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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笑談拒惡客 無語對妖嬈



  酒肉和尚這一掌,少說一點,也在百斤以上,這絕不是任何血肉之軀所受得了的分量。
  左天斗身子向前一級,連連蹌出四五步,扑的一聲,趴了下去。
  這位魔鞭一趴下去,就沒有再作掙扎。
  因為這一掌砍中的部位雖是右肩窩,但余勁激蕩,顯已波及五髒六腑。
  大喬先是一呆,接著又不禁暗暗噓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說,這位酒肉和尚總算替她拔去了一根肉刺,如今剩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設法來打發這個色中餓鬼的天狼長老了。

  打發一個無法抗拒的色鬼,她所能想到的方法,似乎只有一個。
  那便是強顏歡笑,讓對方獲得滿足!

  大喬埋著面孔,倒向床里,面壁而臥。
  雖然剝粽子的人已經換了一個,但她所處的地位,則絲毫未有改變。
  她仍是一只待剝的肉粽。
  在一陣嘻嘻痴笑聲中,木床突然震蕩起來。接著,一個像肉球似的身軀,突然帶著股狐臭味壓上身來。
  大喬蜷縮著,身子依然一動不動。
  這一方面的經驗她太丰富了。
  她知道她愈是似迎還拒,男人便愈覺得興奮刺激,男人愈是興奮刺激,也就愈早棄甲曳盔。
  只可惜她這一次卻料錯了人。
  酒肉和尚顯然也是個在這方面具有丰富經驗的男人。
  他從占了第一道隘口之后,并不似大喬所想象的那樣,立即躍馬突陣,揮戈直搗黃龍。
  他只是輕輕撫摸她身上某些隆凸不平的部位,一面于口中發出嘖嘖贊歎之聲。
  大喬微微感到有點慌亂。
  她并不是受不了這种撫摸,而是意外地發現她正面臨著一個可怕的敵手。
  打野食的男人,很少會有這樣好的耐性。
  這种耐性柳如風沒有,左天斗也沒有,所以這男人也一定不像柳如風和左天斗那樣易于打發。
  時間的久暫,她原不如何在乎。
  但是,這卻使她不得不考慮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如果正當戰局吃緊之際,被柳如風回來撞見了怎么辦?
  她咬咬牙齒,決定采用另一套戰術。
  她開始慢慢地扭動身軀,輕輕地呻吟,同時緩緩將面孔轉向酒肉和尚。
  她准備獻上她的笑唇,更重要的是,她希望對方多多留意她臉上的表情。
  她在這方面下過很大的功夫。她知道女人臉上的表情,常會為男人帶來一种奇妙的刺激;很多女人都懂得媚功,但卻很少有女人懂得,女人面部的表情,其實便是媚功中最具效果之一。
  痛苦狀,興奮狀,饑渴狀,昏迷狀,每一种變化,都會在不同的狀況下,收到不同的效果。現在她為了爭取時間,不得不采取主動了。

