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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雪在哭


  泠玉回頭一望,只見一人正背向他与杞柔,站在洞中最陰暗之處。
  此人一頭散發如同鬼魅,背影稔熟,一看之下,泠玉足下一軟,仆倒地上惊呼:“是……你,鬼虎!”
  鬼虎本与聶風父子藏身蛇堆,誰知卻驀地現身,聶風想制止也來不及,此刻就連他父子倆亦在泠玉及杞柔面前無所遁形!
  想不到,鬼虎此番現身,只為對泠玉說“你錯了”這三字……
  泠玉不料鬼虎會栖身此洞,更不料洞內還有當晚搶救虎頭的長發小孩,最令他震愕的是,坐在這小孩身旁的,正是屠殺老李一家的瘋漢,此際正目露凶光地瞪著自己,那柄丟在他身旁的寒刀,仿佛亦在靜靜的冷視著人間恩怨……
  杞柔卻毫不害怕,反之無視聶風父子,雀躍地向鬼虎走去,但鬼虎即時喝止她:“別……過……來……”
  杞柔愕然頓足,他的喝止聲是如斯急切,听來甚怕她看見什么似的,她忽然明白了一個她一直耿耿于怀的疑問,恍然道:“我明白了。虎,八年來你從不回來見我一面,就是不想給我瞧見你……這張臉?”
  鬼虎的語气出奇的冷淡:“你……明白……更好……”
  杞柔柔聲道:“虎,別傻!由始至今,我對你,都不是因為你的臉,無論你變得多丑也毫無分別,你應該比我更明白……”
  鬼虎無語搖頭,看來并不認為她不會因這張丑臉而變。
  就在二人悵然之際,泠玉已乘鬼虎不覺,躡手躡足地爬向洞口,剛想溜之大吉,倏地一條小身影如風扑前把其攔阻,泠玉抬首一望,正是當晚的長發小孩!
  鬼虎陡然道:“由……他……去……吧……”
  他頭也不回,已知發生何事,此語一出,不僅聶風、杞柔及聶人王為之愕然,泠玉的錯愕更不比眾人遜色。
  杞柔急道:“虎,風氏兄弟已伙同過百門眾于山腰駐足,泠玉必會去通風報信,你怎可如此便放他离開?”
  鬼虎沒有反應,卻從怀中掏出一殘舊布包扔給泠玉,泠玉慌忙接過,拆開一看,只見布內的竟是半團灰白之物,枯干不堪,看來保存其久,如今猝然重見天日,頃刻隨風而化,撒了一地白色的灰,宛如一段久遠的、逝去的情……
  然而泠玉在這半團物体曇花一現之間,早看清了那是什么,此際他的臉色甚至比遭人掌摑更為難看,錯綜复雜,呆立良久,才道:“原來你當初并沒有吃下它,好!既然你已把它還給我,此后我倆扯平,下次見面時,你不需要再扮作既往不究,我亦絕不因此對你留情!”
  他說罷看了看鬼虎,又看了看杞柔,終于轉身悻悻离去。
  聶風雖沒瞧見那半團東西,也略猜知一二,故亦沒再阻撓泠玉,只是回到聶人王身畔,但見老父面色一抹鐵青,呼气如雷,連忙解開他的啞穴,豈料聶人王即時暴喝:“禽獸!”
  喝聲震天,洞中砂石又再飛揚!
  他斜瞅鬼虎,怒道:“你義弟是一頭禽獸,你今日不殺他,放虎歸山,后患無窮!”
  鬼虎斷續道:“這是……給……他的……最后机會,正……如……先前……我不殺……你,也……是……給你……一個机會”鬼虎說著把臉轉向聶人王,他看著他,瞪眸不轉,一字一字續道:“但……愿……你倆……都不會……令我……失望……”
  此番肺腑之言,聶人王听罷勃然變色,一時間無辭以對,索性閉目裝作不听。
  聶風只覺老父自听罷琴音及鬼虎的過去后,雙目流露的瘋意似漸有改善,他但愿自己并沒有看錯,此時杞柔卻道:“不!泠玉絕對會令你失望!我相信他已赶去出賣你,虎,我們立即走!”
  鬼虎道:“走?好,你……自己……走吧……”
  杞柔一怔,道:“我不走!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鬼虎道:“你……為……何……要……与我……一起走?”
  杞柔急道:“虎,我如今開始明白了,若你是因害怕自己的臉會嚇怕我而不敢回來再見的話,那么……你在此雪地匿居,或許只因這里是最接近我的……”她本想說這里是最接近她的地方,卻欲言又止,害怕此語一出,鬼虎會當場否認……可是她的話,縱是聶風父子亦完全領會,更何況是鬼虎?
  鬼虎瞿地冷笑一聲,冷地根本不像他自己!
  “別……自作……多情!我……主人……在此……救我,且……傳我……武藝,情深……義重,我……回來此地……只為紀念……他……”他說的也是情理之言,聶風曾見他如何思憶主人,故他為其主人匿居于此亦不足為奇!
  杞柔固然不信,道:“無論如何,我等了你十三年,只要你愿意,我倆還是可以回頭!”
  回頭?
  她仍是昔日的她,他卻已非昔日的他,如何回頭?
  他這張如鬼丑臉只會令她受盡人間羞辱恥笑,難道真要跟他一世活在此雪地不成?
  鬼虎道:“誰要……你……等?你……早……應嫁給……泠……玉,免得他……把我……糾纏……”
  “不!”杞柔忽然搶前,從后攔腰緊抱鬼虎,兀自堅持道:“我不喜歡他,他的心太丑陋!我只對你……至死不渝!”鬼虎的身子一陣顫抖。
  到了此時此地,他還能說些什么,但有一番話,他不能不說,他已有所決定!
  他陡地仰天狂笑,凄厲非常,道:“嘿,你……真的……對我……至……死……不……渝?”
  杞柔把臉埋在他的虎背中,柔聲道:“你明白的,又何必問?”
  鬼虎冷笑道:“好……”說著突然甩開杞柔的擁抱,回頭盯著她!
  杞柔當場呆立,他的臉近在咫尺,她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太清楚了!
  無論男女,當有天發覺自己深愛的人竟然變丑,而且丑得難以忍受的時候,到底該如何辦?
  倘若勉強勾留,那自己每夜夢回之時,一睜開眼便面面對一張如惡鬼般的丑臉,簡直是一個一生一世也無法擺脫的夢魘,寢食難安!
  可是,倘若一走了之,那自己當初所說的一切海誓山盟,豈非變作慌言,化為泡影?真是費煞思量!
  到底應否繼續留在自己深愛的人身邊,還是——逃之夭夭?
  杞柔的肯眸睜得如銅玲般大,但目光卻在不斷收縮,目瞪口呆!
  鬼虎皮笑肉不笑地道:“他……心……丑,我貌……丑,你……真的……跟我?”
  杞柔簡直無法相信世間真有這樣丑的臉,小腳一直的向后退……退退退退……
  她終于退至洞口,淚,恍如江河缺堤,滿她的面頰衣襟,她霍地轉身离去……她終于逃了!
  鬼虎靜立如故,但聶風瞥見他雙目泛起一片淚光,這片淚光并沒有淌下來,僅在眼眶內自生自滅,無奈隨風而干……
  想不到結局竟然會是這樣的!竟然會是這樣的!
  洞內一片悄寂,悄寂得近乎死,一個痴情女子的心死!
  還是聶人王首先打破悄寂,他倏地喟然歎道:“所謂至死不渝,鶼鰈情濃,到頭來敵不過丑臉猙獰,也都不過如此……”他向來高亢瘋狂的情緒此刻竟是出奇平靜,仿佛完全變為另一個人!不錯,到了最后,海枯石爛。永不磨滅的并不是“情”,而是臉,一張丑臉!
  鬼虎回望這個生人勿近的聶人王,發覺他的語气不無唏噓之意,他的背后,可也有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痴心往事!
  他沒有細想下去,只覺血气一涌,連忙坐下調息。
  适才他本在緊張關頭,卻妄自現身,還說了這么多話。沿幸仍能把持,一會已然平复,徐徐道:“我……還要……六個時辰……方才……行功……完畢,此刻不……能走動,無……法……离去,你們……還是……走吧……”
  聶風走到鬼虎跟前,并沒有張口說半句話,他以行動來代替說話。他坐在地上。
  失望,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覺。
  當一個人對某人或某事怀有抱負和希望時,倘若得不滿意的結果,便會感到無限失落,甚至悲哀……
  故此,打擊對手的其中一個方法,便是叫對手失望。
  泠玉,又會否叫鬼虎徹底失望?
