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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四章 波折橫生 天山鐵姥


  時間雖然入夜不久,但郊野的秋風,卻吹得人渾身直起雞粟。
  濮陽維單騎急馳,不一會儿,已可看見前面,那一片黑壓壓的城垛。
  城內燈光明亮,彷佛正是熱鬧時分。
  濮陽維落莫的坐在馬上,腦中卻恍如潮涌般,思量著無數錯雜的事情。
  “得得”蹄聲,清脆的敲在地下,卻扰得他心中,起了一种莫名的煩囂。
  一刻后,他已行至城門之前。
  這時,那高大的城門外,正挂著一盞气死風燈。
  兩個小卒,縮著脖子,無精打彩的倚在牆角一隅。
  濮陽維行馬向前,兩人漠然的抬頭;瞥視了他一眼,連問也懶得問一聲,又將腦袋縮回。
  濮陽維搖搖頭,雙腿一夾馬腹,已潑剌剌的進入城內。
  他進入的這座城鎮,便是“丰集城”城內街道縱橫,屋宇櫛比。華燈初上,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倒也顯得十分熱鬧。
  濮陽維下得馬來,正待向前面不遠的一座建筑宏偉的客棧行去。街道暗處,忽走過來一位步履安詳的中年秀士。這人生得五官端正,一臉正气凜然之色。
  他向濮陽維細一打量,已拱手道:“這位可就是‘冷云幫’幫主濮陽大俠么?”
  濮陽維疑惑的瞧著對方。答道:“不錯,兄台有何見教?”
  中年秀士朗聲一笑道:“豈敢!在下華一杰,承武林朋友抬愛,皆以‘獨鶴’稱之。”
  濮陽維略一思忖,恍然道:“愿來兄台竟是‘天山派’掌門大弟子,在下失敬了!”
  “獨鶴”華一杰微微一笑,道:“濮陽大俠言重了。”
  濮陽維又道:“在下素聞貴派方姑娘及兄台之名,真是相逢恨晚。”
  華一杰一听濮陽維提到“綠娘子”方婉,面色不由微微一變。但旋即又若無其事的道:“濮陽大俠,這里人多口雜,談話不便,在下尚有一件重要之事,欲与尊駕覓地詳談。”
  濮陽維哂然一笑道:“好极!在下亦有几句話,轉詢于兄台!”
  濮陽維自“綠娘子”方婉,月前負气离去后,便因幫中一連串的大事,占去他全部的時間。是以,根本毫無閒暇探詢方婉的下落。但是他內心深處,卻怀著极大的歉疚。雖然他知道,目前自己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都不應該再去招惹任何情感上的糾紛。
  但濮陽維并非木石之人,他能完全自自己心中排除方婉的影子嗎?當然不能,不論他這种感情,是出自男性先天的怜香惜玉之心,抑是僅為了一种道德觀念上的負荷。濮陽維不自覺的,無形之中,對“天山派”的各人,都有著一种极為遺憾的感覺,好似欠了他們一些什么似的。
  這時,“獨鶴”華一杰要約他至另外一處地方詳談。
  濮陽維卻道:“華兄,本幫各人現已在城內尋店落腳,吾等不妨尋著他們,亦可安頓下來,促膝長談。”
  “獨鶴”華一杰面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影。沉重的道:“貴幫各人,已在城南最大的一間‘鴻升’客棧住下了。”
  濮陽維奇怪的瞧了“獨鶴”華一杰一眼。心中暗忖道:“看情形,這華一杰好似已在這里等了我很久了?而且他好象是對‘冷云幫’行動十分注意,竟然連他們住在那里,也打听清楚了。”他雖有所猜疑,口中卻說道:“華兄的意思是……”
  “獨鶴”華一杰微微一笑道:“在下已在离此不遠之處,租賃了一間房舍,那里十分清靜,在下之意,尚請濮陽大俠,能移駕一行。”
  濮陽維十分疑惑華一杰這奇特的舉止。但也沒說什么!微微一笑,隨著他拐向一條僻靜的街道上。二人沉默著,一言不發。
  濮陽維素稱机警絕倫,這時,他已隱隱覺得,气氛有點不合調。而且,好似有著一种极為不妙的場面,在那里等著他似的。他暗中一哂,忖道:“不論這自稱天山‘獨鶴’華一杰的人是真是假,含有什么企圖?只要自己一看出不對,那時……哼!”
  想著,他已下意識的將雙目轉了過去。恰好,正与那華一杰的目光相接。
  華一杰被濮陽維那有若精芒冷電也似的眼神,瞧得渾身一震,不自覺的轉過頭去。
  濮陽維又想道:“瞧這華一杰模樣,倒像是一個守正不阿,极為正直之人,怎的他現下的態度,卻又如此令人揣摸不定?”
