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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神兵故主恩



  宇文無妄在門口四下掃視,再沒見什么可疑人物,轉身關上房門道:“天已不早,我來弄這姓韓的起身。只怕去得晚了,金槍王府的好戲會錯過一兩出。”莫子文卻道:“宇文師傅,我現在是越來越糊涂了,照您剛才所說,這鳳凰琴既已折斷,又被拋下了万丈高崖,如今應早已變成了一堆爛木,怎么又會冒出個武功平平的寇人杰,也背了個鳳凰琴招搖過市,還引來殺身之禍?”宇文無妄沉吟片刻道:“文儿,你尚年輕,須知江湖上什么古怪的事都會發生。誰又能斷定四十年前武功第一的林傷离毀掉的就是真的鳳凰琴,而今日一介平庸的殺手寇人杰背的就不是真的鳳凰琴呢?從李衛公獻琴的舊事來看,鳳凰琴似乎還有關系到社稷興衰的背景。依老夫看來,圣上之所以對鳳凰琴重現江湖如此看重,多半也是為此。”
  莫子文歎道:“只可惜當初和您一起的董橋、曾侃、洪淵創等人均已不在宮中。”宇文無妄若有所思,點點頭道:“是啊,當年在峻极峰頂的眾位高手大多已作古,如今老夫也是華發叢生。等這次差使交待了以后,也該解甲歸田了。”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已走到韓江睡的大床前,自言自語道:“小子,你也該起來了,還沒偷听夠么?”韓江心中暗惊,以為他知道自己早已蘇醒,轉念一想,如今只能裝樣到底,否則以后再想從他們手中逃脫就難了。便仍閉緊雙目一聲不吭。宇文無妄一看韓江毫無反應,略略放心,伸手在韓江“關元”、“气海”二穴上一拍。韓江頓時覺得來了力气,身子一震,立時坐了起來,張口就問:“我這是在哪里?”
  宇文無妄又換上一臉笑容道:“韓少俠睡得可好?這是洛陽城最好的客棧‘万年居’的上房,韓少俠赶路辛苦,昏倒在地,老夫便冒昧帶你到此歇息。”韓江心道:“這宇文無妄當真狡猾得緊,我不下茅山,怎么會知道世上還有這樣的人。”他年紀雖小,也沒見過什么世面,但天資聰穎,這几日來的所見所聞也讓他開竅了許多。當下又一臉茫然地問道:“那襁褓何在?”
  只見莫子文朝一旁努努嘴,再看一個襁褓擺放在房內東牆邊的一張太師椅上,原先那個襁褓早已又髒又破,這個襁褓卻是簇新的,顯然已被換過。韓江迫不急待地跑下床,連鞋也顧不上穿,就去看那襁褓,果然羽儿還在昏睡。
  宇文無妄哈哈一笑:“韓少俠真信人也!今晚若無事,老夫想邀你到金槍王天梁府上去玩玩如何?”韓江心道:“我就是不去,看你要把我怎樣。”搖頭說道:“宇文大俠相救之恩,晚輩感激不盡。但只是牽挂這孩儿病情,想早些赶到長安。”
  一听韓江又提到治病,宇文無妄靈机一動,笑道:“實不相瞞,老夫憑著薄技在宮中侍衛行里混飯吃,和京城里那几位御醫倒也有些交情,昨晚听韓少俠提起‘七大御醫’,不敢妄自多問,現在還是忍不住想提一下,韓少俠你和那‘七大御醫’是否有什么淵源?”韓江道:“晚輩有生一來頭一次下茅山,和‘七大御醫’自然是素不相識。”宇文無妄道:“這‘七大御醫’的架子是一個比一個大,象韓少俠這樣和他們非親非故,他們多半是讓你吃閉門羹,這樣豈不耽誤了大事。不過,若老夫代為引荐,他們或許會給個面子。”韓江立刻明白宇文無妄的用意,知道他做了好人后定會要自己再說鳳凰琴的去向,自己雖然并不知道什么鳳凰琴,但若真能治好羽儿的病,他們再怎么為難自己倒也不太重要,于是欣然道:“那自然是好极,就有勞宇文大俠,不,應該是宇文將軍即刻領晚輩上路吧。”
  宇文無妄笑道:“只可惜老夫公事在身,須得辦完才能回長安交差。韓少俠不知能否助一臂之力,也好讓老夫早些了卻這份差使。”韓江看了一眼莫子文,說道:“晚輩有何能耐,能幫上宇文將軍?”宇文無妄干笑兩聲:“韓少俠,今日我們在洛陽城內見到許多來給金槍王天梁拜壽的武林中人,都在紛紛議論,說韓少俠是唯一知道鳳凰琴著落的人。這鳳凰琴原本是宮中失寶,老夫這次的差事也就是尋訪鳳凰琴,如果韓少俠真的知曉鳳凰琴的下落,不妨將實情見告,老夫將感激不盡,也正好能帶韓少俠早日返京城求醫。”
  韓江在剛才裝睡之時早已想好了如何回答,由于此時江湖上人人認定他韓江知道鳳凰琴的下落,他縱使喊破了喉嚨也不會相信他一個“不”字,恐怕他這么冒冒失失地离開宇文無妄師徒,一出門就會落到別人手中。宇文無妄雖然心机叵測,那莫子文更是酸酸地讓人厭煩,倒還不似窮凶极惡之輩,若是被什么“掘地雙煞”、“短命鬼”之類的人物擒住,弄得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就苦不可言了,更不用說給羽儿治病了,還不如自己先承認下來,以宇文無妄的武功之強,應能保護好自己平安到達長安。
  如此想法在韓江腦中又轉了一圈,似乎再沒有什么更好的計策可尋。韓江這么一遲疑,宇文無妄師徒更覺得韓江象是知情者。宇文無妄暗道:“這也奇了,難道這次‘幻語真言’術真的沒用了?有机會再試一次,不知是否能有效果。”
  正盤算間,韓江卻已開口了:“宇文將軍,晚輩的确知道鳳凰琴藏在何方。這鳳凰琴最后是一位叫寇人杰的壯士所藏,但他臨死時他的孩儿,也就是這襁褓中的羽儿,已受了殷松的掌傷,他囑我照看,并讓我發下重誓,說只有誰能治好他的儿子,我才能將鳳凰琴的下落告訴那人,若宇文將軍能給我引荐到‘七大御醫’,自然也就是羽儿的救命恩人,到時候晚輩自當實情相告。”其實這只是韓江第二次開口說假話,撒下的卻是個彌天大謊。由于這番話在心中已來回溫習多遍,說出來竟也頗為順暢,縱使宇文無妄閱歷极丰,竟也沒看出太多的破綻,只是暗道:“這小子要么說的句句是實,要么就是個极為狡詐之人,但看他傻頭傻腦的樣子,年紀也就這么一點點,不象擅長撒謊的老手,單是他帶著寇人杰這個死鬼的儿子殫精竭力地找大夫就看得出他不是圓滑變通之人。象寇人杰這樣的江湖浪子,雖無是非之心,恩怨卻最是分明,說出那樣的話來倒是十足可信。”
  想到此,仰天打了個哈哈道:“韓少俠,你把古往今來這‘忠信’二字已占得滿滿當當,實在讓人佩服啊,佩服!”莫子文在一旁卻又發出一聲冷笑道:“還不是寇人杰告訴了你鳳凰琴藏在何處,你自己又不敢取出來背著走,怕引來殺身之禍,答應替這孩儿治病當然是應該的,否則豈不成了大大的忘恩負義之徒么!”
