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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不堪心鴆



  韓江一覺醒來,見孫尚軒和柴思南已不在地室中。走上木梯,發現二人正佇立在窗前向遠處遙望。柴思南听到韓江的腳步聲,頭也不回,輕聲道:“韓少俠來看看,正主已然到了。”
  只見遠處一個藍衣女子正彎腰低頭,似是在地上尋找什么東西,正是孟綠枝。柴思南道:“果然是她,這就好,若只她一人,料不足懼。語气甚是輕松。
  韓江抓了個炊餅,邊吃邊在石屋中走動,舒活筋骨。這石屋除東面、南面各有兩扇窗外,西面、北面也各有一扇小窗。韓江無意中向西窗外一望,卻見另有兩人站在院牆之上,只是這兩人個子太矮,遠遠看去,似是牆頭上挂了兩個西瓜一般。韓江認出二人正是“掘地雙煞”鐘遲、鐘進兄弟,忙招呼柴思南來看,柴思南冷笑道:“這兩個小子若要闖孫先生布置的毒院,還不是自討苦吃。”
  韓江盯著二人,見他們忽然從牆頭上消失。過了片刻,二人又出現在牆頭上,卻隨即跳入院中。韓江心道:“這下你們可慘了!”
  奇怪的是二人雙腳并未著地,原來腳下尚有一截棍子,因离得遠,韓江也辨不清是鐵棍還是木棍,只覺得二人似是踩這高蹺行走一般,甚是滑稽。
  只見鐘氏兄弟踩著那棍子走了數丈遠近,那棍子卻是越來越短。韓江想起昨晚布毒時孫尚軒曾告訴自己,園中的地上遍撒了兩种藥粉,這兩种藥粉混在一起,足以腐蝕精銅鑄鐵。鐘氏兄弟腳下的棍子定是被地上的藥粉侵蝕,因此才會逐漸縮短。
  鐘氏兄弟顯然也覺大事不妙,忙轉身往回走,眼看二人腳已要著地,好在回身及時,已离院牆不遠。二人忙縱身上牆,張了嘴破口大罵不已。
  韓江忽听身后孫尚軒道:“這几人确實不足為患。那孟綠枝雖然在用毒上有些火候,用自制的藥粉除去了咱們布的一點毒,但是杯水車薪,只不過給自己騰出了一點立錐之地而已,等她設法將咱們布的毒盡數化去,怕是要變成個老太婆了,呵呵。”
  遠處孟綠枝朗聲叫道:“老師叔,您可真有閒情,在園子里撒了這么多好玩的東西,早知道當初小女子就拜您為師了。”聲音自遠處飄來,卻字字清晰,听得柴思南連連點頭,知道她的功力較自己設想的高了不少。
  孫尚軒又道:“咱們也不必在此干守著,就有勞柴先生了望一下,老夫帶韓少俠至地室將毒譜細細解說。”柴思南道:“孫先生請便,守望之事,交于柴某就是。”
  韓江跟著孫尚軒進了地室,知道老御醫定然又會拿出一本冊子給自己看。誰知孫尚軒卻輕聲道:“韓少俠,實不相瞞,這毒譜老夫也從來沒有見過。”韓江一怔,見孫尚軒指著自己腦門說:“毒譜全在這里。先父在世時便將毒譜燒毀,只是將毒方和解藥的配制之法口述給老夫,因此孟綠枝机關算盡,也休想在這府里找到什么毒譜。”韓江自然立刻明白孫尚軒之父此舉定是為了以防毒譜落入邪人之手,但孫尚軒為何不當著柴思南之面說出真相?他隱隱覺得孫尚軒對柴思南仍不是十分信任,或許是留下線索,靜觀柴思南的反應而已。想到此,心頭微微一凜。
  孫尚軒逐句將《百草千味毒譜》念給韓江听,讓韓江把每一位藥都牢記在心,并將為何用這几味藥來配的道理仔細解釋,至于如何煉制,如何布毒最為危險等也都一一說明。
  就這般學了兩個時辰,韓江已裝了滿滿一腦子的藥名。兩人均覺腹中饑餓,便走上木梯,到石屋吃些東西。柴思南仍盯著窗外,但窗外除了空空的園圃,不見只影。柴思南道:“孟綠枝等人已走了一個多時辰,也不見回轉來。”孫尚軒道:“老夫倒是希望這女魔頭貿然闖入,你我便可高枕無憂了。”柴思南輕笑一聲道:“孫先生無需多慮,我看她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遲早會識趣而退。”
  孫尚軒臉上仍無舒展之色,憂心忡忡地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气。韓江忖道:“這孫先生畢竟不是江湖中人,未曾見過什么險惡陣勢,相比之下,柴先生就冷靜洒脫多了。”
  吃過了些干糧咸肉,孫尚軒和韓江又回到地室,一教一學,繼續修習毒譜。這毒譜中既有三百六十种劇毒之方,自然就有三百六十种解毒之方,需要記憶大量的藥名搭配,虧得韓江記性极佳,學起來不至于十分吃力。各种毒方都由孫尚軒口授韓江,并讓韓江抄寫下來,反复記憶無誤后便立刻投入藥爐中焚毀。這樣一天下來,韓江竟已記了百十种毒方,令孫尚軒嘖嘖贊歎。
  第二日風平浪靜,柴思南只是見到孟綠枝來過几次,在地上尋視片刻,便又翩然而去,此后兩天竟未曾露面,想是已經放棄。
  到了第五日,韓江已將毒譜上的三百六十种毒方及解方盡數記牢,孫尚軒這才長出了一口气,囑咐韓江每日早晚需在心中將毒方默記一遍,否則不久便會遺忘。
  當晚,孫尚軒和柴思南喝了些酒,相慶數日的擔心已過,明日柴思南就准備出院去打探孟綠枝的下落。三人正准備歇息,忽覺外面本來早已暗淡的天色又亮了起來,一起往窗外看去,登時被窗外的景象惊呆。
  遠處的院牆下竟亮著數十個火把,火焰的顏色卻是各异,青藍紫白,應有盡有,持火者均身著烏衣,顯得詭异無比。只見有人仍出一個光亮的物事,“蓬”的一聲,在地上爆起一片火光。
  柴思南輕聲問道:“孫先生,看得出這些人是什么來路么?”微光中,只見孫尚軒的雙唇微微發抖,緩緩道:“是他,正是他,是老夫最擔心的,神農真君!”
