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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毒物冷刃 初生之犢


  夜深沉。
  帶著五分醉意,寒山重在猛札的親自陪送下來到一處精致巧雅的小樓之前,這小樓緊靠著巨廈,中間連著一道寬敞的曲廊。司馬長雄立于側,仍舊是那個樣子,冷沉沉的一點笑容也沒有。
  寒山重向小樓打量了兩眼,哧哧笑道:
  “這地方真不錯,錯的是不能与赫莎的窗口遙遙相對了。”
  猛札哈哈大笑道:
  “寒兄,你風流到我頭上倒沒有什么,只怕你的那位美嬌娘不會答應呢……”
  說到這里,猛札又放低了嗓子:
  “夢姑娘的寢居就在你的鄰室,假如你想過去,昭,咳,就把床頭上的金獅座向右旋轉三下……”
  寒山重吸了口气,道:
  “還有沒有別的秘道可以通到她的房間?我是說,除了我的這一間外?”
  猛札搖頭道:
  “沒有了,只有你的那間房子。”
  寒山重緊了緊虎皮披風,望望天色,夜空中,星辰眨眼,有一股冷瑟的空气浮游在周遭,他感到一層朦朧的睡意襲來,有點困乏,拍拍猛札肩頭,在猛札齜牙一笑里,他轉身行向里面。
  這棟小樓是用純黑大理石砌建的,平滑如鏡的地面上纖塵不染,在靜溫中,顯示著一片奢侈的華貴。
  走到舖設虎皮地毯的石階之前,寒山重回頭向司馬長雄道:
  “無緣大師已經安歇了?”
  司馬長雄跟上兩步,低沉的道:
  “是的,大師似乎有些不胜酒力,他与夢姑娘一起退席之時腳步仿佛不甚穩當。”
  寒山重向一側打量了一下,眼前是大廳,大廳右邊是一個半月門,他略一沉吟,說道:
  “你晚上就寢時警覺一點,要特別注意照拂大師,他与你隔室而居么?”
  司馬長雄額首道:
  “是的,長雄与大師就在樓下。”
  輕輕打了個呵欠,寒山重拾級登樓,他剛走上几步,司馬長雄忽然低低叫了他一聲。
  寒山重微帶詫异的停下身來,回頭問:“有什么不對?長雄。”
  司馬長雄欲言又止,猶豫了一下,他吶吶的道:
  “夢姑娘……她,她与那姓郭的姑娘同居一室。”
  寒山重怔了怔,又淡淡一笑:
  “這妮子!”
  丟下這三個字,他大步上去了,司馬長雄搔搔后腦,也轉身行向那道半月門內。
  樓上,有一條寬寬的甬道,壁頂懸著紫銅琉璃燈,兩名女侍立倚在一張舖著熊皮的石几上打吨儿,寒山重沒有惊醒她們,管自行向南道旁的第一個房間。
  推開桃花心木制就的沉厚木門,鼻子里聞到一陣淡淡的檀木香味。一只銀鼎獨立在室中,黑色大理石砌成的石床上墊著厚厚的金絲儿猿皮褥,壁端嵌著青瑩瑩的長明燈,透過青紗罩儿將光芒洒在房里,到處浮動著一片青碧。掀開半隱半顯的床前帷幔,昭,床頭上可不是兩邊各有一座鍍上金的獅頭座?
  寒山重大大的伸了個懶腰,把身体投在石榻之上,軟綿綿的皮褥是,那么厚,就像是躺在云絮里,好舒适,好松散。酒意又襲了上來,緩緩地,寒山重均勻的鼻息輕輕響1,起來,有很多個日子,他沒有如此安宁的睡過覺了。
  室中非常寂靜,靠在帷幔旁邊的石壁上,開有一扇半圓的窗戶,窗帘是金鉤鑲銀絲邊的,這時被夜風吹得輕輕飄拂,就在窗帘飄著飄著的時候。一團黑影,突地像一頭狸貓般自外面竄了進來,好快!