  宇文無妄忙出言止道:“文儿,切莫再信口胡言。”又對韓江道:“韓少俠既然如此守諾,老夫怎能再作勉強。不過今晚金槍王天梁的壽筵有許多可疑之處,老夫既在其位,定是要去關注一下。反正羽儿的傷勢這兩日也不致危及性命,韓少俠不如和我們一起去玩玩,明天一早上路不遲。”
  韓江雖不愿去,但如此情勢似乎也不能全由自己,何況宇文無妄一离開,自己無論逃走与否都不安全,便點頭答應。
  宇文無妄轉身去包袱中取出兩張人皮面具,一張遞給了韓江。韓江卻是從未見過這种東西,拿在手中不知所措。莫子文笑道:“還不套在頭上,你若是就這般跟我們上金槍王府,豈不是自投羅网?那么多的江湖中人,非把你五馬分尸不可。”宇文無妄已將另一張面具套上,原本一張國字臉,一部花白胡須竟已變成一張臃腫的肥臉,髭須皆無。宇文無妄道:“昨晚‘短命鬼’等人曾和老夫打過照面,今晚絕不能讓他們認出來。韓少俠更是不能泄露身份。”
  韓江只得套上手中的那張面具,往房中的大鏡中瞧上一眼,見自己已變成了一位五柳長髯的中年人。回頭再看宇文無妄,已不知用東西什么將肚子墊得微凸,他本來就身材魁梧,這一下,已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胖子了。
  宇文無妄想得极是周到,又取出一套書生的衣衫讓韓江換了,并給韓江拿了另外一把長劍。
  裝束停當,莫子文正要開門走出,宇文無妄忽道:“文儿,咱們還是從房上走。”莫子文笑道:“好啊!”已率先躍出窗外。韓江正想運輕功跟上,誰知一提气,輕飄飄地不著一絲力道,這才恍然明白宇文無妄還是留了一手,定是還有某處穴道不曾解開,只是讓自己能活動自如,但卻使不上什么武功。剛才宇文無妄替他解“關元”、“气海”二穴,自己也曾試著沖過,但卻似乎是摸錯了道,可見宇文無妄點穴手法端的是隱秘無比。宇文無妄看出韓江用不上勁,笑道:“韓少俠是累得很了,尚未恢复,就讓老夫帶你一把。”說話間,伸右手托在韓江腰際,縱身穿窗而出。
  天色已暗下,三人便在洛陽城內的民房、官宅上飛行。宇文無妄雖要架著韓江,但身法毫不遲滯,輕松自如。
  洛陽城人口稠密,雖已傍晚,但街上往來人馬,仍是川流不息。三人在房頂上忽然看見下面一條大道上的行人驟然騷動,紛紛向路兩旁避易。只見一輛四馬拉的錦車狂風般從大道正中穿過,韓江認出這正是昨日在滎陽城外見的那輛錦車,只不過昨日看到的一位車夫和一位馬后隨從,都可稱得上是鮮衣怒馬,但此刻見到的雖然還是這兩人,但二人均衣衫不整,似乎還有血跡斑斑,總算馬還是怒馬,片刻間就跑出很遠。
  莫子文看得奇怪,問道:“宇文師傅,這輛錦車是什么來路?”宇文無妄道:“那車夫和那隨從都有些面善,只是一下想不起來了。”
  說話間,腳下并不停。韓江忽覺被宇文無妄往下一拉,已落腳在一條小巷之中。三人轉出巷口,見街對面是一座張燈結彩的雄偉大宅,宅門口一對威武石獅。朱漆大門敞開,門額上一塊銅匾,在燈光照耀下分明可認寫著“金槍世家”四個大字。莫子文輕聲道:“這‘金槍世家’四個字可有些惹眼。”宇文無妄哼了一聲:“王家的前几代均出過一流高手,王天梁雖是名震中原,見過他出手的人卻很難找,老夫見過他的行動舉止,倒是有大家風范,至于手下到底有多少活卻也沒數,只能臆測他算是高手,不過他的兩個儿子和几個徒弟的武功都是稀松平常。”
  三人說話間已走到王家門口。門前有几名衣著光鮮的家將在招呼來客,由于今天來的人實在太多太雜,几名家將也不再看什么請柬,有來者一概恭敬請入。宇文無妄微覺納罕,那王天梁并非什么高品達官,今天要來的應該會有些武林中有頭臉的人物,照理他應在門口賠笑迎客才是,怎么只派了几位家將在照應,連儿子和徒弟也沒出來一個,未免顯得有些失了禮數。
  進了大門,只見院中已黑壓壓的滿是人,或席地而坐,或站立交談,只在大院正中空出一條過道,直通大廳。這些人雖是來賀壽,卻個個身帶兵刃,均是江湖豪客。三人又往大廳里看去,見里面也早已站得滿滿的,真是無法想象這壽酒該如何喝法。
  韓江從未到過如此熱鬧的地方,四下看去,只見男女老幼,奇形怪狀者滿目皆是。他忽覺肩膀被人撞了一下,有人恨恨地罵道:“他奶奶的,這么多鳥人!這王天梁號稱洛陽城首戶,怎么就螺螄殼般大小的房子!”另一個聲音陰陰地說道:“枉你活了這么大歲數,還是鄉巴佬一個。洛陽城寸金之地,這么大的院子,已裝了足有千人,還算小么?我看倒是你老來發福,未免要和人磕磕碰碰,嘿嘿。”
  韓江只覺得這兩個聲音甚是熟悉,回頭一看,只見撞到自己的是位白發老者,身邊一個又高又瘦的漢子,正是華師瀾和段明圭二人,不遠處一位美婦妙目含春,和几位俊面漢子調笑取鬧,卻是孟綠枝。幸虧韓江已經過喬裝,否則倒真是冤家路窄。不知他們又會做出什么事來。
  宇文無妄十分謹慎,雖是化了妝,仍怕這几人認出韓江,輕輕一拉韓江衣袖,示意他离那几人遠些。這時,原本嘈雜不堪的人群突然安靜下來,只听得后院傳來一片哭泣之聲,再看一行人身穿素白孝服,推著一口棺材從后院緩緩走出,來到大廳門口。韓江心道:“今天來的人太過蕪雜,這是什么人如此大膽,竟在王天梁壽日抬棺材來搗亂。”此時,大廳內已急沖沖跑出几人,見到棺材,登時愣住。走在一行扶棺者最前面的是兩位二十余歲的青年,一見到廳內出來的那些人,立刻跪下,痛哭失聲:“五位雷叔伯,周伯伯,許嬸嬸,我們的爹爹他……他已在半……半個時辰前驟然病故了!”
  大廳內外眾人聞言無不惊訝莫名。從廳中出來的是王天梁的几位至交好友,蔡州“烈火庄”的雷氏五兄弟和“桐柏雙英”周宏、許芝蘭夫婦,眼見王天梁的兩個儿子王士武、王士威哭得已象淚人一般,也都潸然涕泫。雷氏兄弟中的老大雷向鋼喃喃地說道:“王老弟,想不到你的五十壽辰竟成了我們兄弟永別之日!”
  王天梁中年喪妻,之后再未續弦,而“桐柏雙英”周宏、許芝蘭夫婦又不曾生育,因此許芝蘭對王家的兩個孩子視同己出,今見兄弟兩個如此悲傷,雖然自己也很難受,還是強忍著安慰王士武兄弟道:“兩位賢侄,你們的爹爹已難复生,你們還是節哀順變。嬸嬸和你周伯伯最放心不下的還是你們這兩個孩子,你們王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們爹爹生前連我們這几個無話不談的老友都只字不露,只說做壽,怎么會讓我們到最后都見不到他一面就去了呢?”話說到此,不由得又是悲從中來,哽噎著再也說不下去。
  雷氏兄弟和周宏此時也都不約而同地說道:“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日到王家來拜壽的眾人不少都是來看熱鬧的,如今見王天梁一死,大出意外,也就更想知道事情原委。
  王家兄弟站起身來,又向几位叔伯行了參見之禮。王士武道:“若是爹爹此刻尚能健在,他也定會在今日向各位叔叔伯伯說明一切,但他老人家去得早了一步……”
  “烈火庄”雷氏五兄弟在江湖上素以脾气火暴著稱,而其中的老五雷向銳更是兄弟中最易沖動的一位,不等王士武把話說完,便打斷道:“賢侄啊,這就是你們的不對了,我們兄弟几個和老周夫婦三天前就到了洛陽,以前我們到洛陽,還沒進城門就有王家的家丁接引,住也是住在你們王家。可我們這次登門拜訪,你們兩個賢侄卻攔在門口不讓進,說你爹爹身体不适,不能會客,這話對別人說可以,以我們和你爹爹的交情,越是身体不适的時侯,越應該和我們兄弟几個道道長短,怎么反而不見面呢?若不是我們和你爹爹自幼相知相交,彼此都敬重,依了我的性子,定會一路闖將進去見他!我看,定是你們兩個不知輕重,老王可決不會如此!”
  王士武低下頭,眼淚似又涌出:“雷五叔錯怪我們了,爹爹當時的确不能見几位叔叔、伯伯。”
  雷向銳又欲開言,被二哥雷向鉞止道:“五弟,讓士武侄儿把話說完不遲。”
  此時,眾人忽听頭頂上傳來一個少女的聲音:“還是讓我來說吧,他爹爹剛死,嗚嗚,好生難過,嗚嗚,淚流成河,只怕會講得顛三倒四,嘻嘻。”眾人一惊,一起抬頭,發現一個女孩儿,也就十五六歲,坐在大廳西側一棵大棗樹的枝椏上,那棗樹少說也有百年之齡,枝繁葉茂,便似一柄大傘罩在眾人頭頂之上。由于今晚王家燈火通明,那少女雖在樹上,眾人還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見她穿一身嫩綠裙衫,容貌极是姣美,笑顏如花,和下面的悲悲戚戚對比鮮明。王士武听她說話极具調侃譏嘲之意,他又正值悲痛之際,心頭火起,向那少女叫道:“哪來的女孩儿,說什么風涼話!”那少女立刻反唇相譏道:“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么?怎么剛才哭得象我們女孩儿生气一樣!”
  院中群豪都暗自詫异,這么多高手在此,居然沒有察覺有人躲在那棗樹上,這少女不知是什么來路,敢出來和王家叫板,背后定有大人支撐。
  雷向銳怒气上沖,高聲叫道:“請問一句,這是誰家的女孩子,大人快出來領走,否則,她若再胡言亂語,說一些缺德的話,傷及咱們的王老哥,休怪我們以大欺小,定是要給她點教訓!”他話音一落,還是那少女接口道:“請問一句,這是誰家的五個老小子,好象渾身都是火一般,一點就著,大人快出來領走,省得在這里不但以大欺小,還以男欺女,以多欺少,以強欺弱,以高欺矮,以胖欺瘦,以下欺上,嘻嘻!”
