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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网破魚躍竄 籠開鳥不飛



  公冶長壓低聲音道:“現在怎么處置這個家伙?”
  薛長空道:“讓他坐去牆腳根下,把草笠拉低一點,蓋住他的面孔!”
  公冶長含笑點頭,同時豎了一下大拇指。因為這實在是匆促之間一個最好的善后辦法。
  現在,那小販靠牆人免首而坐,雙臂橫抱胸前,一頂破草笠遮住大半邊臉,看上去就像因為生意清淡,正在那里偷閒閉眼養神。
  這時即使有人過來想買麥芽糖,看到他仁見這副姿態,也不忍心去惊動他了。
  巷子里的頑童,仍在吵鬧不休,兩人開始以悠閒的步伐,向巷底走去。
  這條羊腸巷,不僅巷道狹窄,而且曲折多彎,無法一眼見到盡頭,對真正的尋芳客來說,無疑別有一番幽趣。
  這時不過辰初光景,每一家的大門,都關得緊緊的,巷子里顯得特別岑靜。
  公冶長指指薛長空的衣袖,悄聲笑著說道:“你把那家伙的小唐鑼拿來干啥?”
  “拿來敲呀!”
  “想騙潘大頭開門?”
  “比拉門環總要好得多。”
  “你又不知道他們約定的信號,怎么個敲法?”
  薛長空笑笑道:“正因為不知道,敲起來才特別有效!”
  公冶長道:“胡敲一通?”
  “差不多如此。”
  “這樣他們就會來開門?”
  “至少不會因听到敲門聲音而躲起來。”
  “你有把握?”
  “七成!”
  “哦?”
  薛長空又笑了一下道:“就因為不清楚他們約定的信號,等會他們听到我的鑼聲,一定會因鑼聲不成章法而深感詫异,以為發生了無法以預定信號表達的情況,只要不是敲了要他們逃避的信號,就算純然為了好奇,他們也會派個人出來看看的。”
  這种想法雖然近乎一廂情愿,但仔細想想,也的确不無道理。
  譬如說,你跟同党約好了,鑼聲兩短一長是來了可疑人物,一長兩短是受到包圍,當鑼聲密集是快快躲避,稀稀落落則是天下太平無事。
  如今你忽然听到鑼聲每敲四響停一下,完全是一种你不熟悉的信號,你有什么想法呢?
  去看看這家伙在搞什么名堂!
  這無疑是人人都會自然而然升起的一個念頭。
  這也是人類性格上的一個弱點。
  人人都希望別人接受自己的規范,如果別人違背了,便忍不住火冒三丈,便忍不住要加以查究!
  薛長空便是想利用這一人性共通弱點。
  這也同時說明了這位雙戟溫侯一向雖然甚少表現,如論處事之精干老到,也許更在那位魔鞭左天斗之上!
  公冶長向前走了几步,才又問道:“等下我們如何對付這個開門察看的人?”
  薛長空只回答了一個字:“宰!”
  “無論這人是誰?”
  “無論是誰!”
  “為什么不先留下活口?”
  “太費手腳。”
  這是實情,也是經驗之談。殺一個人的确要比擒下一個活口省事得多。
  公冶長點點頭,沒有再開口。
  今天的人手,是他分配的。
  他選這位雙戟溫侯同一組,無疑是聰明的決定。
  小翠花的住所到了。
  一盞油紙燈籠,在門檐下微微擺動,這表示昨夜屋里留了客,不便再納佳賓。
  公冶長比了一下手勢,薛長空點點頭道:“好,你過去站近一點,出來的只要不是小翠花,只管下手。”
  “万一竟是小翠花怎辦?”
  “交給我對付。”
  接著,小唐鑼便在巷子里響了起來。
  “鏘—鏘—鏘鏘!”
  “鏘—鏘—鏘鏘!”
  “鏘鏘鏘!”
  “鏘鏘鏘!”
  “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
  “鏘鏘!鏘鏘!鏘鏘!”
  果然是胡敲一通,時緊時慢,或重或輕,完全不成章法。
  沒有多久,大門呀地一聲打開了。
  一個帶著怒意的聲音跟著傳了出來:“朱裕,你在搞什么名堂?”
