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定堅《刀劍笑新傳》第三十一部 紅顏劫
第 二 章 再見吧生命

  一片浩瀚黃土中,兩顆戀戀的心悸動,旱風透体而過,冷卻不了熱燙如火的心窩,茫茫
風沙扑面,曾滅絕無數生靈,惟一匹駿馬上的兩個人還頑強地迎著大漠擲躅前行。
  已逝去的半生歲月中,芳心享有比常人風光的地位,十八歲當上皇后,整整十五年,享
盡奢華淫靡,久歷人事變幻,倏忽莫測,每到生死劫難必有曙光再現,明天又再光明。
  依傍著眼前薛無訣強壯的背門,雖然身心俱疲,但仍不舍眼前一幅大好風景,這一副虎
背熊腰的軀体,原來是那么的溫暖,壯闊得足可遮蔽天空,千回百轉,原來半生尋覓的不過
是一個可依靠的人。
  為了當上皇后,她不惜出賣肉体,為了更鞏固勢力,以美色拉攏人心,步入中年鉛華盡
洗,沒想到當日心血來潮色誘薛無訣溫存,一心只想將來利用,原來卻是种下福緣,今天救
了芳心一命,是死期沒到還是上天眷顧?
  無人能夠回答,身軀任由薛無訣主宰,緊緊地把他摟抱不放,縱使堅強,縱使曾經尊貴
万人敬仰,到落魄時也只是個平凡女人。
  芳心道:“你知道嗎?”
  薛無訣道:“知道甚么?”
  芳心道:“我忽然有种強烈的感覺,你是我生命中最后的男人。”
  薛無訣道:“假如是這樣,我愿意此生此世長伴你身旁,為你分憂解愁,為你獻出所
有,讓你安樂一生。”
  芳心道:“哈,好諷刺!”
  薛無訣道:“是人生諷刺嗎?”
  芳心道:“我當初只想到你有利用价值,甚至,在必要時候也會把你犧牲掉。”
  薛無訣道:“我知道,能讓你覺得有利用价值已是我的榮莘,只要你一句話,我絕對愿
意為你而死。”
  芳心道:“甚么話?”
  薛無訣忽然轉過頭來,一副情深款款,柔情似水的道:“只要你說句愛我就可以。”
  芳心忽然心底一涼,定睛看著眼前薛無訣的臉孔,臉肉橫生,厚唇如腥肉,鐵髭如蜂
窩,無眉無耳,絕對是丑陋不堪的一張嘴臉,莫說是親近,遠觀已要退避三舍。
  自己是夢里月容般的美貌,怎可能對他說愛?
  驀然惊醒,也從未付出過愛,愛是甚么?抓不緊捉不著,不似名利實實在在,原來肉体
可以接近,心卻是那么遙遠。
  絕代有佳人,零落依草木。
  自己是佳人,他不過是草木,只是一時感怀所依附的丑人,這次危机過后明天便可重整
旗鼓再度叱吒風云,他便又成為過去,始終也談不上一個愛字。
  愛甚么?我愛名利多過愛你,我愛權貴多過愛自己,連騙他一句也不能將愛字說出口,
只有男人愛女人,哪有女人對男人說愛?
  合上眼睛,愛字變得很輕浮,張開眼睛,愛字變得很沉重。
  芳心無法把話說出口,只緊緊靠在他背上,以行動代替愛這一個字,期望能瞞得過這男
人。
  男人容易受女人欺騙,愈丑的男人愈易被美艷的女人所騙。
  薛無訣意亂情迷,過去沙場殺戰曾被俘虜,被折磨得只剩下這一張丑陋嘴臉,人見人
怕,愈是嬌美的人愈不能親近,可望而不可即。
  誰料到最垂涎的芳心竟會肯和自己溫存?
  薛無訣道:“對不起啊!”
  芳心道:“甚么?”
  薛無訣道:“上一次是太上皇下旨要把你除掉,我迫不得已才把‘天帶城’攻破,還動
了殺机,幸好,小白及時出現,讓我有退兵的藉口。”
  啊,原來如此,這個男人真有點能耐。
  又是一個有實力,沒大志,忠心為國的仆人。
  名昌世身旁只要再多几個這樣的人,雄霸天下指日可待。
  “自那天之后,我時刻想在你身邊保護你,得知你离開‘天法國’,便馬上想跟你聯
絡,幸好可以及時赶來。”
  “夠了,只要你在身旁便可以了。”
  真心說話。
  假的戀愛。
  是夜刮起颶風,天如惡裨震怒,橫風橫雨。
  破廟內乾柴烈火,在破毀殘缺的大佛像前,芳心如霜似雪般的玉腿擱在薛無訣膝上,臉
上帶有一抹彷似酒后微醉的酡紅,使落魄中的芳心分外嬌美動人,艷色令人心醉。
  芳心道:“會痛嗎?”