  眾人大都從未見過如此伶牙俐齒的女孩子,听到“以下欺上”時,除了站在棺材前王天梁的那些故人,都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這番話一下子激惹了雷氏五兄弟,他們在江湖上素以擅制火器出名,性子最暴的雷向銳已克制不住,一揮手,一枚“流星烈火彈”向那樹上少女飛去。那“流星烈火彈”外表裹了一層白磷等易燃之物,核心則是煉汞、酸气等易爆之物,雷向銳雖然气惱那少女,但手下還是留了情,只是擲出飛彈,并未運用內力制熱將核心激爆,旁人只看見磷光閃閃,直似一小小流星飛了出去。
  那少女花容變色,惊叫道:“不好了,王天梁尸骨未寒,雷老五便要火燒金槍府!”在叫喊聲中竟將那“流星烈火彈”接在手中,卻還是安然穩坐。
  倒是雷氏兄弟真的大受震惊,因那“流星烈火彈”雖未被激爆,但外表一燒,也已十分灼手,那少女竟就這般捏在手里,若無上乘內功實難做到。
  “桐柏雙英”中的周宏為人甚是穩重,眼見這少女很是不同尋常,或許真和王天梁之死大有關聯,于是揚聲向那少女道:“姑娘,你若有什么高見,請等我士武侄儿把話說完再發也不遲。”那少女笑道:“你是想讓我閉嘴么?士武侄儿想說的話我都知道啊,再听一遍豈不膩煩透頂?”她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硬是占了王士武兄弟一個便宜,王天梁平日家教甚嚴,王氏兄弟從未干過欺壓良善之事,倒是做過几樁打抱不平,除霸安良的義舉,在中原武林已算小有俠名,二人苦苦思索,也想不起來結過這么一個梁子,被口舌上占些便宜倒也無關緊要,她又再次說知道自己想說什么,看來當真不那么妙了。
  雷向鋼冷笑一聲道:“好啊,那你倒將我王老弟的事說上一說,兩位侄儿听著,若有什么說得不對,那就是你胡說八道,應該自知沒趣,灰頭土面,滾出王家。”那少女笑道:“好啊,我若是說對了,你可會自知沒趣,灰頭土面,滾出王家?”雷向鋼心道:“這小姑娘古里古怪,我可不能和她一般見識。”再次冷笑道:“不知道算了,士武侄儿,還是你說吧。”
  那少女竟還似孩子般不經一激,忙道:“別,別,士武侄儿先別說,還是讓我來。”王氏兄弟哭笑不得,只得冷冷地看著她。
  此刻,宇文無妄心中正反复琢磨著眼前的一切。他本覺得王天梁早不死晚不去,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一命嗚呼,其中多有狐疑。但從王士武兄弟如此悲痛欲絕地表現看,又渾不似裝的,眼下又冒出個小姑娘要代王氏兄弟陳述,更是謎上加謎,令人費解。
  那少女似乎生怕被王士武搶了話頭,已娓娓道來,她一開口,院中眾人倒有一半差點又笑出來,原來她竟依著王士武的口吻在說:“今年元月初一一大早,我爹爹,就是你們都叫他‘金槍無敵’的王天梁,還是按著老習慣,寅時一過便起身到后院演武場活動筋骨,他未到場邊,就大吃一惊,只見演武場正中地上赫然有‘三月初一,交出金槍’八個大字,八個字五十五划,每一划都是一柄槍。那些槍有長有短,長的達丈余,短的不到半尺,擺成這些字。我爹爹自幼酷愛搜集天下名槍,金槍、銀槍、銅槍、鐵槍、長槍、短槍、不長不短槍,足有千余柄之多,對各家名槍的典故也是了如指掌,他仔細一看,更是心惊,原來這地上的五十五柄槍,居然無一不是失傳多年的寶槍,其中一柄通体暗綠,細長無櫻,是當年‘紙上談兵’的趙括所用,另一柄槍杆烏黑,槍尖闊大,則是晉時殺虎的周處日后立功邊陲用的,其它么遠的有三國時姜維的亮銀槍,北朝跖拔洪的生鐵槍,近的有隋末楊素的袖中槍,竇建德的軟蛇槍,不一而足。若在平日,爹爹只要听說哪里出土了一根名槍,定是要不惜重金去求購,但那天對著一地的寶槍,心里非但毫無欣喜之請,卻是升起隱隱的恐懼。諸位想,有人僅僅是為了一句要脅警告,就動用了這許多价值千金的寶槍,顯然是有著大勢力,大背景。爹爹雖然是天不怕地不怕,金槍王家是‘槍在人在,槍亡人亡’,大不了也就是一死,但他老人家想到我們兩個犬子年紀尚幼,對方如此咄咄逼人,恐怕是要斬草除根的。當時他老人家就想:‘我素來謹慎,遠近的冤家也就洛陽城里的焦無量一人,但諒他也沒有這么大的能耐有把握扳倒我王家,我究竟是什么時侯和什么人結的梁子,竟沖著我的金槍來了。對方這么多寶槍都沒當回事,又絕無可能僅僅是看中了我的金槍。’說來有趣,這便好似我剛才在想:‘我王家兄弟在中原武林也算小有俠名,究竟是什么時侯和什么人結的梁子,竟跑出來這么一個小姑娘在此搗亂’?嘻嘻。”
  那少女故意粗著喉嚨,學著王士武的語气說話,也算是無理胡鬧至极,但此時王氏兄弟卻再不惱怒气憤,只是瞪大了眼睛,顯得惊愕無比,他們既然沒有怒聲喝止,顯然那少女所言并無虛妄夸張之處。
  韓江卻是第二次听到焦無量這個名字,知道他是洛陽一大豪紳,于是自然又想起馮庄,他說過要來幫王家准備壽筵,想必是早知道了王天梁的死訊,因此并未露面。
  院中寂靜無聲,原先在大廳里的眾人也早已擁出廳外,都仰了頭听那少女講述。那少女又依著王士武的口气道:“爹爹忙去找前晚值夜的家丁,問他可曾看見什么人沒有,那家丁道:‘昨晚大伙儿守歲,鬧到丑時才散,兩個時辰里我只見到您一個人。’這時,到前門打掃的一個家人突然跌跌撞撞地沖進來,結結巴巴叫道:‘老……老爺,不……不好!’照理說,大年初一,誰不說些討口采的好話,這家人如此說,該用老大耳光抽他才是,但我爹爹對手下家丁素來厚道,听到這么說,只是皺皺眉,問道:‘王安,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此大惊小怪。’那王安道:‘小……小的不……不敢說,老……老爺自……自己去看吧!’我爹爹忙快步走出前門,只見大門台階下的青石磚路面上竟也寫了‘三月初一,交出金槍’八個字,前晚我們一家人在門口放了無數的煙花爆竹,這八個字便是用爆竹的碎屑排成的,紅彤彤的甚是醒目。我爹爹自然不愿讓此事搞得王家上上下下人心惶惶,當時冷笑一聲,說道:‘不知是哪家的無賴小儿胡鬧,又有什么要緊,掃了去就是。’然后轉身就走。卻听身后王安叫道:‘老爺,這……這字是掃……掃不走的!’我爹爹忙回身察看,果然那些煙花的碎屑雖是一掃即無,那青石磚上卻早已被人刻了這八個字。爹爹俯身細看,這每個字入石均有一寸深,邊際光滑,顯然并非是利器雕鑿而成,卻似是用手指划出來的,若真是如此,來人的功力絕非泛泛。我爹爹環顧四周,所幸因天色尚早,街上并無行人走動,便吩咐家人道:‘速去將這几塊有字的磚換掉,此事也絕不可向外人提及,老夫自有辦法處置。’心中卻想:‘對方第一步是炫耀實力,第二步是賣弄武功,不知還會有什么花樣。他如此下功夫,絕不僅僅是虛張聲勢,定是有所圖而來,若達不到目的,自然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爹爹忙去將我們兄弟倆喚醒,將所見之事告訴我們,我們是初生牛犢,都道:‘若有敵人來,正好讓他們見識一下王家祖傳金槍的厲害!’我爹爹卻沉吟不語。這時,家人來報說已備好香案,我們便梳洗整理了往前廳去拜祭祖宗。几個人剛走到大廳前,二弟士威突然叫道:‘爹爹,大哥,你看那棗樹下!’他指的棗樹自然就是那搗亂的小姑娘坐的這棵,嘻嘻。只見棗樹下的地上插著許許多多根三寸來長的小木條,排成了八個字,哪八個字我不說你們也知道了。二弟眼尖,又發現這棗樹的樹干上被挖去了半尺長,三寸寬的一塊,看來這些小木條就是截自這里。我和二弟都笑道:‘這又算是什么本事了,給他一把刀,小孩子都做得出來。’但看爹爹臉色卻甚為凝重,自言自語道:‘我适才已路過這里兩次,都不曾看到這些木條,前院又常有家人走動,怎么就我們說話的功夫,就有人弄了這個伎倆。’說著,忽然蹲了下去,將小木條一根根拔起,放在眼前仔細端詳片刻,陡然間臉色大變,站起身道:‘士武,士威,你們看,這些小木條每根都有一凸一凹,可根根相嵌。我想起武林中有一种失傳百年的毒掌叫“九輪掌”,据說中掌之人全身血脈骨骼都會變得犬牙交錯狀,縱使華佗在世也救不了他,我看這些木條就是被人用類似“九輪掌”這樣的掌力震成這樣的,難道這樣的毒掌又有傳人了,實是武林大患。’諸位,你們別光听啊,可曾看到這棗樹上有好大一塊疤,我王士武可不會騙人。”
