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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掌霸劍毒


  漫漫的風雪里,赶起路來确是比平時加倍的吃力与辛苦。
  秋离、“中原雙絕劍”、何大器等四個人,押解著魏超能、朱伯鶴、邵達貴、李斌四人,一直走了七天,才跚跚來到了“九岭山”那綿延灰蒼的山脈之下,從這里繞著山麓往前走,再過一天,便可抵達“百齊鎮”了,那里,“太蒼派”的總壇便設立于斯。
  人和馬首尾相接,极度艱難地頂著逆刮的風雪朝前赶,秋离与何大器為首開路,“中原雙絕劍”二老則押后監視,中間,便是魏超能等四個敗將了。
  這條沿著“九岭山”山脈下的驛道,是崎嶇而起伏的,加上雪蒙蒙,風凄凄,道路雪泥混融,一片滑濕稀軟,馬儿走在上面,不但時而顛簸歪斜,甚至有失蹄摔跌的可能,他們小心翼翼又十分緩慢地前進,又在這等惡劣天气中,那种滋味,可說相當難以消受了。
  在毛茸茸的狐皮頭罩下,何大器整個身子几乎全縮進了他披裹的厚棉斗篷里,他跟在秋离后面,啞著嗓門叫:“秋弟,這天气可真難為你們了……”秋离除了加上一件黑絨大氅外罩,穿的還是和平昔一樣;他用頭巾蒙著口鼻以抵風雪,聞聲回頭道:“沒什么,前輩,好在就快到了。”
  何大器眯著眼瞧了瞧前程一片蒙蒙的寒天雪景,沒由地吸了口气道:“這种天气,老弟,天黑得早,我們用不著拼了老命朝前赶,再過去十來里地,有個小集鎮,那里有家客棧,我們就先在那里落了腳吧……”秋离對這种惡劣的气候也有些感到吃它不消,那种冷峭的,呼嘯著透骨的北風,那种凍進人心腔子里的冰雪,那种吸入鼻喉中几乎連腑髒也收縮了的寒气,可真是能把人給凍僵了。現在,一個小小的房間——哪怕是最簡陋的也好,只要能避風雪——一只熊熊的火爐,一杯滾燙的熱茶,或一杯烈酒,可以說就是最大的愿望与憧憬了……他點著頭,噓著白气道:“好极了,前輩,我可真有些挺不住呢,只怕你老人更是難受吧?”苦呵呵一笑,何大器道:“老夫這身骨頭都象不是自家的了,全廢啦。”
  秋离大聲道:“那么,容我們快赶一程,早到早安逸。”
  說著,他立即高抬左臂,連連揮動,同時加快了座下“黃驃子”的速度,一行八騎,在飄舞旋飛的雪花里,逆著風便行動較為急切地奔馳起來。
  整整奔行了近兩個時辰,他們才抵達那處小集鎮,這小集鎮只不過三十來戶人家;唯一的通道,也就是這條貫穿其中的驛道了,三十多戶人家零零散散地分別座落于道路兩旁,靠右側中段,有一幢較大的磚瓦房舍,門前兩條拴馬樁,連塊招牌也沒有,何大器卻指著那里道:“者弟,客棧就是那幢房子……”皺皺眉,秋离道:“可真不怎么高明……”抱歉地一笑,何大器道:“在此荒村僻郊,這片野店也只好湊合了……”他們策馬來到門前,,秋离先行拋鐙下地,他大步上前,用力捂著那兩扇緊緊關閉著的斑剝木門。
  “掌柜的,小二哥,快開門那……”
  “彭彭彭!彭彭彭!”一連敲了好半晌,門里卻并無動靜,秋离不由有些冒火,又有些納罕,他回頭道:“何前輩,這家鳥店怎的不啟開門?莫非是生意不做了?”何大器也迷惘不解地左右瞧看著,他訥訥地道:“不會吧?好好的生意怎會不做了呢?”又擂了一陣門,但是,仍然毫無反應,秋离恨恨地道:“媽的,店里一定是假痴假呆,裝聾作啞,我將這兩扇破門都快敲散了,他們豈有不聞之理?分明是不歡迎嘛——”口里喃咕著,忽然,秋离的目光落到了門前兩側的拴馬欄那邊,在拴馬欄前頭的地面上,昭,竟有些雪泥雜拌,黑白不勻的零亂馬蹄印子,雖說雪花落得快,正在迅速地將這些蹄痕掩蓋起來,但顯然這些蹄印剛踩在上面不久,雪花因是綿綿密密,卻并沒有能完全把這些蹄痕遮覆住呢!
  一种多年來養成的敏銳反應与環境中自然磨礪成的警惕感立即刺激秋离的大腦,他斷喝道:“其中有詐!”
  喝叱聲里,這江湖上的“鬼手”立刻揮掌如刃,暴劈門上,于是,在一陣“嘩啦啦”的碎裂聲中,那兩扇木門業已散成片片!
  門內,是一間小小的客堂兼帳房,就在那張長長的柜台前,七個身穿白衣,面戴人皮面具的怪异人物正站成一排,冷森森地凝注著秋离,這七個人,全都是手執一式一樣的銀鈸,神態既明沉,又酷厲,那种死气沉沉的模樣,就活象七個剛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僵尸!
  也料不到這荒村野店,風雷交加的場面上,會有這七個怪物出現,秋离不禁大大地一怔!
  馬上,何大器還在問:“怎么回事,老弟?你將人家的門拆啦?”秋离沒有回答,卻毫不畏縮的反盯著屋里頭的七個怪人,他突然腦海中閃過一抹記億的靈光,于是,他想起這七個怪异人物是來自何方的神圣了!
  哧哧一笑;秋窩頭也不回地道:“前輩,有樂子啦!”說著,他往台階上跨進兩步,搓搓手,道;“七位仁兄,可是‘無邊湖’過來的好漢?”那七個戴著人皮面具的角色似是無動于衷,他們連面具后的眼睛也沒眨一下,為首的一個,已陰森得不帶一丁點人味地道:“你已冒犯我們了,小輩!”
  秋离吊儿郎當地道:“我也不知道你們這些人正在這里住店呀,老敲不開門,我當然只好硬拆,我怕這里的店家把你們生煮著吃啦!”