         ※        ※         ※
  雪岭孤寂。
  雪岭的夜,似乎較其他的夜更快降臨,轉眼間過了五個時辰。
  夜幕已深。
  泠玉他果然沒有辜負杞柔的“慧眼”,他將要徹底的讓鬼虎失望!在這寥寥五個時辰當中,他盡快赶去山腰通風報信,且更已領著風氏兄弟及過百精英上山,他把這五個時辰的作用發揮至最高境界!
  只因為心頭一股不可告人的恨!
  鬼虎在風清和身上所留的爪傷已愈,風清鷹的右手雖給扭斷,經駁骨后漸無大礙,更何況,他未必須用右手才能舞劍,他左手所使的風花劍法,比右手毫不遜色。
  如今万事俱備,獨欠鬼虎,他問泠玉:“泠兄弟,還有多遠?”
  泠玉道:“不遠了!再繞過這個山頭便是。”
  說著向身后過百精英望去,但見眾人神色剽悍,心忖鬼虎即使傷愈,甚至加上那個長發小孩及那名瘋漢,也勢必劫數難逃!
  他滿意极了,他早已把那撒滿一地的白灰忘掉!
  唯一令他不滿面的是,杞柔始終不愿站到他的身邊。
  他身旁的風清和心中對泠玉厭惡已极,若非其兄風清鷹如此執意要倚仗泠玉,他絕不會与之并肩同行,有失身份。
  就在此時,前方不遠正有一條人影搖搖晃晃的步近,柔若無骨,竟是……杞柔!
  杞柔一見泠玉,芳容乍惊乍喜,揮手大叫:“泠玉哥!”一邊向他奔去。
  這一著大出泠玉意料之外,杞柔甫走近便投進他的怀中,飲泣道:“玉,我終于看清楚他的臉了,他……确是丑得很,我當場給他嚇昏,暈了大半天才醒過來,玉,我這次是死心塌地的跟你了……”
  泠玉溫香滿怀,好不心旌搖蕩,正當他飄然之際,杞柔突如其來的從怀中取出一柄護身匕首,狠狠向泠玉刺去,泠玉身手平庸,怎及閃避?眼看要被她刺中咽喉……
  電光火石間,一只冷靜的手緊扣杞柔手碗,透勁一扭,匕首隨勁墮地!
  出手的是風清鷹,他甩開杞柔的手,冷峻的道:“我不管你倆恩怨如何,但泠兄弟絕不能死!”
  杞柔恨恨道:“我就是要他死,只要他死了,你們便再難找出鬼虎!”
  她聲聲嬌叱,大義凜然,很難想像一個如此柔弱弱的女子,居然也有英烈的時候。
  原來杞柔并沒有給鬼虎嚇倒,她只是恨泠玉為何如此沒有人性,把与他同甘共苦的義兄燒至不似人形,她赶來,只因要他以命償還!
  泠玉大難不死,吁了口气,一聞她的痛罵,不禁勃然大怒,道:“呸!賤人,你找死?”說著向杞柔拳打腳踢,把對鬼虎的妒恨,全都發泄在她身上,拳拳到肉,不消片刻,杞柔已給其打至狂噴鮮血,五髒恍要爆裂,飄飛開去。
  泠玉還想窮追猛打,風清和終于看不過眼,一手擋著他的拳頭,道:“男儿漢如此欺負弱質女流,不羞恥嗎?”
  泠玉見風清和出手相護,二人早有心病,更是怒不可遏,睜目叱喝:“呸,這是我倆私事,与你何干?”
  風清鷹見二人如此下去不是辦法,立上前勸止道:“泠兄弟,此刻務以大事為重,若在此耽誤下去而給鬼虎走脫,反而不妙!”
  泠玉亦覺言之有理,如言收手,揪起杞柔,瞪著她道:“賤人,本少爺今日就要你看看他有何慘淡收場!”
  杞柔還想以眼還眼,可惜,她已還眼的气力也沒有……
         ※        ※         ※
  洞內,經過五個多時辰的調息,鬼虎已近功成,頂上正冒出梟梟白煙,顯見正如火如荼!
  在旁的聶風瞧見如此情況,不由得喜形于色,道:“叔叔,你傷勢進展如何?”
  鬼虎徐徐道:“我……已……盡力,可惜……功力只回复……九成……左右……”
  然而,九成功力總較動彈不得為佳,聶風其實曾心生要把老父穴道解開的念頭,希望借聶人王之力為鬼虎解厄,但又怕其一旦行動自如,必會殘殺眾生,甚至狂性大發時,就連鬼虎也一并干掉,故這念頭僅是一閃即逝,不敢多想!
  就在鬼虎聚精會神之際,一條人影突如敗絮般給拋了進來,三人一惊,定神細看,赫然是黯然离去的杞柔!
  鬼虎瞧見她遍体鱗傷,口角溢血,气息敗坏,似已猜知發生何事,連忙上前扶著她,問:“你……去殺……泠……玉?”
  杞柔虛弱地點了點頭,口角的血仍在不斷淌出。她的心,可也在同時淌血。鬼虎一反上回對她的冷漠,滿臉哀怜,慨然道:“柔,你……這……樣……做又……何苦?”
  杞柔強顏擠出一絲笑意,道:“我……我只……是干自己……應做之事,虎,我……多么希望……可以与你……在此山洞……守終生,可惜,他們……已經……來……”
  她沒有把話說完,已痛极昏倒過去。
  鬼虎緩緩把她放到地上,面容凄戚,聶風也是一片惻然,只有聶人王,臉上卻毫無表情,他冷冷睨著這個女子,不知是否在后悔自己曾為她所下的斷言?
  正當三人惘然之際,洞外忽傳來哈哈的大笑聲,是泠玉的聲音:“大哥,你快些出來啊!這里有許多大俠們想見識見識你的面孔呢!”
  泠玉語調极為意气風發,鬼虎心知他有意相激,遂沉气不發。隔了良久,又听泠玉在嚷:“大哥,你怎么還不出來啊?你再不出來,我便命人將火把拋進洞中,屆時只怕會連累你的杞柔姑娘,和你那兩名朋友!”
  此著正是泠玉的殺著!他曾目睹聶人王屠殺老李一家子之厲害,也曾領教聶風的武功,況且洞內陰暗,敵暗我明,故宁愿与風氏兄弟等人于洞外引鬼虎出來,總較深入洞口為佳!
  為怕泠玉真的會如言縱火,鬼虎再難遲疑,縱使僅得九成功力,也誓要出去不可!
  他轉臉對聶風道:“孩子,謝謝……你……一直……照顧……我……”
  說著貿然掉頭离去,聶風卻拉著他殘破的衣角,道:“叔叔,我和你一起去!”
  鬼虎回首凝視這孩子的那雙眼睛,心中不無感動,于是一手握著他的小手,放到自己糜爛的丑臉上,溫言道:“孩……子,你……很……懂事,那……你……便和我……一起……去……吧……”
  “吧”字剛脫口而出,鬼虎陡地一指戳向聶風腰際,聶風不虞有此一著,但覺渾身一麻,當場動彈不得,不禁叫道:“叔叔,你干什么?快解開我的穴道啊!”
  鬼虎道:“他們……僅為……我而……來,你們……不用……陪我……一起送……死……”
  此時,一直出奇沉默的聶人王突然道:“好!我聶人王敬重你是條好漢,但你若讓我出手宰掉你那頭畜生義弟,我更多敬你一分!”
  鬼此怎會不明他想出手相助之意?但想及聶風几經艱苦才把其父制服,只為阻止他再度殺戮,倘若因自己安危自解其穴道,恐怕再難把他輕易制服,屆時若他再發瘋起來,只會貽誤蒼生,心中實在不忍,搖了搖頭道:“不……用了,但愿……待……杞柔……醒來……后,你們……能代我……好好照顧她,我……我辜負了……她……”
  他說罷回望昏躺地上的杞柔,凄然一笑,也許,這已是他最后一次如此望她……
  接著,他黯然轉身向洞口走去,聶風慌忙吶喊:“叔叔,不要!不要啊……”
  可是,任憑聶風在身后喊得如何力竭聲嘶,他也沒有回頭!
  也許,他本來亦想回頭多看他們一眼,可惜,他已無回頭的余地!
         ※        ※         ※
  鬼虎甫一出洞,但見泠玉正站在風氏兄弟二人之后,身后更有過百持劍人馬把他重重保護,好不安全!好不威風!
  泠玉一見鬼虎,登時眉開眼笑,道:“大哥,我們又見面了。”
  鬼虎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像是把他視作死人一般,他的臉容沒有失望,也沒有怨忿,他只是瞪著風氏兄弟,道:“我……來……了,你們……要殺……便殺吧……”
  風清鷹也沒料他會如此爽快,笑道:“鬼虎兄,我兩兄弟与你素無過節,此行并非要取你性命,弄至此番僵局實屬逼不得已,今日只要你能說出令主子墓地所在,我保證不損你半根毛發!”
