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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云


  無常定,難為知已難為敵。
  惊云,又是惊覺,霍惊覺,又是步惊云。
  誰將會成為他的敵人?
  誰又會愿意成為他的知已?
         ※        ※         ※
  當霍步天第一眼瞧見步惊云時,正在他与步惊云的娘親玉濃成親之日。
  那時候,步惊云還只有五歲。
  在這個孩子的雙目之中,霍步天仿佛看見了寂寞。
  那是一种令人無法了解的寂寞,不應在一個小孩眼內出現的寂寞。
  可是,卻偏偏出現在年僅五歲的步惊云眼內。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要寂寞……
         ※        ※         ※
  那天,是霍家庄的庄主霍步天續弦的大好日子,霍家門前早已張燈結彩,滿堂賓客,飲酒談笑,喜气洋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片歡樂。
  只有一張臉儿沒有歡樂!
  那是一張小孩的臉。
  這孩子正抱膝坐于霍家庄的一個寂寞角落里,大紅的燈籠映照著他那孤單的身子,小小的影儿投到地上,像是洒滿遍地伶仃……
  他坐著的地方,距离每個人都异常遙遠。他的心,亦同樣遙遠。
  塵世間的种种歡樂,均与他無緣。
  所以,當霍步天与賓客們興高采烈地經過那個角落時,他還是一眼便看見了這個孩子,也一眼看透了他心中的寂寞。
         ※        ※         ※
  這孩子仍然在靜靜的低著頭,也不知在思索著些什么,斗然瞥見一雙穿著錦靴的大腳踏了過來,翹首一望,原來是一名身穿鮮紅吉服。高額的陌生漢子。
  這名漢子正是今夜婚宴的新郎——霍步天。
  孩子像是對眼前人沒有什么興趣,僅瞟了一眼,便再低下頭自顧沉思。
  霍步天其實不認識這孩子,只是見高朋滿座,怎么會有一個可怜兮兮的小孩瑟縮在這個無人理會的角落中?他父母倒是狠心得很,遂撇下賓客過來看看這個孩子。
  霍步天溫言道:“小娃儿,你怎么獨個儿坐在這里?”
  沒有回答。
  霍步天隨即會意,問:“你不愛說話?”
  仍是沒有回答。
  “你不能說話?”霍步天再問。
  那孩子猝地舉頭盯著他,神情异常倔強。
  他有一雙很冷很冷的眼睛。
  霍步天拿他沒法,惟有繼續問:“既然你懂得說話,何不先告訴我,你爹娘在哪儿?”
  孩子眼角閃過一股傷感,跟著望向西面一間燭影搖曳的房間。
  那是霍步天与新婚夫人玉濃的房子,她此刻正頭披紅巾,置身其中等候著。
  霍步天陡地一愣,上下打量這孩子,問:“你……你就是——惊云?”
  那孩子看來也明白眼前的方面漢子是誰了,然而臉上依然毫無興奮之意。
  霍步天則异常錯愕,這還是他第一次見步惊云,在此之前,玉濃雖曾向其提及她有一個五歲的儿子,卻從不讓他和自己儿子會面,她說,她的儿子只會帶來不幸……
  今天,他終于能面對面地看清楚步惊云了。
  但見此子粗眉深目,輪廓毫無半點孩童稚气,個子更比同齡孩子高大,雖然乏人理睬照顧,卻不憂悒,反之更流露一股异于常人的不群气度。
  正因這股气度,使他看來像是天上浮游不定的云,可望而不可及。
  他的心,或許也如云般飄渺,難于捉摸。
  云無常定。
  縱然他此時身披一襲破舊粗衣,亦難掩眉宇間的獨特,他是一個异常獨特的孩子。
  忽地,霍步天似有所覺,連聲呼喝道:“福嫂!”
  福嫂迅速應聲赶至,她是負責照顧霍家孩子的老婢,白發蒼蒼,模樣卻頗為慈祥。
  霍步天微帶責備之意,道:“福嫂,你怎么不給新少爺換上新衣?”
  福嫂素知老爺品性隨和,此際卻反常含怒,知道他甚為重視此子,嚇得訥訥而言:“是……是新來的夫人吩咐我不用理會少爺。”
  “有此等事?”霍步天心中一陣詫异,甚不明白玉濃為何如此對待親生骨肉。福嫂接著道:“但我瞧著這孩子一身襤褸也煞是可怜,于是便想私為他換上新衣,誰知他拼命緊抱身子,怎樣也不肯讓我為他寬衣!”
  “哦?”霍步天听罷轉臉望向步惊云,發覺他的臉上又泛起倔強之色。
  霍步天問:“你不愛穿那些錦衣繡服?”
  步惊云并沒理會他。
  霍步天這回指著步惊云身上的破衣,道:“你只愛穿這些粗衣麻布?”
  步惊云見他指著自己的衣裳,霎時緊抓自己衣襟,露出一副戒備之態,霍步天呆住,他料不到這孩子惊覺之心居然如此強烈,他并不想和人接触。
  霍步天定神注視步惊云那雙眼睛,他想看進他的心里,他想知道,這個孩子的心中除了寂寞,還有些什么東西?
  可是,他只看見冷,無邊的冷。
  至此,霍步天才明白步惊云并不愿接受他的好意,亦不愿接受這個家。
  那群賓客又再催促著霍步天過去,他自知此時甚難和步惊云說下去,不禁歎息道:“既然你不愛穿新衣,你這就穿回自己的衣服好了。”
  他實在無計可施,也不准備強逼步惊云就范。
  步惊云一听之下,雖無感激之意,但雙目炯炯放光。
  霍步天卻沒看見,只朝著福嫂擺手道:“福嫂,你先服待少爺吃點東西,明儿再去為他置几套同樣的衣服吧!”
  福嫂唯唯稱是,霍步天轉達臉望了望步惊云,淺淺一笑,道:“夜了!畢竟是個孩子,怎能可以捱餓呢?玉濃也太過份了些!”
  他說罷又再次步向那群賓客,忙著招呼去了。
         ※        ※         ※
  這一晚,當霍步天走進新房,掀起玉濃覆頭的紅巾,還未交怀合巹,劈頭一句話便先問她道:“不何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儿子?”
  玉濃先是雙蛾一皺,隨即會意一笑;她雖非絕色,惟亦長得俏麗可人,如此巧笑凝眸,更添嫵媚,霍步天看在眼里,不忿之气也消了一半,只听她机伶地道:“你已經見過他了?”
  霍步天頷首,玉濃斜眼望他,問:“你在乎他?”
  霍步天正色道:“我霍某雖是一介莽夫,凡事卻但求無愧于心!豈能讓你儿子這般輕賤?我一定會視惊云如已出!”
  玉濃笑了笑,笑容中蘊含不信之意,她不相信世上真有不存私心之人。
  “你似乎還沒有回答我适才的問題。”霍步天鍥而不舍,玉濃拿起酒壺,一邊斟酒,一邊答道:“我如此待他,皆因我后悔生下一個這樣的儿子!”
  霍步天一愕,他從沒想過一個身為人母者竟會口出此言,未及相問,已見玉濃望著杯中之酒,似在回憶著她那如煙往事,且還幽幽道來……
  “這孩子的父親步淵亭,正如我婚前向你提及,是個一流的鑄劍師,無日不想搜羅世上的精奇寒鐵,以作鑄劍之用。在怀著這個孩子的時候,淵亭突然說要遠赴极北之地,尋找一塊天下至寶的寒鐵。斯時我正身怀六甲,极需其細心照顧,故此苦苦哀求他留下別去。可惜,他還是狠心地不辭而別,去了。我不明白為何他可以為鑄劍而拋妻棄儿,我僅是一名弱質女流,大腹便便,更要獨力肩負一家重擔,他可曾設身處地為我想過,一個女子如何能夠支撐得住?”說到這里,玉濃的嗓門已有點儿哽咽。
  自古男儿皆薄幸,霍步天即使絕不同意,此刻亦難免為步淵亭所為感到汗顏,想不到世間竟有引為劍絕情的漢子。
  玉濃的眼神浮現一片惱意,繼續說下去:“正因如此,我在怀孕時一直在想假如不是有了這個孩子,也許生活并不致如斯艱苦,也許還可以以追隨步淵亭過去尋鐵!一切的不幸,都是這孩子帶給我的……”
  “好不容易才捱至孩子臨盆,滿以為可以松一口气,豈料這孩子出世時不哭不嚷,我心中万分惊疑,他會否生來便是啞的?”
  這點就連霍步天亦難禁疑竇叢生,好奇道:“他當真是啞了?”
  “當然不是,不過他也不像尋常孩子般在一,兩歲便呀呀學語,而在三歲時才懂得說話,也不知從何處學來,他說的第一個字竟然并不是‘娘’,而是望著天上的云嚷了一聲——云!我本打算待淵亭回來后才給他取名,但其父遲遲未歸。既然他說的第一個字是云,我索性給他取名惊云”
  霍步天听其所言,忽地念起步惊云那股飄渺不群的气度,不由得贊道:“好名字”
  玉濃道:“名字再好也沒有!這孩子愈是長大,愈是孤僻,絕少和人談話,也不活潑,時常獨自坐于暗角,鄰人們都知道我有一個怪儿子。直至惊云四歲那年,他的父親終于回來了,是給人抬回來的!他始終尋不著那塊寒鐵,還在途中染病,歸家不久后便病逝……”
  霍步天惻然,這個女子好苦的命!他的儿子又何嘗不苦?
  “淵亭下葬那天,我哭成淚人!我不知應該為亡夫之死感到悲傷,還是為自己而悲傷?我只知自已受了多年的苦,全是為了這個給鄰人譏為怪人的儿子所賜。再看正站于我身畔的他,他的老爹死了,他竟然可以如此鎮定?居然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我一時怒火中燒,就當著所有鄰人面前,破口大罵他是畜生,常理而言,小孩被娘親責備必然會嚎啕大哭,然而他仍是不哭,我心狠之下,揮掌重重打了他几記耳光,他只是盯著我,不僅不哭,且還一聲不作!我于是瘋狂的打罵他,他沒有閃避,也沒有還手,我一邊打,一邊卻在心里吶喊了千百遍道:‘惊云,你爹死了,你娘和你以后很孤苦啊!快點哭吧!讓人們知道我并沒有生下一個怪儿子!’可是,他始終還是依然故我,宁死不哭!后來鄰人們見我愈打愈凶,紛紛上前攔阻,此事才告平息。但自此以后,我對此孩子极為失望,以前我已覺他總給我帶來不幸,及后又因其孤僻被人們譏笑,至其父親下葬時他又不哭,我相信若我臨終時,他亦不會為我流下半滴眼淚!失望之余,我不再理會他,只供他兩餐一宿,由得他自生自滅。”
  玉濃語畢后神色黯傷,眼眶更隱隱閃著淚光。霍步天默默听罷她的心事,仔細琢磨,小心翼翼的道:“也許,當初惊云不為亡父而哭,只因為他從未見過其父,在他的心中,父親可能比鄰人更為陌生,試想,一個小孩又怎會對陌生人存有感情?”
  玉濃不語,半晌才道:“縱是如此,我苛待他已有多年,我倆間也早無半點感情!所以即使我死在他的跟前,他亦絕對不會因我痛哭!”
  她始終深信沒有錯怪自己的儿子,霍步天但覺再說下去也是徒然,反會使气氛變為僵局,于是一手舉起玉濃适才所斟之酒,笑著道:“無論如何,我霍步天在生一日,你和惊云便不用為生計而發悉!今夜是我倆的好日子,別盡說煩憂之事!來!玉濃,讓我倆先干了這一杯!”
  玉濃瞧見他一臉款款深情,心中不無感動,當下化涕為笑,也舉酒与他碰杯。這個女孩子,畢竟還有點福气。
  可是,她的儿子呢?她的儿子可有這點福气?
         ※        ※         ※
  就在二人成親的翌晨,步惊云一大清早已被福嫂領往霍家大堂。
  只見廳堂之上,左右放置兩列酸枝台凳,气派清雅,大有豪門風范,霍家的排場倒也不少。
  其實在此數年間,霍家庄漸漸在江湖中打響名堂,庄主霍步天的一手霍家劍法,實在功不可抹!
  廳堂中央,正坐著魁梧偉岸的霍步天,和他那新過門的妻子玉濃。
  二人身畔分別站著兩個小孩,一長一幼,長的年若十一,幼的約莫十歲。
  霍步天一見步惊云,登時眉開眼笑,招手道:“好孩子,你過來。”
  步惊云緩緩走近,霍步天此時才發覺他步履很慢,仿佛每一步均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蹭出,以防會掉進陷阱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步惊云至自己眼前,霍步天道:“惊云,我想要見你,其實是想跟你說一句話。”
  他直視著步惊云,步惊云卻沒有回望他。
  “從今天開始,你已名正言順地成為霍家一員,希望你能夠和大家和睦相處!”步惊云小臉上未有泛起半絲喜悅之色,霍步天只覺是意料中事。他接著道:“不過,入鄉須得隨俗,你既已成為霍家之人,若再繼續喚作步惊云的話,恐怕有點儿那個,更不知世俗人將如何看你……”
  問題當然來了!霍家庄怎能養育一個姓步的孩子?世俗人不免詬病。
  霍步天語音稍頓,續道:“故此,你須得另取一個名字。惊云,你明白嗎?”
  步惊云本沒留意他在說些什么,此際乍听要另取別名,霎時面色微變。
  但霍步天已將身旁兩個男孩拉過來,道:“這個是我的長子梧覺,這個是二儿桐覺,他們的名皆是以覺為本,梧桐為別。”
  步惊去消然瞧著霍步天的兩個儿子,二人臉上透發一股驕橫之气,緊盯著步惊云,目光极不友善。
  霍步天道:“你原名中字為惊,不若以后便叫作‘霍惊覺’,意下如何?”
  霍惊覺?
  步惊云完全沒有反應。
  玉濃一直在旁靜觀,她本來早已答允霍步天不會難為自己儿子!但目睹步惊云對霍步天不瞅不睬,心中難免有气,忍不住插口道:“惊云,怎么不回答你爹?你不喜歡么?”
  就著猛然揪著儿子的衣襟。
  步惊云冷冷的望著她,沒有抵抗。
  玉濃愈看他這張臉,心中火气愈是上升,恨恨道:“我就是最討厭你這副德性,你總是冷冷的望著我,好像我并非你的娘一樣!我命你!快些回答你爹!”
  步惊云看來遇強愈強,更不開口。
  玉濃忍無可忍,破口罵道:“好!你不答,我總有法子要你張開尊口!”
  說不及那時快,舉掌便朝步惊云臉儿狠狠摑下!
  這一著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想不到玉濃竟對儿子如斯怨恨,真的說打便打,毫不留情,就連福嫂及霍步天的兩個儿子亦感愕然。
  “啪”一聲,步惊云的小臉結結實實地受了一記耳光。
  玉濃正要回掌再摑,倏地,霍步天那熊掌似的巨手抓著她的纖纖玉手,勸道:“濃,別對孩子那樣凶!”
