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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真正的聰明人


  雙龍堡四虎衛在老胡兔肉店找到火种子唐漢時,方老頭也已經有了七分酒意。
  唐漢酒意有几分,自是想象可知。
  身軀高大粗壯的四虎衛于店門口一字排開后,就像一片彤云突然遮住太陽,店堂里登時暗了下來。
  “天黑下來了。”方老頭打了個阿欠,喃喃道:“老漢得上床先睡一會儿,你老弟一個人慢慢地喝個痛快吧!”
  接著他就上了床。
  床在桌底下。
  這便是酒喝醉了的好處。
  當一個人喝醉了酒的時候,只要他想睡覺,他就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到一張舒适的床;隨地隨時都可以躺下去,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飛虎喬奇冷冷招呼道:“這位唐家老弟,你出來一下。”
  唐漢抬起頭,眉毛撐得高高的,但眼皮卻像抹了膠水,霎巴霎巴的老半天,才勉強裂開一道細縫。
  “好!知道了。”他打著酒呢,揮揮手:“回去稟告你們主人,就說本公子今天已經喝得差不多了,下次一定……一定奉陪
  飛虎喬奇扭轉頭去,皺眉道:“你們瞧這小子,是真醉還是假醉?”
  惡虎藍山河走鼻音道:“待七爺來問他一下,就曉得了。”
  這位在十八虎衛中排行第七的藍山河,人高腿長,几乎只向前跨了兩步,便到了小木桌旁邊。
  他問話的方式也很特別。
  別人問話,是用嘴巴問,他用的則是一只手。
  一只像鋼鉤般的右手!
  這只手的五根手指頭粗重堅硬,行家一人眼,便不難看出,它的主人在鐵沙掌和鷹爪功方面顯然曾下過不少苦功。
  如今這只像鋼鉤般的手心一把抓向唐漢的胸口。
  只要被這樣手抓實了,不論多硬的骨頭,無疑也會立刻變成一把骨粉。
  但這只手很不巧的并沒有抓著唐漢。
  因為唐漢沒有看到這只手。
  惡虎藍山河一把抓出之際,他恰巧正從凳子上站起來,因為無法穩住重心,腳下一滑,差點摔倒下去。
  他似乎還不曉得自己陰錯陽差,僥幸逃過一劫,居然還很有禮貌地指指桌旁空位道:“不必客气,隨便坐……”
  藍山河冷笑道:“錢三姑娘說得不錯,你小子果然滑溜得緊!”
  他不等話說完,第二把又接著抓出。抓去的部位,仍是唐漢胸口。惟一不同的地方,便是第二次出手的力道和速度,比第一次至少增強加快了一倍以上。
  勁風掃過桌面,碗盞立即撞成一堆。
  桌底下的方老頭咿唔著磨著牙齒,囈語般道:“床怎么搖得這樣厲害?”
  店門口,猛虎平濤目光一轉,突然大喝道:“當心桌底下那個老家伙!”
  可是,太遲了。
  只听格卜一聲脆響,高大的惡虎藍山河立即應聲矮了七八寸。
  惡虎藍山河的一雙小腿很結實。
  但很不幸的,他碰上的人是昔日名滿江湖,天台三杰之一的飛天豹子歐陽俊。
  任何一雙結實的腿,只要碰上這位飛天豹子的一雙鐵掌,都不會比蚱蜢一雙腿更結實。
  藍山河眼珠凸出,看來正像一只折了腿的蚱蜢。
  他雙手及時扳住桌沿,總算沒有立即栽坐下去。
  唐漢像要過來攙扶似的,忙道:“啊,坐好,坐好。你老哥好像也喝得差不多了吧?”
  猛虎平濤一跺足道:“老七太大意了,我早看出這老家伙不是個東西!”
  這位猛虎話剛說完,忽然間又是格噗一聲脆響。
  這次脆響來自店門外。
  猛虎平濤站在店門左首,距离方老頭那副柴擔子不到兩尺。他罵完一聲不是個東西,柴束中就突然冒出一根金色長笛。
  第二聲脆響便是這根長笛跟猛虎平濤一雙小腿合奏的樂章。
  猛虎平濤雙腿一軟,突然向前跪下。驟看上去,就像是這位猛虎為了自己的口不擇言,正以大禮在向店堂中的方老頭請求寬容饒恕。
