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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心綰結 乍領柔情


  凝望澄澈無波的流水,燕鐵衣意態閒适的問:“這個地方,可也有個名稱?”
  雙肘撐在亭中的石桌上,江萍圓潤的下頷便擱在兩腕的中間,她俏麗的一笑,道:“沒有正式的名稱,鎮上的人叫這里是‘江家崗’,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怡心亭’。”
  “哦”了一聲,燕鐵衣恍悟道:“難怪這么一個清幽所在卻不見閒人,原來竟是你家的私產。”無所謂的笑笑,江萍道:“這也沒有什么稀罕的,‘青河鎮’上共有七條大街,有三條街的房地產都是屬于我家的。”
  燕鐵衣莞爾道:“的确是富豪人家,江姑娘,將來那一位年輕儿郎得以垂青,有幸相娶,則便終生受用不盡了。”
  表情陰澀了瞬息,又立時恢复原狀,江萍笑得有點勉強:“燕大哥就會取笑人家,我……我并不急著許人,更明白的說,我這輩子都不想出嫁……”
  燕鐵衣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豈有終身獨守的道理?況且,就算你不想嫁,令兄也由不得你呢。”
  哼了一聲,江萍道:“大哥才管不了我這件事,好歹全由我自己作主!”
  燕鐵衣道:“你這种想法,不久就會改變的——在遇到一個真正知心知性,情誼相投的人之后;當然,其中得有點緣分才行。”
  似是有些煩躁,也有些怨恚,江萍道:“我們不談這個問題好嗎?燕大哥,你說說你自己的事給我听,我希望能夠多了解你一些。”
  燕鐵衣心里泛起了某种敏銳的感触,但他表面上卻絲毫不露,語調平淡的道:“我自己的事?其實我是個非常平凡又庸俗的人,我的事大多如你所知道的,我是個江湖黑道的強梁,有一個叫‘青龍社’的組合屬我指揮,在綠林中小有名位,此外,我慣使長短雙劍,在劍術的修為上,略略有點基礎,如此而已。”
  江萍很有興趣的問:“燕大哥,你們‘青龍社’這么一大撥人,都是靠什么生活呢?完全以打家劫舍或強取豪奪來渡日嗎?”
  燕鐵衣道:“不,正和你所說的相反,我們不搶不奪,更明确的講,我們只是一批生意人,和一般生意人不同的是,我們較有組織,有紀律,營生的行道也略為廣泛复雜些。”
  不解的望著燕鐵衣,江萍道:“你們——是一批生意人?”
  燕鐵衣解釋著道:“這沒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江姑娘,我們正是一批生意人,我們有各式各樣的買賣散布在各地,譬喻說,酒樓、客棧、綢緞庄、皮貨行、油酒坊、以及票號等,又譬喻說賭場、當舖、驢馬隊等,明的暗的,正的邪的,各种生意我們都做,与每個生意人一樣,講的是將本求利,論的是和气生財,如果一定要說我們有什么特色,那就是在這些買賣后面,有一股相當強大的武力支撐著,但這股武力,卻不是用來欺凌于人,乃是保衛于己的!”
  嫵媚的輕笑著,江萍道:“想不到,真想不到,在武林中叱吒風云,名鎮一方的‘梟霸’燕鐵衣,居然還是一位講究‘將本求利’、‘和气生財’的生意人呢。”
  拱拱手,燕鐵衣展顏道:“慚愧慚愧,湊合著嫌點蠅頭小利,大伙儿堪堪混混生活。”
  江萍顯得興致极高的又問:“那么,燕大哥,你們生意既然做得這么大,一定也有雄厚的本錢了?”
  燕鐵衣道:“‘將本求利’嘛,沒有本錢那能做生意?至于資金的調轉,倒還馬馬虎虎應付得過去,說數目,也沒有多少。”
  掩唇悄哂,江萍道:“听你說得頭頭是道,燕大哥,我几乎不敢相信這位滿口生意經的人,竟然就是江湖上的一霸,劍道中的宗匠燕鐵衣了!”
  豁然大笑,燕鐵衣道:“在一行言一行,江姑娘,人若不圖個正規營生,吃什么穿什么?總不能真個成日价去劫掠搶奪呀,這豈不是等而下之了?”
