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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舉烈焰 百諫不回


  在院子里踱了几步,屠森低沉的道:“燕鐵衣,你看,他們都會往那里跑?“
  燕鐵衣沒好气的道:“我怎么知道?”
  屠森冷沉的道:“你好像對他們頗生同情?”
  燕鐵衣平靜的道:“不錯。”
  神色一寒,屠森怒道:“為什么?”
  燕鐵衣坦率的道:“因為你与他們之間的──,其咎在你!”
  屠森大喝:“胡說!”
  哼了哼,燕鐵衣道:“是非自有公論,并不是只憑你一張口便可盡掩天下耳目的!”
  屠森惡狠狠的道:“我就是公論!”
  燕鐵衣有些哭笑不得的道:“你既這樣蠻橫,我還有什么說的?”
  注視著燕鐵衣,屠森緩緩的道:“在我与‘五絕十刃’拚斗的中間,燕鐵衣,你似乎有意放過韋無名?”
  燕鐵衣淡淡的道:“那只是你的看法!”
  屠森火焰的道:“明明如此,你還不承認?”
  燕鐵衣也冒火道:“与韋無名交手的人是我,不是你,其中情勢我比你更了解,我說沒有‘放水’就沒有,你卻憑的什么在此橫加誣陷于我?如果我有心成全他們,何不讓你与他們同歸于盡甚至任你被炸死?”
  沉默片歇,屠森不滿的道:“另外,到后來你下手攻擊‘五絕十刃’的辰光,出招相當古怪,雖是截住了他們對我的進扑,卻也封住了我的刀路………好几次都是這樣,你卻又數度解了我的圍,也曾任由我傷了他們兩人………真摸不清你是搞什么名堂?打什么主意?”
  燕鐵衣不能告訴屠森,他之所以阻止屠森痛下毒手的原因,乃是因為他反對“五絕十刃”及韋無名遭受這樣殘酷的報复,而他同時也不愿屠森受到傷害,便只有在出招之下堵截雙方的攻勢,他几度替屠森解圍,的确為了報恩,而任他傷了對手,亦是間接助他報仇雪恨,但程度上卻不著痕跡的為屠森打了折扣,如此一來,他總算沒有辜負屠森的救命之恩,也未曾助紂為虐,迫害不該迫害的人,從那一方面講,都可以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仰首四望,屠森又切齒道:“不,不能就這樣便宜他們。”
  燕鐵衣冷寞的道:“你還想怎么樣?人早就逃走了,他們一定是往外逃,不會仍留在屋子里,你再進去搜也搜不出個鬼影來!”
  屠森狠毒的道:“我只是傷了他們六個人,卻尚未能將他們全部誅絕,這不夠,這与我的理想差得太遠!”
  燕鐵衣不滿的道:“兩年前你劫奪鏢銀,殺人無數,又重創了人家的總鏢頭韓英,更殺死了韓英的師父‘黑雕毒爪’谷青,再將‘五絕十刃’弄得兩個殘廢,一個重傷,而你的代价只是挨了兩匕首,今天,‘五絕十刃’個個挂彩,韋無名也受創不輕,你卻只遭了點皮肉之痛,屠森,你無理在前,但又屢屢得勢于后,面子也有了,气也爭回來了,難道說,你還覺得不夠?”
  屠森凶惡的道:“當然不夠!”
  燕鐵衣冷然道:“你認為怎么樣才叫報了仉?”
  屠森酷厲的道:“刀刀斬絕!”
  燕鐵衣陰沉的道:“屠森,不要太過赶盡殺絕,那并不是些好事!”
  屠森悍然道:“屠某人行事自來如此,沒有人能以干涉,也沒有人敢于阻止
  誰也不行!”
  心里的反感越來越甚,燕鐵衣卻忍耐著道:“我勸你切莫過于殘暴嗜殺,屠森,慈悲點,寬厚點,大度些,總是有益無害的,否則,天怒人怨,報應也就不遠了!”
  狂笑一聲,屠森道:“少給我來這一套,燕鐵衣,弱肉強食,适者生存,乃是世間不變的定理,不狠不毒,活得下去么?我更不是個慣于容讓的人,也不巴望人家對我寬厚,至于報應,哈哈哈,那是嚇鬼的話,我刀頭染血二十余年,仍是好端端的站在這里,又何曾遭受過什么報應來?”
  歎了口气,燕鐵衣不響了,像屠森這樣的人,業已走火入魔,惡性深固,還怎生去渡化他呢?
