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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問誰領風騷


  秋去冬臨,寒夜如冰似雪。
  天下會位于天山之巔,它的寒夜,比方圓百里內任何一個地方的寒夜更寒。
  也許,真正的冰雪不久便要降臨了。
  這是聶風与斷浪在天下會的第二個冬天。
         ※        ※         ※
  斷浪在馬槽外生了一堆火,一面煮著一鍋加上些微肉碎的稀粥,一面就火取暖。
  夜愈深愈寒,他身上僅披一襲單薄衣衫,冷得牙根打顫,唯有拼命搓著自己那雙小手掌儿,頻頻向掌心呼气,自言自語:“啊,真冷!今年……可比去年……冷上許多呢……”
  終于也難抵受,逼于無奈揪起那鍋未成气候的粥,急步跑往馬槽畔的小廬內。那是他栖身之所。
  小廬异常狹隘,僅可容下一張小几和一張炕床。斷浪連忙以火摺子點燃炕下的枯枝,再一股腦儿跳往炕上,才乍覺暖和不少。
  可是小廬本和馬槽一樣只以木搭成,而且比馬槽的木條排得更疏。這里一條數寸闊的空隙,那邊另有一條。北風又吹得如此起勁,“眉飛色舞”地從四方八面乘机滲入,斷浪只好抓著一堆干草在瑟縮。
  啊,真是人不如馬呢!
  馬槽那邊雖是以木搭成,但搭得密不透風,惟恐馬儿冷坏了。馬儿馬儿,你比我斷浪更矜貴呢!
  斷浪想到這里,又不由自主地從怀中取出一封發黃的信。
  這封信是他爹臨危放進他怀內的,信的表面涂滿一層厚厚的蜡,斷浪与聶風一起墮進江中后,仍能幸保信不損不濕,顯見斷帥早已預備有此一著。
  這封信除關乎斷家与凌云窟內那頭异獸的淵源外,還記下了斷家的蝕日劍法。斷帥曾叮囑斷浪必須要到十五歲時才可折閱此信,這點斷浪倒很明白,因為蝕日劍法并不太适宜小孩習練,勉強為之只會走火入魔,故斷浪迄今仍未拆閱此信,皆因此信一拆,無論如何亦是百害而無一利。
  他亦很想返回凌云窟,瞧瞧能否找回父親的遺体。
  若找不著的話,好歹也為老父立個墓碑,這何嘗不是聶風日夕想做的事?可惜無論他如何向雄霸請求,雄霸還是一口拒絕,除非……
  聶風答充助他去打鐵桶江山!
  這個條件實令聶風感到异常為難,此事終于一拖再拖,兩個孩子自加入天下會后便從未獲准踏出天下會半步,儼如囚犯一般。
  斷浪盛了一碗稀粥,輕輕呷了一口,只覺十分滿足。
  因為今晚這鍋粥不單熱气騰騰,且還比平素所煮的粥多添了少許肉碎。這些肉碎,是孔慈偷偷從廚中拿給斷浪的。其實,許多時候,聶風也會在雄霸不注意時如此做。
  孔慈雖是服侍步惊云的,但亦時會顧及聶風,當然不忘斷浪。
  斷浪心想,孔慈的心腸倒好!
  不過她跟隨的步惊云真不是什么好東西!
  不下數十次,每當斷浪上步惊云時,步惊云總是木無表情,也沒有看斷浪一眼,直行直過,斷浪的小心靈總受到很深的傷害……
  嘿!他不望我,也許在他眼中,我根本就不存在,也許他在看輕我……
  其實步惊云又何嘗認真地注意天下會其他人了?只是由于斷浪心內那股自然而生的自卑感,便心想步惊云在看輕他淪為賤役。
  正因如此,盡管目前自身處境堪怜,斷浪還是堅決留于天下會,一來因為無家可歸,二來,固然是為了等待吐气揚眉的一天,屆時他必會給所有看輕他的人還以顏色,包括步惊云。
  然而想來想去,畢竟仍屬痴想,他年紀實在太少。
  粥已漸冷,斷浪連忙再添了一碗稀粥,“骨碌骨碌”地往嘴里灌,企圖爭取粥水的最后余溫;可惜這碗粥并未為他帶來絲毫溫飽的感覺,他隨即又想再添一碗,才發覺鍋已見底。
  啊,斷浪斷浪,你人這么小,胃卻這樣大,真不爭气呢!
  如今還僅是一夜之始,卻已不得溫飽,簡直不敢想象如何可以熬過此漫漫寒夜。
  斷浪又冷得抓著乾草,瑟縮于炕上一角,小小無依的生命,正自不知所措,倏地,小廬的門給吹開了。
  吹進來的當然是風,可是卻并非凜冽北風,而是另一股溫和的風,聶風。
         ※        ※         ※
  斷浪的嘴巴張得很大,大得可以一口吞掉一個饅頭。他很惊訝,非只因為聶風乍現,而是為聶風背上掮著的那個粗布袋子。
  這個特大的袋子,內是像是藏著很多東西。
  斷浪未及把惊訝的嘴闔上,聶風已把袋子打開,一邊從中掏出一些東西,一邊徐徐道:“今年的冬天比去年冷上許多,或許還會下雪。浪!看看我給你帶來什么!”
  斷浪依舊呆呆的坐在炕上,聶風已在如數家珍般細數:“這襲棉襖,領子縫上貂皮,很暖的……這些被褥全是真絲縫造,內夾厚重獸毛,下雪也不用怕了……”
  “風……”斷浪瞿然低叫,面露懼色道:“你快把這些拿走吧!雄霸并不喜歡你照顧我,若給他知道你給我這些,他一定會大發雷霆,責備你的!”