  江萍坐正了身子,道:“經你這樣一點明,燕大哥,使我對你及你的組合增進了不少了解,原先在我的想法里,還以為你們都是無法無天的一群強豪,完全用刀口子換生活呢……”
  燕鐵衣道:“老實說,以暴力維生,非不能,是不為,用這种方式換來的享受,我難以心安理得,淨不如餓死的好。”
  江萍贊許的道:“燕大哥,你是多么与眾不同。”
  燕鐵衣道:“沒有什么‘与眾不同’之處,我只是天性如此,比較講求道理,尤其不肯違背忠義信守的法則……”
  好象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江萍問道:“對了,燕大哥,你怎么會如此湊巧,剛好在我大哥受難遭危的時候經過那個地方?”
  燕鐵衣攤攤手道:“這次我是特地到‘咸陽’去處理一樁岔子的——我們派在‘咸陽’城的大首腦,和當地一位最有勢力的人物起了沖突,雙方相持不下,勢同水火,隨時都有一触即發,血刃相向的可能,我在得報之后,只好匆匆赶來調解。”
  睜大了眼,江萍道:“奇怪,難道真有人敢和你們作對?而且,你就只單槍匹馬跑這么遠的路來調解這場爭紛?如果万一對方不听你的。”
  燕鐵衣笑道:“其中內由你不明白,且听我往下說——對方那位深具勢力的人物,与我結識多年,有著极厚的交情,也因此他才不怕得罪我的手下,更敢公然和我的得力弟兄沖突;我派在‘咸陽’的大首腦拿對方無可奈何,忍又忍不下,硬來又礙著我的情面,弄得處境頗為尷尬,我那位朋友也是相同,因而雙方都有信息給我,逼得我不能不親自跑這一趟;當然我相信事情不可能鬧開來,是以連一個人也沒帶,免得帶多了人引起老友的誤會,就連我左右兩個近衛熊道元与崔厚德,我都臨時給了假叫他們暫且逍遙几天去。”
  江萍關切的問:“后來呢?”
  燕鐵衣道:“簡單得很,我一到‘咸陽’,馬上命令我的手下向老友賠罪,我那位老友反過意不去,十分歉然,大家三頭對面,一桌筵席上便杯酒言和,前嫌盡去,滿天云霾立即消散,我也就在住了几天后打道回府了。”
  江萍羡慕的道:“你的面子可真不小,燕大哥。”
  低喟一聲,燕鐵衣道:“江湖上的人或事,重的就是一口气,賭的也是一口气,一句話說岔了,往往引得豁命以拚,同樣的,血濺三步的紕漏出來,一句話也能擺平,主要就得看順不順得下這口气,消不消得了心間那個結,說穿了,顏面攸關,掙的是個說詞而已。”
  江萍深有所感的道:“可不是,想想也真沒多大意義……”
  燕鐵衣道:“我們說是這樣說了,然而一旦事情臨到我們自己頭上,何嘗也能參得破這一關?”
  江萍苦笑道:“我個人恐怕就沒有這种雅量?”
  燕鐵衣道:“我也強不到那里——自‘咸陽’回轉之后,便那么湊巧半途上遇著令兄遭困的事,或許這也是天意吧,原本我還該在‘咸陽’多住些時的,他們堅留,我是堅辭,否則,只要遲上個一天半日,就不會碰著令兄了。”
  江萍怵然道:“假設這樣,我大哥就凶多吉少啦。”
  燕鐵衣一哂道:“所以,令兄是注定了命不該絕。”
  江萍道:“燕大哥,你也是注定了要惹上這樁麻煩。”
  坦率又真摯的,燕鐵衣道:“我很樂意惹上這樁麻煩。”
  江萍問道:“為什么?是閒膩了?”
  唇角輕輕一挑,燕鐵衣覺得胸膈間有股熱流在涌動,他不經考慮的道:“消遣的法子很多,既使閒膩了,也不至于在刀口子上找快活——因為就此而結識了賢兄妹,尤其是……你。”
  心頭猛的一跳,江萍呼吸有些迫促:“真的?你真有這种想法?”
  燕鐵衣近乎僵窒的道:“否則,我何必說出來?”