  韓江這才省悟到原來孫尚軒這几日來一直擔憂的都是神農真君的到來。孫尚軒又道:“适才他們在試這地上的毒性如何,這神農真君一到,又帶了這么多門下弟子來,只怕一晚上布毒的辛苦就要白費了。”
  因想到韓江的安危,柴思南疑惑不解地問道:“這神農真君為何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到今日才來索取毒譜?”孫尚軒道:“神農真君過去并不知道老夫有這毒譜,否則早就找上門來。也是老夫不好,半個月前和凌修談及此事,定是凌修后來又告知了孟綠枝。”
  柴思南奇道:“孟綠枝已被神農真君逐出‘神農門’多年,早無任何往來,孟綠枝知道了又怎會告于神農真君知曉呢?”孫尚軒道:“‘神農門’弟子遍布中原,在長安也為數不少。老夫就是擔心凌修一死,神農真君定會想方設法打听原委,咳,歸根結底還是老夫的過錯。”柴思南心下雪然,忙安慰道:“凌修六歲起隨您學藥,已盡得您的真傳,為人也絕非奸惡之輩,只是一時糊涂,中了那妖女的蠱惑。我想這毒譜您多半遲早會傳授与他,因此您不必過多自責,多想些應付之方就是。”
  孫尚軒道:“且看他們有何動作就是。”
  只听遠處牆腳下有人高聲喊道:“孫先生听了,家師‘神農真君’攜我等一眾弟子前來拜府,您卻遍地撒毒,豈是待客之道?”聲音洪亮,顯得气息充沛之极。柴思南忖道:“人說這神農真君武功之高深不可測,果然不算虛妄,單這一個弟子的內功已堪入一流高手之列。”
  孫尚軒自然沒有答言,雙眼緊緊盯著那一眾人的舉動。剛才那個聲音又喊了兩遍,眾神農門弟子突然將手中各色火把向地上一仍,整個園圃立時又暗了下來,只剩下兩只火把,大約就是神農真君所立之處,火把下一個矮小的老者,背對著石屋,料想便是神農真君。
  那群烏衣弟子一陣呼嘯,紛紛躍牆而出,過了片刻,牆外傳來一陣呼叫咒罵之聲,卻不知出了何事,又過了一會儿,眾烏衣弟子又陸續跳回院中,每人的手中臂下均夾抱著數塊磚石,進院后便仍在地上,再次返身出牆。
  石屋內三人均知地上的藥粉足以腐蝕金屬,對磚石卻奈何不得。院牆上本也涂了毒汁,神農真君必是也看出如此,便命眾弟子至附近鄰里拆牆取磚。
  韓江又偷眼去看孫尚軒,見他反而沒了恐懼之色,心中暗叫奇怪,因為看這陣勢,一夜之間眾多神農門弟子便能舖就一條磚石路直通至石屋,到時候三人還不是凶多吉少。柴思南也是一樣的心思,問道:“這樣下去,過不了几個時辰他們就能舖起一條路來,孫先生可有何退敵良策么?”
  孫尚軒冷笑道:“百草千味毒譜已盡在韓少俠腦中,他們即便來了,找不到什么毒譜,還不是得空手而歸。”韓、柴二人均忖道:“若這么多的神農門弟子涌入,我等自然無法抵擋,還不是要被擒,他們也定會百般逼問,到時候受的荼毒可是非同一般。”孫尚軒又道:“他們擒了老夫去,無論如何逼迫,老夫也不會屈從。何況那神農真君畢竟是老夫的親表兄,量他也不會如何為難于我。”
  柴、韓二人听孫尚軒這般說,均知他也再無能耐對敵神農真君,韓江仍是安慰道:“孫先生,神農門弟子若闖入石屋,柴先生和小子定會全力抵擋,柴先生武功极高,說不定能帶您殺出重圍,神農門的人即便擒了小子,只當是一名平常的‘十大劍派’弟子,也不會過多糾纏。”
  孫尚軒道:“韓少俠在寒舍小住本來是避險的,又怎能讓你再次涉險?柴先生高義,老夫已是衷心感戴,本來以為區區一個孟綠枝,柴先生一出手便能除去,誰知……總之是不能讓柴先生再受累了。”柴思南忙道:“孫先生哪里話來,若神農門弟子殺至,柴某定會……”
  話說到一半,忽覺頭腦有些昏沉,暗道:“難道是剛才喝了些酒的緣故?”耳中只听“扑通”一聲,再看韓江已摔倒在地,頓知不好,忙屏住呼吸,但為時已晚,四肢早已酸軟無力,根本無法自控气息,硬撐了一下,終于也一跤摔倒。
  孫尚軒歎了口气道:“兩位都是俠義心腸,老夫已是感激涕零,絕不會再讓二位陪老夫遭罪,因此只有出此下策,在暗中放出那种獨孤先生日前提到過的‘解甲毒’,韓少俠還記得那些峨嵋山普賢寺的小師傅吧,他們所中的毒便和這‘解甲毒’极為相似。老夫年輕時曾潛心鑽研過破解‘千毒百獸君’的這個‘解甲毒’之法,破解之法既得,制毒之法便也了了。老夫將這种毒液特制成粉,如今迫不得已只好施用于二位,老夫自含解藥,便可無恙。但二位也不必惊怕,此毒不傷大体,只是二位半日內無法動作說話而已,過了半日,其毒自去。到那時神農門這干人應已挾老夫而去,二位便回葛府吧。”
  柴、韓二人這才明白原來孫尚軒仍是不愿連累二人,才將二人迷倒,只得任由孫尚軒連抱帶托地將自己移下木梯,移入藥爐下的暗室中。孫尚軒又取出兩粒丹藥,分別放入二人口中。將藥爐复位時,忽又想起一事,說道:“韓少俠,等你臨走時可在石屋中挑選几本藥書帶走,老夫怕是今后再沒机會用了,若閒置了也甚為可惜。”韓江听他話中竟有永訣之意,心中又有些惻然,又滿是感激,奈何開不了口,只能暗自慨歎。
  耳中听到孫尚軒慢慢走上木梯后,韓江只覺得昏昏欲睡,知道多半也是因為中了解甲毒的緣故。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一聲慘呼將他惊醒,呼聲撕心裂肺,黑暗中听來,极是恐怖。又有人叫道:“師傅,這屋中毒气极盛,且毒性极強,含了咱們的‘靈霄丹’也無濟于事,十七師弟進去后便仆地不起,也不知是死是活。”听聲音就在石屋外。
  一聲“啪”地脆響,剛才那聲音又變成了乞求之聲,還帶著哭腔道:“三師兄,您打得好,是小弟該死,說……說錯了話,十七師弟他……他本身功力太弱,并不怨本門的靈丹。”另一個聲音輕悠悠地說道:“八師弟,師傅他大人大量,你只是說錯一句話,自然會寬恕于你。我神農門的解毒靈丹有百余种之多,總有能解這屋中之毒的,這樣吧,為抵償你那句錯話,你含了‘無塵丹’進屋去試試吧。”那八師弟的聲音更是惶恐,叫道:“三……三師兄,只怕,只怕……”那三師兄的聲音仍是不緊不慢道:“八師弟,怕什么,你還是信不過本門的靈丹?師傅說了,讓你速速進屋!”