  聶風但听斷浪竟為怕見自己會被責備而如此慌張,這才看著斷浪,淺淺一笑,道:“浪,你以為他真的會抽空來三顧草廬,看看你是否在丰衣足食?別傻!他正為幫務忙個不了。”
  斷浪給其一說,小臉一紅,卻似乎仍在猶豫。
  聶風忽地從袋中取出一包以布里著的東西,他把布緩緩解開,瑞把當中的東西遞給斷浪,問:“瞧!這是什么?”
  斷浪一看之下,肚子立時咕咕作響,他喜极忘形地嚷道:“啊,是烤雞!”
  天下孩子大都只愛兩件事吃和玩。玩,對于每天皆要料理馬匹与敬茶的斷浪來說,已是絕不可能的了。然而吃,卻是必需,特別在這個饑寒交逼的時候……
  他毫不考慮便接過這只燒得酥香無比的大肥雞,且還撕下那條肥美的雞腿,大口大口的嚙吃起來。
  “哇!很美味呢!雖是一只尋常已极的雞腿,斷浪已吃得如斯津津有味,還一邊吃一邊惊歎,聶風瞧著他那副狼吞虎咽的可怜樣子,不期然涌起無限惋惜。人,在不得溫飽之時,尊嚴便如一面墮地的鏡子般四分五裂,誰還有能力保留半分自尊?畢竟,斷浪這個年紀的孩子,本應在雙親護蔭之下快樂地成長,絕不該受到如此苛待。斷浪大吃大喝之余,竟見聶風把慶褥搬往炕上,奇道:“風,你在干什么?”
  聶風溫言道:“我想把床褥舖在炕上,這樣會暖和一點。”
  斷浪道:“不用勞煩你!待會讓我自己來好了。”
  聶風回首,搖了搖頭道:“不,因為今晚我也會睡在這里。”
  斷浪一怔,連忙道:“這……怎么行?這里又髒又臭又冷……”
  是的!馬槽畔的小廬怎會不髒?不但髒,而且終年都帶著一股令人難受的异味。
  但聶風看來甚為堅決,他不讓斷浪說下去,先自叫止他:“浪……”
  斷浪住口了,聶風凝目看著他,道:“別忘記我倆曾是出生入死的朋友!這個冬天嚴寒無比,絕不容易捱過。我決不能讓你獨自一個在這時瑟縮發抖,我已決定今后都在這里睡。若要發抖,我倆也必須一起抖!”
  “風……”斷浪一時語塞。
  他為他所做的一切,他是否該對他說些什么?
  可是,此時他只覺欲說已難言。
         ※        ※         ※
  夜色濃黑如一灘潑瀉了的墨,已是三更。
  斷浪還是光睜著眼躺在炕上,看著睡在自己身畔的聶風,久久不能成眠。
  小廬之內确實寒冷得很,聶風帶來的被褥雖則很厚,但二人共用一被,聶風于沉睡中亦不免蜷縮著身子。
  斷浪瞧見如此,更是不妒忍,連忙把自己那邊的被子也給他蓋了,心想:“風,你本應睡在風云閣中的高床暖枕,為何還要与我斷浪一起擠在此又髒又臭的地方捱冷啊?”
  錦上添花大有人在。
  雪中送炭又有几人?
  難得在如斯落泊之時,還有一個聶風……
  想到這里,斷浪雙目不禁濕起來。
  就在此時,聶風驀然擦了擦眼睛,半張睡眼,惺松問:“浪,你……還沒有睡?怎么不蓋被子?”
  說著旋即為斷浪蓋被子,斷浪急忙伸手欲拭掉眼角的淚光,不想給聶風瞧見,免他操心,但聶風還是發現了,他問:“怎么?浪,你有心事?”
  斷浪支吾:“不……沒……沒什么!”
  聶風柔聲道:“浪,別想得太多……”
  斷浪听其如此一說,一時感触,忍不住嗚咽著道:“風,我……今生真苦。”
  啊,還只得九歲,便要歎命苦,還有一大段漫長的路要走呢!
  聶風見其如斯凄戚,安慰他道:“浪,即使今生不好,我們還是要努力活下去,安守自己的本分,希望來生活得好過一點,是不是?”
  是吧?斷浪暗想?
  風,那你又知道來生實在太遙遠、難卜……
  假如,來生又复如此痛苦的話,那將如何是好?
  前路實在過于漫長,難道真的終生皆要敬茶喂馬,坐以待斃?
  不!最重要的還是必須掌握明天!
  誰甘于在這浩瀚人海中就此湮滅?
  幸好還有明天。
  這一夜雖令人難眠,斷浪最后還是睡著了。
  然而第二天一大清早,卻響起一陣急速的拍門聲。
  聶風与斷浪齊齊給這陣拍門聲惊醒過來,二人面面相覷。
  聶風眉頭輕皺,道:“難道是給雄霸發現我留在這里?”
  斷浪道:“不會吧?待我先看看究竟是誰。”
  說罷下床啟門,只見門開處,一個女孩子站在門外。
  是孔慈!
  斷浪花不禁吁了口气,幸好敲門的是孔慈,她絕不會泄露此事。
  但斷浪還是一愣,孔慈這么早來找他干啥?
  此時孔慈亦在門外瞧見了炕上的聶風,登時喜上眉稍,雀躍道:“風少爺!你果然在這里!我猜得一點不錯啊!”