  不僅反應是不出兩人所料,甚至對方的語气,也跟兩人事先揣測的一模一樣。
  只可惜他們還是算漏了一著。
  原來如今開門現身的這個人,既不是他們擔心會礙手腳的小翠花,也不是他們希望見到的潘大頭或金四郎而竟是昨晚在如意坊,故意以詭秘乖張的舉動,使全坊人心惶惑不定,以便利金四郎說服黑心老八的那位藍衣天狼長老!
  “我們的天狼長老,人人都力足收拾虎刀段春而有余!”
  這是三號金狼那天在花十八的臥房中,臨死之前吐露的秘密。
  公冶長絕不怀疑三號金狼這話的可靠性。
  在天狼會中,“天狼”地位高過“金狼”,目前這批金狼之中,有些人的武功,就不在七殺手之下,天狼長老的武功如何,自是不問可知。
  至于虎刀段春,公冶長一直認為這位虎刀的一套刀法,絕不遜于自己在劍法上的成就。
  換句話說:天狼七老如果人人均有降服虎刀段春的能力,也就等于人人均有降服他這位龍劍的能力。
  如今,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這位天狼長老竟然也歐在小翠花處。
  他第一個要交手的敵人,竟然就是天狼會中的一位天狼級的人物!
  薛長空希望他一擊成功,他能辦得到嗎?

  薛長空的小唐鑼,是從巷口那一頭,一路慢慢地敲過來的。
  公冶長則貼牆靠在右階的另一邊。
  藍衣天狼長老被鑼聲吵扰,他惱火的人,是他心目中一個叫朱裕的下屬,他探頭出來,當然是先循聲向巷口那邊望過去。
  這是公冶長和薛長空兩人希望發生的情況。結果,他們的希望沒有落空。
  這位藍衣天狼長老頭一伸出大門,首先望去的地方,果然是巷口那一頭。
  他大概因為起床匆促,衣服沒有完全穿好,所以人站在門檻后面,只探出了一顆腦袋。
  這位天狼長老為了想一下瞧個清楚,脖子伸得還真夠長。
  公冶長當然不愿錯過這稍縱即逝的机會。
  他猝然躍出,對准老怪物后腦,一掌劈了下去!
  薛長空哈哈大笑!
  這位雙戟溫侯之所以感到滿意,是不難想象得到的。因為今天玩的這些小花樣,全是他的主意,公冶長功勞再大,也只不過是他棋局中的一枚卒子。如今眼看藍衣老怪物頭才伸出,臉上原有的怒意就化為一片惊駭,他當然比什么人都要感到痛快!
  只可惜這位雙戟溫侯似乎笑得太早了些。
  不錯,他這局棋,一著也沒有失錯。
  對方人給騙出來了,公冶長也抓住了机會,出手夠快、夠准、也夠狠!
  只有一點,看來似乎不大對勁。
  那便是公冶長一掌劈中老怪物后腦之后,老怪物只好像打噴嚏似地向前顛了一下,整個身子并未應掌而倒!
  薛長空笑聲頓止,面孔也變了顏色。
  這是怎么回事?
  連血刀袁飛都不是對手的龍劍公冶長,拳單方面的功夫,竟然如此不濟?
  像這樣好的机會,如果換了他薛長空,別說是人的腦袋,即使是條水牛,他都敢夸口能一掌劈出紅白之物來!
  這位龍劍怎會這般差勁?
  事實上,這時的公冶長,比薛長空更為吃惊。
  他的掌力并不差勁。
  如果他這一掌劈下去的是條水牛,他也能一掌劈山紅白之物來!
  但是,他劈中的不是一條水牛。
  他劈中的是一名天狼長老!
  公冶長一擊無功,迅即縱身后退,因為他必須提防老怪物挾怒反噬。
  這一邊薛長空眼看無法袖手立即拋去那面小唐鑼,撩衣自腰間掣出一對銀光閃閃的護手戟,一聲呼嘯,長身掠起雙戟挾著一片耀目精芒,疾如离弦之箭般飛刺藍衣老怪背心。
  藍衣老怪背腹受敵,一點也不慌亂。
  他容得薛長空雙戟堪堪触及衣邊,突然雙肩一沉,旋身飛腿,一腳踢向薛長空小腹。
  一腳踢出,虎虎風生,毒辣至极。
  薛長空縱身扑出,使的是飛燕掠水式,身軀前半段要較后段為低,老怪物沉肩傾身,正好以毫厘之差,避開了薛長空的戟鋒,而薛長空由于雙戟戮空,上身自老怪物頭頂掠過,首尾不能兼顧,小腹以下,頓成空門。
  這是令人窒息的一剎那。
  就連公冶長也止不住暗捏一把冷汗,不知道薛長空要怎樣才能躲開藍衣老怪這一腿。
  結果事實證明誰為這位雙戟溫侯擔心,都是多余的。
  就在藍衣老怪單足飛起,眼看就要踢中薛長空小腹之際,薛長空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力量,突于半空中身軀一翻,向右滑栽下去!
