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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陰霾從天降 殺風四野來



  楊師爺賠笑道:“不在,不過……”
  那漢子一擺手道:“那就用不著麻煩了,禮物是閻五爺送來的,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請大管事先行點收,我們五爺等壽辰正日,再來喝高大爺的壽酒!”
  楊師爺作受寵若惊狀道:“啊啊,原來是閻五爺——,真是不敢當——兩位何不下馬歇歇腳,喝杯茶?”
  這當然只是一种場面話,他其實根本就不知間五爺是何許人。
  不過,這一點并不稀奇。
  高遠鏢局只是高大爺無數事業中一小部分,他只是一小部分中的一名小管事,高大爺的朋友,他又怎能個個認識?
  那兩名藍衣漢子并沒有接受楊師爺的這番盛意,他們不等楊師爺話說完,就一邊搖著頭,一邊撥轉馬頭走了。
  直到兩名藍衣漢子去至十數丈外,楊師爺這才突然想起那騾車。
  送禮哪有連騾車一起送的道理?
  可是,來人已愈去愈遠,他即使喊破嗓門,對方也听不到了。
  鏢局中的總鏢頭,雙掌開碑關漢山,正在后院陪兩位洛陽的客人喝茶聊天,听得小伙計報告,立刻赶了出來。
  他問楊師爺道:“這一車壽禮誰送的?”
  楊師爺道:“閻五爺。”
  關漢山一愣,道:“閻五爺?哪一個閻五爺?”
  楊師爺呆住了!高大爺的朋友,他不認識,并不稀奇,總鏢頭關漢山,已跟隨高大爺十多年,居然也不知道哪位間五爺,豈非咄咄怪事?
  關漢山又指著騾車道:“車上裝的是些什么東西?”
  楊師爺:“我還沒有看過。”
  他口中說著,連忙走過去,伸手掀開那幅紅布。
  紅布揭開,惊呼四起。
  什么禮物?
  一口白皮棺材!
  棺材蓋上,一行紅漆大字:“高敬如,六十大收!”
  從蒼勁的筆力看來,“大收”顯非“大壽”之筆誤,旁邊另有一行小字:“五殿閻羅謹贈!”
  白皮棺材,紅漆大字,在四月明媚的陽光下,看來分外怵目惊心。
  四周閒人,竊議紛枝,這口棺材,是誰送來的?是誰這么斗膽,竟敢跟高大爺開這种大玩笑?
  楊師爺但在那里,臉色如土,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關漢山沉臉冷冷道:“送禮的兩個家伙,是打哪邊走的了’
  楊師爺抖手指著鎮道頭:“那……那……那邊。”
  雙掌開碑關漢山不愧為老江湖,他朝鎮頭那邊溜了一眼,知道追已來不及,且亦無濟于事,于是擺手冷冷吩咐道:“蓋好,抬進來,我去稟報東家!”

  高大爺今天的興致特別好。
  因為西席葛老昨天說到做到,最后果然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一名可怕的敵人,轉變為一名得力助手。
  昨天,葛老赶去美人酒家時,公冶長已离開甚久,他最后找到公冶長的地方,是鎮尾的一家小客棧。
  當時公冶長正倒在炕上呼呼大睡,似乎已經有了几分酒意。
  ——實際上公冶長只不過比他早回到客棧一袋煙的光景。
  也許正因為公冶長已有了几分酒意的關系,結果雙方之間的談判,非常融洽而順利。公冶長一共只提到了兩個條件:
  第一:月俸五百兩。
  第二:名義必須是高府總管。
  這兩個條件,葛老統統代表高大爺,一口气答應下來。
  一月五百兩銀子,在高大爺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
  至于總管的名義,在高大爺來說,更是求之不得!他找上這位年輕的殺手,本來就是為了要壯壯自己的聲勢,即使公冶長不作如此要求,總管一職,無疑也不會落去別人頭上。
  高大爺只是興致一來,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一個地方。
  万花樓!
  如今,他們就坐在万花樓后院一個特別的房間里,一桌丰盛的酒菜,三個最最好的姑娘!
  三個姑娘的花名都很清新別致,一個紅紅,一個藍藍,一個花花。
  能坐在這樣一個房間里,喊上這樣一桌酒菜,召來這樣三名姑娘,在蜈蚣鎮上,只怕也只有高大爺這樣的人物,才能辦得到。
  如果換了別人,就是你有銀子要上這樣一桌酒菜,酒樓的管事也不見得就會給你這個房間;就算給了你這個房間,也不見得就會替你一下把這三名紅姑娘全找來;就算你指名非這三個姑娘不可,她們勉勉強強來了,也絕不會像現在這樣老老實實歡歡喜喜從頭陪到底!