  只听孫尚軒道:“神農真君,你要拿毒譜,自己進屋來就是,卻害這些無辜的徒儿做甚!”外面頓時安靜了片刻,沒有任何人再出聲。孫尚軒又道:“怎么,表兄怎的不說話了?咱們好歹是血緣的兄弟,起小一同長大,這么多年沒見面,一句話都沒有么?”仍是沒有人回答。
  孫尚軒奇道:“咦,表兄你為何總是背對于我,何不轉過身來,讓老夫看看你到底是不是老夫的真表兄。”過了不久又道:“表兄,為何老夫只見你唇動,卻不發一聲?莫非是啞了不成?讓老夫再瞧瞧,呀!表兄你竟然口舌盡爛,難怪無法開言。可是煉毒不慎時傷著的?”
  終于有人答言道:“孫先生,晚輩們可要造次了,您毒气再烈,我等用布封了口鼻,還是會出入無阻,只是我師父說了,不得為難于您,望您還是識時務為上,交出毒譜!”
  “咚”地一聲,似是有人用重物撞開了石屋之門,料想已有人用布塞住口鼻,屏了一口气沖入石屋。卻听孫尚軒長歎一聲道:“表兄,不是老夫數落你,你苦心經營一生,所欲所求都太過執迷,到頭來傷的還是自己。你們這些徒儿也不必動強,隨老夫來吧。”
  韓江听到“苦心經營一生,到頭來傷得還是自己”,心中一動,想起在洛陽金槍王天梁府中听到的李密故事,他們可是苦心經營數代,也不知結果會如何。江湖中人對鳳凰琴孜孜追逐,可不是所欲所求太過執迷?
  柴、韓二人听到腳步聲下木梯而來,心中均覺納罕,莫非孫尚軒真的要交出什么毒譜么?只听孫尚軒道:“這地室里黑得出奇,老夫老眼昏花,可是什么也看不見,且點起這藥爐下的炭火再說。”几聲撕扯紙張之聲,柴韓二人只覺頭頂上的鐵板透出熱來,想是孫尚軒撕了紙引起火來,更覺奇怪。只因紙張素來昂貴,地室里除了一些藥書并無廢紙,孫尚軒怎會如此奢侈。
  孫尚軒緩緩道:“慚愧,有勞几位久等了,老夫手腳不甚利索,直撕了一本書才引起火來,再請稍等片刻,等老夫找那書出來。”柴、韓二人心道:“這老御醫又在弄什么花樣?”耳中听得孫尚軒乒乒乓乓摸索碰撞了一陣,忽然惊呼道:“糟了,糟了,剛才老夫撕了引火的竟然就是毒譜,如今都燒成灰燼了!”
  頭頂上有人長長地“嗯”了一聲,似是頗為气憤,又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几個人又上木梯回到石屋,想必是屏气得太久,已有些支撐不住。外面傳來一陣上气不接下气的叫聲:“稟……稟告師父,這孫老……老御醫將那毒譜燒……燒了。”只听那三師兄的聲音道:“你們几個蠢材,難道就在一旁看著他燒?”剛才進屋的那人道:“師父、三師兄,你們有所不知,孫先生詐稱點火照明,我們几個還沒明白怎么回事,他就將毒譜燒了。”
  那三師兄道:“這只有請師父示下。”稍過片刻,几個人一起答了聲:“謹遵師命!”腳步聲又下樓來,只听孫尚軒叫道:“你們……你們綁架朝廷命官,膽子也忒大了!”聲音逐漸遠去,顯然是被硬架了出去。柴、韓二人心急如焚,想出手相救,奈何身上沒有一絲力道。好在剛才那几個神農門弟子出石屋稟報時孫尚軒一瓢水熄滅了藥爐下的炭盆,否則,二人真的是要焦灼了。
  外面又有人問道:“三師兄,剛才咱們望見屋內似乎還有兩人,是否要將他們搜尋出來一并帶走?”那三師兄道:“我已請示過師父,毒譜原本既已被毀,最終著落也就是在這孫御醫身上,不必再花代价找尋那兩人。只需將孫先生請回山,師父他老人家自有辦法讓孫先生開口。“
  韓江這才明白孫尚軒剛才故意燒書,燒的當然不是什么毒譜,只是為了讓神農門眾人不再花心思搜索石屋。柴思南更覺奇怪:“神農門在江湖上的聲名并非太惡,怎么今天做出這等凶事,看他們門人的嘴臉也确非善類,卻是奇了。”又想起從來沒有人知道神農門的老巢,那三師兄只說“回山”,卻不知回哪座山。
  頂上石屋內外逐漸沒了聲響,四下里万籟俱寂,柴思南和韓江便在無可奈何中又睡了過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韓江忽覺有人在推自己,睜眼看時,正是柴思南半蹲在自己身邊。見韓江蘇醒,柴思南輕聲說道:“韓少俠怕是尚不能恢复,權且在這里再委曲片刻,老夫出去在四遭察看一番。”韓江試著挪動身体,發現自己确實尚未复原,但想來也順理成章,柴思南功力較自己高出許多,所中之毒自然先行消解。
  柴思南運力于雙臂,挪動頭頂的藥爐底座,誰知一次運勁之下,竟未能將藥爐移動,心知气力尚未完全恢复。好不容易移開了爐底,柴思南四下看看,爬出暗室,輕輕緩緩地走上木梯。
  片刻后,上面傳來柴思南的聲音:“韓少俠,老夫察過了,确是并無异樣。”忽然又叫道:“喲!牆外剛跳入一人,是個女子!遭了,莫不是孟綠枝那妖女又來了!韓江听得明白,柴思南聲音中已微露惊惶之意,知道雖然柴思南的武功高過孟綠枝,但此刻中毒剛過,功力受損,怕不是孟綠枝的對手。只听柴思南又道:“哈哈,當真是虛惊一場,原來是小云來了!”
  韓江听到“小云”二字,心頭頓時暖暖地好不受用。其實這几日背記藥名毒方之余,無時不縈繞在心的便是小云柔美開朗的笑容和翩翩的倩影,如今乍聞小云正朝石屋走來,心情自然愉悅到了极點。但轉念一想,小云若進石屋后定會看到自己窩在這小小密室中,自己總是讓她看到一副狼狽相,好不尷尬。又想起園中滿地毒藥,小云千万不要沾上。
  想必柴思南也想到此事,高聲向窗外喊道:“小云,走那條破碎的磚石路,別處的地上都有毒!”
  韓江屏息豎耳,盼望著快些听到小云的的話聲,心道:“她會是專程來看我的么?”又等了片刻,終于傳來他企盼已久的聲音:“柴叔叔,這几日你們在玩什么呢?韓少俠可好么,他在哪里呀?”韓江听到小云的第一句話便是在問候關心自己,心中甜甜麻麻有一种說不出的感受。
  柴思南道:“你從這木梯下去,便可見到韓少俠,呵呵,只可惜他在藥爐子里。”小云咯咯一笑道:“藥爐子?你們要把他煮了么?孫先生呢?”柴思南一梗,歎道:“孫先生被神農真君脅迫而走,此事說來話長,回頭我會和你爹細說。”
  忽听上面“登”地一下,緊接著是小云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可惡的木桶,卻來擋你家小姐的路。”韓江想起石屋的地上确實有一個木桶,心想:“小云若不是急欲下來見我,絕不會如此冒失,不似往日那樣輕盈伶俐。”
  細碎的腳步的的,走在那韓江已走過無數次的木梯上,韓江的一顆心象小鹿般地撞跳,耳中听著小云輕柔地呼叫:“阿江哥哥,你在哪儿,你藏著想嚇唬我么?”
