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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干祖孫兩人走回琴台。
  “當、當、當……”三聲鑼響后,高不測“說”開了:“財者陷身之井,色者戕身之斧,酒者毒腸之藥,人能于斯三者戒之,災禍甚或寡矣!”
  “當、當、當…”再三聲鑼響:“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何懼陷身之井;食色,性也,丈夫行色,夫妻恩愛,何懼戕身之斧;名士飲酒,詩以助興,醉月飛觴。‘有青山方有綠水,水維借色于山;有美酒故有佳詩,詩亦乞靈于酒。’何俱毒腸之藥!”
  “說的正是!”金扇公子鼓掌。
  “全都是与老叫花子‘臭味相投’啊!”
  “獻丑了,請多指教!”高老先生說完后向金扇公子和史幫主抱拳:“現在,請干孫女儿彈唱!”
  利姑娘抬起嫩藕似的玉手邊彈邊唱:
  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糾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
  惟夫党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豈予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利姑娘彈唱完后,金扇公子和史幫主鼓掌叫好,再請兩人上了酒桌。
  “好一個忠心耿耿的屈原!”史幫主說:“他不畏懼己身遭受災殃,卻焦慮君王的乘輿有傾覆破滅的危險!”
  “家父常對我說,昔年先主和當今圣上是結拜兄弟,好几次先主的屬下建議宰殺他;先主顧念兄弟情義,不忍下毒手,沒想到先主長江之戰,兵敗被擄,圣上便不講兄弟情義了……”先主指張士誠。
  “哎呀!金扇公子,快別再說下去了;”昔年往事,老叫花子最是清楚了,此所謂‘無毒不丈夫’,誰叫先主不‘毒’呢?”
  “他做了皇帝后,馬上就把民間的疾苦置諸腦后,网羅一批像黑五毒一類的江湖敗類,把民脂民膏一擲就是四千兩而面不改色!”
  “你也想做屈原,是嗎?金扇公于,別再說下去了,我們喝酒,再繼續‘說酒話’吧。!”
  “對,繼續‘說酒話’!”高不測附和著說:“今晚蒙兩位大爺不棄我祖孫倆是賣唱的出身微踐,邀請同桌共飲,當永銘肺腑,以表不忘愛護盛情!”
  “廢話,廢話啊!不過,我老叫花子倒想到了一件事。
  ‘天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离合。’我四人共飲,輪流‘說酒話’,是老叫花子生平一大樂事。為了讓我們四人全都
  ‘永銘肺腑’,在第二次遙遙無期沒有聚會以前,以‘三陽
  春’接龍做一首詩。每一句都得涵蓋‘三陽春’三字,不知以為如何?”
  其余三人都同聲稱好。
  于是,按年齡順序做“接龍詩”
  由高老前輩領頭說:“陽春三月好風光。”
  史幫主沉思了一會儿后說:“春色陽光吻三月。”
  “好一句‘吻三月’!”金扇公子鼓掌叫好,他轉頭望著利姑娘說:“他兩人是老前輩,我們兩位晚輩先敬一杯,再做詩吧!”
  “好,我兩人敬兩位前輩一杯!”
  兩人起立恭敬地敬了一杯。
  輪到金扇公子接下去了。他說:“三人踏青尋陽春!”
  利姑娘習慣性地理了理劉海儿后說:“陽春不識三越客!”
  在座三位听了利姑娘的詩以后,都惊疑地望著她:尤其是金扇公于更是惊訝。這是因為前朝稱粵地,包括越南、廣東、廣西和云南在內,統稱為三越。在座四人,只有金扇公子出身越北罩家堡。“陽春不識三越客”,利姑娘的“詩骨子”里,到底埋藏著些什么呢?
  正巧在這個時候,斟酒的店小二,手發抖把酒洒了些在桌面上。
  “兄台為什么手發抖呢?”金屬公子借著這個机會抓住了店小二的手:“讓我替你瞧瞧,你的手是否有病?”他瞧了一眼,便把手松開了,“兄台的手很健壯呀!”
  這使金扇公子大失所望,店小二的手是標准的工人手。
  手掌還長有茧呀!它与乞巧儿“軟綿綿像大姑娘家的玉手”
  截然不同呀!再仔細瞧面貌,他卻确是中午的店小二。
  史幫主瞧在眼里,心里自然知道金扇公子為什么要抓店小二的手了。他轉頭望著店小二說:“我說店小二,你剛才是被那句‘陽春不識三越容’的絕句,惊嚇得雙手發抖?你也懂詩嗎?”