  于是,江萍美麗的臉蛋上浮現起一种光輝,一种异彩——嬌羞的、嫵媚的,興奮的、又激動的,那是一种反應,亙古以來就不曾有變的反應,當一位少女在感受到心靈的呼喚有了共鳴的時候。
  兩人都沉默下來,似是一時之間彼此都探悉了對方掩隱在心底深處的什么,反而有些窘迫与尷尬了。
  燕鐵衣的目光投注在河面上,流水安靜無聲,但他的情緒卻頗為波蕩,多少年來的鐵血生涯,殘暴歲月,辰光在風急云涌中渡過,在酸澀艱辛里渡過,眼睛看的是猩赤的鮮血,寒凜的刃鋒,耳朵听的是悍野的叱吼,慘怖的呼號,連思維、連魂夢,也都是交錯的刀光劍影,幻映的生死人面,那一段,扭曲變形的過往,滲和著一段,扭曲變形的回憶,就彷佛扯出了人的心肝五髒,揉捻成一團,血顫顫,赤淋淋的,老是迫得人有种作嘔的感覺,其間也有著异性的慕依,情愫的系投,但若非曇花一現,便是形勢環境的阻礙,使他不能,也不愿承受……多少年了,他自信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他亦有過不娶不婚的念頭,然而,眼前他竟悸震于這樣一位少女,不波的心湖憑空生起漣漪,神魂顫抖于如此微妙的呼應里,溫馨、甜蜜,卻也有著太多的怔忡与駭异,他不明白,莫非這就是碰上了?碰上了那個千百年前早已注定的有緣人?
  江萍也在顫震著,她卻沒有燕鐵衣那樣的定力,她的心情已由她的面龐上透露了太多,她几乎有些興奮得窒息了,她知道這是什么——短短的几天里,她已經找到以前二十二年都不曾找到的東西!
  在過了好一陣子之后,江萍終于先出了聲,腔調卻是抖抖的:“燕大哥……”
  面頰痙攣了一下,燕鐵衣強自鎮定的道:“呃?”
  江萍的臉儿紅暈如霞,她避開燕鐵衣的視線:“你——你不討厭我?”
  吞了口唾液,燕鐵衣覺得喉嚨里又干又苦:“當然不。”
  深垂下頭,江萍聲如蚊叫:“你有沒有——朋友?要好的朋友?”
  燕鐵衣頗覺迷惘的道:“要好的朋友?”
  江萍似是在掙扎著道:“我……我的意思是……是……指女孩子。”
  臉頰的肌肉又在抽搐,燕鐵衣竟不知自己如此面嫩:“沒有,還沒有。”
  江萍更是羞怯,卻鼓勇气問下去:“那……大概……大概更不曾……娶親了?”
  連連搖頭,燕鐵衣面紅耳赤的道:“我還是一個人。”
  深深吸了口气,江萍的兩眼望著地下,非常靦腆的細語:“燕大哥……你能不能……在這里多住些時?”
  燕鐵衣搓著手,吃力的道:“讓我想想看,好嗎?”
  江萍羞澀的,但卻极為清晰的道:“大哥和我……都那么希望你能在我家做較長時間的盤桓,尤其是……尤其是我;燕大哥,我們相識相處的日子雖然不久,但是……但是你該明白,我們對你的情感卻有著超乎時空甚多的深度……”
  燕鐵衣沙啞著嗓道:“我知道……”
  江萍把自己那條青色絲絹纏繞在手指上又解開,她反复做著這個相同的動作,低細的道:“所以,燕大哥,我……我愿你能留下來,時間長些……或許……或許我們彼此間可以更了解些。”
  燕鐵衣吶吶的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咬咬下唇,江萍輕輕的道:“我們才相識不久,燕大哥,你會不會因為我講這些話而看不起我?”
  燕鐵衣忙道:“不,我怎會這樣想?”
  江萍怯怯的道:“在你之前,我不曾向任何一個人說過類似的話,我原以為,今生只怕也不會有了,可是……忽然遇上了你……燕大哥,我不知為什么,我好煩躁,又好悸動……我覺得實在太突兀了。”
  舐舐唇,燕鐵衣道:“是的,太突兀了,几乎不像真的。”
  江萍急切的道:“但,但這是真的!”