  這當然只是一种形象上的錯覺。
  事實上,這位十八虎衛中的猛將,雖然冷不防挨了一笛,虎威并未減損分毫。
  他一口气罵了好几句難听的髒話之后,腰杆一挺,便想以一式虎滾平陽,騰身反扑偷襲他的敵人。
  可是,他才一運气,便感覺身上某一部位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當他扭過頭去,瞧清背后小腿下面的一雙腳尖,竟然不是腳尖雙雙向下著地,而是已以一個不可能的角度,翻轉過來朝天高高翹起時,這位猛虎突然一下暈了過去!
  同一時候,冒出一根長笛的那捆柴束,也突然迸裂開來。
  孫如玉像兔子般一躍而起,口中大聲嚷道:“這些虎爺本公子實在招惹不起,小唐快來救命!”
  智虎公孫操手腕一招,冷冷道:“好個小兔崽子,還不快快替老子乖乖躺下!”
  三顆鐵蓮子,夾著破風銳嘯,如流星赶月,疾射孫如玉上盤三大要穴!
  孫如玉長笛急掃,但也只磕飛其中兩顆,另一顆鐵蓮子,不偏不倚,卜的一聲,端端正正的打中了他的玉竅穴!
  玉竅穴位于雙眉夾心處,是人身七大要穴之一,傷后如不立即救治,鮮有活命之望。
  這位黑笛公子剛像兔子般躍起,忽又像兔子般掉落下去。
  智虎公孫操不理孫如玉死活,身軀迅又轉向店堂。
  嗤!
  嗤!
  嗤!
  手抬處,又是三顆鐵蓮子,成品字形疾奔店堂中木桌下的方老頭。
  他們四虎衛要找的人,一來是火种子唐漢,如今因為雙虎斷腿的關系,剩下的兩虎衛不住得將一腔怨毒,全部移注到孫如玉和方老頭這一老一少身上。
  木桌突然旋轉。
  卜!
  卜!
  卜!
  三顆鐵蓮子,一顆不少,盡數射入已失去活動力的惡虎藍山河的后背心!
  飛虎喬奇惊怒交迸,騰身扑進店堂,厲吼道:“我操你祖奶奶的,你這條走狗!”
  唐漢一閃身,笑道:“冤有頭,債有主,你們老哥倆好好的親熱親熱,這里沒有我的事情了。”
  他閃開飛虎喬奇,剛剛沖出店門,三顆鐵蓮子已迎面射至!
  唐漢揚袖一拂,笑道:“抱歉,本大少玩彈珠的年紀早過去了!”
  一股無形勁气泛涌,三顆鐵蓮子中途改向,相繼射進門框。
  智虎公孫操側身踢出一式穿心飛鵬,口中道:“那就玩玩這個吧!”
  他人高馬大,招式雖是穿心腿,一腳蹬去的地方,卻是唐漢的面門。
  唐漢是個識貨的行家,他看出這位虎衛不僅打得一手好暗器,下盤的彈腿功夫,顯然更見精絕。他估計對方這一腳如果蹬實了,力道決不會少于五百斤。
  以五百斤的力量撞向一件物体,莫說是人,就是一條大水牛無疑也承受不了。
  唐漢腳下一滑,以一個大弧形繞向智虎身后,朗聲笑道:“這种姿勢有點像野狗撒尿,既不好看,也不好玩。”
  他一掌向智虎后腦砍去,笑著又加了一句道:“本大少喜歡玩這個!”
  唐漢完全沒有看錯人,這位智虎的腿上功夫,果然造詣惊人。
  他一腿踢空,回收速度奇快,身軀一轉,左肩微卸,不僅适時避開唐漢的掌招,而且及時又踢出一腿。
  這一腿橫掃唐漢腰部,由于貼身踢出,勁力更為悍猛。
  店堂中乒乓之聲不絕,打得也很激烈。方老頭雖是過去天台三杰之一的飛天豹子,但碰上的這位虎衛,恰巧亦以掌力見長,一時顯然也占不了多少便宜。
  四虎衛已四去其二,尚且如此難纏,倘若四虎衛一個不缺,又將是一副什么局面?
  唐漢想到這里,一邊以九宮移形換位身法迅速游走,一邊忍不住朝不遠處受傷的孫如玉偷偷掃了一眼。
  他這一望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
  孫如玉人已昏迷,雙眉夾心處,皮肉翻卷,鮮血泉涌,傷勢极為緊急嚴重。
  他如果再跟這位虎衛斗鬧下去,自己雖然不成問題,孫如玉可就要死定了。
  可是,這名虎衛身手非凡,一時之間不知又如何才能加以擺脫?
  唐漢正憂急不已,對街的碎石路上,忽然出現三條人影。
  看清了來的這三個人,唐漢心全涼了。
   