  玉濃打得性起,勃然反問:“你還維護著他干嗎?他适才上前時還沒張口叫你一聲爹呢!”
  霍步天給她說著痛處,立時臉色一紅,苦笑道:“濃,他只是一個五歲的孩子罷了,怎可在一時之間完全接受事實?我們為人父母者,好應体諒他才是。”
  玉濃見他這樣袒護自己儿子,也是無話可說,逼得硬生生縮回手掌。不再多話。
  霍步天望著步惊云頰上那五道如血般的指痕,怜惜地道:“孩子,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此處一切,可是人的一生,總有無數失望,悲哀和變更,無論你多不愿意,還是得接受它,面對它。因為……”
  他一過說一邊扳過步惊云小小的身子,一字字道:“這就是命!”
  他一番苦口婆心之言,其實是希望這個孩子能明白自己處境,得以從容過活;然而,他亦早已知道,這個孩子絕對不會明白!
  因為,步惊云已經別過了臉。
         ※        ※         ※
  這樣又過了數天,霍家庄的一切如常,仍舊人來人往。
  婢仆們全都沒有發覺庄內多添了一個孩子——霍惊覺。
  相反,眾人卻得悉新的庄主夫人名為玉濃,因為她經常差使他們干這干那,霍家庄上上下下都給其差使過了。
  這個略具資色的女子,一朝飛上枝頭,立以鳳凰自居,急不可待地炫耀夫人威風,眾人只有惟命是從,給她指得東奔西跑!
  只有福嫂最是憤憤不平,這個老婢本是負責霍家少爺們的起居飲食,她清楚知道玉濃并不關心自己的親生儿子。
  新少爺已經在房中躲了三天,三天也沒有踏出房門半步!新夫人亦從沒前來找過儿子,她的心,不知去了哪儿?
  最令福嫂感到訝异的是,新少爺年紀輕輕,竟可不言不嚷,不笑不鬧地坐在房中悶了三天!三天,真不知他是如何度過?
  故此,福嫂除了給他送上飯菜外,有時候,也會走進房內逗他說話,以免這孩子給悶坏了。
  然而,步惊云卻像是啞子一般,毫不答話,對她在房中的走動視若無睹,只是靜靜的坐著,儼如木人。
  真是靜得可怕!
  幸好在第四天時,他忽而自行走出花園,不過也沒往四處閒逛,只是坐地園中的一塊大石上,仰首眺著天際的白云發呆。
  福嫂見他終于踏出花園,私下暗自高興,連忙到廚房為他准備午飯。
  于是,麻煩便找上門來。
  步惊云坐了一會,倏地,一頭小狗一邊“汪汪汪”的吠著,一邊發足朝他這方向奔來。但見小狗神色愴惶,遍体鱗傷,顯然是剛剛給人毒打一場,此際慌不擇路,急急竄至步惊云身下的大石后面匿藏!
  就在此時,兩名小孩手持木棒木棒追赶而至,正是霍步天的儿子——梧覺和桐覺!
  他倆似是沖著那頭小狗而來,但追至此處突然失去它的蹤影,梧覺不禁怒叫:“呸!那頭雜毛當真斗膽!本少爺只是想吊它來瞧瞧怎生模樣,反給它咬了一口,不好好揍它一頓,實難消心頭之恨!”
  桐覺附和道:“這太便宜它了!依我看,最好將它拆骨煎皮,然后煮了來飽餐一頓!”
  梧覺嘿嘿一笑,道:“好!那我們快搜吧!”
  二人遂于園中四周繼續搜尋,自然發現步惊云正坐在大石上。
  梧覺走到步惊云跟前,道:“喂!油瓶,你見否有頭小狗跑過?”
  出口已是异常輕蔑。
  其實小雜毛早躲到大石之后,步惊云卻連半根眉毛也沒跳動一下,是怕因此而泄露小雜毛的行蹤?還是他根本便對任何事漠不關心?
  他平素絕少說話,現下悟覺又出言不遜,他更是惜字如金。
  桐覺此時亦上前幫口道:“我大哥在問你,你怎么不答?別老在裝神气了。”
  梧覺道:“二弟,他并非在裝什么神气,而是根本就是小雜毛的同類——小雜种!”
  桐覺道:“哈哈!無怪乎爹爹和他說話時,他有口難言啦!原來是狗口說不出人話來!”
  他倆兄弟一唱一和,冷言冷語,步惊云听了一會,便從石上躍下,逕向自己的房間走。
  梧覺和桐覺豈會讓他走得那樣容易?二人身形一展,前后將其圍攏,梧覺閃電般捉著步惊云的左臂,暴喝道:“小雜种,我看你一定知道小雜毛滾到哪儿?快告訴我們,否則……”
  就在三人糾纏之間,那頭小雜毛可能見梧覺和桐覺正在分神,于是乘隙從石后奔出,向著來處跑去。
  桐覺目光銳利,一見是小雜毛,急忙呼道:“大哥,小雜毛就在那邊!”
  梧覺乍听其弟所言,立時放開步惊云。二人正欲發足窮追,忽地同給步惊云從后緊抓背門,兩兄弟一個踉蹌,向前摔倒,身后的步惊云亦隨之仆跌!
  梧覺瞧著小雜毛愈跑愈遠,大怒道:“狗娘養的,剛才定是你護著那頭畜生,你作死么?”
  呼喝間已舉起手中木棒向步惊云揮去。
  步惊云雖然僅得五歲,惟亦不慌不忙,翻身避過,梧覺這一棒竟然誤擊在桐覺小腿之上。
  桐覺痛得呱呱大叫,步惊云正欲站起來,卻給梧覺攔腰緊抱不放。
  縱然步惊云長得較同齡孩子高大,動作亦甚敏捷,可是畢竟沒有武功底子,而且一個五歲孩子的气力終究不及十一歲的孩子,一時間竟然掙脫不得!
  梧覺道:“嘿!想逃?桐覺,快用拳頭揍他!”
  桐覺呆立當場,不知如何下手,顫聲問:“大哥,若然此臭小子有些損傷的話,恐怕其娘親發現后怪將下來……”
  梧覺道:“怕什么?他娘親那回也想揍他一頓,也許她知道后還會拍掌叫好呢!你快給我使勁的揍!”
  梧覺既如此說,桐覺的膽子也壯了起來,隨即揮拳向步惊云的身上和臉上狂揍,霎時間,“啪啪啪”的聲音不絕于耳,可知力道甚猛。
  拳拳到肉!步惊去緊咬著牙根忍受著!他絕對沒有呼痛,沒有求饒,只是狠狠地睜著眼睛,眼神中流露著一股冷意。
  這股森森冷意,瞧得那正在動手的桐覺亦不禁好生心寒,不敢再打下去!
  梧覺剛想問他為何停手,突聞一陣腳步聲從花園另一面傳來,原來是霍步天恰巧經過。
  二人眼見來者乃是父親,頃刻雞飛狗走,往園子另一方急遁而去。
  僅余下步惊云獨自一人挺立園中,他,并沒有因痛楚而倒下!
  霍步天遠遠已瞥見自己兩個儿子儿子鬼鬼祟祟的离去,走近一看,見步尺云滿臉瘀痕,不免一愕,道:“啊!惊覺,你怎么了?”
  他連忙察看這個孩子的傷勢,不由得皺眉道:“出手如此狠辣,是他倆兄弟干的嗎?”
  步惊云默然不語。
  霍步天道:“既已干得一次,第二次必定隨之而來。我現下就去好好教訓他們,好讓他們不敢再欺負你!”
  說著掉頭欲去。
  突然,一只小手捉著他的衣角,正是步惊云的手!
  霍步天微微一怔,道:“難道你不想我教訓他們?”
  步惊云雖沒加回答,小手卻仍是捉著他的衣角。
  “為什么?”霍步天問。
  其實他再問也是無用,他早了解這孩子的脾性,根本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步惊云果然如他所料,已轉身步回自己房去。
  霍步天望著這孩子孤獨的背影,目光漸轉柔和,喟然而歎道:“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
         ※        ※         ※
  雖然步惊云沒有說出被誰所打,但霍步天既然得悉此事,當然不會就此罷休。
  當晚,他命這三兄弟一起往其寢居中見他。
  三人來到父親的寢居時,玉濃正待候于其側,霍步天一見三人,便對玉濃道:“濃,你且先行暫避,我有點事情和他們三人談談。”
  “步天……”玉濃感到滿不是味儿,實不明白有什么事情自己不可以知道的。
  不過也不堅持,她還是很听話地出去了。臨行前瞟了步惊云一眼,心想這孩子仍然如昔,沒有什么表情。
  其實,霍步天此次是想教訓自己兩個儿子,由于此事牽涉玉濃骨肉,如她在場的話,恐有諸多不便,所以才要她先避一會。
  霍步天待得玉濃出去后,即時關上房門,喝道:“梧覺!桐覺!跪下!”
  梧覺和桐覺本已作賊心虛,此刻驟听父親如此疾言歷色,腳下發軟,雙雙跪下。
  桐覺在梧覺耳邊悄悄道:“糟了!大哥,爹爹是否知道一切?怎辦好啊?”
  梧覺畢竟年紀稍長,膽量也較壯,不忿道:“定是那狗娘養的向爹告密,嘿!恬不知恥!有膽便再打一場!”
  說罷狠毒的瞪著步惊云,步惊云卻是神色自若,也懶得理會他們。
  二人雖是耳語,但霍步天早已在全神窺听,一听之下,不由得勃然大怒,叱道:“放肆!什么狗娘養的?你們豈可如此辱罵自己弟弟?就連你娘親也一起罵了!”
  梧覺仍然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心直口快的道:“不是嗎?他是油瓶!”
  霍步天痛心儿如此冥頑不靈,怒不可遏,喝道:“畜生!”
  暴喝聲中,粗壯的手掌已拍在梧覺的臉頰上,重重摑了他一記耳光。
  梧覺只給其摑至頭昏腦脹,,驕橫驟失,放聲大哭!
  桐覺何曾見過父親如此聲色俱厲,亦嚇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霍步天道:“我此番就是要告訴你們,惊覺他早已沒了父親,可怜得很,你倆好應該視他猶如親弟,三兄弟一團和睦,不應如此欺負他!”
  梧覺一哭難收,霍步天微帶歉意,自覺出手确是重了一些,但有番話,卻又不能不繼續說,遂正色道:“倘若你倆再行欺侮惊覺的話,為父就絕對不會客气,一定會重重處罰你們。明白沒有?”
  桐覺早已怕得俯道連聲稱是,梧覺則心有不甘,仍然哭個不停。
  就在此時,一直久未作聲的步惊云驀地張口,一字一字地道:“我,不需要別人同情!”
  他的聲音較一般孩子低沉,語調更毫無半分稚气。
  簡簡單單一句話,令霍步天三父子震愕當場!
  霍步天這才恍然大悟,這個孩子怎樣也不肯吐露半點真情,并非故意袒護桐覺二人,而是他根本就倔強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這句話,不單蘊含無限孤高。倔強,且還流露著說話者對世情的偏激,絕不該出自一個年僅五歲的孩子口中。
  這句話,也是霍步天一生之中,首次听見步惊云說的——第一句話。
  此事以后,梧覺和桐覺對步惊云更是怀恨于心,若非霍步天曾嚴令他倆再犯這個幼弟,他們定會將他痛毆至死去活來。
  話雖如此,二人還是盡量找机會難為他,有些時候,當步惊云經過他們的身旁時,二人總會出其不意地伸腳將絆倒,讓他跌個頭崩額裂,甚至于有次更乘四下無人,把步惊云推下園內池塘之中,弄得他衣履盡濕,狼狽已极。
  霍步天每次瞧見步惊云如此情形,總會找兩個儿子查問,只是他們一一措詞否認,無證無憑,他也責備無從。
  而步惊云自己縱然吃虧,卻從來只字不提,也沒有向霍步天和玉濃訴苦。
  他看來也不習慣活在霍家,他總是時常坐在霍家大門之外,遙望天際白云,呆呆出神。
  在那白云深處,像是有一個他一直在等候著的人……
  一個無論遇上任何變故,仍會了解他的知已。
  可是,又有誰會愿意成為他的知已?
         ※        ※         ※
  時光荏苒,茫茫眾生,似是未及回首前塵歲月,又已三年。
  步惊云已經八歲了。
  在這三年當中,霍步天對步惊云倒真不錯,除了處處維護此子,還特意為其雇了一個塾師回來教導他讀書認字,免得他与自已兩個儿子聚在一起學習,易起爭端。
  然而,步惊云縱使在學習時還是一貫地一言不發,他依舊冰冷如昔,就連塾師亦不敢強逼他一開其口。
  他似乎對任何事均毫無興趣,但每當霍步天教導梧覺和桐覺練劍時,他總是站在老遠的地方觀看,可是當霍步天招手叫他一同練時,他卻又遠遠避開。
  負責照顧步惊云的福嫂亦察覺這孩子不喜与人接近,小臉上常常蓋著一層寒霜,令福嫂再不敢過于接近他。
  不僅福嫂,霍家上下所有人亦是一見他便回避,就像這孩子會帶來不幸一樣。他娘親玉濃自嫁入霍家后,仿佛已完全忘記了自己有這樣一個儿子。有時候,兩人難得偶然在霍家偌大的庭園中遇上,相遇時也沒什么話說,只是如陌路人般經過。
  她冷!
  他比他更冷!
  他冷好像一座雪山冰雕,根本不像是一個活人。
  這樣一個孩子心中,到底在想著些什么?
  誰知道?誰想知道?
  也許,只有霍步天一個人想知道!
  直至那一回,他終于知道了。
         ※        ※         ※
  那一回,玉濃不知因何染上重疾,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已有十多天了。
  霍步天為此換了不少大夫,可惜此病還是屢醫不愈。
  玉濃可怜兮兮地在床上苟延殘喘,痛苦异常,人亦昏昏沉沉。
  步惊云靜靜的瞧著自己的娘親輾轉呻吟,目光中沒有絲毫怜惜之情。
  霍步天正站于其身畔,面露憂色。
  他想及玉濃半生守寡,自嫁進霍家后,以為日子將會好過,然而,她的好日子并不長久。真是命薄如花。
  霍步天黯然對步惊云道:“惊覺,听大夫說,你娘親……她……”
  他欲言又止,聲音更有點沙啞。
  “她……已活不長了,現下我只是以人參給她續命,也許……這數天之內會……”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望著步惊云的臉,他的臉木無表情,不帶任何七情六欲。
  他徐徐走出房去。
  兩天后的一個晚上,玉濃終于病發。
  霍家庄所有人等到庄主的寢居中齊集,各人團團圍著床上奄奄一息的庄主夫人,均是神色惻然,也不知在等些什么?
  只有一個人仍未到來。
  他就是步惊云。
  霍步天坐在床沿,緊握著玉濃的手,他環顧眾人,卻未見步惊云的蹤影,于是問福嫂道:“福嫂,惊覺呢?”