  這團黑影落地無聲,他甫─進來。便一動不動的伏在地下毫不動彈,半晌,他覺得沒有什么危險了,才慢慢的,极其小心的站起身來,這是個瘦削的小個子,全身黑衣,頭上里著黑巾,連面孔也用一方黑巾包著,只露出炯然有神的眼睛,這雙眼睛,正骨碌碌的朝室中搜視……
  他發現寒山重酣臥之處了,于是,看得出他隱在黑布后面的鼻口深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似踏在薄冰上一樣謹慎的向石榻之前移去。
  輕輕掀起帷幔,這黑衣人仔細朝石榻上的寒山重凝視了良久,那雙閃爍著光芒的眸子里有一股響尾蛇似的怨毒神情,他的左手仍舊掀著帷幔,右手已自胯旁鏢囊內摸出一方白色的盒子,然后,他將這小盒放在地下,又朝熟睡的寒山重盯了一眼,這一眼,里面充滿了殘酷的滿足与報复后的得意。于是,他又像來時一樣,他似一溜淡淡的輕霧般自窗中逸去。
  黑衣人的身影才自窗口消失,寒山重已悄然卻迅速的坐起身來,他目光一飄窗口,立即又瞧向石榻前的那方小小白色盒子上,這小盒子,像是玉質的,外表光潤細致,盒面有二十個線香粗細的小洞。
  每一個習武的人,都有一种超越常人的警覺性,這警覺性尖銳而敏感,不論在動態或靜態里,它所發揮的反應力往往出人意表,而武功越強的人,其在冥冥中的反應力越尖銳,每每能在一絲微不足道的征候里,在一丁點不可察覺的聲息里得到警兆。這些,除了長時期的環境磨練之外,气平心澄是一种原因,當那黑衣人甫始進入室中。寒山重在隱約里即已感到空气中有一股不自在的陌生气息,對方掀開帷幔的時候,他早已完全清醒了,現在,他注視著地下的小玉盒,腦子里卻在推測那瘦小的黑衣人到底是誰。
  几乎不可聞地,一陣細細的“噓、噓”之聲忽然在室中響起,這聲音雖然細小,卻凄厲得令人毛發豎立,寒山重雙目毫不稍瞬的望著那方玉盒,于是,慢慢地,盒面上那些小孔里,蠕蠕爬出了數十條小指般粗的淡紅色長虫,這些軟件的長虫艱辛的鑽出了小孔,像是喘息般伏在地下滾動著身子,体下的六條細足在不停的划動著,寒山重仔細一瞧,不由陡的一惊,老天,這些長約尺許,頭是三角,周身顯著肉紅色的丑惡長虫,競然每一條的脊上都生有一付透明的薄翼,它們不是在喘息,它們是在運動著那付薄冀!
  寒山重不知道這些怪虫的名字及來歷,但是,他曉得這些怪物必是含有劇毒的,時間己迫在眉睫,他左右一瞧,一點順手的東西也沒有,咬咬牙,他正待施展元陽真力來硬碰,雙手卻無意間按在榻上,榻上,咽,那舖設著軟綿綿的金絲猿皮褥的榻上:
  意念在心頭一閃,他已一把拔下一撮金絲毛來,猛的吸了一口气,將全身勁力貫注于右手之中霍的抖射而出,軟細的金絲毛,在他發力一揮之下,根根筆直如針,帶著無匹的力道,帶著刺裂空气的尖嘯,像煞一蓬金閃閃的驟雨,那么強勁的洒出!
  在地下鼓動著身軀的紅色怪虫,這時有兩條“呼”的飛騰于空。就在這兩條怪虫甫始飛起的一剎,空中的金絲毛已疾射而至,在一片刺耳的“嗡”“嗡”叫聲里,其余的怪虫暴扭的軀体,狂亂的在地下翻卷著……沒有一條幸免,完全被那些硬如鋼針的金線毛活活釘死在地下!