  泠玉也在旁插嘴道:“是了!大哥,只要你能把墓穴說出,我放你一條生路又如何?”
  生路?泠玉也會放他一條生路?鬼虎苦笑,道:“我……确實……知道主人……葬身……何處,但……絕不會……告訴……你們的……”
  風清鷹見其如此堅絕,登時目光如炬,道:“鬼虎,開門見山,今日我給你最后一個机會,別要敬酒不喝喝罰酒!”
  泠玉飛揚跋扈,慫恿道:“是呀!大哥,若你触怒了風大俠,可有你的好受呢!”
  泠玉根本就不關心鬼虎會否泄露墓穴所在,他只是在煽風點火,冀求激戰一触即發,他要他——死!
  鬼虎毫無懼色,道:“那……就……看看……你們……可以把……我怎樣……”說罷身形急展,沉嘯一聲,竟向旁直沖而去!
  風清鷹早已注意他的一舉一動,鬼虎一動,他亦即時隨之一動,一旁的風清和亦無奈中跟著長兄而動,那過百人馬見二人急動,全都一起動了起來!
  轉瞬間,一眾人等盡揮劍朝鬼虎圍攻,頃刻殺聲嘶天……
  聶風和聶人王雖不是親見洞外形勢,在洞內亦把眾人的說話听得一清二楚!
  俟听得清楚又有何用?父子倆如今穴道被制,只得干睜著眼,靜等待結局!
  一眾人等在洞口斗了一會,殺聲便逐漸遠去,聶風愈听愈是心焦如焚!
  就在他空自焦急的時候,地上的杞柔驀地發出一陣呻吟,逐漸蘇醒過來。
  她緩緩坐起,一雙剪水秋瞳朝四周流轉,卻已不見鬼虎影蹤,惊道:“哎……鬼虎……他……他在哪?”
  聶風急道:“鬼虎叔叔已經去了!杞柔姑娘,若你立即替我解開穴道,也許我還來得及助其一臂之力!”
  杞柔訝异于一個孩子竟會言要助鬼虎,他有足夠的實力么?可是也無暇細想,剛想問聶風究竟如何解法,瞿地,一個人從洞外閃了進來,一旁的聶人王喝道:“小心!”
  但杞柔剛自蘇醒,惊魂未定,頓給扯著如絲秀發,來人正是泠玉!
  原來泠玉自量并非鬼虎敵手,犯不著加入戰圈送死,心想不若進洞捉回杞柔,或許在危急時可以用她威脅鬼虎。但其對聶人王父子甚為忌憚,故亦步步為營,誰知進來后見這一老一少穴道被封,又見杞柔意圖相幫,遂即時上前阻止!
  泠玉奮力拉扯起杞柔的長發,把她硬拉向后,咬牙切齒道:“嘿,賤人,你總是偏幫外人,真是活得不耐煩啦!”說著一手把杞柔拋向身后,跟著緊盯著聶人王父子道:“又是你們這一老一少,今日遇著我可算你們遭殃!”
  聶人王喝道:“若老子穴道未封,你早已碎尸万段!”
  泠玉哈哈笑道:“好狂妄!就讓本少爺先解決這小子再把你碎尸万段!”
  他轉向聶風,陰陰地道:“小子瞧你年紀小小,武藝卻很不錯呢!上次那一腿令本少爺傷得很啊,無論誰曾犯我,我都要他付出代价。”泠玉小气記恨,說話間已舉刀劈向聶風,但刀勢未去,左腿卻被人緊抱,原來是倒臥地上的杞柔。她哀求:“你要殺便殺我好了。”
  泠玉“呸”的一聲踢開她,“賤人!用不著爭先恐后,橫豎你怎樣也不選我,待你利用价值完畢,我早晚會把你一刀了結,省得你回到村里把我的事四處張揚。”言罷迅即回刀再劈聶風,但杞柔甚為頑強,又再扑上死命抱著他的腿不放。泠玉一個踉蹌,身子向前俯沖,扑下之前雙手愴惶在半空發力亂舞,刀柄恰巧打正聶風腰際要穴,聶風登時血气一暢,穴道頓解。
  但泠玉這道蠻勁委實不輕,聶風解穴之余,人亦被擊飛撞向身畔之聶人王,兩父子一同翻滾地上!
  聶人王被儿子整個身子飛撞,也是全身一震,似乎撞開了不少穴道,但聶風點了他三十六穴之多,也并非一撞便可完全解穴!
  聶風迅即彈起欲向泠玉扑去,泠玉見他能夠動彈,不由得大吃一惊,但反應亦甚机伶,他深知此子武功遠胜自己,連忙滾到杞柔那方,以刀抵著她的脖子,喝道:“別過來!”
  杞柔已奄奄一息,無力反抗,聶風被逼止步,道:“你太令鬼虎叔叔失望!”
  泠玉被一個小孩如此一說,臉上一紅,可是隨即化紅為笑,獰笑!
  “嘿嘿,失望?我如今就立即去令他失望,你別尾隨不舍,否則別怪我對她手下無情!哈哈……”
  到了這個地步,泠玉甚至連所愛的女人亦可殺,這個他曾一度深愛的女人!
  聶風無計可施,惟有眼巴巴看著這頭禽獸挾著杞柔,揚長而去!
  他心知泠玉尚要以杞柔為脅,一時三刻不會殺他,眼前急務,還是先去助鬼虎一臂之力再說,然而他這一去,也許會……不!此去之前,他必須先干一件事!
  一念及此,聶風不禁回望聶人王,只見老父居然在閉目調息。他不知自己适才一撞已意外撞開了聶人王不少穴道,如今他其實在全身運功,企圖憑內力沖開穴道!
  聶風走到老父跟前,忽地“伏”的一聲,竟向老父下跪!
  聶人王雙目一睜,眼見儿子向自己下跪,也是一怔,道:“小子!你不是宁死也要打敗老子,阻止我瘋狂殺戮的嗎?如今又為何如此如此卑躬屈膝?”
  聶風雙目隱泛淚光,道:“爹,風儿年紀雖小,但亦知有些事非干不可,所謂……有所為有所不為……”
  聶人王愕然,他猜不透儿子將要說些什么?
  聶風繼續道:“鬼虎叔叔曾舍命救我,如今他身處險境,風儿是誓不能讓他一個戰死的了,只是風儿此去,恐怕……以后再難有机會侍候爹爹左右……”
  聶風說著仰首,凝眸看著聶人王,眼中的淚已狠狠滑下他的小臉,他哭著道:“養育之恩未能報答!爹,請……受風儿一拜!”
  “哺”的一聲,已向聶人王重重嗑了一個響頭,這一記磕頭聲,听得聶人王那顆鐵石的心,也要狠狠碎盡!
  聶人王喝道:“男儿有淚不輕彈!小子,你哭哭啼啼的……胡說些什么?快……快給我起來……”他雖喝令儿子別哭,語气雖硬,但說著說著,聲音已漸漸開始哽咽,一時間老淚縱橫!
  聶人王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當年只是呱呱墮地的小小物体,就在自己瘋狂殺戮的五年間,已經逐漸懂事,他已開始懂得去選擇自己的路……可是聶人王自己卻仍是渾渾噩噩,漫無目的地去殘殺眾生,他把他生了下來,可對得起這個儿子?
  聶風緩緩站了起來,看見瘋了五年的老父首次為自己淚流披面,一直埋于心底的一番話再難按捺,他悠悠道:“爹,你知……道嗎?自從娘親……离開我們后,風儿……一直在想,若有天……爹能回复本性,与風儿重過從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縱然沒有娘親,也較目前的生活……更為宁靜……幸福,可是……”可是?可是如今他要去了,而此去吉凶未卜。
  聶風無奈地續道:“爹,若風儿此去……不死,誓必回來……等你再過從前的生活,但……若風儿死了,請爹爹……你……”
  說到這里,眼淚流到聶風的小嘴里,他已泣不成聲,然而時間緊逼,再難久留,他惟有強忍眼淚,咬著牙吐出最后一句說話:“請你……好自珍重!”
  他說罷立即掉頭而去,只怕自己不舍。
  珍重?聶人王笑了,眼淚也流到他的嘴角,他終于笑了。
  五年前,顏盈离他而去時,也是叫他好處珍重,今夜,他的儿子也要离他而去,說的竟然也是一聲珍重!但他可知道老父的心?為父的雖然瘋瘋癲癲,若儿子真的死了,他自己還能怎樣珍重?
  眼看著這個出于自己,与自己血脈相連的稚子仗義而去,聶人王的胸膛忽爾急劇地起伏,潛藏的強橫內力霎時間運遍全身,一直催動著他,催動著他,催動著他……
  他,他,他要爆發!