  福嫂面露慚色,支吾以對:“我……不知道,少爺似乎在……兩天前已不見了。”
  “什么?”霍步天一呆,剛想追問下去,躺在床上的玉濃卻忽爾半張秋瞳,虛弱地低喚:“步天……”
  霍步天連忙附耳細听,只听玉濃仍在喚著:“悟覺,桐覺……”
  他不由得咫一酸,這個女人對他所出的兩個儿子總算有心,瀕死時還在叫他倆的名字。
  梧覺和桐覺驟聞繼母如此呼喚他兄弟倆,也是不能自己,眼角一濕,淌下淚來。
  這些年來,玉濃縱然只為討好霍步天而善待他們二人,但也可說是克盡已能,關怀備致了。
  半昏半死之間,玉濃猶在夢囈般呻吟,喚道:“惊云……惊云……”
  霍步天臉色陡變,他想不到玉濃平素苛待自己儿子,此刻竟會惦記儿子名字。難道真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玉濃雖是虛弱,但惊云二字卻是不絕于口。她已不复記得儿子易名惊覺,在她心坎之中,他一直是惊云!
  她的心中,原來還有惊云!
  女人叫喊同時,不知何來气力,驀地精神一振,雙眸一睜,似是回光返照,目光即時流轉,眼睛在搜索一個人。
  一個令她畢生引以為憾,卻又不能擺脫的人。
  過了良久,玉濃面露失望神色,對挨在她身畔的霍步天道:“步天,惊……云……呢?”
  她關心的,仍是惊云!
  霍步天不知應對眼前快死之人說些什么,倘若他直言不見了步惊云,定會使她倍添憂心,可是若然不說,又不知從何處找他回來?
  正躊躇間,突听門邊的仆人嚷道:“啊!好了,少爺回來啦!”
  眾人都把目光移向那個正踏進房內的步惊云身上,只見其一身衣履滿是破洞,肮髒异常,這兩天也不知去了何處?
  玉濃甫見儿子,慘白無血的臉龐頓呈現少許生气,可是再瞧他那身又破又髒的衣裳,卻又不禁若斷若續地謾罵道:“你……你這……孩子,到底……到什么……鬼地方……玩耍……去了?”
  她与他似有宿世冤仇,此刻仍不忘罵他。
  步惊云并沒回答,木然地站在离榻前數尺之處,沒有行步近前。
  霍步天霍地捉著他的小手,暗自用力把他拉近,在其耳過低聲勸道:“孩子,別再意气用事,你娘……真的不行啦!快好好的跟她說几句話。”
  步惊云被霍步天強拉至床前,玉濃無助地看著他那雙冷冷的眼睛,道:“惊云,你……待我……總是……如此的……冷,你很……恨娘親……么?”
  她一直耿耿于怀的疑問,終于提了出來。
  步惊云悄無反應,不過眼神中卻閃過一絲哀傷。
  可惜,正在神智迷糊的玉濃并未發覺他這絲深入骨髓的哀傷,她只是震顫地伸出自己那枯瘦的手,輕撫著步惊云的臉龐,道:“娘……要死了,你……會哭……嗎?”
  她到底不敢肯定。
  在旁的霍步天不由分說,接口道:“孩子,你這就依你娘親一次,哭吧!”說著兩行淚已掉了下來。
  步惊云默默的看著她那痛苦。憂郁的臉,正要伸手入怀,似欲從怀中掏出一些東西,但手儿卻突然給玉濃的手緊緊握著。
  他的手儿雖小,卻是冷的。他的心,會否同樣冰冷?
  玉濃不禁幽幽地歎了口气,道:“你……果然……不哭!”
  說著說著,握著他的手亦逐漸松軟下來。
  “濃!”霍步天心知不妙,急忙搶上前抱著她,玉濃已气若游絲,仍兀自苦笑道:“步天……我沒有……錯怪他,他……真的……沒有為……我流下……半滴淚……”
  說罷手上一松,立時芳魂寸斷!
  她至死都不相信步惊云會為自己流淚!
  霍步天即時緊抱著她的尸首不放,老淚涔涔而下,梧覺倆兄弟亦嚎啕大哭,其余婢仆也不禁潸然。
  整個房間立時充滿一片愁云慘霧。
  只有步惊云神色如舊,他一動也不動地望著玉濃的尸首,望著眾人哀痛的表情,居然沒有絲毫感動,良久良久,才悄悄地退了出去,不想任何人發覺。
  可是,正在哀慟著的霍步天卻無意中瞥見了他此刻的表情。
  那是一种异常古怪的表情,一种比死人還要難看的表情。
  因為步惊云這個表情,霍步天惟有強忍傷痛,放下玉濃,立即跟了出去。
         ※        ※         ※
  烏云蓋月。
  今夜的月,也是缺的。
  在這半殘月色之下,霍步天一直跟在步惊云身后,他想看看這孩子于其母亡故后,還要去哪?
  眼前小路迂回曲折,凄寂無聲,益覺孤清!
  霍步天但覺此路异常熟悉,他忽然記起,此路是通往距霍家一里外的一聲滿是墓墳的荒地。
  他還記得,約莫一年前,他因有感于步惊云和玉濃二人之間的嫌隙漸深,故此特意攜同這對母子一起外游散心,望能化解他倆的心病。
  玉濃卻于此行中無意地發現了這墓園內的一棵榕樹,她見這榕樹垂髯千縷,疏密有致,于是一時戲言他日身故后若能葬身樹下,死而無憾。
  霍步天想到這里,暗自吃惊,這孩子當日亦親耳听其娘親所言,他會否……此時,步惊云已步至一棵榕松下,霍步天不由得臉色發青,躲在樹叢中靜觀其變。此處,正是玉濃所說的葬身之地。
  只見步惊云緩緩蹲伏地上,開始使動小手挖掘地上泥土。
  霍步天的心逐漸發冷,這孩子到底要干些什么?
  泥土本非冷硬,然而以步惊云小手之力,要挖,要掘真是談何容易?
  縱然如此,步惊云并沒有放棄,他一直在挖,努力不懈地挖!
  可是,血肉之軀怎堪与泥土相抗,不消片刻,十根小指頭已然擦破,如泉滴血。
  但他依然沒有滴淚。
  霍步天心中不禁冒起無限哀怜,剛欲上前勸阻,但見步惊云突然伸手入怀……
  适才玉濃瀕死時,他亦曾見此子伸手入怀,企圖取出一些東西。
  于是立時止步,先看個究竟再算。
  黯淡的月色下,步惊云從怀中取出之物依稀竟是一株野生人參?
  人參?
  霍步天記起來了,他曾對這孩子提及只有人參才可養活玉濃的命。他早前失蹤了兩天,會否真的往荒山野岭遍尋人參?
  霍家庄富甲一方,何愁買不著一株人參?但在一個小孩心中,定然希望親自找一株人參給其娘親活命。當然,建党孩子僅是想想而已,誰都沒有這樣的勇气和決心,除非是特別的孩子才會如此。
  步惊云并不是一個尋常的孩子。
  霍步天頓然醒悟,心頭一陣刺痛,暗忖:“玉濃,你也太誤解自己的儿子了。”
  正自心痛之傳聞余,步惊云已經把人參放到所挖的小穴中,然后將泥土再行覆回。
  与此同時,他的身子突然一陣劇烈的顫抖,跟著便倒在地上。
  這一變真是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當下無容細想,奔出樹叢,把步惊云抱在怀中,只見他臉青唇白,早已昏了過去,身子更如火般灼熱,這孩子顯然是捱病了。他不辭勞苦地往尋野生人參,回家后又惊逢永訣,小小心靈縱然仍可忍受得來,但其軀体畢竟仍是一個孩子。
  霍步天望了望地上的那堆松泥,忽地慨然歎息:“有時候,人在悲痛之時,并不一定會流下眼淚,玉濃你何苦至死強求自己儿子的一滴眼淚?”他一邊感歎一邊已抱著步惊云凄然而去。
         ※        ※         ※
  晨光冉冉地透進房內,輕撫著步惊云那張冷漠的臉。他緩緩張開眼睛,隨即發現霍步天坐在床邊,正為他拭抹額上的汗珠。
  霍步天本是一臉倦容,此刻乍見步惊云醒轉,立時時藏起倦意,抖擻精神,強自擠出一絲溫暖笑意,輕聲問:“你醒過來了?”
  步惊云如常不答,只想用手撐起身子,卻又渾身無力,逼得軟在床上。
  霍步天微笑道:“別急,你已昏迷了整夜,适才大夫剛來過給欠喂藥,還是再躺一會吧!”
  此時敲門聲起,門開處,福嫂端了一碗稀粥進來,道:“老爺,你熬夜不眠,辛苦得很,不若由我來服待少爺吧!”
  霍步天將那碗稀粥接過,道:“不用了,你且先退下去!”
  福嫂見老爺如此關怀少爺,也是無話可說,識趣地步出房去。
  霍步天用湯匙把粥拌和,輕輕向粥吹了口气,才遞向步惊云的嘴邊。
  步惊云沒有張口呷粥,眼中的冷意,并未因霍步天徹夜不眠的照顧而有所融化。
  霍步天無視一切,勇往直前,道:“孩子,先喝一口,這樣于你有益。”
  步惊云別過臉,突然強行發力坐起,霍步天赶忙扶著他,訝然道:“孩子,你干什么?”
  步惊云沒有看他,吐出一個字:“走!”
  這是霍步天一生中听他說的第二句話,他立即反問:“走?你為何要走?”
  步惊云簡單地說出第三句話:“娘親死了。”
  霍步天終于明白這個孩子的意思,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因為其母才可住在霍家,現下玉濃已死,霍家已再沒理由收留自己,故此必須离去。
  霍步天淡淡的道:“你不用走!”
  步惊云愕了一愕。
  霍步天道:“你一日是我儿子,一生也是我的儿子!只要我霍步天老命尚在,霍家庄將永遠是你的家!惊覺,你明白嗎!”
  他的目光异常堅定,步惊云定睛注視著他,似要看破他的心。
  他那顆赤熱苦心,恍如黑暗里的一道曙光。
  霍步天見他的臉孔已沒有先前的冷,于是道:“我還知道你在失蹤那兩天內曾跑上山找尋人參,你把它埋在榕樹下。”
  步惊云一听之下,雙目放光。
  霍步天接著道:“即使所有人認為你多沒人性,我亦會因為擁有一個如此的儿子而驕傲!”
  二人相對凝望,霍步天發覺步惊云眼內的冰雪逐漸融化,他的心亦已近在咫尺,一切已然心領神會。
  可惜,頃刻之間,一股寒霜卻又蓋過他的眼神,他的人雖仍在咫尺,然而他的心,卻如天涯般遙遠。
  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        ※         ※
  霍步天果然言出必行,自此以后,他對步惊云更為關怀備致。
  步惊云則我行我素,仿佛無論霍步天如何努力改變他,他還是無動于衷,只有霍步天自己意會,這孩子眼中對他的冷意已有些微消減,他總算略覺愜意。
  然而,對于庄內其他人等,步惊云仍舊笑罵由人,沉默寡言。
  正因如此,梧覺和桐覺始終看不過他此种作風,始終還是要找他的麻煩。
  有一回,霍步天如常地教導他倆兄弟劍法,在叮囑二人勤加練習后,便由得他倆自行練劍,自己則往內堂打點庄內事務。
  梧覺和桐覺天性疏懶,資質平庸,縱然霍步天教他們的僅是霍家劍法的入門皮毛,但兩人一直未能領悟當中竅門,更遑論要學全霍家劍法,不過二人卻又好大喜功,甚愛耀武揚威,此刻一俟霍步天离去,便立即坐在一旁躲懶。
  梧覺游目四顧,發現步惊云正站于遠處,忽然心生戲弄之念,對桐覺道:“二弟,你看,油瓶又站在那邊!”
  桐覺道:“是呀!每次爹爹教我們劍法時,他總是在遠處偷看,真不要臉!”
  梧覺突然提議:“好!就讓我們作弄他一下!”
  桐覺乍听梧覺又要無風起浪,不由得惶然道:“大哥,爹不是吩咐我們別去惹他嗎?若再去戲弄他,恐怕爹爹會……”
  桐覺還未說完,梧覺已搶著道:“怕什么,我今次有一個名正言順的辦法!”
  說著將嘴在桐覺耳邊低語一會,桐覺頓時陰陰一笑,接著,梧覺向步惊云招手道:“喂,賤骨頭!你過來!”
  他居心叵測,先欲以言語相激步惊云行近。
  步惊云早已習慣這一套,了無反應。
  二人拿他沒法,只得手執木劍一躍上前,劍尖霍地指向步惊云。
  “嘿,死油瓶,你每天偷看我們練劍,到底是何居心?”梧覺盛气凌人地道。
  “是呀!爹爹說要教他他又不學,他一定自以為很了不起!”桐覺也道。
  二人分明存心挑釁,步惊云也懶得理會他們,轉身欲云。
  梧覺猱身搶前攔著他,道:“別走得這樣容易,我哥儿倆今天想瞧瞧你有什么過人之處,要和你切磋一下!”他說著平劍當胸,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挑戰之姿。
  步惊云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轉向另一方走去。
  梧覺深感受辱,怒喝:“小雜种居然無視我的挑戰,難道吃了豹子膽不成?”語音方歇,也不理會步惊云手中有無木劍,挺劍便向其背后刺去。
  此時的步惊云將近九歲,無論身形和气力,已非當初入門的五歲稚童可比。梧覺這一劍攻來,他縱然從未習武,也能夠本能地閃開。這一閃的速度竟是异常的快,已超越一個九歲孩子的身手!
  梧覺沒料到他已判若兩人,不忿道:“啐,你剛才碰運气而已。再吃一劍!”言畢劍划半弧,飛身再上。
  這一式梧覺早已習練無數次,信心十足,出招更是凌厲快速,落位更准,步惊云已無從閃避,猝地反手折斷身旁矮樹的枯枝,把枯枝迎了上去。
  “啪”的一聲,枯枝及時赶上,竟將梧覺的劍勢阻截。
  梧覺一呆,憤憤的道:“好啊!這不是爹爹教我們的劍法嗎?你當真偷了?”說著又揮一劍。
  此劍招式簡單异常,使劍法門全仗內力修為,桐覺自恃年紀較步惊云為長,气力應遠胜于他。這一招他縱然能擋,枯枝亦必脫手!
  豈料步惊云回枝一送,竟然使用同一劍法擋其來招。
  在旁的桐覺瞧見步惊云使出同一劍法,也不由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二人劍勢一碰之下,梧覺手中木劍意外地飛脫!由于兩者劍法相同,故此优劣立判,無所遁形,步惊云終較梧覺略胜一籌。
  步惊云并沒乘胜追擊,只是冷冷的望著他。
  梧覺羞愧得無地自容,惱羞成怒之下,提劍再上,此時桐覺眼見不妙,亦展身加入戰團,混戰起來。
  縱然步惊云偷學而得此一兩式粗淺劍法,但終究僅是借天賦依著所見而使,從未正式學劍,一人尚可應付自如,二人齊來,不免令他感到吃力非常,迭遇險招!
  三人斗得正酣,桐覺突乘空隙,劍走中門,急急刺向步惊云的咽喉,此著本無甚厲害之處,但步惊云正忙于格開梧覺攻來的枯枝,一時分身不暇,惟有舉臂一揮,頓時桐覺的木劍齊柄震斷!