  聶風奇道:“你……找我?”
  孔慈道:“不是我找你,是幫主找你啊!”
  聶風更奇,雄霸甚少這樣早便要見他,問:“他?他找我干什么?”
  孔慈道:“幫主要你盡快去三分教場見一個人。”
  “誰?”
  “無雙城主獨孤一方!”
  無雙城并不是一個城。
  無雙城是一個幫,大幫。
  無雙城亦非舉世無雙,因為江湖中還有另一大幫天下會!
  天下會雖是近年崛起,但其總壇設于神州西北之天山,极具天險之利,其分布于中原各地的分壇亦有三百余個之多,可謂盛极一時,絕不讓無雙城獨領風騷。
  不過,無雙城縱非無雙,無雙城主獨孤一方的才智卻當真舉世無雙。
  無雙城建幫极久,迄今已逾百余年,總壇更位于河南豫州,根基异常深遠。而且傳至獨孤一方這一代,無雙城的勢力更加突飛猛進,由原來的百余分壇拓展至現在的三百多個。
  觀其發展之勢雖不及天下會般快,可是已令江湖人瞠目乍舌,足見獨孤一方之個人才智及魄力,比諸雄霸,絕對不遑多讓!
  這樣一代大幫,這樣才智超群的一代霸主,到底會是一個怎樣的人?
  聶風也很想知道。
         ※        ※         ※
  聶風赶至三分教場的時候,秦霜及文丑丑早已到了,且還站于雄霸身畔,而步惊云則未見蹤影。
  他永遠都喜歡在最后一剎現身。
  只見雄霸穩坐場中龍椅之上,面色罕有地凝重,身后更站著三百多名侍衛,把他嚴密拱護,似是如臨大敵一般。
  雄霸确是面對著他最大的敵人,一個也許可与他旗鼓相當的敵人!
  聶風但見一名漢子正面向雄霸挺腰危坐,一個年紀十三的少年站于其側,而這名漢子身后,竟亦有三百多名侍衛,這批侍衛所披的并非天下會般門下裝束,顯見并非天下會眾,僅是為保護主子而來,難怪雄霸如臨大敵。
  瞧真一點,這名漢子看來年約三十五、六,一臉笑容,絕對沒有雄霸那种飛揚跋扈,惟我獨尊的梟雄霸气,反之气度异常從容,雙目飽含智慧,于平凡中盡顯其不平凡之處,聶風不問便知,這個定是無雙城主獨孤一方無疑!
  在此之前,聶風亦曾听聞雄霸欲与獨孤一方一晤,以商討結盟事宜,卻沒料到獨孤一方居然會突然率領數百徒眾而至。
  兩大梟雄本在緊張欲裂地對峙,此際乍見聶風赶至,雄霸隨即微微一笑,獨孤一方也上下打量聶風,捋須而笑道:“純厚中隱含不屈之气,雄兄,這孩子定是你第三弟子聶風無疑。”
  雄霸道:“正是小徒。”
  獨孤一方眼光一閃,道:“那真要恭喜雄幫主了,能夠收得如此徒儿,并吞武林……指日可待。”
  他語帶雙關,話中有話,雄霸也是聰明絕頂之人,頓時心領神會,咧嘴笑道:“獨孤城主倒會說笑!中原武林浩瀚無涯,即使窮老夫畢生精力亦未必可將其一半吞掉,倒不如与城主結盟為友,我倆聯手把整個武林瓜分如何?”
  雄霸欲与無雙城結成友幫,其實是想減少自己在武林中的阻礙,待天下會勢力再增長時才一舉把無雙城殲滅,故如今禮下于人必有所求,否則換了平時,几曾見他如此和顏悅色?
  可是獨孤一方只沉沉應了一聲:“哦?”
  雄霸心知此刻并非商討結盟之适當時机,連忙道:“此事暫且按下不談。獨孤城主,老夫最近找得那位”酒中仙”為我釀了兩酲絕頂好酒,,未知城主可有雅興陪老夫喝杯水酒?”
  獨孤一方微微頷首:“人間佳釀,人人愛嘗,小弟樂意奉陪。”
  雄霸听罷遂頭也不回便向身后那班徒眾下令道:“來人!快把‘酒廬’那酲酒拿出來,還有,把斷浪也一起差為敬酒!”眾門下素來唯命是從,此語一出,立即便有人搶著去了。
  獨孤一方眉頭輕蹙,問:“斷浪?可是南麟劍首之子?”雄霸笑道:“不錯。”獨孤一方不禁一怔!江湖中人盡皆知,雄霸早把北飲狂刀与南麟劍首之子納于旗下,眼前的聶風已變為新貴,卻想不到斷浪竟要敬酒敬茶。
  其實雄霸故意找斷浪來此敬酒,無非欲向獨孤一方展示個人之無上權威,看!連南麟劍首之子亦僅配給老夫敬酒,試問誰敢說宁死不屈?
  一旁的聶風、秦霜固然亦明白雄霸這种心態,然而他倆也是愛莫能助,只得心中苦笑。就在獨孤一方怔忡之間,雄霸忽爾道:“素聞獨孤城主深好搜尋世上奇鋒,老夫最近得一寶物喚作乾坤,可否替老夫鑒辨真假?”
  獨孤一方點頭道:“雄幫主既然對小弟如此賞識,小弟定當盡力而為。”
  雄霸向文丑丑使個眼色,文丑丑遂時笑著向獨孤一方躬身一揖,雙手奉上一柄古劍。
  此劍外觀雖古非常,但當獨孤一方把劍從鞘中抽出時,卻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贊歎:“好劍!劍鋒左右兩邊分別以黑白兩种奇鐵溶鑄而成,一黑一白,切合乾坤,包含陰陽之气,好一柄寶劍!”