  眾人有的踮腳,有的索性跳在半空,果見那棗樹上有一塊疤。倒似是新結不久。
  那少女又道:“我和二弟都勸爹爹道:‘爹爹,您也別自己嚇唬自己了,為何不會是用刀削的,模子刻的,偏是用掌震的呢!’再看爹爹仍然盯著那一捧木條,雙手竟已有些顫抖,心想他老人家見多識廣,多半是有道理的。
  “過了片刻,爹爹總算又恢复了往日神態。我們三人便進了大廳,爹爹在前,我和二弟在后,跪倒在祖宗牌位前。祝禱畢,便一頭磕下去,誰知我和二弟抬起頭時,卻見爹爹挺直了身子,一動不動地眼望著那一排供放祖宗牌位的案台,口中顫聲說道:‘你……你們可曾看……看到什么人沒有,就坐……坐在祖……祖宗牌位的前面。’我們使勁睜大了眼睛,卻哪里見到一個人影!只听爹爹又叫道:‘是他,好像是他!’我們從小到大,還從未見到爹爹如此害怕過,心想定是他老人家上了歲數,一時痰迷了心竅,便搶上前,一左一右攙住了爹爹,只見他兩眼之中滿是惊怖之色,嘴張得老大,嘴唇不住地顫抖。
  “我們兄弟二人忙將爹爹扶回臥房,讓他老人家躺下安歇,并立刻請了郎中來看。等郎中到了,爹爹卻早已神志清健如昔。我和二弟一再相問,爹爹只說一切均好,早間是他疑神疑鬼,其實多半是有几個想打秋風的大盜搞些鬼祟動作而已。爹爹這般說,我們倒更覺奇怪,因為尋常大盜怎敢無緣無故到金槍王家來搗亂,爹爹從來都是鎮定自若,又怎會被嚇成這個樣子。
  “當晚,我因為牽挂爹爹身体,加之提防著真有人來家里胡鬧,因此一直睡得較為警醒。約莫子時光景,我忽听遠處傳來一聲极輕微的‘吱呀’門響,似是從前院傳來,若不是夜深人靜,我又未曾熟睡,定然不會听見。我想准是有賊人來了,忙提起兩柄短槍,從窗口躍出,躡足到了前院,卻見前廳窗格中透出微弱亮光,心想果然是有人闖進來,但想若此刻沖進去,也不知對方底細,勢必打草惊蛇,說不定誤了大事,便縱身上房,想從天窗往里看。不料房上已有一人,兩人一照面,都吃了一惊,竟是二弟已先到了。我們互相打個手勢,探下身分別從一扇天窗往廳里窺望。原來里面并無什么賊人,卻只有爹爹一人!
  “只見香案上點著兩枝油燭。爹爹仍象日間那般跪在祖宗牌位前,紋絲不動,我正在思忖是否要進去招呼,卻听爹爹忽然自言自語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王天梁,胸無鴻鵠之志,肩無抗鼎之力,二子尚幼,更是頑劣無能,不堪重任。我父子三人,本只愿保得金槍不失,槍法不絕,平日也會周濟窮困,抗敵惡暴,但為何……為何這等天大的事,竟會加到我輩頭上,我父子實在……實在是力不從心啊!’話說到后來,竟已成泣聲。我好生詫异,心想列祖列宗的這些牌位又會加什么天大的事到我們頭上,爹爹這樣哭訴又何濟于事呢?忽然,爹爹全身打了個哆嗦,身子往后略仰了一下,我只當爹爹又不行了,正想下去,卻見一張長條形的絹紙已緩緩飄了下來,不偏不倚,正搭在香案上,一半垂了下來。紙上龍飛鳳舞,似是并排寫著八個字。你們一定以為又是‘三月一日,交出金槍’是不是?這回你們可猜錯了。由于燭光昏暗,那几個字又是狂草,我只認出右邊寫的是‘生當’什么什么,左邊是‘死當’如何如何。爹爹向前欠身,抖抖索索捧起那張絹紙來看,忽然頹然坐倒,口中又道:‘天數如此,命數如此,我又奈何!’再看那張絹紙突然化成一團火球,轉瞬即滅,但卻連一點灰燼都不曾留下。我想這紙總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定是有人放下的,連忙長身向四下環視,卻什么也沒看見。只听廳內爹爹叫道:‘士武,士威,外面這么冷。你們還是進來吧。’原來他老人家早已察覺我們在房上。
  “我和二弟進了大廳,向爹爹請過擅自窺視之罪,爹爹道:‘剛才的情形你們都看到了,我也不再相瞞,我洛陽金槍王家實是到了一個凶險已极的關頭。爹爹我虛度半百,一條老命倒也值不得什么,但你們二人正當大好年華,哎……’忽然說不下去,雙目垂淚。不怕眾位見怪,當時我真是在想,爹爹平日總教誨我們要養一身浩然正气,要鐵骨錚錚,遇強不示弱,怎么今天自己卻婆婆媽媽起來,便勸慰道:‘爹爹,真若是有天大的禍事,我們兄弟倆也絕不會給金槍王家丟半分臉面,人難免一死,怕又有何用?再說剛才的事我看也沒什么大不了啊,那紙突然自行銷毀,說不定是哪位雷叔叔到了,和您作耍呢!’爹爹笑道:‘我自然知道這其中原委,你們再勸也難讓為父心安,只可怜你們兄弟二人自幼便失慈母疼愛,總算長大成人,又遇上這場變故,真是…………’我和二弟一齊問道:‘爹爹,究竟我們遇上了什么凶險,左右是逃不脫了,您為何不告訴我們?’于是爹爹說……”
  眾人听得津津有味,王氏兄弟卻再也忍不住了,王士威大聲喝斷道:“小姑娘,快別說了!你……你到底是人是……是妖,怎么我們家的事你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少女笑道:“我是你家小仙姑,什么事會不知道?我倒是說得累了,不說下去也罷,但你問問別人愿不愿听下去?”院中眾人中不少都是率性粗人,立刻紛紛叫道:“小姑娘,小仙姑,快說!”雷氏五兄弟和“桐柏雙英”等人覺得此事有許多不可思議之處,看那少女說到現在,從王士武兄弟的反應看,似乎全無胡扯妄言,因此也不阻攔,竟是默許讓那少女接著說。
  那少女得意非凡,說道:“爹爹說:‘你們兩個長到這么大,只知道咱們王家號稱“金槍世家”,但可曾真正見到祖傳金槍?’我說:‘以前自然曾向爹爹提起過這件事,但您總說我們太小,不應過問金槍之事,我們兩個私下議論,想是您怕我們弟兄因為要爭金槍而反目,才不輕易說出。因此別說看到,連它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
  “爹爹沉思半晌,似是下了极大的決心,開口說道:‘事已至此,你們隨我來吧!’立起身,帶我們出了大廳,來到爹爹的書房。爹爹雖是武人,但酷愛讀書,家中藏書已逾万冊。那書房的正中牆上一直挂著一幅梁朝畫師顧柏的《屈子行吟》,爹爹將那畫摘了下來,仔仔細細地卷起,忽又在牆上一桶,牆上頓時現出槍柄粗細的一個洞,原來洞口為白紙所封,再刷上牆粉,不仔細看絕難發現。爹爹將那卷畫緩緩插入洞眼中,轉動几下,那堵牆便緩緩后移,竟開出了一道門。這堵牆足有一尺多厚,若無特殊机竅,縱是功力极深的高手也難推動。
  “奇怪的是,門后并無什么秘室,卻是一個向下的階梯。爹爹不知怎樣已關上了門,我們便在一片漆黑中向下摸去。階梯往下數丈后才到了底,爹爹道:‘繼續往前走。’我們便又走了足有一刻工夫,眼前突然亮光一閃,原來是爹爹擦亮了火石,點起了一根香燭。這香燭卻是在一個供台上,看來我們已走到了甬道盡頭。爹爹又點起一根香燭,我們這才看清前面的确已無路可走,而這個供台比家中放祖宗牌位的那個桌案大了許多,上面還擺放著一個真人大小的坐像。只見這人像塑的是位五柳長髯的書生,就好象這個人的模樣。”
  那少女突然一指韓江,眾人眼光一齊射來,讓韓江著實吃了一惊,心里覺得好笑,自己哪會是那個模樣,還不都是宇文無妄的手筆。
  “爹爹仰起了頭默默看著那人像,我們突然發現人像兩邊各有一條幅,上面寫的正是剛才在大廳里自行焚毀的那張絹紙上的字,連字体都是一模一樣,這回我們看清楚了,寫的是‘生當隕首,死當結草’八個字。”