  韓江想大叫:“我就在這里!”但毒性未去,還是發不出聲來,終于,他看到一雙纖細的繡花軟鞋出現在藥爐邊,正是他思慕已久的小云。
  小云伏下身,將一張清麗的臉儿湊近,眼光中溫柔無限,一語不發地看了韓江片刻,輕聲道:“阿江哥哥,這几日不見,你……你可好?”韓江當然想說:“我很好,只是想見你。”苦于說不出話來,只能一瞬不瞬地盯這小云。小云輕笑道:“阿江哥哥,你說不出話來么?我可是有一肚子的話和你說。”韓江想說:“我也有很多的話要和你說,很多的事要告訴你。”小云又道:“看來你是真的說不出話來,被點了穴道么?讓我來看看。”
  說著,小云探身下到暗室,一只溫軟小手已握住了韓江的手腕,附到韓江耳邊道:“阿江哥哥,你若是被點了穴道,我為你沖穴試試。”
  韓江只覺柔和之气自“內關”、“大陵”和“經渠”、“太淵”兩路緩緩流入,頓覺全身肌肉已有了些活力,想起葛修一乃气功療疾的高手,小云自然承襲了不少家學,只可惜還是無法開言,否則定要問問羽儿此刻的情形。
  小云的鬢間又隱隱透出了曾讓韓江回味良久的幽香,不由得心醉神怡,如在云霧之間,他又有了那次在葛府秘道內想過的念頭,只愿一切都停止,便只有小云和他兩人,在這藥爐下一直坐下去。
  兩人便這般互視著,靈犀之間,情泉流動。
  忽听上面石屋中又是“登”地一聲,還似那木桶發出的聲響,韓江只見小云臉色一變,感覺她握自己的手也顫抖了一下,心道:“定是柴先生也不小心碰了木桶一下,有什么好怕的。”卻听一個女子的聲音道:“這位柴先生,据說武功很是了得啊,想不到如此不堪一擊。”韓江心頭一沉,听出這正是孟綠枝的聲音!他知道柴思南中毒后尚未恢复,遇上這個孟綠枝非但武功不弱,又善于用毒,想必柴思南已吃了虧。他忙將眼珠上翻,目視著藥爐底座,小云机靈無比,立時會意,抽出手輕輕將藥爐底座移到了頭頂,又在韓江耳邊輕聲道:“阿江哥哥放心,我們在此不會有事的。”
  上面石屋內孟綠枝的聲音又道:“柴先生,看來不讓你開口也是不行,好多事還要問你呢。”韓江心道:“原來孟綠枝已出手點了柴先生的穴道,此刻為了問話,要解開柴先生的啞穴。”果然听到柴思南道:“哼,你若真是好心,便解了我所有穴道,我也不會為難于你。”看來啞穴已解。
  孟綠枝咯咯一笑道:“為難不為難,現在可是我孟大小姐的事,當然,柴先生只需告訴我孫老御醫的毒譜何在,或者那個叫韓江的小子在哪儿,說不定我一高興,便不殺你了,解穴卻是休想。你武功強于我孟大小姐,若給你解開穴,豈不是縱虎上山,真的是要為難自己了。
  柴思南哈哈大笑,但因數處要穴受制,一口气沒提上來,又大聲咳嗽起來,說道:“你問這話卻也可笑得緊,你曾是神農真君的得意弟子,該知道神農真君的性子,他欲求得的東西若不到手,豈會善罷甘休?”孟綠枝似是一惊,問道:“神農真君的性子,你……你又怎么知道?”柴思南道:“我自然知道。神農真君可算撿了個天大的便宜,不但得了毒譜,還順手擒了人人都欲得之的韓江。你倒是好好想想,神農門這么多人殺到這里,看到韓江就在屋中,怎能不擒了去?”
  孟綠枝自言自語道:“原來這几日那小子一直都在這里。”忽又說道:“那邊又有人來了,只得讓你再閉嘴一次。”地室里的韓江和小云面面相覷,猜不出來的又會是誰。
  等了片刻,上面又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呼道:“孫先生可在?”韓江暗叫不妙,因為來的正是齊嫂,料想孟綠枝定會藏在暗處偷襲,齊嫂怕是凶多吉少。
  果然只听孟綠枝叫聲:“倒也!”上面傳來“咚”地一下倒地之聲,孟綠枝又道:“這位好象是葛御醫府的老媽子,跑到這里來作甚。听說你上次搶了短命鬼的長鞭,又奪了華老儿的拐杖,想不到今日也栽在我手里了,下回說給他們听,非將他們活活气死不可。”
  只听齊嫂怒罵道:“小賤人施毒暗算,還有什么可得意的。”孟綠枝咯咯一笑:“我若不施毒暗算,那還叫孟綠枝么?你說話不好听,也閉嘴吧。”言下之意,必也點了齊嫂的穴道。
  韓江心中感歎,這孟綠枝連偷襲帶用毒,竟讓兩個武功強于自己的高手吃虧不淺,看來武藝高明并不是任何時候都能占了胜机。同時又焦急万分,只怕孟綠枝對二人下毒手。
  只听孟綠枝說道:“今日本大小姐一無所獲,好生沒趣,只抓到你們這兩個毫無用處的男女,若痛快殺了你們,就更是沒趣得緊了。”韓江心中略略一寬,希望孟綠枝快快一走了之,誰知孟綠枝接著說道:“我倒是想起一個用你們的法子,我新煉了兩种毒水,只在一些貓儿狗儿的身上試過,還算能落腹即亡,但在人身上如何就不知道了,難得你們兩個現在如此听話,便嘗嘗我這毒水的滋味吧。”
  韓江聞言,心內大急,再看小云的臉色,也顯得焦慮不安。他知道縱使此刻小云出去也必非孟綠枝的對手,但他能感覺出柴、齊二人均是誠善之人,自己又怎能坐視他們遭荼毒,情急之下,竟大叫出聲:“不要殺他們,我是韓江,你要找的不是我么?”這才發現原來身上毒性已去,已能說能動了。
  小云伸拳在韓江臂上輕輕捶了一下,輕聲道:“傻哥哥,你這不是將自己送給那妖女了么?”韓江雖知不妥,但生怕慢了半步,孟綠枝便要將毒藥灌入柴、齊二人口中,心道:“難道孟綠枝逼我說什么,我就乖乖听從不成?”