  雄霸淡淡道:“寶劍配豪士,城主既如此喜歡,老夫唯有忍痛割愛,以此劍作為我倆結為莫逆之禮,如何?”獨孤一方本在全神欣賞“乾坤”,驟聞此語,面色陡變,并把“乾坤”放在座前小几之上。
  雄霸問:“城主嫌此禮不夠丰厚?”
  獨孤一方搖首,道:“雄幫主厚意,小弟怎會嫌棄?只是世上難有莫逆之交,知已更是可遇不可求,也許明天,我會視幫主為知已良朋……”
  為何明天才會視幫主為知已?
  那即是說,今天不!
  或許永遠都不!
  獨孤一方此語雖是婉拒与雄霸為友之言,但一旁的聶風、秦霜听罷,心中亦不免泛起一陣感慨。
  是的,知已可遇不可求,江湖人大都耽于武藝与名利,知已二字更是畢生奢望。
  獨孤一方這句話不愧為一句雋言智語,蘊含無限慧黠,發人深省,但听在雄霸耳內,卻令其面色一沉。
  雄霸道:“獨孤城主,老夫一片誠意与你為友,難道真的沒有半分轉圜余地?”眾人眼見幫主的面色愈來愈青,皆心知兩大幫主若一言不合的話,今后江湖勢必掀起一番可怖的腥風血雨。
  幸而就在此時,獨孤一方續道:“也不是全無余地!只要天下會能令我們無雙城心服口服,結盟為友一事有何不可?”
  哦,原來是存心挑戰,雄霸冷笑:“那如何才能令貴幫心服口服?”
  獨孤一方悠悠一笑:“江湖人的規矩,一切以武解決……”他說著定眼看著雄霸,目如鷹隼,一字一字道:“問誰領風騷!”
         ※        ※         ※
  問誰領風騷?
  雄霸不加思索,張狂地應了一句:“好主意!”接著剛想离座而起,獨孤一方猝然又道:“雄兄且慢!以我倆身為一幫之尊,若貿然于幫眾面前較量未免有失分寸。既然雙方各有傳人,倒不如讓后輩們切磋切磋,雄兄意下如何?”獨孤一方此建議亦屬得体合理,雄霸冷然頷首。
  獨孤一方遂指了指一直站于其身畔的那個少年,道:“我們無雙城武學向來博大精深,這個乃犬儿獨孤鳴,自幼已潛心苦習無雙武學其中一脈——降龍神腿,薄有小成,只要雄幫主任何一徒能接他三腿,我無雙城立即奉天下會為盟兄!”
  好狂妄!眾人視線不約而同落在這個少年身上,但見他廣額深目,一派驕狂之气,簡直目中無人!
  雄霸不期然斜斜一瞥秦霜与聶風,沉思半晌,終于對秦霜道:“霜儿,就由你來應戰!”
  秦霜身為大師兄,由他應戰亦無不妥,何況聶風天資雖高,但自天下會以來從未參与任何一戰,實力始終成謎。
  得聞師父下令,秦霜遂上前向獨孤鳴拱手一揖,禮貌地道:“既然一戰難免,獨孤少俠,請指教!”
  誰知此時獨孤一方卻道:“慢著!犬儿每在与人比試之前,向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眾人為之一愕,不知道這老狐狸還要耍些什么花樣。
  獨孤一方道:“凡与犬儿比試的對手,都必要先試眼力!”
  秦霜一愣,回望雄霸,雄霸沉聲道:“如何試法?”
  獨孤一方道:“很簡單,就由犬儿踢出一腿,秦少俠必須說出究竟踢出哪一條腿,若連腿影也瞧不清楚的話,更遑論与犬儿比試,白白浪費犬儿不少功力了。”
  獨孤一方愈說愈咄咄逼人,其子獨孤鳴的面孔更愈來愈盛气凌人,秦霜素來厚道,亦難再忍,毅然道:“好!那便請獨孤少俠出腿吧!”
  一直不語的獨孤鳴,此刻嘴角才微微向上一翹,一臉驕橫,驀地,腿影一動!
  動!秦霜只見到腿影在動,閃電消失!
  獨孤鳴的雙腿立在原地,仿佛他從未動過分毫!
  好快的一腿!快得令人難以知道他動了哪一條腿!
  想不到獨孤鳴年紀輕輕,腿法修為如此了得!
  秦霜的汗一直由他的額滑下他的臉,他呆立!
  獨孤一方狡獪地問:“怎么樣?秦少俠可看清楚了?到底是哪一條腿!”
  只得左右兩個答案,只得一半机會,秦霜心情恍如下注,鼓起一口气答:“是左腿!”雄霸隨即眉頭一皺,蓋因無論獨鳴腿功如何高強,以雄霸之頂級功力,早已瞧出端倪。
  獨孤一方乍聞此語,不禁仰天大笑起來:“哈哈!雄兄,連你大弟子也回答不了的問題,看來你座下并無弟子可以与犬儿一比啊!”秦霜登時一臉死灰,慚愧地回望雄霸,雄霸目光中反無責備之意,也許亦明白獨孤一方此行是有備而來,目的是想重挫天下會的威風。
  就在獨孤一方仰首大笑,獨孤鳴沾沾自喜之際,猝地,一個平靜的聲音道:“是心在動。”簡單直接的一個“心”字,立時令獨孤一方父子變色,因為,這個正是真正的答案!