  聶風含著淚剛好走出洞口,洞內驀地傳出一聲撕天暴吼,吼聲如雷貫耳,甚至蓋過風雪怒嚎,直轟諸天……
  這吼聲之巨、之怒、之狂、之烈,儼如一個沉睡多時的魔神終于蘇醒,將要對世間所有不義作出最后審判!
  聶風不期然回頭一望,他還未看見聶人王,已覺一股奪魄气勢自洞中洶涌而出!
  一股森寒胜雪的气勢,冷得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刀!
         ※        ※         ※
  就在此轟天怒吼發出的同時,鬼虎与風氏兄弟及其門眾早斗至半里之外。
  風氏兄弟自從上次失手,這回出劍更是小心奕奕,加上帶來的過百精英紛紛搶前向鬼虎攻擊,簡直強弱懸殊!
  但鬼虎素以虎爪取胜,雖僅余九成功力,但因步法奇詭,不時以“轉”字訣在百多人當中左穿右插,虎爪逕施,且戰且退,依然未呈敗象!
  只是他出手竟帶著半分留情,僅傷對手而不奪命,故風月門眾依舊前仆后繼,陸續而來。
  激戰當中,風清和看似無心戀戰,只是馬虎出招,風清鷹不禁趨前道:“二弟,你怎么如此提不起勁?這人僅隨其主人短短數年,足可与我們百多風月門眾相持不下,資質极高,必須小心應戰!”
  風清和有气沒气地答:“也許并非全因其資質高低,而他主人所修的根本便是一門很厲害的武學!”
  風清鷹心想有理,道:“既然如此,好!就這樣吧!”
  語畢即時向門眾暴喝一聲:“風月重重!”
  所謂“風月重重”,乃是風月門下一個從未一敗的大陣!此陣是以七七四十九名修為不弱的門眾,分別以七重人牆把敵人圍在中心,倘若前排門眾久戰不下,第二排隨即補上,跟著是第三排,第四排……直至第七排又再來一次,如此循環不息,直至敵人筋疲力盡為止。
  此聲一出,百余門眾其中四十九名已陡然躍前圍向鬼虎,倏忽間把鬼虎重重圍在陣中!
  鬼虎深知不妙,即時縱躍向前,欲想逃出陣中,豈料一眾門眾竟也跟他一同躍身,整個風月重重陣隨著鬼虎的身形于半空一翻,落地后居然依舊整齊不紊!他的人翻到哪里,這個陣就翻到哪里,一時間脫身不得!
  而風清鷹就在陣勢之間穿來插去,風清和看來則甚不積极,仍然留在陣外,惟獨單以風清鷹一人領著此陣,還有游刃有余!只見他偶爾一劍攻向鬼虎,偶爾又以陣勢掩護,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鬼虎已被刺至傷痕累累!
  一眾人等逐漸斗至一斷崖邊緣,風清鷹不由一凜,心忖鬼虎果然了得,他把“風月重重陣”引向崖邊,此陣自會不攻自破,否則所有人勢將同墮崖下!
  如此下去不是辦法!風清鷹一陣猶豫,与此同時,忽听陣外一聲高呼:“大哥,你且看看我手上的是誰!”
  鬼虎于百忙中向陣外一瞟,只見泠玉竟挾著杞柔而至,且還笑道:“大哥,若你還對這賤人的生死有半點關心,立即束手就擒!”
  杞柔已傷疲無力,但還鼓起一口气大叫道:“虎!別……要理我!你……快走……”
  語聲未歇,猝地一柄利刃刺進她的胸膛,杞柔嬌呼一聲,痛得死去活來,卻原來刀鋒僅是輕刺,并未全刺進她的心房!
  泠玉卑鄙地叱喝:“大哥,我言出必行!你快罷手,否則……”
  說著握刀之手旋即收緊,杞柔霎時滿臉都是汗珠。
  風清鷹也不虞泠玉會以此為脅,不過也任得其如此施為,似乎并不怕會辱及“風月門”正義之名。
  風清和則覺以弱質女流為脅,簡直非俠之所為,正想上前制止泠玉,豈料就在此時,鬼虎身形驟止,一雙虎爪放了下來,同一時間,七柄利劍架在他脖子之上!
  泠玉狡笑一聲,笑道:“好!不愧義重情長!那你快告訴風大俠,究竟你主人葬身何處!”鬼虎冷冷道:“別……白費……功夫,我……宁死……也……不……會……說……”
  泠玉面色一沉,道:“還嘴硬?嘿,即使你豁出性命,但你真的不怕我會殺了她?”說著刀鋒又再向杞柔心房刺進半分,然而她緊咬著牙,怎樣也不哼一聲!
  風清和簡直忍無可忍,正欲出手,誰知身旁之風清鷹突伸掌攔阻,沉聲道:“二弟,別太婦人之仁,我絕對不容此行攻敗垂成!”
  風清和陡地一怔,想不到其兄會容許如此卑污手段!雖然并非親自力行,但假借他人之手,又和泠玉有何分別?
  在泠玉刀下的杞柔卻面無懼色,她清深款款的凝視鬼虎,虛弱地道:“虎,你……宁死也不說……出主……子尸骨所在,男儿……漢……本該如此,可……是如今……卻為了我的生死,而不知……該怎么辦……”
  鬼虎悵然道:“柔,若……你……死……了,我更……不知……該怎么辦……”
  杞柔一陣感動,可是心中還有一個疑團,不能不問:“那……你……是因為……我……才……會……回來這雪地?”
  她此刻命處生死邊緣,卻仍忘不了這個問題,可見她的心始終不死,鬼虎凝望著她那蒼白的臉,道:“柔……你……明白……的……”
  是的!他的心意,她怎會不明?
  杞柔苦笑點頭,道:“很好,也……不……枉……我等你……一場了……”
  她說著猝地自行向泠玉的刀鋒一挺,“刷”的一聲,利刃赫然穿心而過,登時血花四濺!
  鬼虎惊呼:“柔……”
  變生肘腋,泠玉也是一惊,想不到向是柔弱的她竟會性烈至此,心怯抽刀,豈料杞柔雖是气若游絲,仍死命捉緊他的手,瞪著泠玉道:“玉,你……可知道……為何……我……只喜歡……鬼虎……?”
  她一邊說,嘴中已血如泉涌,似將在堵塞她的朱唇,叫她永遠也再說不出半句話,但她最后還是把這句話吐了出來:“因為……他……有的……東西,你……永遠……也不……不會……有……”
  她說罷幽幽的回望鬼虎,血紅的嘴唇流露一絲平和滿足的輕笑,接著,緊抓著泠玉的手逐漸松軟,嬌軀亦緩緩的、緩緩的倒了下來,終于含笑而逝。
  雪又在哭。
  風清和眼見杞柔如此飲恨而歿,不由得低首輕歎……
  鬼虎,卻沒有沖上前去,并非因有七柄利劍架于脖子上。
  他只是呆然落淚,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她死了?
  她死了?
  她死了?
  這個痴心的女子,她一直在苦苦等他。
  一年、兩年、三年、四年……直至第十三年……
  她終于等到了他!
  可是,這匆匆一會之后,她自己也要死了。
  到頭來方始發覺,原來她只是在等——死!
  是蒼天弄人,總叫緣份飄渺?
  還是冥冥中早有定數。
  叫天下有情人全都身不由已。
  好夢難圓?
         ※        ※         ※
  鬼虎冷冷瞪著泠玉,泠玉在他臉上根本找不到任何表情,僅听得他那雙虎爪在“叻”作響!
  心虛之下,他不俟鬼虎發難,自己先行發難,執刀向鬼虎沖去,一邊道:“她死了,你一定會殺我,不若我先殺你!”
  他恃著風月門眾的劍制著鬼虎,故此先發制人,免得節外生枝,心計极為歹毒!驀地,劍光一擋!
  風清和終于出手,目對泠玉道:“不許殺!”
  泠玉見其如此疾言厲色,一時間呆在當場,此時風清鷹卻道:“二弟,我早對鬼虎聲明,叫他別要敬酒不喝喝罰酒。但他宁死不說,甘愿喝這杯罰酒,你也別太枉作好人!”
  他語調极為輕松自若,風清和愈听其兄這番說話,愈是心寒,道:“大哥,到了此時此刻,我只想問你一句,你可記得,當年爹為何會与九大門派圍攻鬼虎的主人?”
  風清鷹沒料到其弟在此緊張關頭會重提舊事,沒好气地答:“是九大派威逼他的!”
