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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鳳亭表誠


  展若塵沉默了一會,有感而發:
  “對于樓主的關愛与賞識,我深覺慚愧,我實在不值得她如此嘉許……”
  微微一怔,施嘉嘉道:
  “為什么?”
  展若塵苦笑道:
  “在我而言,這是一种負擔,精神上的負擔,沉重又痛菩……”
  施嘉嘉迷惑的道:
  “怎么會呢?我娘向來极少夸獎人家,像對你這樣器重的情形更為難得,展大哥,你應該覺得高興才是,我不明白,如何會使你生起相反的感覺來?”
  搓搓手,展若塵道:
  “施姑娘,承受的恩德大多,并不是一樁愜意的事,那總會令人覺得站在一种不均衡的地位上,想什么,做什么,都不能以平等的立場為原則,現在,你是否多少明白了一點?”
  思索了片刻,施嘉嘉笑了起來:
  “我想我大概能夠体會一些,但我卻認為大可不必,展大哥,我娘對你這么好,絕不是只為了曾經施恩于你的原故,此中,緣份占了很大的比重,我娘說,她一見你就覺得你順她的眼,怎么看怎么合意,就是對少強,她老人家還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呢……”
  展若塵感動的道:
  “樓主待我,實在情深義重,我不知要如何來報答樓主,才能略盡對她的感怀于万一……”
  睬視著展若塵,施嘉嘉輕輕的道:
  “我娘不是告訴過你嗎,只要你順著娘點,就比什么報答都使她滿意了……”
  展若塵喃喃的道:
  “是的……樓主曾經這樣說過……”
  施嘉嘉誠懇的道:
  “展大哥,我娘是個很孤單,很寂寞的老人,你別看她是‘金家樓’的主宰,是遼北的巨鎮,平時威嚴冷肅,高高在上,出現在任何地方都是前呼后擁,气勢十足,但她內心卻是异常落寞的。她要維護她的尊嚴,顧及她的身份,她必須和四周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或是發號施令,或是運籌帷幄,她總是那么凜然,那么剛毅,又那么果決,她不能隨便接近哪一個,別人更不敢隨便接近她,久而久之,她就被她的權威与地位鑄成了一尊偶像,供人敬仰、畏懼的偶像,然而,卻也隔絕了她与人們之間正常關系的發展;她是高踞尊位的,她也是最孤寂的……”
  點點頭,展若塵道:
  “我可以想像得到,位高權重的人,往往倍覺寥落,因為尊嚴与權勢必須要以表面上的威儀來強化或襯托,然則,也就因此而孤獨了……”
  施嘉嘉道:
  “展大哥,所以娘希望能有個合她心意的人多陪陪她,讓她悒郁的情緒多少得以渲泄些,娘甚至沒有一個可以訴說心事的人……”
  展若塵不解的道:
  “但,你不是很合宜么?”
  輕喟著,施嘉嘉道:
  “我是,展大哥,然而你不要忘了,我只是她老人家的義女,輩份上有差,淵源上有別,她有許多活,也不便和我說,況且有些需要對她提供意見或是幫她拿定主意的事,我就無能為力了……”
  展若塵道:
  “樓主手下謀士如云,悍將如雨——”
  施嘉嘉道:
  “你錯了,展大哥,娘從來對于她的手下們只是發號施令,當她決定了,她就吩咐下去執行,极少征詢過他們有什么意見,‘金家樓’一貫的傳統皆是如此,娘的話,便是最后的斷論。”
  展若塵低沉的道:
  “這是樓主的個性使然?”
  施嘉嘉道:
  “是她的個性,也是貫徹權力和威信的必要手段,娘不喜歡主張分歧的場面,也厭惡意見雜沓的商議,她一向只往下傳諭施令,而不容許下面的人,另生枝節——縱然那將比她原案更為完美!”
