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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神魔會


  那是一個很哀艷的傳說。
  傳說,黃泉路上,過了奈何橋,有座涼亭,喚作“孟婆亭”。
  傳說,孟婆亭是由一個面貌陰森的老婦“孟婆”掌管。
  傳說,孟婆的工作,是供赶往投胎、在此過路的地獄陰魂喝“孟婆茶”。
  傳說,這杯孟婆茶,味道不外乎又酸又咸,恍如人情世事,又酸又咸。
  傳說,只要陰魂喝罷三杯孟婆茶,那前生所有恩怨愛恨,皆會盡數忘記。
  傳說,這些陰魂跟著便會迷迷糊糊,自墮于“六道輪回”之中亂闖。
  傳說,闖過六道輪回以后,人便呱呱墮地,忘卻深噩前塵,脫胎重生。
  傳說,這個滾滾人間也有人煉成了“孟婆茶”……
         ※        ※         ※
  有人說:
  黑,是一种很強的力量。
  在黑的領域中,你永遠無法想象它到底有多深,還有,黑的盡頭究竟在哪里。
  故此,黑真正蘊含的實力簡直無從估計,深不可測!
  不過,亦有人不以為然。
  這個人認為:
  白,才是最強的!
  因為在白的領域中,你可以在一片空白中盡情想象和塑造,并不如黑那樣堅實而死板,你可以為白加上各种繽紛的色彩,甚至加上黑色,兼且黑的力量。
  因此,白包含黑,包容世間一切,亦包容一切的思想。
  認為白是最強的人,据說是“不虛大師”。
         ※        ※         ※
  室內,是一片迷茫的白。
  這是一間很奇怪的小室。
  這間小室搭得甚為方正,一壁建門,門的左右兩壁盡放滿無數佛學經書,与門相對的另一道高牆,卻什么也沒有,僅是一道白牆。
  這間小室最特別之處,就是當中的任何布置,都是白。
  門是白的,經書的書面是白的,放在小室中央的矮桌是白的,甚至盤坐桌前的和尚也是一身素白袈裟!
  這和尚看來年近三十,一雙長長的八字眉,令他具備一臉慈悲之相,然而他的雙目卻隱含一股無奈之色。
  他并沒有像尋常和尚般閉目念經,反是張開眼睛,茫然凝視眼前的高大白牆,口中在念念有辭,念的正是佛門絕學“般若心經”!
  因為他深信,只有白,才接近“無”;只有無,才接近“佛”;只有“佛”,才能找到真正的“心”。
  念佛無非念自心,自心是佛莫他尋。
  這間小室,正是名為“尋心閣”。
  這和尚為何要在此中尋心?
  只因他道行雖高,卻未能克服自己眼中心中的無奈,對人間的無奈……
  他無奈,只因世上有太多悲慘的故事,多得連他亦愛莫能助……
  他無奈,只因世上作惡的人太多,報應又太慢……他一切的煩惱,皆因無奈……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故知般若波羅蜜多……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不虛?
  在一片祥和的誦經聲中,這個身披素白的和尚戛然而止!
  “不虛”二字正是他的法號,然而他并非因念至二字而止聲,只因他心頭驀地一動!
  誦經本為靜心,何以他此刻反難自控?他為何心動?
  但見他久久沒有闔上的雙目竟爾闔上,一片憂色直壓眉頭,低聲沉吟:“來了。”
  來了!這數日來他一直心緒不宁,暗暗有一种不祥之兆,但終究想不出所以然來。
  可是就在适才剎那,他陡然感到這股不祥之兆已經降臨,且還在門外某處。
  某個黑暗之處。
  這感覺是如斯真實,真實得可怕,可怕得近乎死亡!
  到底是什么正向他逼近?是人?是物?抑是魂?死心不息的冤魂?
  忖度之間,倏地有人拍門:“不虛大師!”
  原來這名一身素白的和尚正是彌隱寺的不虛大師,也是霍烈的摯友不虛大師,那么說,尋心閣就在彌隱寺內?
  不虛大師應道:“門沒有閂上,進來吧!”
  門開處,一個小和尚异常慌張的走了進來,差點便要仆跌地上,甫見不虛,即道:“不虛大師,寺內來了一個很可怕的少年要見你,如今正于大殿等候!”