  風清和道:“這就是了。我記得,當年爹曾向我倆提及,我們本和鬼虎主人無仇無怨,只是因為此人盛名而招惹九大派的嫉妒、九大派便合力威逼我們風月門一起參戰。爹雖覺以十派圍攻一人,實非英雄好漢,但礙于勢孤力弱,若違拗其余九大派便必遭滅門,故最后還是被逼率眾去了……”
  他一面說一面斜睨正在悲慟著的鬼虎,其實,此番因怨,他不單是向其兄重申,也是說給鬼虎听的。
  鬼虎只是惘然。
  風清和續道:“后來十大派全軍覆沒,爹回來不久便傷重不治,他瀕死時告訴我兄弟倆,那人以一敵万面不改容,豪气干云,這樣的人才配稱一代英雄,其余九大門派僅是恃勢橫行的窩囊鼠輩!”
  風清鷹愈听愈不耐煩,嗔道:“二弟,你兜兜轉轉的想說些什么?別再拐彎抹角!”
  風清和道:“大哥,我只想說一句,大丈夫必須恩怨分明,殺父之仇固然要報,可惜仇人已死,我們与鬼虎向無過節,前來逼問他本已极不應該,更帶來過百弟子把其圍剿,試問又与九大派圍攻其主人有何分別?如今你屢逼不遂下還要殺他,實在于理于俠不容,我相信爹在九泉之下,亦不希望我們淪落至此,若你還堅持下去,我……惟有棄劍!”
  風清和一言既出,當下義不容辭,把手中劍插在地上,以示与其兄立聲絕對不同。
  其余門眾但听副門主一番慷慨陳辭,有些開始猶豫。那七名以劍架在鬼虎脖子上的弟子,七條手臂更逐漸放松。
  風清鷹眼見眾心動搖,目光一轉,道:“二弟,難道你認為為兄此行僅是為報仇雪恨而已?我身為風月門第三代門主,所作一切,無非為了本門設想。”
  “設想”二字,不單門眾感到奇怪,風清和亦感奇怪。
  風清鷹道:“其實,我早料知鬼虎這類人未必會透露其主人墓穴所在,故在動身前已計划若其宁死不說的話,索性把他了結。倘其主人真的未死,必會前來尋仇,屆時便可与其算清所有恩怨,若其主人真的死了,那鬼虎亦不會枉死,因為能夠擒殺鬼虎,虎舉必定響遍江湖,屆時風月門在江湖上的地位將會再度提升,重振風月門指日可待!”
  風清和一听之下,一顆心直往下沉,辯道:“大哥,重振風月門亦是為弟多年心愿,只是……若犧牲無辜者的性命來作自己扶搖直上的踏腳石,那……到底非俠所應為!”
  “所謂一將功成万骨枯,人在江湖欲謀霸業,必須不計任何犧牲,何況這次我們犧牲的并非本門之骨!大家可記否風月門多年臣服于天下會雄霸之下,那份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屈辱?今日為求重振風月門之聲威,又何妨心狠手辣?”
  本在躊躇及竊竊私語的門下被如此一說,登時意志激昂,紛紛舉劍齊聲高呼:“為求重振風月門之聲威,何妨心狠手辣?”
  “為求重振風月門之聲威,何妨心狠手辣?”
  百多人眾呼聲震天,气勢磅礡,架在鬼虎脖子上的七柄利劍复按緊一分。
  鬼虎不期然朝風清和望了一眼,只見這個出言、出手、棄劍相幫的熱心漢子居然滿臉失望之色。
  他是對其兄感到失望?
  還是對風月門一眾門下感到失望?
  抑或是,人在江湖,他對整個江湖都感到异常失望?
  這人,雖然外貌矮肥滑稽,但比諸其道貌岸然的長兄,比諸鬼虎那俊美非凡的義弟,他到底還有一副古道熱腸!
  許多時候,最美麗悅目的東西,也是最可怕。最毒的東西!
  風清和亦朝鬼虎一瞄,雙目似是在說,對不起!我救不了你……
  鬼此只是無言感激。
  畢竟,這世上還有熱血沸騰的漢子,這世上還有希望!
  風清鷹向泠玉道:“泠兄弟,此際我們再無异議,你大可安心上前把鬼虎手刃,你的刀,也即是我們的劍!”
  泠玉笑了,他何等聰明?風清鷹堂堂一門之主,盡管要殺鬼虎,如非必要,也不會當著門人面前,乘鬼虎毫無還手之力時上前把其一劍了結,這樣做定必有失威信,故他如此催促泠玉動手,實是借刀殺人,心計之老奸巨猾,更不在泠玉之下!不過,泠玉也樂于与虎謀皮,因為,他自己也是一頭豺狼!
  豺狼當道!
  泠玉一步步逼向鬼虎,風清和還想上前阻止,但一柄劍已攔著他的去路,是風清鷹!
  泠玉步至鬼虎跟前,手中刀已高高舉起,他神气十足的道:“大哥,就讓這一刀徹底證明,真正的胜利只屬于漂亮和聰明的人!厚道愚仁之輩,始終會如你這般下場!哈哈……”
  泠玉狂笑著,鬼虎卻木無表情的道:“玉,你……會后悔……的……”泠玉仍然狂笑:“后悔?哈,我根本便不知道什么喚作后悔!”手中刀已蓄勢待發。
  可是,他還沒有足夠机會劈出此刀,霍地,不遠處傳來一聲——-轟心怒吼!
  轟得泠玉心膽俱裂!
  不單泠玉的心,在場各人的心亦遭同一命運,盡皆被轟至心膽俱裂!
  一眾人等愴惶回頭一望,當場神為之駭!但見一散發漢子正一邊瘋狂揮刀,一邊如奔雷般向這邊直沖過來!
  好狂的刀!
  好狂的人!
  他的人,要恨盡世間不義之事!
  他的刀,要斬盡天下不義之徒的頭顱!
  他与刀,今日誓要作出血的審判,看誰的心最黑!看誰的心最辣!
  是聶人王!
  是北飲狂刀——-聶人王來了!
  聶人王遠遠已瞥見地上杞柔的尸首,瞥見脖架七劍的鬼虎,更瞥見舉刀欲劈的泠玉,無論多么瘋狂,也隨即明白發生何事!
  他的憤怒已達頂點!他恨得牙要緊咬,迸裂出血,他遠遠向泠玉暴喝:“禽獸!我要你的臉与你的心同樣丑陋!”暴喝聲中,聶人王牙根迸出的鮮血,隨著喝聲向風雪中四,但其沖勢絲毫未減,依然如狂牛般向泠玉疾沖!
  泠玉當場嚇得魂不附件,慌不擇路奔逃!風清鷹与風清和雖未知來者是誰,但風清鷹眼見聶人王瘋勢洶洶,為免功虧一簣,當下高呼:“風月重重!”四字一出,當中四十九名門下立即挺劍而上,團團把聶人王圍在中心!
  眾門下不住在聶人王身邊移身走位,聶人王卻一邊前沖,一邊嘿嘿笑道:“好陣!可惜普天之下,沒有一個陣可困住老子,破!”破字如雷送出,聶人王猝地把雪飲橫揮,寒光一閃,正是“傲寒六訣”之——-“冰封三尺”!
  天下所有陣法,無不以詭奇之方位移動,以求扰敵困敵,“風月重重”固不例外!
  今夜,這個戰無不胜的大陣,將遇上所有陣法的克星!
  真正的克星!
  就在寒光閃過的剎那,為首七名弟子驟覺被刀中寒气一侵,全身登時僵止不動,接著寒光再閃!
  七股滔天血浪突從七人腰際噴出,七人一同慘呼一聲,七個上肢當場离開,下身跌到地上,慘遭攔腰斬殺!
  這一刀,不單是所有陣法的克星!也是所有人的克星!
  風清鷹惊見來人出手如此凶殘,心慌意亂之余,忽听背后另一風月重重陣亦傳來兵刃霍霍之聲,連忙回望,只見一細小身影正以詭奇步法于陣中游走,身似旋風,正是那個長發小孩。
  原來聶人王終憑滿腔憤怒而自行沖開所有穴道,且向雪岭下發足狂奔。聶風當然再難制他,惟有緊追其后而至;并乘眾人分神間闖入另一陣內,企圖一舉救出鬼虎!
  風清鷹見形勢不妙,當即叫道:“快拿下那小子!”
  但“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聶風此時的輕功修為已突飛猛進,快得惊人,眾門下一時之間豈能擒住他?脅持鬼虎的七名弟子驟覺眼前一花,手腕穴位已被聶風一點,虎口一麻,七劍同時脫手!
  聶風連忙道:“叔叔,快走!”