  小云已移開了藥爐底座,韓江一撐地,便准備起身而出,忽然手上触到一物,感覺是個羊皮袋,立刻想起這暗室曾是孫尚軒貯藏毒藥的所在,這羊皮袋里也定是藏著某种毒粉。當下不及多想,便將那羊皮大抓在手中,用輕不可聞的聲音對小云道:“你不要出來,若看我撒出毒粉,立刻用衣袖緊捂口鼻。”
  韓江剛怕出暗室,孟綠枝已走下木梯,見韓江一只手背在身后,又看到暗室中的小云,立刻笑得花枝亂顫:“小兄弟年紀不大,就已風流得緊,好好,正好姐姐我也是百無禁忌的,便親近一下吧。”韓江登時漲紅了臉,看孟綠枝盈盈走上,忙向后倒退了几步,說道:“你不要上來,孫先生其實已將‘百草千味毒譜’給了我,就在我手中,但書上已抹了易燃的毒粉,你若要用強,我便讓這毒譜立時化為灰燼!”
  孟綠枝果然不再移步,看韓江說話時甚是鎮靜,心道:“看這小廝的模樣,不象是說謊之人。上次短命鬼和華師瀾二人同他再次打過照面,似乎還是草包得緊,不似王天梁儿子說的那么可怕,料他也搞不出什么花樣。”面上仍是笑吟吟地,說道:“小兄弟,你可不要犯傻,這毒譜里的名堂大得很,你也不必忙著給我,咱們這就一同遠走高飛,找個僻靜所在一起學學,再找來鳳凰琴,到時候還會再怕誰來?”
  韓江背在身后的手已將羊皮袋上扎口的麻繩解開,口中道:“那你需得立誓不傷頂上石屋內的兩位和這位姑娘。”孟綠枝瞥了一眼暗室內的小云,心想:“看來這孩子也是受不得女色蠱惑的。”笑道:“那是自然,咱們以后便如姊弟一般的,什么不好說。”韓江笑道:“那好,便先讓你看看這毒譜的模樣。”手上運勁,將那羊皮袋向前一抖,同時鼓嘴奮力一吹,一團粉霧已罩住了孟綠枝。
  韓江因口中仍含著孫尚軒給他的解毒靈丹,對那撒出的毒粉并無反應,而孟綠枝猝不及防之下,立時便被熏昏,倒在地上,雙眼禁閉,如同睡著了一般。韓江這才看了一眼手中羊皮袋,見上面用朱砂寫了“醉五更”三個字,記起這是毒譜上所載毒方中毒性最弱的一种,只能讓人產生种种酩酊和的行止,諸如大吐、譫妄、昏睡等等,因人而异。孟綠枝便是呈現了最普遍的症狀,昏睡不醒。他忙跳到藥爐邊,伸手入暗室,想摸出解藥,一眼看見小云也因稍許中毒,紅暈上臉,雙眼迷离,朱唇微啟,嬌媚不可方物,心中不免一陣激蕩。
  摸索了一番,韓江果然找到了一個小小瓷瓶,上面標明了是“醉五更”的解藥,便取出一粒放入小云口中,手指触及小云火熱雙唇,心里又跳得厲害。
  小云雖服了解藥,立刻間仍無法恢复如常,韓江只得將她抱出藥爐下的暗室,小云依在韓江肩頭,輕聲道:“阿江哥哥,我此刻行動不得,你快去點點了那妖女的穴道,以免她醒來又猖狂。”韓江听她說得有理,便將她放下了,過去點了孟綠枝的几處要穴。小云此時已稍能走動,韓江便攙扶著她走上木梯。
  石屋里的韓、齊二人見韓江和小云上來,臉上都是惊訝莫名,小云笑道:“咱們的韓少俠原來還聰明得很呢,孟綠枝已被放倒,我這便來替你們解了穴道。”
  小云上前在二人身上拍打點戳了几下,二人卻毫無反應,小云蹙眉向韓江道:“阿江哥哥,也不知是那妖女點穴的手法高明還是我的功力尚未恢复,竟解不開柴叔叔和齊嫂的穴。”韓江見柴思南和齊嫂都面有慍色,想來那孟綠枝點穴時确實讓二人受了些苦楚,忙也上前在柴思南身上試了几下,仍是毫無辦法,心想:“小云的點穴功夫較我高明不少,她都解不開,我自然也是無能為力了。”只得向柴、齊二人道:“柴先生、齊先生,只怪我們兩個小輩無能,二位就再委屈一下,料想這陣子也不會有人來了。”
  小云在石屋中四下搜尋,找到了一根牛筋繩子,便招呼韓江再同回地室去將孟綠枝捆扎起來,韓江連叫有理,二人便又一同回到地室,見孟綠枝仍昏迷不醒,便一起將她捆了個結結實實。
  韓江正欲走回石屋,小云忽然期期艾艾叫了聲:“阿江哥哥!”韓江一怔,回過頭來,見小云立在那里,低著頭默不作聲,心頭又是一動,半天才問了句:“小云妹妹,有什么事么?”小云微微抬了一下頭,韓江可以看到她緋紅的雙頰和嬌羞無限的眼神,几乎可以預言她想說什么了。
  小云輕聲道:“阿江哥哥,有句話我很早就想對你說,但你……你需走近些來,我……我只敢輕輕地說。”韓江只覺全身的血液都涌入腦中,腳步已挪到了小云面前。一陣幽香襲來,小云已將雙唇貼到了韓江的耳邊,喃喃道:“阿江哥哥,我一直在想,等羽儿病愈后,我……我便和你一起走,不論你到什么地方。”韓江雖然早有預感,但此刻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仿佛有個聲音在叫:“這是真的嗎?這會是真的嗎?”口中也不自覺地說出聲來:“這會是真的嗎?”耳中真真切切听到小云在說:“傻哥哥,怎么不是真的,你……你還要我怎么說?”
  韓江這才算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狂喜的滋味,雙手緊緊握住了小云的手,放在了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口,說道:“小云,我……我現在只是心跳得緊,不知該說些什么好。”小云柔聲道:“你心里怎么想,便說出來,我想听。”韓江好久才說出話來:“小云妹妹,我,我心里想的還不是和你一樣。我會誠心對你的。”
  小云笑道:“不夠,不夠,他們說你這個人誠得很,對誰都是誠心的。”韓江道:“當然不是,我并非對任何人都有話必說的,但以后我會對你真心相告。”小云奇道:“你難道以前瞞過我什么嗎?我可不信。”韓江道:“我自然從不曾有心瞞你什么,只是有些事我開始不知道的,可后來想明白了,但一直沒机會對你說。”小云道:“阿江哥哥,我知道,即便你不愿對我說,也會有不得以的苦衷,但我還是想著要和你在一起。”
  韓江心中大受感動,只覺有小云這句話,此生足矣,舒臂攏過小云雙肩,壓低了聲音在小云耳邊道:“本來我确是不知什么鳳凰琴的下落,只是前几日我才想明白,寇人杰臨終曾在我手心中用血留下線索,告訴我鳳凰琴就在那個寇人杰和殷松等同歸于盡的土地廟中,那廟的后院里有口石井,鳳凰琴便在井中。”
  小云笑道:“傻哥哥,你告訴我這個做什么?”韓江奇道:“江湖上人人對鳳凰琴的下落都十足好奇,你卻不想知道么?”小云道:“我當然想知道。我還記得那天晚上你給我講在土地廟的故事,說道風英娘施苦肉計騙得寇人杰的信任,而寇人杰臨死時卻告訴了她鳳凰琴的下落,現在鳳凰琴豈不是早在風英娘手中了?”