  那“無邊湖”的人冷冰冰地道:“不要耍嘴皮于,小輩,你馬上就知道你所犯的錯誤是如何可悲了,方才你敲不開門,管自走了,算是你幸運,我們便饒過你,如今你既然破門而入,那就是你在自尋絕路了。”
  這時——
  外面的“銀絕劍”鮑德已將四名俘虜赶到一邊,与何大器共同嚴密監視,“金絕劍”衣帆則緩步來到秋离身邊,站定不動。
  秋离看了衣帆一眼,笑道:“這七位仁兄;是‘無邊湖’的老爺,’前輩,他們方才正在告訴我,說我已經自尋絕路了呢。”
  衣帆皺了皺眉,打量著對方七人,平靜地道:“‘無邊湘’的人?”輕輕一歎,他又低聲道:“給云儿毀了容的那干人就是他們?”
  點點頭,秋离道:“不錯,就是他們,霸占了周云愛侶的人也屬于他們這圈子;雖然,那小輩已作不得惡了!”
  衣帆素少激動的面容上此時竟涌起一片罕見的紫紅血潮,他雙目中煞气畢露,痛恨地道:“老弟,假如說在老夫數十年武林生涯中,有誰令老夫切齒憎怨過,那就是‘無邊湖’的匪類,他們不只懂得如何叫人死,更懂得如何叫人生不如死!這是一群惡鬼,一群殺人不用刀的劊于手!”
  用力拍手,秋离大聲道:“對,對极了,他們更是一批狗娘養的畜生!”
  突然,那為首的白衣人尖厲地叱喝:“住口,你們一老一少兩個匹夫,你們知道你們侮辱的對象是誰么?滿口胡說,不知天高地厚的一雙奴才.——你們既然想選擇一种最為适度的死法,‘無邊湖’就只好成全体們了!”
  秋离哧哧笑道:“你們一共有几個人?”寒酷地盯著秋离,那人道:“就我一人已足可拆你為八塊!”
  秋离“呸”了一聲道’:“暈你媽的頭!你少在這里吹你媽的大气,就憑你,老弟,還差得遠呢!”
  那白衣人冷森地道:“試試?”
  眉梢子一揚,秋离撇唇道:“你們最好一起上,別吃了虧之后連說句我欺侮你們的話都沒有机會了——“了”字剛剛跳躍在寒冷的空气中,那白衣人已快逾閃電般地飛扑而上,凌空一個翻滾,左手五指箕張,暴插秋离面門,右手的銀鈸卻一輪銀月也似猛斜切秋离小腹,動作之隼利迅捷,簡直不可言喻!欣然側移,秋离大笑,出手便是他的絕活之一,“攀月摘星手”!
  于是,在星芒月弧的激射縱橫下,在狂咫勁气的呼嘯澎湃里,那“無邊湖”的白衣人甚至連攻擊的位置尚未占上,已慘號著連中十九掌,整個身体被震得在半空翻滾撞舞,一口口的鮮血也赤漓漓地濺洒四周,當他重重地摔落在柜台之后時,他的那面銀鈸也“嗡”地一聲切進了屋梁里,在微微顫動……這個突然的變化,一下子將其余六名“無邊湖“的人物全惊呆了,他們作夢也料不到他們這位“藍線”的頭儿,竟然只在一個照面之下便被對方活宰了,而事情又發生得如此快速,似乎就在人們眨眨眼的時間里,沖突開始,卻又已結束,僅僅一剎,他們這位功夫稻辣的頭儿便由一個大活人變成一具死尸了!
  招拍手,秋离皮笑肉不動地道:“原來只是個銀樣的腊槍頭,中看不中用,你們‘無邊湖’的虛名試起來卻并沒有听起來唬人!”
  睨了對方那六個果若木雞,卻又憤怒膺胸的敵人一眼,秋离又懶洋洋地道:“喏,各位,方才那一個寶貝業已躺下了,你們義屬同類,怎好站在那里裝孫看戲?現在,哪一個或你們一起上?好歹也為你們的老友兄出口气,報報冤哪!一片至极的羞憤怒火射自對方六人的十二只眼瞳中,當他們正要不顧一切,蜂擁沖上之際,客堂后的陰黝通道里,已驀地響起一個冷烈的口音:“站住!”
  隨著這個聲音,通道中靜靜地,鬼魅般走出十二個白衣人來,他們腳步輕悄,仿佛足未沾地,飄忽而出一樣,十人在后,兩人在前;而那兩人,也是唯有未曾戴著人皮面具的兩個!
  秋离平靜地注視著那走在前面的兩個人物;右邊的那個体形魁偉,面色淡青,高額門,淡眉,一雙三角眼下是個扁塌的鼻子——那只鼻子扁得就象叫人一拳打塌了鼻梁一樣,而嘴唇翻著,露出兩只白森森的虎牙來;左面的一位,卻是又矮又胖,光溜沼的頭皮刮得油亮泛青,五官卻生得挺端正的,只是卻帶著那么一股難以言喻的邪味,兩個人容貌迥异,身材不同,但有一樁卻毫無二致——面孔上的肌肉全象僵木頭般,沒有一丁點表情!一側,“金絕劍”衣帆低聲地道:“注意了,老弟,走在前面的兩個人可能便是‘無邊湖’的頭儿!”
  微微點頭,秋窩道:“放心,前輩,我已防著啦。”
  就這兩句話的工夫,甬道中出來的十二個人已經走近,他們在距著秋离与衣帆兩個不到五六步的地方站定,那大個子的三角眼連撩也不撩一下,陰沉地開口道:“就憑你方才只一出手便放倒了我們藍線頭儿的本領,想也不是泛泛之輩,你是誰?”秋离冷冷地道:“你又是誰?”大個子雙頰微微抽動了一下,緩緩地道:“‘無邊湖’魁首施甫。”
  眉梢儿揚了揚,秋离嘴唇嚕了嚕那矮胖子:“他呢?”施甫哼了哼,道:“這是我的副手,‘無邊湖’的二當家謝桂。”
  三角眼中凶光閃閃,他盯著秋离道:“你已知道了我們是誰,你的姓名卻不敢告訴我們?”笑了笑,秋离干脆地道:“‘鬼手’秋离!”