  鬼虎向聶風微微一笑,道:“孩子,謝謝……你,但我……還有……一事……未了……”
  隨即也不顧陣中劍來劍往,兀自拉著聶風便向陣外杞柔的尸首沖去。
  聶風頓時明白鬼虎的心意,只是形勢如此危急,鬼虎仍然眷戀關杞柔,聶風瞧著不禁區眼眶一濕,心想:“鬼虎叔叔原來如此喜歡杞柔姑娘,那她實在比我爹幸福得多了!可是鬼虎叔叔又為何偏要否認自己是為接近她而回來此地?為何不坦白說?唉……”
  聶風雖已較尋常小孩懂事,但如此錯綜复雜的情愫,縱是當事人也未必完全心領神會,何況是個年僅十一的小孩?他哪會明白,若一個人的臉已弄至如斯田地,如果真的愛她,那么……
  就在聶風与鬼虎差點便沖出風月重重之際,猝地,風清鷹閃至陣前,金劍一揮,便把二人逼回陣內,自己亦一同縱身入陣,帶領陣中四十九名門下圍攻,轉瞬間,令二人脫身不得!
  幸而其弟風清和仍在提劍猶豫,里足不前,因為——一切的變故實在來得太急太快!
  快得就像是聶人王那柄——殺人的刀!
  正當眾人混戰之間,驀地又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繼之而來的是一連串慘絕人寰的呼叫聲!
  這一連串的叫聲,其實是由十多人齊聲而發!激戰中的風清鷹連忙斜瞥另一風月重重陣,見陣中十數名門下赫然被聶人王一刀齊頸斬下頭顱,十多道血箭登時射上半空,宛如人間地獄!
  聶人王此際儼如地獄之王,正于這地獄中狂嚎狂叫:“禽獸!你剛才的威風在哪?你快給我滾出來!”
  嚎叫聲中,一揮刀又把十數名扑前的門下斬殺,直如斬瓜切菜般,所向披靡!
  他口中的禽獸當然泠玉!這個狐假虎威。欺善怕惡的畜生,早已不知躲在哪儿瑟縮!
  与聶風二人周旋著的風清鷹本以為今夜必可大功告成,殊不知橫里殺出一個瘋不可擋的聶人王,真是始料不及!就在其惊愕之間,聶人王仍在不住的殺殺殺,不出數刀,整個風月重重陣的四十九名門下已悉數給他殺個精光,一個不留!
  聶人王殺罷眾人,忽地翻身一躍,便躍進聶風、鬼虎与風清鷹身處之陣中,兀自狂叫道:“禽獸!你快給我滾出來!你快給我滾出來!”
  但泠玉這等貪生怕死之徒又豈會留在陣中?聶人王見找泠玉不著,益發瘋狂,一揮刀又把數名門下斬殺!
  陣中的聶風及鬼虎雖亦想全身而退,見聶人王如此殺法亦覺凶殘不堪,聶風忍不住嚷道:“爹,算了!我們還是先沖出陣外再說!”
  可是聶人王一怒難收,充耳不聞,繼續殺戮,頃刻血花舖天!
  猝地,一直領著門下的風清鷹縱身一躍,竟然躍出陣外!
  聶人王正殺得日月無光,根本顧不得他的來去,但鬼虎与聶風對風清鷹的反常舉動不禁感到奇怪,惟因忙于應付前仆后繼之風月門眾,也是無暇多想。
  風清鷹躍出陣外后即奔往五丈之外,向來道貌岸然的臉上嶄露出一絲罕有的獰笑,接著伸手入怀掏出一顆金色的。如桂圓般大小的東西!
  一顆金色的珠,金如明月!
  整個雪岭上的人,只有風清和因不屑圍攻鬼虎等人而呆立一旁,故此一眼便瞧見其兄掏出的那顆金珠,霎時臉色大變,仿佛看見末日即將降臨似的!
  他惶然扑至其兄身畔道:“大哥,千万不能使用‘月雷’。”
  原來這顆小小的金珠喚作“月雷”,乃是風月門鎮門之寶,本由火藥提煉而成,但這顆小小金珠的火力遠比火藥高出百倍,一顆足以夷平一個山丘,難怪風清和甫見其兄取出月雷,立知事態不妙!
  但到了此情此景,風清鷹之門主風范蕩然無存,他獰笑道:“嘿,如今我們已勢成騎虎,若給這瘋子繼續殺下去,就連我倆亦會給其誅殺!橫豎功敗垂成,不若犧牲‘大我’,成全‘小我’!”
  他口中之“大我小我”,風清和當然明白!此際整個風月理重陣在眾人激戰之下,已不知不覺移抵崖邊,倘若風清鷹欲以“月雷”擊殺聶人王等三人,如今固然是千載良机,可是月雷一出,整個斷崖勢必崩塌,陣中僅余的二十余弟子亦必會墮進万丈深淵之下!
  風清鷹不顧勸阻,手里一揚,欲把“月雷”擲向陣中的聶人王等人,孰料風清和終也按捺不住,閃電出手抓著他的手腕,道:“大哥,你要殺鬼虎來重振門威已不應該,如今為了一已私欲,竟連忠心為你賣命的兄弟也親手干掉,這次我絕不能坐視!”
  風清鷹如箭在弦,本想使勁掙脫其弟制肘,誰知風清和死也不肯松開半分,他不禁大發雷霆,叱喝:“二弟,別再婆媽!快放手!”
  但是風清和為救眾人,豁出了畢生功力緊抓其手,就在二人糾纏之間,陡地金光一閃,其中一人“吼”的一聲,登時血花四濺!
  風清和整條右臂赫然被風清鷹揮劍齊肩砍斷,血淋淋的掉到地上,他的人亦痛极而倒!
  他做夢也沒料到其兄會如此喪心病狂,居然廢掉他的右臂,兀自震惊:“大……哥,你……好……狠……”
  風清鷹縱聲笑道:“嘿嘿,要圖霸業必須心狠手辣,自古名門正派的掌門,誰不是踐踏弟子尸体而扶搖直上?我已對你格外留情!”
  笑聲方罷,也不再与其弟多說半句,手腕一扭一揚,頓把“月雷”向聶人王等人激射而出。
  激戰中的鬼虎無意間朝風清鷹一瞄,乍見一道金箭般的光芒如電射來,心頭一惊,連忙一爪提起身邊正与眾人纏斗著的聶風,高呼:“走!”
  聶風倉卒間不知就里,但覺得鬼虎爪上勁力像已匯聚全身真气,未及惊愕已被鬼虎奮力一拋,小身儿驟如斷線風般向陣外翻飛!
  与此同時,聶人王驀地回頭一望,只見一道金光直飛過來,若是一般刀客當然先避為快,但聶人王豈是一般刀客可比!
  他是群刀之首,他是北飲狂刀!
  絕不退后的北飲狂刀!
  他意態更瘋更狂,暴喝一聲:“卑鄙”跟著想也不想,迅即勁運全身護体,手中雪飲已朝射擊來之月雷劈去!
  鬼虎惊呼:“別……輕舉……妄動……”
  可是他距聶人王足有十步之遙,要阻止亦來不及!
  “當”的一聲!
  雪飲冰冷的刀光劈中了月雷的金光!
  接著爆出了一聲絕天滅地的——“轟”然巨響!
  就像是敲起了一聲斷魂的喪鐘!
         ※        ※         ※
  巨響過后,是不知止境的沉寂。
  一陣寒風颯然掠過,在風中飛蕩著的,不獨是雪,還有血与死亡。
  “月雷”所爆發的毀滅力,雖然未有絕天,卻已滅地!
  就在斷崖上方圓三丈之地,所有積雪及山石盡遭炸毀。風月門一干門眾,亦全墮至崖下粉身碎骨!
  只有早躍身陣外的風清鷹和斷臂后倒地的風清和,仍安然留在崖上未遭毀及之地,此外,崖上還有被鬼虎奮力拋出陣外的聶風,還有杞柔的尸首,還有雪飲!
  雪飲,本來一直都握在它主人手中,可是巨響過后,早被強大的爆炸力彈飛,插在斷崖邊緣!
  不愧是一柄絕世寶刀!縱使“月雷”的毀滅力足可開天辟地,刀,依舊分毫無損,依然故我!
  只是,刀和人,未應至死不离不棄,如今刀的主人,卻已不知身在何方?是否也和風月門弟子同一命運,齊齊魂斷崖下?
  還有,在爆炸前曾欲阻止聶人王的鬼虎,亦是不知去向,是否也和刀的主人一同飲恨?
  不!他倆絕不能死!聶風在心中吶喊,他惊魂甫定,便立即站起來向崖邊走去,他要看個究竟!
  他看見了一幕奇景!
  聶人王并沒有死,鬼虎也沒有死,然而,他倆也距死不遠!
  只見筆直的崖邊五尺之下,傷痕累累的鬼虎右手正五指箕張,緊抓崖壁嶙峋之位。五指因用力過猛,正在迸裂出血,因為這五根手指不單要負擔他自己一個人下墜之力,還有左手緊拉著的聶人王!