  能叫万花樓的紅姑娘不端架子,不使小性子的客人,只有一個高大爺。
  因為高大爺是她們的衣食父母,在關洛道上混生活的人,人人都必須記牢一點,能讓他們有一碗飯吃的人不是他們自己,是高大爺!
  高大爺的酒量很好,公冶長的酒量也不錯,就只是葛老的酒量稍為差了點。
  不過,葛老酒量差,今天的興致可不差。
  花花是個很懂得老人心理和需要的姑娘。
  她知道一個像葛老這种年紀和本質的老人,既不會在女人身上付出太多的真情,也不會希望在女人身上獲得太多的熱情,這种老人,只要摟著一個溫柔標致的女人,到處聞聞摸摸,瞧瞧捏捏,就很滿足了。
  所以,她盡量坐得近些,讓他聞,讓他摸,讓他瞧,讓他捏,高大爺不能得罪,高府西席當然也得罪不得。
  她只是咬牙忍住那种酸麻的感覺,不笑出聲來就行了。
  紅紅和藍藍則忙著添酒。
  高大爺和公冶長這一老一少,以酒為媒,由淺入深,愈談愈投机,大有英雄識英雄,相見恨晚之意。
  只可惜這种歡洽的气氛,并未能維持到終席。
  當雙掌開碑關漢山匆匆闖入,說出鏢局門口發生的事故之后,房間里的空气,像是突然凝結了起來。
  紅紅,藍藍,花花——三個姑娘的花名,也一下變成了高大爺臉上神情變化最傳神的寫照。
  葛老溜了高大爺一眼,忽然發出一聲輕咳,望著那位局促不安的總鏢頭道:“關老總當時為什么不帶人追了下去?”
  他這話當然是替高大爺問的。
  高大爺像酒醒了一樣,果然兩眼一瞪,沉臉怒聲接著道:“是啊!當時你為什么不馬上帶人追下去!”
  關漢山見高大爺臉色不對,心下一慌,本來想好的一番話,一下竟給忘得干干淨淨。
  是啊!他當時為什么不帶人追下去?
  他當時本來覺得有很多理由不該那樣做,但如今仔細一想,忽又覺得几乎沒有一個理由,可作為他當時不立即追下去的借口。
  高大爺的天下,是當年憑著一根蜈蚣鞭,自己一個人出生人死打出來的。
  高大爺請他當鏢頭,也正是欣賞他過去在黑道上的一股狠勁。
  如果高大爺認為他當時沒有立即帶人追下去,是因為他當時缺乏這份勇气,那么,他這個總鏢頭寶座,就完了!
  靜靜地坐在一旁的公冶長,這時忽然淡淡接口道:“如果東家不見怪,我倒很想替這位關老總說几句話。”
  關漢山闖蕩江湖數十年,當然不是一個沒有見識的人。
  他剛才一跨進門,眼見這個昨天還被高大爺恨入骨髓的青年人,今天竟成了高大爺的座上佳賓,心中雖然納罕,但也想到這可能是怎么回事。
  只是他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個跟他從無一面之緣的青年人,竟然會在這种緊要關口上,不但不附從高大爺,反而出頭為他解圍!
  他忍不住又朝公冶長望了一眼,眼光中充滿感激之意。
  高大爺輕輕一哦,連忙轉過臉去道:“公冶總管的意思……”
  公冶長緩緩接下去道:“我認為關老總處理這件事的方式,完全正确!”
  高大爺道:“哦!”
  公冶長道:“這件事可以分做兩方面來講。第一,對方東西送到,立即离去,顯系有所備而來。關老總就是立刻追下去,也不一定就追得著,如果追不著,鬧的笑話只有更大。”
  高大爺點點頭。
  這是實情。
  收下棺材,不予理睬,可以表示風度;追赶若無結果,只有喪失威信。
  公冶長道:“第二,對方送來這口壽具,只是一种帶有恐嚇意味的警告,我們即使置之不理,對方也絕不會就此罷手!我們若想弄清楚對方是誰,只要沉住了气,相信不消多久,對方自然會露出狐狸尾巴來的。”
  高大爺大為欽佩,連連點頭道:“依公冶總管之意,這件事是不是就這樣讓它過去?”