  一听到這八個字,院中眾人倒有一小半人輕輕“哦”了一聲。
  也正是這八個字一出口,兩條人影已迅急無比扑向那少女,正是王士武、王士威兄弟。這一變化實是大出眾人所料,因為二人事先毫無激忿之色,但行此突襲,自然是想一擊之下便告得手。果然,二人不知何時,手中各自亮出了兩柄短槍,似是早有所備。王士武一槍刺向那少女咽喉,一槍指向少女上方去路。王士威則一槍刺向她心口,一槍罩住她下盤。以适才兄弟二人待人接物的態度來看,似是家教甚為規矩,加之那少女陳述中對王家毫無調謔之詞,甚至頗為敬重,真不明白王氏兄弟何以會當著眾人之面對她痛下殺手。
  眾人只見綠影一閃,那少女的嬌小身軀居然從王氏兄弟兩人之間的空隙中疾穿而出,輕輕巧巧地飛到了大廳的房頂之上,身法之妙,讓在場的很多武功平平者大開眼界,便是那些一流好手也是暗暗稱奇。那少女面對院中群豪,眾人看得更為清楚,見她臉上尚未全脫孩子稚气,一張瓜子臉清麗無比。她對王氏兄弟的突襲不怒反笑,對眾人道:“你們瞧見了,我和二弟便是在這里偷看爹爹的舉動。”
  王氏兄弟一擊扑空,腳尖在那棗樹樹干上一點,又一起折返身,向房頂躍去。“桐柏雙英”周宏和許芝蘭夫婦見兩個侄儿舉止頗為反常,隱隱覺得王天梁之死存有很多曖昧,那少女將王家的事說得栩栩如生,更是一奇,因此絕不能讓事情鬧得亂了頭緒。夫婦二人心意相通,同時拔地而起,擋在了那少女前面,口中叫道:“二位侄儿不要魯莽!”此刻王氏兄弟四柄短槍有兩柄已經刺出,突然見到兩位長輩堵在了面前,只得硬生生收回槍,自己卻被這回掣之力反擊,搖搖晃晃從空中落到地上,險些摔倒。
  被這一切弄得一頭霧水的雷向銳問道:“怎么,這小姑娘是不是信口雌黃了?”再看王氏兄弟臉上滿布惊恐之色,瞪大了眼睛望著房上少女,一句話也說不出。那少女笑著向王氏兄弟道:“你們是怕小仙姑知道得太多不是?我知道的還更多呢!你們本想胡編一通,瞞過天下人耳目,瞞過你們的這些叔叔伯伯姑姑,偏偏被我說到了正點,你們急了不是?”
  “桐柏雙英”和雷氏五兄弟心中均是一凜,暗道:“若這小姑娘所言不虛,難道是這兩個小子忤逆不孝,為奪金槍,竟害了老王不成?”但想到有人逼王天梁交出金槍似是不爭之實,王士武、王士威真是奪了金槍,害死了爹爹,今天又要拿什么交差呢。
  忽听院中有人哈哈一笑道:“小姑娘,你的故事當真好听啊,在下不才,卻喜歡打個謎猜個悶什么的,免得人老了腦子也鈍了。我适才听你提到‘生當隕首,死當結草’這八個字,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一代梟雄李密所書的《陳情表》中的句子。想當年金槍王伯當乃李密的不貳死党,我看那地道秘室供的人像定是李密!”
  眾人循聲望去,見說話之人五十上下的年紀,中等身材,腰腹微凸,已有發福之態,一身青布長衫,也是書生打扮。此人臉上堆滿笑容,似是天生隨合,從不會輕易作怒。群豪中江湖閱歷稍丰者都暗暗倒吸一口冷气,原來此人叫盧須于,因他臉上從來笑意不絕,但為人詭計多端,行事狠辣异常,使的兵刃是一對一尺三寸長的金針,成名暗器又是金絲毒針,因此江湖上稱他為“笑里金針”。他夾在人群中雖是毫不起眼,其實內外功夫之高,恐怕今日來到洛陽的黑道人物中已罕有匹敵。
  那少女听盧須于一說,搖頭笑道:“你這人倒是生了一副聰明面孔,但卻無知得很哪。寫那《陳情表》的李密乃是三國魏晉時人,生在江南吳地,而你說的那個什么一代梟雄李密卻是一百多年前的人,生在遼東。從古至今,天下叫李密的沒有一万,也有八千,若人人都寫《陳情表》,豈不要多出許多廢紙廢竹片?不過,你還算有些小聰明,想到了王伯當和李密的淵源,那人像也的确是李密,功罪相抵,就當你什么都沒說吧。”
  院中群豪只覺那少女雖然伶俐,這句話卻說得有些不知輕重,那盧須于可不是王氏兄弟,雖然看上去一團和气,但為一句不中听的話殺人卻是家常便飯,不少人不由得替她捏了一把汗。其實剛才那少女說出“生當隕首,死當結草”時,一些平日喜讀詩書的武林中人便想起這是出自晉時文人李密的傳世名篇,寓盡忠盡孝之意,偏是盧須于最好附庸風雅,又一知半解,將時隔數百年的兩個李密混成一談,倒誤打誤撞,說出了那人像的來歷。
  盧須于听了那少女奚落,仍是哈哈一笑,盡顯“笑里金針”本色,說道:“看來姑娘和在下一樣,對那梟雄李密的典故也是略知一二的了。”那少女笑道:“哪里,哪里,小女子怎能和在下您相提并論,我只是略知二三而已。”眾人听她開始“哪里哪里”,只道她突然謙遜客气起來,誰知她不但把“在下”亂用一气,更是將“略知一二”變成了“略知二三”,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盧須于仍是笑容滿面,但心中暗道:“這小姑娘不知是真的不知道老子的名頭還是有恃無恐,竟敢在眾人面前毫不給老子一絲面子,日后少不了要你的好看,想不到今天出頭卻討了好大個沒趣。”嘴上卻道:“那在下和這里的各位英雄真是耳福不淺,我等愿聞其詳。”
  那少女尚未答話,人群中一個女子的聲音道:“豈止耳福不淺,眼福也不淺哪。這位妹妹生得花朵似的,便是我見了都喜歡。”說話的正是孟綠枝。那少女听人一贊,喜上眉梢,笑道:“這位姐姐長得才美呢!你手里那個小花籃里可有些什么花,剛才那個在下想聞什么香,你那里可有么?”眾人中反應較快的立刻笑出聲來,原來那個少女將盧須于話中的“愿聞其詳”解成了“愿聞其香”,打了好大一個岔。孟綠枝咯咯一笑道:“我這里的花香可不是隨便聞得的,誰要是欺負我了我才讓他聞。”那少女道:“那真是好玩得很。”
  院中群豪見兩個小女子惺惺相惜開了,都覺索然,便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忽听那少女朗聲道:“我知道大唐江山本來應該是李密的。”院中頓時鴉雀無聲,只听那少女竟又變成了王士武的口气:“當然,這是我爹爹金槍王天梁告訴我的。
  “爹爹仰頭看著那人像道:‘日間我在祖宗牌位前看到的就是此人。’我們當時并不知道這就是李密,以前也沒讀過什么《陳情表》,只道爹爹還是被日間的幻象所扰。但爹爹仍道:‘沒錯,的确是他,連頜下那顆痣都在!’我們看那人像,果然頜下有綠豆大小的一顆黑痣。爹爹一臉正色道:‘這座像塑的是國朝初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姓李名密,我雖然從未提起過,你們想必也有所聞。’二弟道:‘我确是听說過,人道隋末之際,群雄并起,這李密也是諸侯之一,不過還是降了高祖皇帝,后來又背逆作亂不成,兵敗身亡,他竟也算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么?’爹爹仍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李密之像,似是悠然神往,歎了口气道:‘古往今來,江山皇權之爭,總逃不過“成者為王敗者寇”的定局,那些精英之選,無論是天賦异稟的或是雄才大略的,只要他最終未成霸業,日后也就是在史書上被輕描淡寫几句,史臣們冷嘲熱諷一番,世人心中記得他們的就寥寥無几了。想當年隋末諸豪中,一時之內,曾是以李密的勢力最為強盛,擁兵百万。一些成名多時的豪帥如竇建德、徐圓朗、周法明、翟讓都以他馬首是瞻,手下更有徐世積、單雄信這樣的名將和魏徵這樣的謀臣,一統天下本是遲早的事。后來,李密自恃兵多將廣,想速速滅隋,便率大軍總是和隋軍正面交戰,由于先皇高祖李淵已趁隋煬帝江南巡游之際搶占了京都長安和關中要塞之地,李密便邀高祖一起出兵伐隋,但高祖更是老謀深算,覺得李密在河洛一帶和隋軍主力精銳交鋒,正是為他唐公牽制住了大量隋兵,說穿了,高祖就是想坐山觀虎斗,說不定還能收漁翁之利,于是便修書對李密大肆恭維,推說自己年老心死,被隋帝封了唐公后早已無圖霸之心,并暗指天下自當是李密的。李密更是志得意滿,和王世充在洛陽城外展開拉鋸之戰,最后由于為奸人出賣,一朝之內,潰不成軍,只能潛往關中歸降大唐。由于李密在中原及至江、淮都聲名赫赫,舊部眾多,高祖便派他前往招募。李密行至中途,又有了易幟獨樹之心,想收拾舊部,東山再起。誰知他剛有動靜,就被高祖發覺,終于被尾隨而至的唐兵所殺,一代英雄,壯志未酬,死時年僅三十有七。由于李密待部下一向寬厚,所帶的義軍也是口碑載道,因此他一死,高祖仍是以君臣之禮厚葬,三軍縞素,据說常有舊日部下痛哭直至吐血的,真是可惜可歎。’