  不虛見小和尚如此慌張,奇道:“哦,他如何可怕?”
  “他……”小和尚吞了口涎沫,愴惶地答:“他一踏進寺園,園內廿多株大樹上的小鳥儿頓被嚇得沖天飛起,連大半個天也度遮蔽了,寺園登時昏暗得很……”
  小小的和尚,小小混沌初開的生命,似乎一生也未曾見過此等場面,還想繼續形容下去,但不虛深知來者雖是少年,气度卻可惊退眾鳥,定非凡響,遂截斷小和尚的說話,問:“他有否道出姓名?”
  小和尚童稚地搖頭晃腦,答:“沒有啊!他只是給我這張字條。”
  說著把字條遞給不虛,口中還在絮絮不休:“我看了看他那雙眼睛,哇!不知怎的登時全身發冷,好可怕喲……”
  小和尚又想形容少年的那雙眼睛,但不虛此時已張開字條細看,冷靜的臉容亦難禁一變!
  赫見字條上寫著一個触目惊心的名字,一個連不虛亦听聞已死的名字——霍惊覺!
         ※        ※         ※
  彌隱寺是深山古寺,占地甚廣,佛慈堂則是寺中大殿,既名大殿,當然大得惊人!
  佛慈堂后排中央,正正供奉著一尊釋迦金佛,兩手結印,盤膝蓮坐,少說高逾六丈。
  金佛兩旁,分別并排十八羅漢,每邊九尊,令整座佛慈堂看來比尋常寺院大殿更呈庄嚴肅穆。
  据說彌隱寺乃方圓百里內最大的寺院,當真所傳非虛。
  主持渡空大師,更是名聞遐爾的不虛大師的師兄,不過江湖人盡皆知,不虛大師自幼极為聰敏,于十九之年,僅得釋尊金佛座前仍燃著一盞孤燈,似要為那些營營役役、終生勞碌奔波的紅塵眾生亮起一點明燈。
  可惜仍未能為步惊云亮起明燈……
  他,此際正獨站于殿內一個极為昏暗的角落,一雙冷眼在黑暗中綻放白光,靜靜的看著眼前這尊碩大無倫的釋尊佛像。
  佛像露骨出极為慈和的微笑,像已明白到眾生之苦,故以笑來撫慰迷惘眾生。
  然而在步惊云充滿仇和恨的眼中恰好相反,“它”笑,只因“它”太滿足,“它”太明白,“它”太得意!
  不錯!任是一代梟雄,帝侯將相,一生明爭暗斗,你爭我奪、稱王稱帝,到了最后最后,還不是全部無法逃出“它”的掌心?“它”為何不笑?
  步惊云卻偏偏要逃出“它”的掌心!
  他還是一身的黑,惟獨身軀又長高了許多,可知現下距霍烈慘死的日子,已然過了不少時日。
  是的!已經過了半年。
  在這半年之間,他所經歷的實在太多太多……
  自從那晚被神密女孩抽离陰溝,步惊云歇息一會便到陰溝尋回霍烈頭顱,后來更在天下會的亂葬崗找得繼潛和繼念的尸首,他把他們三父子火化,再將骨灰好好保存于三個細小器皿內,靜俟一個可以步出天下會的時机去找不虛大師。
  這樣一等便等了半年。
  不過于此期間,步惊云也非呆等,因為雄霸已開始傳他三絕之一的“排云掌”。
  這手排云掌法,其實步惊云并不屑習練,但念到他日或可以這之取雄霸性命,以雄霸的掌法去反擊他自己,于是便每日努力不倦地練,加上他悟性奇高,不消三月,竟然已把整套排云掌法捉摸通透!
  快得雄霸亦難置信!
