左掌卻迅如電閃般略一收縮,一陣劈啪響混合在咕嚕嚕的翻滾聲中,余下三名中年大漢已堆做一口團滾下樓梯,擎天劍鮑能也被長离一梟的左手指尖點了一下,就彷佛吃了一根巨杵在腳跟搗了一記似的打了一個蹌踉,一屁股坐倒在樓板上。
  這些僅僅是在瞬息問發生的事,而在人們的眼皮子尚未眨完的時候,事情已經結束了,七名在葉家集響當當的武林人物,已完全嘗到了生平未曾嘗過的甜頭。
  長离一梟甚至連身形也沒有移動一下,他這時輕描而洒脫的一拂衣袖,冷眼注視著七條好漢自地上爬起,更漠然地注視著酒樓中早已雞飛狗跳,亂做一團的食客們在惊呼避讓。
  絕斧客陸海大笑道:“島主好手法,只是本旗主卻沒撈住一兩個玩玩。”
  長离一梟古怪的笑笑,道:“不用玩,早晚有得玩的。”
  此際──
  樓梯下的六個人已艱辛的站了起來,每個人的臉上卻有一條紅腫而鮮明的指印,嘴里的鮮血合著牙齒一齊吐了出來,身上的衣衫已撕破了多處,但是,他們卻再也沒有膽子沖上樓來重新較量一番了。
  擎天劍鮑能咬緊牙關,一步一拐的走到長离一梟前,怒目瞪視著這位洒脫而秀逸的中年書生,狠毒的道:“朋友,你有种,今天鮑某等人算是瞎了眼,沒有看出真人,栽得不冤,栽得應該,朋友,你留下個万儿來,鮑某日后也好報答于你………”
  長离一梟雙手背負于后,兩眼望著屋頂鑲花的板梁,撇撇嘴道:“小輩,你稱本島主為朋友,只怕你要自恨晚生了三十年,本島主的名姓,你還是不問的好,否則,你一定沒有膽子來『報答』于本島主呢!”
  擎天劍鮑能羞愧得額際青筋暴起,雙目血紅,他兩手握拳,自齒縫中一字一字的迸出:“老匹夫”土可殺不可辱,無論你是何人,鮑某也要索還今日之賜!”
  長离一梟陰沉的道:“當真?。”
  鮑能用力點頭,仇怨狠毒畢露無遺。
  長离一梟環目四顧,低吟道:“東海尊長离。”
  一語出口,彷佛是一聲巨雷擊在擎天劍頭上,他全身猛然一震,面孔已經變得扭曲而慘白,身軀抖嗦著靠在欄干之上,半響不能出聲。
  長离一梟毫不動容,宛如未見,是的,在他威震武林以來,听到他的名字而神色驟變,聳然動容的場合,他見得太多太多了,太微不足道了,又何況是眼前這位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
  絕斧容陸海在傍一晒,道:“現在,朋友,你可以回去召集人手,籌划如何報仇了。”
  這時──
  樓梯下面的太虛劍士胡坤已含混不清的啞著嗓子叫道:“師兄,咱們回去,這口气怎么說也咽不下,回去請三師叔他老人家作主!”
  提到了三師叔,擎天劍鮑能眼中一亮,他偷偷地睨了長离一梟一眼,態度已恢复了許多,他彷佛考慮了一下,又勉強壯著膽子道:“好,你等著!”