  這時,二人已行至一座甚為高大的屋宇之前。這幢房屋乃是孤零零的矗立于街道的尾端,与別的房舍毫不相連。四周更圍著一片高約丈許的青磚圍牆。
  華一杰轉頭說道:“濮陽大俠,這里就是了,且容在下先行叩門!”
  濮陽維默默點頭,已將坐騎栓于門前的樹干之上。
  華一杰輕輕舉手,在那兩扇巨大的黑漆木門上拍了三下。
  但聞得“依呀”一聲,兩扇大門已緩緩啟開。應門者竟是一個鳳眉劍目,十分英俊的美少年。他冒冒失失的向華一杰道:“大師兄,那濮陽維可來了?”
  華一杰連忙使了個眼色。
  濮陽維已笑吟吟的道:“這位莫非便是‘天山派’的‘玉郎君’歐明少俠?”
  那少年人循聲而視,不由眼前驟覺一亮。濮陽維那美得令人吃惊的面孔,已顯露在他的眼前。這“玉郎君”歐明,原本對自己英挺的容貌頗為自負,這時与濮陽維相形之下,亦不由自心中升起一股自愧不如的感覺。暗忖道:“這‘玉面修羅’果真俊如子都再世,飄逸絕倫!怪不得師妹會為他夢魂顛倒哩!”
  歐明慌忙閃身一旁,拱手道:“在下歐明,請濮陽大俠多予指教!”
  濮陽維一見這“玉郎君”才不過十八九歲,性情甚為純真,但舉止上卻十分穩練。他不由含笑道:“不敢!少俠之名,在下早已聞得貴派方姑娘提過。”
  “玉郎君”面容一紅,但是卻在心中暗暗的欣喜。
  因為,名震三江四海的“玉面修羅”能曉得自己的姓名,這是件多么令人興奮的事情,尤其是他此時,尚未技成下山哩!
  華一杰舉手一讓,引導濮陽維向內行去。
  二人經過了一片枝葉已見枯黃的花園后,又踏上一條碎石小徑,直向大廳行近。
  這時,那“玉郎君”亦隨在身后。
  濮陽維偶然回視中,卻見他面孔上竟時而流露出一股無可奈何的神色!
  濮陽維正自心中納罕,三人已先后踏上廳前石階之上。此時,大廳之中,已然燈火通明。濮陽維俊目閃處,已看出廳內,悄立著三人。尚有一位喜顏鶴發,年約八旬的古稀老婦,端坐在一張太師椅上。濮陽維目光一轉,不由險些惊呼起來。
  原來,那立于銀發老婦身后的一位少女,赫然竟是那失?近月的“綠娘子”方婉。方婉身旁,站著一個唇上留有短髭,雙目如電的中年壯士。另外一人,則是年屆花信的少婦,姿容极為秀麗。
  濮陽維正自愕然不解的瞧著眾人。
  華一杰已大步向前道:“濮陽大俠,尚請原諒在下苦衷,在下乃奉敝派掌門人師姊之令,出此下策,將尊駕引來此地……”
  隨即又低聲將廳中各人,給濮陽維介紹了一下。
  原來,那端坐正中,白發皤皤的古稀老婦,正是名傾武林的“天山派”長老鐵姥姥。
  那位少婦,卻是華一杰的妻室,號稱“鐵面紅線”的梅云。
  立于一旁,唇留短髭的中年人,正是武林中极負盛名,与“天山派”甚具淵源的“玉杵翻天”万月樵。
  濮陽維緩步向前,气度雍容的向各人環視了一眼,朗聲道:“未知鐵老前輩相召在下,有何教益?”他因為座中各人,無論武功、名聲,都較自己差得太遠,而且又恁般無禮,自己到來,各人連一聲最簡單的招呼也不打一個。
  是而心中亦自有气,舉止之間,自然的流露出一股傲然之態來。
  他這時一開口,“綠娘子”方婉已怯怯的低下頭來,用手撫弄著一條絲絹。
  鐵姥姥冷冷一哼,說道:“濮陽大俠,憑尊駕在江湖上的威望,老身本來斗膽也不敢相扰……”她回頭看了方婉一眼。又說道:“但是,目前老身卻有一事請教,濮陽大俠就再是人中龍鳳,我家婉儿也未見得配不上你……”
  鐵姥姥突然說出這种話來,不由使濮陽維大感意外,啼笑皆非。
  但是室中各人卻絕未露出一絲笑意,依舊冷冷的瞧著濮陽維。
  濮陽維縱有一身超凡絕世的武功,但這時也是手足無措。他可說從未經歷過這种尷尬的場面,一時訥訥不能作答。
  鐵姥姥面孔一板,微帶怒意的道:“老實告訴閣下,婉儿是老身的命根子,只要她有了個三長兩短,不論濮陽大俠你的威望如何?老身也要拚了這條老命,与你一爭長短!”