  飛起在空中的兩條怪虫,鼓動著背上透明的薄翼,略一盤繞,霍的扑向榻上的寒山重,怪虫的眼睛大如綠豆,碧光閃閃,有一种說不出、道不出的陰邪与惡毒意味,寒山重撇撇嘴唇,揮了一掌,雄渾的掌風將兩條怪虫遏得往兩邊逃逸,但是,只一躲避,又“噓、噓”的叫著飛轉了回來!
  仍坐在榻上,寒山重將身旁的一個軟皮枕頭拿起,覷准了拋擲而出,右邊的一條怪虫驀地高飛,左邊的一條卻猛的鑽了進去,就似一根錐子錐了進去一樣,那軟皮枕頭本是淡黃色的,只這一剎,就剎而變成了紫烏!
  枕頭落在地下,卻不的蹦跳著,傳來一陣陣嘶咬嚙裂的聲音,空中飛旋的另一條怪虫,已扑著翅咬了下來。
  寒山重心頭跳了一記,微一側身,怪虫帶著一陣臭腥的气息自他臉旁掠過,自眼角的余光里,寒山重看到了怪虫那三角頭上占了一半位置的嘴巴,以及嘴巴里細而尖銳的兩排利齒!
  怪虫一扑落空,出人意料之外的突然翻折而回,寒山重猛的一仰身,再次閃過后,刷的將自己腰上的一根線帶,抽了下來,兩手輕輕一抖,挽成了一個活結,就怪虫迅速的回轉里,他剛好有足夠的空間拋了進去,恰巧套在怪虫的頭上。
  雙臂的揮動,寒山重低吼一聲,用力一收絲帶,己將這條怪虫絞在中間,他偏開頭。雙手用勁扯緊,這條毒蛇似的怪虫蹦跳著,蜷扭著,露出一付尖利的牙齒,噓噓噴著气,寒山重閉住呼吸,加重雙腕的力道,漸漸的,這條怪虫的嘴里流出了暗紅的液体,這液体,每一滴滴到金絲毛的皮褥上,就像火燒了似的,那閃亮的金絲毛便迅速焦蝕了一圈,再度猛的一使力,寒山重“呼”的將絲帶擲了出去,把這條怪虫重重碰在大理石的牆壁上,又重重的反彈到地下!
  在手中絲帶出手的同時,他又已拔起一撮金絲毛,而此刻,那條鑽在皮枕內的怪虫,早已將好堅韌的皮枕咬得稀爛,剛剛爬了出來准備振翼飛起。
  寒山重抖手將滿掌的金絲毛射出,口里低低詛咒了一聲:
  “畜生,回地獄去吧!”
  他的詛咒還在舌尖上翻動、滿室的金絲毛已有一半多釘上了那條怪虫的軀体,怪虫“呱”“呱”的厲嗥著;帶著滿身金閃閃的金絲毛顫抖抽搐,這些金絲毛全已透穿了它的身体,扎得那么貼實,就好象生來便長在這條怪虫身上一樣!
  輕悄悄的站了起來,滿地蛇似的怪虫還沒有完全僵死,一小部分仍在扭動翻卷,寒山重有點惊悸的搖搖頭,赶忙伸手去旋動床頭上的金色獅座,向右,三次。
  一陣低沉的“軋”“軋”聲響起,龐大的石榻竟然緩緩向左移開了兩步,榻底。是一個地穴,有一級級的石階通向下面,黑黝黝的。
  沒有絲毫猶豫,寒山重閃電般掠身而入,現在,他所記挂的,只是隔室夢憶柔的安危。
  這條甬道很短,大約只有丈許左右,也是烏黑的大理石所砌就,寒山重只三兩步已到了盡頭,和入口一樣,也有一級級的石階通上去,上面,呢,出口正在一面碩大的青銅鏡之后,寒山重猛力一把將那面偽裝的銅鏡推開,喝,這間布置得軟綿綿的閨房里,一出全本鐵公雞正在上演呢!