  長离一梟輕輕悄悄的起了一絲卑夷与不屑的微笑,這絲笑意雖僅淡然一抹,卻有著极度強烈的深入力量,他靜靜的道:“這數天來,本島主的心情較為平靜,彷佛也看開了一點,否則,你們這几顆狗頭,只怕已留不到現在了。嗯,与爾等江湖走卒,武林末流動手,實是本島主之辱,回去把你們那位廢料師叔叫來吧,本島主正要好好教訓教訓他。”
  擎天劍鮑能的紫臉膛又再度漲成褚肝色,他憤怒,卻又掩不住內心濃重的畏懼,嘴唇嗡合了一下,掉頭下樓而去,當然,踉蹌而狼狽。
  絕斧容陸海望著這些鍛羽而歸的角色,低沉的道:“島主,這几個小子武功并不算弱,只是他們卻碰上了島主,所以一個照面全成了滾瓜葫蘆,本旗主曾仔細觀察,若在一個較為寬闊的地方,最少那鮑能可以招架島主三招以上。”
  長离一梟淡淡的笑道:“你看得對,不遇,換一個地方:那鮑能或者可以招架老夫三招,只是也要看老夫用的是那三招對付他了。”
  說到這里,他對那拉弦的老人微微頷首道:“這位仁兄受惊了。”
  老者慌忙拉著那青衣少女還禮,邊惶恐的道:“英雄万莫如此稱呼,老朽實在承當不起,不知英雄將老朽召回,有何吩咐,适才更蒙英雄仗義援手,在老朽今日窮途潦倒之下,猶信人間仍有溫暖………”
  老人的語聲顫抖得更厲害了,白發如霜,襯著他面孔上受過無數歲月摧殘后遺留的皺紋,更顯得多少凄傖。
  長离一梟行年七旬,世上的滄桑他見得太多,也經得大多,很多在別人認為值得動情的事,在他卻只是包含在一笑之中,這時,他輕輕一扶老人沉穩的道:“兄台与老夫雖然不識,但老夫卻有一位小老弟欲向兄台打探一件舊日往事,剛才的一切,不值兄台如此感怀的。”
  說到這里,他微微一欠身,自己領先行向屏風之傍。
  江青仍坐在原處未動,細如白玉的俊逸面龐上有著一抹紅暈,雖然,這抹紅暈并沒有掩住他的樵悴神態。
  長离一梟過來后,向江青奇异的一笑,緩緩坐下,江青那清澈中帶有愁意的目光,卻一直凝注著站在桌前有些迷惑与惶恐的老人及那位少女。
  老人有些手足無措的盡是苦笑著,青衣少女卻羞澀不安的深垂著頭,一時之間,空气中彌漫著一層不調和的沉默。
  長离一梟低沉的道:“小兄弟,不請人家坐么?”
  江青沒有說話,忽然,他与那青衣少女悄然抬起的雙眸接触了,那雙美麗的眼睛中,有著极度的溫柔与迷惑,還有一股令人不能移注的怜憫的意韻,這股意韻,似曾相誠啊!
  于是,江青宛如恍然大悟,驀而站起,雙手用力一拍,离坐行到桌前,又向二人臉上瞧了一陣,神情十分激動道:“數年之前,在滇邊絕岭之上,有兩位老人家及其愛女險遭綠林歹匪劫持,這位老人家,未知是否便是尊駕?”
  老人聞言之下,不禁全身一震,退后一步,雙目睜得滾圓,右手執著的二胡也在微微抖動,他用一种沙啞而惊懼的語聲問:。
  “這位公子如何知曉?”
  那青衣少女也緊靠著老人,俏麗而清秀的面龐上亦同時浮起一片畏悸与不安的表情,這表情是如此深刻,深刻得令人一眼即可明白她對昔年那件可怕的遭遇在記憶中留著多么強烈与鮮明的烙痕,是如何難以忘怀。
  江青滿足的吁了口气,喃喃的道:“是了,果然是你們……人生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老人嘴唇又在顫動,他說話的聲音卻有些僵硬了!
  “公子,你………你也与那喪盡天良的狼山雙友是同路人?”
  江青驀然仰首長笑,笑聲里有著一股發泄般的愉快:“老丈啊,老丈,你真的不認得在下了么?”