  展若塵道:
  “這是一位霸主乏所以能夠成為地方之雄的要訣——獨斷專行,鐵腕執掌,但是,這樣的人,也就兔不了离群孤單了……”
  施嘉嘉道:
  “娘需要有個身份立場上比較超然的人陪伴她,而這個人又要是她所賞識的,展大哥,譬如你,娘最近的心情极坏,少強的死,對她是個很重的打擊,我已不能給予老人家什么慰藉,展大哥,全靠你了……”
  話已說到這种程度,展若塵還能再表示什么呢?他舐舐唇,嗓音略微有些沙啞的道:
  “既然樓主這么看得起我,任何可使樓主稍稍解憂法郁的方法,我無不樂意全為遵從……”
  施嘉嘉滿意的道:
  “展大哥,相信我娘十分高興听到這樣的話,等她老人家回來,我會馬上去向她稟告……”
  展若塵強笑道:
  “只怕打扰過甚……”
  施嘉嘉笑了:
  “這算得了什么呢?展大哥,我們歡迎還來不及……”
  于是,展若塵走到蛇尸那邊,伸手拔回透過蛇身,釘入岩石之內的“霜月刀”,當刀刃揚起,蛇尸也被挑挪向絕崖之下,“霜月刀”浮亮瑩寒的鋒刃上,卻是半抹血污不沾!
  收妥家伙,展若塵方始轉回身來,亭子的另一側,已傳來“蹦猴”玄小香的呼叫聲:
  “展爺、展爺,你在哪里?我業已將吃的喝的都帶上來啦……”
  望著展若塵,施嘉嘉小聲問:
  “這是誰?”
  展若塵走上前來,邊道:
  “貴‘金家樓’的人,玄小香玄兄。”
  施嘉嘉笑道:
  “原來是這只‘猿猴’呀!”
  展若塵提高嗓門道:
  “玄兄,我們在亭了前面——”
  一條身影躍騰而至——果然正是玄小香,他左手挽著一只上覆著罩的紫竹籃,右手提著一把中長銅壺,壺嘴里,猶還冒著熱气哩。
  腳未沾地,玄小香已喘吁吁的咧嘴嚷嚷開來:
  “這一陣好跑,來回我皆是全力奔走,生怕展爺你等久了,廚下的熱食都還現成,只這沖茶的開水得耐住性子等它燒沸,耽擱了些時——”
  說著,他一面轉臉打量那頭的施嘉嘉,施嘉嘉對他嫣然一笑,靜靜的道:
  “玄小香,看你跑得滿頭大汗,歇會吧。”
  玄小香赶緊向前跨近几步,躬身哈腰,堆起滿臉的笑:
  “小姐,玄小香這廂向你請安,方才只顧著和展爺說話,一時竟未察覺是小姐在此了。”
  施嘉嘉肅雅的道:
  “沒關系,你是和展大哥一起上來的?”
  玄小香仍然哈腰道:
  “是的,展爺來到咱們‘金家樓’老久了,咱們這‘金家樓’第一風景‘長春山’他卻尚未游過,今晨展爺游興勃發,我便陪同展爺上來走走……”
  施嘉嘉微笑道:
  “展大哥的傷勢痊愈了嗎?”
  玄小香忙道:
  “都好了、起先我也生怕展爺身子尚弱,太過吃力,但展爺看來似乎相當利落,健朗一如常人。”
  展若塵笑道:
  “玄兄,恐怕你流的汗比我還要多呢?”
  玄小香打著哈哈道:
  “本來嘛,論体气之厚,我就遠不如展爺來得扎實哪。”
  施嘉嘉道:“玄小香,你都帶來些什么吃喝的?”
  雙手的物件微微上舉,玄小香笑道:
  “籃子里盛的是油炸春卷,玫瑰酥糕、鮮肉包子,銅壺中是沖好的极品‘鐵觀音’香茗,瓷杯兩件,便在竹籃杆罩下面……”
  施嘉嘉蕪爾道:
  “你倒設想得頗為周全,不過,經你這一說,我也覺得餓了。”
  玄小香立道:
  “這樣正好,小姐,我便將吃食在亭中擺整舒齊,侍候小姐与展爺進用——”
  施嘉嘉道:
  “不,我們一起來。”
  咧咧嘴,玄小香有些局促的道:
  “這……小姐,玄小香豈敢如此冒失?”
  施嘉嘉落落大方的道:
  “不要過于拘泥戒規,這里不是堂口之內,大家隨便點,自然愉快得多,再說,是我打扰二位,并非你們沾我的光,哪有強賓壓主的道理?玄小香,你若不吃不喝,叫我如何下咽?”