  薛無訣道:“會有點痛,你要忍住。”
  把箭頭和箭羽折斷,箭杆還插在芳心腿上,芳心雙眉緊蹙,薛無訣用勁一拍,箭杆從她
腿中震出,撕心裂肺的痛楚,令芳心凄然痛叫。
  雙手緊擁著薛無訣身軀,張口噬在他的肩頭,把痛楚都發泄在他的身上,几要暈倒過
去。
  雨點打在檐上發出唰唰響聲,破廟內的薛無訣溫柔地讓芳心靜靜地躺在他的怀中,等她
痛楚稍減,便以布帛替她包裹傷口,又撕下一點破布沾上雨水,輕輕地抹去她臉上風霜血
痕。
  丑陋的臉孔卻有一顆溫柔的心。
  芳心靜靜的任他清洗,像個三歲嬰孩在父親怀中嬌填,如星雙眸,脈脈含情,如此美景
誰個不心動?
  芳心輕輕拉開衣裳,丰滿滑似凝脂的胸脯几乎吹彈得破,朱唇半開半合,如輕風吹拂似
的幽幽說道:“這里也髒了。”
  薛無訣笑意更濃:“髒了就要抹掉。”
  芳心意態含羞道:“如何抹?”
  薛無訣道:“不用布。”
  芳心笑了,自己還是有色可恃,只要留得性命,仍有男人甘心投怀送抱。
  如此天姿國色,曾經一度教薛無訣朝思暮想,如今芳心又再度允許共寢溫馨,二話不說
便在她身上貪婪地探索。
  肉体還是那么迷人,手的触感已不足以感受溫軟,嘴巴、舌頭,親吻著她身上每一寸肌
膚,耳畔還不時傳來嬌滴滴的呻吟喘息,像是行軍時的擂鼓震響,激勵他勇往直前,深入体
內尋幽探秘。
  不斷糾纏,不久已是肉帛相見,風雨中溫存,別有一番韻味,何況剛從死亡中打了個轉
回來?
  女人要報答男人,或許到最后只有肉体最直接。
  破廟內,一片無限旖妮風光;破廟外,大雨不息,風雨中忽然響起厲烈兵馬呼喝聲響,
把芳心与薛無訣同時惊醒。
  薛無訣探頭觀察,只見以太子及古刀為首,數百兵馬聚集把破廟團團圍住,芳心悚然心
惊。
  太子未明薛無訣底蘊,在“九龍寨”把兩人放走,卻又調動兵馬依著蹄印而至,欲擒故
縱,原來是要有十足把握將兩人殺死?
  驟變遽然來,薛無訣堅定不移的緊握芳心的手:“放心吧,我早說過對你不离不棄,必
不會舍你而去,而且必定安全帶你离開。”
  薛無訣說罷挺著弓和箭昂首闊步踏出破廟。
  “武國”中除万骨枯一系僅存的三品猛將,薛無訣有何能耐力敵太子百軍?
  薛無訣為了自己深愛的女人迎接殺戰,芳心又如何?
  她是皇后,能保命逃過劫難更有机會登上皇太后寶座,犧牲一個薛無訣又算甚么?
  逃,她只想要逃亡,可是破廟被重重圍困,無路可逃,此刻只能將求生的希望全放在薛
無訣身上。
  薛無訣無視陣列兵馬,只向太子說道:“在‘武國’中我司職三品武將,手下万人,這
個險你冒得起嗎?”
  太子說道:“冒甚么險?”
  薛無訣道:“冒殺我的險。”
  太子冷然,對于廢話從來不想多言,但不得不說。
  太子道:“說真的,我不隨便殺人,人命的价值是難以猜度的,有些人死了,對我來說
可能是損失。”
  薛無訣道:“芳心是我的人,也不能殺。”
  太子道:“我不殺你,不代表芳心不會死,只要你將芳心的尸体交出來,你絕對可以安
全离開。”
  薛無訣道:“你要我殺芳心?”
  太子道:“你開始變得聰明,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太子珍惜別人的生命,也是因為對方有利用价值,殺人可以假手于人,自己以逸待勞,
何須沾上血腥?
  薛無訣道:“哈哈,自以為是的家伙!”
  太子道:“我喜歡看見別人脫胎換骨,改變主意,改變立場,皇玉郎如此,余律令如
此,你也不會例外。”
  既已确切知道太子目的,薛無訣唯一選擇是從百軍中殺出血路,讓破廟內的芳心安然逃
离,只要能返回“天法國”,太子的計划絕不可能成功。
  箭筒內只剩下十枝羽箭,薛無訣把十箭全搭在弓上,卻不拉弦疾射,只高聲叫嚷讓古刀
從破廟出來。
  被殺气騰騰的兵馬圍住,薛無訣想要就這樣帶走芳心?是否太天真了?
  薛無訣道:“我現在就要把芳心帶走,誰敢上來?”
  沒有太子的指示,當然沒有一人敢上前。
  只是芳心也不敢自破廟踏出一步,只愕然說道:“蠢才啊!你就用這個方法想沖出圍
困?”
  薛無訣渾身一震,蠢才?是誰?
  芳心道:“最徹底的方法是把他們全殺掉呀!”
  薛無訣道:“你……你剛才說甚么?”
  芳心道:“殺掉呀!把他們統統殺掉。”
  薛無訣道:“你不信我可以帶你离開?”