  桐覺豈料到這個幼弟的气力如此強橫,拿著那半截斷劍呆立當場,另一邊的梧覺覷准步惊云心神略分,知道机不可失,遂乘人之危,回劍向其右目戳去!
  這一劍當真非同小可,因為梧覺手中拿著的雖是木劍,但若被其刺中,右眼必瞎無疑,就連呆立一旁的桐覺,亦覺其兄出手未免過于狠辣!
  眼看步惊云已來不及閃避,倏地,一塊小石破空划到,“啪”的一聲,木劍就在距步惊云眼前數寸給來石一彈,霎時一斷為二!
  与此同時,一條魁梧的身影已如疾矢般飛身上前,梧覺和桐覺不未及瞧清來者是誰,兩張臉蛋已給那人“劈啪劈啪”的打了四,五記耳光。手中斷劍亦于慌亂中掉到地上。
  來者正是霍步天,他其實早已回來,但剛巧碰見三個儿子大打出手,一時好奇想看看步惊云的身手究竟如何,于是避于一旁觀戰,此時只見他橫眉怒目,暴喝道:“畜生,以眾凌寡,胜之不武,我向來怎樣教導你倆練劍之道?”
  二人早給父親打至頭昏腦脹,現下更听見其厲聲斥責,一時羞愧難當,低下頭噤若寒蟬。
  “快給我滾!我不想再見你們!”霍步天怒道。
  悟覺和桐覺怎敢不從,二人猶如喪家之犬,悻悻然离去。
  霍步天隨即回頭察看步惊云有否受傷,才發覺他震斷桐覺木劍之手臂竟然絲毫無損,不禁放下心頭大石,腦際繼而浮現适才他与自己儿子對拆時的身形和劍法,心想此子僅是每天在旁觀看,便已有此等成績,愛才之情油然而生。脫口贊道:“惊覺,看來你极具練武的天份,難怪當初我第一眼看見你,便覺你有一股特殊的气質!”
  步惊云雖聞贊美之辭,可是臉上毫無半點喜色,霍步天也不介怀,道:“倘若你愿意的話,那打從明儿開始,我正式傳你劍法,如何?”
  他一邊說一邊留意步惊云的表情,卻見他悄無反應,遂接著道:“不單是教他倆兄弟的入門皮毛,還有我家傳的霍家劍法!他倆根本沒有這樣的資質,只有你,你一定可以盡將霍家劍法融會貫通!”
  他獨具慧眼,滿腔熱誠,一心希望此子能夠點頭答應,誰知步惊云只冷冷的掃了他一眼,跟著便轉身回走。
  霍步天知其并不接受,情急之下,即時喝止,道:“慢著!”
  步惊云并未因他的喝止聲而稍作停留,霍步天見叫他不住,人急生智,忽然道:“惊覺,我還記得你曾經說過,不需要別人同情,你……可以嗎?”
  這句果然生效,步惊云立即頓足,可是仍然沒有回頭。
  霍步天道:“一個人若有如此的傲骨,确實不錯!但假若沒有武功本事,真才實料,那么,當遇上困難和危險時,仍是難免要倚仗他人幫忙,終須還是接受別的的同情!”
  他的言辭一針見血,步惊云雖然沒有回頭,但霍步天卻瞧見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他深知這個孩子极難心動,于是繼續勸道:“尤其是你!你天性孤僻,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只有我這個不是父親的父親!我在世時尚可照顧你,保護你,但若我死后,你怎么辦?”
  步惊云維持沉默。
  “我早知你性恪倔強,不輕易接受別人的恩惠,我亦十分欣賞你這种性恪,而且更欣賞你的資質!所以才想傳你霍家劍法,因為……我要你以后能夠自己保護自己!”
  步惊云依舊一片沉默。
  霍步天見費了不少唇舌,還是無法打動步惊云,心中難免泄气,逼于無奈道:“我知你不喜言語,故此你若愿意學習霍家劍法的話,話毋用多說,只須回過頭來,若然不愿,你這就回房去吧!”
  他一邊說一邊全神注視這孩子的背影,私下閃過諸般揣測,到底他會否回頭?他不用再揣測,他忽然得到了答案。
  因為,他已經看見了步惊云的臉,也看見了他的眼睛,他那雙自出世以來便一直冷漠如冰的眼睛。
         ※        ※         ※
  由那時開始,步惊云便跟著霍步天學習霍家劍法。
  他仍是不言不語,每次在學劍時只是默默聆听霍步天講述用劍要決,及觀看其將霍家劍法示范,許多時候,霍步天僅將劍式使上一次,步惊云便立即能夠再演一回,可知其記心甚強。
  霍步天隨后更教他把劍訣融于劍法之內,步惊云雖是小孩,但拿捏之准繩,居然十分到家。悟性之高,不亞于一般學劍十年之士。
  再者,霍步天還發覺這孩子有一個很大的优點,就是堅定不移,他每天都是努力不懈地練劍,即使霍步天要遠行時亦風雨不改地自行練習,從不間斷,絕不像他那兩個親生儿子般疏懶。
  所以在短短一年之間,步惊云已盡得霍家劍法和劍訣的所有真傳,只是內力尚淺,火候未足而已。霍步天認為只要他持之以恒地不斷練習,假以時日,必定會有一番作為。
  那時候,步惊云還只有十歲。
  霍步天深感滿足,他知道,自己將霍家劍法傳給步惊云,這個決定絕對沒錯。然而,他也不是全無顧慮,因為他發覺在步惊云那雙冷眼下,隱隱透著一种戾气,這戾气似是因其受盡多年冤屈累積而成,終有一天會像山洪般爆發出來,屆時,這孩子的殺性定然會日益增重。
  因此,有一回在和步惊云練劍的時候,霍步天對步惊云道:“惊覺,這套霍家劍法說高不高,說低不低,不過劍旨卻以仁義為本,目的在于救人自救,我希望你能應承我,將來切不可用此劍法殺人!”
  他此番說話其實只想步惊云他日若然有成,就必須抑制心中戾气,不可濫殺無辜!
  步惊云沒有回答,但亦沒有搖頭。
  霍步天當然明白,這個孩子若不搖頭,亦即默許了。
  他稍為安心,其實,他早覺得在步惊云那雙冷眼下并非全是冷意,這孩子只是不懂得和別人相處而已。
  每次當霍步天看著步惊云一心一意,聚精會神的練劍時,他總會念起這孩子自出娘胎以來的多年辛酸。
  他的父親早死,他的娘親恨他,他此刻又常自覺寄人篱下,短短十年的小命,從沒得到半點關怀和諒解,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同情,可是他偏偏不需要別人同情。霍步天心中暗下決定,只要他在生一日,他一定會克盡父職,好好養育和提攜這個孤獨的孩子,他更使步惊云重過正常人家的生活,他要使他幸福。
  只要他在生一日……
  然而,獨特的孩子總有异于常人的命運,一切一切,都不可以擺脫!
  云已無常,可惜,世事,更是無常。
  終于有一天。
  惡運來臨!
         ※        ※         ※
  那天,霍步天一早已在打點著庄中事務。在日后便是他的大壽,他遂吩咐府中婢仆各辦其中,正忙個不可開交之際,霍家庄那高而堅厚的鐵鑄巨門驀地被人一腳踢翻,這條腳的主人竟然是個跛子!
  只見硬闖進來人人体形肥胖,模樣古怪,左足已廢,足斷處換上鐵拐,一蹦一跳地躍進來,整個人看來就像是一頭會跳的豬!
  霍步天一見此人,不禁眉頭一皺,當即問道:“這位兄台,我霍家庄与你素無過節,何解不請自來,破門而入?”
  那怪人嘿嘿獰笑兩聲,神態猥鎖,道:“你爺爺我是烈焰雙怪之老二赤鼠,此行是奉霸業万載的雄幫主——雄霸之令,前來報訊!”
  霍步天一聞雄霸之名,臉色陡變,轉瞬化青,看來此雄霸并非等閒之輩!
  這雄霸原來是近年逐漸威懾江湖的一代大幫天下會之幫主!据聞他在崛起之初,已有雄霸天下之野心,遂易名換姓為雄霸,矢言成為一代梟雄,其真實姓名不詳。
  近年來,雄霸此人不斷鏟除异已,亦不住招攬武林中人,以求增強自己勢力,來對抗江湖中另一大幫“無雙城”想不到,雄霸會看中霍家庄。
  霍步天強作鎮定,問:“所報何訊?”
  赤鼠詭譎地笑了笑,道:“雄幫主有令,命霍家庄即日歸降,納為天下會其中一員,此后世世代代盡忠于雄幫主,不得有違,否則……”
  “否則又將如何?”霍步天正色問。
  赤鼠瞪目不轉,一字字道:“要把你霍家庄殺個——雞犬不留!”
  霍步天冷笑。
  他亦不作細想,立即義正詞嚴地回答:“好!你這就回去告訴雄霸!霍家庄向來与世無爭,僅以濟世助人為已任,絕不愿牽涉入此等江湖的權力斗爭之中,更不想接受貴幫招攬。”
  赤鼠道:“好大的口气!你這是有敬酒不喝喝罰酒了?”
  霍步天不答,臉上流露一股凜然正气。
  赤鼠嘿嘿一笑,道:“那就讓老子先試試你這究竟有多大能耐?”
  赤鼠說罷提掌運勁,猝然向霍步天擊去!
  霍步天見他适才一腿已可將霍家那道鐵門踢翻,可知內力深厚异常,豈敢怠慢,急忙縱身一躍,避過來襲,赤鼠這一掌于是擊在其身旁那張圓桌之上。
  “砰”然一聲,圓桌頓時被赤鼠轟個粉碎,余屑更夾著火舌向四面八方飛散,眾家丁婢仆登時被嚇得雞飛狗走!
  “烈焰神掌?”霍步天乍睹此掌威力,不禁動容,蓋因其生性不好斗爭,僅于助人脫困時才用劍,平素大都不會佩劍在身。此刻強敵當前,一個劍手居然身無一劍,情勢凶險万分。
  赤鼠打個哈哈,道:“霍老頭,你如今怕了吧?”說著再行鼓動雙掌,瘋狂向霍步天拍去!
  霍步天本以劍馳名,并不擅長掌法,在未摸清對手功力之前,不宜空手硬拼,于是左閃右叫避,赤鼠雖然掌影此起彼落,變招甚速,可是霍步天身法奇快,赤鼠掌掌落空,一時間未能得逞。
  兩人一攻一避,斗到內堂門外,就在此時,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從內堂步出。
  霍步天急瞥之下,只見那身影正是步惊云,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呼道:“惊覺!快躲開!”
  步惊云恍若充耳不聞,反向他們這邊走來。
  赤鼠听見霍步天适才如此叫喚此子,心知這孩子絕不簡單,或許擒下他便可威脅霍步天就范,當下改變主意,化掌為爪,逕向步惊云抓去!
  步惊云竟然毫不惊怕閃避,就在赤鼠侵近,快將触及其衣角之際,他倏地把手從后送前,送的不單是手,還有一柄短身匕首,直刺向赤鼠的心窩!
  這樣一送,正是霍家劍法其中一式——蕩气回腸,赤鼠不虞此十歲小子忽然出劍,更不料他冷靜若此,這一劍落位之准,縱是他如此的高手亦難閃避,惊愕間猝使一個鯉魚翻身,尚幸步惊云手短劍短,此招他險險避過,但赤鼠胸前衣服已給刺破,狼狽已极!
  然而赤鼠不愧為頂級殺手,應變奇速,雙足著地同時,烈焰掌勁又再如浪般涌出,猛然向步惊云額頭拍下。
  步惊云縱然資質极高,但畢竟是個小孩,适才一擊不中,變招自然不及赤鼠那樣老練且快,決計避不了赤鼠這一擊,倘若挺掌相抗,以他微弱功力,更是螳臂當車!
  眼看赤鼠一掌便要把他的小腦轟個稀爛,驀地,一條魁偉的身影閃電攔在步惊云身前,此人正是霍步天!
  他心知烈焰掌法厲害,本不欲正面和赤鼠硬拼,只想退回房中取劍迎戰,但見此刻步惊云命在毫發,一時情急之下,奮不顧身搶前,以自己身体為他擋這兩掌!“砰”一聲,烈焰掌勁結結實實地拍在霍步天的胸膛上,瞬息發出碎心巨響!
  赤鼠臉色一變,反被霍步天震退丈遠!
  霍步天則沉馬穩站,靜立不動,在他衣襟之上,深深印下兩個焦灼的掌印。
  過了良久,赤鼠這才回過血气,盯著霍步天及其身后仍是木然的步惊云,喘息道:“好一個……處世不惊之小子!料不到霍家庄竟出此异稟之人。”
  霍步天略露引以為豪之色,卻依然不失劍客風范,道:“犬儿僅學得霍家劍法之粗淺皮毛,赤兄承讓了。”
  赤鼠道:“你且別得意,下次老子再來之時,將會与我大哥蝙蝠一起前來,屆時合我烈焰雙怪之力,必定把你霍家夷為平地!”
  霍步天冷冷還他一句,道:“倘若你真有料子的話,何不現下再來動手?”
  赤鼠臉上陣青陣紫,似有隱憂,悻悻然道:“嘿!你們等著瞧吧!”
  說罷運起鐵拐彈跳而去。
  赤鼠去后,霍步天一直鎮定的面容驟變鐵青,一顆顆斗大的汗從他額角源源流下,他忽然猛烈地用手撫著胸口,痛得頹然跪倒!
  婢仆們見狀即上前攙扶,同聲道:“老爺,你沒事吧?”
  霍步天口角滲出一絲鮮血,咬緊牙根,強忍著痛楚道:“好歷害的烈焰神掌!不過我霍步天絕不相信,單憑他兄弟兩人便可以把我霍家庄夷為平地,有膽便來吧!”
  步惊云卻默然無語,他只是定睛看著霍步天襟前那兩個掌印,仿佛那兩個掌印才是最值得他一看的東西!
         ※        ※         ※
  赤鼠這兩掌當真是非同小可,霍步天在房中閉關療傷已然過了兩天。
  烈焰雙怪乃是江湖中的一級殺手,大哥蝙蝠一手烈焰刀法,江湖中人聞之喪膽;二弟赤鼠則擅長烈焰神掌,出道以來亦從未失手,二人自歸順雄霸旗下之后,气焰益盛,驕橫囂張,殺人更多,更狠。
  這次霍步天与赤鼠匆匆一試,由于沒有使劍,只用身軀硬拼之下,立受重創。然而霍步天雖是身負重傷,信心卻未減分毫,因為霍家劍法亦非等閒,倘若有劍在手的話,未必就會輸給此二怪!