  那全身黑色夜行衣靠的不速之客,手腳异常凌厲,卻絲毫不帶聲息的猛攻著一個僅穿浮絲色中衣的少女,這少女的身法也十分了得,尤其是騰挪閃躲之間,輕巧伶俐的宛如一只掠波的燕子。她不是夢憶柔,是那只哀怨的燕子郭雙雙。
  寒山重目光一掃,已發現夢憶柔正在那張垂著紗幅的錦榻之后忙亂的穿著衣衫,看情形,那渾小子鑽進來的時刻頗令這兩位未出閣的姑娘感到尷尬呢。
  夢憶柔眼尖,寒山重像一陣風似的卷了進來,她在心口“扑通”一跳之下已看清了來的什么人:
  “山重,快點,有坏人闖進來了……”
  她惊惶的大叫著,黑衣人卻渾身一震,險險被郭雙雙─掌掃在肩上,寒山重心里一塊石頭落地,哧哧笑了─聲。淡淡的道:
  “雙雙,有勞你了。”
  郭雙雙甜蜜的面龐一紅,有一种奇异的溫馨与欣慰感覺自心底升起,她微微一旋身帶著些儿喘息:
  “這人,剛剛進來,手里還拿著一根竹管似的東西
  寒山重的臉色像多變的三月天,剎時沉了下來,陰霾得似罩著一層烏云,他緩緩地,一步一步的踱了過來,冷冷的道:
  “雙雙,你退到一邊。”
  郭雙雙倏出七掌一腿,宛如一股輕煙掠向后面,那黑衣人亦同時閃到牆邊,弓著身,瞪著眼,一副如臨大敵的緊張模樣。
  撇撇嘴唇。寒山重凝視著他,低沉的道:
  “用這种方法暗算寒山重;朋友,你未免太把姓寒的低估了,就憑這些下三流的門道,今夜你就得將狗命留下。”
  黑衣人沒有說話,刷的自怀中拔出一柄精芒閃耀的“三彎刀”來,目光毫不稍瞬的盯著寒山重不動。
  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寒山重默默望著這黑衣人片刻,忽然又哧哧而笑。
  黑衣人顯然是被對方這种諷嘲的笑聲与不屑的表情所激怒了,他的一雙眼睛里噴著怒火,咬牙切的低吼:
  “笑什么?有种的就過來拼個死活!”
  寒山重用手揉揉太陽穴,懶懶的道:
  “不用拼了,孩子,結果一定是你死而我活。來,先告訴我,你今年多大了?”
  黑衣人仿佛震栗了一下,他里在夜行衣的身体急劇抖索著,這,或者是畏懼,或者,也是激動。
  輕輕的,傳來一陣叩門的聲響,一個冷森而又恭謹的語聲響了起來:
  “夢姑娘,夢姑娘,是否有什么不妥?”
  寒山重一听就知道是司馬長雄的聲音,他抿抿嘴,道:
  “長雄,你待在外面,這里有點小麻煩,不過,我自己可以解決。”
  轉過臉,寒山重道:
  “孩子,解下你蒙面的黑布,讓我看看你是誰。”
  黑衣人揮舞著手中的三彎刀,激厲的叫著:
  “不要叫我孩子,我己成長得可要你的生命……”
  寒山重踏前一步,道:
  “看樣子。咱們之間的仇怨像是結得很深?”
  哆嚷了一下,黑衣人怨毒的道:
  “寒山重,你雙手染滿了血腥,天下之大,与你結仇很深的該不只少爺一家!”
  笑了笑,寒山重又踏前一步:
  “那么,你是為那些人來向姓寒的索命了?”
  黑衣人哼了一聲,怒道:
  “殺了你,會有很多人撫掌稱快,更會有很多人額手為慶!”