  老人震惊的望著眼前這位英俊秀逸的年青人,但是,他卻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曾在何處見過………
  忽然,江青停止笑聲,深沉的歎息,他悠悠的道:“滄海桑田,世事多變,記得昔年在絕岭上見到二位之時,老丈尚是神足体壯,這位姑娘也是天真未泯,纖稚可喜,曾几何時,老丈已是華發如霜,連令嬡也似乎世故得多了………”
  青衣少女一直凝注著江青那雙明亮而炯然的雙目,她這時奇异的离開了老人身邊,走到江青面前,良久,她羞怯而又激動的道:“這雙眼睛,是這雙眼睛,我永遠也忘不了,我以為這一生也不會再看見了……”
  說著,她以手掩面,喜悅得低泣起來。
  老人面部肌肉抽搐著,他瞪目注視著江青,又迷惑地看看自己的女儿,于是,他突然搶上一步,噗通跪倒在江青身前,語不成聲的道:“恩人,恩人,老朽不料尚能再見到你,這多年來,老朽全家沒有一時一刻不惦念著恩人,供著恩人牌位的香案已換了三張,全家的財物細軟也被劫掠一空,但是恩人的牌位卻未絲毫受損,老朽全家三人的性命,都是恩人所賜,皇天有眼,叫老朽在入土之前,能夠再度見到恩人……”
  江青緩緩的扶起老人,絕斧客親自端了兩張坐椅請二人坐下,少女自襟上抽出一條手絹,柔順的為老人擦拭面孔上的涕淚,但是,她自己亦不免哭得像個淚人儿一般。
  絕斧客又命早已嚇得面青唇白的店家重新整治酒菜送了上來,親自為一老一少布菜添酒,邊笑道:“來來,先吃點東西再說,別再哭了,在這等情形之下,原該大笑才對啊。”
  江青這時第一次舉起酒杯來淺契了一口,寬慰的道:“老丈,在下亦想不到會在這种地方,這种場合遇見你們,唉,人海茫茫,在下亦以為難得再相見了。”
  青衣少女一直目不轉睛的注視著江青,她忽然低柔的道:“恩人,記得在四年之前,恩人把生命置之度外,施家父及小女子等以援手時,容貌彷佛不是眼前這樣………”
  老人連忙著了自己愛女一眼,著急的道:“傻丫頭,恩人那時一定是戴了面具,否則必定經過易容化裝,你休要如此口無遮攔,恩人會不高興的………”
  江青豁然大笑道:“不,姑娘說得對,但是,為何在下尚未确實道出實情,姑娘卻已知道當年在絕岭出手之人便是在下呢?”
  青衣少女有些羞澀的道:“恩人雖未道出實情,但論情論理,恩人已等于說明了一樣,況且………”
  江甘晒道:“如何?”
  青衣少女咬咬嘴唇,道:“在恩人為了救我們,与那個幸存的歹徒同時滾落斷崖下的時候。在那一剎之間,恩人投向我們的一瞥,這一瞥是如此深邃,如此真摯,令我全身顫抖痙攣,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一輩子存在我的心中……”
  說到后來,她那美麗的雙目,又已含蘊了盈盈欲墜的淚水。
  江青十分感動的閉上眼睛,輕輕的說:“那時,我以為要向這丑惡的人世間訣別了,真的+我是那樣以為………”。
  長离一梟此刻亦有些動容的望著那青衣少女,他料不到一個几乎墜落在風塵中賣笑的女孩子,會有著如此丰富的情感,自然,更有著這般的純稚与爽落。
  青衣少女看看滿桌的菜肴,又低聲道:“恩人,你是個世間難得的好心人,陰間的鬼不忍拖你去的,假如這樣,夭底下便沒有公理了,世上有几個人會為了別人而犧牲自己呢?更何況犧牲的對象又是与自己毫無關連的陌生人?”
  江青淡然的,卻又是感怀良深的一笑,這一笑中有著淚意,他沉穆的道:“姑娘,你是個好女孩子。”
  他又向老人道:“老丈,請与令嬡先用點菜,待會在下將同二位拜謁老夫人。”
  老人雙手亂搖,受寵若惊的道:“不,不,老朽怎敢勞動恩人大駕去看老朽那黃臉婆,再說老朽居處甚為不雅,恩人去了只怕有污尊体……只要恩人說一個地方,老朽即時帶同全家前往恩人居處叩拜………”
  江青喝了一口酒,笑道:“在下只是經過此處,尚未決定是否留居,老丈又一口一個恩人,倒是叫得在下有些坐不住了。”
  老人有些尷尬的搓著雙手,吶吶的道:“恩人,不如此稱呼,又叫什么呢?”