  這時,屠森又開口道:“姓燕的,你也別再談那些悲天憫人的調調了,你在這里替我好生把持著,我進屋去搜搜!”
  燕鐵衣道:“算了吧,屋里不會有人的!”
  滿面猙獰之色,屠森陰毒的道:“找不著人,便一把火燒掉這座狗窩!”
  燕鐵衣忙道:“這又何苦?豈不是太過分了些?”
  屠森粗暴的道:“不這樣做,消不掉我心頭之恨!”
  燕鐵衣大不以為然的道:“如這樣做,才更顯得你欠缺气量与風度?”
  屠森怒沖沖的道:“姓燕的,我請你來是幫我報仇雪恨的,不是請你來扯我后腿的,你少管我的閒事!”
  臉色凝重,燕鐵衣道:“屠森,你罔顧忠言,遲早后悔莫及!”
  重重一哼,屠森掉頭進入屋里,燕鐵衣望著他的背影,不禁益發感到這個人的狠辣殘暴,業已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了。
  在江湖上闖蕩這么些年,他見過一些本性惡毒,手段冷酷的人物,但是,像屠森這樣視殺戮為當然,將血腥比儿戲,根本不把人命當做一回事的角儿,卻還确屬少有,屠森那种睚眥必報,极端偏激的觀念与行為,已不止是糟蹋了他自己,更要牽連上許多的無辜,這類人物燕鐵衣一向都不會輕恕過的,然而,以前遇上的和屠森不同,屠森救過他的命!
  這該死的救命之恩。
  他气恨卻又無從發泄的獨自在院子里蹀踱著,直到這幢屋宇冒出了騰騰黑煙,吐現著熊熊的火焰,直到几聲顫窒的慘號惊動了他。
  燕鐵衣急匆匆的剛奔到廳門之前,屠森已昂首闊步的走了出來,一見到他,只是揮了揮手:“走吧!”
  燕鐵衣望了望屋里業已蔓延過來的火舌,濃煙忍受著炙熱的空气薰烤,忙道:“我听到几聲呼叫,怎么回事?”
  屠森不耐的道:“几個大概是下人仆役一流的混帳東西,躲在后面的兩間屋子里。”
  燕鐵衣急道:“起火了,該放他們逃生才對──。”
  屠森快步走出,頭也不回的道:“用不著麻煩了,我早已劈死了那几個廢物!”
  隨后跟上,燕鐵衣大聲道:“屠森,几個下人仆役,也值得你下此毒手?”
  屠森冷冷的道:“凡是与‘五絕十刃’有關的事物,都該死,通通不能留著,房子要燒,雞犬豬狗,包括人,也一概斬殺無赦!”
  燕鐵衣心火上升,厲聲道:“你這算干什么?簡直是一种病態,是瘋狂!”
  到了大門邊,屠森霍然轉身,雙目陰狠的盯視著燕鐵衣緩緩的道:“不要對我大呼小叫,燕鐵衣,我翻了臉是六親不認的!”
  燕鐵衣冷冷的道:“如果有興趣,屠森,你可用你的‘巨蘆刀’來試試我,看看到底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劍利!”
  眼皮急速跳動了几下,屠森突的大吼:“你放肆!”
  燕鐵衣陰森的道:“你狂過頭了,屠森,在我面前如此囂張,恐怕你還不知道有几個人仍保有第二次的机會呢!”
  屠森一言不發,死盯著燕鐵衣,半晌,他才生硬的道:“我救了你的命,你就用這种態度來對待我!”
  燕鐵衣搖搖頭,十分泄气的道:“你不要逼我太甚,屠森,我沒有忘過你的救命之恩,只盼你不要逼我太甚!”
  這時,整幢屋宇已經烈焰騰空,火舌竄舞,煙硝迷漫中,隱隱傳來了坍柱倒牆的轟隆聲響,火燒得好猛好快!
  屠森急步往外走,邊道:“我們先快离開這里再說。”
  燕鐵衣回頭望了一眼,這幢已被火焰吞噬了的屋宇,歎了口气,悵然走出了大門。
  *──*──*
  遠去“虎頭溝”已有百余里了。
  馬上,燕鐵衣默不出聲,眉梢唇角之間,蘊隱著深郁的陰影,答應屠森那三樁報仇之舉,只做了一件,他已感到心頭的負擔沉重,這不是打殺的問題,亦不是艱險的問題,乃是一個道義上的問題,他不怕流血,不怕拚命,但要出師有名,占得住一個“理”字,生平他最顧忌的便是罔論曲直,以非做是的行徑,然而,眼前他卻無法推卻往里面去陷,第一樁,已令他內疚神明,那第二樁,第三樁,還不知是個什等樣的黑白之分?不過看情形,屠森占得住“理”的成分不會太大,他所憑藉口,恐怕又是一股暴力而已了!