  酒肉和尚收下她送上的第一份禮物。他嘴唇帶著一股令人嘔心的大蒜味,貪婪地吮吸著她的嘴唇。
  只是,大喬迅速即發覺,她這一策略顯然又失敗了。
  酒肉和尚雖然飽嘗芳澤,但陣腳仍极穩定,一點也沒有因此露出迫不及待的樣子。
  他緊摟著她,輕輕笑著道:“心肝儿,你怎么不說話?”
  大喬恨得几乎要咬他一塊肉下來,但卻裝出嬌不胜羞的神气嗔聲道:“你要我說什么?有什么好說的?”
  酒肉和尚笑道:“我怎會在這個時候,忽然找來這里?以及剛才我為什么不干干脆脆,趁他第一次經過我身邊就動手?你對這兩件事,難道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大喬當然覺得奇怪,只是兩張面孔貼得如此之近,那股濃烈的蒜臭,實在令人無法忍受。
  于是,她像撒嬌似的,把對方輕輕推開了些,嬌嗔地道:“你說啊!你不告訴我,我怎么知道?”
  酒肉和尚嘻嘻一笑道:“好,我告訴你,是柳如風老弟請我來的!”
  大喬一呆道:“是柳——?”
  酒肉和尚笑道:“剛才他跟金十三號在巷口碰到了本座,他說金五號已生反叛之心,准備今晚起出三尊玉美人,跟你一道遠走高飛,但他料定以金五號之工于心計,一定不會直接這樣做。”
  大喬道:“他認為金五號可能會先悄悄找來這里?”
  酒肉和尚道:“是的,但是胡八姑那邊,他又不能不去。所以,他便將這件事委托了本座。”
  大喬道:“這樣一說,你豈不是早就來到了?”
  酒肉和尚道:“不算太早,正好碰上你解開第一顆鈕扣。”
  大喬臉孔一紅,心中暗暗冒火,語气也不免帶几分怒惱意味道:“當時你為什么不立即現身?”
  酒肉和尚笑道:“忙什么?要不是……嘻嘻……我真想看完了這場戲,再下來打發他上路,只是嘻嘻……我瞧著,瞧著……自己也上了火,嘻嘻。”
  大喬咬了咬牙齒,才道:“那么,你進來之后,不立即動手,又是什么意思?”
  酒肉和尚笑道:“這是為了要讓你學上一招。”
  大喬道:“讓我學一招?”
  酒肉和尚道:“是的。”
  大喬道:“學你哪一招?”
  酒肉和尚笑道:“該斗智的場面,絕不斗力!”
  大喬道:“你一掌劈了他也不算斗力?”
  酒肉和尚道:“不算。因為我一點沒受損傷。如果斗力,就不免大打出手,即使占盡上風,也不免要耗不少气力。”
  他在她身上最富彈性的地方擔了一把,低低曖昧地道:“我要留點力气下來等會用在你身上!”
  大喬几乎已忘記了那股大蒜味,而現在她又聞到了。
  酒肉和尚要說的話,已快說完。
  談話一旦結束,另一件事無疑就要接著開始。
  她本來還打算忍受,如今可又要重新斟酌斟酌了。
  左天斗跟上她,她不知道,酒肉和尚跟上左天斗,左天斗也蒙在鼓里;依此類推,誰又敢擔保,這個酒肉和尚進來時,后面有沒跟人呢?
  跟的是別人,還不打緊、如果跟來的竟是柳如風,那時又怎么辦?
  柳如風是她引誘上手的,這位一號金狼本人其實并不如何好色。如果柳如風也對這位天狼長老有所顧忌,他奈何不了一名天狼長老,拿她這頭銀狼出气,那是絕免不了的。
  她能失去柳如風這個男人嗎?
  她不惜冒生命之險,一再出賣左天斗,為的又是什么?
  所以,她決定掙扎。
  不是拼命掙扎,而是讓第三者——假如此刻屋外有人竊察的話——認為她已盡了全力,最后她失身,實在是由于酒肉和尚橫施暴力所致!
  不出她所料,酒肉和尚說完了那兩句雙關的穢語,馬上就展開了實際行動。
  直到這時候,大喬突然發覺,酒肉和尚原早在上床之前,即已脫掉了內衣褲。
  這位天狼長老被人喊作酒肉和尚的原因之一,便是日常喜著僧裝,他今天外面穿的,就是一襲灰布袈裟。
  這襲袈裟一撩,便成了一尊肉身菩薩。
  大喬雖是個見過世面的女人,這時也不免因突然接触到對方身上的某一部分,而暗暗吃惊。
  她的衣帶早已松開了,但尚未全部褪去,酒肉和尚一手摟著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便去扯她的衣衫。
  大喬伸手一格道:“熊長老,您絕不能這樣做!”
  酒肉和尚一怔,頗感意外道:“為什么不能呢?”
  大喬道:“你應該知道,我現在已是金一號的人。”
  酒肉和尚道:“我當然知道你是金一號的人,是金一號的人又怎樣?”
  大喬道:“如果發生這种事,我沒法向金一號交待。”
  一只煮熟了盛在盤里的鴨子,居然振翅欲飛,你見過這种事沒有?
  酒肉和尚此刻的表情便有如對著一只想飛的熟鴨子,既惊奇,又迷惑,一時竟好像不知道要說什么好。
  他翻了半天的眼皮,才迸出了一句并不十分得体的話:“你真的這樣害怕金一號?”
  大喬道:“他待我一向不錯,我不能做對不起他的事。”
  酒肉和尚笑了,一張本來就扁得可以的臉,這時更扁得像個橫放的燒餅。
  他像感到非常有趣似地道:“如果本座不來呢?你會跟姓左的睡覺,對不對得起他呢?”
  大喬道:“長老誤會了。”
  酒肉和尚道:“哦?”
  大喬道:“長老如果早來一步,就會知道那是因為姓左的以生命相脅,我故意暫時順從他,純出于迫不得已。”
  酒肉和尚道:“故意?暫時?”
  大喬道:“是的。”
  酒肉和尚又笑了起來道:“我沒要你真心跟我相好一輩子,你為什么不‘故意’、‘暫時’、‘順從’我一下?”
  大喬道:“長老又誤會了我的意思了。”
  酒肉和尚道:“哦?”
  大喬道:“我解衣扣,長老是親眼見到的,我解得那樣慢,其實是為了拖延時間。”
  “你知道有人會來救你?”
  “不知道。”
  “如果沒有人來呢?”
  “拼!”
  這個字說得很有力量,橫豎是一場戲,她當然落得連前半段也順利洗刷一番。
  酒肉和尚兩眼眯成一條縫,忽然湊上她耳邊,低低地道:“現在你還有一個拼的机會,你有多大勁,盡管使出來……”
  大喬沒有再抗拒。
  如果有人竊听,而又竟是柳如風的話,這時也該現身而出了。如果她擔心是多余的,又何必白耗時間?”

  酒肉和尚對接著要做的那件事,顯得熟練無比。他輕輕一翻,便升上恰當的行事位置。
  “啊啊……熊……熊……長老,你……你怎能這……這個樣子?”
  大喬又在喘息著嬌呼了。
  這是她最后的抗議。
  從聲調上听起來,她這樣呼喊時,似正被人卡著喉管,已失去掙扎的能力,事實上酒肉和尚尚未用強,而她躺在那里,也根本沒有動一下。她這樣做,只是預防万一。
  如今,她只有一個要求。她不在乎酒肉和尚如何能征慣戰,他只希望對方那張蒜臭噴人的嘴巴,最好能离她稍為遠一點。
  酒肉和尚沒有令她失望。
  酒肉和尚撐著雙臂,上半身慢慢向上抬起,牙齒咬得緊緊的,似乎抬得相當吃力。
  那是因為他正在另一部分著力……
  大喬也不由得暗暗咬牙,因為這個酒肉和尚不僅身軀高大,正在著力的部分,也過异于常人。這是她以前沒有經驗過的。
  她咬起牙關,也并非全由忍受不了這种痛苦,事實上她根本就分辨不出,這究竟是不是种痛苦!她必須閉上眼皮,細細体會一下。
  她緩緩閉上眼皮。
  然而,令人詫异,也令人失望的是,她的眼皮尚未完全閉攏,酒肉和尚雙腿突然抖動起來。接著腰一挺,便放松了雙臂,全身伏下。
  大喬好气又好笑。
  銀樣蜡槍頭!不過,這樣也好。這樣不但可以少擔點風險,而且也可以早點脫离對方身上那股狐臭蒜臭混合的嘔人气味。
  只是,她一個念頭還沒有轉完,就發覺事情有些不對勁。
  因為酒肉和尚一伏下來,就歪擱著脖子,沒有再動一下。再差勁的男人,也不至于如此不濟,更何況是酒肉和尚這樣的男人?
  同時,她身上另一部分的感覺也告訴她:酒肉和尚實際并沒有——
  她想到這里,不禁机靈靈打了一個寒噤。
  當下她也顧不得去看酒肉和尚是否已經斷气,忙將酒肉和尚一推,滾身坐了起來,一面破口大罵道:“你這殺千刀的,虧你還是一位天狼長老!”
  她明明已看到了酒肉和尚背上的刀柄,卻不忙著去張望是誰下的手,就像她喉管一直被酒肉和尚卡著,直到她滾身坐起之前,酒肉和尚才突然松開了雙手似的。
  她掠掠發絲,又恨聲接著訴說道:“你就沒有想想,我是誰的人……啊啊……天哪……這……這……是怎么回事?”
  做作不能太過分。她現在必須看到“刀”和“血”了!然后,她就裝出受惊過度的樣子,突然暈了過去。
  因為她不僅看到了“刀”和“血”,同時還察覺到一個“人”這時已到了她的身后!
  她這番精彩表演一點沒有白費,因為她身后這個人并不是別人,正是一號金狼柳如風!