  當前急務,必須先行療妥傷勢,以免他倆伺机來襲。
  不過赤鼠當天离去時臉色發青,霍步天暗中推詳,論理赤鼠的傷勢比他更重,大概也需五,六天方可痊愈,到時也已過了他大壽之期。
  他一邊運功療傷,一邊思量,正在全神貫注之間,突然一雙手在其背門輕輕搓揉。
  他心中一惊,但隨即感到那雙手并無襲擊之意,可能因為他在運功療傷之際,感覺較為麻木,兼雜念叢生,否則絕不會對進來的人渾然不覺。
  縱是如此,這個人也是踏地無聲,手腳頗輕。
  那雙手在霍步天的背門不斷搓揉,霍步天只感到說不出的舒服受用,渾身舒暢無比,可是回心細思,這种搓穴法似是他霍家真傳,他兩名儿子天性愚鈍,未能領會,只有他第三個儿子……
  霍步天突地心神一動,立時收攝運功气息,回首一望,背后的人竟然是步惊云!
  “惊覺”他深深感到意外,因為眼前除了步惊云外,還有一碗藥茶已端到桌子之上。
  這就是冷面背后,真真正正的步惊云!
  這就是霍步天一直在期待著的步惊云!
  步惊云依然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端起那碗藥茶,遞給霍步天。
  在身子如此虛弱的時刻,霍步天但覺一股熱血攻心,眼眶一濕,道:“孩子,這藥……是你煎的嗎?”
  步惊云點了點頭。
  霍步天感极而笑,緩緩接過那碗藥茶,跟著大口大口地把茶灌了下去。茶是苦的,可是他卻甜在心頭。這碗茶,代表了步惊云的心!
  他把茶一口喝盡,凝目望著步惊云,他終于感到這孩子眼中的冰雪已然融化,一切盡在不言之中。此刻,步惊云已真正成為他的儿子了。
  他的淚在眼眶內不斷打滾,似要奪眶而出!為怕在孩子面前老淚縱橫,霍步天避開了步惊云的目光,道:“謝謝你!”
  步惊云微笑不語。
  他的笑,就像是冬天里的和風,絕對不可能會發生。
  可是卻偏偏發生在霍步天的眼前,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看見步惊云的笑容。
  也許,亦是最后一次。
  步惊云似是不想再打扰他運气療傷,正欲退下。
  當他退至門邊時,霍步天忽然道:“惊覺,明天便是我大壽之日,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可以不像往昔般獨個儿躲在房中,我希望你能換上像樣一點的衣裳,坐在筵席之上,讓我把你介紹給所有親朋們認識,我霍步天有一個了不起的儿子!”
  在霍步天的心坎深處,原來只得這個如此平凡。如此微不足道的心愿?
  步惊云沉默良久,終于點了點頭。
  這個孤僻獨特的孩子,到了最后,也甘愿入群了。
  霍步天不禁老怀安慰。
         ※        ※         ※
  眨眼之間,已是霍步天大壽當晚。
  霍家的大門早已修妥,一如五年前霍步天大婚之夜,依舊張燈結彩,鑼鼓樂聲喧天震地,吉慶滿門,好不熱鬧!
  到賀的賓客盡非武林中人,全屬霍家庄的親朋好友,只因霍步天的新傷初愈,雖然有點吃力,但仍有一臉笑容,他是由心笑出來的。
  因為,就在今天,他要所有的賓客都知道,他還有一個儿子——霍惊覺。
  百忙之中,福嫂忽地趨前,急道:“老爺,不得了啦!,小少爺不見啊!”
  霍步天不由得一怔,呆了半晌才懂得說話,道:“什么?”
  福嫂道:“剛才我想拿套新衣給小少爺替換,才發現他房中已空無一人。”
  在旁的梧覺和桐覺听見如此情形,難免幸災樂社禍,桐覺悟在梧覺的耳邊說:“大哥,看來油瓶是因怕要面對這樣多的人,才不知躲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梧覺目露鄙夷之色,道:“畢竟,狗始終是狗,怎可以用兩腿走路?”
  縱然二人只是竊竊私語,但以霍步天的功力,豈會听不到此番說話,當下不禁雙眉倒豎,目光如炬望著自己兩個儿子,道:“狗口長不出象牙來!”
  二人但老爺所言,臉色一紅,也沒多話。
  霍步天目露堅定神色,道:“我絕對信任這個孩子!他昨日既已點頭,便絕不會食言反悔!福嫂,你再到外面去找找他!”
  福嫂見老爺如此堅信不移,只得唯命是從,正想舉步出門,斗然間,十數名家丁如斷鳶般給拋了進來。
  十數名死了的家丁!
  眾賓客乍見那些家丁們血淋淋的尸首,不禁嘩然尖叫!
  霍步天心中一寒,他一眼已瞧見這些家丁全都死于刀法之下,操刀者刀快且准,全是一刀致命!
  惊愕之間,兩條人影已驟現門前,其中一個赫然是那天來招降的赤鼠,另一個容貌枯槁,雙目失明,然而馬步沉穩,顯見是一流高手。
  赤鼠已一馬當先,大步上前,向霍步天咧嘴笑道:“恭喜霍庄主大壽之喜!”隨即又哭喪著臉,轉調道:“更賀喜霍庄主滅門之喜!”說罷突然舉掌發勁,向那群賓客身上轟去!
  烈焰掌法霸道無倫,那群賓客又不諳武,掌風掃過他們身上,迅速著火,頃刻之間,不少人慘被焚身,慘號撕天!
  霍步天眼見他出手如此凶殘,怒道:“你們只是沖著霍某而來,別要濫殺無辜!”
  赤鼠道:“霍老頭,雄幫主早已下令要把霍家殺人雞犬不留!今天在霍家庄內的所有人,絕對沒有一個能夠活著出去!”
  霍步天道:“好狂妄!你的傷已經痊愈了?”
  赤鼠嘻皮笑臉地道:“承蒙霍庄主關心,小弟的傷早已為吾兄所治!”
  霍步天的目光這才移往那瞎子身上,問:“這位一定是聞名江湖的蝙蝠先生了?”
  蝙蝠冷笑,答:“正是。”
  “江湖傳言,蝙蝠只為銀兩殺當事之人,絕不干賠本買賣而殺害無辜,不知此話當真?”
  蝙蝠冷靜地答:“當真”
  霍步天深深歎了口气,道:“那霍某今天當可放心,蝙蝠先生不會殺害這里的人,這只是我与你們之爭!”
  蝙蝠道:“你錯了。”
  霍步天一愣。
  “此處所有人頭都有价,雄幫主說,一干人等,頭顱均值三千兩!”蝙蝠道。赤鼠插口道:“而你,霍步天,你的頭顱值三万兩!”
  “兩”字出口同時,赤鼠已騰身而起,又再沖向人群,揮掌便要將眾擊殺。
  霍步天大吃一惊,急忙拔出佩劍,奮不顧身地揮劍抵擋赤鼠擊向賓客的攻勢,豈料在旁的蝙蝠同時出手!
  刀光一閃!
  這一刀,逼開了霍步天的一劍,赤鼠頓沒阻撓,掌勢迅速轟向眾人身上!
  瞬息之間血花四濺,凄歷异常!
  霍步天心中顧慮眾人安危,心神一分,“刷”的一聲,已然給蝙蝠划中一刀……
         ※        ※         ※
  應在霍家庄殺戮連場的當儿,步惊云正在距霍家庄不遠的小山崗伺伏著。
  他在等,靜靜的等。
  靜靜的等,似乎是他最大的專長。
  自出娘胎以來,他已等了十年,他一直在等到一個真正關怀和了解自己的人,這個人可以是一個父親,或許是一個母親,甚至是一個知已,一個朋友!
  他終于等到了霍步天這個父親,故此他不需要再等候任何人的出現,今天,他只是在等另一樣的東西——一頭狐狸!
  步惊云每日均會在此小崗上靜坐片刻,每逢夜色漸濃時,一頭全白的狐狸總會到此山崗上閒逛,于是他今天便藏身在草叢內,靜候著它的出現。
  這頭白狐,將會是他送給霍步天的賀壽禮物!
  步惊云如此作,并非希望霍步天在賓客面前稱贊他,而是希望他能在賓客面前以子為榮!而在把這頭白狐送給霍步天的同時,他更會喚一聲爹,這將會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聲爹!
  昨日替霍步天搓穴時,他本已想喚他作爹,不過回頭一想,如果在壽筵時才首次喚他,霍步天定會倍添開心。
  就在他想得出神之際,那頭白狐已施施然踱至。
  它一邊閒踱一邊覓食,猶不知自己已招殺身之禍。
  驀地,一柄短刀從草中飛出,正中那頭白狐腰腹之間,它登時慘嚎一聲,四足發軟仆跌,掙扎了几下,終于不再動彈,玉殞香消。
  步惊云此時便從草叢中躍出,臉上彌漫著一層戾气!
  他本不想下此殺手,可是為了使霍步天高興,也顧不得這許多!
  就在他把短刀抽离那白狐的腰腹時,不遠的霍家庄忽然烈火焰沖天,漆黑的夜空恍似飄蕩著血紅的流蘇,就連步惊云所處的小山崗亦給照得通紅。
  步惊云极目遠眺,只見霍家庄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
  天,怎么會這樣的?
  他的心不禁向下沉,他忽然記起那天赤鼠奉雄霸之命來招攬之事。
  當下刻不容緩,隨即掮起那頭白狐,疾奔回去。
         ※        ※         ※
  血,恍如河水般涌出門外!
  門前懸著的那對大紅燈籠,也給沖出門外的火舌燃著,不得不倒在一旁自我焚身。
  与世無爭的霍家庄在頃刻之間,慘變人間地獄!
  縱使眼前是血河火海,步惊云亦無所畏懼,他誓要跳進這人間地獄中,尋回他惟一的父親——霍步天!
  沿路所見,地上滿是被火燒焦的尸体,步惊云發現悟覺和桐覺的尸体正在火堆中焚燒著,還有福嫂,還有經常在霍家庄出入的所有人,他知道,這一切全都是赤鼠的烈焰神掌所為!
  不單是赤鼠,還有其兄蝙蝠,和那個元凶雄霸,是他們把霍家庄變成人間地獄!
  縱是慘變陡生,步惊云的臉容依然鎮定如常,他只是忙著在火海中左穿右插,他一定要找回霍步天,他要把肩上的白狐送給他,他還要叫他一聲爹……
  熊熊火海之中,步惊云終于隔著火望見了霍步天。
  霍步天正与蝙蝠及赤鼠周旋著,整個霍家庄,僅余下他一人在獨力應戰。
  所有人都死光了,他身上也滿是刀傷及掌印,他已距死不遠,必敗無疑!
  他還在打什么?他為什么仍在強撐下去?
  是否,他仍在等一個人?還是因為他仍未發現他的尸体,他的心始終在記挂著一個儿子?一個不是他儿子的儿子?
  他死心不息……
  就在霍步天一個轉身,剛想擋開蝙蝠一刀時,他那滿布紅筋的眼睛,隨即看見了他!
  步惊云冷靜地卓立著,仍是掮著那頭白狐,霍步天于此閃電般之間,他忽然明白了。
  這孩子并沒失信,也并沒有令他失望。
  他只是回來得太早了,他應該待烈焰雙怪离去后才回來。
  步惊云已無法控制心中那份沖動,無論自己生死与否,他也要扑上前去,他要叫他一聲爹!這抑壓多時的一聲爹,他一定要叫出來,他一定要霍步天听見!
  但當他剛想蹈火而過時,突听霍步天“吼”的一聲,蝙蝠的利刀已貫穿他胸膛而過,接著紅刃抽出,蝙蝠閃電加一刀,霍步天的頭顱赫然被斬下,一碌一碌地滾到步惊云跟前,他的眼睛仍然充滿暖意,像是在叫步惊云快點逃……
  步惊云的血像是即時凝結,他想尖叫!怒叫!狂叫!
  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可是他一個字也沒法叫出來,他只是呆呆地望著腳下霍步天的頭顱!
  即使現下可以叫出來,亦已經太遲了。
  這個曾經對其百般愛護,使他感到人間仍有半點溫暖的人,如今再不能收到他的賀禮,再不能听到他的任何呼叫和說話!
  他后悔,后悔自己為何在霍步天生前不和他多說几句話!直至他死為止,他只對其說了三句話!
  只得三句話!
  是誰毀了這個他栖身的家?是誰把他快可到手的幸福摧毀?又是誰將他再次推下無邊寂寞的深淵,每晚都在苦候著遲遲未至的黎明?
  是眼前這兩個滅絕人性的凶手!還有那個天殺的雄霸!
  步惊云沒有呼叫,因為根本無人再會理睬!
  仍然沒有眼淚,因為哭泣已無補于事!
  他惟一想的僅是報仇,為霍步天報仇!
  仇恨之火迅速在他体內奔竄,然而他小小的身子竟未因而顫抖,他的小臉比身上更為平靜,死寂。
  最可怕的憤怒,最可怕的仇恨,正是面上木無表情,五內卻在絞痛翻涌之境!此時,蝙蝠已一邊用衣角拭抹刀上的血,一邊道:“嘿!只怪你不識抬舉,否則你霍家庄七十二口便不用遭殃了!”他說著在霍步天身上踢了几下。
  赤鼠則奔前欲拾回霍步天的頭顱,好回去向雄霸覆命,但見步惊云一個小孩靜立當場,奇道:“咦?又是你這小子?你還沒有死?”隨即運勁欲一掌爆其腦門,步惊云居然不閃不避,更轉身以背上的白狐擋他來招,赤鼠料不到他有此一著,縮手不及,手掌已插進白狐体內,且還給白狐的身体緊緊箍著,一時間抽手不得!
  就在此時,那邊的蝙蝠突然道:“老二,快拾起那家伙頭顱,回去獻給雄幫主!”
  步惊云乍听蝙蝠所言,登時明白他倆的動机。他絕不能讓父親的頭顱落在仇人手中再受屈辱,于是猝然俯身在地上打滾,順手一推,竟將霍步天的頭顱推進火海中!
  他深信,霍步天也是宁為玉碎,不作瓦全!
  赤鼠見霍步天的首級被推進火海之中,不禁惊呼一聲,因為雄霸向來心狠手辣,若然不見霍步天的頭顱,決不會放過他兄弟倆,于是不顧一切,即時展身躍進火海之中,誰知火海旁已有一條小小身影提著刀向他落在地上的方位迎去。
  赤鼠做夢也沒料到步惊云有此一著,“刷”的一聲,那刀竟然穿心而過!
  “大哥!”赤鼠在死前猶在殺豬般嘶叫,他終于得到了報應。
  蝙蝠縱然听覺靈敏,一直卻因步惊云呆立不動,所以不知場中已多了一個小孩,此刻惊聞赤鼠慘叫,隨即分辨方位,赶上前捉著步惊云,喝問:“你究竟是什么人?”
  “霍步天之子——霍惊覺”步惊云一定要讓人知道霍步天還有一個至今還未叫過一聲爹的儿子。
  蝙蝠勃然大怒,道:“好!斬草除根!你這就赶去陪你老爹吧!”說著一腿將步惊云重重踢向一旁的石獅上,石獅當場粉碎,可知蝙蝠的腿勁何等惊人,這一腿步惊云委實吃得不輕,當下便要昏厥。
  昏厥之前,他看見蝙蝠的刀已朝自己劈了過來,好毒的刀!他自知避不了這一刀,他死定了!