  當初,他收步惊云為徒,蓋因此子气度冰冷獨特,而且本名“惊云”之故,卻從沒考慮步惊云的資質,心忖三絕之一的“排云掌”乃自己畢生絕學,此了縱是練武有材,要掌握排云掌之竅門亦大需一年半載不可。誰料步惊云不單是練武材料,且是奇材中的奇材,他的進境簡直已超出雄霸意料之外,也超出秦霜意料之外。
  秦霜万料不到這個小師弟居然會有如此惊人天賦,而且看他骨骼精奇,若繼續習練下去,內外兼收,不出一年,恐怕內力与武功俱會在已之上。
  然而秦霜生性异常忠直,他完全不介意、不提防步惊云若然武藝漸高,或許會有一天會取代他自己在其師父心中的地位。他心中是想自己既身為師兄,便要一心一意,好好的助其師教導師弟成才。
  雖然秦霜所習的“天霜拳”与“排云掌”大相逕庭,兩者所練的內家真气亦大有分別,但此二大武學皆出雄霸的“三絕”,歸根究底,練功時遇上的障礙,甚至走火入魔的情況也如出一轍。因此,秦霜亦不吝嗇,盡量將自己的經驗告知步惊云,望其能有所避免。
  可是,這個小師弟似乎真的冰冷得很,縱使他熱心相導,步惊云始終木無表情,不發一聲,二人自結成師兄弟以來,步惊云從沒開口對他說過半句話,他似乎不想對他產生感情,也不想對任何人產生感情。
  天下會許多侍女都不愿踏進步惊云住的風云閣,他冰冷無情的外表,令她們望而生畏,甚至雄霸的幫主之威亦未能令她們如此心寒害怕。
  當然,她們最后還是礙于幫規,被逼輪著給步惊云送飯和料理閣中瑣碎旁務。
  步惊云雖冷至如此可怕,但秦霜有些時候也會偶然瞥見他眼中流露一股憂悒。
  一個如此冰冷的少年,他的憂悒到底從何而來?秦霜很好奇!
  雄霸卻并不如秦霜那樣注意步惊云的憂悒,他只關心步惊云在武功上的進度。
  這徒儿除了悟性奇高,很快便掌握排云掌外,雄霸一次在傳授步惊云內功心法,与他兩掌相抵之時,他意外地發現,這孩子竟有三股截然不同的真气在不停流轉。
  其中一道真气最弱,乃是排云掌勁,可能因修練的時日尚短。
  另一道真气則甚為深厚,顯知習練了不少時日,這道真气還隱隱滲著一股柔和,屬于很正宗的內家真气。
  至于第三道,則令雄霸最為吃惊,這一道真气習練的日子相信較那道深厚真气稍短,大約差距一年左右,然而這道真气,卻是步惊云体內最強勁的真气!
  雄霸也不知怎樣形容這道真气,這道真气竟然明顯地帶著一种悲痛的感覺,儼如在步惊云体內置著千石火藥,一触即發,力量難測。
  秦霜心想步惊云的武功不出一年便會超越他,雄霸卻認為,這孩子的武功早已超越了他的大弟子秦霜。
  究竟為何步惊云真气中竟會揚溢一股絞心悲痛?雄霸并沒有問步惊云,他只是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向其傳授下去。
  只有步惊云心中自知,那股深厚正宗的真气,乃是霍家獨門內功,因為霍家的劍法向以救世助人為已任,無論在內功和劍法上都很柔和。
  而那股悲痛的真气,卻是源于他偷學自黑衣叔叔的那招“悲痛莫名”!
  他早已把“悲痛莫名”的劍法、劍訣、劍意与自己內心的悲痛融會貫通,化為已用,卻未想到這招除了威力駭人外,每次當他暗中習練“悲痛莫名”時,体內居然會自生一股悲痛的真气,而這股悲痛的真气亦隨著他不斷的苦練此招劍法而与日俱增,黑衣叔叔所創的劍法果真深不可測!
  雄霸不追問步惊云,皆因他太明白,無論怎樣問也不會得知答案,何況某些人總有一些不想重提的過去,他只欣賞步惊云的“冷”,他只欣賞他姓名中“惊云”二字,其他的已不用管,只要此子歸順自己,為自己奔走買命,便已達到他收其為徒的主要目的。
  至于他体內的神秘真气,對于雄霸來說,再多一道他更歡迎!因為他可以更快把步惊云封為主帥,立即四出為他南征北討,去打鐵桶江山,何樂而不為?
  故此,當上雄霸弟子不及四月,步惊云已連連奉命出征,每次皆凱旋而歸。
  亦因如此,這次他終被任命攻打彌隱寺兩里外的一個山寨,報捷之后,步惊云乘著門下仍未動身回天下會之前,抽此空隙造訪不虛大師,以完成霍烈死前的最后心愿。
  真是生不逢時,若非為報仇而入天下會,又豈會淪為江湖仇殺的工具?