  韓江道:“這是不假,寇人杰并未告知風英娘鳳凰琴真實所在,只是試探而已,果然風英娘當時便現了原形。”小云笑道:“那你是不是也告訴我一個假的,試探于我?”韓江正色道:“小云妹妹,我知道你是在說笑,但我已說了,無論如何,我絕不會欺瞞你的。”說這話時,隱隱升起一种不妥之感。
  但為時已晚,小云出指如飛,點了韓江“靈台”、“巨期”、“關元”三處大穴,韓江只覺胸腹間一陣劇痛,登時跌倒在地,睜大了眼睛看著小云,正想問她為何如此,啞穴又被一腳踢中,而踢自己的卻是一個白面青年,容貌俊美,錦衣勁裝,卻不知何時進來的。
  那錦衣青年蹲下身,仔細看了韓江一陣,忽然一掌摑在韓江臉上,恨恨地罵道:“便你這樣一個窮酸臭小子,居然也對我的小云存著非分之想!”說著,起身又是一腳,將韓江踢了好几個跟頭,韓江頓時頭臉俱破,口鼻間鮮血長流。小云忙叫道:“小王爺不要打了,需留住他的性命。”
  韓江還根本來不及思考前后因果,只听到這句話稍稍心安,蒙蒙朧朧地想:“總算小云對我還有情意,阻止這人打我。”只听那被稱為小王爺的青年道:“怎么,小云,你心疼你的韓阿江哥哥么?”小云咯咯笑道:“你這個坏王爺,他哪里及得上你半分,只是留他下來還有用處。”
  小云嘴里說出的這一個個字有如半空的霹靂一聲聲炸響在韓江耳中,韓江腦中空虛一片,又似被堵得滿滿的,無法分清這一切的真偽,無可奈何地閉上雙眼,只听小云道:“小王爺,他雖說出了鳳凰琴的所在,但其人素來狡詐,最近又多了不少歷練,難保不會有所隱瞞,如果咱們去扑了個空,再想知道真相,還得落在這位韓少俠身上不是?”
  那小王爺道:“你說的倒也有理。”小云款款走到韓江身邊,笑道:“阿江哥哥,對不住你了,這位是景王爺,單名諱個琮字,和我早就好得很了,沒想到你會給我們帶來鳳凰琴,真是妙之极也。我再告訴你個秘密,倘若有那么一天,你要找相好的女子,千万不要找長安的。”說完,和那景王李琮一起笑了起來。
  韓江听她話里之意,若一旦找到鳳凰琴,恐怕就要結果自己的性命,只覺身上又有些冷,象是已經回到了那夜里的土地廟。小云又湊到韓江面前,依舊是吐气如蘭,但韓江卻更覺寒气逼人。小云道:“阿江哥哥,這其實全怪不得我,我爹他只是個小小的御醫,我和你說過,長安有權有勢者甚眾,如果沒有出人頭地之處,很難快活一世。你本是個全無來路的少年,就不該知道什么鳳凰琴的,偏偏你為人又實誠可靠,到長安來為那孩子求醫,還不知就是到了一個最大的是非之地,不撞在景王和我的手里,遲早也會栽在別人手中。等我們取到了鳳凰琴,在長安就能如魚得水,說不定到時候,整個天下都是景王的呢,你說,那該有多好!”
  一旁的李琮不耐地說道:“別和這小子羅嗦了,咱們還是越早出發越好,上面石屋里那兩個男女如何處置?”小云道:“柴叔叔和齊嫂么?總不能放他們會我爹那儿去,我爹知道了會暴跳如雷的。”
  韓江雖然酸楚已极,但此時靜心想來,對剛才的种种蹊蹺也都了然。小云進了石屋后就出手偷襲柴思南,正好柴思南毒勁未消,武功反應上大大打了折扣,而且對小云可謂毫無戒心,因此很容易被偷襲得手。他听到第一聲的木桶倒地就該是柴思南遭襲后故意碰倒的,想提醒自己,但小云應變奇快,便自言自語地說是自己不小心所致,在地室里听來,可謂天衣無縫。孟綠枝進石屋后或許是怕柴思南有詐,又用那木桶試探了一下,以斷定柴思南的确無還手之力。難怪小云听到第二聲木桶響會如此惊慌,但齊嫂卻不知為何會在此時出現?
  恰好此時小云道:“本來我沒想到齊嫂也會赶至,多半是因為昨日我向她詢問韓江和柴叔叔這几日在何處引起了她的戒心,因此我出來后她也隨后赶到。也正巧孟綠枝在外面替咱們除去了這個麻煩。”
  李琮道:“是啊,這個孟綠枝又該怎么處置?這女子長得倒是真標致。”小云哼了一聲道:“好啊,你看中她了,快給她松綁啊,最好再送到你們王府里。”李琮嘿嘿笑道:“我的小心肝,你這就吃醋了,到時候你要真做了王妃,醋可有得吃了。”小云也笑道:“誰希罕做你的王妃了,你要求我我還得好好想想呢。”李琮道:“那我是要好好求你的,你總不成真的和這姓韓的跑了吧。”小云道:“呸,越說越沒正經了,這樣吧,韓江自然是要帶上的,孟綠枝适才就被韓江毒倒了,我們說的話她也听不見,若殺了她沒得污了手,不如就把她放在這藥爐里。柴叔叔和齊嫂二人畢竟是我爹的好友,當然也殺不得,便一同帶走吧,好在滎陽并不太遠,咱們快馬加鞭,兩三日內總能赶到。”
  韓江又想道:“怪不得頭一次我和小云一起進石屋時小云搶先去給柴、齊二人解穴,其實哪里是解穴,分明是又加點了几個穴道,我解穴的功夫又弱,自然無法解開,她稍后便可安安穩穩地套我的話。”
  小云又走到韓江面前,柔聲道:“阿江哥哥,這引路的活儿又要靠你了,到時候看到鳳凰琴,也不枉了行走江湖一回了。”
  韓江心中苦笑,知道其實小云他們根本用不著自己引路,而是怕自己耍了心計,想帶了自己以免上當。他甚至有一种更可怕的預感,覺得二人鳳凰琴得手后也會殺了柴思南和齊嫂。果然小云道:“小王爺,總之在長安,殺了誰都不好,畢竟是天子腳下,若到了荒天野地,殺多少人也不會有人知曉。”
  小云和李琮二人計議已定,便將孟綠枝抬入藥爐下的暗室,又架著韓江走上木梯。李琮走到石屋門口,打了聲呼哨,院牆外翻入數名壯漢,小云和李琮吆喝著讓他們從那神農門弟子舖的磚石路上過來,架了韓江、柴思南和齊嫂三人出院。院外已停了兩架馬車,韓江等三人被抬入其中一輛,小云和李琮則合乘一輛。
  鞭響劈啪,蹄聲的的。
  韓江不禁憶起數日前進長安時也是快馬輕車,但當時雖然也狼狽,還不似今日這般身心俱憊。尤其難以釋怀的是和小云相處的种种,他至今無法理解看似圓滿的美夢為何竟在剎那間成了惡夢,難道一切就是因為那個鳳凰琴,他想起“鳳凰琴并非吉物”這句話,如今咀嚼玩味之下,似是字字透著辛酸。
  車行不知過了多久,車中柴思南忽然說了句:“小蓮,你不該到孫府去的。想不到我們兩個竟會死在一起,我倒是求之不得呢。”只听齊嫂道:“若不是孟綠枝那妖女,小云和景王此舉便決不會得逞,誰說我不該去?听你說來,好似我們真個就要送命了一般,我從小看著小云長大,可不信她下得了這個手。”
  韓江也想開口說話,但張了張嘴還是沒發出聲,知道自己功力弱,啞穴尚未自解。他听得柴思南叫齊嫂“小蓮”,料想這便是齊嫂的閨名,又听柴思南語中頗有情意,暗覺奇怪。
  馬車忽然停下,車帘一挑,小云弓身進來,在三人身上又補了几指,笑道:“本來你們說話解個悶子也無不可,只是怕惊動了一些草莽歹人,耽誤了行程。”韓江這才明白她又點了自己和柴、齊二人的啞穴。
  小云又轉過臉來對韓江道:“阿江哥哥,最委曲的就是你啦。柴叔叔和齊嫂正好互通款曲,你只好干看著。你還不知道吧,柴叔叔思慕齊嫂三十年,齊嫂先是嫁了人,夫婿死后又到了我家,柴叔叔便是為了能和齊嫂在一起才給我爹爹當了家將,你說他痴心不痴心?你會這樣對我么?”