  長离一梟在一傍插口道:“我說江青老弟,你到現在大約還不知道這位兄台的名字吧?又不給老夫引見引見,又不講明你們到底是那一門子事,叫老夫冷板凳坐得好不難受。”
  江青連忙告罪,一面給二人引見,邊歉然道:“在下尚不知老丈及姑娘大名如何稱呼?”
  老夫与長离一梟及絕斧客見過了禮,邊忙道:“不敢,老朽姓黃,草字為善,這是小女,名叫倩倩………”
  江青在口中反覆念了兩遍,又似乎記起一件事情,沉聲道:“黃老丈,在下記得在絕岭之際,雖然老丈全家三口几陷賊手,似乎財物尚未被劫去,怎的如今卻須以賣唱渡口?”
  老人長歎一聲,緩緩的道:“恩人去拯救老朽全家之時,老朽所帶的兩個家仆早已被那狼山雙友殺死,老朽的隨身財物,亦已被那狼山雙友的一干爪牙先行劫走,狼山雙友所以遲遲未去,完全是要以零碎手段,處置老朽夫婦,這兩個喪盡天良的東西,更對小女存了非份之想………”
  江青又道:“那么,老丈居住滇邊左近,又怎會來到千里迢迢的葉家集呢?”
  老人抹了抹眼際的殘淚,道:“不瞞恩人,老朽原居之處,并非老家,乃是家祖早年為了一件事情開罪朝庭,被發配至滇境落籍,數十年來,雖然也在地方上混了個小小名望,卻非長久之計,待到老朽一輩,日思歸回故里,加以年事已高,落葉也該歸根,是而變賣了家財地產攜帶全家起程,卻不想行至絕岭,竟遇上了狼山雙友那兩個無惡不作的賊子。”
  他喘息了片刻,又道:“恩人与那賊子同落崖底之后,老朽之全部財物亦已被劫一空,几乎不能成行,在今日這般人情淡薄的世道之下,又能向誰求助?千里迢迢,不想法維持生活,又怎能回得到故土家園?老朽苦思之下,只有出來賣唱的一條路,好在老朽早歲曾為了自娛而學過一段時間的二胡,小女又略能唱些小曲,如此湊合。雖然吃盡了辛酸之苦,也能將就著過日子……”
  江青微喟一聲,道:“以后,你們再也不用過這种日子了,唉,世道之險,确實有如洪水猛獸。”
  老人連忙感慚的道:“不,恩人對老朽全家已是大仁大義至极,老朽怎能再行拖累恩人?今日得見恩人,老朽此生心愿,已屬了了………”
  他望了望身傍的愛女一眼,道:“小女年幼無知,在恩人神位之前,老朽已命小女………”
  說到這里,黃倩倩已羞澀無倫的深深垂下頭去,江青正在迷惑的望著二人,長离一梟已搖頭苦笑,心中忖道:“慘哉,可能又是一段儿女債了………”
  老人彷佛考慮片刻,終于紅著臉道:“老朽為了我還恩人之洪賜于万一,已命小女于恩人神位之前立誓盟血,此生永不婚嫁,永侍恩人神位之前,焚香伴爐…………”
  江青做夢也沒想到老人竟會對他感怀如此之深,聞言之下,不由目瞪口呆,老人又囁懦的道:“老朽明知小女与恩人實難匹配,是而老朽自思,小女于陽世之上不得以身相報,而恩人那時滾落崖下,老朽以為恩人必已仙去,故令小女自立名份,异日會于地下,也好侍候恩人…………”
  江青慌忙雙手亂搖,急道:“老丈,你這一著可差錯了,休說那時在下生死不明,難談婚嫁,便是令媛終生幸福,也會因此而斷送,為了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卻做出如此傻事來,實為不智,好在在下如今幸而不死,尚乞老丈盡速收回成命,不要為了這虛無瓢渺的恩義而耽誤了令媛的青春,唉!幸虧在下碰著了二位,否則真是罪過深重了。”