  步惊云正自出神,忽地背后傳來一個戰戰兢兢的聲音道:“施主……”原來是适才那個向不虛報信的小和尚。
  憑聲辨位,步惊云知道他站得很遠,看來這小和尚真的很害怕与自己接近,也許是适才被自己的冷眼冷面嚇慌了!故步惊云并沒回頭,嚇慌這個小和尚實非他所愿。
  只是小和尚看來并不明白他的好意,他不回頭,他更慌了,十分艱難才可張口:“施主,不虛……大師……有……請!”
         ※        ※         ※
  黑与白兩個极端,倘若混在一起,究竟有什么后果?
  死神与修道高僧,若然共對,有的會是斗爭、諒解、還是勢成宿敵的無奈?
  一黑一白,已在尋心閣對坐良久,連那個小和尚亦早已奉上清茶,掩門而去。
  淡淡的茶香,彌漫于整個白色空間,步惊云自進來后一直沒有說話,僅定定的看著坐在桌子彼端的不虛大師。
  一切似有主宰,他与他,來來去去,始終仍要頭,雙方可有什么感覺?
  “你,就是惊覺?”不虛大師异常訝异,他沒料到這個听說已慘死的霍惊覺真的冰冷得如同沒有生命,儼然一個死人。
  一個被佛、被天遺忘了許久許久的死人。
  步惊云并沒回答,僅是緩緩取出三個器皿放到桌上,不虛大師微微一瞥,不禁大吃一惊!
  這三個乃是盛載骨灰的器皿,可是這點并非他吃惊的原因,而是分別刻在器皿上的三個名字,令他呆在當場!
  這三個名字赫然是霍繼念、霍繼潛和霍烈!
  不虛大師就這樣怔怔的看著三人的骨灰,隔了半晌,終于側然道:“天下會人強馬壯,要殺雄霸并非倚仗匹夫之勇便能成事,他去的時候,曾前來向我告別,可惜無論我如何相勸,他都一意孤行,想不到……一別已成永訣,唉……”
  一語至此,不虛大師不其然仰天長歎一聲,雙目隱隱閃起一片光芒,看真一點,竟是淚光!
  啊!連修行的高僧也潸然有淚呢!
  步惊云默默凝視不虛,他似乎并沒因這名高僧流淚而失笑,相反,冷峻的目光出奇地流露一絲罕有的欣賞之色。
  是為了淚因情而生,他欣賞不虛并未忘掉友情?還是他自少從沒流淚,他羡慕他的眼淚?
  可惜不虛大師只專注眼前的骨灰,到底還是錯過步惊云這個罕有的神情。
  良久良久,他才把目光移往這個渾身漆黑的少年身上,道:“不過,最令我想不到的是,霍烈曾向我透露,他大哥生前最看重的乃是非其所出的三子惊覺,此子已盡悟霍家劍法,遺憾他卻隨霍家大火一同灰飛煙滅,真想不到,霍惊覺竟然還在世上……”
  不虛語音稍頓,略一沉思,續道:“但,我有一點仍不明白,孩子,你如何可在天下會取出他們三父子的尸首,再行火化?”
  啊!怎么每個人都這么多的問題?
  黑衣叔叔如是,霍烈如是,連不虛大師也是!
  不過步惊云還是破例回答了他的問題,他冷冷的道:“因為,我是雄霸的第二弟子。”
  他的語調极冷,儼如在透露著一個异常可怖的計划。
  不虛极度震惊,道:“什么?你就是……雄霸的新收弟子步惊云?”
  這段日子,江湖中人都耳聞雄霸新收了一個不哭不笑的入室弟子名叫步惊云!
  霍步天并沒向霍烈提及“惊覺”本來名“惊云”,故不虛亦不知道雄霸的弟子步惊云正是霍家后人霍惊覺,如今他終于知道了,以其飽歷世故,怎會不明步惊云晉身為雄霸弟子的動机?
  這將會是一個危机四伏、充滿血腥的复仇殺局!
  而計划這險惡殺局的人,正是眼前這個年僅十三的步惊云!