  老怪物一腳踢空,人隨式轉,也跟著向右邊轉了過來。
  薛長空右手首先著地,雙手朝插入地面三寸許,正好成了一根有力的支軸。
  右臂借力向上斜斜一揮,左手護手朝反朝老怪心窩戳去!
  一轉眼之間,易客為主,險招反而成了絕招!
  藍衣老怪似乎從未料到這位雙戟溫侯身手竟如此靈巧敏捷,急切間抽身不及,只好一掌朝著短戟拍去。
  但是,他出手已慢了一步。
  他一掌雖然沒有拍空,但在他拍中戟身之前,短戟上的月牙失鋒,業已穿衣及肉。
  只听唰的一聲,護手戟已在老怪物胸口划出一道血溝!
  老怪物縱身后退,薛長空也自地上一個滾翻跳起。
  公冶長大聲道:“還是薛兄要得,小弟只好撿個便宜,打打落水狗了!”
  藍衣老怪傷得不重,正擬上前報此一戟之恨,這時看到公冶長手上那口誅心劍,不覺神色微變,收步凝眸道:“原來你小子是靈台傳人?”
  公冶長笑笑道:“是又怎樣?你老鬼是不是曾在這口誅心劍下吃過虧?”
  藍衣老怪雙目中閃過一片詭譎之色,緩緩點頭道:“好!”
  一個好字說完,突然雙肩一抖,拔起三丈來高,斜斜落在西邊屋脊上,臨去前,扭頭向下道:“你們兩個小子快辦后事吧!”
  語畢,身形一閃,人已不見。
  薛長空冷笑道:“真是人老皮厚,自己逃命不暇,還要說大話。”
  公冶長笑笑,正待開口要說什么時,里面院子中忽然傳來一陣叱喝格斗之聲。
  薛長空神色一動道:“里面也動上手了,我們快進去看看!”

  院子里動手的是血刀袁飛和潘大頭。
  潘大頭的兵刃,是一對虎爪,招式雖然不俗,但顯然不是血刀袁飛的敵手。
  魔鞭左天斗在堂屋門口揪著衣衫不整的小翠花,似乎正在盤問什么。
  薛長空高聲道:“老左,有沒有看見那個金四郎?”
  左天斗放開小翠花,轉過身來道:“這娘們說那廝夜里來過又走了。”
  薛長空忙喊道:“那么你快下場替小袁,這姓潘的非貿活口不可!”
  別人听了,也許會感覺奇怪。留活口就留活口,為什么一定要換人下場呢?
  難道血刀袁飛就不懂什么叫留活口?。
  事實上,血刀袁飛,不是不懂,而是不能的。
  因為這位血刀的刀法,刀路奇猛,一動上手,刀刀均是吹向敵方的要害,要這位血刀在緊要關頭刀下留情,根本是件辦不到的事。
  魔鞭左天斗當然明白薛長空要他接替袁飛的用意。
  所以,薛長空這一提,魔鞭左天斗立即縱落院心,長鞭呼一聲揮出,口中一面招呼道:“袁兄快退,讓小弟來收拾這個大頭。”
  血刀袁飛也知道自己刀下難留活口,趁潘大頭轉身接鞭之際,立即收刀退下。
  他退下之后,向薛長空問道:“去開門的那個老家伙呢?”
  薛長空苦笑了一下,道:“腳底抹油,溜了!”
  袁飛皺皺眉頭,沒有開口,內心顯然在打著問號:你們可真會辦事!兩個人守在大門外,居然連一個手無寸鐵的老家伙也逮不住!
  薛長空移目望去院心,只笑了笑,也沒有解釋。
  院心中的潘大頭,經換人之后,精神突然抖擻起來。
  他原已感到絕望,這時心底不禁升起一絲生机。
  左天斗的一根長鞭雖然也不怎么好對付,但比起袁飛的那口刀來,威脅總要小得多。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對方要拿活口,這一戰無論胜敗,他已不必為性命擔憂。
  同時,他也并不想真的打贏這個姓左的。
  對方有四個人,他只有一個人。打垮一個,還有三個。無論再換上三人之中的哪一個,都不見得比這姓左的更好對付。
  所以,他打贏了這一戰,只會對他更不利的。
  他如今需要做的事,只有四個字。
  設法開溜!