  點點頭,寒山重眸子里閃過廣絲幢悟的光彩,他慢慢地道:
  “孩子。三招以內,姓寒的摘下你臉上的黑巾。”
  听到話,黑衣人的全身頓時如得滿滿的弓弦,那么緊張專注的戒備著,以至他右手握的三彎刀也在微微顫抖了。
  寒山重撇撇嘴角,溫柔的道:
  “別伯,孩子,放輕松一點、你即會知道閃星魂鈴的名頭不是白白得來的……”
  黑衣人的兩只眼睛有些窒息的閃眨了一下,就在這短促得毫無間隙的眨眼里.寒山重的身形已流電般晃到身前,雙手纏卷如蛇,分左右襲上。
  大吼一聲,三彎刀帶起一溜冷芒,猛斬卷來的雙掌,寒山重哧哧一笑,驀地旋開,雙掌仍然原式纏上……只是換了個方向、黑衣人迅速朝一側躍出,三彎刀霍霍生風的連連砍向敵人天靈及雙肩。
  動作快得無可言喻,寒山重身軀驀然仆倒,就在三彎刀挾著冷冽的銳風自他后頸瘋然刮過的瞬息,他的左腿己淬然翻起,一腳踢在黑衣人的手腕上,那柄三彎刀滴溜溜的飛到半空,如蛇似的猛然轉身,寒山重一手已扯掉了黑衣人蒙面的那方黑巾!
  “孩子,這是姓寒的‘千纏手’与‘回命腿’。”
  寒山重冷冷注視著眼前那捧著手腕,面孔扭曲的黑衣人,他那張稚气未脫的臉上.充滿了羞怒、憤恨、悲切与無告的神色,重重的喘息,襯托著他唇角眉梢的痛楚,顯露一抹絕望在眸子里,這滋味,好苦。
  久違了,寒山重認得他,長期万筏幫幫主周白水的長子,周小蚊、那個倔強而固執的孩子。
  舔舔嘴唇,寒山重弄揉著手上的黑巾,似笑非笑的道:
  “孩子,你真的來尋寒山重報仇了?”
  周小蚊面孔的肌肉痙攣了一下,卻強悍的道:
  “寒山重,我恨不得能將你碎尸万段!”
  寒山重點點頭。溫和的道:
  “當然,你是會這樣想的,不但你,很多与寒山重結過仇的人也都會這樣想.只是,他們要碎寒山重之尸,呢,卻需要以生命為賭注,而這場生死的賭賽玩下來,孩子,贏字卻往往是寒山重自己。”
  周小蚊咬咬牙,狠毒的道:
  “姓寒的,你用不著在少爺面前洋洋自得,又吹又擂,少爺敢來找你。早就把生死拋過一邊,你來吧,看看少爺是怕你不怕!”
  寒山重笑笑,瞥了一眼已經穿好衣裙,正默默站在一側的夢憶柔及郭雙雙,兩人的神情都有些迷惘,不知道眼前這黑衣人与寒山重到底是什么糾葛恩怨,但是,看得出來,她們都對這黑衣人的語句蠻橫而感到不滿了。
  將手背在身后,寒山重淡淡的道:
  “孩子,你來尋我報仇,你父親可知道?”
  周小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沉默著沒有說話,但是,他這沉默卻已告訴寒山重太多的事了。
  “万里迢迢,你是如何找到這里來的?”
  周小蚊摹地狂叫了起來,他激憤的吼著:
  “寒山重,你沒有資格,也不配來審問我,少爺早已豁出去了,少爺此來,成功了背著你的命回去,失敗,少爺的這條命就擱在這里。殺人不過頭點地,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用不著來那一套軟軟硬硬的伎倆……”
  寒山重仍舊沒有生气,他平靜的望著周小蚊,平靜的道:
  “沒有多少個日子,年青人,你已染上不少江湖習气了。我只是將你看成個不通人事的孩子,我不愿把你和那些江湖朋友一起并列……”
  周小蛇一抹因激動而淌得滿臉的汗珠,他喘息著叫:
  “別在少爺面前倚老賣老,你有多大年紀?你只不過比少爺運气好,拜了個好師父,學的把式強一點……”
  寒山重哧哧一笑,道:
  “還有你比不上的,孩子,那是寒山重的毅力与決心!”