  最后還是柳如風的口福好。
  左天斗解開包衣,酒肉和尚也只咬了一口的粽子,還是他吃了。一般人吃粽子,都是蘸著糖吃,他蘸的則是大喬的眼淚。
  其實,大喬就是不流這一場眼淚,相信柳如風也絕不會因而減少對她的疼愛。
  這是時間帶給她運气。因為她剛才“真戲假做”的那段“對白”,恰巧全被柳如風听到了。再加上房門口的尸体,屋頂上的那個大洞,在在都為她的“清白”做了“佐證”。
  事件的經過,不是太明顯了嗎?
  左天斗是從屋頂里來的,他正威脅著大喬之際,酒肉和尚赶來把他殺了。然后,酒肉和尚見色動心,不顧大喬已是他一號金狼的人,也不顧大喬的苦勸和告饒,一味橫心用強,最后幸虧他在緊急關頭,适時赶至!
  “真急死人,我一直擔心你為了談公事,而放我一個人在這里不管。”
  “不會的,我托他照顧你,等于托黃鼠狼護雞,只不過一時分身不開,拖一下時間而已,我怎會真的信任這個奧豬。”
  “他多少總是一位天狼長老,如今你殺了他,要緊不要緊?”
  “要什么緊?”
  “會主曉得了,不會見怪?”
  “這關我什么事?”
  “不關你的事?”
  “當然是不關我的事,人又不是我殺的。”
  “那么——人是誰殺的?”
  “金五號!”
  “金五號?”
  “不錯。”
  大喬眼珠子一轉,忽然會過意來,點點頭道:“的确不錯,這是我親眼看到的。熊長老從外面走進來,沒想到金五號藏身暗處,打背后抽冷子飛出一刀,正好碰上你回來,又把金五號殺了——事情是不是這樣發生的?”
  柳如風微笑道:“你的眼力很好。”
  他親了她一下,含笑接著道:“我現在就要去告訴胡八姑這個不幸消息,由于少了一名天狼長老,人手也必須重新安排
  大喬一怔道:“安排人手干什么?”
  柳如風笑笑道:“准備接收‘高遠鏢局’和‘如意坊’。”

  現在,蜈蚣鎮上,已几乎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天狼會又派來一名外號血觀音的天狼長老,以及這位過去有武林第一魔女之稱的女煞星,這次到蜈蚣鎮,是干什么來的了。
  蜈蚣鎮的消息,一向傳得很快。
  如果是從太平客棧傳出來的,那比平常又更要快上好几倍。
  歪脖子楊二不是高大爺的人,不過,他每個月拿的津貼,卻比四名高府家丁的薪餉還要多得多。拿了錢當然就得辦事。
  血觀音黎明時分住進客棧,太陽剛露出半邊臉,消息就到了如意坊。
  等到太陽升上屋頂,消息便已經傳遍全鎮。消息究竟是怎么傳出去的呢?
  楊二一向不歡喜多話,像這一類的消息,除非是熟人,他從來不提。
  他從如意坊回頭,只碰到三個熟人。
  這三個熟人跟楊二一樣,他們的口風也很緊。他們只告訴他們的熟人。
  而他們的熟人,又是他們的熟人——
  所以,已牌未到,如意坊大門前,就已圍滿了黑壓壓的人群。
  他們竟比血觀音胡八姑來得還要早!