  他是惟一的主謀者,也許,亦是最可怜的犧牲者。
  不虛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气,道:“想不到……你就是……步惊云!孩子,你可知道……自己有多危險?”
  步惊云點頭。
  “那你可知道這樣下去……你會死?”
  不錯,人海孤雛,深入敵陣,妄圖以一已之力報仇,簡直是一個不要命的布局!
  然而“死”,可怕嗎?對于步惊云,生已無歡,死更不知有何可懼?怎會怕死?
  不虛大師勸道:“孩子,听我說,別再回去冒險,就留在彌隱寺好好活下去吧!”
  步惊云搖頭。
  不虛道:“我亦明白你報仇心切,全為一點孝心,但你繼父霍步天泉下有知,也不會想見你為他報仇而死,更不想見你每日如此痛苦度過。我相信他亦希望你能像一個尋常孩子般長大成人,然后娶妻生子,幸福過活,忘記過去一切的不幸、哀傷和痛苦,好好的為霍家開枝散葉……”
  不虛大師說得一點沒錯。
  步惊云亦深信霍步天若泉下有知,必定不希望他為其報仇。因為霍步天生前已克盡父職,盡量以一已之力來改變步惊云,希望他能像尋常孩子般快樂地度過童年,故其死后亦絕不會愿意看見步惊云因替他報仇而飽受煎熬,再次在黑暗的深淵中痛苦過活!
  可是,縱使深知他的心意又如何?步惊云如何可以忘記當日霍步天被蝙蝠斬下頭顱的那幕慘絕情景?
  還有,霍烈的頭顱更是被他自己親手斫下,他還記得霍烈頭上的血如泉滴下。
  好多的血,好長的血路……
  一幕一幕以血編成的舊事,早在他心坎烙下無法磨滅的血印,叫他泥足深陷,叫他無法自拔,叫他一生也無法忘得了!
  不虛見其茫然,猜測道:“你……忘不了?”
  步惊云一臉木然,并不否認。
  不虛目光閃爍,突然從一旁的經書架上取出一個白絹小盒,道:“若只因忘不了,也許此事我還能幫上一忙。”
  他打開那白色小盒,只見當中竟有一顆指頭般大小的藥丸。
  這顆藥丸的色澤异常深沉,不虛毫不考慮便把藥丸放到步惊云跟前那杯清茶中,藥丸甫一触水,居然如霧般化開……
  不虛問:“孩子,你可曾听過‘孟婆茶’?”
  孟婆茶?這是什么東西?
  不虛道:“相傳孟婆茶只供黃泉路上的陰魂飲用,陰魂喝罷孟婆茶后便會把前塵全盤忘卻,接著投生六道,再臨世上,脫胎重生!我師在世時乃這座彌隱寺的主持,精通佛、醫二理,他一生窮思苦研,遍尋万种异草,終在晚年悟出一种与孟婆茶异曲同工的奇藥,正是适才我放到你茶中的藥丸。”
  不虛續道:“可惜,當年我師所搜得万种异草僅夠煉得兩顆奇藥,煉就不久,我師亦溘然長逝,可以說煉藥之法從此失傳……”
  他語音稍頓,忽然定楮注視步惊云,問:“孩子,我猜你心中一定在問,既然煉成兩顆,為何如今卻只余一顆?”
  是的,步惊云也是不解,究竟為何僅得一顆?
  不虛平靜地道:“因為,另外一顆,甫煉成即溶在茶中,于十多年前已被我喝掉了。”
  此語一出,步惊云亦不由當場一愣。
  但听不虛惘然低吟:“十五歲前的一切,我已經不复記得,只記得我醒過來時,師父溫言對我說:孩子,你實在有太多的傷心往事,這樣也好,從今以后,你便可收拾心情,專心向佛……”
  不虛說著此話時亦隱透無限唏噓,不知是為了失去前半生的記憶,還是為了緬怀其師?
  步惊云心想自己果然猜得沒錯,不虛大師原來真是有情人。只有有情人,才會有這許多傷心往事……
  此時那顆藥丸已溶于茶中,杯中一片混濁不明,恍如紅塵。
  不虛舉起這杯罕有的孟婆茶,看著杯中黯沉的茶水,不期然輕歎道:“人情世故,恩怨愛恨,是非曲直,莫不如這杯孟婆茶般混濁難辨!不過只要喝罷這杯孟婆茶,一切便可統統忘掉,孩子,回頭是岸,你就喝下它吧!”