  “小的從來沒讀書!”店小二的手仍在抖顫著:“不懂詩,不懂詩啊,”
  “好了,別再裝了!沒有人能逃過我史全清的雙眼!除非我以前沒見過你,我說店小二,你不是中午的小二哥,快從實招來!”
  “求大老爺子開恩,小的不敢說謊!”。
  “我說史幫主!”高不測說話了:“我好像在二十年以前—一我六十三歲的那一年,曾在黃鶴樓上和你有過一面之緣,當時老夫也是帶個干孫女儿賣唱;當時我那個干孫女儿比現在的利姑娘還小了三歲,只知道彈唱:‘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載空悠悠’一類的單調子。你可還記得?”
  “這個……晚輩……好像當年沒去過黃鶴樓!”
  “這就對了!史幫主——你大名史全清,對過去的事不一定‘全清’;因此,江湖朋友尊稱你史半仙,究竟不是
  ‘全’,只是‘半’,中午的事,你就‘半知’吧!”高不測呷了口酒后繼續說:“我看這位小二哥也怪可怜的,你就不要強人所難了,以免掃了我們四人‘說酒話’的興。現在,我來先說個酒故事吧!”他說“說”就緊接著說了下去:“從前,從前,有個大白天里道貌岸然,天黑時男盜女娼的狗官,自以為黑夜里做黑事,人不知,鬼不覺,沒想到
  他的親朋戚友全知,沒一人敢和他真心相交。偏偏他有個喝酒的部屬,几乎是每晚都喝得酩酊大醉,狗官看不順眼,召見他大罵:‘為什么硬要喝酒呢,結交的都是些酒肉朋友!’他反駁:‘你不敢喝酒,沒一個知己朋友;因為你怕酒后吐真言。梁山泊的英雄好漢,誰又不喝酒,誰又不是以酒肉結交呢?女將一丈青也不例外呀!’狗官被說得啞口無言。‘未有英雄不讀書’,還有,‘未有英雄不喝酒’呀!”
  金扇公子和利姑娘鼓掌后,史幫主卻笑了笑后說:“小二哥,剛才得罪了,別見怪;”其實呢?中午沒進店以前,他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年輕時十年寒窗,原本想求個功名,被神丐看上眼以后,他才知道丐幫幫主比做皇帝更有趣。他走到哪儿,周圍百里內的弟子,立刻自動進入緊急戒備狀態;只要他一聲忽哨,馬上就有三五個弟子前來听命。
  “大爺不記罪了,小的向你磕個頭!”店小二磕頭后,仍然是執壺站立著。
  “我說店小二,我還想問你一件事!”金扇公子兩眼瞟著店小二虎視眈眈地說。
  沒想到高不測忽然站了起來:“對不起,老朽可要帶干孫女儿先走了,失陪,失陪!”說著就起身要走!
  可是,利姑娘不肯走:“爺,酒話還沒說完啦!”
  “人家史幫主和金扇公子老是跟店小二過不去,對小二哥有興趣,不想再說酒話了呀!”
  “不!不!老前輩誤會了,快請坐!”金扇公子赶快站了起來,堆著滿臉的笑容說,“晚輩失敬之處,祈望老前輩海涵!”
  史幫主也站了起來:“都是老朽失敬,請高老前輩快坐下來吧!為了表示敬意,先敬你一杯!”他說后自行舉杯而干,并且把另一杯酒端給了高不測。
  “爺,快坐下來吧!人家——史幫主和金扇公子都向你道歉了;我和干爺爺都只是個賣唱的,人家一一兩位大爺看得起我兩人,你就快坐下來吧!”
  “由我接著‘說酒話’,我說個好笑好笑的!”史幫主伸手把高不測拉著坐了下來,像哄小孩似的說:“話說劉伶為了戒酒,對夫人發誓:‘今后我要是再喝酒,叫我醉死,叫我跌進酒缸淹死,塞進酒瓮悶死,死后和酒結拜,只要陰間有酒,永世不得超生’!”
  利姑娘“嘻嘻嘻”地掩嘴而笑。
  高不測也“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四人又恢复了剛才“說酒話”的談笑風生。、
  “我也來說個酒的笑話吧!”金屆公子接著說:“蘇東坡寫了一本《艾子雜記》,里面曾記載一位幽默先生,他嗜酒如命,每飲必醉,每醉必翻腸倒肚,他的學生為了要他戒酒,故意在他嘔吐的酒菜里放上豬腸,并告訴他:‘人有五髒,你已吐出了一髒,今后若再喝酒,生命堪虞!’幽默先生醉眼惺忪地說:‘人家唐三藏只有三藏,依然能翻山越岭,万里迢迢,西天去取經;我還有四髒,怕它什么呢?’結果還是照飲不誤。”
  再輪到利姑娘時,她說:“我唱支名士喝酒的壺儿歌,誰說不出這個名士的大名來,便罰酒一杯!”