  就在間不容發之際,他突又看見了塊小石子破空飛至,“當”的一聲,竟輕易地把蝙蝠手中兵刃彈脫!
  蝙蝠是用刀高手,拿刀之穩,斷不會被人單用石子便可將刀彈脫,而且与此同時,他的巨骨穴,曲池穴,和肩井穴已然被點,全身立即動彈不得!跟著此三穴赫傳出“喀勒”聲響,蝙蝠“吼”的一聲,心知自己畢生功力盡數被廢!
  步惊云的腦海已開始迷糊,但仍听到一個小孩的聲音道:“師父,這孩子可怜得很,讓我們救救他吧!”
  一個沉厚的聲音應道:“好。”
  當下,步惊云感到被人抱了起來,來抱他的人是一個白衣小孩,那孩子有一張十分可愛的臉。
  他終于昏了過去。
  在旁的蝙蝠渾身在冒著冷汗,因為當今武林之中,從沒有人可在一招之內把他輕易制住,且還廢了他的武功,就連被譽為武功蓋世的天下會雄幫主亦不行。此人卻可在舉手投足間輕易辦到,可知武功高絕!他本可以一掌便致蝙蝠于死地,但并沒如此。
  蝙蝠還感到身旁一陣柔風吹過,他耳覺极敏,細听之下,知道那絕世高手和他的徒儿已抱著霍家幼子离去。可是,蝙蝠卻并沒有松一口气,因為他如今武功被廢,又不能帶著霍步天的首級回去向雄霸覆命,他心中知道,自己已無异是一個死人!
  試問一個死人,可還需要松一口气?
         ※        ※         ※
  秋色八月,霧鎖煙濃,在那煙霧深處,有一條水聲潺潺的小溪,小溪之畔,兀立著一間朴素石屋。
  時近中秋,石屋四周的楓樹漸紅,碧水縈回,襯得這間石屋更是孤絕,迷离。
  當步惊云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第一個感覺就是,他還沒有死,他還有复仇的机會!
  第二個感覺就是,他身處的這間屋子,布置得相當簡洁素淨,屋子的主人定是一個不拘小節,性情孤高的人。
  他記得自己在昏迷之前,是被一個白衣小孩所救,還有他听到一個沉厚的男子的聲音。
  到底是誰把他救回來的呢?誰有這么惊世駭俗的武功。可以從蝙蝠如此厲害的殺手刀下將他救出?
  步惊云也不多想,只是緩緩坐起,隨即感到渾身酸軟無力,顯見新傷未愈,不過他仍是勉力下床,游目四顧,發現室門半啟,在那半啟的斗縫中,他可以瞥見門外是一排低矮的篱笆,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在那昏黃的夕陽下,一個小孩正蹲在篱笆旁喂飼數只雛雞。
  這孩子正是那個白衣小孩!
  那個白衣小孩忽地回過頭來,瞧見步惊云已下床,連忙向大門彼端道:“師父,那孩子醒過來啦!”
  他朝著說話的那邊剛好被門遮蓋,所以步惊云瞧不見他和誰說話,只听見門后傳來一個聲音道:“嗯,那你便拿桌上的藥給他服下吧!”他的嗓門低沉而渾厚,卻又有股令人安詳的感覺,步惊云自然認得他的聲音,正是這個人救了他!
  白衣小孩點了點頭,即時奔進屋內,把桌上的一碗藥端到步惊云跟前,微笑道:“你已昏迷了一晝夜,先喝下這碗藥吧!”
  至此,步惊云才看清楚那小孩的臉,眼前這人朗目疏眉,年紀和自己相若,但臉上卻流露一股溫文爾雅之色,比之自己的蓬頭垢面,粗衣麻布,猶如公子与走卒之別!
  然而步惊云并沒有自漸形穢,他根本毫不在乎,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瞧著那碗藥。
  藥色濃而墨黑,深不見底。雖是一碗尋常的療傷茶,但在那茶水當中,他似是看見了霍步天的倒影,他忽然念起在霍步天大壽前夕,他也曾親自為其煎了同樣的藥。
  可惜,此際藥茶無异,人卻已不在……
  一念及此,步惊云的心頭不禁一陣抽痛!
  白衣小孩見他一言不發地呆望著那碗藥茶出神,并無伸手接之意,似是對自己頗為防范,遂道:“別怕!我叫劍晨!我和師父對你并無惡意,此藥只是助你快些复原罷了!”他的談吐异常誠懇,可是步惊云因在憶念著霍步天,霎時間竟然沒有回答。
  劍晨見他沉靜若此,也感愕然。
  就在此時,那個沉厚的聲音突然又在門邊響起,道:“你受傷非輕,卻可在晝夜間醒轉,可見体格非凡!”
  步惊云回頭一望,但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已悄無聲息地步進屋內。
  那漢子正背對屋外夕陽,昏黃的夕陽映照下,步惊云僅見那漢子一身烏黑素衣,唇上蓄著稀疏小胡,雙目流露一种令世人不敢侵犯的孤高威儀。神情似冷非冷,似暖非暖,像已飽歷無限滄桑……
  步惊云隨即神為之奪,心想世間竟有此等气度之人。霍步天比這此人,是多么的平凡,可是他還是惦記著霍步天,和霍步天的每一句話……
  那黑衣漢子也是定睛注視著這個滿臉冷意的孩子,他意外發覺,這孩子的眼中除了冷意外,還帶著無限的哀傷,那是一种無法言喻,深入骨髓的哀傷。
  黑衣漢子本是不喜多言,此刻乍見此子如此情形,不禁道:“無論多大的悲傷始終還是會逐漸過去,你還是要活下去的,何不先服下藥,待療好傷勢再說?”
  他的話像有一种令人難以抗拒的魔力,驅策著步惊云接過那碗藥。
  他把藥接過后便將之一口喝盡,并未因藥苦而動容,過去的十年,他已喝過不少苦,何懼再喝一碗?
  最重要的是先行療傷,最重要的是苟全小命為霍步天報仇。
  那黑衣漢子俟他喝罷,繼而問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漢子是救命恩人,步惊云不能不答,遂道:“霍惊覺!請問叔叔高姓大名?”他自認是霍惊覺,而不透露原名叫步惊云,僅為要紀念霍步天;隨即又記起要有恩報恩,于是一反常態相問黑衣漢子的名字。那黑衣漢子淡淡的道:“我沒有名字。”
  步惊云一愕,心想世上怎會有沒有名字的人?但也沒再追問下去,因為江湖异人不愿透露姓名者十居其九,他不欲強人所難。
  劍晨見步惊云開口說話,不由得喜极忘形,拉著步惊云的手,雀躍道:“好哇!終于說話了,我初時還真擔心你是個啞子呢!”
  步惊云從沒習慣与人如此接近,連忙甩開劍晨,怔怔的望而卻步著這個溫文誠懇的孩子。
  劍晨對他的防范不以為意,繼續問:“你既非啞子,那何以昨日遭逢不幸,不哭一聲啊?”
  童言無忌,劍晨不諳世故,只是自顧發問,步惊云本想如前般不答,但听其提及滅門慘事,忍不住道:“哭,根本無補于事!只有冷靜,才能伺机報复!”他自出世以來從沒哭過,故此這句話人由心而發,宛如細數家常一般,表情气定神閒。
  然而此話听在劍晨耳中,卻令他异常錯愕,他想不到眼前這個与自己同齡的男孩,性格會倔強如斯。
  站在一旁的黑衣漢子听罷,不置可否,過了良久,才道:“惊覺,你暫且先留下療傷再說吧!”
  步惊云輕輕點頭,他不點頭也不行,他已無選擇的余地。
  就是這樣,步惊云便在這溪畔小居暫住下來。
  他其實并不想寄人篱下,可惜天地雖大,一個怀傷的孤雛卻苦無立錐之地。
  寄人篱下總有諸般不便,就如這個小居,也不是全部地方皆可進入,劍晨曾對步惊云提及,他師父絕不許任何人進入屋后的一間石室,因為那里放著一些重要的東西!
  除此之外,這對師徒待步惊云尚算不錯,那黑衣漢子平日雖沉默寡言,但每當步惊云与其眼神接触,他就感到這黑衣叔叔并不討厭自己,更可能因步惊云与他同是不喜言語,兩人之間似乎存著一种奇妙的認同感。
  劍晨的性格則是較為積极,不過他對其師頗為敬畏,故此甚少和他說話。反而步惊云出現后,劍晨總愛找其聊天。縱然步惊云從沒張口答他,他似乎仍是樂此不疲,一聊便可聊上半天。
  從劍晨自述听來,步惊云才知道“劍晨”一名并非其真正名字,而是他的師父為其所取,原來黑衣漢子在納其為徒之初,希望此子的劍道修為他日能像旭日初升的晨曦一般,柔而不弱,光而不烈,故為他取名“劍晨”云云。
  他師徒倆雖是用劍,但步惊云自入住以來,從沒見過那黑衣漢子傳授劍晨劍法。
  劍晨平日大都在喂飼雛雞,打掃小居,而那黑衣漢子更是神秘,經常不知所蹤。
  然而有一天,步惊云曾見他閒极無聊地拉著胡琴。胡琴之音本已蕭索蒼涼,可是一經其手,琴音益顯蕭索,更添蒼涼,宛如傾訴著拉琴者無數顯赫的往事,無盡慘痛的回憶。簡直令人痛不欲生。
  那黑衣漢子心中竟有如此深的無奈蒼涼?瞧他那漸白的雙鬢,和那深邃的眼神,他的一切悲歡离合已經過去,他仿佛早已不應生于世上。
  他本應是一個已死的人!
  一個無姓無名的死人!
         ※        ※         ※
  就在步惊云住下來的第三晚,他終于發現了這對師徒的秘密。
  那晚,他本來早已就寢,可是睡至子時,忽然給一陣异聲弄醒!
  异聲來自屋外,他急忙悄悄推門,透過狹隘的門縫中看出去,竟發現那黑衣漢子正在園中教導劍晨學劍。
  月明星稀,皎洁的月色下,劍晨正手握木劍練得大汗淋漓,看來甚為辛苦。黑衣漢子則坐在一張竹椅上,默默望著徒儿練劍,并不作聲。步惊云發現劍晨的身形雖見生硬,但舞動著的劍法卻是精妙非常,每一劍皆蘊藏無盡變化和后著,實是深不可測。比之霍家劍法,不知還要高上多少倍。倘若劍晨能將劍式神髓盡數發揮,威力自是無窮。
  可惜步惊云僅見劍式,未聞劍訣,故此縱然能強記這些招式,也是徒然。
  就在此時,劍晨手中木劍舞至半途,斗地劍影交織,半空中霎時閃現無數縱橫交錯的劍光,凌厲無匹,好霸道的一劍!
  步惊云精神為之一振,忖道:“世間竟有如此好的劍法?”
  劍勢本在逐漸增強,可惜頃刻間突告轉弱,劍光亦隨弱勢冉冉消失。只見劍晨跪在地上不住喘息,黑衣漢子問道:“晨儿,你忘了‘悲痛莫名’的劍訣了嗎?”
  步惊云眼神一亮,原來此招名為悲痛莫名!
  劍晨面露愧色,搖了搖頭,當下把悲痛莫名的劍決念了一遍。
  步惊云但覺适才劍晨所使的劍式之中,以此招最為凌厲,最為可怕,此刻驟聞劍決,知道机不可失,即時把其默記于心。
  只听黑衣漢子道:“劍訣是念對了,但你卻仍未領會悲痛莫名的劍意,可惜,可惜!”
  劍意?步惊云心想,這一式竟然還有劍意?它的劍意到底是什么?
  劍晨也在咀嚼著師父此番說話,琢磨之間,黑衣漢子已然站起,道:“晨儿,此際你要以夜當日地練劍,你仍務須忍耐,否則難成大器。”
  劍晨早在擔憂師父會怪將下來,但听他如此說,不禁松了一口气,連聲稱是。那黑衣漢子突然朝步惊云那邊望了一眼,跟著便轉身回自己房去。
  黑暗之中,步惊云喃喃地把悲痛莫名的劍式和劍訣再念一遍,只覺此招奧妙無窮,但總覺當中還欠缺一些什么似的,莫非就是此招的劍意?
  如是這般,步惊云一連看了三晚,他的傷勢其實早已痊愈,然而仍未有离開此處之念,因為他已深深迷醉于這些精妙的劍術里。
  每一晚,劍晨皆是极其努力地練,其他劍法也已練得頗為精熟,可是偏偏就是那式悲痛莫名,總是使將不出。黑衣漢子也沒逼他,可是每當看見劍晨練對悲痛莫名時,他眼神中似隱含無限哀傷……
  直至第四晚,劍晨愈練愈糟,他先前所耍的劍招尚算純熟,到要使出悲痛莫名時,霍地手上一滑,手中木劍赫然墮地!在旁的黑衣漢子卻面不改容,一切似乎已在他意料之中。
  劍晨羞愧得無地自容,頹然跪下道:“徒儿不才,練了多晚,仍未能揣摸此招之竅門。”
  黑衣漢子并沒有即時回應,過了半晌才道:“悲痛莫名一式,須由內發外,憑心意會,晨儿,你何必操之過急?”
  步惊云瞧見二人如引情形,心中暗想:“這黑衣叔叔人劍法如此神妙,若能得其傾改囊相授,必定可將那元凶雄霸手刃。”
  說雖如此,可是如何才令那黑衣漢子收他為徒?
  他心中推想,倘若要那黑衣漢子收他為徒,就必須展示自己本身的資質和實力,如果能夠胜過劍晨,机會就更大,可是劍晨所習劍法极為高深,他自知霍家劍法非其敵手,幸而劍晨尚未熟練那些劍法,而自己則早熟霍家劍法,未必會敗!
  一念及此,步惊云心中升起一陣沖動,也不細想,拿起門邊一根竹棒便躍身而出!
  這一躍立時惊動劍晨,他不禁錯愕道:“啊!惊覺,你……你還沒有睡嗎?”心中思量步惊云到底有否窺見自己練劍。
  黑衣漢子卻冷靜如昔,似乎早已察知這孩子窺看了多晚,步惊云走到他跟前,突然道:“叔叔,我已得霍家劍法真傳,未知可否賜教?”
  他言辭簡單,來意卻最是令人明白不過,這句話是向劍晨挑戰!
  黑衣漢子望著步惊云那雙倔強的眼睛,考慮片刻,才轉臉向劍晨道:“霍家劍法以仁義為本,晨儿,你就和惊覺切磋一下吧!”
  劍晨面泛猶豫之色,道:“師父,惊覺傷勢未愈,恐怕我一時錯手……”說著朝步惊云望了一眼,只見他一臉悍然神色,并不如他想象的滿面病容。
  黑衣漢子道:“別怕!習劍多時,正欠缺臨陣經驗,試試何妨?”
  兩個小孩一听黑衣漢子所言,立時相互一望,凝神戒備!