  芳心看到薛無訣帶著失望的眼神,便知道自己真的急瘋了,一時失口,“蠢才”兩字不
但傷了他的心,更令自己陷入死局。
  他是自己現在唯一可依傍的男人,但他不過是區區三品大將,一個從不起眼的人物,自
己身嬌肉貴,是皇后,是戰陣中的大元帥,根本不應將性命交付于他手上。
  芳心失言。
  薛無訣還以為剛才的溫存已奪得芳心,一句話便明白自己被騙,他不過是丑陋的人物,
縱使再努力也只是她其中一個裙下之臣。
  悲憤交集,淚水自他眼眶緩緩淌下,終于清醒過來,但憤怒未除,為要證明自己真有能
耐,忽地揚身而起。
  半空中脫去衣袍,運勁一抖,本是柔軟如綿的布帛頓時堅如鐵柱,再將之搭在弦上,拉
弓射出。
  “凄厲的箭衣”。
  “箭衣”破空而下,如漩渦般扭動,衣袂擦動空气發出如鬼哭啼的響聲,叫人身心俱
寒。
  “箭衣”掠至中途爆散,化成一枝枝小箭,如針刺般殺傷百軍,為首的騎兵盡皆倒下。
  薛無訣露這一手几乎被遺忘的絕學,是要向芳心證明,他确有能耐帶她殺出重圍。
  薛無訣凄然道:“為甚么不信任我?因為我貌丑嗎?”
  芳心無法再答上一句話,她看見薛無訣從太子手上借來一把劍。
  劍光陡閃,一陣寒气在頸項掠過。
  啊!原來雨停了,怎么還听到水滴的聲音呢?
  “听說在‘武國’中有一個名叫公孫莫敵的兵法大臣,皇帝對他寵幸有加,經常在各處
或買或奪小女孩,教其琴棋書畫,這些女孩長大后便可嫁給權貴公子,甚至是朝中太子。”
  “啊!真的嗎?那他會來我們這個村落嗎?”
  “怎么?你也想做童養媳嗎?”
  “不是想,我將來必定可飛上枝頭,其他人都不可能在我之上,我絕不會留在這個破落
村庄里,只要他來到看見我,必然會發現我是他的唯一選擇!”
  “哈哈,你真自大啊!”
  “盡管笑吧,我將來一聲號令,便要讓笑我的人都人頭落地。”
  “你啊,不要恃著自己的美貌便得勢不饒人,須知道就算空有美貌也不一定可成為皇后
的,‘武國’選皇后最嚴格,除了美貌之外,兵法也要出色。”
  “婉儿、芬湘,多謝你們使我下了一個決定。”
  “你說甚么?”
  “我已清楚知道你們對我的不滿,當上皇后之后我第一個會把你們殺掉。”
  “你……”
  “我嗎?我是‘童養媳府’中最有机會成為皇后的人,不管美貌還是兵法,都一定比你
們更优越,我叫芳心。”
  “神相,小女子芳心有事請求。”
  “你走吧!”
  “甚么?小女子還未說出請求啊!”
  “我是神相啊,你有甚么要求還用你說出口來嗎?你不過是想當皇后吧?你過得‘三劫
限’才來求我吧!”
  “甚么‘三劫限’?”
  “你回去吧!”
  我芳心絕不會放棄。
  “一線天九死一生,一點賤千騙一真,小白那個傻瓜,只不過區區一句謊話,他便以為
我真的怀著他骨肉,替我芳心殺出血路,去吧,都去死吧,傻瓜,個個都是傻瓜,為了我皇
后芳心,千個人頭落地也值得啊!”
  “美人如玉劍如虫,西風如意不如東,那個傻瓜名太宗,傻瓜小白,你們都太小覷我芳
心,只懂得迷戀我的肉体,那正好啊,名天命既然是天命所歸大福人,倚仗他就可圓我皇后
美夢。”
  “傻瓜名天命,來擁抱我吧,來吻我吧,只要你登基為帝,我的肉体都可以任你把
玩。”
  “莫問啊,你知道嗎?有時娘會感到好寂寞,不過這种付出是需要的,娘是几經辛苦才
由一個村庄的平凡女孩當上皇后,要保住皇后的身分就必須付出更大的代价,再寂寞娘也可
忍受。”
  “莫問,娘很愛你。”
  “我已決心歸隱了,公主為甚么還要找我?”
  “因為芳心絕不輕言放棄,而且我相信芳心的戰才謀略,絕對不是常人可以此擬。”
  “你要殺我?”
  “你已經擁有過無數風光日子,假如就此擁著那些財帛,讓下一代有机會成長,還可以
安度晚年,可惜你抉擇錯誤,你站著這個位置擋住我的路,所以必須死。”
  “讓我戰死沙場……”
  “蠢才!”
  “啊!雨不是停了的嗎?為何還有水滴的聲音?”
  “是檐前滴水嗎?”
  “不啊!是血,我明明還在淌血,為甚么不感覺到痛楚呢?”
  “從前我說,哪個敢對我不從便要人頭落地,現在我終于徹底感覺得到,死亡,原來是
這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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