  父子倆不禁朝說話的人一望,但見此人竟是——-聶風!
  聶風道:“獨孤少俠先踢出三記右腿,再踢出四記左腿,一下子踢出七腿。”獨孤一方愈听愈是心惊,聶風把獨孤鳴出腿路數如數家珍般描述,顯見絕非取巧,而是真的對獨孤鳴的腿路了然于胸。
  聶風續道:“不過,獨孤少俠雖能一下子動了七腿,但歸根究底,還是因為他的——心先動!”獨孤一方听罷頓詫异當場,雄霸亦目露贊許之色。
  不錯!降龍神腿要訣确在于以心中戰意御腿,若然戰意不動便威力全無。
  想不到聶風竟可一眼便看透降龍神腿的要訣,獨孤一方亦不由自主脫口輕贊:“答得好!聶少俠悟性与眼力之高,絕對有資格与犬儿一較高下,只不知你可有此等能耐可接下犬儿三腿!”說著陡然閃過一旁,還未言明開始比試,獨孤鳴已一言不發突搶先机,狠狠踢出了他的第一腿——降龍神腿之“見龍在田”!
  降龍神腿,本是無雙城始祖當年自易經卦象中領悟而創,故每招均蘊含天地陽剛之气,霸道無匹。
  這一招“見龍在田”不單快,而且狠!聶風本不欲与人爭斗,但念及天下會若不能与無雙城結盟,勢必再次掀起腥風血雨,因此亦不容怠慢,全力以赴!
  只見他右腿遽動,閃電間逕使雄霸的風神腿法其中之——風卷樓殘!
  聶風自得傳風神腿法以來,今回還是首次以之与人較量。縱是如此,運腿仍不見生疏,反之腿風虎虎,直朝“見龍在田”憾去!
  風神腿法實是雄霸半生絕學,就在“風卷樓殘”与“見龍在田”短兵相接之際,聶風腿影竟似圍繞獨孤鳴腿影而上,直取其腔腹之位,獨孤鳴沒料到他行招居然如此怪异,迅即撤腿收招。
  這正是“風卷樓殘”此招妙處,在于一個“卷”字訣,雄霸見之亦暗暗稱贊。
  一腿已過,雙方扯成平手。獨孤鳴惱怒自己第一腿竟占不著上風,忿然躍上半空,踢出降龍神腿其中一招“龍戰于野”這一招比适才一招更快更狠更辣,對付如此剛猛的腿招,聶風心知必須以柔制剛,遂不慌不忙使出風神腿法之風中勁草。
  此招剛中帶柔,正好能卸去“龍戰于野”的狠辣勁力,但听“啪”一聲,腿影交加,二人又再打成平手,各自分開。
  此時二人已斗至三分教場入口邊緣,邊緣下是一列樓階。獨孤鳴見連續兩招皆給聶風接下,心頭恨意已達頂峰,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而且若第三腿也給聶風接下的話,那今日必有辱父命,于是不再細想,暴喝一聲,身形縱上兩丈之高,赫然催運十成功力,踢出降龍腿法所有招式中最霸道、利害的一式“亢龍有悔”!
  “亢龍有悔”一出,半空中的獨孤鳴仿佛揣換了個人,雙目精光暴射,宛如神龍睜目,腿未至,气勢已极度懾人。
  澎湃絕倫的腿勁迎頭壓下,聶風只感到給腿勁壓得透不過气,此招之霸道凌厲,絕不能重旋“風中勁草”將其制住,亦絕對不宜硬拼!倉卒之間,聶風遽使鬼虎所傳的的刁鑽步法,身如旋風急轉,竟飛快轉出“亢龍有悔”腿勁范圍三丈之外。
  正在觀戰的獨孤一方陡地一怔,心忖:“啊!好快的步法!雄霸的弟子居然有此步法?”
  不!這步法并非雄霸所傳,雄霸自己心知肚明,他亦沒料到聶風的潛質會如此出人意表。
  聶風已遙遙轉出“亢龍有悔”攻擊范圍之外,眼看獨孤鳴這一腿勢必落空……
  就在此時,一條小身影驀然自梯階踏上三分教場,踏進“亢龍有悔”腿勁范圍之內,這條小身影正是斷浪!
  只見斷浪雙手端著盤子,盤子上放著兩壺美酒,這兩壺酒當然就是雄霸适才下令要的“銷魂醉”和“斷愁香”。
  斷浪手捧美酒,倉促之間根本不懂閃避,實際上亦沒有能力閃避,而獨孤鳴也不及撤招,更何況對他而言,踢死一個賤仆有何大不了?
  眼看斷浪便喪命于“亢龍有悔”之下,聶風情急之下高呼一聲:“斷浪!”
  跟著不作細想,急忙再使急轉步法,一陣風般轉到斷浪身前,生死一發間,逼不得已踢出風神腿法最雄渾、利害的一式——雷厲風行!
         ※        ※         ※
  霎時之間“雷厲風行”与“亢龍有悔”兩大勁招正面硬拼,“隆”然一聲,爆出轟天巨響,儼如九霄雷鳴!
  巨響爆出同時,聶風當場口噴鮮血,可知已給“亢龍有悔”轟至重傷,然而他并沒有敗!
  因為獨孤鳴比他更不好過,他給雷厲風行震飛已不在話下,半空之中,只見他口鼻皆在噴血,鮮血橫飛,噴血更多,墮地后更翻滾數周方止,明顯所受的傷比聶風更重。
  這一仗,是聶風胜了!