  施甫壯健的身軀不易察覺地震動了一下,他兩只三角眼突然暴睜,閃射出兩股響尾蛇一樣的惡毒光芒來,鼻孔急速地翕動著。這位“無邊湖”的首領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并著唇縫道:“秋离?就是在天山殺害了我十三名手下,包括‘紅線’頭儿丁驥的那個秋离?”十分坦然地點點頭,秋离笑道:“那就是我。”
  施甫象要噬人似的瞪住秋离;暴烈地道:“你是存心要和‘無邊湖’作對來的?”秋离淡淡地道:“作什么對?你們根本算不上稱為對手!”狼號般笑了一聲,施甫道:“秋离,今天是老天有眼,送你到這里來償還那筆血債,正免去了我們一番搜尋之苦,你就認了吧,秋离,不用掙扎,那只會更增添你的痛楚,或許,我答應可以叫你舒适點受死!覛艅拗r曄鄭尾D氬嗍孜室路臍e扒氨玻萊挨齯@錕峙掠械悴淮笳苠洐A冗[瞳皎棯ㄥV釙宄q娜嗽躉崴党穌庵幟b觸g畹姆杌*?”施甫狠厲地道:“秋离,你不要逼著我們多費手腳,否則,只怕你到時想求一死也沒有那么容易了!”
  “嗤”了一聲,秋离不屑地道:“你這老狂徒,老瘋子,老白痴,老王八羔于,你是吃錯藥了?以為我會束手就縛;乖乖伸長了脖頸挨刀?你這個是什么荒唐怪誕的可笑想法?媽的,以為就憑你們‘無邊湖’這三個鳥字就唬住我?真是他媽的豈有此理,胡扯八道,暈頭暈到了西天去了!”退后一步,施甫邪惡又陰毒地道:“如此說來,秋离,你是一定要多受點罪了?”秋离揮揮手,不耐煩地道:“去,去,少來這一套下三流的唬人把戲,要干就動手,別光他媽站在那里耍口把式!”
  衣帆也鎮定地啟聲道:“秋老弟說得對,這群魑魅的真實本領,只伯遠不及他們的狂妄語气來得踏實!”
  對面,施甫冷酷地道:“很好,老狗頭,你立即可以領教一下你所說的是否确實——那施甫的話還沒說完,秋离已猝然出手,他當頭就是一記“攀月摘星手’貫注了的‘彌陀真力’”!剎那間,在一呼號的勁力罡气回旋中,掌影如血刃也似幻成溜溜星芒与月弧暴瀉齊合,威力万鈞,几乎不分先后,衣帆隱在斗篷下的金劍也仿佛蛇電飛舞,抖手一百二十劍同時揮洒!
  這間不大的客堂里,頓時便被一片排蕩的剛烈力道与閃燦暴射的金芒所布滿,只見白影亂竄,惊叫呼喊之聲嚷叫得有如鬼哭神號,而銀鈸團團拋削而來,在刀与光的混合激涌里,象是一輪輪的銀月一般!
  瞬息間,一連串刺耳欲聾的金鐵交擊聲震響,銀鈸紛落,或碎或裂,而衣帆倏然退出七步至街面,秋离卻閃電也似的掠入屋內!在客堂黝暗的光線下,秋离飛快避守兩名白衣人的猝擊,他在滿屋的拆散物件与翻滾的人体里找尋那施甫与謝桂的蹤跡,當他正想越過控台的一剎,屋梁上,卻突然有十二面銀鈸厲嘯著飛到,來勢之快,几乎就在他察覺的同時便已到了頭頂!
  “好雜种!”秋离口中大叫“忽”的仆地,“錚!錚!”連串輕響,十二面鋒利的銀鈸全部切進了柜台之內,切入之深,只剩下那十二面銀鈸的半圓利刃還露在外面了!
  緊接著,又是二十四面銀鈸有如一盤滾動的銀球般旋飛著射落,那等密度簡直就能將威力范圍下的獵物切成碎肉!
  狂吼如雷,秋离一個貼地滾,將“彌陀真力”的全部力道通貫入四肢百骸,在翻身的一剎,他的“閻王斬”也融合著“彌陀真力”猛然揮出!
  宛如成千的金雷霹靂殛著這間客堂,“叱啦啦”的巨大聲響回蕩四周,狂飄暴卷,有如怒浪掀天,勁力沖激,仿佛江河決堤,空气呼嘯,象是龍卷之風回旋,一剎間,令人怀疑連五岳也頹了,天与地全壓成了一体!
  “彭隆陋—”
  “嘩啦啦——”
  “轟叱叱——”
  整間客堂的房頂立即象被炸散似地飛散向半空,碎裂的瓦片、木梁、灰泥,也流星塵霜也似四周濺射,那二十四面角鈸早已斷碎如粉,標蹦周道——甚至有一部分更激嵌狠切入一些殘存的白衣人体內,憑添上好些冤魂!在客堂屋頂的飛散坍塌中,卻有兩條人影掠空騰起!
  滿身的灰土,秋离全不顧了,他怒嘯如泣暴射凌空,緊跟著追上。而外面,天爺,在一陣突起的尖銳的“吨!吨!”
  怪響中,一股金蒙蒙的,耀燦燦的,圓桶般粗細的劍气也筆直由下而上,矯若游龍翔空!
  身影懸空的那兩人,正是“無邊湖”的兩個頭儿——施甫与謝佳,他們一見逃走不成,立時橫下了心,雙雙怪叫一聲,“呼”地分開,各以一种詭异無比的身法迅速翻滾著反扑秋离与那股劍气!
  斷叱,秋离凌空的瘦削身子突然斜彈,這一剎那,他的“銀牛角”閃電般猛擲出手,在同一個時間,他猛地運起“震腑力”,一股紅漓漓的血箭便倏而由他口中噴出,暴射扑來的施甫!雙方的接触是其快無比的,施甫的功力好生了得,他在急速的怪异滾動中,雙掌半圈淬合,一股強大的力道涌出,“崩”地一記硬硬震落了秋离拋擲的“銀牛角”,但是,他自己卻也被角身的反震之力撞得往后一挫,于是,秋离的那股血箭便正好射到他的面門,只听“噗嗤”一聲,這位“無邊湖”的魁首已經慘嗥著手舞足蹈地墜落于地,當“轟隆!”一下重重摔出之際,他的面目早已血肉模糊,混成一團,分不清上面是他自己的抑是秋离噴出的血了!