  說著報孟婆茶送至步惊云的面前。
  步惊云靜靜看著這杯孟婆茶,霎時間,所有前塵恩怨盡涌心頭,有如波濤洶涌,此起彼伏。
  他儼如一頭厲鬼,醒誓复前仇,然而在這頭厲鬼還未報掉大仇之前,竟有机會轉世投生,真不知何去何從?
  如今孟婆茶就送近眉睫,他飲,還是不飲?
  若然不飲,便要再次肩負如山仇恨,一生一世都寢食難安!
  若然飲了,便可忘卻一切恩怨,甚至忘卻一切痛苦,脫胎重生!
  只是,如此一來,他能否厚顏面對霍步天的養育深恩,他能否厚顏面對霍烈殺子殺已的大義?
  不飲了!到底意難平,死不甘心!
  精衛填海,恨海難填!
  這杯孟婆茶,他不飲了!他陡地舉掌把杯推回,不虛訝然道:“孩子,僅為一個死了的人,你以自己終生前途、幸福陪葬,這樣做值得嗎?步惊云堅決地道:“他倆對我太好,這是送給他們的最后心意。”
  不虛道:“好,總算不枉霍步天對你一番寄望,不過你既是故人子,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回去送死!孩子,別怪我強你所難!”
  不虛邊說邊運掌把茶推回,掌中更暗含一股柔勁,赫然是“因果轉業訣”之“小轉業”“小轉業”本用作把對手來勁卸去之用,甫一使出,步惊云推杯之勁登時被卸于無形,閃電間杯子已被不虛推近嘴前數寸,不虛更飛快抓緊步惊云的下顎,硬把他的嘴巴張開,接著持杯之手運勁一震,杯中茶水頓被震得如水箭般直向步惊云的小嘴射去。
  步惊云怎會不明不虛大師如此硬來的苦心?他其實亦是為他設想,只是步惊云此志堅決,他絕對不能如此便渾忘過去,渾忘一切的仇恨!
  就在孟婆茶快將入口剎那,步惊云情急智生,陡然以掌為劍,猛然使出了偷學自黑衣叔叔的一式劍招“悲痛莫名!”
  頃刻之間,無數掌影縱橫翻飛,交織成一密密麻麻的掌网,更把孟婆茶水悉數擋開,涓滴不留,盡潑向室內白壁之上!
  白壁本無瑕,此刻卻被茶水盡染,深濃的茶水自壁上涔涔落下,宛如一串一串的悲痛之淚……
  不虛料不到這孩子武功竟已非同凡響,但更令他吃惊的還是适才一招,他詫异問:“悲痛莫名?你……你見過他?”
  步惊云默然點頭。
  “他……他可好?”
  步惊云道:“他很好。”
  不虛有點意外,道:“他竟然也由得你孤身報仇?”
  步惊云再沒答話,然而不虛從他那如磐石的目光中可以知道,只要是這孩子決定之事,任何人也阻止不了,連那個早已隱沒的“他”亦不例外!
  不虛變色道:“惊覺,若非你仍是孩子,我一定會設法把你留下,絕不會任你回去斷送一生,甚至不惜用上武力……”
  步惊云未侍他把話說完,先自截斷他的話,毅然道:“好,我等你!”
  說來說去,不虛大師仍舊無法体諒他報仇的苦衷,他也不需任何体諒!
  今日,他自覺已說得太多,這句斬釘截鐵的話,當場把二人之間的糾纏斬開!
  話已說盡,再留下去亦沒意思!
  步惊云霍地站起,轉身,緩緩推門而出。
  不虛大師并沒阻撓,事實上,連“他”都無法阻撓的人,他自知也阻撓不了。
  步惊云离去不久,那個小和尚又再走進來,好奇問:“咦,不虛大師,那個冷面的少年終于走了?”