  血觀音胡八姑出現得也不算太晚。
  她是坐轎來的。兩人抬的青色小轎,只有六成新,看上去一點也不惹眼。
  惹眼的是兩名“轎夫”。
  單是這兩名轎夫,就掀起了一片高潮。蜈蚣鎮上的人,今天總算大開眼界,看到了兩名應該只有畫師才畫得出的少女!
  走在前面的是“美美”,走在后面的是“秀秀”。美美那張能把鐘馗嚇出病來的面孔,真比一隊喝道的武士,還要威風得多。
  小轎所經之處,閒人如火燒屁股般,避之惟恐不及。但轎后的行列,并不如何壯觀。
  除了那位怪模怪樣的鐵頭雷公楊偉之外,一共只來了八名勁裝漢子。不過,這一隊漢子人數雖然不多,卻具有一個共同的特色。
  那便是人人穿著相同,清一色的天藍短打,天藍頭巾,以及天藍薄底快靴,同時人人左胸上均以金線繡著一只神气悍猛的狼形圖案。
  這說明他們從今以后,已將不再掩瞞他們的身份。
  從圖案上可以知道,這是八名金狼。
  天狼會這次派出的人手,少說一點,也在百名左右。其余的那些金狼和銀狼,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難道單憑了一個血觀音胡八姑以及揚雷公帶領的這八名金狼,就能使擁有一群殺手,以及無數亡命府丁的關洛兄弟俯首听命?
  小轎于如意坊門前停下,八名金狼于轎后一字排開。鐵頭雷公緩緩走去轎旁,取出旱煙筒,開始從容不迫地裝煙打火。
  原已离得遠遠的閒人,抵不住這种神秘气氛的誘惑,又慢慢的從四面八方,逐步聚攏過來。隔得較遠的人叢中,有人竊竊私語。
  “這位血觀音,年紀該不小了吧?”
  “當然不小了,十几年前就已名動天下的人物,難道還會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不成?”
  “依我猜想,這個血觀音不僅年華已老,而且一定還長得很難看。”
  一何以見得?”
  “你瞧那兩個抬轎的丫頭就知道了。”
  “丫頭難看,跟主人又有什么關系?”
  “當然有關系。”
  “什么關系?”
  “這只怪你老哥不懂娘儿們的心理。”
  “你懂?”
  “當然!”
  “說點道理來听听看。”
  “道理很簡單,只要兩個字,就可以說完了。”
  “哪兩個字?”
  “怕比!”
  “標致的丫頭,會使得女主人,相形失色嗎?”
  “不錯!同樣的道理,如果丫頭們奇丑無比,女主人便是容貌差一點,就不會有人去注意。”
  “這話听起來倒也不無道理。”
  “小弟對于女人的心理,一向揣摩得透透徹徹。”
  “那當然了,不然人家怎會喊你花蝴蝶?只不過關于這位血觀音的容貌,我卻認為你老哥完全猜錯了。”
  “哦?”
  “你老哥似乎忘了一件事。”
  “哦?”
  “忘了她的外號叫血觀音。”
  “叫血觀音又怎樣?”
  “被冠以觀音外號的女人,這女人的容貌就一定不會差到哪里去。”
  “唔,這話也是——”
  人叢中的私語,突告冥然中斷。
  因為這時如意坊的兩扇大鐵門,正在緩緩開啟。

  當龍頭老大的人,樣樣都好,就只有一樁坏處。
  那就是無論遇上什么事,他都必須走在前頭。分金、分銀。喝酒、挑女人,老大得第一份;如果挨起刀子來,老大義不容辭,也得先挨第一刀!
  高大爺是老大。現在,這位高大爺就在最前頭。
  高大爺身后,依順序是:胡三爺、艾四爺、花六爺。
  再接著是四名殺手:龍劍公冶長、穿心鏢谷慈、血刀袁飛、雙戟溫侯薛長空。
  穿心鏢谷慈臉色蒼白,病体顯然尚未完全复原。從四名殺手的順序看來,這位穿心鏢似是遞補魔鞭左天斗的位置,暫時被派作了胡三爺的護衛。
  緊接在四名殺手之后,是張金牛、花狼、小馬、蔡猴子,以及胡三爺、艾四爺、花六爺等人帶來的一批家將家丁,總數約在三十名左右。
  雙掌開碑關漢山和四名鏢師均未見面,可能被留在坊內保護內眷。
  相形之下,如意坊這一邊,陣容是夠大的。
  高大爺步伐沉穩,面容庄嚴。
  他雖然人老了,膽子也小了,但他終究是在江湖上打過滾的人,世面見過,經驗也多。
  今天,至少有一件事,他比別人清楚。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已然形勢迫人,非接下這一陣不可,何不干脆橫起心腸,充英雄充到底?
  所以,這時如果單看表面,這位金蜈蚣高大爺可說了無懼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顯得更像一位領導關洛道上的龍頭老大!