  “我和二弟問道:‘那我們金槍王家和這李密又有何淵源呢?’爹爹道:‘我一直不愿告訴你們,正好你們兩個從小也不喜讀書,否則你們定會知道,咱們金槍王家的先祖,金槍神將王伯當就是李密麾下大將,二人雖位有高下,實則情同手足,有著過命之交。咱們這祖傳金槍,就是李密贈給先祖的。先祖正是靠這杆金槍,打出了赫赫威名。想那李密或沉或浮,先祖都一直追隨其后,即便最后李密降而負反,已有螳臂當車之誤,先祖王伯當在百般勸說后仍無用處,卻還道:“主公對伯當有知遇之恩,伯當自當以性命相報。”于是隨同李密再舉反旗,最后也同李密一起力戰至死。’
  “我又問道:‘既然李密都死了百余年,爹爹怎么又說日間看見了他?’爹爹道:‘我雖已將半百,卻也不至于老糊涂。人死豈能复生,但我今天所見之人雖然是瞬間即滅,我卻能看得出他和這李密的人像一模一樣。’二弟道:‘便是一模一樣,又有什么可怕,又哪來什么天大的事,誰想奪咱們的金槍,就光明正大的來搶,又何必這般裝神弄鬼地嚇人。爹爹道:‘你們有所不知。想當年李密和先祖金槍王伯當被唐兵所困,均知大勢已去,李密道:‘唐公這次是決不會放過我們了,只可惜我的才略雖在唐公之上,也曾率雄師百万,經略中原,但一著失算,時運天机均偏到唐公一邊,已非我一人之力可挽回,總算有王將軍這樣的忠義之人在側,我李密死也瞑目了!’先祖王伯當道:‘末將本傾心于主公大仁大智和一顆勃勃雄心,想追隨您打下万里江山,雖然事已至此,伯當死無怨言,只可惜犬子佐軒遠在塞外,如果他能在此,以他的武功,定能助主公逃离虎口,另圖大業。即便我們這次不能如愿,我想李淵正當需籠絡人心之時,因此定不會對你我的家室斬盡殺絕。主公之子磬凡雖然尚在年幼,但伯當看他識見不俗,聰明智慧遠在李淵那几個小儿之上,現下諸侯未平,天下未定,只要假以時日,待磬凡長大成人,說不定還能子承父志,到時候只要他振臂一呼,我王家子孫一定全力響應。’李密想不到先祖會許此承諾,大喜過望,并眼看著先祖修遺書一封,擰開金槍尾部的槍尊塞了進去。便在此時,唐兵又一輪攻上,李密和先祖便遭毒手。后來高祖皇帝既然對李密不加深究,對咱們王家也自然网開一面,何況當時為父的曾祖王佐軒少年時和后來的太宗皇帝李世民曾在同門學藝,武功之高,早已超過先祖王伯當,大唐用人之際,自不會去斬草除根,于是還追封先祖為忠武將軍,那柄金槍也完好無損地回到曾祖王佐軒手中。直至后來曾祖助太宗皇帝攻下曾讓李密為之折腰的洛陽城后,便稟明高祖皇帝,安家于此,也不再入仕為將。
  “‘曾祖在洛陽安定下來后,便以同西域商人做絲綢生意為業,同時練功不輟,在金槍的造詣便遠遠超過先祖王伯當,可以說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由于槍乃百刃之君,又值亂世之際,武人皆喜以槍為兵,以便馬上求取功名之用。曾祖王佐軒雖然盡量避免顯山露水,但“金槍無敵”之名卻已傳遍武林,因此前來討教比試的武林中人絡繹不絕,世人都傳言,誰若能在“金槍無敵”王佐軒手下過上一百招,至少可弄個將軍當當,若再不濟,能過上五十招,便可封個都尉,當然這都是笑話,不過的确從沒人能胜得過曾祖手中金槍,只要是能過上几十招,便可算是槍法出眾了。但有一天,來了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年,卻在十招之內就迫得曾祖棄槍認輸。’
  “我和二弟本已沉醉于先祖的輝煌之中,一听到此,都輕聲惊呼道:‘這怎么可能!’爹爹道:‘确是令人難以置信,當時曾祖正當壯年,內外功夫都處于巔峰之境。這少年長得文文弱弱,一身儒服,而且空手而來,卻提出要比槍。曾祖見他并未帶槍,便說請他到后面演武場去,那里有許多弟子們平時操練用的木槍,兩人可用木槍比試。那少年仰天一笑,說道:‘不用到后面去了,就在這儿比吧!”說著,右掌向空中一揮,當時二人在前院,頭頂上正是那棵大棗樹,只听“喀”地一聲,一截六尺多長,碗口粗細的樹枝已落了下來,那少年接個正著,只見他輕輕一抖那樹枝,樹枝上原有的細小枝椏和樹葉頓時落了個精光,他又對曾祖道:“我就用這個,但你一定要用你家傳的金槍。”曾祖見那少年露了這一手极上乘的內功,心知勁敵到了,既然他這樣一副來者不善的托大模樣,也不用更多客气。于是曾祖命手下弟子取來金槍,擎在手中,佇立不動,只等那少年出招。那少年二話不說,也不推讓,樹枝急刺而出。那樹枝雖有碗口粗細,在他手中竟是輕靈無比,招數只遞出一半,突然又變招,便在一眨眼的功夫變了九招。曾祖是用槍大家,卻也從來沒見過如此精絕的槍法,心想若不突出奇招,戀戰下去,殊無取胜把握,于是驟然進招,金槍竟橫掃過去。這一招乃是曾祖自己悟出的絕招,名叫“滌蕩乾坤”,雖只是一招,其中卻揉進了棍掃、槍挑、刀斬、戟砍、矛刺、劍削、斧劈、錘砸八种兵刃的打法,并封住對方各個方位,要躲是絕計不可能的,而且曾祖看出對手雖年紀輕輕,但卻是內家高手,因此在槍上注了七成內力。這一招由于殺伐之气太重,以往曾祖從未用過,但今日所逢的敵手武功委實太過厲害,所以只能施展生平絕學,全力一擊。那少年叫了個“好”字,身形不動,手中大樹枝竟迎著金槍自反向掃了過去。曾祖眼力何等敏銳,一眼看出對方這招雖有學步之嫌,但一招中融入的變化卻似無窮無盡,剎那間曾祖省悟過來,原來那少年雖是用槍,實為馭劍,才會使出如此輕靈多變的招數,而要將這數十斤重的大樹枝駕輕就熟,又絕非蠻力所能為。這些念頭在曾祖腦中只這么一閃,金槍和大樹枝已碰在一起,一震之下,大樹枝登時斷為數截,金槍并無大恙,但尾部的槍尊卻被震脫了下來。’
  “此時二弟插嘴道:‘那他們也不用再比了,分明是那少年輸了。’爹爹搖首道:‘比是不用再比了,但認輸的卻是曾祖。你想金、木堅弱有別,樹枝被大力震斷實屬正常,而金槍貴為寶刃,乃精工細作而成,槍尊是以三十六圈螺紋咬合在槍尾,本是堅固异常,如今被震脫,自是受了非凡的勁力所致,何況大樹枝震斷后,那少年手中尚留有一截斷枝,以他的武功造詣,大可持斷枝不停頓地進招,曾祖定然難以及時招架。但那少年手執斷枝,并不進招,只是微笑著盯著地上。曾祖一邊慶幸那少年不曾迫擊,一邊暗叫慚愧,說道:“小兄弟,是我王佐軒輸了。”因見他眼望地上。便也低下頭來看,見地上多出了一卷紙,似是槍尊被震脫后從槍管中掉出的。再看手中金槍的尾部除了有咬合槍尊的螺紋,原來還有一小截中空。曾祖拾起那紙卷展開,上面赫然是先祖王伯當的筆跡,也就是我剛才提到的那封遺書。那上面寫道是先祖曾受李密救命和知遇兩大恩,被委以心腹,今日被困,怕是要一同殉難,無法再報大恩。但今后王家子孫如遇上李密的后人,只要這位李家后人有雄起之心,王家子孫定要義無返顧,全力助他謀取天下。曾祖雖知道先祖王伯當是李密親信,也頗記恨大唐李家殺了先祖,這也是他為何不愿為唐將的原因,但對先祖這個吩咐卻始料未及,他突然又明白了什么,忙屏退眾弟子,問那少年道:“小兄弟,你是……”那少年淡淡一笑,伸手入怀,取出一枚璽章對著曾祖,曾祖一眼看見“魏國公印”四個字,更無疑問,上前一揖到地,說道:“原來是……是少主到了,恕佐軒适才用槍不知輕重,惊了少主,少主宅心仁厚,并不乘胜追擊,佐軒感激不盡。”那少年正是先祖臨終前提到的李密的唯一幼子李磬凡。那李磬凡忙還禮道:“王公剛才的槍上頂多只帶了七成內力,那一招中也只帶出八种兵刃的打法,若是您真的以性命相搏,槍上注十成內力,一招帶滿您已練過多次的十二种兵刃的打法,我又怎占得了上風。”