  公冶長沉吟了片刻,才道:“不!我覺得應該先請丁二爺他們几位來一下,把這件事提出來大家商量商量,似乎比較妥當。”
  高大爺眼珠子轉了轉,突然一拍桌子道:“不錯,他們兄弟几個,最近這兩年來,一個個瞞住我私下招兵買馬,顯然沒安著好心眼儿,我看這事准是他們之中哪一個攬的花樣!”
  公冶長忽然微笑著轉向那三個姑娘道:“關總鏢頭來了,你們不去另外張羅酒菜?”
  三個姑娘識趣,一個個起身含笑,彎腰退去。
  高大爺眼中不禁又露出贊許之色。
  他等姑娘們离去之后道:“老夫這种想法,公冶總管是不是不以為然?”
  公冶長微笑道:“東家的想法,我沒有資格批評,我只希望,東家這种想法不論對与不對,那最好暫時放在心里,而不必明白表示出來。”
  高大爺道:“如果老夫料斷無誤,是他們包藏禍心,打算對付我,我為什么還要對他們客气?”
  公冶長微笑道:“他們一一他們六兄弟全部?”
  高大爺不覺微微一怔。
  他几乎又要鑄下了大錯!
  公冶長笑著接下去道:“對方故意制造這种神秘气氛,無疑是希望東家對每一個人都產生怀疑。這樣演變的結果,他們六兄弟為求自保計,最后只好站到一條戰線上去,我不相信東家真愿意會有這种情況發生。”
  高大爺不禁豎起了拇指道:“好?小兄弟,有你的。”
  他接著轉向關漢山,點點頭道:“就這么辦,你去請丁二爺他們到這里來一下。”

  沒隔多久,矮矮胖胖,滿面紅光的丁二爺,身材高大,生滿絡腮胡子的胡三爺,說話口吃,左腿微瘤的艾四爺,八字眉毛,一臉睡相的巫五爺,衣著考究,一臉大麻子的花六爺,气血不足,眼神閃灼不定的孫七爺,一個接一個,陸續來到万花樓。
  ——送棺材的人,就是這六兄弟之中的一個?
  ——他究竟是六兄弟之中的哪一個呢?
  高大爺因為經過公冶長事先一番指點,這時已換上一副爽朗的神態,他含笑地將六位賢弟迎入房間,并為六人一一介紹与公冶長相見。
  六兄弟見這位年輕的殺手,昨天還是他們老大的冤家對頭,今天卻已成了高府的總管,人人心中稱奇,但又不敢追問。
  高大爺等六位賢弟坐定,乃將早上發生在高遠鏢局門口的事情,詳詳細細從頭說了一遍。
  六兄弟听了,個個顯得又是惊訝,又是憤怒。
  丁二爺第一個道:“老大放心,我們七兄弟今天都在蜈蚣岭,相信對方縱有三頭六臂我們也會揪他出來,瞧他奶奶的是什么變的!”
  胡三爺接著道:“老二說得不錯,誰想找我們關洛七雄的麻煩,那是他自己找死。老大把那口棺材留著,它是誰送來的,我們就叫誰躺進去!”
  艾四爺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也正在……正在這樣想。”
  這位艾四爺非常清楚自己的毛病,所以他一向很少跟別人搶著說話。
  就是輪著他開口,他也說得很少。
  巫五爺像打呵欠似的接著道:“這件事的确有追查清楚的必要,就算你老大思得下這口气,我們兄弟几個,也不會放它過去。”
  花六爺激動得麻坑儿全發了紫道:“不錯!這件事如今已不是你老大一個人的事,誰要跟你老大作對,等于是跟我們七雄全体作對,如果這件事不查一個水落石出,以后這條官道上,就沒得我們兄弟混的了!”
  孫七爺最后一個慢吞吞道:“后天就是老大的壽辰,小弟認為最好能在這一二天內,就把這件事向江湖朋友有個交待,這樣對我們七兄弟顏面上才夠光彩!”
  六兄弟按著排行次序發言,一個個都說得恰如其分,語气也都极為真誠懇摯,在不明內情的外人看來,根本不可能會想到這件事會与其中一人有關。
  高大爺似乎相當看得開,他等六兄弟分別表示過意見之后,擺擺手笑道:“我們兄弟難得聚在一起,來來來,喝酒!這其實也不是件什么大不了得事情,過了今天,還有明天,大伙儿且放寬胸怀,喝得痛快再說!”