  就在這時——那謝佳也周身布滿了條條縱橫的血痕,就象被干百柄利劍零割了一樣,自半空一頭又栽回了坍塌的客堂中,他那凄厲悠長的號叫,便倏然中止于那一聲“吐噗”的頭骨碎裂聲里!
  一個盤旋,秋离微帶踉蹌地落回地下,此刻,距他丈遠,那道炫目的金黃色劍气也驀而收斂,顯出了“金絕劍”衣帆的修長身材來。
  深深吸了口气,秋离瞧向衣帆立身之處,呢,這位“中原雙絕劍”之首除了袍襟上裂開一條尺許長的口子以外,身体卻好端端示未曾傷著,現在,他正伸手將自己凌亂的發髻理妥。
  那邊,“銀絕劍”鮑德大叫道:“大哥,秋老弟,你兩個沒事吧?”衣帆微微一笑,道:“還好——秋老弟,你呢?”秋离舔舔干焦的嘴唇,沙著嗓子道:“一口‘震腑力’傷了點元气,但不礙什么,過一會就會好了,前輩,你老的前襟破啦!”望望破裂的前襟,衣帆低沉地道:“那謝桂在与老夫劍气交触的一剎,竟以‘混元一气指’攻襲老夫,老夫卻未料到他能具有此种功力,幸而有劍气護身,而老夫出劍之勢比他運指之勁也快了一步,這才堪堪避了一指之危,僅叫他划破了一點衣衫,否則,老夫恐怕亦比他強不了多少,好險!”秋离吁了口气,道:“這兩個老小子的功夫委實惊人!”點點頭,衣帆目注地下的那具尸体,緩緩地道:“不錯,他們确是具有一身的功夫,只可惜心術差了……”秋离的臉色還是有點蒼白,但至少已緩過勁來了,他試著移動了几步,稍稍活動了一下,苦笑道:“我很奇怪,‘無邊湖’的這批鬼魅怎么會忽然跑到這里來的?而且還是如此大批行動?”衣帆也有些迷惑地道:“是的,他們來這里做甚?”秋离搓搓手道:“有時候,人的遭遇和運气真是無法預測的呢,前輩!”
  衣帆笑笑,道:“怎么說?”
  秋离道:“‘無邊湖’距此何只迢迢千万里?況且我們与他們并無約定,亦無默契,就連一點預感也沒有,大家全是浪跡天下,卻競巧遇于此,殺了個雞飛狗跳……人的際遇,可真叫難揣摸,無可預測呢……”衣帆安詳地道:“我們來此有我們的原因,他們來此,一定也有其目的,要不亦沒有這般巧法……”秋离點一點頭道:“對他們來說,可巧得不合适呢,他們應該知道,遇著誰都比遇上我們好,普天之下,大約最渴望收拾他們的就是我們這些人了!”
  衣帆笑道:“可惜他們沒有未卜先知之術!”
  早已下了馬的鮑德不由地拉開嗓叫:“喊,老大,你還和秋老弟在叨嘮個什么勁?大風大雪的就站在外頭干耗?到底是住店不住哇?人全凍僵了!”
  衣帆笑罵道:“你就稍慢一會都不行么?”何大器在馬上道:“衣兄,你与秋老弟真沒傷著吧?”衣帆道:“真的沒有,何兄你放心——”說著話一側臉,向秋离道:“老夫看,還得先進店里探一探比較可靠,里頭別還有什么花巧,老弟,你先在這里待著秋离忙道:“不,老前輩,我們兩個一同進去吧!”
  衣帆看看他,關切地道:“你方才運過‘震腑力’,動了血气,不宜立即移動,還是歇會為佳,就算店里真有什么不對,量老夫也能獨力應付得了……”目光瞥向坍塌傾頹了的客棧前堂,秋离略一猶豫,領首道:“好……看情形,‘無邊湖’那些雜种也不可能還有留著口气的了……”于是,衣帆手執金劍,飄然進入客棧后屋之內。
  這時——
  何大器策馬行了過來,沙啞地問:“老弟,還有什么不對?”秋离笑道:“大約不會有什么邪气了,但為了万一起見,衣前輩先到里面再查看一遍,咱們等一下再進去。”
  笑了一聲,何大器道:“這一來,‘無邊湖’算是垮定了!”
  秋离淡淡地,道:“我也這么想,看不出他們還能有什么能力了。”
  何大器白髯一抖,感歎地道:“多少年來,‘無邊湖’的爪牙們為非作歹的事也干足了,任什么齷齪勾當他們只要能沾上的也都沾過了,橫行霸道了這段漫長的日子,到頭來卻落了這么個悲慘結局,唉!能說皇天無眼?”秋离微笑道:“自古以來,暴力行邪的團体,沒有一個不是這种下場的,前輩,皇天當然有眼……”何大器低沉地道:“江湖道上,總算又除去了一批惡人。”
  秋离揉揉臉頰,道:“不是我們自吹自擂,在我們這些人手上,業已不知除去多少個惡人,多少個奸佞了!”
  “你比我強,老弟……”何大器笑著說。
  秋离哧哧一笑,正想回答什么,方才進入客棧里探查情況的衣帆已經翩然掠出,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對站在后邊的人低緩地道:“客棧里已經沒有‘無邊湖’的余孽了,大概全已隱身在方才坍垮的客堂瓦礫堆里,后頭柴房中,客棧的掌柜与店小二們都被蒙嘴捆成了一堆,約摸有七八個人,幸好由我及時赶到放了他們,要不,時間再一拖久,恐怕這些人光是憋气也全憋暈了……”秋离忙道:“咱們進去歇個腳,合适么?”衣帆點點頭,道:“沒什么影響,這家客舍除了一間前堂裂破震垮了之外,其他地方并無損失,仍可以照常住人。”
  秋离笑笑道:“待會賠他們這問前堂的損失也就是了,象這种破房子,并非金雕玉砌,用不了几個子儿的!”
  何大器呵呵笑道:“早知秋老弟是個不露相的財主!”豁然笑了,秋离道:“慚愧!慚愧!”
  凍得呵手噓气的鮑德又突然開口叫:“天老爺,看在天老爺的份上,我們是住店不住了?我這一把老骨頭全要凍成冰柱子啦……”秋离道:“住,住,我們馬上就進去!”