  原來就在月雷爆發當儿,聶人王首當其沖,當場被炸至遍体鱗傷,昏厥過去,若非在出刀前勁運全身護体,早已死無全尸!
  鬼虎亦遭月雷殃及,但傷勢遠遠不如聶人王,就在斷崖崩塌剎那,他一手緊拉聶人王的手,身形急展,以絕世身法踏著下墮的石頭沖至斷崖之前,右手胡抓,恰恰抓著嶙峋崖壁,才能幸免于難!
  可是二人目下處境簡直危如累卵,聶人王渾身上下正在不斷淌血,昏迷不醒。鬼虎,他的五指亦在叻作響不住迸裂濺血,看來亦支持不了多久!
  聶風惊見如此形勢,急嚷:“爹!叔叔!”
  鬼虎往崖上一望,但見聶風的頭儿正伸出崖邊,他竟然微微一笑!畢竟,在這大限將至的一刻,他還看見了一個他想看見的人。
  就在此時,崖邊亦伸出兩個他不想再見的人!
  一柄金劍瞿然抵在聶風的咽喉上,是風清鷹!他的身畔還有泠玉!
  泠玉,他适才在混亂之際一度不知所蹤,其實是怕得躲在一個雪丘之后,如今喜見大局已定,又再出來狐假虎威。
  此際他的臉上异常洋洋自得,流露一股不可一世之色,他以一個胜利者的口吻取笑鬼虎:“大哥,我早跟你說過,最后的胜利僅屬于像我這樣的人,像你這般丑陋的可怜虫,還是早死早了!”
  說時突把手中刀向鬼虎一仍,鬼虎雖身負重傷,仍能借身險險避過,只是身子如此一動,右手抓著的崖壁即時簌簌作響,五指的血流得更急,岌岌可危!
  聶人王就在鬼虎身子挪動之間,猝地惊醒過來,眼見如此形勢,更見泠玉又再現身,一雙眼睛怒睜至几欲爆裂,切齒暴喝:“禽獸!”
  他雖滿腔義憤,但因身懸半空,無法宣泄,渾身竟在不住顫抖!
  出奇地,在風清鷹劍下的聶風,小小身儿也如其父一般顫抖著,是因為他与聶人王本就一脈相連,故此作出相同的回響?
  還是因為,在他的四肢百脈當中,也流著和聶人王相同之力量,相同之憤怨,和相同之——瘋狂的血?
  風清鷹并未發現聶風身軀的變化,他只是咧嘴獰笑,對鬼虎及聶人王道:“盡管動吧!你們愈動便死得愈快,不過黃泉路上也不愁寂寞,我會把這小子送下來和你倆一起上路,免得他日后將此事公諸于世!哈哈……”
  風清鷹雖犧牲了過百門下,但如今終可得償所愿,不禁躊躇滿志,仰天狂笑起來。
  泠玉,又何嘗不是小人得意?他也一起附和風清鷹仰天狂笑,笑聲比風清鷹還要響亮!霎時之間,整個雪地充斥著他倆的獰笑聲,繞耳不絕,恍如兩頭豺狼飽餐弱肉后的嗥叫!二人身后,本來還有一個風清和,倒算是條漢子,可惜他一臂被斷,失血過多,一時間再難站起相幫。
  這個世上,仿佛再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將要發生的一切!
  仿佛……
  就在二人狂笑之際,鬼虎驀地低首朝聶人王一笑。
  他的笑容是多么的苦澀,宛如杞柔尸首上那絲笑容!
  死人的笑容。
  僅此一笑,聶人王即時明白他將要干些什么,急道:“我聶人王与你毫不相干,別理我!快……快放下我!”
  鬼虎想不到這個一直瘋狂的漢子也會看透他的心意。且還拒絕接受,比諸崖上那兩頭虛有其表的豺狼,這頭瘋獸是可愛得多了,他道:“毫……不相……干?那……你為……何要殺……泠玉?”
  聶人王一愕,不知如何回答。鬼虎又是一笑,笑容益苦,道:“柔……死了,我……活下去……也沒……意思,可是……你對……你儿……很重要,他……他是……一個……可怜……的孩子。”
  聶人王听罷,雙目睜得更大,一反以往瘋狂,嚷道:“別這樣!好……漢子!我聶人王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你快放手!快放手!”他一面叫,一面發力欲掙脫鬼虎的虎爪,宁可自身隨下深淵粉身碎骨,也不要鬼虎如此做!聶風也明白鬼虎到底意欲何為了,連忙呼道:“叔叔!不要這樣,不要啊……”
  鬼虎向聶風凄然一笑,此時本在喜极忘形、仰天狂笑的風清鷹及泠玉也注意到他們的一言一動。鬼虎為怕他倆阻撓,事不宜遲,立即鼓起体內殘余真气,雙腿蹬在崖壁之上,一邊對聶人王父子道:“若……你父子……倆能……逃……出生天,請……把柔……拋到崖下,只要……跟……著我,她一定……會……喜……歡……”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已逐漸哽咽,但還是仰首凝視崖上的聶風!
  他与這孩子相處僅僅數日,如今竟覺不舍,究竟是為何緣故?
  他不知道!他只希望能多看他一眼!
  最后一眼!
  聶風淚盈于睫,身子仍在不住顫抖,口中不住吶喊:“叔叔……不要,求求你……不要……”
  可是,一旁的風清鷹大抵已明白將要發生何事,金劍一舉,宁可把劍脫手擲向鬼虎,也絕不給他倆任何逃生机會!
  但鬼虎比他更快,他的劍猶在手中蓄勢待發,鬼虎陡然潛運畢生功力,左手聚勁一提,頓把聶人王的身軀提到他頭頂之上,接著把踏在崖壁的雙腿發力一蹬,身形頓借力向后凌空回旋,趁著回旋之力,雙掌向正停留半空的聶人王背門一推!
  這一著迅雷不及掩耳,聶人王于狂叫聲中,當場被鬼虎雙掌打回崖上,可是同時間,鬼虎因右手無法緊抓崖壁,在半空已無依借,這雙掌推力愈大,鬼虎的身子便向下墮得更快,聶風哭著惊呼:“叔叔!”
  鬼虎一面下墮,一面依依看著聶風,最后叫道:“孩……子,保重……”
  一聲保重,鬼虎已在聶風眼中閃電消失!
  他消失了!
  聶風呆住,在回旋而上的气流當中,送來的僅是一滴眼淚,一滴鬼虎的眼淚,飛濺到他的小臉之上……
  淚,也和當年聶人王滴在他臉上的那顆眼淚一樣,是熱的!
  是熱血漢子的淚!
  聶風小小的胸膛在一起一伏,雙手也在急劇顫抖!
  淚,洗滿他整張小臉,他咬牙切齒,心中升起千句万句: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杞柔姑娘要死?
  為什么鬼虎叔叔要死?
  為什么好人全都要死,坏人卻可逍遙法外?
  難道,世上真的沒有公理?真的沒有人愿站出來評個公道?
  不!縱使沒人會挺身而出,他今夜亦要求一個公道!他要用自己那雙小手判決此番公道!
  血在燒!
  聶風愈想,心頭愈是波瀾起伏,燒著的血登時由心直向其腦門沖去,燒昏了他的腦海,一股莫名而可怕的力量突然在他体內暴增,小身儿的肌肉在賁張,要他不能不發!他的雙手不斷地顫抖著,他的胸膛在急速地起伏著,他的喉頭發出“呀呀”的低吼,他似乎已忘記了一切,甚至忘記了他自己!
  泠玉并沒留意聶風的變化,只是陰險的望著崖下,冷血地道:“大哥,我早對你說過,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喚作后悔!不過如今,你自己可知道什么喚作后悔?哈哈……”
  風清鷹也沒留意聶風,他眼見鬼虎已死,心忖重返崖上的聶人王雖重傷在身,但不知仍存多少實力,故此不由分說,第一時間回身向倒在地上的聶人王挺劍直刺!
  聶人王其實傷勢不輕,此刻除了還可勉強走動外,根本沒余力可与之比拼,惟有在地上翻滾閃避!
  只是,風清鷹未把聶風一劍了結,而先去追擊聶人王确實太小覷聶風,和那柄僅距此小孩數步之遙的雪飲了。
  就在他快可一劍戳進聶人王咽喉之際,倏地,赫覺身后一股森寒無比的气勁襲來,私下一駭,連忙回劍擋格,豈料這股森寒气勁竟是由那柄一直插在地上的雪飲所發,它此刻來勢之強橫急勁,簡直与握在聶人王手中時不遑多讓!
  它已化為一柄審判一切善惡的刀!