  如意坊的台階很高,也很寬闊。
  台階三級,正好將地主這邊的人馬分為三層:第一層,最前面,是關洛四兄弟。第二層是以公冶長為首的四殺手。最上面的第三層,則是人數最多的家將家丁。
  高大爺等三位盟弟站定后,徐徐向前跨出兩步,沖著那頂小轎,抱拳朗聲道:“不知胡女俠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尚乞恕罪。”
  他說這几句開場白時,腰杆挺得筆直,聲調不疾不徐,一切都顯得十分得体。
  同時,這几句開場音,雖屬江湖俗套,但在目前這种情況下,則多多少少尚帶有几分炫耀意味。
  這几句話的弦外之音也等于說:你這位血觀音少在我高某人面前裝神弄鬼,你一到蜈蚣鎮,高某人便得到消息——便排好陣仗,在這里候著你了!
  小轎中一時沒有動靜,隔了片刻,才悠悠然傳出一個悅耳的聲音道:“楊長老,剛才說話的這個老家伙是誰?”
  高大爺的一張面孔,不禁霍然變色。
  這位血觀音真的不知道他是誰?
  就算她真的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這一聲老家伙,又算什么意思?
  難道她血觀音成名江湖多年,連這么一點起碼的江湖禮節也不懂?
  不!不是不懂。她喊這一聲老家伙的意思,包括四周圍的閒人在內,人人心中明白,她是有意借明顯的折辱,想來激怒這位金蜈蚣!
  她今天公然率眾登門,并不是一次親善訪問。
  她是尋釁而來的。
  尋釁要有借口,不能不分情由,見面就講打講殺。
  這一聲老家伙,便是火藥線,現在它只等高大爺為它點火引爆。
  高大爺似乎很快的也想到了這一點。
  所以這位金蜈蚣臉色微變之后,僅輕輕哼了一聲,便又立即恢复常態。
  鐵頭雷公楊偉從嘴角上拔下旱煙筒,露牙微微一笑,說道:“老夫也不怎么清楚,大概就是關洛七雄中的那個什么金蜈蚣高敬如高老大吧?”
  轎內的聲音道:“楊長老看他像不像個老大的樣子?可不要弄錯了人才好。”
  楊雷公以眼角朝台階上瞅了一下,帶著一絲諷刺意味,似笑非笑的咳了一聲道:“看神气像是錯不了。”
  轎內的聲音道:“已然錯不了,那就叫金六號宣讀聘函吧!”
  楊雷公扭頭道:“金六號!”
  轎后排頭的一名金狼,立即應聲出列,向楊雷公躬身道:“金六號在!”
  楊雷公道:“胡長老吩咐,宣讀聘函。”
  金六號道:“是!”
  這位六號金狼應完一聲是,又邁前一步,自衣襟中取出一份黃色書箋,面向高大爺等人立身之處,以清晰的口音,展箋高聲道:“茲禮聘台端等人為本會金狼弟子,編號自一零一起:一零一高敬如,一零二胡傳宗,一零三艾福壽,一零四花行標,一零五袁飛,一零六薛長空,一零七谷慈,一零八關漢山。”
  高大爺等四兄弟相顧失色,顯得又惊又怒。他們全都這么大年紀了,難道還要以弟子身份,去侍候別人?供他人驅使?
  身后第二層台階上的四殺手表情雖然各不相同,但顯然全沒把六號金狼這篇宣告當做一回事。
  谷慈皺眉,袁飛冷笑。
  薛長空則向公冶長扮了個鬼臉,低聲笑著道:“公冶兄,你落選了。”
  公冶長也笑了笑道:“放心,我敢打賭不會少掉我的份子!”
  金六號略為頓了一下,這時果然又大聲接著道:“另特聘靈台傳人,龍劍公冶長,為本會第九號天狼長老。”
  公冶長笑道:“我說如何?”
  楊雷公又扮了個鬼臉道:“恭喜,恭喜,你公冶兄后來居上,官大多了。”
  金六號繼續宣讀道:“原高遠鏢局之鏢師,唐、游、吳、錢等四人,以及如意坊護坊之弟兄,包括花十八姑娘在內,一律改編為本會銀狼弟子,排號另敘。”
  四周閒人,竊議紛紜,都覺得這种意想不到的變化,不但新奇,而且极為刺激。
  高大爺和眾殺手會接受天狼會這份聘約嗎?照情推測,似無可能。
  如果加以拒絕,又將會引起何种后果?
  金六號顯然尚未念完全文,這時提高聲浪,又接著道:“以上受聘及受編諸人,統限于三日內向本會胡長老報到,領受儀規,另候差遣,如有故違,即視為本會公敵,嚴懲不貸。胡長老現住太平客棧,后院富字四號上房。希謹記!天狼會主啟。”
  金六號讀畢,收起黃箋,又轉身還歸原來的行列。
  轎內的聲音道:“楊長老,你問問他們,一個個是不是都听清了?”
  楊雷公果然抬起頭問道:“你們大家是不是听清了?”
  當然不會有人去回答他這种詢問。
  高大爺忿然轉向后面的四殺手道:“我高某人活了這一大把年紀,什么荒唐事都見過,今天還是第一次見有人如此狂妄自大。你們都听到了,這算什么話?”
  他的仗恃是這四名殺手,他當然得先回頭看看這几位殺手的反應,才能決定他最后處理這件事的態度。
  第一個起反應的殺手是血刀袁飛。
  袁飛抄起刀柄,冷冷一哼道:“她是血觀音,我是血刀,我倒要看看,我們這兩個帶血字儿的不祥人物,今天到底誰放誰的血!”
  高大爺當然不會攔阻。
  雙方遲早難免一場血戰。如今由血刀袁飛打頭陣,可說正是最理想的人選。
  所以,袁飛一移動腳步,他就從旁邊讓開身子,只是口中叮嚀了一句:“老弟可要小心些……”
  公冶長目光閃動,忽然伸手將袁飛一把拉住道:“袁兄且慢!”
  袁飛轉過頭去,露出詫异之色道:“干嘛阻擋我?是不是擔心我不是這女人敵手?”
  公冶長壓低聲音說道:“小弟不是這個意思。”
  袁飛道:“哦?”
  公冶長低聲接著道:“小弟的意思,是打斗要講究公平,但今天的形勢卻非如此。你袁兄如果負气下場過戰,說不定正好落入對方的陷阱!”
  袁飛道:“什么陷阱?”
  公冶長道:“對方明知道今天不是一場善會,卻只帶來了這么几個人,這里面無疑大有蹊蹺。”
  袁飛道:“什么蹊蹺?”
  公冶長道:“有一件事,想你袁兄必然明白。那就是你下去向這女人挑戰,這女人自侍身份,一定不會應戰。”