  可是,在這一群青年殺手的環伺之下,他溜得了嗎?
  這是他的一個秘密。
  由于他一向珍守著這個必要時可以賴以活命的秘密,就是天狼會中,也很少有人知道他怀有一身超絕的輕功。
  他這一身輕功,是從小苦練出來的。
  他從小就比別的孩子聰明,所以當別人赶時髦舞刀、練劍時,他則偷偷地將時間全部放在輕功上。
  這是一個非常聰明的決定。
  因為他知道以自己這种天生又矮又胖的体型,如果秘密地練成一身上乘輕功,將來在黑道上打滾時,無疑將是一注最珍貴的本錢!
  見到他這种肥鵝似的身材,誰會想到他有一身好輕功呢?
  即使他自己說出來,恐怕都不一定有人相信!
  目前的情形,便是如此。
  如今院子里這几個目空一切的小伙子,見他像肉球般地滾來滾去,狼狽得連气都喘不過來,他相信這些小子一定不會想到他潘大頭竟在轉著開溜的念頭!
  他溜不溜得,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心里明白。
  如今他只等待著一個机會。也可以說,他正在制造這個机會。
  只要有机會避開大門前公冶長等三人的虎視,不著痕跡地繞去西廂下面,他的計划就成功了。
  魔鞭左天斗的一條長鞭,無論如何是留不住的。
  他手上的一對虎爪,是一种武器,也是他輕功的一部分。
  別人縱高竄低,需要相當地勢,需要算好落足點,他則不必。
  即使在一道直立的陡壁上他也能突然停住身形,隨時隨地將自己在這道陡壁上挂起來。
  因為他有一對鋒利而堅硬的虎爪。
  他已打點好了,西廂是座小樓房。像這樣一座兩三丈高的小樓房,當然人人上得去。但是想要飛登樓頂,輕功再好的人,也必須隔四五步就作勢運勁才辦得到。
  他因為有一對虎爪之助,則可以免去這种麻煩。
  到時候他可以先升高至二樓的樓口,以虎爪打人牆壁,再借力翻上去!
  一上樓頂,海闊天空,不論誰也攔不住了。
  現在,他正裝作還手無力,不住地躲閃退后——退向西廂那邊。
  左天斗見這位一號金狼已被逼去牆腳根下,不禁大笑道:“這位大頭仁兄,我看你最好還是省點气力吧!”
  他口中說著,長鞭如怪蟒出洞,突然呼的一聲向潘大頭頸子上撩了過去。
  這一次潘大頭還手了。
  他以左手虎爪去撩鞭梢,長鞭逢堅倒卷,登時將一支虎爪纏了個結結實實。
  左天斗再度大笑道:“好,好,咱們就來較較勁道——”
  只可惜,潘大頭根本就沒有跟他較勁的意思。
  左天斗往回撤鞭,潘大頭面紅耳赤,也作力轉奪鞭狀,就在左天斗暗暗添勁之際,潘大頭出其不意,突然五指一松,長鞭飛起,虎爪吊在鞭梢上,就像從河里曳線釣起的一尾怪魚。
  左天斗一個收勢不住,人也跟著向后退了一大步。
  有這一步就夠了!
  潘大頭毫不猶豫,雙肩一晃,騰身而起,人好像個娃娃放風箏一般,沿牆直升而上。
  霎時間大家都瞧呆了。
  左天斗中計失手并不稀奇,江湖人物交手,除斗力之外,本來便充滿了詭詐的心机,無論換誰,都難免會有上當的時候。
  他們惊奇的,是這大頭的一身輕功!
  正如潘大頭所預料的一樣,他們顯然誰都沒有想到,這頭痴肥如冬瓜的金狼,居然會練成了這樣一身好輕功。
  薛長空第一個回复惊覺,發聲大喊道:“追!”
  他一聲喊出,四條身形,立即相繼縱了起來。
  可是,已經太晚了。屋面上空空如也,哪還有什么潘大頭的人影子?