  屠森也沒有說話,形態上卻更見陰鷙与冷酷,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天刀鏤魂”,即使在他沒有殺人濺血的時候,模樣也似帶著一團冰雪般寒气逼人,就沒有一丁半點的熱絡味道。
  蹄聲得得的敲擊著地面,很單調,天气也很枯燥,那樣的冷清同沉悶,再襯著渺渺茫茫的荒野丘巒,就更窒翳得不成話了。
  燕鐵衣的心中就似膠合著一團黑霧,那等的陰暗又那等的膩味法,撥不開沉厚的氳氤,益發覺得懨懨憎憎提不起精神來了。
  忽然,一邊鞍子上的屠森冷冷的開了口:“燕鐵衣,你在想什么?”
  燕鐵衣橫了屠森一眼,淡漠的道:“什么都在想,你要我告訴你那一樁?”
  屠森僵硬的笑──縱使這僵硬的笑容,也挺不常見──他道:“別在話中帶刺,我判斷你包是在嘰咕我吧?”
  燕鐵衣明明白白的道:“如果你認為我會暗里頌揚你,那就是你我當中的某一個人腦筋有毛病了!”
  屠森道:“你倒相當坦直。”
  目光飄向一邊,燕鐵衣道:“為什么要掩飾?”
  歪頭注視著燕鐵衣,屠森道:“燕鐵衣,讓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每個人的心性不同,習慣有別,作風也大不一樣,你有你的行事手段,我有我的一貫方式,我的所行所為,你或者不盡滿意,相似的,你的觀念看法,我也未能苟同,我并不勉強你接受我的意念,而你,也不必耗費心思來勉強我与你協調一致,本來,我們就是兩絕對無關的個体,彼此之間,又如何能夠事事融合?”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沒有這樣的奢望──能夠与你‘協同一致’,更不敢盼你同我事事融合,屠森,我只是站在一個同道,一個朋友的立場,奉勸你做一個真正的武人,平和,寬大,有涵養的武人,向你做善意的陳諫,無論我們是混的那一行生活,殺戈与血腥總不是唯一适應的手段,以威來服人遠不如以德來感人,刀鋒是銳利的,卻比不上以正當的心術來超渡對方更為有效,暴力不能持久,反會拖累了自己。”
  屠森不屑的冷笑道:“燕鐵衣,我了解這一套比你更透澈,說出來比你更動听,但這卻只是挂在嘴皮子上用來騙騙那些‘老憨’的,真正的應世之道,除了現實的力量,你還能到那里找其他的法門?”
  燕鐵衣搖頭道:“屠森,你已是不可救藥了!”
  屠森輕蔑的道:“你免了吧,燕鐵衣,我和你一樣也是老江湖,甚至資格比你更深,這些陳腔濫調,拿去哄那些初出道的孩儿去,在我面前,談也不用談!“
  燕鐵衣低喟道:“本來,我就不准備再向你提這話的,我早就知道說了淨如不說。”
  重重一哼,屠森道:“燕鐵衣,你自己也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犯不著滿口的阿彌陀佛,你雙劍在手,染血如漿,背了混身的人命,卻還唱什么慈悲調子?“
  燕鐵衣安詳的道:“幸而所除皆惡,劍誅者俱乃歹邪之徒,別的沒有,至少還落了個心安。”
  屠森冷峭的道:“我也并不覺得自己的作法有何不安之處!”
  燕鐵衣悠然道:“一個小孩子,從小教他知書識禮,長大了以后,他就會知道如何做人行事,方才符合規矩,不悖人倫綱常,但若從小不教,則是非之間,他便全憑本身善惡為准繩,罔顧世道傳統,俱以個人的觀念為理所當然的看法了,從根本上既對事物的适應之道鑄下錯誤,偏激的反應,那么在這個人而言,錯誤也就不成其為錯誤了,屠森,譬如你。”
  屠森無動于衷的道:“我說過,我們截然是兩個個体,實在無法觀念妥協,是非之間,我們的判別差异便謬以千里,我不勉強你接受我的意念,你也不必枉費心力要我接受你的!”