  袁飛點頭,這一點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薛長空插口道:“代這女人應戰的人,很可能是鐵頭雷公楊老怪,不是小弟長他人的銳气,這老怪的确……”
  公冶長搖頭道:“也不可能。如果由這老怪接戰,事情就好辦了。袁兄刀法剛猛快捷,說不定正好是這個怪物的克星!”
  袁飛忍不住又露出詫异之色道:“否則對方還有什么特殊人物可派用?”
  公冶長道:“也許只是一頭普通金狼。”
  袁飛眨眨眼皮,沒有開口。
  公冶長已然曉得他連鐵頭雷公也能對付,當然不會認為他連一頭普通金狼也應付不了。所以他等公冶長接著說下去,他知道公冶長一定還有下文。
  他沒有猜錯。
  公冶長稍稍一頓,忽然低聲問道:“你們可知道那位百變人魔,今在什么地方?”
  薛長空微微一怔道:“公冶兄認為姓柳的,如今就隱在那批金狼之中?等會儿第一個出場的人可能就是這位一號金狼?”
  公冶長道:“不錯!”
  袁飛听得很不高興,他瞪著公冶長道:“不錯又怎樣?我已連血觀音也敢斗上一斗,難道還會估了這姓柳的不成?”
  公冶長道:“話不是這么說。”
  袁飛道:“該怎么說?”
  公冶長道:“小弟方才已說過,交手一定要講究公平。至于胜負,那是另一回事。只要一對一,明著站出來,我相信不僅是你袁兄不在乎,就是換了小弟,薛兄或谷兄,相信也不會在乎的。”
  袁飛道:“對方陰謀已被你公冶兄事先道破,等會只要小弟小心一些,那跟明著對陣,又有什么區別?”
  公冶長道:“當然有區別。”
  袁飛道:“區別何在?”
  公冶長道:“第一,兵家云:知己知彼,百戰百胜。鐵頭和尚、血觀音這一男一女雖然扎手,但我們兄弟已知道這一男一女可怕在什么地方,事先心里有數,一旦交起手來,就不會吃太大的虧。姓柳的呢?你們誰知道這位百變人魔擅長的武功是什么?”
  沒有人開口,因為誰也不知道。
  公冶長道:“這是目前應該避免跟這廝交手理由之一。第二,這姓柳的詭計多端,又精易容術,我說他可能殺在這八名金狼之中,只是另一种猜想。并不一定可靠。這廝安排的毒計,也許更超出我們的想象之外,我們為什么一定要這么傻,非要走上他安排好的路子不可?”
  薛長空道:“否則怎么辦?難道就任他們如此耀武揚威一番,我們連气也不吭一聲?”
  公冶長笑笑道:“如果那樣窩囊,做人還有什么意思!”
  薛長空道:“那么——”
  下面楊雷公忽然大聲道:“喂!你們几位小老弟,嘀咕了老半天,到底有沒有商量出一個結果來呢?”
  公冶長低聲道:矚袁兄別急,讓小弟來應付這老家伙。”
  他說著,緩緩越列而出,含笑望著楊雷公道:“閣下据說也是一位天狼長老?”
  楊雷公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他翻了翻眼皮道:“是又怎樣?”
  公冶長依然笑容可掬地道:“閣下如是天狼長老身份,當然能代表天狼會回答我一個問題了?”
  楊雷公突然提高警覺,因為他已听出這小子顯然想拿話套牢他。
  本來,這并不是一個問題。他以天狼長老的身份,的确可以代表天狼會說話。但,今有血觀音胡八姑在場,情形就不同了。
  在天狼長老群中,遠不及血觀音胡八姑。
  胡八姑才是今天的領頭人物。
  他可以代表天狼會,卻不能代表胡八姑,如果等會儿見胡八姑不支持他的意見,他豈非當場下不了台?
  楊雷公一臉尷尬之色,正感啟齒為難之際,耳邊忽然傳來胡八姑的細語道:“這小子詞語犀利如劍,如爭口角春風,楊老定會吃虧。不論小子問什么,楊老都可以回答他,但切記不可多兜搭!”
  楊雷公受了胡八姑指點,膽气一壯,立即挺胸大聲道:“老夫身為天狼長老,當然能全權回答你小子的任何問題!”
  公冶長從老怪物的神情變化上,已看出老怪物突然明朗了起來,可能因為已跟胡八姑通了消息,當下也不點破,笑了笑,道:“我要請教的問題,其實非常簡單,閣下大可不必如此緊張。”
  他等楊雷公臉孔紅了一下,才又笑著接道:“我想請教的是:貴會方才宣讀的聘函,究竟具備了几分誠意?”
  如果照實回答,這個問題答案該是:半分也沒有!
  但楊雷公卻沒有選擇:“當然是百分之百的誠意!”
  公冶長笑道:“貴會已然是一片誠意,聘函已宣讀過了,而期限又是三天之久。你們還等在這里干什么?”
  淡淡兩句話,就驅走了滿天彤云。
  楊雷公無話可說,血觀音也無話可說,原班人馬,只好乖乖撤退。
  天狼會的人一走。四周瞧熱鬧的人群,便也跟著慢慢散去。
  對好事者來說,這种平和的結局,當然覺得掃興之至。所以,閒人散開之后,鎮上到處有議論,都認為高大爺太軟弱了,被人家公然欺上門來,也不能給對方一點顏色瞧瞧。
  事實上,在高大爺這邊來說,今天能有這种結局,則無异避過了一場天劫。
  天狼會這次派出的人馬,當然不止今天現身的這一小支。
  其余的人,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關于這一點,人人想法不同;但不論如何猜測,結論都是一樣的,只要被天狼會方面獲得了有利的下手机會,對如意坊這邊的人,將絕不會留下一個活口!
  如果有人認為今天對方人來得少,正是予對方一個下馬威的机會,那其實也錯了。
  不錯,今天對方的人的确不多。
  可是,他們自己這一邊,真正能動手的人,又有几個?
  穿心鏢谷慈病体未愈,高大爺等四個老兄弟,充其量也只能敵住四名金狼——那還得是排名在二十號以后的金狼。
  真正能獨當一面的人物,嚴格說來,只有三個,那便是薛長空,袁飛和公冶長!
  而這三名年輕的殺手之中,誰又是那位血觀音的敵手?
  所以,公冶長最后這一著緩兵之計,雖然不是根本解決問題的辦法,但至少是沒有辦法中的一個辦法。
  這樣至少又為他們帶來了三天的時間。