  濮陽維正自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眼光掠處,那嬌柔痴情的方婉,已倒在鐵姥姥的怀中,幽幽的抽泣起來。若是在平時,有人敢在濮陽維面前說這种話,恐怕不勞他親自動手,這人就早已尸橫就地了。但是,目前的場合,到底不是能以武力來解決的啊!
  他极為窘迫的道:“鐵……鐵老前輩,此言不知所指何事?”
  鐵姥姥怒不可遏地道:“濮陽大俠,憑尊駕的武林威望,老身万万承當不起這前輩二字。”
  她那張若嬰儿的紅潤面孔,漲得更見紫紅。
  鐵姥姥強吸了一口气,壓制住心中的怒火,續道:“濮陽大俠,凡事皆有個理字,不論我家婉儿如何開罪你,你也不該將她冷落,害得她孤身流落江湖,險些跳入江中自盡!若不是遇著‘玉杵翻天’万賢侄,老身這孫女儿,如今還有命在么?”
  濮陽維這才算是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端倪。
  他万万想不到“綠娘子”方婉,竟是如此痴心,在傷痛失望之下,竟爾自尋死路。
  濮陽維心中猛然一跳,极為怜惜的瞧著方婉。訥訥的說道:“方姑娘,你……怎的如此想不開?在下并未開罪于你……?”
  方婉嬌軀一扭,又輕聲在鐵姥姥怀中低泣起來。鐵姥姥歎息一聲,便扼要的將經過情形說出。原來,“冷云幫”開壇誓盟的那天,因為濮陽維并未將幫中任何職位分給“綠娘子”
  方婉。方婉遂以為自己心上人瞧不起自己,也就是說,根本不愿自己留在淮陽山回雁山庄。
  她獨自一人愈想愈气,愈气愈悲,便實時溜出“冷云幫”廳外,愴然下山而去。
  但是,“綠娘子”方婉雖然是負气而出,她心扉的深處,卻仍然苦苦的思戀著濮陽維。
  她愛他愛得已到了為君痴狂的地步。
  然而她心中,卻又忿恨濮陽維當日之舉。
  她在各地飄蕩了數日之后,只覺得人生在世索然無味,失去了愛的日子,還有什么可指望的呢?方婉凄苦之余,情感一時排解不開,竟貿然投入一條急流之中,意圖了結這苦澀的人生。正在生死一發之際,恰被路過一旁的“玉杵翻天”万月樵發現。他急急跳入水中,將方婉救起。
  這“玉杵翻天”万月樵,武功极為深宏,又与“天山派”掌門大弟子“獨鶴”華一杰,為生死摯交。他一見投水自盡之人,竟然是“天山派”最為美艷的“綠娘子”方婉。
  万月樵不由大吃一惊,連忙施以急救,并托了他一的位好友“千里追云”司馬平,急赴遙遙千里之外的天山去報訊。
  鐵姥姥聞悉之下,不由惊急交加,匆匆帶了“天山派”二代弟子三人,連夜赶至“玉杵翻天”居處。鐵姥姥一見心愛的孫女安然無恙,才松了口气。
  她又詳細的詢問了一切經過情形。
  鐵姥姥本人乃是姜桂之性,老而彌辣,雖知“冷云幫”在武林中,乃是最為難惹的幫會,亦不顧“綠娘子”方婉苦苦相諫,堅持欲至淮陽山落月峰,向濮陽維大興問罪之師。
  恰于此事,江湖上已傳出“玉面修羅”率眾分襲“江北丐幫”及“黑旗幫”之事。
  鐵姥姥聞訊之下,馬不停蹄的向山西境內赶去。意欲早日与濮陽維一清這筆儿女情債。
  一行六人快馬奔馳七天之久,才到達這“丰集城”內。
  六人進城之時,亦已是黃昏時分了。
  各人正欲歇息打尖之際,卻見城外已先后馳入兩撥人馬。
  只見這兩撥武林人物,個個气度沉穩,舉止精練,其中尚且有傷者在內。
  諸人也是老江湖,一看之下,便已猜測出是“冷云幫”的人馬。
  尤其是“玉杵翻天”万月樵,更認出了先后入城的“塞外雙尊”之首的“八臂神煞”顧子君,与“七煞劍”吳南云。
  “獨鶴”華一杰當即受命跟?而去,卻想不到,并未發現“玉面修羅”在內。
  他早經“綠娘子”方婉,詳細的描述過濮陽維的模樣,故而又耐心的守候于街旁必經之處。果然,不久之后,被他等著了濮陽維。