  “冷?”不虛苦笑搖頭。
  “不!他一點也不冷……”
  說著回望牆上仍在淌下的孟婆茶水,歎息道:“總有一天,總有一個人,一定會明白他那顆赤熱苦心,一定……”
         ※        ※         ※
  五天之后,步惊云已報捷而返,天下第一樓又響起一陣宏亮的笑聲。
  笑聲發自雄霸,這已經是此數月來,他第九次如此開怀大笑了。
  守住樓外的徒眾聞之亦不禁愕然。
  樓內,此時僅得雄霸与步惊云單獨相對,雄霸邊笑邊道:“惊云,自你得傳排云掌以來,九次率眾出征九次皆捷,立功非輕,你想為師如何獎賞你?嗯?”
  獎賞?原來也有獎賞?
  步惊云默默看著雄霸,他想要的獎賞如何啟齒?
  他不要再看見他如此開怀大笑,他只想看見他恐懼,愴惶、絕望、痛哭!
  僅此而已,可是已极難辦到!
  雄霸見他并沒回答,道:“我想一時之間你也不知應要些什么,這樣吧!這次就由為師替你作主,我獎給你兩個仆人如何?”
  兩個仆人?
  步惊云微微一愕,這老匹夫不知又有何計划?
  此時雄霸突道:“死、囚雙奴,還不快向主子下跪?”
  語聲剛歇,步惊云突聞身后傳來“噗噗”之聲,回頭一看,赫見兩中年漢子已跪在其身后,齊聲道:“參見主人!”這二人能無聲無息出現于步惊云身后,武功之高可想而知,雄霸雖云獎賞,但給他此兩大高手作仆,必定有所圖謀!
  果然,雄霸已在朗朗而道:“惊云,面划長疤的是‘死奴’,眼上無眉的是‘囚奴’,他倆俱是用劍高手,只要你善用他們二人,所有計划必定水到渠成,特別是這次計划……”
  來了!步惊云心中冷笑,雄霸每說一句話,每干一件事皆有目的,何況是獎賞?他付出一分,必會抽回十分!
  步惊云靜靜看著此死、囚二奴,但見他倆臉上的特征真如雄霸所言,然而他們雖仍跪下,卻未低頭,四目更輕蔑地牢視步惊云,似乎對這個十三歲的主子极為不滿。
  就在三人默視之間,雄霸已悠悠道出他下一個的計划……
         ※        ※         ※
  黃昏的時候,步惊云才徐徐步出天下第一樓。
  雄霸花了整整一個時辰,才把計划內所有詳情和牽涉的人物一一向其述說,可知計划如何棘手。
  而且事近眉睫,明午一到,他便須与死、囚二奴聯袂起行!
  這次,將會是他加入天下會以來最凶險的一次行動!
  步惊云一邊朝風云閣的方向踱去,一邊正自想得出神,陡地,不遠處傳來一陣女子聲音罵道:“臭丫頭!賤丫頭!還不給我走快點?”
  步惊云素來對一切漠不關心,可是听聞此女子聲聲“臭賤”,罵得如此狠毒,不由微微一眺,但見兩丈外有一中年女子拉扯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正在邊打邊罵。
  姍姍弱女,本亦長得俏麗可人,可惜此刻滿臉瘀傷,顯見這中年女子出手奇重,且女孩的秀臉亦滿是淚痕,狀甚可怜。
  事實上,她确是十分可怜。
  那中年女子又是一掌狠狠摑在女孩臉上,罵道:“賤丫頭!誰叫你端湯給秦宁總教時摔破了碗?回去后我定要把你拆骨煎皮!”
  說著正欲舉掌再摑,驀地,掌未發已被人一格。
  中年女子猛然回身,破口大罵:“什么人如此斗膽?”
  隨即發現來人,正是幫主第二弟子步惊云,登時容顏失色,嚇得仆跪地上,顫聲道:“小人……侍婢主管……香蓮,向……步少爺問安。”
  原來這女子是侍婢主管,步惊云迄今都沒注意她,但他自成為雄霸入室弟子后,天下會許多徒眾早于各個地方見過他,就連此女子也一眼便把他認出。
  步惊云并沒作聲,其實他出手只為看不過此女子如斯刻薄,如今見其如此害怕,心知她亦明白他出手的用意,相信不會再難為那女孩。既然目的已達,便默然轉身离去。
  豈料那女子見其轉身,以為自己激怒了他,便催促一旁的女孩道:“丫頭,看!云少爺怒了,還快向云少爺問安?”