  大地岑寂,夜色凄迷。
  万花樓歡宴已散。
  像濃霧似的月色下,一條矮捷瘦小的人影,正越過重重屋脊,直奔万花樓斜對面的太平客棧。

  太平客棧后院,只剩下西廂一間上房,尚有燈光隱隱透出。
  丁二爺坐在燈光下,手托旱煙筒,正在默默出神。
  他因為剛才在万花樓多喝了几杯酒,那張原就紅得發亮的面孔,如今在燈光底下看來,更像是每個毛孔都在閃著油光。
  丁二爺眼光望去的地方,是面前桌上的一本賬簿。
  賬簿旁邊放著一把算盤,算盤上的數目字尚未抹去,依序讀起來是:“四——七——八——六——三。”
  四万七千八百六十三兩。
  如果寫在賬上,應該是紅字——因為它既不是盈余,也不是積蓄,是丁二爺歷年虧空的總數!
  沒有人知道丁二爺擁有這樣一本賬簿,正如沒有知道丁二爺已于暗中拖欠這樣一筆惊人的債務一樣。
  這种事就是說出去,恐怕也沒有人相信。
  誰會相信關洛七雄中,赫赫有名的丁二爺,經濟狀況已糟到這种地步呢?
  這是丁二爺個人最大的一個秘密。
  一個痛苦的秘密!
  丁二爺無論走到什么地方,都會帶著這本賬簿;當天的應酬無論有多忙,夜晚更深人靜后,他都會拿出這本賬簿來,仔細核算一番。
  每一次核算的結果,赤字均是有增無減。
  他丁二爺怎么會負下這么一身巨債的呢?
  這也是個痛苦的秘密。
  這個秘密,也只有丁二爺自己一個人心里清楚。
  只要知道了他丁二爺負債的原因,相信誰都不會為他負下這筆巨債感覺意外。
  如果形勢無法改善,這种惡劣的情況,無疑還要繼續下去。
  直到越滾越大的債務,將他整個人壓垮為止!
  丁二爺并不是一個喜歡揮霍的人。
  他負債的原因非常單純——那是因為他管轄的地段,緊鄰著高大爺!
  說得更明白一點,他無法跟高大爺爭利!
  高大爺是他們七兄弟中的老大,名气響,交游廣闊,別人要走門路,多半會撇開他這位丁二爺,而不惜多跑几步路,越界去投向高大爺。
  高大爺的賭場,經常有人滿之患,他的賭場則經常門可羅雀。
  高大爺的三家鏢局,客戶源源不絕,他的兩家鏢局,從年頭到年尾,難得接上兩三宗交易。
  場面需要維持,人手無法縮減,他手底下吃飯的人,并不比高大爺少,如果談到收入,他几乎連高大爺的十分之一也沒有。
  日積月累下來,試問他怎能不負債?
  就這次送壽禮來說,八百兩銀子買的一套玉器,在六兄弟之中,并不是頂厚的一份禮,但為了籌措這八百兩銀子,几乎逼得他要上吊!
  這种苦衷,向誰訴說?
  誰叫他們是結義兄弟?
  又誰叫他的地盤,跟高大爺的地盤緊連在一起?

  丁二爺輕輕歎了口气,放下煙筒,合上賬簿,慢慢地從椅子里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窗外忽然響起了一聲輕笑。
  丁二爺一張面孔,馬上變了顏色。
  他一口气吹熄油燈,沉聲喝問道:“誰在外面?”
  窗外,有人輕聲笑答道:“我——收賬來的。”
  以丁二爺目前的經濟狀況來說,忽然听得債主上門,心中是股什么滋味自是不問可知。
  可是說也奇怪。丁二爺于听出來人口音之后,居然像放落一塊石頭似的,長長地噓了口气,早先那股戒備的神情,也隨之一下解除。
  他定定神,重新點亮油燈,同時走過去拔開房門門閂。
  房門打開,一人含笑走了進來。
  走進來的,是個女人。
  一個像花一樣的女人。

  蜈蚣岭上美得像朵花的女人,只有一個。
  花十八!