  “獨鶴”華一杰跟著現身,出言將濮陽維引至這所經“玉杵翻天”向好友商借妥當的高大宅院之內。鐵姥姥將一切經過,都說了出來,濮陽維始才恍然大悟。
  其實,“綠娘子”方婉當日卻錯會了心上人的意思。
  濮陽維所以未予方婉一席之地,乃是因為方婉對自己有情,已為眾所周知的事,他為了證明自己毫無私心,也為了日后的處事方便,故而未派定方婉在“冷云幫”中的職位。但卻毫無一絲其它的意思在內。
  他尚未說話,鐵姥姥又說道:“濮陽大俠,我家婉儿也不是找不著婆家的丑丫頭,老身今日既然千山万水的赶來此處,便無論如何,也要尊駕給老身一個交代。”
  “綠娘子”方婉此時,亦抬起了那張梨花帶雨似的清水臉儿,含情脈脈的凝注濮陽維。
  濮陽維這時,心中的思慮,有如亂絲似的糾結一團,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這個問題,并不是簡單得只憑一句應諾,便能完全解決的事。
  若是一個回答不周,可能便會引來終身的遺憾。
  而且那美艷嬌柔的白依萍,以及對自己誓許終身的徐妍容,又該怎么辦呢?
  濮陽維雙眸,迷惘的望著屋頂,悵然無語。
  平心而論,若說他對“綠娘子”方婉毫無情意,那是不确實的,但是,他雖然對方婉亦有著愛戀之情,但白依萍、徐妍容又待如何呢?
  四周的六人,各以一雙期冀的眼睛瞧著他,好似濮陽維口中吐出來的一句話,便足以關系著他們每個人的終生命運似的。
  鐵姥姥面色凝重,雙目寒光隱射。
  她緩緩說道:“濮陽大俠,若尊駕認為老身孫女配不上你,也不用過于勉強。”
  “綠娘子”方婉,那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又已充滿了盈盈淚水。
  其實,她怎么想得到,心上人有這么多難以取決的事呢?
  方婉的直覺,還以為濮陽維沉吟不語,只是為了對自己無情的緣故。
  濮陽維背負雙手,在室中來回蹀踱。忽而,他停止腳步,堅定的望著鐵姥姥。說道:“老前輩,适才前輩之言,乃關系在下終生大事,未知前輩是否可允許在下略做考慮!”
  濮陽維艱辛的低首一想,又道:“在下對方姑娘的心意,想方姑娘必然知曉一二……”
  他望了望方婉,續道:“但是,在下如此說法,亦因有甚多隱衷倘若……倘若异日,在下為了師門重任,而一去不返,那豈不是反害了方姑娘一生的幸福!”
  鐵姥姥聞言,不由一怔。
  她早已听到江湖傳言,及方婉對她的詳細稟告,知道濮陽維身負重建“冷云幫”的大任,而且,更要為“毒手魔君”洗雪昔日的仇怨。
  但是,他的仇家卻都是江湖中,极負一時盛名的梟雄俊杰。
  其中的任何一人,鐵姥姥也知道甚為難纏。
  她此時心中想到:“此言果然不錯,江湖上險詐詭异,步步陷井,若將來這濮陽維万一壯志未酬身先死,豈不是害了婉儿一生么?唉!瓦罐不离井口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啊!……”
  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一個人不是自私的,鐵姥姥雖然是武林中,輩份甚高的异人,但她心目之中,卻仍不免首先為她的孫女儿打算。
  但是,她又何嘗能深深悟解,愛戀中青年男女的心里呢?
  鐵姥姥正在暗暗思量,“綠娘子”方婉卻睜著一雙淚光瑩瑩的美眸,深情的注視著濮陽維。眼神中,竟含蘊無比的情意与真摯。
  那柔和的光芒,是如此堅定,彷如世界上任何艱辛的阻礙,也擋不住她那似水的柔情。
  廳中各人,除了鐵姥姥因仰著臉,瞧不見愛孫的面孔外,其余的人,都能深深的領會到,方婉眼神中的感情。
  濮陽維心中,這時更是百般滋味交集。
  他對方婉凄迷的情意,有著多么深刻的感受啊!
