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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酩酊舞劍沈輕蘿


  楊破天挺起胸膛,直向任不群走過去。
  金秀才、老狀元齊齊勸阻,但他正容道:“明教武功雖盛,但今日時不与我。解鈴還須系鈴人,只要我跟著敵人回去,自然太平無事。”
  金秀才眉頭大皺,急道:“少主,令尊楊教主生前,与正道盟結下的梁子,罄竹難書,要是少主落入敵人手中,縱然任門主答允不加殺害,也得把少主的手筋腳筋挑斷,好讓少主一輩子不能練功,杜絕后患!”
  老狀元接道:“与其把少主送到敵人手里飽受折磨,屬下宁愿玉石俱焚,就在此地戰死!”
  聶怒這時已在草坪上盤膝打坐,運气療傷,聞言也是微微領首,示意絕對贊同。
  楊破天心中急怒,屢次欲沖向任不群身邊,始終給金秀才,老狀元竭力攔住。正在僵持不下之際,忽听一陣叮叮當當之聲,一輛四頭馬車,自蛙鳴城那邊徐徐地駛了過來。
  這輛馬車,极是華麗,在每一匹健馬頸項間,全都系著銀鈴,馬車走動,清脆的鈴聲也就自然而然地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在這緊要關頭,忽然來了一輛這樣的四頭大馬車,眾人都不禁投以詫异的目光。
  “車把式”沒有用鞭,她不是粗漢,她是一個万般風情的妙齡少女。
  她才十五左右,笑得天真漫瀾,她駕御這輛闊大的馬車,并不倚仗無情的鞭子,而是用味亮悅耳的歌聲。
  年紀雖輕,但她是個美人。
  鳳眼吊梢,臉頰雖沒涂上半點胭脂,但卻在雪白中透出醉人的緋紅,雖在馬車之上,但看來還是停停玉立,一臉都是青春獨有的美麗。
  在馬車四周,插滿彩色的紙旗,更有色彩繽紛大大小小的風車,馬車在動,所有風車輪都在努力地旋轉,綻出种种令人目眩的暈環。
  少女在唱:“一江魚鳥,飛絮亂忘形,不隨人意,亂分春色便歸去,霎儿風,霎儿雨,遠山舞重數。”
  “一竿風月,多少愁緒,嫩約難愿,豆榮詞土總是好,波心引月,玉骨冰肌夢依依。”
  一曲未終,群豪眼神泰半已是如痴如醉。
  任不群卻全然不為所動,冷笑如冰,沉聲喝問:“小姑娘,你從何處而來?”
  少女眉花眼笑,她笑得眯著眼,一雙嬌俏有致的手,輕掠宛如春江流水:“呀!天下何來地界?人人都是從來處來,從去處去,君爺怎生有此一問?”看來,她竟是不怎么識趣的。
  但很奇怪,如此不識趣的女孩,在絕大多數豪雄眼中,偏偏又是難以言喻地有趣。她似是每個人貼身貼心的夢幻芳菲,她在馬車上的“唱造”,不消片刻功夫已深入每個人的骨髓里。
  只是,任不群的眼神一直澄明如鏡。他似是久歷殺戮生涯的獵師,縱使在深山絕壑中遇上妖孽,仍能保持一貫的冷靜。
  他倏地厲聲一喝:“馬車之內,尚有何人?”
  少女婀娜地從馬車立起,感情是勞累了,才站立,身子幌蕩几下,險險栽倒下去,群豪中竟有數人忍不住惊呼起來。
  但不必誰上前扶一把,她已四平八穩站定,更朝著任不群作了個鬼瞼。
  任不群更顯沉著,神情肅穆如臨大敵,這少女鬼靈精怪,他也許沒放在眼內,但在這神秘莫測馬車車廂之中,又尚有何人?