  老人十分不安的看著自己的女儿,苦笑道:“恩人,一馬不配雙鞍,一女不嫁二夫,小女已在恩公神位之前盟誓許身,又怎能驟然更改?恩人不用娶聘,只收小女子為妾婢,能以侍候恩公左右,小女已是感激不盡了………”
  江青真有些手足無措了,他忙中有錯的道:“不,不,老丈万不可如此,這乃是老丈片面之詞,令嬡心中豈會贊同?須知這關系著一個女孩子的終生幸福………”
  黃倩倩抬起那張帶有淚痕的清水臉儿,肯定而低柔的道:“恩人,這是我自愿如此,我早知道自己命相卑微,不配恩人,只求他日死后,能奉侍恩人于地下,天可怜見,恩人仍然健在人間,我生不能隨侍恩人,只求留得一個名份已足。”
  江青長長吁了口气,有些傻了,他急得回頭望向長离一梟,目光中充滿了急切的祈求。
  長离一梟古怪的一笑,輕咳一聲,道:“以兄台如此這般做法,足可見出兄台乃是一位重仁重義,受恩不忘之人,但是,受人之恩,卻無須定要在形式上同報,心中銘憶,卻較表面上的感激更來得深刻,況且,兄台為了報答江老弟,竟將自己獨生掌珠許配給一個既不能言,又不能動的靈牌,這在實際上又于事何補?假如江青老弟那時真正不幸而亡,便是他的魂魄也會因此不安,兄台,你難道就不為令嫂的終生設想么?”
  他說到這里,清逸的面龐轉成嚴肅,嚴肅得有一股蕭煞之气,續道:“這樣做,不是減輕自己的情感負荷,而且相反的加重,而且,老實說,江老弟姻緣早定,又怎能接受這樁完全是感恩而湊合的親事?夫婦之間,主在有情有意,否則只是增加雙方的痛苦,兄台,老夫再說一遍,施恩受德之間,唯在心中銘念,定要在表面上做出什么,那就未免落于俗套,有失原意了。”
  老人黃為善垂下頭去,默默無言,神色陷入沉思之境,滿臉孔的迷惘与遲疑,他首次在為自己這個舉止感到它的确實性…………
  黃倩倩亦垂著頭,臉煩儿淚痕斑斑,自側面望去,別有一番楚楚動人的韻致。
  江青忽然站起,同二人當頭一揖,誠摯的道:“适才衛老前輩講的全是實言,老丈,真正的情感并非建筑在恩仇之上,老實說,在下亦甚為喜愛令媛,假如老丈不嫌冒昧,在下斗膽請与令媛結為兄妹……”
  老人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一絲喜色,卻有些見腆的道:“恩人,這卻怎生使得?小女怎敢高攀?”
  其實,在剛才的一席話中,黃為善也想通了,任何一件事体,都不能有絲毫勉強,尤其是男女之間?
  包不可貿然從事,老人昔日所以如此,完全是為了江青對他的恩德無法報還,才使自己獨生之女于恩人靈位前發誓相許,現在,恩人并未死去,又親口解說此事。婚姻不比平常,要兩廂情愿才行,既然施恩之人已經心領,假如再堅持下去,不僅是有些強人所難,更是有意造成罪疚了。
  江青轉頭笑道:“姑娘,只怕你不愿要我這個丑哥哥吧?”
  黃倩倩慌忙抬頭,急促的道:“不,不,我只是覺得曾經立過誓……”
  江青大笑道:“傻丫頭,那是你單方面的誓言啊,假如我死了你自然不能反悔,如今我活生生的站在這里,你如再堅持那對著木牌發過的誓言,不是就等于在咒我一樣嗎?況且我已經等于親口解脫了你自立的誓愿,現在,你還等什么呢?”