  “獨鶴”華一杰低聲開口道:“師伯,這件事情,實不能在此种情形下貿然決定,弟子之意,還是讓婉儿与濮陽大俠親自談談。”
  鐵姥姥那滿是皺容的臉上,微微的舒展了一下。
  她咳了一聲,道:“也好!便請濮陽幫主移玉后間。唉!這些事情,我們老一輩的想法,的确也作不了准。”
  “綠娘子”方婉,心中“噗通”的一跳,美目凝瞪著濮陽維,意思是征詢他的意見。
  一個女孩子,總不能事事過于主動啊。
  濮陽維劍眉一軒,朗聲道:“方姑娘,鐵老前輩吩咐,未知姑娘意下如何?”
  方婉柔弱的站起身軀,裊裊行向室內。
  濮陽維向室中各人,苦笑著點了點頭,亦緩步隨后行去。
  這是一間极為古老的房屋,家俱已十分陳舊,但仍可自那些精巧的擺設上看出,昔日主人,是一個极為富有的風流雅士。方婉纖掌輕舉,燃亮了桌上的銀燭,怯生生的望著心上人。濮陽維反手將門帶上,燭光螢螢中,將“綠娘子”方婉那張哀怨美艷的面孔,映得更加凄迷。濮陽維緩步行至方婉身前,凝視著她那蒼白的臉龐。
  方婉低聲說道:“維哥,你瘦了!”
  濮陽維忽然听到,這幽怨如杜鵑啼血似的聲音,心中不由起了一陣激蕩。
  他微微仰起目光,說道:“方婉妹妹!你也憔悴多了……”
  方婉全身一陣抽搐,嚶嚀一聲,已扑倒在濮陽維的怀中。
  滿眶的淚水,再也抑止不住,已若黃河決堤般,潺潺而下,她哀哀的啜泣著,好似要將自己多日來的怨忿,完全化在淚水中傾出。
  濮陽維輕環著方婉香肩,嘴角微微的抽動。
  昏黃的燭光,映著兩人微顫的身影,在壁上漸漸的合在一起。
  方婉幸福而滿足的,倚偎在心上人健壯的胸膛里,緊緊的將臉儿,貼在心上人的手臂上。半晌,濮陽維低聲說道:“婉妹,你對愚兄有什么心事,不妨直接的告訴我……唉!又何苦千山万水,將鐵老前輩自天山請下來!”
  方婉微微嗯了一聲。
  輕柔的說道:“維哥哥,我也不愿意這樣做,但是……‘玉杵翻天’万叔叔,卻怕事出意外,所以急著通知婆婆。”
  濮陽維情不自禁的歎息一聲。
  他心中不住的問著自己:我這樣做是對的么?在白依萍以外,尚与另一位女子孤室獨處,溫言軟語。假如白依萍背了他,也与另外一個男子如此,自己會寬恕她么?
  但是,在目前的情形下,自己又能毫不理睬的拂袖而去么?
  不但絕不能如此,而且,也不愿如此。
  方婉怯生生的問道:“維哥哥,你干么又在歎息?你不喜歡我?抑或是根本就厭惡我呢?”濮陽維歉然的著她,嘴唇微微嗡動。
  方婉鼻尖一酸,凄然道:“維哥哥,假如你不喜歡我,我會即刻离開,天涯海角的去飄零一輩子,但是……我永遠也不會去愛第二個男人了,我的心里,會永久存著你的影子,不論你是否早已將我遺忘……”
  她如夢中呢喃,低低的傾訴著這些极難從一個女孩子口中說出的話。
  自然,這是當她极愛一個人的時候。
  濮陽維輕輕撫動著方婉柔滑的秀發。
  他霍然轉身,在桌上尋了一只半干的紫毫,又拿起一張雪白的紙箋,洒然的寫了一行字,回手交給方婉。
  方婉接過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方婉心中一震,她喜极的道:“維哥哥!你……你接受我的……”
  濮陽維微微一笑,這一笑中,卻包含了多少欲語還休的千言万語。
  方婉雙目含淚,欣慰的說道:“維哥哥!我知道你的意思,只要你……我一輩子都等著……我唯一所愿,便是求你別拋棄我,別忘記我,哪怕你只在极短的一瞬間記著我,我已足以永生的回味了……”
  濮陽維那如白玉也似的面龐上,輕輕的抹上了一層激動的紅暈。
  這美艷的方婉,竟然如此痴心,确實令他深深的感動。
  人,又有那一個會有著鐵石般的心腸呢?
  這時,房門外起了一陣极輕微的剝啄之聲。
  外面傳來“玉郎君”的聲音:“濮陽大俠,你們可談好了?”
  濮陽維輕輕的一笑,向“綠娘子”說道:“婉妹!咱們可以出去了吧!”