  喉頭抖動著,周小蛟窒在那里一時做聲不得,門外人聲嘈雜,步履零亂,砰砰的擂門聲挾著猛札那破鑼似的嗓子:“寒兄,快開門,听說來了奸細不是?造反了,簡直老虎嘴上拔須。寒兄,快快開門,紅獅要看看這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漢,他媽的膽上生毛……”
  寒山重笑笑,朝夢億柔努努嘴,夢憶柔赶忙過去將門栓拔了,門外,火把通明,數十名執著刀矛的人早己把門口圍堵得水泄不通,猛札穿著一身鑲有金絲邊的白色長袍,与司馬長雄匆匆進入室中,這位南疆大豪甫一進來,已瞪著倚在牆角的周小蚊哇哇怪叫起來:
  “好個乳臭小子,小王八蛋,桃花源也是你能來撒潑賣乖的地方?竟然摸進來行刺我紅獅的貴賓,不宰了你也不會知道這里是龍潭虎穴!”
  周小蚊蒼白著臉,冷冷的還視紅獅,沒有一丁點畏縮,他生硬的道:
  “少爺已經摸進來了,紅獅,你這龍潭虎穴也不過如此而己。”
  紅獅估不到眼前這其貌不揚的階下之囚,竟然尚敢頂撞于他,不由气得兩只三角眼突突的直跳,大吼道:
  “馬太、力魯格、卡鷹來呀,將這小雜种給我丟到后面的紅蟻家去!”
  門外應聲沖進雙六飛豹中的三條大漢,長明燈映著他們刺滿花紋的凶悍面孔,映著他們手上寒光閃閃的彎長利刀,活脫就是三個凶神下凡:
  周小蛟一咬牙,猛然向寒山重扑了過來,口里狂叫道:
  “寒山重,我嚙你的肉,喝你的血……”
  一條瘦削的人影淬然自斜刺里攔了上來,左右開弓,劈劈啪啪就是十几個大嘴巴子,打得沖上來的周小蚊滿口鮮血濺,旋了五個圈子才一個筋頭栽在地下,就像癱了一樣,除了抖索就沒有別的了。
  那人,是司馬長雄,他用腳尖把周小蛟的身体翻了過來,陰沉的道:
  “小朋友,你年紀不大,卻瞎了一雙狗眼!”
  三名雙六飛豹中的好漢粗手大腳的自地下抱起周小蚊,不由分說就待往室外拉,寒山重忽然擺擺手,他走到周小蚊面前,望著這位心余力細,滿腔悲憤的年青刺客,輕唱了一聲:
  “孩子,記得在浩穆院生德廳,姓寒的已經告訴過你,要尋姓寒的報仇可以,但是,卻要練好了功夫再來,因為,有些時候,報仇机會只有一次永遠沒有第二次了。我很可惜,你這一身功夫好似并沒有什么惊人之處,只是,你很有骨气,昭,姓寒的一直就喜歡有骨气的孩子。”
  說到這里,他抿抿唇,淡淡的道:
  “猛札,放了他。”
  “什么?放了他?”猛札吃惊的叫了起來。
  寒山重點點頭,低沉的道:
  “是的,我曾廢了他父親的一條腿.這孩子恨我。雖然,他并不明白他父親的罪衍當時并非一條腿就可以抵銷的。”
  司馬長雄猶豫了一下,低低的道:
  “票院主,放虎歸山,將會遺患無窮……”
  寒山重古怪的一笑,道:
  “周白水只此一子,而且,周白水已經很老了。”
  猛札板著臉,口里不知嘀咕著什么,朝那三個抓著周小蛟的凶神揮揮手,那三條大漢立即松了周小蚊退到一邊。猛札狠狠的瞪了周小蛟一眼,悶不吭聲的站著不說話,一面孔的不以為然。
  這時,周小蚊的兩邊面頰早就腫了起來,唇角血跡殷然,他默默挺立,身子卻不住搖晃,他的右臂軟軟垂下,手腕烏黑發亮,看情形,寒山重始才那一記“回命腿”,很給了几分罪受。
  沉思了片刻,寒山重緩緩地道:
  “年青人,你的個性倔強,這是件好事,但卻需用在該用的地方,你不該再為你那風燭殘年的老父增加焦慮与哀傷,周白水只有你一個儿子,將來你們周家的煙火傳續完全靠你,假如你有個長短,你父親第一個承擔不住,你們周家亦將后繼無人,那時,年青人,后果并不僅是你個人的生死問題了……”
  說到這里,寒山重溫和的看著他,平靜的道:
  “如果我要殺你,老實說,并不比殺一只螻蟻更來得費勁,如果換了另一個人,他也可能不會為你考慮得這么多,恐怕早已將其人之道還治于其人了,年青人,走吧,回你父親那里去,去看看你父親的蒼蒼白發,去依戀長湖的夕陽紅霞,去看如林的筏搓,去承受那些真正屬于你的溫暖,不要再固執迷悟下去。生命很美好,年青人,但要懂得運用。”
  那張布滿傷痕的面孔輕輕抽搐,那雙原先射出仇恨的目光黯然垂落,他全身都在難以察覺的抖動,于是,寒山重知道,這年青的孩子不僅是外在的痛楚,他的內心也受了創傷。
  寒山重往前靠近了一點,和煦的道:“多日不見令尊,他可好?”