  這位美人酒家的老板娘,如今卻以一身勁裝,出現于搖曳的燈光下,本就十分苗條的身段几,益發顯得婀娜有致,全身從頭到腳,几乎處處都在散發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她笑吟吟地跨入房中,朝丁二爺飛了個媚眼道:“恭喜你了,丁二爺。”
  丁二爺紅紅的面孔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退回桌后坐下,又掌起那根旱煙筒,慢慢地裝滿一袋煙絲,湊向燈頭,點上了火,一口一口地緩緩吸著,就像正在享用著飯后的第一筒煙。
  他兩眼望著屋頂,就像根本就不知道,如今他面前正放著一個不知顛倒了蜈蚣鎮上多少大男人的美人儿!
  花十八似乎不在乎丁二爺這种冷漠的態度。
  她徑自在丁二爺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臉上仍然帶著花一般的笑容。
  她含笑望著吸煙的丁二爺,就好像她這個時候突然跑來,為的便是要欣賞丁二爺這种吸煙的姿態一樣。
  丁二爺緩緩噴了一口煙霧道:“你為什么要赶在這個時候來?”
  花十八微微一笑道:“依你的意思,我該什么時候來?”
  她又笑一笑,接道:“‘雇’一班吹鼓手,于光天化日之下,坐著人抬大轎來?”
  丁二爺冷冷地道:“你應該知道我不會少了你這個月的銀子。”
  她果然是要賬來的。
  他們是什么關系?
  要的又是什么賬?。
  花十八忽然歎了口气道:“我果然來的不是時候。”
  她說著,緩緩起身,准備离去。
  丁二爺眼珠轉了轉道:“剛才進門時,你說什么?”
  “我說恭喜您二爺。”
  “什么事值得恭喜?”
  “恭喜你丁二爺有眼光!”
  丁二爺怔了怔道:“什么眼光不眼光?你到底在說些什么?”
  花十八緩緩坐下,又歎了口气道:“您二爺要是早來這一手,這些年來,事實上根本就不必承受這么多的苦難。”
  丁二爺的一張面孔又漲得血紅。
  他的處境瞞不了花十八。
  花十八說他有眼光,究竟意何所指,他雖然還不清楚,花十八現在這几句話,他還是听得懂的。
  花十八緩緩接下去道:“同樣的情形,如果你二爺早有這番決心,這些年來,你其實也大可不必在我身上花費成千成百的銀子。”
  丁二爺像听呆了一樣,兩只眼睛,愈瞪愈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根本听不懂這女人在說些什么。
  但花十八卻把這位丁二爺當作知音般的娓娓接下去道:“昨天可沒有一個人比我看得更清楚,那小子果然有一套。血刀袁飛,在燕云七殺手中,也算得上是個厲害的角色,但在這小子手底下,几乎連人家的衣邊子,都撈不著一片。”
  丁二爺一呆,愕然失聲道:“什么?你……你……以為公冶長那小子,是……是……我丁某人的人?”
  花十八眼角一飛道:“難道不是?”
  丁二爺歎了口气,只有苦笑,似乎連分辯的气力都沒有了。
  花十八也跟著歎了口气道:“如果不是,那就太糟了。”
  丁二爺那張血紅的面孔上,有汗珠在閃著光亮。
  事情的确糟得很。
  本來就很糟,現在更糟。
  在他丁二爺來說,糟就是絕望!
  因為他若想改變目前七雄分割的局面,只有先從排除高大爺的影響力著手,要排除高大爺的影響力,無疑只有一個方法:取而代之!
  如何能取而代之呢?無疑也只有一個方法。便是昨天高大爺原先想用以對付公冶長的那种方法!
  這些年來,他不惜按月付給這女人一筆銀子,要這女人時時刻刻為他留意高大爺的一舉一動,就是為了這一點——等待可趁之机!
  但如今事實演變的結果,這种机會顯然是愈來愈渺茫了!
  高大爺雖然是個快六十歲的人,但身手依然十分矯健,他手底下的死士本來就很可觀,如今再加上公冶長那樣一號人物,取而代之?嘿嘿!高大爺不動他的腦筋,就已經是算好的了。
  花十八悠悠然瞅著丁二爺道:“這樣說起來,今天早上送去高遠鏢局的那口棺材,也跟您二爺沒有一點關系了?”
  丁二爺緊皺著眉頭,沒有開口。
  花十八明眸一轉,忽然注目接著道:“您二爺有沒有想過,這口棺材出現之后,誰是第一個受害人?”
  丁二爺怔怔然道:“誰?”