  左天斗頓足切齒,又恨又慚愧,薛長空安慰他道:“算了,左兄,這些金狼一個個狡猾如狐,小弟跟公冶長兄,剛才還不是照樣的网破魚漏?”
  公冶長也接著道:“薛兄說得不錯,事情才剛剛開端,以后机會還多著哩!”
  薛長空眼珠一轉,忽然道:“不,還有辦法補救。”
  左天斗道:“怎么補救?”
  薛長空轉向公冶長道:“巷口那個家伙,你點的不是死穴吧!”
  公冶長道:“不是。”
  薛長空忙道:“這邊兩個家伙臨去匆匆,一定想不到他們把風的人,我們去逮住那個家伙,也是一樣的。”
  公冶長點頭道:“這也是個辦法。”
  于是,四人走出小翠花住處,快步往巷口走來。
  只可惜他們又慢了一步。
  那副麥芽糖擔子,依然放在老地方,但是牆腳根下已失去那個名叫朱裕的金狼蹤影。
  公冶長皺皺眉頭,正待開口之際,左天斗目光四下一掃,突然一個箭步竄出,赶上街心一個推獨輪車的漢子,長鞭一抖一搶,不由分說便朝那漢子后背心打將過去。
  薛長空一怔,說道:“咦!老左這是干什么?”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只听砰的一聲巨響,一條人影跟著于大笑聲中掠起。
  飛身掠向街旁店房屋頂的人,竟是那名推車的褐衣漢子。
  由于捐衣漢子去勢迅疾,大家都未能看清這漢子的面貌,不過,對方這种笑聲,听來卻极耳熟。
  薛長空不由得又是一怔道:“怎么?是金四郎?”
  公冶長點點頭,同時歎了口气道:“又失掉一個好机會,老左也太性急了。”
  這時兩邊商店中,很多人探頭張望,街上行人也多駐足觀看,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适才那一聲巨響,是獨輪車撞及牆,發出來的。
  經過這一握,那輛獨輪車已告支离破碎,碎木片中蜷臥著一個人正是那名穴道受制的金狼朱裕!
  很明顯的,金四郎發現党羽中算,不便當街施救,正擬載去別處處理,不巧竟遭左天斗适時識破行藏,他惟悉留下活口,會泄露了秘密,竟然狠起心腸,于离去之際,想一舉置伙伴于死地。
  左天斗沒有去追金四郎,這時正在試探朱裕的脈息。
  薛長空赶過去問道:“還有沒有救活的希望?”
  左天斗點頭道:“只撞斷了几根肋骨,性命諒還無礙,快叫公冶兄來!”
  公冶長也赶到了,當下先為傷者解開穴道,然后另喊了一部獨輪車,一行重新回到如意坊。
  薛長空在路上問左天斗道:“左兄從背后是怎么認出那廝來的?”
  左天斗似乎一點也不感覺得意,苦笑了一下,才道:“我不過是看這家伙推車時舉重若輕,推車的姿勢卻又別扭得很,怀疑他可能是江湖人物所喬裝,因而上前試他一試,不意這廝机警過人,竟然又給滑脫了……”
  高大爺見他們果然生擒了一名敵人,不禁大為高興,也沒去追問詳細經過,但吩咐公冶長設法逼取口供。
  公冶長當然照辦。
  可是,這個叫朱裕的家伙,口風嚴密得很,任公冶長如何追問,他總是閉著眼皮,連吭也不吭一聲。
  公冶長耐性很好,繼續和悅地說道:“伙計,你這又是何苦?就憑金四郎臨去玩的那一手,你伙計難道一點也不寒心?”
  朱裕緩緩張開眼皮,以眼梢睨著公冶長,臉上仍然沒有一絲表情。
  公冶長見攻心策略收效,僵局可望打開,連忙接上去道:“你伙計想想——”
  朱裕輕輕一哼,突然冷冷截口道:“我已經想過了,當時如果換了我,我照樣也會那樣做!”
  他話一說完,立即合上眼皮,同時將面孔扭向另一邊,表示這便是他全部要回答的話,底下再問什么,他連听也懶得听了。
  公冶長大感意外。
  因為他說什么也沒有想到,這廝不僅不以金四郎的絕情為意,居然還會設詞為金四郎提出辯護。
  這些話真是從這個家伙內心發出來的嗎?
  天狼會的党羽,如果人人都有這种襟怀,人人都能這樣忠于組織,這個組織豈不是太可怕了?