  韓江此刻听見小云的聲音。字字句句都似針刺在心,想著自己若能開言,定會說:“我自然會這樣對你。”轉念一想,再如此說又有何益,不如反問她:“你當去問問那小王爺會這樣對你么?”但無論如何,小云的一顆心似乎只在鳳凰琴上,究竟是誰怎樣對她想來也不那么重要了。只是奇怪柴思南武功高強,一表人才,用情又如此深切,齊嫂為何會不對他傾心?可是自己第一次接近一個女子便陷入其中,何嘗又妥當呢?不禁又記起茅山派供放歷代師門前輩靈位和聚議大事的“止水堂”來,大堂的匾額上便書著“靜如止水”四個字,往日長輩們反复叮囑的也正是這四個字,但他自土地廟中遭遇寇人杰后,便再也“靜”不下來了,等結識了小云,更是亂了方寸。他不禁疑問,女子們真的都是如此嗎?
  思緒牽扯,此次下茅山的首要之事又浮入腦海。上次在滎陽遇見的李驥、陸一丹等人如今想必已上了天馬山,正在受他們本派掌門人的指點,以便在五月初一拜會式上為本派出頭露面,贏下几陣。臨下茅山前,掌門師叔便囑咐他在路上勿多耽擱,盡快赶到天馬山,早一日得到閉關的掌門指教,劍法便能精進一步。那日在滎陽他曾和陸一丹交手了几招,應是勢均力敵,但自己數日來不曾練習,又不能及時學到掌門的高招,恐怕是要差些了。
  不知何時,小云已离開,馬車又飛快地奔駛起來,韓江的腦中也似車輪飛快般不知想了些什么,又迷糊了過去,直到再次听到了柴思南的話聲:“小蓮,你說這是不是天意,讓你我能同歸塵土。”齊嫂冷笑一聲道:“你想死,我還不想死呢。”柴思南道:“小蓮,那你可是小瞧了我們這位侄女,我斷定她拿到鳳凰琴后定不會再留我們做活口,嘿嘿,你要是見到她偷襲我時的爽利勁就會深有同感的。”
  齊嫂歎道:“也是我不夠心細,竟不知小云何時同景王相好上了。”柴思南道:“這怎么怨得你,各御醫收下需照料的病家已讓你忙不過來,這几年又怎分得出太多的時間陪伴小云,倒是我枉為葛府護院第一人,也絲毫不知二人來往。”齊嫂道:“多自責備也無益,咱們還是留心伺机脫身要緊。”柴思南道:“這又談何容易!我已存心觀察過,小云行事十分縝密,有老江湖的風范,她也知道你我武功較他們為高,怕不會無故掉以輕心。倒是那景王并非太有心机,是個成不了大器的人物。”
  正說話間,柴思南見韓江睜開了眼,便道:“韓少俠,适才小云來補點我二人穴道時,我們都提住了一口气,因此雖仍被點了啞穴,但并不甚重。”韓江仍是無法開言,柴思南和齊嫂還是從他眼中讀出了悔疚之色。齊嫂冷冷說道:“小云那丫頭說得對,長安的女子是交不得的,我該早告訴你,你這個虧是吃定了。”韓江心道:“莫非他們早看出小云和我……還不是我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
  忽然馬車一頓,外面有人吆喝道:“兀那婆娘,攔在路間作甚,尋死么!”立時傳來一聲男子的慘呼。又有人叫道:“大膽刁婦!”料想已有王府家將遭了毒手。几聲呵斥,其中似有小云的聲音,夾雜著几下兵刃相交之響。一聲凄厲的尖叫后,車內三人只覺車頂上有人踏過,便再沒了聲響。
  稍過了一會儿,外面傳來小云的聲音道:“死尸且裝入麻袋中,莫再耽擱掩埋了,速速上路要緊。”馬車又行進起來。
  誰知走了不久,馬車又是一頓,有人高聲道:“請問這路客官,是否曾見到有個瘋癲的婦人過去。”有人答道:“可不是么!沿著官道飛跑下去了。”問話之人道了聲謝,一陣蹄聲響過,向馬車的來路奔去。
  柴思南自言自語道:“這個聲音怎么好生熟捻!”心里巴望著有人來搗亂一番,或許能前途大變。看著無奈的韓江,柴思南略感慚愧,說道:“韓少俠,我受托照應你,本來大可不辱使命,沒想到……嗨!”長歎一聲。韓江心頭一動,只覺柴思南這樣的語气十分地熟悉,仔細一想,寇人杰臨終前似乎也曾說“本來大可不辱使命”,柴思南不就是葛修一的一個家將,又還有誰給他什么“使命”?那寇人杰背著鳳凰琴闖蕩,又算是什么“使命”?眼下倒是個好机會向柴思南詢問一下暗中關照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人物,但苦于開不了口。柴思南又道:“韓少俠得到几位御醫的精傳,若假以時日,定能有所成就的,可惜被小云這么一折騰,嗨……”又長歎了一聲。
  齊嫂再次冷冷打斷道:“你這個人想是真的老了,怎么說話如此悲戚戚的,我便不信我們三人都會斃命于斯。”柴思南道:“小蓮,你雖久不在江湖上走動,也該知道只要牽扯上鳳凰琴,什么險惡之事都會發生。”齊嫂道:“事在人為,只要在赶到那土地廟之前,我們其中一人能沖開穴道,景王、小云和那些家將便奈何我們不得。”柴思南道:“那是自然,本來以小云的功力,你我當能沖開穴道,只是葛先生家傳的點穴之道,在運气和手法上有獨到之處,點一穴而牽數脈,而且其脈流并非簡單的手足十二脈、奇經八脈、卻是葛家家傳的小子午脈學,更有許多的繁复講究。只可惜葛先生那本《子午脈流》一直放在秘室中,我也一直無法參研。”齊嫂道:“這個誰不知道,你我若學了那子午脈流學,還會被小云那丫頭欺負么?”柴思南道:“所以我只是歎惜,若韓少俠在葛府內能多盤桓數日,定能學到那《子午脈流》一書,葛先生讓他住進秘室,便是想讓他看的。”