  衣帆笑罵著走過去背著鮑德又將几名俘虜及各人的坐騎帶繞過瓦礫堆,蹭蹭擠擠地進入如今算成了店門的那條甬道,這時,里頭已出現了那個畏畏縮縮,余悸猶存的黃瘦的店掌柜,以及后頭跟隨著的几個工人。
  甬道又窄又長,几匹馬朝里一走,已擠得滿滿的了。惊惶未定的店掌柜才想進甬道到前面看看,一見又是騾騎當頭,不禁駭得尖叫:“不好了,賊人又殺進來了哇……”押后的秋离聞聲之下,不由啼笑皆非:“我說店掌柜的,你暈了你的狗頭了,哪一個是賊人?剛剛才由我們放了你,一眨眼你就六親不認,胡說亂拈啦!”
  那張又黃又長的瘦臉可怜已變成扁的了,店掌柜在那頭哆嗦著問:“你……你……你們各位好漢……不……不是方才……那一伙人吧?”秋离不耐煩地道:“混帳,如果我們和那些龜孫是一伙,還和你這老王八羅嗦這么多干嘛?一直將你捆在柴屋里不是省事得多?”鮑德也大吼:“掌柜的,快點將馬匹送后廄上料,另開几間上房,弄點吃喝的東西,否則要再嘮叨,再把你們關進柴房!”
  店掌柜如釋重負,一迭聲地答應著,邊指揮几個小二哥上前牽馬入棚,一邊獻著殷勤:“各位爺,各位好漢,各位救命菩薩,其實小店另有通門,是專為牲口進出用的,這甬道較窄,要給人走,如果爺們早吩咐一聲,就不用這么擁擠了。
  爺,真個待慢,真個待慢……”
  秋离四周一看,皮笑肉不動地道:“你太客气,掌柜的,不久前你還孫子一樣被縛在柴房里頭,又叫我們如何吩咐你呢?”店掌柜干笑一聲,訥訥地道:“是,是的,是小的不對,小的不對……”眼珠子一斜,這位黃皮寡瘦的店掌柜竟似火燒著屁股一樣寒起臉來,他顫著嗓門嚎叫道:“不得了,不得了!哇”呆了呆,秋离回頭望去,奇怪,沒什么岔眼的事呀,他問:“別吵,什么事不得了了?”店掌柜一時神情惊愕,聲沼俱下:“英雄,你老沒見……小店的客堂已叫那班殺干刀的強盜給拆啦……狠喲!白吃白住不算,還要傷人拆屋……可怜!這全是我几十年的一點血汗所積,如今可都敗啦……老天,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哪?他們是吃人連骨頭都不剩礙……”秋离厭煩地道:“不准哭!”店掌柜連忙噎住了聲,嗚嗚著:“連……哭都不准……哭?人家的產業……被敗坏了……就連傷心淚……也不能掉一顆……么?”秋离冒火道:“大男人卻效那婦女之態,動不動就掉淚,算他媽哪門子的傳家寶貝?哭,哭解決得了問題?就是你哭三天三夜,該毀的仍毀了,也哭不回來!”
  店掌柜滿怀倫然,抹著淚道:“但是……小的該怎么辦呢?”秋离拂拂衣袖,問:“你這問污七八糟的客堂所值若干?”店掌柜道:“這客店開了好几十年啦,當初蓋起來的時候還沒這么大,由小的老爺子傳到小的手上,才又擴充的,那時只有前面的六間客廳,后頭的六間是近些年才陸續加蓋的,連馬廄、柴房、灶房,加上茅坑都由小的加蓋的,那客堂還另翻了瓦,加了梁,更重新漆過多少遍哩,就說——”打斷了對方的話,秋离罵道:“老子又不是要盤你這個鳥店,你羅哩羅咳些什么閒篇?我只問你震垮了的那間客堂值多少錢?”掌柜搞不清楚秋离的用意,畏縮地道:“英雄的意思,是問它現在的价值么,還是……呢,新蓋起來的時候的价值?”秋离眯上了眼,吊儿郎當地道:“隨你說。”
  咽了口唾沫,店掌柜戰戰兢兢道:“在才蓋起來的那個時候,我爺是用了一百五十七兩紋銀,未改前我又翻修了一下也花了差不多七十兩銀子,到如今,只怕也得兩百兩銀子才能重蓋……唉,這是兩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啊,要做多少年生意才賺得到……”秋离吁了口气,道:“我賠你!”
  一下子張大了嘴,店掌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表情顯得十分可笑,歪著嘴,直著眼:“什么……什么?你……你……你是說……賠?你賠我?”秋离伸手入怀,摸出了一串用金絲串連著的純金葉子,約莫有三十兩,他塞入店掌柜手里,問:“夠不夠?”店掌柜如在夢中,僵得舉起手中金片,用牙一咬,晤,是純金的!猛一哆嗦,他又聲淚俱下:“爺……你真是財神爺,善心爺,小的給你老叩頭謝恩!”
  秋离一把架住他,道:“去你的,別這么沒出息,赶快去張羅張羅,弄點菜飯吃的,我們可餓急了!”
  店掌柜干恩万謝,一邊急不迭地將那串金葉子往怀里塞,迅速掉頭朝后跑,他剛跑出几步,秋离又突想起了什么道:“慢點!”立時站住,店掌柜回過身來,誠惶誠恐地道:“爺,爺,還有交待?”秋离笑笑,道:“不錯——”頓了頓,他又道:“前面,那堆頹瓦殘梁之中,大約有十多二十來具尸体,就是先前那些穿白袍戴人皮面具的邪龜孫們,指揮你的伙計們,把這些尸首先掘出來埋了,然后,到我屋里來,有件事要問你,另外你再吩咐兩個人到外頭把騎在馬上那位白胡子老丈扶進來……”店掌柜張大了眼,恐懼得全身顫抖:“什么?爺……你;你!你將那些……穿著白袍的……的強盜全……全殺啦?”,店掌柜面無人色,簌簌顫抖:“我的媽呀……這……這下又鬧了人命案啦?”秋离冷冷一笑,道:“老小子,那些被宰了的人,全是些江洋大盜,個個殺人如麻,犯案累累,就算官府里捉到了他們,也照樣一個死字,今天由我們替天行道,將這些惡人全收拾了,于公于私,俱是善莫大焉,你緊張個鳥?”店掌柜囁嚅著道:“但……但這么多的尸首……”秋离哼了哼,道:“再多放屁,金子就要收回來了,另外,我可以把你也變成一具尸体,和那些王八蛋一齊埋掉!”