  但是聶風這一腿本為救斷浪,卻始終未能救得斷浪……
  兩大勁招硬拼所生的強橫反震力,早把斷浪手中兩壺美酒震個滿天飛,更把斷浪震下梯階,斷浪“哇”的一聲,人便仰后向梯階跌去。
  眼看斷浪即將頭先著地,小腦給撞爆而死,聶風大吃一惊,本想上前把其接著,可是重傷之下已是寸步難移。
  就在千鈞一發間,一條人影突縱身扑上,一手接著斷浪,另一手猝使一股柔勁,運掌一推,便把正要墮到地上的兩壺美酒,穩穩送至獨孤一方几前,涓滴不濺,運勁之巧可見一斑。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總在最后一刻才現身的步惊云!
  想不到他今次終于來對了時候。
  一切皆在眨眼間連環發生,在場所有人愕了一愕,無雙城那班徒眾方才懂得擁上前摻扶少主。
  但見獨孤鳴居然連站起來的气力也沒有,徒眾們惟有把他抱起來,看來他受創非輕。然而他還未致不醒人事,他牢牢的盯著正在昂然挺立著的聶風,雙目涌起一股不甘不忿之色。
  他本是無雙城少年高手中最強的一個,向來身負出腿最快最勁之神功,殊不知今回會栽在這長發小子腿上。
  斷浪此時惊魂甫定,這才發現接著自己的人是步惊云,一怔,道:“是……你?”
  但他亦沒有向步惊云道謝,只愴惶奔上前視察聶風的傷勢,憂心地問:“風,你……怎樣了?”
  聶風笑著搖頭,沒有回答。
  其實,他已無余力回答,他還有气力挺立,只因一种堅強不屈的意志。
  獨孤一方臉色一片慘白,一來是因惊見于聶風此子竟可大挫無雙城之威風,二來是因驀地出現了另一名黑衣少年。
  步惊云靜立原地,猶如一個傳奇。獨孤一方瞧這少年的眼神与掌法,當下也明白來者是誰,遂問雄霸道:“雄兄,若小弟沒有猜錯的話,這個定是你第二高足步惊云了?”
  雄霸引以為豪道:“城主眼光异常獨到。”
  獨孤一方掃視步惊云与聶風一眼強笑道:“雄兄能納得如此徒儿,實令小弟不胜艷羡。今日,我們無雙城當真心服口服,為守諾言,以后便視天下會為盟兄了!”
  雄霸聞得獨孤一方終于甘愿結盟,不禁樂得縱聲長笑。
  “好!城主果然一諾千金!今后這個武林,准會成為我們兩幫的天下!屆時我們定必有福同享啊!哈哈……”
  有福同享!
  只怕未必!
  雄霸既然晉身江湖爭逐名利,便絕不會僅滿足于与人共享天下。
  他要自己一人獨霸天下!
  只要那一天來臨。
  試問還有誰敢對天下說一句
  問誰領風騷?
         ※        ※         ※
  終于下雪。
  而且是大雪。
  一夜之間,天下會乍然投入一片白皚皚的雪海之中。
  蒙雪的天下會,仿佛是一個外冷內冷的霸者,冷血冰心,絕對不容世人冒犯。
  斷浪在迷蒙的晨曦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盆燙熱的水,踏著濕滑的雪地,朝著天下會的客廂走去。
  為免被雄霸發現聶風幫他之事,他并沒有披上聶風給他的棉襖。那棉襖,也只得留待晚上回到小廬中才可享用。
  故此際他還是一身單薄衣衫,人如衣薄,衣如人薄,兩者怎可敵此迎面襲來的風雪,斷浪遂冷得不住顫抖。
  好几回,他還差點儿摔倒呢!但仍是緊咬牙根,步步為營,因為了手中捧著的那盆水,是捧給一個在江湖中舉足輕重的人無雙城主獨孤一方。
  原來獨孤鳴因給聶風轟至五癆七傷,一時間不便于行,故獨孤一方与雄霸結盟后并沒即時离去,只為讓獨孤鳴能夠稍事歇息一夜,即使翌晨他依舊舉步維艱,也不必為舟車勞頓而傷元气。
  斷浪心想:“嘿嘿,這一戰,聶風他也不好過呢!他此時還在我廬上的炕上沉沉躺著,看來受傷非輕。獨孤鳴,你把聶風害成這樣,可是你自己也身受其受,真是活該!”
  如今無雙城已是出發在即,斷浪好不容易才把水捧到獨孤一方所睡的客廂門前,他在門外喚了一聲:“城主,熱水來了。”
  但听門內的獨孤一方“唔”的沉應一聲,斷浪遂輕輕推門而進。
  只見獨孤一方早已端坐窗旁,斷浪低下頭,很卑微地把水捧到窗旁的小几之上,道:“城主,請抹個臉才動身吧!”
  “任務”完成,斷浪也不多作逗留,立想掉頭离去,誰料獨孤一方突然叫住他:“你,就是南麟劍首之子——斷浪?”
  斷浪嚇了一跳,他沒料到獨孤一方竟知道他是南麟劍首之子,霎時間滿臉通紅。他沒有張口回答,僅背著獨孤一方點了點頭。
  獨孤一方嘴角泛起一絲殘酷笑意,故意嗟歎道:“真可怜啊!連南麟劍首之子也要敬茶敬酒,洗馬喂草,雄霸那也太殘忍了點吧?”