  在寒山重的預料中,他雖然如此善待這倔強的年青人,雖然給了他如此深厚的寬恕,但是,寒山重卻沒有把握能使這年青人回心轉意,他故意問了這么一句,也是觀察自己這般用心良苦之后,能否收到什么代价……血腥以外的代价。
  周小蛟怔怔的望著寒山重,目光是如此迷茫,迷茫里攙雜著霧一般的惶恐痴迷及矛盾,似他自來就不認識寒山重,似他自來就不明白在做著什么事,似他自來就是如此空虛及不知所以……
  低沉的,寒山重又重复了一句:
  “多日不見令尊,他可好?”
  驀地渾身一顫,周小蛟目光里涌起一層瑩瑩的淚光,他艱辛的咽了一口唾液,喃喃的道:“很好……很……很好……”
  長長吁了一口气,寒山重如釋重負,他友善的拍拍周小蚊肩頭:
  “待到天亮,讓他們為你敷藥療傷,好好休息一下,早點回長湖去吧。這件事情,就當它從來沒有發生過,你要遺忘,我也不會記怀。”
  周小蛟嘴唇蠕動著,良久,他孱弱的道:
  “寒……寒院主,你,你不會遷怒到我的父親吧?”
  寒山重搖搖頭,輕輕地道:
  “不會,連你我已恕過,又怎會遷怒到你的父親?況且,這件事,你父親并不知情。”
  用手拭去溢出眼角的淚水,周小蚊吶吶的道:
  “我……我親眼見過你的殘酷……以及狠辣,你……你不是一位慣于慈悲的人……但,但是,你為什么饒過我?只……只因為我的倔強?及周家的香煙傳遞?”
  寒山重肅穆的凝視著他,好一會,深沉的道:
  “那是表面上的理由,最主要的,年青人,因為你有一顆孝心。”
  周小蚊又抖索了一下,眼淚再度奪眶而出,他嗚咽著,痛苦的呢喃:
  “不……我在做些什么?……我還算孝?我忘了爹的白發,忘了爹的叮嚀,忘了爹滿臉的皺紋,忘了爹凄涼的歎息……老天啊,我怎能算孝?我怎么不想想我若死了爹將怎么度日?妹妹再去倚靠誰?天啊……我是人嗎?我還能算人嗎?……”
  寒山重有力的握住他的手,平靜的道:
  “別難受,孩子,這一切仍不算晚,你還能重新來過。”
  轉過頭,寒山重淡淡的道:
  “猛札,請你最好的郎中,用最好的藥為這位老弟療傷!”
  猛札吞了口口水,滿肚子火气的朝一旁的屬下吼道:
  “听見沒有?快些扶這小子下去!”
  馬太与力魯格赶忙走了上來,小心翼翼的扶著周小蚊往室外行去,走了兩步,周小蚊忽然停下身來,回過頭來,囁嚅的道:
  “寒……寒院主,你……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能追攝至此的?”