  玄小香吶吶的道:
  “小姐,我看還是……”
  打斷了他的話,施嘉嘉道:
  “好了,不要這么婆婆媽媽的,一起來吧……”
  展若塵也笑道:
  “施姑娘說得對,玄兄,禮數体制自當遵行,但也要看環境時地,施姑娘已經請你一同用膳,你若再加推托,反倒成為抗命啦。”
  玄小香躬身道: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于是,三人來至亭中,在那別致的,形同環狀的石桌上,玄小香將素竹籃里的食物一一取出擺好,焦黃淺紅与柔白的三式點心,尚襯以紋邊的精細瓷盤,香噴噴熱騰騰,別說吃了,光是看著聞著,已令人食指大動,再來飲上兩杯滾燙芬芳的熱茶,那等光景,就越發誘得人唾沫暗吞,迫不及待了。
  施嘉嘉先坐下之后,展若塵于旁落坐,玄小香到底還是覺得拘束,只挨著凳邊沾靠半截屁股,微欠著身,模樣的确受罪。
  深深吸了一口气,施嘉嘉笑道:
  “晨間山景,原已爽气沁心,清氫盈怀,再加上這樣的口腹享受,真可說得上是十全十美了……”
  展若塵道:
  “如此十全十美,施姑娘,還得感謝我們玄小香玄兄的一番往來辛苦呢!”
  玄小香忙道:
  “理該效勞,嘿嘿,理該效勞……”
  點心的滋味丰美可口,茶水香醇,吸飲之下自是更加甘飴,只是,只有兩只茶杯,只好分開來用,施嘉嘉是女孩子,自然獨占一只,剩下的一只,便由展若塵与玄小香合用了。
  在這樣的環境,如此的情調里,原該是多么和祥安逸,宁靜滿足,但展若塵內心的感受卻酸澀又迷茫,有一股說不出的怔忡,難以言喻的悵失,以及,隱隱的刺痛……
  這已形成了怎樣的一個形勢,造成了怎樣的一個局面?世問事難道果真像此般變幻無常又不可預料么?他用雙手抹遍了血腥,以鋒刃鑄煉出一樁慘禍,但是,報應卻竟然是恁般的親切又仁厚,和悅又真摯,他完全不似一個仇敵,不似一個与這些人結怨的對頭,他所受的款待,即使是這些人的恩人,也不過如此的了——“金家樓”固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同真相,而越因其不明白之下的厚待,就越令展若塵困窘不安,以德報怨的滋味,卻也這等的苦澀!
  咽下去一小塊玫瑰糕,施嘉嘉詫异的望著展若塵:
  “你怎么不吃呀?展大俠,我看你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展若塵吸了口茶,順手拈起一條春卷咬了一半:
  “我會有什么心事?我向來是個很豁達的人,肚里難得隱藏一點東西……”
  施嘉嘉笑道:
  “那就多塞一點東西進肚里吧,展大哥,我看你吃得很少。”
  展若塵道:
  “怕我胃口太大,連你的一份也裝到肚子里去啦。”
  施嘉嘉柔和的道:
  “展大哥,最好你多吃些,我已經差不多飽了。”
  扭過頭來,展若塵道:
  “我看玄兄倒是在和我們客气呢,他吃得這等斯文法。”
  玄小香正在用牙齒咬下一個鮮肉包子的外皮,聞言之下,不由笑了起來:
  “展爺,你就別逼我的架子了,這可不是同伙計們在一道,容得狼吞虎咽,風卷殘云,小姐面前,真假總得扮個樣子不是?”
  施嘉嘉輕笑道:
  “不要緊,玄小香,你愛怎么吃就怎么吃,吃相好看与否無須顧慮,我先前已告訴過你,眼前并非正式場合,用不著太過拘禮。”
  玄小香道。
  “是,小姐。”
  施嘉嘉又向展若塵道:
  “展大哥,平日在下面,你都做些什么消遣呀?”
  展若塵道:
  “我?睡覺,吃飯而已,偶而在住處四周溜溜腿,小香兄倒是陪著我消磨了不少辰光,若非他時常過來与我聊聊,日子可真不好打發……”
  施嘉嘉皺著眉道:
  “這怎么成?娘回來我得稟告一下,叫他們多陪你到外面走走。”
  玄小香接口道:
  “小姐,展爺在咱們這里大概也住不長啦,他說過,傷勢一好,便待向老夫人告辭离開……”
  笑笑,施嘉嘉道:
  “他是什么時候說的?”
  玄小香道:
  “今天大早,我們一齊朝山上來的時候展爺半路還提過。”
  輕輕呷了口茶,施嘉嘉道:
  “展大哥已經改變主意了,就在你到來之前。”
  意外的一怔,玄小香問:
  “展爺,當真?”