  方婉嫣然頷首,二人已并肩走出房門。
  濮陽維俊目一掃,已發覺廳中諸人,全都是面容緊張的凝注著自己二人,好似對他們倆談話的結果,都趨乎异常的關注。
  濮陽維內心之中,亦深深的為這些人的真摯情感所感染。
  他知道,廳中各人之所以如此緊張,亦無非是為了方婉与自己的相愛能否美滿。
  他瀟洒的向各人一笑,這一笑中,亦同時冰釋了初入廳時,各人對他的禮數不周。
  白發皤皤的鐵姥姥首先大叫道:“寶貝儿!你怎么又哭了!”
  原來,方婉的雙目,到這時,紅腫尚未消褪,面上仍是淚痕斑斑。
  “獨鶴”華一杰等人,面色焦慮,張口欲言。
  “鐵面紅線”梅云已搶前一步。
  摟著方婉說道:“婉儿,你別難過!有什么事咱們都會為你做主!”
  說著,已惡狠狠的瞥了濮陽維一眼。
  方婉臉帶著淚痕,微笑的說道:“婆婆!你別誤會,維哥哥他待我真好……”
  她如此一說,廳內各人,始長長的吁出了一口气。
  鐵姥姥張開那牙齒稀落的嘴。呵呵笑道:“乖寶貝,你可真急煞婆婆了!”
  她又轉頭向濮陽維道:“濮陽幫主,承蒙如此賞臉,老身十分感激。唉!這丫頭是老身的命根子,可怜她自幼父母雙亡,她若再有個三長兩短,老身怎有顏面,向她那九泉之下的爹娘交代呢?”
  濮陽維急忙說道:“老前輩切勿如此,在下与方姑娘之事,他日自當向老前輩稟明。”
  鐵姥姥老怀彌慰,高興的笑道:“濮陽幫主,日后你可得多讓著婉儿,她有時犯了小性子,你也容忍些儿,平日小倆口要多恩愛,她若受了委曲,老身雖然武功不濟,卻也不依哩。”鐵姥姥這時,一派老人家教訓后輩的口吻,儼然以濮陽維的親家長輩自居。
  濮陽維一時哭笑不得,只有唯唯諾諾,皺眉苦笑。
  “綠娘子”方婉羞得粉面飛紅,埋首在梅云怀里,芳心中卻似蜜汁一般,甜絲絲的。
  “獨鶴”華一杰,“玉杵翻天”万月樵,雙雙走了過來,向著濮陽維一抱拳,說道:“素仰濮陽幫主為人狂放不拘,豪气干云,今日一見,果然名如其實,不令兄弟失望。”
  濮陽維連連的謙虛著。心中卻忖道:“唉!這些人彷佛專為自己娘家的女孩子撐腰似的,假若我适才与婉妹一個談不好,他們恐怕拚了命,也會給婉妹出气的。”
  想著,他已向眾人作了一個羅圈揖。朗聲說道:“各位,在下今日幸蒙鐵老前輩寵召,如今事情已了,在下尚有甚多要事待辦,且容就此別過。”
  鐵姥姥忙道:“且慢!老身尚有兩件事情,煩濮陽幫主明示!”
  濮陽維愕然的瞧著鐵姥姥。問道:“未知老前輩尚有何事?”
  鐵姥姥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未知濮陽幫主何日迎娶我家婉儿?老身也好准備一番,須知這是老身的心愛孫女,卻不可泛泛從事。”
  濮陽維玉面緋紅,心中想道:“這老太太倒真是為孫女儿設想周到,一絲也不肯忽略。”
  他尚未及回答,方婉已急急走了過來,羞澀的在鐵姥姥耳邊低語了一陣。
  鐵姥姥略一沉吟,始展顏而笑,說道:“也好!老身便即率婉儿回山,只是濮陽幫主,卻不要令我家婉儿等久了。”
  濮陽維暗中歎了口气……想道:“日后若有個這么厲害的親家奶奶,可夠我頭疼的了。”
  他又洪聲說道:“此事在下自有計較。未知老前輩第二件事為何?”
  鐵姥姥呵呵一笑,霍然自坐椅中站起。大聲道:“久聞濮陽大俠功力蓋世無世,有長胜不敗之美譽,老身想要与尊駕印證一番,看看我家婉儿,是否找對了人!”
  濮陽維待鐵姥姥那异乎尋常的高大身軀站起時,心中已料到三分,他默默一歎,忖說道:“這件事,真不知道是如何一個了結𤥂”
  他想著,已開口道:“前輩,在下乃浪得虛名,不足一道,我看還是免了罷?”