  斷浪听他語气似帶嘲諷之意,一气之下亦不再理會他,逕自向房門步去。
  誰知獨孤一方又道:“白天屈膝人前,晚上暗里自黏心中傷口,這樣做絕不會得到任何人的同情与体諒,反會成為別人茶余飯后的話柄。斷浪,難道你真的甘心這樣卑賤地度過一生?”
  斷浪听后頓時止步,心頭一痛,想:“啊,他……為何如此說?他……到底想干什么?”
  斷浪雖沒有把心中疑問道出,獨孤一方卻似能看透他的心,他道:“斷小子,雄霸實在太恃勢橫行。老夫雖被逼与其結盟,但亦不忿其對你所為。何況你乃南麟劍首之子,相信資質決不會比聶風遜色。這樣吧!你不若隨老夫一起回無雙城,讓老夫把你好好栽培成才,如何?”
  真的嗎?這真的是他的用意?斷浪雖然稚气未除,也知道獨孤一方此舉并非只為賞識自己如此簡單,他其實是心有不甘,欲借此事一挫雄霸銳气!
  然而對斷浪而言,這無疑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翻身机會,他沒有理由拒絕。
  可是就在他乍惊乍喜剎那,他驀地記起一個人——聶風……
  不!聶風曾在惊濤駭浪中救他一命,又曾為他向雄霸跪地求情,還跪至滿地鮮血;更何況,他待他那樣好,事事都照顧他,昨日還為救他而与獨孤鳴硬拼一腿,如今正重傷在床……
  他怎能在他重傷在床之際,不顧而去?
  不!
  斷浪陡地重重搖頭。
  獨孤一方滿以為斷浪必會搖尾答應,當場為之一愣,詫异問:“你不愿意?為了何故?”斷浪幽幽的道:“為了……聶風!”天地良心,斷浪真的是為了聶風!
  獨孤一方當下恍然大悟,暗忖:“嗯,原來他倆是要好朋友,難怪昨日那聶小子拼死也要救他了。”思忖之間眼珠子忽地一轉,眼睛隨即成一條細線,搖頭笑道:“斷浪,你錯了。”
  錯?為朋友留下也算錯?斷浪极不明白,問:“城主,你……為何如此說?”
  獨孤一方睨著斷浪,嘿嘿而道:“像你這种傻子,嘗到別人所給的小小甜頭便朝夕念著終生圖報,這樣做并不划算啊!就讓老夫告訴你吧!現今的世人一天比一天差勁,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沒有真情真義了。”
  “但……”斷浪听后有點迷惘失措,卻堅持道:“聶風……聶風他是真心對我好的!”
  獨孤一方不屑地笑了笑,無情道:“即使有,那也只因為他還年輕、純真,可是人總會長大的,待得他有天長大成人,要自創一番丰功偉績之時,他便會忘掉你這傻子今日曾為他而留在天下會了。”
  斷浪愈听愈不懂出聲,他僅是呆呆的听著。獨孤一方續道:“到頭來你就會發覺所謂‘情情義義’盡屬虛幻,只有‘名利’,才是最實實在在的東西……說名利万惡、抓不牢的人,只因他們沒有。”
  獨孤一方說到這里,驀地以手搭著斷浪的小肩,牢牢的看著他,凝重地說下去:“斷浪,別再為任何人而拒絕机會!你再不珍惜自己,誰還會珍惜你?來吧!就与老夫一起回無雙城,老夫保證你一定可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名利!”
  獨孤一方不愧是一個飽經世故,絕頂聰明的梟雄,僅是三言兩語,已蘊含极強的說服力,更令斷浪那顆弱小心靈深深震動……
  縱是天气嚴寒,斷浪此時卻滿天大汗,他怔怔看著獨孤一方,私下万千思潮起伏,想到自己這一年所受的屈辱,想到名利,想到重振斷家,想到友情……
  隔了許久許久,他的嘴唇終于動了。
  他已有所決定。
  他要對獨孤一方說出一個字,一個答复。
  那個字是……
         ※        ※         ※
  二人這番話,想不到竟給一個偶然經過房外的女孩無竟听見了。
  她很吃惊,因此也來不及等待斷浪的答复,便已匆匆赶著离去。
  這女孩正是
  孔慈。
         ※        ※         ※
  “斷浪”“斷浪”聶風惊叫著,嘶喊著,倏地一坐而起,雙目一睜,才發覺自己原來作了一個可怕的惡夢。
  惡夢之中,他夢見自己的娘親狠心地棄他而去,他夢見聶人王也來不及与他共度余生便陡地慘死,他夢見鬼虎叔叔為救他而墮下万丈深淵,還有,最后連斷浪也要走了……
  他拼命的叫住他,可惜斷浪連一聲道別也沒說便轉身而去……
  夢境雖并不真實,然而在其夢中,死的死,生的生,各人最終還是离他遠去,他只感到异常孤單。
  啊,原來孤單是一种如此令人沮喪的感覺!
  幸而只是一個夢……
  聶風這才發覺自己渾身大汗淋淋,不知是因為适才那個惡夢,還是因為內傷未愈?心胸還不斷傳來絞心的劇痛,這次受傷,相信也要半個月方能痊愈。
  正處忐忑,倏地,小廬的門給重重推開,一條人影沖了進來。
  是孔慈!只是她胸膛起伏,顯然是跑來的。
  聶風陡地一怔,孔慈甫見聶風,未及喘息,已急著道:“風……少爺,不得了……”
  聶風瞧其面色,心知不妥,忙問:“什么事?”
  孔慈喘息著,若斷若續道:“斷……斷浪……他……他……”
  甫聞斷浪名字,聶風驀地全身一震,難道……那個惡夢是真的?他急問:“什么?斷浪出了事?”