  燕鐵衣緩緩的道:“不以誤作誤,不視曲為曲,就實在沒有法子再糾正過來了。”
  屠森冷硬的道:“我看,你才正是這樣!”
  燕鐵衣澀澀的道:“算了,不談也罷!”
  屠森道:“最好如此──燕鐵衣,你受了我的救命之恩,如今正是向我報恩來的,我那三樁宿仇,你業已算是幫我辦了一件,還有兩件,一待辦妥了,你的恩即算報過,此后你我便無牽涉,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分道揚鑣,各奔前程,他日若尚有緣再見,該采取怎么樣的態度,就全看你了!”
  燕鐵衣低沉的道:“我實是迫不及待的等著那‘分道揚鑣’‘各奔前程’的一天來臨!”
  狠狠瞪了燕鐵衣一眼,屠森道:“對你,我更不欣賞!”
  點點頭,燕鐵衣道:“我高興听到你這句話,否則,我豈不是真和你同屬一窩的了?”
  屠森气得老半天沒有開腔,過了好一會,他方才悻悻的道:“我們現在直上‘旗斗山’?”
  燕鐵衣頷首道:“這一帶的地形我熟,我知道你是往那里去!”
  略一猶豫,屠森道:“‘旗斗山’岑二瘸子同他的‘八虎將’,比之‘五絕十刃’与韋無名更難應付,燕鐵衣,這次你可要扎實點幫我,別像在‘虎頭溝’那里玩些叫人莫名其妙的花樣,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燕鐵衣道:“不必吩咐,我該干什么我心里有數。”
  頓了頓,他又道:“‘五絕十刃’与韋無名他們,你以后還要繼續報复?”
  屠森斷然道:“這還用說?不一一將他們誅絕,我誓不甘休!”
  燕鐵衣輕撫著坐騎的鬃毛,淡淡的道:“不過,以后若再找他們,可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屠森,我已幫過了你那一遭,不能回過頭來重新起灶,以后那兩樁事,也是如此,能達到你的目的最好,否則,你就自己再干,我是無以奉陪的了!”
  屠森憤怒的道:“這是當然,你的報恩過程只限于這三樁事,過了一樁即了一樁,多出來的任何一件我也不會再麻煩你,你大可放心!”
  點點頭,燕鐵衣道:“很好,先小人后君子,還是把話在前頭說明白的好,否則,到末了万一牽扯不清,我又會落個‘忘恩負義’之名了。”
  屠森冷冷的道:“無須顧慮,姓屠的講究現實,但卻并不纏賴!”
  燕鐵衣忽問:“你背上的傷勢,怎么樣了?”
  屠森恨恨的道:“還好,皮肉之傷,并無大礙。”
  燕鐵衣笑道:“我看你自己上藥包扎,相當在行呢。”
  屠森硬邦邦的道:“相當在行?我是第一流的治傷好手,我能把你這條命從鬼門關上救回來,自己這點小傷莫非還醫不好?”
  燕鐵衣道:“你腿上那三根銀針──?”
  屠森道:“早拔出來了,那更不礙事──姓田的吐針傷人的本領還不到家,他大概原意是要用銀針釘我穴脈,卻全穿進肉里,除了像被蚊虫叮咬几下之外,我并沒有其他感覺,更沒有其他遺患!”
  燕鐵衣道:“真是不幸……”
  雙眼一瞪,屠森道:“什么意思?”
  笑笑,燕鐵衣道:“我是說,你被這三根銀針射中的事。”
  屠森陰鷙的道:“只要你不認為田佩的失手是不幸就行了,燕鐵衣,放明白點,你和我是站在一條路上的!”
  燕鐵衣苦笑道:“誰說不是呢?”
  屠森稍稍催快了坐騎,回頭道:“待至‘旗斗山’之際,你可要好生為我出力,燕鐵衣,那些悲天憫人的迂腐念頭給我拋開,‘八虎將’他們對我不會客气,對你也一樣不會留情!”
  燕鐵衣道:“我已經牢記在心了,屠兄。”
  屠森蕭索的道:“不管你對我有多不滿,至少,現在你是在報恩!”
  燕鐵衣沒有作聲,又來了,他何嘗不知道他是在“報恩”?
  層山疊峰的那邊,云霧飄繞,“旗斗山”,便在其中的一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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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雪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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