  他這時,卻衷心的希望方婉,或者廳內的任何一人,出面勸阻一下。
  因為濮陽維十分清楚,依方婉昔日所露的武功看來,鐵姥姥必然不是自己的敵手。
  但是,廳中卻靜悄悄的,毫無聲息。
  濮陽維環目四顧,卻發現每一個人,都期待的凝視自己,好似极有興趣,一看這場龍爭虎斗似的。
  原來,方婉早已在鐵姥姥及其它各人面前,將心上人的武功机智,夸說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因而,她芳心中,正想藉此机會,要心上人儿一顯身手,不但令各人欽服景仰,同時亦可證實自己所言不虛。
  “獨鶴”華一杰及“玉杵翻天”梅云等人,早已聞及名震天下的“玉面修羅”大名,此時,亦极為期冀濮陽維能一顯身手,以開眼界。
  鐵姥姥雙掌一拍,已大步向廳外行去。一面回頭道:“濮陽幫主,老身不知自量,孔門賣文,稍停尚請尊駕手下留情。”
  濮陽維知道今日不顯露一番,是不可能了。他苦笑一聲,隨后行去。
  這時,大廳內燈火通明,從內可照見花園外,一片約三丈寬窄之地。
  “玉杵翻天”万月樵,匆匆与友人商借這座巨大的舊宅時,便已考慮到,可能會万一動武。故而,此宅原來僅有的兩名年老門房,亦被遺出。
  濮陽維万般無奈說道:“未知鐵老前輩要如何比法?”
  鐵姥姥大聲一笑道:“便請濮陽幫主,在掌法上賜教一番。”
  濮陽維頷首應諾,卻步一抬,那碩長削瘦的身軀,已彷若一片毫無重量的棉絮般,輕飄飄的,在空中移出兩丈。
  這种至高無上的內家移挪之術,不由頓時震得在場諸人,個個張口結舌。
  鐵姥姥面色一凜,沉聲道:“濮陽幫主,果真盛名無虛,老身有僭了。”
  說罷,身形已急快的在場中盤旋掠走起來。她那高大而健碩的身体,竟然毫無龍鐘老態,旋走之中,顯得俐落無比。
  濮陽維雙目微合,气定神閒,鎮靜已极。他目光絲毫不動,冷冷的注視著身前。
  然而,鐵姥姥游走的方向,他卻可借著敏銳無比的听覺在空气的流動中,辨別得十分清楚。
  “獨鶴”華一杰等人,皆屏息斂气,凝神注視,目光緊盯著場中二人。驀地……鐵姥姥悶喝一聲,身形一閃,已欺身至濮陽維身前,雙手极快的拍向濮陽維上盤一十二處大穴。鐵姥姥掌勢變幻得异常复繁,就在這短短的間距中,她拍出的雙掌,已變換了數十次招式。
  濮陽維一聲不響,身軀恍如鬼魅般急閃,似一縷捉摸不定的青煙,斜斜移后五尺。
  鐵姥姥那詭异無比的掌勢,就在這瞬息之間,已全然构不上位置。
  須知武功一道,不論你掌法如何精奧,功力多么深厚,主要就是要构著對方身体部位,發出体內含蘊的力道,始能予敵人以打擊。
  但是,如出手后,招式根本构不上方位,則任武功如何精深,亦無濟于事。
  鐵姥姥一上手,便已使出“天山派”不傳之秘“寒靈掌法”。
  這套掌法,主要在于輕靈快捷。出手千變万化,令人無可揣摩。
  鐵姥姥為“天山派”掌門人的師姐,輩份极高,浸淫此套掌法,已逾六十余年,功力自是深厚無比。
  但她料想不到,對方竟能如此洒然自如,避開自己這一式凌厲無匹的“天山飛雪”。
  鐵姥姥呵呵一笑,身形猝然飛起,她人在空中,手腳一曲,已如一只大鳥般,急扑而下,手指腳中,已連連劈出十一掌,踢出六腿。
  濮陽維隨意揮洒拆招,掌勢縱橫,眨眼間,已將鐵姥姥逼退丈許之外。
  濮陽維悠閒的立于原處,并未隨勢追擊。
  鐵姥姥估不到,對方只一出手,自己便被逼得如此狼狽。她冷哼一聲,罡气狂飆起處,掌勢如長江大河般,源源而至。呼嘯的勁風中,隱泛著絲絲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寒之气。
  濮陽維微微一笑,身形如一個捉摸不定的幽靈,飄然穿插于鐵姥姥的掌影之中。間或絕招迭出,式中帶式。
  鐵姥姥雖為“天山派”有數的頂尖高手,但戰來卻吃力已极。
  “獨鶴”華一杰暗歎一聲:“罷了!”