  長离一梟微微一笑道:“黃姑娘,拜了這個義兄,你就知道你是如何寵幸了。”
  黃倩倩一咬牙,輕輕站起,又盈盈向江青跪下,絕斧客順手舉起椅上錦墊擺在黃倩倩膝前,二人已相對跪拜為禮。
  長离一梟与黃為善都已站了起來,一直注視二人行完了禮站起,愉快的笑道:“小兄弟,恭賀你有了一位如此美麗可愛的妹妹。”
  絕斧客亦道:“江大俠,別忘了收了乾妹妹,也要為乾妹妹多想想別的事。”
  江青回味絕斧客言中之意,大聲回答明白,又向老人黃為善行禮,邊道:“今日旅途于此,一切因陋就簡,待在下身邊事辦妥之后,定然大大熱闊一番。”
  他忽然看到桌上的酒菜都已涼了,而老人与黃倩倩卻俱未動箸,不由說道:“老伯,你与倩妹怎的尚不用些菜肴,時辰也不早了,咱們稍停就去拜見伯母………”
  黃倩倩有些羞怯的道:“哥哥……我想……我想叫館子的伙計將桌上的酒食包一點,帶回去給娘,她老人家已好久沒有吃過這么好的食物……”
  江青驟然覺得体內一熱,他十分感慰的道:“好,好,真是個難得的好孩子,不用這樣麻煩,你与伯父先盡量吃,离去時,我會另叫一桌酒席讓這菜館直接送到家中。”
  這時,黃為善才与女儿舉起筷子,長离一梟及絕斧客二人也在一傍相陪,江青望著眼前這淳朴的父女兩人。不由興起無限感慨。是日,在這酒樓之上,誰又會知道能遇著昔日曾施以恩惠之人呢?江背一直未曾忘記過他們,因為江青不能忘怀這老人及他愛女給過他的,倚切、渴求、感激、沒有一絲儿陋視的眼神,雖然在那時的絕岭之上,他們并沒有講過几句話,但老人夫婦及黃倩倩發自內心的關怀,已夠使江青而足了,因為在那時之前,沒有一個人見了江青的面孔不惊厭惡棄的,只有老人夫婦及他們的女儿給過他如此真摯的,出自人性本能的愛切,而不論當時他們的出發點是否為了感恩,這總是令江青永難忘怀的,自然,當江青的容貌恢复以來,他所得到的干万句稱贊坷訣,卻不及那時的感受于万一啊!
  黃倩倩的臉蛋儿已有了些微的紅暈,她無意中回眸一瞥江青,又羞澀的垂下頭項,江青有趣的一笑,而當他笑容始才在唇角展現──
  店掌柜已自樓下蹌踉奔上,這般冷的天气,他竟然滿額大汗,面色灰敗,一見長离一梟,便“噗通”跪下,急惶得語無倫次的道:“爺,你快饒了小店吧……小店乃是血本經營呵……胡大爺小店實是招惹不起,現在……現在胡大爺已請得幫手快到來了。……大爺,要打架千万請換個地方,小店甘愿賠償爺們的傷藥錢……”
  絕斧客在傍大吼一聲,嚇得掌柜的一哆嗦,他狠席的道:“閉上你的狗嘴,你是來触誰的霉頭?賠傷藥錢培給你那老租宗姓胡的,卻到這里發什么瘋?”
  長离一梟微微笑道:“陸旗主,風范,風范。”
  絕斧客明白自己島主之意,強忍住一口气不再說話,長离一梟自怀中摸出一錠黃金,約有三兩多重,交到店掌柜手中,道:“掌柜的,你可以放心,老夫等不會將你這小小酒樓辟為斗場的,現在,江老弟,請黃兄与姑娘在此稍待,吾等去去便來!”
  黃為善与黃倩倩都惊慌的站起來,不知說什么好,黃倩倩低聲問江青:“哥哥,你打得過他們?”
  江青大笑道:“放心,不會再像絕岭之上那樣同歸于盡的,你陪伯父在此好好休息,至多一個時辰為兄便可回來。”說罷,又安慰了二人几句,也不理那跪在地上發呆的掌柜,三人已不慌不忙的向樓下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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