  “‘曾祖料想李磬凡定是為了繼承父志而來,便請他留下來盤桓几日,以作細談,但李磬凡道:“我有急事要往長安走一遭,日后定來相會。”不再做任何停留,出門而去。曾祖將那遺書又細細看過,重新裝回金槍中,只等李磬凡返回。沒想到第二天傍晚,李磬凡便又風塵仆仆來到咱家。曾祖一見之下,暗暗吃惊,見他一掃前日的意气風發,卻顯得疲憊委頓,憂心忡忡,竟似完全換了一個人樣。曾祖正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李磬凡已說道:“從昨晚到近日早間,我一直在長安城的皇宮之中。”曾祖對此倒也不以為奇,知道以李磬凡的武功,別說只是一夜,便是在皇宮里住上十年八年也不會有人發覺。李磬凡又道:“我這次特意赶到長安,就是為了觀察李世民是如何當朝執政的。昨夜我伏在文華殿的梁上,看他伏案批處奏章直到夜半子時,所寫的那些批文多是真知灼見,往往和我想的不謀而合。早朝之時,我又跟著他到了鑾殿之中,發現他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中,精干忠良者多,無能奸佞者少,直言相諫者多,趨言附議者少。從這一次早朝我便可看出,李世民的确很有治國之才。只可惜我生不逢時,若再早几年,玄武門之變時,李淵的几個儿子自相殘殺,倒是個好机會,但當時我太過年幼,而且學藝未成,勢單力孤。目前我羽翼雖是稍丰,但長安一行,使我徹底死了這條心,天下百姓飽經戰亂,難得遇上這么一個開明皇帝,看來先父遺志,我此生是完成不了了。”說著,雙眼中竟流出兩行熱淚。曾祖雖然對先祖為唐兵所殺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但也非毫無見識之人,眼看大唐日見強大,連那些頗有根基的諸侯也亡的亡,降的降,再想重新起事可談何容易,因此為李磬凡放棄爭奪之心暗自叫好。只是他從很小的時侯起就經常听先祖王伯當提及李密對咱家的好處,所以也為李密父子兩個天縱之才暗自惋惜。李磬凡忽又說道:“王公,不知老王將軍留下的遺言作不作數?”看來對先祖的承諾已是了然,曾祖納罕李密死時李磬凡還只是個孩子,當然不會在亂兵之中,怎么會知道遺書的內容,想來當時李密和先祖身邊一定尚有別人,此人日后得以生還,將此事告訴李磬凡,他才會找了來。當下不加思索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何況是先父遺訓,豈有不作數的道理,不但在我王佐軒這里作數,只要是王家沒有斷子絕孫,少主您和您的后人只需一聲吩咐,王家子弟自然會應聲而起,絕無猶豫。”說著,取過筆墨紙張,寫下了“生當隕首,死當結草”八個字,就是你們現在看到的這兩張條幅。因寫這兩句話的人也叫李密,是三國時吳人,后來吳為晉所滅,他不愿為晉官,便寫了一篇《陳情表》上奏,說自己從小便無父母撫育,全靠祖母一手帶大,如今祖母年事已高,需要自己躬親侍奉,因此懇請解職還鄉。這兩句話便是出自那《陳情表》。那李磬凡自是大受感動,忽然一揚手,只听屋外有人悶哼兩聲。兩人一起躍出窗外,只見地上躺著兩人,已中了李磬凡的兩枚銅錢,而且都是致命死穴,已經沒气了。曾祖認出兩人都是宮中高手,心下不免有些發虛。李磬凡道:“不是我下手太過狠辣,只是王公有家有小,若消息傳出去可是大大的不妥。看來李世民的定力倒是很好,想必他已感覺到我在暗中。”再不多說,向曾祖一揖,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爹爹說到這里,我和二弟均已猜到几分日間那許多怪事的來龍去脈。我問道:‘難道說您看到的就是李密的后人?那逼咱交出金槍的就是他么?但既然要咱們幫忙,應當好話好說才是,又何必弄出這么多古怪出來?’爹爹道:‘依我看,李密的后人中的确又出了才能之士,由于事隔百年,這位李密后人也摸不准我們王家是否還一如既往恪守先祖留下的信諾,所以才會百般試探,欲言又止。其實曾祖自李磬凡走后就為李密在這里塑了金身,從此還把金槍藏了起來,只因這等不尋常之事絕不能泄露出去,否則必惹來殺身之禍,那封遺書只有放在金槍中,而金槍只有深藏此地才算安全。曾祖在臨終前才將此事告訴了你們的曾祖,你們的曾祖又是在臨終前才告訴你們的祖父,傳到我這里,我卻有了別的想法。你們看當今天下,說是“太平盛世”毫不為過,四海皆平,百國來朝,便是當初漢武之時,抑或前朝貞觀年間的繁榮也無法与現在相比。咱們家的祖宗遺訓雖是絕不可違,但逆天行事也万万不可取。于是我便打算終身不向你們弟兄提及此事,不知者不怪,日后就算有李密家的后人尋來,你們也可解脫干系。何況金槍傳了几世到爹爹手中,早已沒了當初曾祖王佐軒那般真正金槍無敵的威風,蛇足之人,用也無用,不如不用。誰又想到,這個李密后人來得這么快,卻是讓我好生為難,有心推脫吧,祖訓難忘,勉強同意吧,怎么想又都是不識時務之舉。再者說,雖然李密的后人出現是實,但似乎還有另一伙人在打我們王家的主意。我看那“三月初一,交出金槍”的明堂就是另有圖謀之人所為,唉,總之是大劫在際,我也亂了方寸,你們還是先看看咱們祖傳金槍和先祖王伯當那封遺書吧。’
  “爹爹走上几步,就在供案前彎下身去,將地上一塊長條形的石板掀起,我和二弟走上前,見石板下有是兩塊合在一起的鐵板,兩板之間扣著一把生鐵大鎖。爹爹早帶了鎖匙在身,將那鐵鎖打開,兩塊鐵板便‘鏗’地一聲縮進兩邊的石板下,現出一個洞口來。爹爹伸手進去,拖出了一個長長的匣子,約有丈余,似是精鋼所制。爹爹道:‘這便是金槍的槍匣。’我們只知道刀有刀鞘,劍有劍鞘,但從小練槍以來卻還從未听說過槍也有槍匣。再看那槍匣有蓋,扣著一排十八把小銅鎖。爹爹逐一將銅鎖打開,輕輕掀起匣蓋,三個人卻同時惊叫起來。
  “只見那本應放有祖傳金槍的槍匣中竟從頭到尾排了十余根人骨,均是臂骨、腿骨等長形的骨頭,昏暗中看來尤為恐怖,而金槍早已不翼而飛!爹爹叫了聲:‘天可怜見!’站起身便往回跑。我和二弟也著實被嚇了一跳,覺得此事太不可思議,那金槍分明是壁壘森嚴地被藏了起來,竟然會被人絲毫不留痕跡地取走。但當時不及多想,忙跟著爹爹往回跑。爹爹看來是真的急了,居然在那漆黑的地道中奔跑如飛,不一會儿我們就听到前面一聲悶響,遠處透出极微弱的光亮,定是爹爹已拉開了那道暗門。
  “等我們總算到了那暗門邊,又是大大吃了一惊,卻見爹爹竟又木立在門口,一柄大槍從書房的橫梁上懸下來,槍尖正指著爹爹的咽喉,相距只有寸余,看來是有人算准了距离,將槍對著暗門,只要有人沖出來,就會自己將咽喉送上槍尖,幸虧是爹爹先出來,他老人家收放的功夫遠胜我們兩個,才沒被刺著,要換成我和二弟可就難說了。
  “我和二弟忙尋火石點著了燈燭,見那柄槍被人以兩根細鐵絲一前一后縛著懸挂在房梁之上,其余并無异樣,便將爹爹扶到太師椅上坐定,爹爹卻還是眼望著那把槍,許久才囁嚅道:‘這就是……是咱們的祖傳金槍。’說到‘祖傳金槍’四個字時,語音中竟又有了悲意,這次卻是因為沮喪至极所致。你們試想,這金槍一直被我們王家視作圖騰一般,又藏著這么一個大秘密,如今卻被人全不當一回事地想拿就拿,想放就放。爹爹定是覺得自己無能,對不起祖宗,這才傷感如斯。我們也更相信爹爹所言,定是另有人在和我們王家為難,李密的后人總不會這般戲耍咱們。我和二弟七手八腳地將那槍取下,果然是把金槍,當然和那些金刀金錘一樣,只是外面包了一層金,實為精鐵所鑄。我們征得爹爹同意,將槍尊擰開旋下,里面已是空無一物!