  花十八微笑道:“二爺——你!”
  丁二爺一呆道:“誰?我?我是第一個受害人?這件事跟我有什么關系?”
  花十八微笑道:“正因為跟你沒有一點關系,所以你才是第一個受害人?”
  丁二爺瞪大眼睛,露出滿臉迷惑之色道:“這話怎么解釋?”
  花十八道:“現在,讓我且先問你:你知道高大爺這些年來,有沒有結下什么厲害的仇家?”
  丁二爺思索了片刻,搖頭道:“沒有。”
  花十八道:“如果沒有仇家,早上那口棺材,是哪里來的?”
  丁二爺眨著眼皮,沒有接腔。
  這不是個他能回答的問題。
  事實上到目前為止,這個問題恐怕誰也無法回答。
  丁二爺同時也知道花十八這樣問他,并不是一定要他回答,而顯然只是想借此說明某一件事,他等這女人接著說下去。
  花十八果然很快地接下去道:“高大爺自打這些年來,并未得罪道儿上的朋友,如今在他六十大壽前夕,居然發生了這种事,我請問:如果換了你是高大爺,你會有什么想法?”
  丁二爺臉色突然轉為一片蒼白,額角上又冒出閃光的油汗,因為他已听懂這女人的言外之意。
  若是追查不出這口棺材的主使人,高大爺會有什么想法,那是不難想像得到的。高大爺無疑一定會這樣想:誰希望我死?我死了究竟對誰有好處?
  有好處的不是別人,正是他丁二爺!
  花十八望著丁二爺,微微一笑,又道:“我說您二爺將是第一個受害的人,現在您該懂得這意思了吧?”
  丁二爺抹了一把汗,訥訥道:“老大,他……他……”
  花十八微笑道:“他怎么?他不會怀疑你?還是不該怀疑你?”
  她不等丁二爺開口,微笑著又道:“所以,嚴格地說起來,這口棺材帶來的麻煩,對你丁二爺實在要遠比高大爺多得多。如今該多想想,其實該是你丁二爺,而不是高大爺!”
  丁二爺道:“想什么?”
  花十八微笑道:“想你丁二爺如果死了,究竟對誰有好處!”
  丁二爺眼珠滾個不停,忽然帶著疑問的口气道:“難道是老三攪的花樣?”
  花十八道:“你說胡三爺?”
  丁二爺像是沒有听見,自語地喃喃接著道:“否則會是誰?這胡子一直以為我的日子很好過,對我去年收的兩名詩妾,也一直贊不絕口,想想倒是不無可能。”
  他忽然抬起面孔,望著花十八,像求教似的道:“這口黑鍋,看樣子我像是背定了,如今你說我該怎么辦?”
  花十八微微一笑道:“好辦得很。”
  丁二爺道:“怎么辦?
  花十八微笑道:“以毒攻毒?”
  丁二爺不覺一愣,道:“怎么說?以毒攻毒?”
  花十八笑道:“這意思就是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果是有人希望你跟高大爺發生火并,你不妨也替對方制造一個同樣的机會!”
  丁二爺眨著眼皮道:“這种机會,如何制造?”
  花十八笑道:“要制造這樣一個机會并不難,只是有件事,我還沒有想通。”
  丁二爺道:“一件什么事?”
  花十八微微一笑道:“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幫你出這种主意。”
  丁二爺面孔一紅,有點發急道:“哎呀,我的好姑奶奶,你又撒嬌了,這些年來,我丁某人几時虧負過你這位大姑奶奶?”
  花十八笑道:“我們是先小人后君子,最好先把話說明白了,免得以后傷情感。”
  丁二爺道:“什么條件,你說吧!”
  花十八道:“事成之后,別的我也不想,我只希望藍田的那座玉礦,能讓我搭上一半股份。”
  丁二爺道:“行,行,一句話!”
  這條件可說一點也不苛刻。
  藍田玉礦是胡三爺的產業,胡三爺去掉了,他丁二爺的好處,真是數說不盡,對方為他運籌策划,結果只要這么一點酬勞,他還有什么話說?
  花十八見丁二爺答應得非常爽快,顯得相當高興,當下豎起根春蔥似的指頭,輕輕勾了句道:“你過來!”
  丁二爺連忙傾身送上耳朵。
  花十八湊在丁二爺耳邊,不知低低說了几句什么話,丁二爺一邊听一邊點頭。
  花十八最后眼角一飛,嫣然道:“這個主意如何?”