  在“獨鶴”的心目中,他恩師“天山派”掌門人“云雪老人”可謂“天山派”第一高手。而“云雪老人”的師姐鐵姥姥,手法雖不及“云雪老人”的精博,但內力之深厚,卻相差無几。如今,鐵姥姥与濮陽維交手之下,明眼人一看即知,對方乃有意相讓,恐怕只施出原有功力的七成而已。
  “綠娘子”方婉嬌艷的面孔上,閃耀著一种极為奇异的神色。她知道,自己婆婆的武功精深,“天山派”無出其右,但如今看來,竟与自己的心上人相差了兩籌。
  她一會希望濮陽維大展神技,一會儿又暗祈婆婆不要出手落敗。
  但是方婉內心的感情天平上,卻仍然傾向于濮陽維的成份居多。
  其實這毫無足怪,女大不中留,本是千古不變的定律啊!
  這時,場中的二人,已极快的拆了百招左右。
  鐵姥姥心中,寒如冰霜,愈戰愈提不起勁。
  她何嘗不知道,對方乃是有意相讓,但她此刻,已勢成騎虎,總不能實時收手稱敗!
  濮陽維此刻招出如風,身形似電。
  但他心中卻正在思忖著,該如何才能在不損及彼此的威望之下,能使雙方罷手之法。
  這時,鐵姥姥已愈打愈不是滋味。
  她倏然虎吼一聲,“寒靈掌法”中,极具威力的“天飆七連環”以驟而施出。這“天飆七連環”共有七招,二十一式,出手快如閃電,千變万化,令人极為不易預防。
  濮陽維心中,閃電般掠過一個念頭,面孔上已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他极快的施展著“金羅步”在對方凌厲無匹的掌勢中,閃晃穿掠。
  就在鐵姥姥万分無奈的施出“天飆七連環”最后一式之際,濮陽維已清嘯一聲,身形隨著掌風,拔空而起。那瘦削的身形,直如一顆流星,閃著微微白光,然已拔空八丈以上。他人在空中,雙臂急伸,旋回盤轉中,已若一頭巨大蒼鷹般,悠游自如的升空几達二十丈之高。這几乎不是人類能力所能做到的奇跡創舉!
  剎時,在場的各人,已被惊得目瞪口呆。
  各人腦海中空蕩蕩的,毫未思慮及其它,心中想的,眼睛瞧的,盡都被這眼前的奇跡怔住了。
  濮陽維身形浮在空中,极為曼妙而优雅的連旋了九道弧線,始輕飄得彷若被空气扥住一般,冉冉的降落地下。
  鐵姥姥浩歎一聲,默默無語。
  她心中十分明白,這是濮陽維故意給她找下場的台階。
  适才一掌之下,對方故意做出為了躲避之狀,而顯露了一手舉出無雙的輕身之術“鷹回九轉”。
  這樣做來,不但未損及自己聲望,便是濮陽維自己,也一舉震住在場諸人。
  鐵姥姥這時強顏歡笑道:“濮陽幫主,今日与尊駕一試,始知老身真已到了該歸隱的年紀了。唉!長江后浪推前浪,古人殆不欺我。”
  濮陽維朗聲說道:“鐵老前輩,自古伊始,可服心不可服力,武功雖佳,若不得人望,又有何用?前輩威名遠播,天山各人,更以一睹慈顏,一聆慈訓而心慰,前輩如此德高望重,豈又是庸碌在下者,所能及得上万一的!”
  鐵姥姥心頭一震,那紅潤如嬰似的面孔,也泛起一股湛湛神光。
  她澈悟的大笑道:“濮陽幫主,老身虛長六十余年,卻未能領悟這些真摯而簡單的道理。你說的對,世上之事,總不能樣樣都以武功名祿來秤量!”
  她說到這里,眼望著方婉。
  又道:“不過,濮陽幫主,尊駕既然知曉如此深入的道理,也該知老身年已耄矣!去日無多,想急著抱重孫子呢?”
  此言一出,方婉粉面嬌紅欲滴。
  “獨鶴”華一杰及万月樵、歐明等卻不禁莞爾。
  濮陽維玉面,如染上一層薄薄的朱砂,他微微苦笑了一下。
  向各人拱手道:“此間之事已了,在下即思离去,未知老前輩是否尚有其他吩咐?”
  鐵姥姥含笑搖頭,華一杰等人皆長身一揖。
  濮陽維目光凝注“綠娘子”方婉臉上,他看得出,這痴心的女孩子,眼中那一股依戀不舍,及充滿希冀的光彩。
  濮陽維輕聲道:“方……婉妹,山高水長,后會有期,云山雖遠,卻勿忘愚兄的一絲怀念。”
  方婉嚶嚀一聲,伏在一旁的梅云肩上。
  抽搐的道:“維哥,你也保重。”
  濮陽維答應一聲。身形已飄然而出。
  夜空中,傳來了“玉郎君”歐明的聲音:“濮陽大俠,你可要早些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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