  韓江心中又是一動,想起當時無事時曾翻看過那本《子午脈流》,也曾專心記憶過其中的穴道气脈,至今仍有印象,便竭力回憶,竟將書中提到的脈流和要穴記起了不少,忙緊盯著柴思南,見柴思南注意他了,又狠狠地瞬了几下眼睛。柴思南心領神會,問道:“莫非韓少俠已看過那書,能記起一些?”韓江又瞬了瞬眼,柴思南心中大喜,忙道:“那你先沖沖啞穴試試。”
  話音剛落,馬車又停了下來,這次卻是几個家將鑽入車內,將柴思南和齊嫂抬出車外,只剩下了韓江一人,就在眾人進出之間,可以看見外面天色昏暗,已是深夜。外面小云說道:“柴叔叔,齊嫂,二位一直待小云很好,只是小云這次外出不巧讓你們遇上。你們二位武功又太高,留著你們總讓我提心吊膽的,因此就莫怪侄女手狠了。這里荒無人煙,又有一條河,少不得要將二位殺了,和巨石一并裝入布袋中沉下河底,也就沒了痕跡。你們看這樣使得不?畢竟咱們共處多年,你們最后有什么話,便快快說來吧。”
  只听柴思南道:“小蓮,我說的不錯吧,咱們這位侄女很干練的。我有一句話卻是一直想問,小蓮,你為何總躲著我,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小云笑道:“看來柴叔叔真的是痴心一片。”齊嫂道:“我那冤家齊天壽的武功本來高出我許多,但突然暴死時從胸口的刀傷能看出是你的成名兵刃雁翔刀,咽喉卻是被我當年的獨門兵刃鴛鴦環割破的,而且好多人看見了,眾人心中可不都認為是我二人合計謀殺的?”柴思南道:“但當時你我都被迷香熏倒,別人也是看見了的,哪有我們殺了人,還故意留下凶器示人的?”齊嫂道:“但日后我如若從了你,豈不讓人覺得其理昭然?當然,早知會有今日,我也不該……不該難為自己的。”語气中已帶出從未有過的柔和。柴思南喜道:”這么說,小蓮,你原來還是……!罷了,不枉我柴思南一番苦心,今日死也瞑目了!”
  車中韓江一邊苦苦回憶著《子午脈流》中所述細節,一邊試著提气沖穴,但那書已看過多日,無法記得十分真切,只得慢慢嘗試,急切間還是無法提起气來。
  外面傳來景王李琮的話聲:“小云,這兩個男女羅嗦了許久,也該說得盡興了。張千,喬仲,你們兩個快些下手吧!”
  韓江聞言,心中更急,恰好又一次試著提气走脈對了路徑,剎那間居然穴道全解。他暗叫僥幸,一頭沖出馬車,月光下見路邊樹下站了几個人,其中兩人手提著明晃晃的鋼刀,便不及多想,奮力拉韁繩兜轉馬頭,重重兩掌擊在那兩匹拉車駿馬的馬臀之上,那兩匹馬負痛,齊齊長嘶,發足向路邊奔去。樹下李琮、小云和眾王府家將都是一惊,那馬車來速极快,其中离得近的兩個家將不及躲閃,已被惊馬撞倒。
  韓江因不會駕車,只能在車座上勉力拉著韁繩不讓雙馬踏上柴、齊二人,一抬頭,空中兩個人影雙雙向自己扑來,卻是小云和李琮。韓江情急之下,一縮身滾下了馬車,正倒在柴思南身邊。他因記起了小子午脈流的走向和要穴,忙出指在柴思南身上一路點去,大約點了十七八個穴位,背心突然被一掌擊中,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已吐在柴思南身上,但他手上不停,又點了兩下,柴思南忽然“嘿”地發聲喊,一躍而起,雙掌各遞出一掌,已將攻至的李琮和小云擋下,又雙腳連環踢出,把剛才自背后偷襲韓江的一個王府家將遠遠踢飛。韓江趁机飛快地為齊嫂解穴,但甫受重傷,已有些气力不濟,點了多下才得解開。
  齊嫂一起身,小云已知不妙,叫聲:“景王千歲,咱們不玩了!”掉頭便向那輛停在路邊的馬車躍去,不料剛上了車,又直直地飛了回來,重重地摔在地上。李琮緊跟著躍上馬車,也是一模一樣地飛回落地。几個家將惊得不知所以,怔怔地看著那輛馬車。
  此時,緩緩的馬蹄聲響起,只見剛才兩匹被韓江弄惊的馬不知從何處又拉著那輛車規規矩矩地返回原地,車座上卻看不到一個人。眾人均想道:“這兩匹馬難道中了什么魔法不成,怎么如此听起話來?”雖然朗月高照,但四下靜悄悄的,陣風拂過,樹影婆娑,眾人仍覺背脊上生生地冒出寒气,均覺得惶恐。
  還是小云先叫道:“車中何人,鬼鬼祟祟地弄什么花樣,這可是景王府的馬車,你們的膽子也忒大了吧!”只听前面那輛李琮和小云乘坐的馬車中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邊說邊不住地咳嗽:“呸,呸,呸,老爺子我窩著身子好一陣子了,才直起身子想舒坦一會儿,你們又想回來,咳,咳,使不得,老爺子我上了歲數,看不得人摟摟抱抱,打情罵俏,咳,咳……”
  眾人心惊不已,原來這老頭在車中已躲了一陣,小云和李琮武功均不弱,竟然都沒有覺察,料想二人在車中打情罵俏是免不了的,竟然都讓這老頭看著了。
  李琮已准備破口大罵,從后面那輛馬車中傳出一個少女的聲音道:“呸,呸,呸,老頭子你為老不尊,怪不得自己執意要躲入前面那輛馬車,卻是有好風景看,倒讓我守著三個動彈不得的人。”
  柴思南和齊嫂心中也是凜然,沒想到自己的車中竟然也一直藏著一個人。柴思南凝神向那馬車望去,見有一道細細的繩子套住了韁繩連入車中,顯然并沒有什么魔法妖術,只是馬車中有人躲在車中馭馬而已。
  最覺吃惊的還是韓江,因為他听出這聲音正是那在金槍王天梁府上將王家的蹊蹺之事描述得詳細備至的神秘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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