  風清鷹還未及瞧清是誰握著雪飲劈來,手中金劍突遭砍斷,雪飲,已勢如破竹地劈進他的胸膛……
  与此同時,泠玉還在毫無悔意地仰天狂笑,驀听“啊”的一聲慘嚎,竟似是由風清鷹所發,且有一股血霧遍自己背門,心頭登時一懍,急急回頭一望,一柄森寒胜雪的大刀挾著滿刀義憤,已朝其臉門直劈過來……
  泠玉根本沒有机會閃避,也沒有机會后悔!
  他終于至死也不知道什么喚作后悔!
  雪依舊在哭,這是一個悲哀的結局。
  聶風緩緩的從地上苦撐而起,也不知自己于何時會昏倒地上,更不知适才發生什么事!
  他抬首一看,見雪飲竟插在距自己不遠的地上,傲然迎著風雪佇立,刀鋒飽染鮮血,儼然剛剛審判了人間不義!
  可是,誰曾執刀?誰曾審判?誰是真正的辣手判官?
  聶風愴惶游目四顧,赫然發現了風清鷹的尸首,還有泠玉的尸首也距其不遠!
  風清鷹的尸体自胸腹以下盡被一刀剖開,腸髒全都掉了出來,死狀异常可怖,雙目流露的惊詫之色,像是無法相信殺他的人居然有能力可以殺他一樣!
  泠玉,他死得比風清鷹更慘,他的四肢盡被劈斷,腰際更被攔腰斬開,頭亦被割了下來,整個尸身碎作七截,但最可怕的,還是他那張本是俊如冠玉的臉,早被千刀万剮,化作肉碎!
  他終于得到了應得的報應。
  偌大的雪地中,還有呆坐丈外的聶人王与風清和,他倆“各据一方”,各自怔怔的瞪著聶風,四顆眼珠同樣充滿不可置信的神色。
  聶風徐徐站起,走到聶人王的跟前,問:“爹,是……誰殺掉他們的?”
  聶人王默然不語,只是牢牢的凝視聶風的臉,心中忽地記起鬼虎死前曾對他說的一句話——你儿是一個可怜的孩子。
  聶人王想著想著,突然站了起來,走到杞柔跟前,抱起她的尸首,蹣跚地向著崖邊走去。
  聶風從后追著問:“爹,你……你要干什么?”
  此時聶人王已步至崖邊,他的眼睛遠眺前方,道:“鬼虎死前曾經囑咐,希望我們能把杞柔拋到崖下,這是他的最后心愿。”
  聶風俯首無言,聶人王惘然續道:“也許,亦是她這十三年來……一直藏于心底的……惟一心愿!”
  說罷手上一松,杞柔的尸首便沿著崖邊直墮向深淵之中。
  最后,還是由聶人王這個殺人魔頭成全了這雙男女,不知他私下又會怎樣的想?
  可會記起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情?那個美麗但絕情的女人?
  他仍是遙望著遠方,隔了良久,終于茫然道:“風儿……或許你說得對,我實在應与你一起退隱歸田,重過以前的生活,也許……未晚……”
  也許未晚?為什么他會感到晚?
  他的語气是那樣的平靜,往昔的瘋狂已不复見,到底是誰改變了曾瘋狂嗜殺的他?
  是鬼虎?是杞柔?是那蒼涼落寞的操琴者?
  還是适才他在儿子身上,找到了那個凶殘的自己?
  聶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一切,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他不禁喜极而泣:“爹……”
  可是,聶人王隨即又說:“不過……”
  不過?還有不過?
  聶人王斜睨聶風,道:“我還有一心事末了?當年你娘親因我不愿与南麟劍首斷帥決戰而离開,為了抒掉這口郁气,我決定与斷帥一戰!此戰盡管她已無法得見,我仍要徹底證明自己的真正實力,方才甘心……”
  “但……若你敗了,那……我……”聶風道。
  聶人王沒給他說下去,果斷道:“我絕對不會敗!”
  絕對不會敗?聶風私下叫苦,世上并無絕對之事,老父此去,可能已是終局……
  但聶人王驀地轉身,抽起地上的雪飲,扔給聶風道:“替我拿著它,你已有足夠的資格!”
  聶風一手接過雪飲,也不及琢磨老父這句話的含意,聶人王已逕自向前大步离去。
  他惟有把雪飲掮在肩上,緊緊追著聶人王,就在他倆經過傷倒地上的風清和身畔之時,聶人王竟爾一反過去濫殺作風,也不抽刀將其斬草除根,只管一直看著前方,無視一切前行!
  風清和的眼神卻又為何如此怪异?聶風只感到他的目光一直都是落在自己身上,這個叔叔其實不坏,故不自禁的問:“叔叔,你……傷勢如何?要不要幫你療傷?”
  風清和苦笑搖首,口中卻說出一番奇怪的話:“我大哥罪有應得,他的死我也不想追究,只是……孩子,你真是一個……可怜的孩子,唉……”
  他言畢長歎一聲,聶風便覺悟莫名其妙,但聶人王漸漸去遠,也是不能逗留,只好無奈的向風清和一笑,跟著便緊追聶人王而去。
         ※        ※         ※
  崖下。
  本是一個宁逸清幽的世界,如今卻是尸橫遍野,滿布風月門弟子跌得粉身碎骨的尸体。
  風雪如前呼呼怒號,在怒號的風雪聲中,可還再有鬼虎半絲如鬼哭一般的哀鳴,泣訴著自己郁郁不如意的一生?
  活著确實太痛苦了!如能再生于這個世間,也不愿生而為人……
  可是,他根本無法再生,因為,他并沒有死去。
  就在崖下一個极為隱蔽的洞穴內,竟有一名漢子坐在地上,忘情地操著胡琴。
  漢子之前,正并排躺著一男一女,女的是那含笑而逝的杞柔,男的,卻是為救聶人王而墮到崖下的鬼虎!
  二人的軀体完整無缺,顯見在未墮至崖底前已被接著,能在如此深不可測的崖底安穩接著兩條軀体,這人武功之高,簡直令世人咋舌!
  這名操琴漢子身披墨黑素衣,雙目精光內斂,神情雖然平和,卻帶半分落寞……
  他為何落寞?
  早于八年之前,他已放棄一切,更放棄了自己那顆万丈雄心!
  到了今時今日,他不求胜,也不求敗。
  他只求能平平凡凡、宁宁靜靜地度過余生!
  可惜,為何江湖人總不給他半點宁靜?甚至亦不給曾追隨他的人半點宁靜?
  一念及此,黑衣漢子的琴音益趨低沉,低沉得就像是聲聲歎息……
  但是,在這些低沉的琴音當中,似乎飄忽著一股柔和的內力,輕緩的、溫柔的滲進鬼虎的耳內,再廣散于他的五髒六腑、全身百脈……
  過了良久良久,琴音逐漸沉不可聞,終于曲盡,鬼虎亦于昏沉中悠悠的蘇醒過來。
  他半張倦眼,瞟了倒臥身畔的杞柔一眼,又瞧了瞧那名黑衣漢子,臉上并無惊詫之色,只有戚然。
  他斷續地道:“你……早已……借死……退……隱,本……不該……來……”黑衣漢子苦苦一笑,歎道:“你也本不該匿居于此,你本應隨我退隱而去……”
  鬼虎凄然道:“可……是,這里……是最接近……她的……地方……”
  衣漢子道:“他死了。”
  鬼虎搖頭,輕輕地抱著杞柔的尸体,道:“那……我更……要……留在……這里陪……她,這是她……的畢生……心……愿……”
  他說著一望黑衣漢子,目光比真金還要堅固:“你……還是……回……去……吧……”
  黑衣漢子凝視著他,一動不動,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忽地仰天深深倒抽一口气,隨著緩緩站起,對鬼虎道:“也許……你是對的。外面的世界并不适合你,許多時候,人比禽獸更差。”
  他步至洞口,卻仍依依回望,道:“這里,才是你的世界。”
  他終于黯然离去。
  鬼虎只是看著怀中杞柔,看著她那張堅定的笑靨,痴痴地沉吟。
  “柔,你……知道……嗎?這些年……來,我……多么希望……再見你……這張笑臉,但……每次……都不敢……回來,今天我倆……又可……再在……一……起……了……”
  杞柔的臉依舊保持著死前那絲心滿意足的笑意,似在向鬼虎輕輕傾訴,倘若此情不變,那管它世道滄桑變化,那管是生是死……
  是的!生命苦短……
  他和她,歷劫重重苦難,到了最后最后,終于又可如當年一般緊緊依偎在一起了。
  但愿她這絲痴心的笑意可以永遠凝聚臉上。
  但愿這一刻永遠也不要過去。
  但愿可以天長地久。
  這才是真正的
  生死,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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