  高大爺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桌子道:“好一個不知死活的家伙!找張管事來,給他上上勁。”
  張管事就是張金牛。
  蜈蚣鎮上人人知道,這位張大管事的武功雖不怎么出色,施刑逼供,卻是一名好手。
  有人應聲出廳而去。
  公冶長苦笑著搖搖頭,雖明知刑逼無效,亦未加以阻止。
  這個姓朱的家伙,先被他以重手法閉穴多時,如今又斷了好几根肋骨,就是回去一邊不予理睬,都不一定能活得了性命,若再施以拷打,不過是火上澆油,加速其死而已。
  在這頭背運的金狼而言,既然求生無望,早點撒手西歸,也未嘗不是一种解脫。
  至于高大爺方面,他更懶得為這种事多費唇舌。
  這老家伙在關洛道上威風慣了,只知頤指气使,根本不識大体。試問:張金牛又算老几,連他們這些殺手都逼不出一句話來的角色,難道憑張金牛的一雙粗拳頭就能迫使這頭金狼改變心意?做夢!
  不一會,張金牛來了。
  不過,這位在高大爺手底下也算是一號紅人的張管事,顯然并不是那名家丁從后院請來的。
  張金牛進來時,像一陣旋風卷進了大廳。
  這位大管事大概是奔跑得太劇烈的關系,人已站定,雙腿猶在微微顫抖,臉上滿是汗水,臉色灰敗如土,像是隨時都會癱下去。
  看著張金牛這副狼狽相,大廳中登時沉寂下來。
  不問可知,一定是又有事情發生了!
  張金牛一鼓作气沖進大廳,本來像是滿肚子話要說,如今見眾人都拿著惊訝的眼光盯著他,心中一慌張,喉頭登時堵塞,掙扎了好半晌,才一邊抹著汗水,一邊喘息著結結巴巴地道:“鏢……鏢局的那……那邊,出出……出了事情。”
  高大爺像兜心挨了一拳,臉色登時一片蒼白。
  高遠鏢局是他金蜈蚣的金字招牌,如果他高大爺連自己的鏢局都保不住,以后他在關洛道上,還拿什么面目見人?
  “出了什么事情?”
  “葛老夫子被人劫走了。”
  “還有呢?”
  “局子里的東西,全被砸爛了,穿心鏢谷師父也受了重傷。”
  “只谷師父一人受傷?”
  “是的,据對方表示,他們跟燕云七殺手沒有恩怨,只要七殺手不多管閒事,他們絕不會跟七殺手為難,所以他們雖然傷了谷師父,卻無意要谷師父送命。”
  “這是多久的事?”
  “就是剛才。”
  “對方一共來了多少人?”
  “三個。”
  “三個?”
  “是的。帶頭的是個藍衣老家伙,另外兩個,是兩名青衣壯漢,谷師父是被這老家伙打傷的,砸東西擄人的人則是另外那兩名壯漢。”
  “那藍衣老家伙生做什么模樣?”
  “据趟子手小賴說:老家伙身材不高,雷公嘴,尖下巴,模樣丑怪無比,可是,一身武功……”
  高大爺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像是气得要爆炸:“果然又是昨晚那個老賊!”
  薛長空和左天斗等人,忍不住互相望了一眼。
  藍衣老怪無疑是离開羊腸巷之后,才帶人赶去的。老家伙行動之快捷,以及手段之狠辣,想想的确可惡而又可怕。
  高大爺面孔由白轉青,牙齒咬得吱吱作響,他掉頭望向公冶長,正待發出命令之際,公冶長已接下去向張金牛問道:“對方劫走葛老夫子,必然別有居心,那老鬼臨走時有沒有留下什么話來?”
  高大爺只好住口。
  因為他問了半天,完全不關痛痒,公冶長現在問的,才是要點。
  大廳中又靜了下來,大家都在等著張金牛的回答。
  張金牛又抹了把汗道:“据小賴說,老家伙臨走交代:明天中午,他們要在太平客棧前面以人換人,并說要我們這邊好好地款待他們的朱長老,如果他們的未長老受了委屈葛老夫子就休想活命!”
  公冶長點點頭,這一點并不意外,以葛老夫子的身份,對方也只能如此要求。
  他接著問道:“除此而外,那老家伙別的還說了什么沒有?”
  張金牛搖搖頭道:“沒有了,小賴就只告訴我這么多。”
  事情已問明白了,底下該怎么辦呢?