  “要是能說出大名來呢?”
  “我自己當然要喝上一杯啦!”緊接著,利姑娘清清脆脆地
  唱道:“山公出河許,往至高陽池,日夕倒載歸,酩酊無所知。”
  三人一時都記憶不起來是在唱誰?
  既然是說不出名士的名字來,三人都得罰酒。
  沒想到史幫主慢吞吞地說:“利姑娘是一丈青喝酒的海量,想喝酒了啦!金扇公子,你快說呀!你不說,我便說出來了!”
  “史老前輩,晚輩一時記不起是在唱誰,請你說吧!”
  “我說就我說:《晉書山簡傳》上記載曾氏有家園池,簡每出游戲,多之池上,置酒輒醉,名之曰高陽池,時童儿以此歌戲之。”
  “真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子!”高不測鼓著掌說:“我說干孫女儿,自己飲兩杯吧!我和金扇公子都該罰酒,陪你喝一杯!”
  “慚愧!慚愧;”金扇公子先飲,利姑娘接著喝兩杯,高不測后干。
  高不測喝完酒后說:“古賢造字最精巧,州官酉時忙請客;合州酉為酬,以酒酬勞部屬往往可收意想不到的回報。
  吳越相爭時,越王勾踐為了鼓舞士气,把美酒倒入水中,令士兵輪流而喝,以求同沾分享美酒,士兵們對勾踐一視同仁,恩澤普及的精神,咸感振奮,結果將士用命,協力同心,就把敵人打敗了。”
  于是,四人不再客气,一個接一個地說了下去。
  史幫主說;“晉朝竹林七賢嗜酒,被傳為美談。陶淵明和蘇東坡都嗜好飲酒,都被后人視為高雅風流之事。所以當年陶淵明為彭澤令時,公田三百畝,他令家人全都种植可以釀酒的秫;其妻任氏,認為都种了秫吃什么?便改种五十
  畝的稻。此事流傳至今,為后人樂道。”
  金扇公子干了一杯后說:“‘酒与名士息息相關,酒与詩關系更密切,酒往往是詩人騷客吟詩作賦靈感的原動力。所以張旭三杯下肚,就能揮毫落紙如云煙。而李白常借著美酒而詩興大發,有名的清平調三首,就是他在酒醺中所完成的,難怪杜甫在‘飲中八仙歌里’如此寫著:‘太白斗酒詩百篇,長安街頭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朝,自稱臣是酒中汕。’利姑娘今天在飲酒中大發詩威,好一句‘陽春不識三越容’!”
  利姑娘望著金扇公子抿嘴笑了笑說:“金扇公子‘舊病复發’啦!”她也像洞庭湖畔的黑衣蒙面人一樣地喜歡把“關節話”提高聲調。
  “他患有什么痼疾呢?”史幫主偏著頭,眯著眼望著利姑娘說。
  “他患有‘疑心病’呀!請教史幫主,你可知道有個疑心病的秘方?”
  “老朽雖然也略通醫理,卻未聞有治疑心病的秘方,慚愧,慚愧!愿聞其詳,愿聞其詳!”
  “這個秘方最是簡單了,用根大木棒子,在患者頭上猛捶三下,讓他完全暈倒,完全忘記過去的事呀!”
  “哈哈哈……”三人都大笑。
  高不測在大笑后拉長了臉孔說:“我說干孫女儿,人家金扇公子是大爺,我爺孫倆只是賣唱的,不可再沒大沒小說酒話。輪到你‘說酒話’,快接下去說吧!”
  “是,干爺爺!”利姑娘習慣地抬起纖纖玉手,理了理劉海儿說:“由于詩人愛喝酒,以酒入詩的詩,處處可見。
  在唐朝,就不胜枚舉,如王維的送別:‘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白居易的琵琶行:‘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杯欲飲無管弦。韓愈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王翰的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五人回!”
  “好了!輪到我說了!”高不測很喜歡喝酒,干了一杯后,接著說:“為什么詩人喜歡以酒入詩呢?原來人生不外是悲歡离合,而詩人又多愁善感,對人生的悲歡离合特別敏感,為了疏解這些情怀,詩人認為酒是最好的處方。于是高興時,瀟洒的李白就‘舉杯道明月,對影成三人’;离別時,王維就‘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親朋歡聚時,詩人免不了‘春薤滿園隨意剪,腊醅半瓮邀人酌’。
  就這樣,酒、名士与詩就‘對飲成三人’呀!”
  四人正酒話連大,酒以忘憂時,突然跑進來了兩個小叫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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