  嚇得魂飛魄散,店掌柜恐怖地道:“小的這就去,這就去……”顛著屁股奔往后院去了。
  衣帆道:“也只有這個辦法整他!”
  秋离道:“不是我嚇唬他,前輩,這老小子也太可厭,羅哩羅嗦的,若照他的想法,請六扇門的辦案老爺去拿‘無邊湖’的人,那他就瞪著眼等吧,恐怕等到頭發白了也不會有一點結果!”
  衣帆微喟一聲,道:“對這些江湖上的陰毒之徒,官府中的差人都是比較頭痛的,他們不會留下絲毫蛛絲馬跡以供探查,更不會有點破綻給人握住,高來高去見首不見尾,一般衙門捕快又哪里是這些人的對手?”秋离頓首道:“所以,我們就代勞了!”
  衣帆笑道:“老弟,行走江湖多少年,你這种調調,一定活活气煞了不少人吧?”秋离哧哧一笑道:“那都是要看對象來的,前輩,有時候我也相當嚴肅呢,對什么人說什么話,豈能老是這付不受看的模樣。”
  這時,何大器已經由兩個店小二扶進來,他一邊吃力地向前移動,一邊叫道:“秋老弟,這里沒事了?”秋离忙道:“沒事了,前輩,你累得慌吧?”斜眼瞄了瞄那几個瑟縮著擠在一起的同門叛逆——他們全垂頭喪气地靠在業已坍塌了的客堂左邊剩下的一堵牆壁上,何大器呵呵笑道:“只怕累得慌的不是我,是這些野心家哩?”秋离撇撇唇角,道:“他們是心寒,不是怕冷,前輩。”
  衣帆小聲道:“對了,你方才吩咐這店掌柜等會到你房中來說有事問他,老弟,莫非你發覺了什么情況不對?”秋离低沉地,道:“我想問他‘無邊湖’的人出現此地的經過情形。”
  衣帆沉吟一下,道:“不錯,他們一定是有事情才來到這里,否則斷不會無故來至此地,而且,他們不到外面去,都守在這家陋店里,恐怕是有所等待!”
  秋离點頭道:“我就是想查明這一點!”
  衣帆道:“不知道這店掌柜能不能說出具体的線索來。”
  秋离笑笑,道:“看這老小子愣頭愣眼的模樣,恐伯不會講出個名堂來,反正我們好歹問問,能問出點眉目自是最好,要不也只有算了。”
  衣帆笑道:“也只好如此啦,現在我們先扶何大哥進屋歇著吧!”店掌柜的顯得十分緊張又惶恐地站在房間里,連連伸舌頭舔著嘴唇,兩只手也不經意地搓個不停,秋离斜倚在那張簡陋的木板床邊,衣帆則含著微笑坐在一張泛了灰白的木頭椅子上。
  秋离未言先笑,道:“店掌柜,那些個穿白袍的怪物是什么時候到你這間破店里來的?”店掌柜忙道:“約莫是上午吧,這些強盜一個個全象是飄在云里似的,走起路來一點聲音不帶,我獨自一抬頭看見他們,唉,他們業已悶不吭气地將我圍住了,那些鬼臉,看上去陰森森的,能把人嚇得一哆嗦……”秋离笑道:“他們全戴了人皮面具,就算你頂住了店門,也照樣擋不住他們,你幸虧是碰上了我們,要不,你可糟了!”頓了頓,他又問:“一共就是那些人?他們沒有別的朋友口巴?”店掌柜搖搖頭,道:“就是他們,這已經夠了,爺,再多來几個,我只怕早就見閻王……”衣帆閒閒地問:“為什么他們進來之后要捆起你与你店里人來呢?”店掌柜的苦著臉道:“這個我也不知道,這些強盜一進來,我心里雖然著慌,明曉得不是好路數,但又不能不硬著頭皮招呼,哪知我才一站起來,連半句話都沒說完,就被其中一個強盜猛一巴掌打了個滾地葫蘆,我在地下才覺得頭暈眼花,便叫他們捆了個結實,他們行動好快,卻在捆我的時候,店里的伙計們也一樣都被綁了起來,又統統將我們擲到后頭柴房里去……”衣帆微微皺眉道:“那時,店里沒有其他客人?”掌柜的歎了口气,道:“老人家,這是個什么地方,窮鄉僻壤的,又是大風雪天,再加上這座店又寒倫,象此等時令,生意淡得如同關了門一樣,哪來的其他客人?”秋离忽道:“他們就一直沒開口說過話?”店掌柜訥訥地道:“好象沒有說過什么……”秋离低沉地道:“你再想想看?”店掌柜搓著手,用心思索著,好半晌,他才慢吞吞地道:“我記起來了,象是講過兩句話,是他們中間那兩個頭子模樣的人所講的;那個大塊頭,青面皮,歪鼻子的強盜頭朝另一個是腦袋斜的矮胖子說:‘就在這里等吧?’矮胖子要死不活地點點頭說了一句:‘好,他們非經過此地不行!’一共就是這兩句話,說不定后面又講了些什么,但我業已被送入柴房了,沒听見,那時心里也伯得很,就算他們有意讓我听,我也听不下去了……”秋离笑道:“你還是少知道些的好,否則,他們不宰了你滅口才怪!”
  店掌柜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恐怖地道:“那些強盜的樣子,可真有點殺人不眨眼的味道哩……”秋离揚揚眉,道:“所以你該曉得我并不是在嚇唬你!”
  衣帆笑道:“另外,還有別的什么可以告訴我們的么?”店掌柜急急搖頭:“沒有,沒有了,老人家,我知道的業已夠我折騰的啦……可怜我受辱如此,當時除顧自己老命,其他任什么也沒心思去留意了……”秋离赫然大笑,道:“你到十分老實。”
  店掌柜強笑道:“爺,小的祖上歷代相傳全都忠厚本分,童里無欺……”秋离笑笑,道:“好了,你去吧!”店掌柜躬了躬腰,匆匆開了房門走去。衣帆在沉默片刻之后,若有所思地道:“老弟,依你看,這里面會有什么意義呢?就以我們目前所知道的這點零碎,能不能串成一項完整的答案——關于‘無邊湖’突然出現于此的原因?”秋离道:“可以!”