  “但點到即止便可!”那黑衣漢子道。
  劍晨即站起,平劍當胸,流露一股劍客之气度,對步惊云道:“既然如此,惊覺,請指……”
  教字還未出口,步惊云已發先机,一劍頓時殺到!劍速之快,已超越他的极限,因為他自知霍家劍法不及對手劍法,惟有制敵在先,方有胜望,于是率先搶攻!劍于剎那間刺至劍晨眼前,劍晨雖是首次与人較量,卻無慌惶之色,相反更是鎮定自若。
  “啪”的一聲,木劍擋著竹棒,步惊云更給其反震開去!
  二人甫交手便优劣立見,劍晨在師父悉心栽培下,不僅劍法奇精,就連內力亦較步惊云略胜一籌,坐在一旁的黑衣漢子不禁心中暗贊:“晨儿气度從容,這一劍破得干淨利落!”
  步惊云則呆在當場,他料不到自信是最快的一劍也給劍晨擋開,且自己更被震退,霎時之間,一顆心一寸寸的向下沉去。
  劍晨禮貌地躬身一揖,道:“承讓。”
  步惊云心知難是其敵,可是現下認輸,便永無胜望,那黑衣叔叔更會瞧他不起。
  打,雖然會敗,但不打,就必敗無疑!
  心念及此,當下再使霍家劍法攻向劍晨,此番攻勢雖不及第一劍快,但出招縝密,勢道更是凌厲,招招絕不留情,然而劍晨身手异常敏捷,抵擋自如。
  黑衣漢子瞧見步惊云如此使招,心道:“惊覺節節搶攻,不留余地,這般辛辣,确是后輩中少見!”
  又見劍晨一直只守不攻,知他是在退讓,又想:“晨儿品性厚道,卻嫌略欠學劍者的進取心,實是美中不足!”
  正難分難解之際,步惊云見劍晨只守不攻,似在小覷自己,更激發他戾气盈胸,劍勢益趨狠烈!兩人對拆十余招后,劍晨心中暗思:“如此糾纏下去不是辦法!若給步惊云偶然尋著破綻便會一敗涂地,到時怕會有負師父之教養深恩,我不能敗!”劍晨既這樣想,頓將手中劍脫手擲出,再撞反彈向步惊云,正是其師所授的其中一式劍法——“莫名其妙”此招刁鑽巧絕,能以難以意料的方位回襲敵人,步惊云不虞有此一著,右腕隨即中劍,手中竹棒更被擊脫!
  “啪啪”兩聲,竹棒當場墮到地上,就像步惊云的心,也快要墮到地上粉碎!胜負已分?
  步惊云呆呆的站于原地,他敗了?還是以他的劍法,根本無法可以贏得劍晨?倘若敗給劍晨,他一切報仇的希望必將灰飛煙滅!
  他不甘心!
  霎時之間,他多年來的种种辛酸,与及霍步天的血海深仇,又再次填塞他小小的心坎,要他不能不發!
  他絕不能就此罷休,他要怨恨蒼天,怨恨命運!怨恨天地間的万事万物!
  恨恨恨恨恨……恨!
  就在此仇恨填膺的一刻,步惊云臉上驀地一陣清明,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對了!是劍意,悲痛莫名的劍意!他終于明白了!
  他閃電般地再拾起跌在地上的竹棒,躍上半空,他要再戰,他要不擇手段,甚至用上對手的劍法!
  仇深似海!步惊云背負著排山倒海的悲痛,瘋狂地使出這一式——悲痛莫名!頃刻,四周樹木竟似為之式所感動,沙沙作響,宛如怀著冤情的夜鬼在啼哭!
  悲与痛在步惊云的心中不斷充盈交織,他手上所使的劍影頓然化為縱橫交錯的劍网,舖天向劍晨蓋下去……
  劍晨見步惊云從半空扑下時所使的赫然是悲痛莫名,不禁錯愕當場!
  就連一向冷靜的黑衣漢子亦有少許變色,心想:“悲痛莫名?他竟能在暗里偷學,悟性奇高!”
  劍晨雖然惊愕,但不愧是練劍奇才,對手既用悲痛莫名,他自然便穩立地上使出悲痛莫名來抵擋,閃電間,地面又升起另一劍网,迎向步惊云的劍网!
  漫天劍网相碰,登時不絕發出“啪啪”的刺耳響聲!
  劍晨早已習練此式多時,本應較步惊云更為熟練,可惜,他自幼蒙師父悉心提攜,可說天生便是寵儿,他心中并無悲痛!
  一碰之下,他的劍网立即潰不成軍,手中劍亦給步惊云的劍网所制,步惊云順手一挑,木劍即時脫手,疾射向正在觀戰的黑衣漢子,劍晨大吃一惊,高呼道:“師父,小心!”
  那黑衣漢子一直都在看著二人同時使出悲痛莫名,似是未覺木劍已扑面而至,心中還在細想:“如果非因霍家劍法与我的劍法在造詣上實有一段距离,那么,以惊覺的資質,絕不較晨儿遜色,可惜,他的劍勢中卻含無比戾气,這股戾气將會令他……”想到這里,那柄木劍已如疾般刺至其眼前兩寸之位,他雖然一直未在意,此刻其目光卻閃電般落在木劍之上。驀地,整柄木劍竟給扭曲,墜到地上!
  他這一著以目曲劍,修為之高,當世無雙!劍晨怎料到自己師父的武藝已至如斯高深境界,步惊云更是惊絕,世間真有如此高人?倘若得其傾囊傳授,報仇指日可待!
  當下步惊云不再遲疑,他從不愿屈膝不前,但為霍步天,卻即時跪于黑衣漢子跟前,道:“請叔叔收我為徒!”他平素不善辭令,此時更是不知應該說些什么,只是痴痴地低下頭,等候黑衣漢子的答覆。可是過了許久,仍未見其回答。良久,忽听得劍晨道:“惊覺,起來吧!”
  步惊云這才翹首,發覺那黑衣漢子早已不知所蹤,眼前閃過一陣憂郁。
  劍晨怎會不明白其眼中之意,遂好言安慰道:“師父已回房休息去了,他既然沒拒絕你,就暗示一定會好好考慮的!”
  步惊云望著黑衣漢子的寢室,并沒作聲。
         ※        ※         ※
  夜涼如水。
  那黑衣漢子仍未就寢,他只是憑窗眺望著天上明月,念起一段前塵往事……全因為他今夜瞧見了步惊云使出那招悲痛莫名!
  他還記得,這一式,創于那一年……
  那年他劍術修為已達巔峰,聲望目隆,可惜在江湖中結怨太多,終于惹下禍端。
  某次他离家遠行,回來后竟發覺愛妻已被仇家所殺,他甚至不知道是哪個仇家所為,要報仇亦不知向誰報去!
  他緊緊抱著愛妻的尸首呆了三日三夜,不眠不食,傷痛欲絕,但卻欲哭無淚!他宁愿自己可以大哭一場,可是卻偏偏淌不出半滴眼淚……
  他這才明白,最大的悲痛并不需要淌淚,當一個人已到達悲痛的頂點而淌不出眼淚時,那份悲痛才是最難忍受的!
  就在第三夜,那夜下著滂沱大雨,他再難壓仰心中的悲痛,于是抱起妻子已在發脹的尸体奔出屋外,在暴雨中瘋狂地舞自己的劍!
  既然沒法痛哭,他逼得要將自己所有的悲痛盡情泄在劍上!
  他于是創出這一式為情而生的一劍——悲痛莫名,立把方圓十丈的所有物事悉數摧毀,雨點亦無法在其錯綜复雜的劍网范圍內著地!
  這就是悲痛莫名!
  其后,他因過度悲痛而悟到世事盡屬虛空,遂借死退隱,不再提起自己的名字。
  正因為悲痛莫名的創念原在于劍手心中的悲痛之情,劍意已凌駕于劍式及劍訣之上,故此用劍者心中愈是悲痛,便愈能發揮個中神髓,黑衣漢子感到劍晨苦無所成,皆因這孩子從未經歷變故慘事,心中實無悲痛,再練也是枉然。
  步惊云卻能于偷學后,再將自身不幸代入劍招之中,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這樣的一個孩子,若然悉心栽培,假以時日,必定能將劍道發揚光大!
  然而,他也明白在步惊云的冷面背后,還滿含屈怨,仇恨和戾气,似是未能忘卻前塵,倘若他一朝劍藝得成,恐怕……
  真是費煞思量,教,還是不教?
  他沉思半晌,心中忽然下了一個決定。
         ※        ※         ※
  翌晨,當步惊云剛剛下床的時候,便听見屋外傳來一陣异聲,于是走來看個究竟,只見劍晨已在黑衣漢子的教導下練劍。
  步惊云為之愕然,早前他倆為怕其識破而在夜半秘密練劍,如今卻公然于清晨練武,實令人大惑不解!
  劍晨一見步惊云,即時開朗地展顏一笑,道:“惊覺,你早!”
  那黑衣漢子一直背向步惊云,此際驀然回首,目光滿含暖意,道:“惊覺!你也過來這邊,瞧瞧晨儿練劍吧!”
  步惊云万料不到他會出言相邀,不由得忘形地應了一聲“是”,跟著便走了過去。
  那黑衣漢子溫然一笑,隨即教導劍晨,道:“劍法要訣,乃是形意相隨,不能徒具姿勢……”
  步惊云站在其身畔,一邊听著他侃侃而道,一邊看著劍晨舞個不停。
  這個黑衣叔叔的心意,他當然心領神會,臉上不禁泛起一絲少有的喜悅之色。這個黑衣叔叔似乎是繼霍步天后,第二個善待他的人。
  這次,他絕不能錯失机會!
         ※        ※         ※
  于是,步惊云每天都站在黑衣漢子身畔旁听,他只是旁听,那黑衣漢子并沒有直接教過他,也始終沒再說要正式收他為徒。
  步惊云反正已無別處可去,也樂得听其談劍論道,多學一些關乎劍道的東西。有許多東西是霍步天并沒提及的,譬如那叔叔會說,劍道的最高的境界并非人劍合一,而是人劍兩忘!步惊云連人劍合一亦不明白,更遑論人劍兩忘了。
  對其而言,劍法及劍訣已极博大精深,仿佛遙遙也學不至盡頭,更莫要妄想達至人劍合一或人劍兩忘境界!
  除了練劍以外,由于中秋佳節漸近,那黑衣漢子有回還帶他和劍晨到就近的市集辦貨,步惊云始知道他原來在這繁囂的市集內開有一間客店,名為“中華閣”
  中華閣?他如此的不平凡,卻是一間客店的老板,內情确是匪夷所思!
  回程的時候,三人經過一座破落的山神廟,劍晨忽爾童心大作,建議道:“師父,時近中秋,徒儿想往山神廟許個愿,可以嗎?”
  民間的風俗已深入民心,縱然是白衣的劍晨也不例外,黑衣漢子雖是不語,卻并不反對。步惊云似乎不大愿意踏進神廟,但亦沒有違逆。
  荒山古廟,乏人問津,連廟祝也蹤影杳然。座上菩薩積滿塵垢,蛛絲盤結,也瞧不清是何模樣,不知供奉的是何菩薩。
  神案前更無香燭,劍晨也不以為意,亦不顧忌自己一身白衣,就這樣跪在地上,雙掌合什,喃喃地向菩薩道:“信男劍晨,求菩薩保佑師父身体安康,更求菩薩保佑師父能收惊覺為徒……”
  平凡的心愿,平凡的祝福,此刻他仿佛已不再是一個學劍的男孩,而是如一個平凡的孩子般,在祈求著上蒼為他雙親多添平安。
  他雖只是喃喃低語,然而荒山悄寂,那黑衣漢子和步惊云仍听得十分清楚。
  黑衣漢子听罷,欣慰之情溢于表上;步惊云見劍晨如此關怀自己,心中暗自感激。
  劍晨還羅羅嗦嗦的不知說了些什么,忽然對步惊云道:“惊覺,你怎么不一起求神?難道你不想師父收你為徒嗎?”
  步惊云有感于他适才一番誠意,不忍如常般冷然不答,于是淡淡地道:“心是神,神是心,若要問神,先自問心!”
  此番話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劍晨閱歷尚淺,當然不解其意,那一直不語的黑衣漢子听罷卻是深深一陣感触,隨即問道:“惊覺,你這話是從哪听來的?”
  步惊云道:“我自己說的。”
  那黑衣漢子微微動容,想不到一個孩子竟可說出這樣的話,于是又道:“那我亦不問神,我來問你!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步惊云冷冷凝視座上菩薩,徐徐吐出二字:“恨天!”
  “恨天?”黑衣漢子更是一怔,問:“你為何要恨天?”
  步惊云默然,他本來也想黑衣漢子明白他的心意,他要來也想得到旁人了解,可惜,他根本不知如何去表達自己的心意,他更不知如何去表達自己對蒼天造物之恨!
  他繼父霍步天一生盡行仁義,結果身首异處,慘遭滅門!但那個雄霸卻可逍遙快活,顯赫江湖。假若蒼天有知,或世上真有明察因果的菩薩,那為何不還霍步天一個公道?到底天道何公?
  黑衣漢子瞧他滿是忿然之色,知他不欲回答這個問題,于是轉問道:“除了恨天,你還恨誰?”
  步惊云登時血气翻涌,一反平素冷漠,咬牙切齒地道:“雄霸!”
  “為什么?”
  步惊云已不想再解釋為什么,再解釋也是沒用,他只是望著黑衣漢子,義無反顧地道:“此人非殺不可!”
  那黑衣漢子与他對視良久,終于朝天倒抽一口涼气,歎道:“很好……很好……”
  他說著已先自步出廟外。
         ※        ※         ※
  八月十一
  劍晨整個清早都在自行用些竹枝和薄紗糊著花燈,似是其樂無窮。此等孩童玩意,每個孩子也是愛不釋手,劍晨只得十歲,固然亦不例外。
  只有步惊云是例外,他正抱膝坐于門邊,看看劍晨在忙個不亦樂乎,也不知其樂趣何在?
  劍晨還一邊忙邊問步惊云道:“惊覺,你橫豎閒著無聊,不若也來造一個吧?”
  步惊云并沒答話,逕自站起便往屋后信步閒逛。當他至屋后時,才記起劍晨曾向其提及,其師絕不容許任何人擅闖屋后那間石室,因為內里放著一些异常重要的東西!
  到底是什么東西如此重要和神秘?步惊云本沒有什么好奇之心,但當他那石室門外路過時,他忽然感到內里有一种异樣的感覺滲透而出!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力量,令他惴惴不安,不由得趨近門前一看,竟見室門并未上鎖,于是順勢推門,隨即發覺室內一片昏暗。
  他連忙取出火摺子點亮壁上油燈,登時眼前一亮!室內赫然挂滿各式各樣劍,有長的,短的,曲的,闊的,蛇形的,還有斷的,少說也有二十余柄!
  然而這些劍全都沒法吸引步惊云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到一柄用木架托著的劍上。
  那柄劍外觀十分平凡,劍鞘古拙無光,卻流露著一股异常感覺,使人一望便知是一柄絕世神劍。
  不單是一柄絕世神劍,還一柄散發浩然正气的絕世神劍!
  步惊云也不知為何,不由自主地向著這柄劍走近,手心一直在冒著汗……
  這柄劍的劍气看來并不歡迎他,它那浩然正气,似是在抗拒著他一身的戾气!正因這柄劍在抗拒,更激發起步惊云那股狠勁,他忽然咬緊牙根沖前,閃電提起那柄寶劍!