  “爹爹似是已有所料,說道:‘里面已空了,是不是?哈哈,我就知道里面已空了,哈哈,空了,空了!哈哈,遺書既然沒了,我們自然不用再擔心去造反,去報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爹爹忽然一反常態地大笑起來,由于四下一片黑暗,万籟俱寂,這等狂笑之聲听起來自是格外令人感到恐怖。二弟在爹爹的笑聲中試著問道:‘爹爹,您還好吧?’爹爹笑道:‘好,好,當然好得很,再不用擔惊受怕,有什么不好,哈哈哈哈…………’二弟又問道:‘孩儿倒是胡涂了,是什么人要和咱們為難,拿去那遺書又有何用?’爹爹仍是在笑:‘哈哈,拿去得好,全部都拿去更好,連金槍也一并拿去就再好不過了,哈哈哈哈…………’我們這才覺得爹爹由于又气又急,是真的痰迷心智了,我們兩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辦才好。忽然爹爹從太師椅上一躍而起,猛地奪過我手中金槍,一個箭步沖出房門,來到院子正中,沒作任何起勢,便狂舞起那柄金槍來。
  “當時夜色极黑,有無月光,我和二弟看著爹爹在夜色中著了瘋魔般地舞槍,心中只覺得說不出的惊恐,又為他老人家身体擔憂,禁不住也落下淚來。只听爹爹一邊舞槍一邊叫道:‘來吧,來吧,哈哈,真當老夫怕了爾等么?你們來一個老夫挑一個,來兩個挑一雙,我們王家的祖宗是金槍無敵,老夫也是金槍無敵,怕了誰來!你們有膽的就撒馬過來,來將通名,本將槍下不死無名之徒,看槍…………’我們看爹爹手中的金槍舞的已是毫無章法,心里更是難過,二弟哽噎著叫道:‘爹爹,停了手吧,沒人敢來的!’爹爹卻仍不住手,口中不停地叫道:‘哈哈,又來一個,好!瞧瞧我金槍的厲害!金槍一舞平天下,拜將封侯朝夕間,哈哈,快活,哈哈,殺…………’這時,一眾家丁仆人也都被吵醒了,紛紛出來圍觀。還是二弟机靈,大聲喝道:‘爹爹正在親授我二人槍法,你們怎可隨便觀看,還不退下!’眾人雖是將信將疑,卻也只能走了個干淨。爹爹手中大槍雖然舞得不成招數,速度卻是极快,我們几次想沖上去止住他,都被逼了回來。眼看爹爹便這般一刻不停地舞槍已有了小半個時辰,他老人家功力深厚,槍一時竟不曾慢下來。我們弟兄正在商量星夜去請郎中來,卻不知何時,院中已多出了一位身材高瘦的道人,目不轉睛地盯著舞槍的爹爹。我們從未見過這位道人,但知道爹爹在武林中交游甚廣,便問道:‘這位道爺,可是家父的故人么?’那道人自言自語道:‘新交故友,又有什么分別,管他神气清明,魔障厚重,還不一樣都是施主。我們听他話說得甚是古怪,知道他不是常人,卻見他突然一縱身,沖入爹爹舞成的槍團中,只听爹爹一聲慘呼,我們只道爹爹已遭了他毒手,便一同躍上,四柄短槍齊出,向那道人身上招呼,救好似我們剛才一同出手,向干掉那可……可愛的小……小仙姑一樣。”
  那少女突然一停,目光掃向王氏兄弟,見他們面色蒼白,臉上不知何時又多了兩道淚痕。
  那少女見眾人听得津津有味,心下甚喜,也不再賣關子,繼續說道:“再說那道士見我們四柄槍來得快,并不躲閃,當時他已將爹爹擊昏,奪過了金槍,因此順手將金槍一撥,我只覺雙臂一振,兩柄短槍立刻脫手而出,再看二弟也不例外,雙槍齊飛出去。那道士喝道:‘且住!令尊并無大礙!’听他這么一說,我們才略略放心,但見爹爹仍昏迷不醒,又不知那道士究竟是敵是友,便說道:‘适才多有得罪,但請問道長仙號,可否告知怎樣才能治愈家父?’那道士淡淡答道:‘心病須自心治。’二弟冒冒失失地問道:‘自心治,難道竟要開了我爹爹的胸嗎?’那道士搖搖頭歎道:‘令尊就此奉還,他將昏迷多日,你們也不必多慮。哎,王家子嗣,果是一代不如一代!’說完,將爹爹的身体向我們一推,我們赶忙扶住,再看那道士已蹤影全無,那金槍便被擲在地上。
  “我們扶了爹爹回房躺下,果然此后的半月有余,爹爹一直昏睡不醒。我們想反正金槍是難保住了,索性也不再隱隱藏藏,便將它一直樹立在床榻之側,眼看那么多天過去,爹爹毫無蘇醒跡象,反是因為多日未進飲食而日漸削瘦,我們自是一天比一天著急,只盼那道士再來給些指點,又暗中請了多位名醫來看,但大多搖頭而去,每次我們還得百般囑咐,求他們不要聲張。可是有一天清早,我和二弟走進爹爹房中,卻見他老人家已然起身,坐在床頭,正撫摸著那金槍若有所思。我們大喜過望,忙上前問長問短,誰知他竟象換了一個人似的,對我們不理不睬,神色漠然,我們這才明白爹爹雖是不再臥床不醒,神志卻未完全恢复。
  “所幸此后爹爹逐日清健,對我們也開始有些反應,但仍是极為冷淡。老人家還是按著往日的老習慣,一大清早便獨自起身練槍,一個月后,身体已恢复如昔。便在這段時間,倒是再沒人前來搗亂,但我們卻听說,江湖上已撒滿了英雄貼,請各路高人于今日到咱家來給爹爹賀壽,這可讓我們一頭霧水,不知所以。”
  院中群豪本來都一言不發,專心致志地听那少女講故事,一听到此卻都忍不住紛紛議論,沒想到自己原來并非金槍王天梁邀來的,有的粗魯之人的嘴里已開始不干不淨起來。忽听一個尖利刺耳的聲音叫道:“好了,有什么奇怪的,誰請的又有什么關系,還不都是來看個熱鬧!”說話之人正是鼎鼎大名的“短命鬼*段明圭。立刻有人附和道:“不錯,小仙姑還是說下去吧!”
  那少女笑道:“還有什么好說,后來金槍王天梁就……就,你們都知道了,我不說了。今日是他五十大壽,說這個不吉利。”
  王士威突然大叫道:“好,你不說,就我來說吧,橫豎我們王家是亂無頭緒了。那日我收到雷大伯的回貼,便告知爹爹雷家眾叔伯要來賀壽之事,誰知爹爹卻說,卻說……”雷向銳急道:“說,說什么,還不痛痛快快說出來,你小子的嘴就是比那小妖怪笨!”王士威本來蒼白的臉突然漲紅,大聲說道:“爹爹他說:‘好啊,來吧,來一個挑一個,來兩個挑一雙!’”
  周宏長歎一聲道:“說了半天,你們爹爹的病還是沒好!”
  王士武接道:“是啊,爹爹自蘇醒后便得极為古怪,總喜歡一個人關在書房里,要不就是練槍。往日他對家丁們一直和藹可親,但最近卻動不動大光其火,怨這怨那,往往都是……是無理取鬧,便是為此,我和二弟才斗膽擋諸位叔叔伯伯的大駕,生怕爹爹見了諸位后會有什么傷和气的言語舉動。再說那些家人們雖嘴上不言語,心里卻都老大的不高興,于是漸漸便有人另尋出路,我們知道因由,便也不多挽留。于是全家上下四十多位家人,目前便走得只剩下十余位從前受過爹爹厚恩的,堅持不走,本來為了要應付今天的壽筵,我都只能請外面的一些朋友幫忙。”
  韓江心里一動,心想這“外面的一些朋友”中自然是包括馮庄在內了。突然又覺得右手被人一碰,手心中似乎被塞入了一小卷紙,忙回過頭去,但身后擠滿了素不相識的人,几乎是摩肩接踵,卻也不知是誰,他正要去看那卷紙,耳中卻傳來了“鳳凰琴”三個字,身子不由得輕輕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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