  孔慈點了點頭,終于鼓起一口气答:“獨孤……一方想把……斷浪……帶走……”
  “轟”晴天霹靂。
  惡夢……
  成真!
         ※        ※         ※
  一切景物皆在飛快地向后倒退。
  只因為聶風的速度,和他那顆焦灼如焚的心。
  白雪茫茫,聶風拼命強忍著那身未愈的重傷和那股絞心的痛楚,不顧一切地向著天下第一關縱身馳去。
  乍聞孔慈報訊,他适才已赶往獨孤一方的客廂,可惜卻人去樓空,斷浪与獨孤一方已蹤影杳杳。
  他惟有再行忍著痛楚,改往天下第一關跑去,望能在他倆离開天下會前,及時赶上二人。
  濃濃的鮮血不斷自他嘴角一絲一絲滴下,隨著扑面而來的風雪朝后連綿不絕地飄飛,宛如一段斬不斷的友情……
  聶風愈走愈急,愈走愈傷,但他仍是勉力支撐下去,因為他還要再見斷浪一面,只為對斷浪說聲珍重!
  他是為斷浪的离去而深覺不舍,卻更為他感到高興,他絕不希望斷浪為了陪伴他而繼續留在天下會中,像一頭遭人遺棄的小貓小狗般苟且偷生。
  他也希望他會吐气揚眉,飛黃騰達!
  可是此去再會無期……
  他多么希望能再見斷浪一面,叮囑他好好保重。
  然而,就在天下第一關冉冉映入聶風眼之際,他當場呆住了!
  不!
         ※        ※         ※
  不!
  聶風奔至天下第一關前,眼前的情景教他愴惶失措。
  赫見天下第一關除了廿余名天下會的門眾正在守衛外,并未見任何人影,但……
  雪地之上,卻滿布無數足印,一望而知,曾有大批人馬經過,莫不是獨孤一方与其門眾已經离去?
  此時,其中一名天下會眾見聶風怔怔的站在關前出神,不禁道:“風少爺,你面色看來很差,這里風雪又猛,你還是回去歇一歇吧!”
  另一名天下會眾也附和道:“是呀!何況幫主嚴禁你踏出天下會半步,如今你如此接近關隘,恐怕幫主發現的話,會對小人們有一番責難……”
  這個門下的意思,聶風怎會不明?他亦不想因為自己在此久留而誤了這班誠惶誠恐的門眾,但他還是不禁一問:“獨孤城主已經走了?”
  “走了!他率領無雙城所有門下,于一杯茶時分前已經走了!”
  啊,原來僅差一步!聶風的心一片惘然,他逼于無奈轉身,舉步回走。
  可是剛剛步出身后眾人視野之外時,他終于再難強撐下去,“扑”一聲,仆倒在雪地上。
  血又自他的嘴角源源淌下,想到斷浪昨夜還徹夜不眠,忙著為重傷的他不住蓋被子,想到斷浪大吃雞腿時那种天真無邪的饞相,想到斷浪在洗馬喂馬時那孤苦伶仃的背影,聶風不知為何只感到心頭有一股無法宣泄的郁悶……
  他惟有抓起一把雪以掌心拼命力搓,就像在搓著雪球,可惜這個雪球始終無法搓圓……恍如人間無數深深淺淺的友情,搓來搓去,始終還是必須离异,還是無法搓圓……斷浪,你為何要不辭而別?
  難道……你還不明白,我一直都視你如自己親弟?
  聶風不斷在心中反复問著同一問題,心緒一時异常紊亂。
  紊亂之間,他陡地听聞背后傳來一陣“沙沙”的踏雪聲。
  誰?
  他驀然回首……
  風雪翻飛。
  天地迷茫。
  一條矮小的身儿正站在迷茫的天地間一邊瑟縮,一邊在幽幽的看著聶風……
  “浪?”聶風不可置信地低呼:“你……為何還會在此?你不是隨獨孤一方回無雙城的嗎?”
  斷浪淺笑搖頭:“不,我只是送城主一程而已。”聶風默默的看著斷浪,他的心意,聶風是明白的。
  他始終沒有离去,他終于作出了他最后的抉擇?
  你為何偏要留下受苦?
  是否,你甘于留下,只是為了一個人?
  一個与你親如兄弟的人?
  聶風終究再難按捺,淚盈于睫,他哽咽道:“浪,你……真傻……”
  斷浪奮力搖頭,眼淚已一串串地滑下他的小臉,他道:“不!我不去,也許只損失一個机會!我去,卻會損失……一個對我最好的人……”他說著毅然抬首,拼命以小手抹著自己臉上的淚,繼續說下去:“我還小,也許將來還有不少翻身机會,但……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只得……只得……一個……你,若失去……了便再也……尋不回……的……了……”說罷終于泣不成聲,一切假裝堅強的武裝崩潰下來,小身儿亦再難耐嚴寒,昏軟倒下,聶風忙上前抱起他,不禁怜惜地搖頭。
  時來易得金千兩,緣去難尋友半人……
  斷浪說得一點沒錯,翻身的机會還多著,但此去,必再難遇上一個像聶風一樣待他百般關怀的人,他宁愿留下。
  不過,直至很久很久以后,斷浪最后方才發覺,在他一生所遇的無數過客當中,原來只是一個聶風對他最好,只得一個聶風待他猶如兄弟,他再也沒遇上一個比聶風更好的人!
  可惜,終于有一天……
  他還是失去了這個對他最好的人。他還是失去了這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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