  沒有人能瞧得見。也正因為瞧不見,這种敵人才是最可怕最要命的。任不群是老江湖,他比誰都見識過更多陰溝里翻船的場面。
  他決不能讓自己重蹈前人的覆轍。人在江湖,就算將軍難免陣中亡,但最少也得轟烈地戰死,好讓千秋万世以后的人,都記住“任不群”這個名字。
  要是死得不明不白敗得胡里胡涂,他是絕對絕對不甘愿的。對于前人种种覆轍,他無一不緊緊記在心中,引以為戒。
  少女以手支頤,哈著腰,想了一想,公然問:“你是任不群?”她直呼任不群的名字,不但無禮,簡直可算是狂妄已极。
  她是誰?她只是江湖上一個不見經傳的小女孩罷了。
  但任不群沒有更進一步發作,只是點頭道:“不錯,我便是任不群。”
  少女吃吃一笑:“任不群,你我素未謀面,也從沒听說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我偏偏第一眼瞧見你,就知道你是何方神圣,可知道是什么緣故?”
  竟然當著天下豪杰面前,叫神武宮主猜個啞謎。
  任不群寒著臉,一言不發。少女又道:“馬車里有人想見見任門主,你敢走過來瞧瞧嗎?”
  這句話,若是出于他人之口,任不群白是絕不理睬的。
  但不知如何,任不群竟是不假思索,立刻便道:“很好!我也很想著看車廂里的,究竟是何等樣人。”大步走向馬車,把車廂門輕輕開啟。
  但他只是瞧了一眼,便立刻把車廂門關上,神情木然地道:“原來如此!”隨即遠遠退后,雙目半閉半開,眉頭似皺非皺。
  群豪睹狀,都是心中疑云陣陣,莫名其妙。
  少女似是餓了,忽然取出几塊糕餅,酥糖,一塊一塊塞人口中,吃得津津有味。她是漂亮的人儿,連吃相都令人陶醉。
  忽听一人森冷的聲音響起,道:“要是我也想瞧瞧車廂里面的人物,可以嗎?”
  少女膘向那個人一眼,笑道:“別人不能,你一定可以。你我也同樣素未謀面,但我偏偏一眼瞧見你,便知道你是鬼王冷千齋,你說是也不是?”
  冷千齋的嘴唇似是半歪。他心下惑然,但語聲慢條斯理,毫不著急:“我便是——冷——千——齋!”走向馬車,把車門輕輕打開,但也和任不群一般,只是把車門打開了一小半。
  同樣地,他也只是瞧了一眼,便把車廂門關上,神情冷肅地退后,嘴里吐出的四個字,竟与任不群同出一轍:“原來如此!”
  群豪見了,更是心中嘖嘖稱奇。一時之間,人人都有著心痒難熬的感覺。
  譚和尚倏地發出一聲咆哮:“和尚也要瞧瞧馬車里的妖怪!”直走向馬車那邊,少女抿著嘴輕笑,并不阻攔。
  任不群卻瞼色鐵青,右臂一伸,喝道:“使不得!”
  譚和尚給他一喝,臉上大大的挂不住。不禁惡向膽邊生,冷笑道:“為什么你瞧得,冷谷主也瞧得,偏偏和尚便瞧不得?”
  任不群通前一步,臉相威武深沉,絕對不可輕侮:“我不准你瞧,你若再一意孤行,休怪在下掌下無情。”
  譚和尚死命地盯住那輛神秘馬車,目光炯炯。過了半晌,毅然道:“我不是你的對手,既然如此,和尚認栽便是。”總算臨崖勒馬,保住了性命。
  少女愉快地拍掌,愉快地微笑:“好了!好了!大伙儿火速退兵,齊齊化干戈為玉帛,總之,万事如意,天下太平!”
  鬼王冷干齋首先撤退。他連半句話也沒留下,掉頭便走,一去不留痕。
  “鬼影迷蹤步”是“鬼王谷”七大絕學之一,冷千齋在光天化日之下把這輕功身法在眾目睽睽之下施展,竟是誰也瞧不出這鬼王是怎樣穿過神武宮逾西戰士,直奔河畔,繼而點水橫渡彼岸的。
  “金翼戰神”聶怒心下駭然:“冷老魔此人,委實深不可測,日后若再狹路相逢,絕對不容小覷。”
  鬼王退走,任不群也騎回馬鞍之上,統率神武宮戰士徐徐离去。
  正道盟中,這一役本以冷、任二人馬首是瞻,兩大高手先后撤退,其余人等,又還有誰斗膽久留?至此,任小琳方始大大吁一口气。
  但她這一口气才吁了一半,猛地里想起雷鐵獅身受重創,不禁又再气咻咻地把鐵獅從草坪上扶起,道:“大塊頭,你不要死!”