  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覺立時涌襲他的心頭,那是由劍中發出的,像是在警告步惊云,千万別拔出它,否則……
  步惊云偏偏不管,他不顧一切地一發蠻力,立時把劍從劍鞘中硬生生抽出半截!
  驀地,劍鋒光芒在昏暗中暴綻四射,照得室內猶如白晝!這柄劍,果然是光明正義之劍!
  這柄劍根本不屬于步惊云,因為他一直在痛苦及黑暗中生長,他的仇恨,根本和這柄劍背道而馳!
  步惊云這樣強行拔劍,劍上那股襲人感覺竟然的他震至吐鮮血,然而他仍是咬牙強忍,一手拭掉嘴角血絲,他誓要把劍整柄拔出!
  他不忿……
  他不忿自己只可活于黑暗,為什么他不可以同樣地擁有光明?
  如果這就是他的命,他宁死也不要接受,他要挑戰命運!
  步惊云正自和劍對抗,突地,背門被人拍了一下,他心中一惊,難道給黑衣叔叔發覺了?于是急忙回頭一看,卻見劍晨正立于其后,目露愣色地道:“惊覺,你怎么擅自進來,還將師父心愛的英雄劍把玩?讓我為你放回它吧!”
  劍晨惊慌地取過他手中的英雄劍,隨即把劍放回原位。步惊云默默地注視劍晨的臉,只覺他臉上除了少許惶色外,并無异樣或不妥。
  這柄英雄劍,似乎并不抗拒劍晨。
  步惊云感到深深受到傷害,想不到不單人們摒棄他,就連一柄劍亦然。
  門后,一人盡將整件事情看在眼里,正是那黑衣漢子。
         ※        ※         ※
  八月十二,黃昏。
  步惊云正于屋后不遠的小丘上劈著枯枝,好拿著回去當柴生火。
  他既已打算長住此地,當然要為此處盡點綿力,更何況那黑衣叔叔的眼神總帶給他一种奇妙的親切感,只要他不要自己离開,他樂于做任何事!
  正自埋頭苦干,忽听得對面山頭傳來一陣陣“嗥嗥”狼叫!
  狼嗥聲中更夾雜几聲微弱的悲鳴,步惊云深覺有异,遂急步奔往那邊看去。只見那山頭呈現一幕凄絕情景!原來正有一大群野狼在圍攻一頭母鹿和兩頭小鹿,那群野狼的數目少說也有十數之多,而且看來已多日沒有東西下肚,餓得目露凶光!那頭母鹿的身形倒也不小,可是它既要用頭上雙角護住自己,同時又要掩護自己兩頭小鹿,于是身上數處要害均被狼群噬了數口,鮮血如注,受傷非輕!
  本來弱肉強食,适者生存似是一貫天命,但步惊云一瞧見那頭母鹿拼死也要保護兩頭小鹿,不知為何念起霍步天,而且那群野狼以眾凌寡,拯救之意便油然而至……
  驀地,“刷”的一聲!一柄破柴刀划空飛至,即時劈中其中一頭正騎在母鹿身上狂咬的野狼!刀勁既猛且狠,那頭狼中刀后隨即翻下倒在地上痛苦掙扎!
  狼群惊愕回望,只見一雙眼睛在冷冷發光,那是步惊云的眼睛!
  他的眼睛此刻正流露著一股森寒殺意,他看來比狼更狠!
  那群狼也不知是給這突如其來的一刀嚇著,還是震懾于其目光之下,竟然全部停了下來。
  步惊云一步一步地逼近那頭躺在血泊中的野浪,眼睛再沒流露半點人性,冷然道:“歹毒狼心,死不足惜!”
  說罷隨即抽出那柄插在狼身的破柴刀,手起刀落,立即再把那頭野狼連劈十數刀,血花四濺,當場把它劈為肉醬!出手之殘忍,就連那群狼亦給嚇得不住退后!步惊云緩緩轉身,森冷的眼睛再朝狼群一瞥,那群狼頓時怕得四散奔逃!
  血泊當中,除了那頭惡狼,還有那頭重傷的母鹿,它正在痛苦地悲鳴掙扎著,可是它的咽喉已被咬破,返魂乏術。
  步惊云走近母鹿,見那頭小鹿仍以舌頭舐著它的傷口,狀甚哀怜,遂道:“你們的娘已活不成了,既然它活著枉自痛苦,不若……”
  “就讓我來成全它吧!”他語起刀落,重重一刀,竟把母鹿的頭顱砍了下來!兩頭小鹿惊見如此情景,登時四足發軟,仆跌地上,欲要逃走,卻又走動不得!
  步惊云當然明白它倆在害怕他,甚至在憎恨他,但他絕不介意,因為此事本來事在必行!
  正要轉身回去,忽地眼角一瞟,竟發現那黑衣漢子站于不遠處的一顆樹下!
  他私下一懍,心想難道他已經把一切全看見了?
  可是隨即轉念又想,即使給他瞧見了又如何?他深信自己并沒有做錯!
  站在樹下的黑衣漢子此時卻在反复思量,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劍道雖然洋溢一片生机,可惜始終沒法將步惊云的戾气消解,然而有一個人,一定可將這可怜的孩子感化……
  因為,那人練的是——佛門絕學!
         ※        ※         ※
  八月十二,夜在那簡朴的小屋之內,步惊云等人同在用飯,這是一頓异常沉悶的晚飯。
  步惊云素來都是沉默寡言,此刻更是沉默,也沒什么胃口,只是無聊地扒著飯。
  那黑衣漢子卻在喝酒,一口一口的喝,看來心事重重。
  劍晨本來沒有什么不妥,但見他們神色納悶,實不知何是好,遂以晚飯來掩飾心中諸般揣測不安。
  步惊云還未吃罷,便已抵受不了這股沉寂,正想站起回房,黑衣漢子卻叫住他:“惊覺。”
  步惊云應聲止步,回首望他,黑衣漢子也望著他道:“明天,我帶你去一個人。”
  步惊云的心直往下沉,似已知道他將要說什么,他但愿他不會說出自己不想听見的話,可是他還是說了,他道:“這個人是我的摯友不虛大師,他定會悉心照顧你的。”
  “照顧”二字,恍如睛天霹靂,猛然轟進步惊云耳內!他只感到自己本已被人從懸崖拉上來的身子,霎時又被推回万丈淵!
  那黑衣漢子猶自道來:“不虛大師武藝超卓,他會傳授你絕世武功,而最重要的是,他懂得不少佛門道理,這些道理,對你的幫助更大。”
  他一邊說一邊注意步惊云的反應,問:“惊覺,你明白嗎?不虛大師比我更适合當你的師父。”
  步惊云怎會不明白?他太明白了!
  他明白黑衣叔叔想以不虛大師的佛學來把他潛移默化,不再那樣殘忍,也不再總是矢言報仇!
  可是,為什么黑衣叔叔卻不明白?報仇才是他生存的目的!
  自從霍步天一死,他的一生本應隨之而去,他至今仍苟活,只為報仇!
  為了報仇,他不知應干些什么?倘若不能報仇,他再活下去又有何用?
  他自知今生今世,絕對不能當回一個尋常的小孩!他早已不是小孩!
  枉費他對黑衣叔叔滿情期望,然而他私下忽然感到,人生在世是多么的孤立無援!一切都不可靠,惟一可靠的人只是自己!
  就在此刻,他暗暗在心中發誓,從今以后,他絕對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劍晨猶不明白師父苦心,在一旁道:“師父,惊覺如此聰敏,和我們相處亦融洽,為什么要他轉隨不虛大師啊?”黑衣漢子默然不答,他也有其苦衷,他其實也是為了步惊云設想。
  步惊云的目光又已回复昔日的冰冷,良久良久,才木無表情地吐出三個字:“我明白。”
  簡簡單單的几個字,當中沒有蘊含埋怨,只有深深悲哀。
  他說罷便回房去了。
         ※        ※         ※
  房內一片漆黑。黑暗,才是步惊云的歸宿。
  劍晨早已深深睡去,步惊去卻仍在思潮起伏,他看著自己身旁那個滿臉幸福的劍晨,漸漸感到自己本便不适合信住在這個地方。
  那柄英雄劍并不接受他,黑衣叔叔亦要把他轉送別人,他与劍晨雖是同睡一床,際遇卻有天淵之別。
  劍晨一身衣白如雪,宛如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蓮,幽香四溢,步惊云卻像白蓮下的污泥,總是給人踐踏,摒棄,推讓,總是沒在荷塘之下,永遠不見天日,不得超生!
  他偏偏要超生!
  每次當他記起霍步天生前那張慈祥的笑臉,和他死后給斬下來血淋淋的人頭,他的心就在劇烈抽搐,命運欠他父子倆實在太多!
  為什么誰都無法明白他的深仇?誰都無法明白他心中的悲痛?
  真是悲痛莫名!
  步惊云如此想著想著,驀地心生一念……
  他忽然下床。
         ※        ※         ※
  陰暗的樹林中,步惊云正乘夜飛奔,他要永遠离開這儿,忘記這儿,重換一個落腳的地方。
  四野凄寂,悄無聲息,只有他獨個儿在奔馳,他可感到半點寂寞?
  他當然感到寂寞,過去如此,現下如此,將來也必如此?可是他并不害怕,他早已習慣了寂寞,既然今天又要孤獨离群,他亦必須挺起胸膛繼續走自己要走的路!
  不過,就在此時,他的去路竟給一條細小的身影擋著!
  昏暗的月色下,步惊云亦可把眼前人瞧得清清楚楚,擋路者竟是劍晨!他竟然也猜得他會乘夜离開?還是他在熟睡中給步惊云弄醒?
  只見劍晨滿臉憂色,道:“惊覺,請你不要走吧!”
  他的語調仍是誠懇如昔,步惊云卻裝作什么也听不見。直行直過,當他快要在劍晨身邊擦身而過時,劍晨突然飄身退后攔住他,勸道:“惊覺,冷靜點!”
  步惊云也不答話,只是運勁于指戳向他,此一著他本要點其穴道,好叫他不能動彈,不再糾纏追來,故此出手奇快,豈料劍晨縱身一躍,竟以絕世身法巧妙避過!
  步惊云一愕,頓時記起那次和劍晨比試時,他從沒使過此等身法,不禁道:“若你那次在我使出悲痛莫名前全力施為,我未必會胜你,你到底為了什么?”
  “因為……”劍晨頓了頓:“我亦很想師父收你為徒!”
  步惊云私下一陣感動,劍晨對他的一番好意,他怎會不明白?只可惜,他与世間所有人都無緣。
  劍晨見他似在沉思,以為他在猶豫,于是便繼續道:“惊覺,不若待我回去向師父求情,也許,他會改變主意……”
  他本是好言相勸,但步惊云一听其說及“求情”二字,驀地面色一沉,一邊舉步前行,一邊道:“不用了!我不需要別人同情!”
  最后,他還是要說同一句話,他還是依然故我。
  劍晨呆住,料不到他倔強若此,此時步惊云又再擦身而過,口中猶在道:“我和你所走的路是絕對不同的!孤獨上路,才是我的命!”
  他已逐漸遠去,但仍沒有回頭,只是看著前方,自顧說:“但無論如何,十分感激你們在這段日子內,使我沒有那樣寂寞,再見……”
  這一句是步惊云由衷之言,可惜,他到底還是沒有回頭。
  劍晨凝望他逐漸遠去的伶仃背影,忽然之間,他像已感受到步惊云那份寂寞無奈,不自禁地哭起來。
  就在此時,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膊上,劍晨回頭一看,正是他的師父,急道:“師父,惊覺堅決要离開啊!請你快勸勸他吧!”
  黑衣漢子輕撫他的頭發,歎道:“惊覺既然能熬過滅門慘變,就沒什么可難倒他,他若堅持要走自己的路,縱然我倆諸般挽留,他亦不會留下來的。”
  此時漸近破曉,天色將明未明,一片蒙昧,恍如步惊云的命運!
  前路晦暗難測,他,將要步向光明,還是黑暗?
         ※        ※         ※
  八月十五,中秋花好月圓就在天下會腳下的天蔭城內,家家戶戶都在慶賀中秋佳節,孩子們手提花燈,大呼小巧玲瓏叫地嬉戲,大人們也在賞月猜燈,每家每戶,皆在樂敘天倫!
  只有他,于此桂魄圓時,仍然沒有家,沒有親朋,沒有歡樂,他就是步惊云!他還是如五年前初遇霍步天那夜一般,依舊抱膝坐于街角一個陰暗的角落。
  還記得那晚,霍步天一手將他從深淵拖出,今天他又再次被打回原形!
  城內眾人不絕地經過步惊云身處的暗角,誰都沒有注意這個小孩,誰都沒有可怜這個小孩,他們都赶著回家陪伴親朋!
  步惊云卻剛剛花了數日行程來到此天蔭城,沿途茹毛飲血,更弄得一身砂塵,滿臉污垢,只因他要上天下會找雄霸報仇!
  縱使沒人愿意援手,他亦要憑借自己的力量复仇!
  可是,以他微未的力量,如何能复仇?
  秋風呼呼吹來,拂過他肮髒不堪的衣角,也拂過牆上的一張告示。
  他微微一瞥,發覺此告示竟然是天下會的招徒啟事,告示上寫著收徒條件,大致是在招收年逾十歲之体健少年,經過悉心培育后作為他日擴建會業之用。
  招徒?步惊云忽然靈机一触,臉上泛起一絲冷笑,隨即上前把告示撕下,跟著放到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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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蔭城一帶,群山壁立,天山卻高距群山首,雄偉巍峨,可知高不可測。
  步惊云正一步一步地登上那高聳入云的万級天階,此階直通天山之巔,每隔千級階梯,皆設有守衛關卡,步惊云好不容易才攀至天下第一關,還未及歇息,一群在關前的守衛已沖上前,神色凜凜地喝道:“小子!你上天下第一關來干什么?”
  步惊云沒有回答,只從怀內掏出昨夜撕下來的告示。
  守衛一看之下,隨即明白,道:“你知否天下會是什么地方?豈容你胡亂加入?快些報上名來!”
  步惊云本為紀念霍步天而想一生喚作霍惊覺,但為掩飾過去身份,遂決定用回真實姓名,于是一字字的道:“步——惊——云!”
  就在此時,一乘八人抬著的大轎經過關卡,轎中人突然在內低咦一聲,道:“惊云?你喚作惊云?”隨即命令轎夫停轎。
  轎夫們于是把轎放下,一干門下盡朝轎門下跪,同聲高呼:“愿幫主雄踞万世,霸業千秋!”
  轎中人哈哈大笑,笑聲雄亮已极,可見气派非凡。
  步惊云立即明白轎中人是誰了,轎中人正是他朝夕痛恨的雄霸!他此次毅然投效天下會,就是要伺机留在此人身邊,靜俟時机報复!
  他欠他的,他都要他一一償還!也許就在不久以后,也許就在明天!
  假如,他生命中仍有明天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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