  丁二爺露出思索之狀道:“這個主意确是不錯,只是不曉得行不行得通。”
  花十八微笑道:“你等著瞧好了。”

  正午,万花樓。
  還是高大爺請客。
  高大爺昨天請的是六位盟弟,今天請的客人,還是六位盟弟,惟一不同的是,今天多請了六位陪客!
  這六位陪客,依順序是:——
  穿心鏢谷燕。
  魔鞭左天斗。
  血刀袁飛。
  鬼斧桑元。
  雙戟溫侯薛長空。
  病太歲史必烈。
  這是西席夫子葛老獻的另一條妙計。
  這條妙計,共有三點作用。
  第一:借這一頓酒,可以暗示他們弟兄六個,他們兄弟六人下招請殺手的事,他這個當老大的完全清楚。
  第二:趁這個机會,可以將六名殺手聚集在一起,仔細觀察一番,所謂燕云七殺手,都是些什么樣的角色!
  至于第三點妙用,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今天的宴會,葛老將不參加。
  等客人到齊,宴會開始之后,他將秘密挑選六名精干得力的家丁,分赴六兄弟落腳的客店,暗中偵察六兄弟一些隨從的行動,然后加以綜合剖析,以斷定前天那口棺材,究竟跟六兄弟有無關系,到底是六人之中誰的杰作?
  十二位客人,都到齊了。
  六兄弟之中,僅胡三爺、巫五爺、孫七爺三位的神情稍稍有點不自然。
  因為丁二爺、艾四爺、花六爺三人招請的穿心鏢谷燕、血刀袁飛,以及雙戟溫侯薛長空,早為外界所知,已經不是一件秘密。
  而他們三人收下魔鞭左天斗、鬼斧桑元、病太歲史必烈,則是最近的事,同時他們這一次來,也沒向高大爺提起。
  高大爺的表面功夫做得很好,他絕口不提各人找到這些殺手的事,只是面帶笑容,見一個招呼一個:“謝謝賞光,謝謝賞光!請,請!坐,坐!”
  酒席一共擺了兩桌。
  座位安排得很技巧。
  公冶長以總管身份,与六兄弟共坐一桌;高大爺則以主人身份,親陪六名殺手,以示尊敬之意。
  席間,高大爺分別向六名殺手一一敬酒,一一敬酒畢,高大爺打著哈哈道:“難得,難得,燕云七杰,濟濟一堂,只可惜還少了那位虎刀段春小老弟,不然今天這場聚會,可真是一段千古佳話!”
  不料高大爺最后一句話尚未說完,忽听大廳門口有人冷冷接口道:“多謝高大爺關怀,段春不請自到,正想叨扰高大爺一杯壽酒!”

  眾人循聲轉頭望去,只見一個高高瘦瘦,驃悍精壯的勁裝少年,正挺著腰杆,扶著刀柄,帶著一臉冷傲的神情,緩緩走進大廳。
  沒有人認得這名少年是誰。
  但有人認得那把刀。
  刀柄上鑲著七顆銀星的北斗斷魂刀!
  威震東北七省的長白三怪,便是喪生于這把北斗斷魂刀下。
  那是江湖近數十年來,空前慘烈的一場血戰。
  虎刀段春,一戰成名!
  現在走進來的這名少年,就是虎刀段春。
  高大爺飛快地朝同席其他六名殺手掃了一眼,病太歲史必烈和鬼斧桑元同時點頭,那意思是告訴高大爺:不錯,這小子,正是虎刀段春!
  高大爺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止不住有點嘀咕。
  因為听這小子剛才進門時的口气,便知道這小子突然露面現身,絕不會是像他小子口中所說的,是為喝壽酒而來!
  最近這段日子,他遇上的麻煩已夠多了。
  万一這小子又是找碴來的,當著六位盟弟和殺手的面前,他真不知道要如何應付,才能在不傷和气的情況下保住顏面。
  就在高大爺念如電轉,進退維谷之際,另一席上的公冶長,已長身离座,面帶微笑,迎了上去。
  高大爺暗暗噓了一口气,如釋重負。
  他如今才深深感覺到葛老勸他收上公冶長這樣一名總管的好處。
  經過短短兩天的相處,他已發現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衡量,公冶長無疑都不比燕云七殺手之中任何一名殺手遜色。
  剛才因為變化來得大突然,他几乎忘了自己旗下還有這樣一員虎將;如今一見公冶長代他出面招呼,他才發覺自己早先簡直白想了一番心思。
  他百分之百的相信,段春這小子今天不管來意如何,公冶長都必然能夠從容應付過去!