  鐵獅的臉似已僵住。但他瞧見“美娘”的眼神,立刻精神一振,道:“要是就此死掉,可大大對不住別人的老婆。”
  任小琳瞪著“大塊頭”半死不活的臉:“誰是那個‘別人的老婆’?
  她在哪里?快叫她滾出來,我要在她的臉上鑿穿十八個大洞!“
  鐵獅怪聲一笑,向那輛神秘莫測的馬車伸手一指:“她就在車廂里面,比玉豆豆的屁股還要風騷三百八十倍。”
  玉豆豆便是那個用歌聲駕御四匹快馬的少女,她的瞼很風騷,那是連瞎子都感覺得到的。
  但她的屁股又有几風騷?任小琳雖然也是個鬼靈精怪的大小姐,卻也不易猜想出來。
  那一輛四周插滿紙旗和風車的馬車,竟然能夠在那玉豆豆談笑用兵之間,令鬼王谷,神武宮的兩支雄師雙雙撤退。其內里干坤,在目前,除了冷千齋及任不群之外,那是誰都沒法子可以明白的事情。
  但雷鐵獅卻忽然說出了一番這樣的說話!
  在車廂里,隱藏著的是什么樣的人物?給雷鐵獅這么一說,就連任小琳都像是譚和尚一般,很想知道真确的答案。
  終于,車廂門再度打開。但這一次,不是有人從外面把車門打開,而是車廂里跳出了一個人。
  一個比玉豆豆的屁股還要風騷三百八十倍的人。
  玉豆豆喜歡唱曲,在車廂里跳出來的人,也是同道中人。她的臉,如同一塊美玉,腰間懸著一把寶劍。她雙足赤裸,清秀可人,但她的一身衣裳,卻燦爛有如戲台上的嫦娥下九重。
  她的裙襖,繡的是百鳥朝鳳,發會有銀鐵,玉簪,金花翡翠……
  竟是一身花圍翠繞,金壁輝煌如同戲台中人。
  這身裝扮,若然套在別的女子身上,也許會變得异常俗气,但她卻另有一番只有在亂世浮生中才會尋覓得著的風情。
  她也在唱:“四面楚歌聲,聲聲風入松,我王何悲戚,賤妾何聊生不是風月之詞,不是花間抬句,唱的是虞姬舞劍,霸王末路。
  短短几句,充滿低人的震撼力。金秀才听了,竟是眼淚直淌下來。
  這是風騷嗎?不!這不是風騷,這是心無旁騖的唱造。她把劍抽出,寒芒四射,一臉英气逼人。
  虞姬舞劍,有人說這是女子的醉劍。念當年,項羽九里山前風云涌,敵陣神奇兵敗倒……末了,虞姬醉中舞劍,為大王獻上生命中最后一次殷勤……
  這是慘痛的舞姿,唱出的不是歌舞升平,而是早有定數的王朝浩劫。
  慷慨悲歌之余,酷叮舞劍之后,妃子去矣。她倒在血泊中,也奠定了生命中最后一曲,最后一舞和最后一杯酒的地位。
  草坪舞罷,落下的依舊是漫天飛絮。金秀才沉痛鼓掌,老狀元眼神痴呆,鐵獅卻似已毒發攻心,人如元寶一般栽倒下去。
  但這只是一場戲。戲中虞姬,沒有真的自刎,血是假的,但卻真的猩紅濕濡,把衣衫,頸項染成一片刺目的血紅。
  她赤著足走了過來,一身風姿綽約。
  她有一身明秀气,但卻也有在秀气以外,原本不易共存的媚气。
  有人說,旦而不媚,非良才也。
  但她有她一种獨特的媚,這种媚如絲,不是羞人答答,但更胜羞人答答。
  万千風情之所以稱作“万千”,是因為包含著千千万万种不相同的神韻。
  任小琳怔怔地看著她:“你是虞姬?”
  女子也打量著小琳:“是你把鐵獅傷勢治好的?”