         ☆        ☆        ☆
   
  來的是三名標致動人的大姑娘。
  燕京三鳳!
  唐漢咬咬牙齒,心腸一橫,決定不顧一切后果,以他一直不想被人知道的密宗大天心無相玄功,來收拾這個危急紊亂的局面。
  密宗大天心無相玄功,是他一身武學秘密中的秘密。
  他當初獲傳這种空門玄功,原是受命對付一個正在形成的可怕組織,如果這個秘密泄露出去,讓對方知悉密宗奇人大覺上人的絕學竟然有了傳人,而且已經流傳到了中原,不僅他這些年來四處奔波查訪的心血盡付東流,整個中原武林的命運,也可能因而陷入一場浩劫。
  可是,事到如今,他已別無選擇。
  燕京三鳳武功不俗,如果這三個丫頭插手攪局,孫如玉固然死定了,就是他跟方老頭,都可能無法安全脫身。
  雙龍堡來的人手,絕不止這四名虎衛,時間拖延愈久,愈對他們不利,与其最后仍然要憑玄功善后,孫如玉這小子豈非死得太冤枉?
  唐漢一念已決,正擬出手先將這名智虎解決之際,忽听玉鳳錢宛男嬌滴滴的喝彩道:“好!好!公孫大俠的彈腿功夫,果然名不虛傳!‘二郎抱山赶太陽’。好!‘劍指北斗’。好,‘柳插玉關’。好!公孫大俠好好拿點功夫出來,讓這臭小子見識見識!”
  智虎公孫操見唐漢一直守多攻少,原就自以為占了上風,如今經玉鳳錢宛男這一搖揚,雙腿招式翻新,踢來更是虎虎風生,威不可當!
  他一邊奮力搶攻,一邊揚聲回答道:“那邊躺著的那個小子,就是公孫某人放倒的,現在這個小子也差不多快了。”
  玉鳳錢宛男道:“這小子出了名的難纏,要不要我們姐妹几個助公孫大俠一臂之力下’
  智虎公孫操道:“用不著,倒是躺著的那小子,他抽冷子毀了我們老九一雙腿,三位姑娘不妨派人過去補上一刀,也好給我們老九出口气!”
  玉鳳錢宛男欣然道:“好!我來動手。”
  這小丫頭動作可真利落,話沒說完,白嫩的玉手上已多了一把紅線飛刀!
  唐漢一惊,一時顧不得收拾這名虎衛,身軀閃得兩閃,飛快地退至孫如玉身邊。
  他有了准備,玉鳳錢宛男那口飛刀自然傷不了孫如玉。他一身玄功已盡聚雙臂,隨時均能發出石破天惊的一擊,只要這些丫頭真想助紂為虐,他也一樣下得了狠心毒手!
  咻!紅線飛刀突自玉鳳錢宛男手上電疾射出!
  唐漢目光閃動,神色微微一緊,但旋即回复自然,臉上同時流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
  背向著三鳳的智虎公孫操,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妙之感了。
  只可惜他受了玉鳳的夸贊,將精神全部放在雙腿招式的變化上,等他听到風生腦后,知道上了小妮子的惡當時,已經來不及化解了。
  唰的一聲輕響,紅線飛刀像熱鍋中鑽冷豆腐的泥鰍般,一骨溜齊柄沒入智虎后腦門!
  智虎公孫操倒下去后,昏厥過去的猛虎平濤,卻于這時忽告悠悠醒轉。
  銀鳳錢麗麗手一指道:“三妹,那邊還有一個,活口留不得!”
   