  公冶長轉過臉去,望向高大爺,等候高大爺發出決定。
  高大爺如同石像似地坐在那里,除了臉色一片鐵青,表示他還在生气之外,臉上几乎什么其他的表情也沒有。
  可是,他知道,大家都在等候他的決定。
  可是,他又該怎么決定才好?
  老實說:葛老被擄,穿心鏢谷慈受傷,以及鏢局遭人砸爛,他所損失的,只是顏面。其他的事,他根本就不關心!
  葛老就是死了又怎么樣?鏢局的生財器具,更不值几個錢。
  在他高某人來說,目前當務之急,莫過于找出對方落腳之所,借這批殺手的力量一舉加以殲滅。
  這樣做,才是治本之道,才真正對他高某人有好處。
  因為目前這种机會异常難得,無論士气与人手,他都贏過了對方,而這种优勢并不永遠屬于他。
  只要一點小小的意外,這份优勢就可能從指縫中溜去。
  所以,他必須盡快加以利用。
  但是,他能置葛老夫子的生死于不顧,繼續貫徹初衷,在這頭受傷的金狼身上逼取口供嗎?
  絕對不能!
  如果他這樣做,必然會使這批殺手寒心。如果沒有這批殺手為他賣命,他高敬如就垮定了!
  所以,他經過一番精打細算,只好暫時放棄如意算盤。
  于是,他故意裝出一副心情沉重的樣子,長長地歎了口气,以掩飾适才的猶豫不決,然后以嚴肅而堅定的語气,朝公冶長點點頭道:“好,把這位朱朋友請去后面,交給關老總好好款待,一切都等葛老夫子換回以后再說吧!”
  眾殺手見高大爺為了一位西席夫子,居然肯作如此重大之忍讓,人人臉上都不禁流露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歡欣和欽敬之色。
  高大爺如此決定,雖然出于通不得已,但見眾殺手反應良好,心中總算得到了點安慰。
  他暗慶自己舉措得當之余,又轉向張金牛吩咐道:“你帶人去把谷師父抬到這邊來,交給花管事照應,另外差人去找鎮頭上的賈菩薩,要他帶著藥箱,馬上來一趟。”
  這當然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項安排,如果受了傷沒人管,誰還樂意拼命?
  張金牛走了,公冶長也叫出兩名家丁,准備將金狼朱裕扶去后院養息。

  金狼朱裕雖然身受重傷,但神色始終都很平靜,張金牛的報告,他當然也听到了。然而,奇怪的是,這樣一個大好的消息,在這頭金狼身上,居然沒有產生絲毫反應。
  如果換了別人,就算不說風涼話,歪著腦袋,哼上几聲,總是免不了的。
  而這頭金狼怪就怪在這里,從張金牛進來到离去,他閉著眼睛,躺在那里,竟然充耳不聞,几乎連動也沒有動一下。
  如今當公冶長示意兩名家丁要去攙扶他時,他卻突然睜開眼皮,向公冶長點點頭道:“你過來一下。”
  公冶長依言走過來,心中暗暗納罕,不知道這頭頑強的金狼要干什么?
  朱裕望著他,又點了一下頭道:“你坐下,我們說几句話。”
  公冶長只好坐下。
  朱裕注視著他道:“你在羊腸巷口,點我穴道時,用的是什么手法?”
  公冶長微微一怔,但旋即明白對方問這几句話的用意,當下只好聳聳肩膀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橫豎你朋友明天就可
  朱裕截口道:“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公冶長不覺又是一怔道:“那么,你朋友的意思……”
  朱裕道:“回答我的問題。”
  公冶長道:“那也不是什么特別手法,不過出手時力道稍為重了一點而已。”
  朱裕原本平靜的面孔上,忽然現出一种痛苦表情,等這种表情消失之后,他才又繼續注視著公冶長道:“那么,你知不知道,你以這种手法點人穴道,被點穴道的人,會有什么下場?”
  這一點公冶長當然知道。不過,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從對方适才那种痛苦的表情看來,這頭金狼顯然在提出問題之前,就已知道了答案。
  朱裕果然沒等他回答,就已接下去道:“你老弟以這种手法點人穴道時,既然明知道被點的人縱然不死,也必將變成廢人一個,為什么不干脆發發慈悲,殺了對方?”