  這三天中,會不會有奇跡發生?
  如果沒有,三天過去后,又將會出現一些什么場面?

  高大爺決定召集一次攤牌的會議。
  為集思廣益起見,他不僅吩咐雙掌開碑關漢山、四鏢師、花十八、張金牛、蔡猴子、花狼等人全体參加,甚至把尚在休養中的葛老和金狼朱裕,也著家丁去攙扶下來。
  像這种大雜燴式的會議,能討論出個什么結果來呢?
  起初是大家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誰也不愿先開口;及至有人開了頭,一個個又爭著表示意見,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鬧哄哄地像一群搗了窩的馬蜂。
  胡三爺揮動著一只大拳頭,主張硬拼:“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得賺!”
  這是他當年闖天下時,最愛挂在口邊的兩句豪語,雖已冷藏了數十年,如今喊出來,依然十分順口,依然豪气十足。
  艾四爺結結巴巴的,也說了不少話。
  只可惜他的話只有他一個人懂。
  但也幸虧只有他一個人懂。
  否則,恐怕不待會議結束,就得先上演一場鐵公雞。
  原來這位四爺一直在抱怨不休一一抱怨兄弟之間,不該中了奸人离間計,要是丁二爺,巫五爺,孫七爺不死,鬼斧桑元和病太歲史必烈這兩名殺手都活著,那該多好!
  這一番話,試問若是被高大爺听到了,高大爺如何承受得了?
  只有花六爺提的主張較為平實。
  他主張不惜任何代价,立即著人去札聘虎刀段春助陣。
  他的看法是:虎刀段春性格怪僻,本來不易籠絡,但如今形勢已變,天狼會對這位虎刀,也有拔除之意,虎刀本人心里應該明白:同時他前天還幫了公冶長一個大忙,從种种跡象看來,此事頗有成功之望,只要請到了這位虎刀,以龍劍虎刀雙英之力,血觀音那女人就不足為懼了!
  高大爺首表贊同,余人也紛紛稱善。
  下一步的問題是:這件事交給誰辦?
  虎刀段春住在太平客棧,血觀音也住太平客棧,這种事非傳遞消息可比,不是相當的人,不易達成使命。
  但是,這邊如派出一個有分量的人去,則無疑又一定逃不過血觀音的耳目。
  血觀音若是獲悉這邊有人跟虎刀接頭,便不難猜知這邊顯無歸順之誠意,到時候會否一怒之下,取消三天期限提前興師發難?
  設若如此,這個被派去太平客棧的人,豈非首當其沖?
  這种要命的差使,誰愿承擔?
  同時,即使有人愿意冒險一試,在人手就感不足的今天,如果不幸發生意外,他們這邊是否承受得了這份損失?
  最后,還是由提出這一主張的花六爺本人解決了這個難題。
  他說這件事可以交給他帶來的一名管事去辦。
  花六爺推荐的這名管事,叫花人才,外號小留侯。
  個人能有小留侯的外號,心計与手腕,自非常人所能企及。
  而這位花人才也的的确确是個人才。
  他是花六爺的一位遠房侄儿,約莫三十五六的年紀,個子不高,談吐儒雅,相貌也生得非常端正清秀。
  他經常跟在花六爺身邊,但平時一向很少說話。
  如意坊上上下下差不多都對這位花府管事具有好感。
  由這樣一個人前往太平客棧作說客,自屬上上之選。
  高大爺大喜過望,于是立即吩咐仆婦另取衣帽,命花人才改成一名商買模樣,從如意坊的后門出去,繞道前往太平客棧。
  這一邊大廳中則繼續研究對策,一方面也是借此消磨時間,以等候花人才返報佳音。
  花人才能不能說動虎刀段春呢?

  太平客棧的客房共分四等。
  “富”字號是特等上房,“貴”字是一等上房,“榮”字號房間,雖然也被伙計喊做上房,其實只是普通的客房,“華”字號房間,則等而下之,屬于廉价統間。
  血觀音住的是富字第四號特等上房,虎刀段春則住在貴字第四號。
  “富”与“貴”是兩個跨院,分別從兩道拱門進去,富字在東,貴字在西。
  花人才向伙計要的是貴字第六號房間。
  六號是四號的隔壁。隔壁住的便是虎刀段春。
  虎刀段春不在。
  虎刀段春去了哪里?花人才沒有向伙計打听。這位有小留侯之稱的花府管事,辦起事來,似乎相當小心。
  只可惜他雖然夠小心,但仍然犯了一個錯誤。
  他也許是受了好奇心的驅使,竟裝作訪客的樣子,懵懵然踱進了對面的富字院。
  他顯然不知道這座血觀音住進之后,其余的客房已被赶得一個不剩,如今偌大一座跨院,來來往往的男女,盡是天狼弟子。
  這位小留候雙手倒剪于背后,自以為神態悠閒從容,應不致引起別人的注意,哪知道他才跨進拱門,一把小刀就頂上了他的腰眼儿。
  一個冰冷的聲音道:“朋友找誰?”
  花人才倒還鎮定,他記得以前丁二爺就是住在這座院子,丁二爺已經死了,他裝作不知道,豈非反能證明他是今天剛抵蜈蚣鎮?
  所以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是找丁二爺來的。”
  “哪位丁二爺?”
  “楊樹鎮的丁二爺。”
  “七雄老二?”
  “是的。”
  “找他干什么?”
  “在下也是楊樹鎮人,找他談筆生意。”
  那人忽然嘿嘿一笑道:“好,你跟我來,丁二爺住在四號上房。”
  富字第四號房,是上房中的上房,丁二爺為了窮擺場面,以前住的确是這里的四號上房。但花人才心里明白,這家伙現在帶他去見的人,其實是血觀音調八姑。
  他沒有話,只好跟著走。