  展著塵無奈的道:
  “方才,施姑娘給我說了許多事,我覺得就這樣离開似乎大不近情理,尤其樓主對我的關愛与厚望更不可拂逆,再三斟酌,決定暫時住下,等過一段時期始行辭別比較合宜。”
  一拍手,玄小香興奮的道:
  “好极了,展爺,我可是巴不得你能留下,哪怕只多住十天半個月也是好的,這樣一來,我們老夫人就更會欣慰啦……”
  展若塵道:
  “怕只怕不能幫助樓主什么,反倒為樓主及各位憑添累贅。”
  施嘉嘉道:
  “你又來了,展大哥,希望你留下來,是我娘的意思,她賞識你,看重你,你在我娘的身邊,至少能使她老人家心緒開朗些,這已是莫大的功德,怎么談得上累贅不累贅上面去?”
  玄小香也道:
  “而且我們大家也都和老夫人一樣的心意,歡迎展爺能夠留下來。”
  展若塵道:
  “樓主及各位盛情可感,我再不答應,就是不識抬舉了,玄兄,剛才我已向施姑娘表明,自將陪侍樓主一個時期。”
  哈哈一笑,玄小香道:
  “這才像話;能夠挽留展爺住下來,全是小姐的功勞,我磨破了嘴皮子,展爺也硬是不肯答允呢……”
  施嘉嘉平靜的道:
  “我也費了不少唇舌,展大哥并不是一位容易妥協的人。”
  展若塵道:
  “施姑娘言重了。”
  舒了口气,施嘉嘉道:
  “只要娘能順心,就比什么都好……”
  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玄小香道:
  “小姐,你也是一大早上山來散心的?”
  點點頭,施嘉嘉道:
  “最近我常來。”
  玄小香道:
  “小姐都是獨自上山么?”
  施嘉嘉道:
  “只有我一個人。”
  咽了口唾沫,玄小香道:
  “小姐未曾練過功夫,單身來去,大有不妥,最好能有人陪侍左右,也免得老夫人知道了挂心。”
  施嘉嘉道:
  “說真的,這是‘金家樓’的產業之內,我倒不怕有什么歹人出現,沒有料到的卻是歹人雖然沒有,竟然遇上了另外的凶險。”
  吃了一惊,玄小香愕然問:
  “遇上了另外的凶險?小姐,在哪里?是什么等樣的凶險!”
  施嘉嘉似是一想起來就有余悸,她指指亭前階下,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就在那儿,我碰上了一條‘烏赤斑蛇’,本來我是站在崖邊眺望的,一直沒發現那條毒蛇就盤踞在階前附近,直等我走回階下,才猛的聞及‘噓’‘噓’怪聲而察覺。當時,我嚇呆了,一定是失聲惊呼出口,方始引來了展大哥、正在那條蛇作勢噬扑我之前,被展大哥及時斬殺了,好險啊。”
  玄小香連道僥幸,更有一种如釋重負的表情:
  “可不是險!小姐,那‘烏赤斑蛇’毒得很哪,万一被它咬上一口,半個時辰也活不到,据我所知,几乎就沒有解藥可救,小姐,這還真叫巧,若展爺晚來一步,事情就不得了啦……”
  施嘉嘉道:
  “假如不是展大哥自蛇口下相救,我這條命早完了,玄小香,你到來的時候,正好替我收尸。”
  抹了把額頭沁出的冷汗,玄小香笑得有點吃力:
  “小姐吉人天相,自當逢凶化吉,冥冥中有神佛庇佑,便遭災難,亦是有惊無險,但話又說回來,小姐如果真個遇上了什么不測,我們可都慘了……”
  “噗哧”笑出聲來,施嘉嘉道:
  “看你這付緊張樣子,事情已經過了,還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玄小香又向展若塵沙著嗓子道:
  “我的展爺,你倒沉得住气,發生了恁大的事情,居然只字不提,你可知道這是一樁多大的功德哪?你不只是救了小姐,也救了我們一大幫子人啊……”
  展若塵淡淡的道:
  “适逢其會罷了,玄兄,何足挂齒?”
  玄小香忽然又變得形態興奮,眉飛色舞:
  “這一來更好了,展爺,看你往哪里走吧,你以后留住下來,豈不益發名正言順啦?”
  名正言順么?展著塵不由苦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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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云閣 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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