  任小琳道:“醫好了一半,又令他傷毒得比從前更慘。再說,出手把他治好的,是一個叫上官笑的老不死,但這一天,老不死也死了,你若要向上官笑感恩圖報,除非真的自刎,到黃泉路上找他。”
  女子道:“我不是虞姬,但心中真的有一個楚霸王。他叫楚江東,是江東楚地最威猛也最愚鈍的霸王。”
  任小琳道:“你不是虞姬,是妖姬!你是‘神劍妖姬’沈輕蘿。”
  女子一笑:“對了!我是沈輕蘿,你是任小琳。今天,我比你美麗百倍,但明天,你最少可以在我身邊搶走一半顏色。”她的舉止,語言,總是說不出的莫名。她艷如桃李,但生命璀璨而孤獨。
  身邊沒有霸王的虞姬,縱使醉中舞劍,又還能舞給誰來看?縱有千百道目光凝往身上,又与孤芳自賞何异?
  任小琳痴痴地盯著這女子,不由心中浩歎:“好一個再世虞姬,好一個舞劍的沈輕蘿。”
  沈輕蘿帶走了雷鐵獅。她把這鐵塔般的大漢,輕輕挾在右脅下,輕輕地赤足走動,輕輕拋入車廂之中,然后也鑽入了馬車。
  馬車走了。玉豆豆唱給馬儿听的一曲是:“小令尊前見五荒,銀燈一曲太妖燒。歌中醉倒誰能根?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歌聲一貫地清澈味亮,馬蹄聲夾雜著清脆的銀鈴聲,節奏悠揚地遠遠逸去。歌聲未已,也傳來沈輕蘿遙遠的聲音:“鐵獅在我手里,永遠不會死,但永遠只能半死不活。”
  似是醉話。
  也似是妖燒媚惑的浪語。
  馬車載走了鐵獅,也載走了一個令人大惑不解的秘密。車廂里,除了“神劍妖姬”沈輕蘿之外,又還有什么人物隱伏其中,竟然力足退卻冷干齋、任不群當世兩大高手?
  馬車已遠去,玉豆豆嘹亮的歌聲也在山巒間漸不可聞。但在楊破天耳中,卻是始終在腦海中繞鐐不散。
  楊破天終于知道了自己的真正名字。他不再是小狗。但他宁愿自己是小狗,也不愿意上官笑死在眼前。
  但師父死了。上官笑并不是明教中人,但曾深受明教大恩。這些事,小狗要在很久根久以后才知道。
  在這一天,老師父死了。在埋葬上官笑的時候,四周都是明教子弟。
  但正道盟再也沒有任何人前來干扰。金秀才道:“任不群、冷千齋一退,此地有聶壇主坐鎮,目下是不會有人膽敢太歲頭上動土的。”
  老狀元道:“只是,正道盟對少主虎視既眈,此地絕不宜久留。”
  聶怒道:“咱們今夜就走!”
  楊破天怒道:“要走,你們走,我要留在這里,陪著師父!”
  聶怒長長地歎了口气,倏地出手把他身上八處穴道封住,道:“少主,事非得已,屬下等待罪了。”
  當夜,以聶怒為首,明教中人護著楊破天,悄悄离開蛙鳴城。任小琳決意跟隨,翌日,她除去臉上易容藥物,回复本來姿色。
  她本是美人胚子,臉龐美如白玉。兩日后,聶怒護送著少主到了溫州。
  溫州,位于巨江下游南岸,是浙南最大都市,也是區江流域貨物集散地。
  在溫州對開江心小島上,林木蒼郁,景色秀麗壯闊,聶怒在島上調息運功靜心療傷。
  這日黃昏,任小琳對楊破天說:“你心里是否還在痛恨聶壇主?”
  楊破天搖頭:“我不痛恨他。他點了我的穴道,把我遠遠帶走,是因為要照顧我的周全。”
  任小琳幽幽地歎一日气,道:“你雖然知道了自己的名字,也知道你父親是明教上一任教主,但對你父母的事,你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楊破天道:“美娘,你是照顧我的再生父母,可以把往事直說嗎?”
  任小琳道:“本來,這件事早就要告訴你,只是事關重大,久久遲疑未決。但到了今天,再也不能隱瞞下去了,你要小心听著我每一句話,連一個字都不能忘記。”
  楊破天連連點頭稱是。
  任小琳默然良久,眼神遙注在遠方。她要開始敘述一個壯麗,凄迷的故事……
  “在十六年前的一個晚上,那一夜,暴雨狂雷,天气极惡劣……”
  神武宮的任大小姐,緩緩地開始了她的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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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擁書城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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