  衣帆“吭”了一聲,道:“大概你已成竹在胸了?”秋离坐直了身子,道:“成竹在胸不敢說,但由他們鬼祟的行動与那兩人的話來推斷,都可以粗略明白‘無邊湖’至此的目的及企圖。”。
  衣帆頗有興趣地道:“怎么說?”
  秋离清晰地道:“首先,我們要曉得這里隔著‘無邊湖’他們的老巢迢迢千万里,若非有其所圖,這些人是斷不會來此的,所以,我們便知道他們到此地來,必然有他們的目的,而他們出動的人馬又是如此眾多,甚至連‘無邊湖’的兩個頭子也全部親臨,可以想見他們此行定是為一樁极重要的事件。”
  衣帆頷首道:“這一點老夫也想到了。”
  秋离笑笑,又道:“但是,他們到達此地之后,卻并沒有主動去進行什么事情,反而全部龜縮于這座野店里,由這一點便告訴了我們‘無邊湖’的人是在等待,等待某一樣獵物,或者是劫財,也或者是尋仇!”
  衣帆道:“有道理。”
  秋离又接下去道:“听店掌柜轉述‘無邊湖’那兩個頭子的對話,就更證實我的推測不錯,店掌柜不是說那施甫講了一句:‘就在這里等吧?’他的副手謝佳回答說:‘好,他們非經過此地不行’由這兩句對話,我們便可确定‘無邊湖’是在這里守株待兔般枯候著一些人來。施甫用‘他們’兩字,可見要等的不止一個人,而謝桂表示對方非經過這里不可,也可以說明‘無邊湖’早已探實了消息,就准備在此處進行他們的計划了。我前面業已說過,他們的目的不外兩种:劫財,或是尋仇!”
  微拂袍袖,衣帆道:“不錯,恐怕他們更不愿這樁事情落入人眼,否則便不會將店家全部捆綁起來了……”秋离略一沉思,低沉地道:“而且‘無邊湖’要等待的人大約也是在道上极有分量的角色……”衣帆道:“何以見得?”秋离一笑:“前輩沒見‘無邊湖’來了多少人?几乎是傾巢而出了,要不是他們的對手也相當利害,‘無邊湖’方面豈會如此小題大做?”衣帆“哦”了一聲,道:“可不是……”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秋离道:“我想,‘無邊湖’他們要等待的人大概也就會到了,不管是准,我都要上去和他們打打交道,談談斤兩……”衣帆怔了怔,道:“老弟,你葫蘆里又是賣的什么藥?”秋离笑哧哧地道:“好簡單,我要向那些人收一筆銀子,當然,金子也可以。”
  衣帆更迷惘了,道:“向那些人收錢?老弟,你,呢,我迷糊了?”秋离哈哈一笑,道:“迷糊了?前輩,我這儿明明清醒,象剛睡足了十二個時辰醒轉來那樣的明明白白,精力充沛!”衣帆皺眉道:“老弟,你還是說清楚些,你越來越將老夫搞得暈頭,對了……老夫還要問你,你用什么理由向人家收錢?”秋离道:“這就叫‘消災錢’,是黑道上的術語,也是平常人們口中那兩句俗話儿改變過來的……”衣帆訥訥地自語:“平常人們口中的兩句俗話儿?什么俗話儿哪?”秋离舔舔嘴唇,煞有介事地道:“不是在一般人口里常講過的么?前輩,‘拿人錢財,給人消災’,這廂我先替他們消了災,當然該拿錢嘍!”
  他挺了挺胸膛,又道:“前輩,我還算這一行的上流人物哩,先消災,再要錢,換了別人,誰也得等到銀子后辦事,而事情能否辦成猶在未知之數!”
  衣帆搖頭道:“我們并非存心替人家消災,乃是碰巧撞上的,況且我們与‘無邊湖’的人早就不對頭,只要碰上,不干也不行……”秋离正經地道:“那就不管了,前輩,若非我們,那些人恐怕免不了要受到‘無邊湖’的害,胜負不說,至少他們也不會完整無缺;如今由我們替那些人擋過了災,從哪一方面說,拿他几個銀子,是名正言順的。”
  喟了一聲,衣帆道:“俠義道中人只說除惡扶弱,推己及人,象‘無邊湖’此類武林歹徒,鬼頭鬼腦,只要是一個正直磊落之士,便沒有不挺身而出,誅之而后快的,這全是為了江湖仁義,兩道傳規,又怎好向人收取報酬?”秋离安詳地望著衣帆,笑道:“前輩,江湖上的黑白兩道,本是同源,又是同道,為什么到了后來卻分成了兩种性質,兩條道路呢?原因十分明顯,只是為了彼此間對某些事物的看法不同,作法迥异,所以大家的處置手段也就不一樣了。我們的主旨是扶弱的,就是前所言的‘除惡扶弱’‘推己及人’,我們的傳規亦差不多,大伙全是為了武林公義而行道江湖,但是,黑白兩道之間,唯一的不同處,就是白道人物表面上只講仁義道德而不須報酬,而黑道人物呢?卻多少也在仁義道德之外顧點肚皮,沿傳成習,便象如今的形勢了,當然一般來說,白道中人大多是真正的好人,黑道里用的角色則良莠不齊,可也仍有‘良’的,就象我吧就是,前輩,我的行為你一定明白,不用我在此自夸,我卻也有那么一點和白道諸公不同之處,呢,便是這有時候做了好事也要點酬勞,不過,我很講道義,我要酬勞亦是看對方來的,說要的,一定要,不給也不行,對于那不該要的,非但免費效力,說不定還倒賠几個,前輩,這個小地方与你老的看法有些儿出入,務乞你老恕有。”
  衣帆呵呵大笑,道:“言重言重,老弟,你多少年的這一套行為習慣,老夫本已略有所聞,今天你再親口一解釋,老夫更覺得清楚,方才,老夫只是依照老夫自己的看法說話,与老弟你的作風自然不大相同,但是,老夫卻不能相強,明确點說,各人有各人的觀點,老夫認為該行的手段你卻并不一定會以為正确,反之亦然,誰是誰非,似乎也只有看看那些真正明白之士的批評啦……不過,老弟,你這一套往往也有些道理,要不,你也混不到今天的名气,腰里有不了那多的金銀珠寶了……”秋离忙道:“前輩,我這點,還倒真不錯;至于腰纏万貫卻不見得,稍有點積蓄罷了,不值一顧!”