  大廳中登時靜了下來。
  送酒菜的伙計走到大廳門口,一看廳中气氛不對,不禁又端著酒菜,悄悄退了回去。
  虎刀段春停下腳步,冷冷地瞟了公冶長一眼道:“尊駕是誰?”
  公冶長抱拳賠笑道:“在下公冶長,高府總管。”
  虎刀段春冷冷地道:“我是找高大爺來的,你這位大總管請去一邊歇歇吧!”
  公冶長微微一愣,似乎沒料到這位虎刀段春竟會如此不近人情。
  這一來,大廳中的气氛更緊張了。
  除了這位虎刀段春之外,刻下大廳中几乎人人都清楚公冶長是一位什么樣的角色。
  龍劍公冶長的名气,也許不及長白三怪的名气響亮,但長白三怪卻不一定能使燕云七殺手中的血刀袁飛成為手下敗將;一個能胜血刀袁飛的人,就絕沒有人能對他這樣不客气。
  關洛七雄不能,燕云七殺手也不能。
  公冶長轉臉望向高大爺。
  這時高大爺只要點點頭,或是輕輕哼上一聲,一場好戲無疑就要開鑼了。
  但高大爺并不是一個容易上當的人,也許他是為了想先听听對方來找他的原因,所以他沒有向公冶長發出任何指示,他慢慢地站起來,和悅地望著虎刀段春說道:“高敬如便是老夫,段少俠有何見教?”
  現在,他大可以顯顯關洛七雄老大的气派和大度了。
  如今別說六位盟弟尚未完全背叛他,單單就是一個公冶長,也足夠他放心大膽,跟這個跋扈的小子打打交道了!
  虎刀段春昂然而冷漠地道:“有一件事,高大爺諒必早已接得報告,那便是扶風珠寶商人羅大發,二十多天前,帶著一批珠寶,從扶風起程,于潼關失蹤,羅大發事前曾向貴盟弟花六爺領有花符,而潼關亦屬貴弟艾四爺轄境,如今羅大發人財兩亡,音訊杳然,段春敢請教高大爺:賢昆仲對這件事,打算如何向羅大發家族交代?”
  高大爺一哦道:“原來羅家的人把這件事委托給了你老弟?”
  段春道:“不錯!”
  高大爺道:“如果羅大發真的發生意外,羅家的人要求賠償多少?”
  段春道:“人命不計,珠寶部分的价值是紋銀三万兩!”
  高大爺眼珠子轉了一下,道:“這件事老夫正跟我們老六和老四全力查究之中,能否請你轉達一聲,請他們羅家的人稍稍寬限几天?”
  段春道:“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多天,如能追查得出,早該有點眉目了。”
  他滿廳緩緩掃了一眼,沉聲冷冷接著道:“如今趁花六爺和艾四爺兩位都在座,你們不妨馬上就商量商量,明天這個時候,在下坐守太平客棧,專候您高大爺的回音!”
  他話一說完,不再等高大爺有何表示,身子一轉,大步出廳而去!
  高大爺望著虎刀段春漸漸遠去的背影,雙眉微皺,不發一語。
  胡三爺忍不住一拍桌子,怒聲道:“好個目中無人狂小子,明天待我胡三去會會他!”
  花六爺和孫七爺,也面現忿忿之色,似乎恨不得現在就追出去,給虎刀段春一個教訓。
  高大爺轉過身去,擺擺手,歎了口气道:“算了,老三,人家是辦交涉來的,辭嚴義正,理由堂皇,我們如果亂發脾气,讓別人誤會了我們的用心,傳出去可不好听。”
  他又朝公冶長揮揮手,示意公冶長返座,然后轉向花六爺道:“老六打算怎么辦?”
  花六爺一張大麻臉漲得通紅道:“我已經說過了,當然要賠。”
  高大爺又向艾四爺道:“老四的意思?”
  艾四爺的一張面孔,紅得更厲害,他掙了又掙,才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也也……說……過了……”
  他的确也已說過了,而且說過不止一次。
  他不愿賠。
  一個大錢都不賠!
  因為他認為這是一趟暗鏢,花六爺事先沒有知會他,他沒有理由要對失去的那批紅貨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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