  這种話只有身歷其境的江湖人物才知道它并不是笑話,而且不含一絲諷刺意味。
  在一個武人來說,尤其是依賴一身武功生存的黑道人物,你下狠心一刀殺了對方,有時的确是一种慈悲的行為。
  公冶長默然不語。
  朱裕閉上眼皮,長長歎了口气。
  公冶長忽然道:“我可以配個方子,交你朋友帶回去,如果你朋友調食得法,我擔保你朋友至少可以……”
  朱裕張目道:“可以怎樣?”
  公冶長艱澀地道:“至少還可以保住四成功力。”
  朱裕喃喃地道:“四成?嘿嘿。”
  他搖搖頭,苦笑了一下,忽又睜眼望著公冶長道:“你們不是想從我口里套話的嗎?現在你們還想不想知道天狼會的某些秘密?”
  公冶長怀疑地打量著這頭受傷的金狼,想弄清對方忽然說出這种話來,究竟是真是假?是意在挪揄?還是只為了發泄心頭的一股怨恨之意?
  公冶長只好反問道:“朋友如肯說出來,有些什么條件?”
  朱裕道:“條件只有一個。”
  高大爺點點頭,意思要公冶長不論什么條件只管答應下來。
  公冶長點點頭,一方面回答高大爺,一方面也是回答這頭金狼。
  “好!你朋友說說看,只要我們辦得到,絕不叫你朋友失望就是了。”
  朱裕一字字地道:“明天別以我跟你們那位葛老夫子作交換!”
  大廳中每個人都听呆了。
  他們沒有听錯?
  這頭金狼宁愿留在敵人手里,也不愿回到自家人的身邊去?
  足足過了一袋煙之久,大廳中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公冶長望著高大爺。
  高大爺的臉色,像是瘧疾突然發作,一會儿紅,一會儿白,真是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不過,他最后還是朝公冶長搖了一下頭。
  這個頭搖得他滿身是汗,似乎比推動一道千斤間還要吃勁。
  公冶長于是也跟著搖頭道:“抱歉,這個條件我們無法答應。”
  朱裕的臉色也有點發白道:“為什么無法答應?”
  公冶長道:“我們雖然很希望能跟你朋友忠誠合作,但我們絕不能因此而犧牲我們那位葛老夫子的一條性命。”
  朱裕詫异道:“誰說過要你們犧牲那位葛老夫子的性命?”
  公冶長道:“事情非常簡單,如果我們不依約定——”
  朱裕接口說道:“你們難道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事先將那位葛老夫子,搭救出來?”
  這一下,高大爺真的沉不住气了。
  他不等公冶長有所表示,搶著大嚷道:“行行,這個條件公平之至,我們只要能救出葛老夫子,當然可以不把你朋友交出去。”
  他一邊說,一邊揮著手臂,以加強他的語气:“說吧,伙計。只要你伙計誠心合作,我高敬如絕不虧待你伙計就是了!”
  朱裕突然閉上嘴巴,同時緩緩合上眼皮。
  高大爺手臂僵舉在空中,臉色又難看了起來。
  這頭金狼當著許多人,居然拒絕以高大爺為談判的對象,自然叫他無法下台。
  公冶長連忙微微俯下身去,低聲道:“我們高大爺的話,你朋友听到沒有?”
  朱裕閉著眼皮緩緩道:“我需要保證!”
  公冶長道:“保證什么?”
  朱裕道:“保證我不會上當,保證你們會給予我妥善的保護!”
  公冶長道:“要誰向你保證?”
  朱裕道:“我認為值得信任的人!”
  公冶長道:“在這座大廳中,有沒有你朋友認為值得信任的人?”
  朱裕道:“只有一位。”
  公冶長道:“誰?”
  他一面問,一面在大廳中四下環掃一眼。
  大廳中這時在七雄方面計有高大爺,胡三爺,艾四爺,花六爺等四位。
  殺手方面則有魔鞭左天斗,血刀袁飛,雙戟溫侯薛長空等三人。
  除此而外,便是花十八和兩名外婦,以及花狼,蔡猴子等七八名家丁。
  古今以來,一個人能受到敵人的信任,經常都被視為一种最高的榮譽——這項榮譽會落在此刻大廳中誰的頭上呢?
  朱裕回答的聲音不高,但卻一字字堅定有力地道:“血刀袁飛!”
  這頭金狼選擇的人,竟是昨天在万花樓殺了第二號金狼的袁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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