  寒山重微微又一笑,道:
  “假如你愿意說,我當然想知道。”
  猶豫了一會,周小蚊低低的道:
  “匕首會的二當家,火龍錢琛帶我來到此處,他,他原与河魔金易約好了一起來尋你复仇,因為他有內疾,路上耽擱了些日子,我們來得晚了,所以,只好另行計議,由我進來動手……”
  寒山重冷冷一晒,道:
  “錢琛?他大約是嫌他那條命撿得太便宜了。”
  周小蚊吸了口气,又孱弱的道:
  “本來,他和我一起進來,但在浩穆院那一戰之后,他因內外創傷太重,雖然養好了傷,卻落了個咯血的暗疾,一身功夫被廢去了大半,為了怕失手,我留下他,一個人單獨行動……”
  寒山重點點頭,道:
  “你帶進來的那些長虫是誰給你的?”
  猛札在一旁哼了一聲,气吁吁的道:
  “寒兄,難得你這么好的心腸,這小子卻是想要你尸骨無存,剛才我已去過你的房子,地下那些玩意,叫做‘蝎子蛇’,是用百步蛇与金尾蝎置于紫砂罐里墊上‘玉鳳草’在冬雪之際交配而生的玩意,不但見物就鑽,嚙骨吸血,更能飛翔于空,毒得可以叫石頭變成粉糜,他媽的說著說著我就火了起來,就是狠也不是這种狠法,太沒有一點人味了……”
  寒山重笑笑,道:
  “罷了,他能知錯,這些,都可歇過,好在我尚未死,是不?”
  說著,寒山重又道:
  “孩子,那火龍住在哪里?”
  周小蚊,惊栗的一顫。道:
  “不要殺他,寒院主,錢琛已經不足為患了……他太衰弱……”
  寒山重深沉的道:
  “我不殺他,但是,我卻要問問他。”
  眼睛里的神色有些暗淡,周小蚊輕輕的道:
  “离這里十几里路,有一個墟集,他就住在墟集近郊的一個破伺堂里……”
  說到這里,這年青人又哀祈的道:
  “別殺他,寒院主,他确實滿腔悲憤,請你為他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換了你,你也會這樣做的,寒院主,錢琛只是在長湖住了一宿,是我知道他的意圖后自己求他帶我來的,不是他故意要拉請我做幫手……”
  寒山重平靜的瞧著周小蚊,平靜的道:
  “不要惶急,孩子,當我答允的事,我便從不毀棄。”
  感激而愧疚的望著寒山重,周小蛟的心里有著太多的波濤,這些波濤起伏著,充塞在他那尚未完全成熟的思域里,他明白他已得到太多的寬恕,這寬恕,是血淋淋,包含了真正仁義的內蘊。
  馬太与力魯格攙扶著他緩緩出去,夢憶柔將門掩上,顧不得有人在旁,焦慮的倚到寒山重身邊,焦慮的問:
  “山重,你,你安好?”
  寒山重朝她眨眼一笑,道:
  “當然,我怎能有所差池?”
  司馬長雄有些憋不住了,他低低的道:
  “院主,長雄之意,錢琛這老小子恕他不得,此人居心叵測,手段狠辣,實在不能就此放他生還……”
  猛札用手揉揉肚子,道:
  “司馬兄說得對,見一個放一個,咱們豈不成了廣濟天的菩薩了?”
  寒山重飄一眼倚在門旁,神韻戚側的郭雙雙,淡淡的道:
  “明天再說罷,我想,咱們也該去歇歇了,不過,猛札,煩你為我再換一間寢居,那些蠕生生的玩意,我看著有點惡心……”
  猛札無奈的咧咧嘴,拖著司馬長雄出去,臨出門,又回頭道:
  “寒兄,你是鐵打的鼎,九牛也拉不動。”
  寒山重哧哧笑了,唇角勾出一抹半弧,昭,他是真正的欣愉,抑是自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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