  衣帆笑道:“說真的,老弟,你到底有多少積蓄呀?”
  秋离吁了口气,道:“這點錢財,可是用性命換來的哩,一點不騙你,前輩,這可全是血汗錢,沒有一文是造孽所得,我可以摸著良心起誓……”衣帆連連點頭道:“我相信,我完全相信,老弟;你就是不說,我也知道你斷不會收取不該收的錢財!”
  頓了頓,他眯著眼道:“對了,老弟,我听云儿在閒話中提起,他說你不修邊幅,形容放浪,其實你卻是一個大大的富豪,當時,我問云儿,你到底有多少家私?他估量了一下,表示你至少有五万兩純金以上,可是真的?”;秋离哧哧笑了,道:“這小子可是在刨我的根哩,也不知他根据什么猜想我有這等厚實的身价,這小子……”衣帆道:“莫非云儿猜多了?”秋离放低了聲音道:“是猜多了,前輩。”
  衣帆笑嘻嘻地道:“那么,你委實有多少呢?”秋离沉思了一會伸出舌頭來在嘴唇上慢慢舔了一圈,道:“大約,兩三万兩金子還是有!”
  又舔舔唇,他笑道:“本來,前輩,不瞞你說,如果我視財如命,一毛不拔的話,到今天休說五万兩金子,十万八万伯也早有了,但我總是左手來右手去,大把大把地散,哪里來的又回到了哪里……”衣帆愕然道:“你這么奢侈法?不會呀,我看你素來是粗衣礪食,隨遇而安的,從沒見過你有什么豪奢的舉止……”秋离平靜地道:“我不是花在個人享受上的,前輩,我全是用在那些真正需要這些錢用的善良人的身上了,或者,這便叫‘扶危濟貧’吧!”
  衣帆輕輕地問:“有這么大的數目?”
  秋离道:“反正也不是我隨娘胎里帶來的,我自己留下這么多做啥?分給那些需要用錢的淳朴貧戶,豈非比放在我身邊更有意義得多?”笑了笑,他又道:“分一把黃澄澄的金子給那些鶉衣百結的窮苦漢子,看他們那种刻划在臉孔上的感激之情;一把黃澄澄的金子給那些面有萊色的婦人,看她們奔回去買米買肉,將金子化成食物,投進那些張嗷嗷待哺的孩子們嘴里;把一把金子給快要破產敗業的小商家,看他流露出重重的喜色在眸瞳中;把一把金子給拿不出聘禮娶老婆而懊喪得想要上吊的小伙子,看他那种几疑做夢的狂喜煌恐的神色……再把一把金子修修橋,把把金子舖舖路,拿金子賑賑災,拿把金子給該醫病又無錢醫的人家,就是這樣,十多年來,前輩,我的積蓄就去了十停中的六七停了。不過,我心里很快樂,生活得更有趣味,我宁愿這樣,也不肯眼看著那些金子越堆越高……”衣帆的神色說不出有多么恭敬,長長歎了口气:“老弟,你是不折不扣的好人,更是個世上少見的善士,你不該叫‘鬼手’,該稱‘佛心’才對!”
  秋离微微躬身,道:“過譽了,前輩。”
  衣帆感慨地道:“老弟,你這些善行,非但真正的行善之家望塵不及,就算一向行善,以俠義標榜的白道中人吧,只怕能做到你這种地步的也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了……了不起,實在了不起……”’秋离笑道:“行善若欲人知,就是假善。前輩,今天我一時興起,說漏了口,你老可別以為我是沽名釣譽之徒才好。”
  衣帆嚴肅地道:“我欽佩你還來不及,又豈會有這荒唐想法:老弟,天下奇人,恐怕你得算上第一的了!”
  秋离忙道:“這哪能算奇人,前輩,我是個再也尋常不過的‘凡人’而已,如果硬要說我有那一點和別人不同,可能就是我比較將錢財看得淡,而且,比較心腸軟上那么一些罷了……”衣帆展顏道:“若說你視財富如糞土,倒也差不离,但你的心腸可不能說軟哩,老弟你那种狠勁,恐怕也和你的喜做好事不相上下,看你動手過招,老弟,确能令人將一顆心提到口腔子里!”
  “不過,前輩———”秋离笑道:“我也同樣是要看對象才決定輕重的。”
  “這一點,老弟,我卻相信。”
  “正如前輩所說,我之所以能在江湖上混到今天,大概便只因為我可以明确知道我的行事步驟与方針吧。”
  衣帆正色道:“有你這一身登峰造极的功夫,卻正需要有你這种适可而止的節制意識,否則,許多人將無法生活下去了!”
  秋离無意中從窗口看了看天色,忙道:“好家伙,已黑天了,与前輩談了這么久,簡直連時辰都忘啦:前輩,你老不餓了?”“天黑了?哦,你不提,我卻一樣沒注意……”衣帆摸著肚皮笑道:“你餓了吧?”秋离點頭道:“一看天色,前輩。我就覺得前心貼后心啦I媽的,這開店的也不來問一聲我們吃飯不?”衣帆笑道:“店掌柜一定以為我們是陸地神仙一類的人物,早已避谷,用不著進什么人間煙火了……”秋离轉身向門外走去,道:“前輩稍待,我去找店掌柜!”
  衣帆忙道:“稍等一會,老弟,有句話我想先跟你說上一聲——”秋离站在門邊,道:“前輩有何教言,尚請示下。”
  衣帆深沉地一笑,道:“如果‘無邊湖’要等的那些人來了,老弟,你看仔細點,能不要酬勞,還是不要了吧——當然,這是我的建議,要怎么做,還看你自己的取決,我不會。
  因為你的做法而稍有不快的。”
  秋离似笑非笑地點點頭:“前輩放心,我會記著前輩心意的。”
  衣帆寬慰地道:“這真有點不好意思!”
  “不。”秋离搖頭,“這就是我以前所說的話了,前輩出身白道,我卻出身黑道,黑白兩道的觀點分野,正就在此了。前輩,到時再說吧!我這便吩咐店家備膳,簡直餓扁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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