  那女孩本來一直也不敢辯駁說話,如今卻被如此相催,惟有道:“小婢……向……云少爺……問安。”
  此語一出,步惊云突然一怔,他陡地止步。
  他回頭。
  是她?是她?是她?
  他凝視這個女孩那張楚楚可怜的臉,他雖不認識她,但他認得她的聲音,曾在黑暗中扶他一把的人,他一生都不會忘記!
  他与她,為著難解的因緣与孽,終于正式頭。
  他問:“你,叫什么名字?”聲音低沉得不像一個少年。
  女孩甫聞此語,也是一怔。這個獨特而低沉的聲音,任誰听了也會記得,但她簡直無法置信當晚那個沉郁不語的少年,竟是眼前這個以冷馳名于天下會的云少爺?
  她低下頭,說出一個步惊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的名字,她道:“我叫……孔慈。”
         ※        ※         ※
  翌日,向來沉寂的風云閣從此再不用其余侍婢料理,因為它已增添了一名稚婢孔慈。
  她終于不用再受人欺凌和刻薄了。
  可惜,風云閣的主人,亦于同日遠去,踏上迢迢征途……
         ※        ※         ※
  浪儿:
  這是一封遺書。
  也許你應明白,為父身為“南麟劍首”,更是斷家蝕日劍法第十一代傳人,面對种种挑戰,實是為父宿命。
  但是,正逼近眉睫之挑戰,將是為父有生以來最凶險的一戰,亦是最特別之一戰,只因今回對手并非使劍,而是使刀,他正是北飲狂刀聶人王!
  聶人王乃是為父畢世難求之好對手,可惜為父五年前曾向其挑戰,遭他毅然拒絕。誰料月前卻接到聶人王書來一信,并由樂山六大寇之老五親手交予,想是聶人王于途中見其作惡,把其教訓一頓后再逼其為他帶信。
  那是一封挑戰書。
  聶人王之傲寒六訣,霸道狠辣。浪儿,對手實在太強,為父今回信心不大,然而因你年紀尚幼,為父為免使你擔心,才假言必胜,實則此戰吉凶難料……
  浪儿,此時此地,為父必須向你直申,倘若為父此戰敗亡,附在這封遺書之蝕日劍譜,你務須配以火麟劍一起習練,方能臻至最高境界。
  相信火麟劍之威力亦毋庸再作詳述,浪儿你早應親眼看見。雖說此劍邪异,時會劍控人心。但心正劍正,心邪劍邪,一切皆要看自身本性及修為才可定論。
  再者,火麟劍亦關乎我們斷家歷代相傳之一個傳說,此傳說乃關于樂山此帶那座高可攀天之大佛膝上一個秘穴凌云窟……”
  寫到這里,斷帥忽爾斜瞥放在他身畔的火麟劍,劍還在鞘內,然而碧綠的劍柄竟然隱隱泛起一陣紅光,妖异詭邪,蔚為奇觀。
  斷帥本來堆滿臉上的憂色登時一掃而空,他出奇地露出一絲詭异的邪笑,看著火麟劍,就像在看著一個相伴許久的知已,興奮地道:“老朋友,我知道你一定很興奮了?”
  火麟劍當然不能回答,但劍柄紅光更盛,似在回答。
  斷帥邪笑道:“不錯!難怪你如此興奮,因為我亦感到一股凌厲無匹的刀气正向我倆逐步逐步侵近……不!不是一股,而是兩股!一烈一柔,烈的是聶人王,柔的是其子聶風!好!好!好!好痛快的一戰!哈哈……”
  狂笑聲中,斷帥戛斷止住笑聲,就像是作了一個惡夢一樣……
  心正劍正,心邪劍邪?
  斷帥此刻的心比起五年前去找聶人王時,究竟是正了?抑是邪了?
  他如夢初醒,抹了一額的汗,跟著提筆,赶緊在遺書上續寫那個未完的秘密……
  一個所有人亦無法想象的惊天秘密!
  命運,終安排兩個本來毫不相干、天各一方的人即將相遇。
  他們并不是這次決戰的主角聶人王与斷帥,而是一個愛哭、一個不哭的少年風云!
  雄霸的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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