  燕鐵衣點頭道:“我是說‘几乎’……”
  雙眸的光暈微現朦朧,夢似的迷蒙,江萍的語聲也有些幻漾如霧了:“從那天晚上第一次見到你……燕大哥?我就禁不住有一种迷眩的感覺,隱約里,好像我們不是初識,好象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就熟稔了,陌生中,帶著那樣一种親切的意味……”
  燕鐵衣略顯笨拙的道:“當時,我也有點心神不定。”
  摔摔頭,江萍道:“你知道不?那天晚上,我是頭一遭陪伴一個初識的陌生男人在后院里散步?但我卻好樂意,好自然,沒有絲毫拘束不安的感覺。”
  燕鐵衣試探的道:“大概因為我救了你哥哥,你的心里怀有感恩的成分在內吧!”
  肯定的搖頭,江萍道:“不會這么單純,那只能使我對你尊敬銘感,卻不會令我樂于向你接近,燕大哥,這其中的微妙分野,我辨別得很清楚。”
  燕鐵衣道:“不知道你哥哥會怎么想?”
  江萍堅決的道:“我自己的事,由我自己作主,燕大哥,我早已向你說過。”
  燕鐵衣謹慎的道:“讓我們試著更進一步的相互了解——如你先前所言,好嗎?”
  江萍輕喟一聲:“但是,我們有時間嗎?”
  怔了怔,燕鐵衣道:“你是說?”
  江萍幽幽的道:“你若急著离去,我們那來‘相互了解’的時間?”
  微微沉吟,燕鐵衣道:“我何嘗不愿在府上多住几天?可是,我不能离開堂口太久,我的事情繁雜而瑣碎,他們有些問題只能等著我回去解決。”
  江萍歎了口气:“在這里,對我,就那么不重要?”
  燕鐵衣苦笑道:“話不是這樣說,江姑娘,你知道我的想法,但愿兩邊都能兼顧,才是較為妥當的方式。”
  江萍沉重的道:“燕大哥,我們的相逢相識,有若浮萍偶聚,原是天南地北,互不相干的兩個陌生人,卻因机緣巧合而遇在一起,如有一方驟然而去,我恐怕……恐怕這段緣分就會中斷不綴了。”
  默然半晌,燕鐵衣道:“讓我們雙方都努力維系吧!”
  江萍憂郁的道:“我是怕你……”
  燕鐵衣嚴肅的道:“我素來是個重情感及負責任的人,江姑娘,我不會有輕玩之心——只要我一旦有了允諾!”
  江萍深沉的道:“好吧,燕大哥,我會等著這個‘允諾’。”
  燕鐵衣又溫和的道:“你沒有生气吧?江姑娘。”
  強顏一笑,江萍道:“沒有。”
  燕鐵衣道:“可是你的神色愁怨。”
  江萍低徐的道:“我是擔心——擔心我二十二年生命中不曾尋及的東西,一待尋及了起始,便又消逝無蹤。”
  燕鐵衣輕聲道:“別這么敏感,我們的時間還多,江姑娘,這才只是開頭,而且,我既便离去,也不是一去不返,問題只在于我們彼此間是否覺得合宜。”
  江萍笑得有些蒼白:“我會盡量做得使你合宜,燕大哥。”
  怔忡了片刻,燕鐵衣道:“不要太委屈自己,江姑娘,我們雙方的立場都是公平的,讓我們自然去發展,好不?”
  點點頭,江萍道:“我听你的,燕大哥。”
  燕鐵衣和悅的笑了:“這原是一樁值得慶幸的事,別因為一點小小的波折而損傷了它原有的真摯,江姑娘,時間的長短并不是情感成敗的唯一因素,更重要的是彼此的了解与信賴,我想,我們都會好好珍惜而益求雋永。”
  江萍深深凝視著燕鐵衣:“燕大哥,我會記住你的話。”
  燕鐵衣寬釋的笑道:“這才是個好孩子。”
  面靨浮丹,江萍抗辯著道:“我不是個‘孩子’,燕大哥,我已是個大女人,夠大了。”
  哈哈一笑,燕鐵衣道:“當然夠大了,要不,我對著一個小娃娃談這些,豈不是在發痴癲?”
  江萍也覺為自己的急切爭辯而啞然失笑,她細細回味著燕鐵衣的話,這才心里舒坦了許多,同時,她也頭一遭体會到男女相悅的滋味——甜蜜中,更摻合著那樣的酸与苦……
  燕鐵依柔聲道:“出來好一會了,我們回去吧?”
  江萍依戀的道:“再坐一會,燕大哥,好嗎?只要一會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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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雪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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