  花人才福气不錯。
  眼福不錯。
  因為除了天狼會中高級弟子,誰也沒有真正見過血觀音胡八姑的廬山真面目。
  他現在見到了。

  胡八姑斜躺在一張涼榻上。
  花人才進去時,第一眼所看到的,便是一雙洁白修長,堅實而滑潤如美玉的大腿。
  胡八姑的年齡,縱然不到四十,至少也有三十七八。
  一個將近四十歲的女人,即使保養得法,也絕不能仍像少女一樣,擁有這樣美好的一雙腿。
  這女人難道不是胡八姑?
  花人才雖然知道不能太放肆,但一雙眼光仍不由得從雙腿向上移去。
  如果有人問這位花管事:胡八姑如今身上有沒有穿衣服?穿的又是一种什么衣服?相信這位花府管事一定回答不出。
  因為他既說不出這种衣服是屬于什么款式,也不能确定它究竟算不算是一种衣服。
  它也許只能稱為一塊布。
  一塊透明、省料、軟薄而形式奇特的紗布。
  這雖然勉強蓋住了几處緊要的部位,但總不免令人擔心,如果它的主人想移動一下身子或是一陣風突然吹了進來,將如何是好?
  屋子里當然不會有風吹進來。
  她也沒有動。這位權傾一時的天狼長老,正在細心把玩著一件玉器。
  玉美人!
  花人才現在完全看清楚了。他看到一雙美腿,接著又看到一副美好胴体,但如今看到了,卻不是一個美人。
  他最后看到的,只是一個普普通通,徐娘半老的中年婦人。
  美人有多种,并不是每一种美人都能使男人動心。
  胡八姑此刻拿在手上的,也是一個美人。
  你會不會為一尊玉美人動心?
  相反的,半老徐娘,往往才是最動人的女人。這就像賞花一樣,含苞待放,雖然可愛,但不及盛放時的搖曳生姿,儀態万千。
  三四十之間的女人,正是一朵開足了的花,再往后也許便要枯萎,甚至凋謝,但目前則卻是最動人的一刻!
  胡八姑便是這樣一個女人。
  看上去并不如何美艷,但配合了美好的身材和肌膚,以及一雙傳神的眼睛,能令人愈瞧愈著迷。
  那帶路的大漢沒跟進屋來,只于階下遙遙稟報道:“回八姑,這人闖入院子,自稱要找丁二爺,我看大有可疑,請八姑親自發落。”
  他口喊“八姑”而不喊“胡長老”,可見身份相當不低。
  胡八姑連眼皮也沒撩一下,淡淡地道:“好的,二郎,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原來是金二郎,身份果然不低。
  花人才不能再裝迷糊了,只好硬著頭皮道:“在下剛到達不久,不知道丁二爺已經換了客棧,事出無心,如有冒犯之處,尚清這位夫人……”
  胡八姑仔細打量了花人才兩眼,忽然噗哧笑道:“花人才,你這一套是跟誰學來的?”
  花人才耳中一嗡,几乎昏了過去。
  完啦!什么都完啦!他想轉身奪門而逃,但雙腿如千斤,連動也無法動一下。
  這女人又不是神仙,怎會一眼便識穿他的身份,甚至還喊得出他的名姓來呢?
  奇怪——啊,不——這里面一定有蹊蹺。
  是的,一定有蹊蹺!
  他不是龍劍公冶長,也不是虎刀段春,他只是花六爺的一名管事,關洛道上無藉藉名的一個小人物。
  胡八姑沒有理由會認識他這樣一個人。
  這就像要不是為了今天這趟差使,要不是由于他一時迷糊,他也絕不可能會見到這女人一樣。他們几乎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兩种不同的人。就算有人肯在這位血觀音面前提到過他,這女人也不可能會一直牢牢地記著他的名字!
  難道——難道如意坊那邊出了奸細,事情一決定下來,這邊便得到了消息?
  不!也不像。因為這件事在時間上一點沒有耽擱,他換好衣服,就來了這里,而參与此事的人,一個也沒有离開大廳。
  就是有人想送消息,也不會比他快。
  那么,毛病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花人才想得腦袋發脹,既不敢承認,又不敢否認,正不知如何接腔是好之際,只听胡八姑又笑著道:“花人才,你發什么呆?我人老了,難道連聲音也變了不成?”
  什么?聲音?這聲音太熟悉了,他記得好像曾在什么地方听到過。
  什么地方?在如意坊大門口?
  不對。
  因為在如意坊大門口時,他隱隱約約地就曾有過這种感覺,覺得轎中人的口音,听來似乎甚為耳熟。
  時間應該還要向前推移。
  那么,是多久以前呢?
  他自從進入花府任職錢糧管事,已六七年未在江湖上走動,根本不可能有机會听到這女煞星的聲音。難道這已是八年前的事?
  八年前……八年前……那時他……啊,是的,他想起來了!
  花人才臉上突然流露出一种非常奇特的表情,他瞪著胡八姑道:“你——你是秋娘?”
  胡八姑含笑點頭道:“不錯!八年前虎石鎮上的秋娘就是我。”
  她面孔微微一側,斜斜地飛了他一眼,又道:“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老多了?”
  花人才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是沒有听見她最后的一句話。
  因為他正沉浸在八年前那段往事回憶里。

  那是八年前,某一個初秋的黃昏。
  他因事抵達關外的一個小鎮,如果不是這女人提起,他几乎已忘記那小鎮的名字,現在他則連當時落腳的客棧也記不起了。
  他當時歇的那家客棧,叫万福老棧。
  但這個故事卻不是發生在客棧里。
  發生故事的地點,是棧后一望無際的林木深處。當時,他喝了點酒,帶著三分酒意,走出客棧,信步徐行,不知不覺地就走進了棧后那片苦樹林。
  也不知人林多深,他忽然發現一條蜿蜒的小溪流。
  溪流清澈見底,他一時感到口渴,便找了個站腳處,准備掬水痛飲。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在水中見到一個側影。他回過頭一看,才發覺身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含笑站著一名裝束朴素,身材美好,年約二十七八的村婦。
  他是練過武功的人,听覺要較常人靈敏,何以婦人來到身邊,他竟未能覺察?
  這原是武人應有的一种警惕,他當時居然沒有想到。
  以后的進展,就像前人筆記中,一則香艷的傳奇故事一樣。
  他被邀至婦人居處,一間簡陋的小茅屋中,享受了一夜能羡煞神仙的奇妙生活。
  直到第二天婦人催他离去,他對這婦人的身世始終一無所知。他惟一知道的一件事,便是知道婦人名叫秋娘。
  這种令人難以置信的艷遇,曾使他神不守舍,恍惚了好几個月。
  但由于正值壯年,整日到處奔波,時間一久,也就淡忘了。
  他怎么會想到,當年那位和他有過一段風流史的村婦秋娘,就是為躲避靈台老人,而不得不隱居關外的血觀音呢?

  這段回憶是旖旎而甜蜜的,但花人才卻在渾身冒著冷汗。
  這女人如今已貴為天狼長老,這段往事,她如不提,誰也不知道,如今她舊事重提,難道就不怕他泄露出去?
  花人才知道,他的疑問,事實上顯然也正是一個答案。
  她之所以對這段往事表現得如此坦率,正因為她不擔心他會泄露出去!
  要一個人保守秘密,方法有很多种。
  而最好的方法,則只有一种。
  那便是想個方法使這人永遠不再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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