         ☆        ☆        ☆
   
  戰事結束,三鳳像一陣風似的來了又走了。
  唐漢望著三姐妹遠去的情影,心中有著一股說不出的感激,也有著一股說不出的煩惱;三鳳這份人情,是個很沉重的負擔,他實在想不出什么時候有了机會,以及應以什么方式去回報。
  尤其玉鳳錢宛男臨去之前,那情深款款的回眸一瞥,更使他耳熱心跳,說不出心頭是股什么滋味。
  大家都說他這個火种子對女孩子很有一套,他自己也不否認這一點。
  為什么今天碰上這個聰明而潑辣的小丫頭,他卻顯得如此又“菜”又“嫩”?
  他平時的那一套哪里去了?
   
         ☆        ☆        ☆
   
  店堂中寂然無聲,戰事顯然也已結束。
  唐漢走進去時,只見惡虎藍山河跟飛虎喬奇的尸体交疊在一起,屋中家具均已被砸得稀爛,到處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跡。
  唐漢暗暗納罕。方老頭呢?
  這位飛天豹子放下師侄孫如玉不管,是為了怕別人識破他的身份?還是本身也受了重傷亟待調息治療?
  不過,由于時間急迫,唐漢對這一點已無暇深究。
  他先將四虎衛的尸体拖進小店后院,然后從茅房柴堆中拉出那位已嚇得不成人樣子的店主老胡。
  他給了老胡一張即使再賣三十年兔肉也賺不起來的銀票,吩咐老胡關門体業一天,將店里收拾干淨,并將四虎衛火速加以掩埋。
  接著,他便抱起經他暫時以玄功護住心脈的孫如玉,抄店后小路,急奔鎮頭上的長安生藥店,找那位無名鎮上惟一懂得一點醫道的侯子敬。
   
         ☆        ☆        ☆
   
  無論什么地方,開生藥店,都是一种受人尊敬的行業。
  生藥店的老板,也往往是地方上受人尊敬的人物。
  但是,在無名鎮上,長安生藥店和它的啟東侯老頭,卻是鮮有的例外。長安生藥店既不是個受人稱道字號,侯老頭這個人也不是位受人愛戴的人物。
  原因只有一個,侯老頭的藥賣得太貴了!
  藥為什么賣得特別貴,侯老頭當然也有他的理由。
  譬如:交通不便啦,損耗太大啦,以及他選用的都是上等的道地貨啦,等等,等等。
  然而,無論他怎么解釋,鎮上人不諒解就是不諒解。
  大家都知道藥材利潤极厚,無故抬高价錢,便是沒良心!
  所以,大家背后便把這老家伙由“侯子敬”改喊“猴子精”。
  在無名鎮上,第一個不受歡迎的人物是杠子頭呂炮,第二個便是長安生藥店這位猴子精侯大掌柜的。
   
         ☆        ☆        ☆
   
  唐漢挽著孫如玉從后院翻進這家生藥店時,侯老頭正一個人在店堂里喝茶擺棋譜。
  他抬起頭,從纏著紅絨線的老花眼鏡頂端,將眼珠子逼去最高的地方,認清來人是誰之后,臉上現出不悅之色道:“你老弟是哪里來的?”
  唐漢微笑道:“后門。”
  侯老頭道:“老漢這座四合廂,后門開在什么地方?”
  唐漢笑道:“院牆上面。”
  侯老頭沉下面孔道:“你老弟的行徑太不檢點了,為什么不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從前面正門走進來?”
  唐漢點頭道:“好,下次一定照辦。”
  他將孫如玉放在一張竹榻上,接著道:“現在請速施回春妙手,救救我們這位小老弟,人治好了,我陪你下棋喝酒。”
  侯老頭臉上露出喜色,但旋即冷冷道:“喝酒?誰請客?你曉得目前酒多少錢一斤?”
  唐漢摸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笑道:“診金、藥費、酒錢,一次先付,不夠再添。”
  侯老頭扶正老花眼鏡,看清銀票上面的數目字是一百兩整,這才點點頭,露出笑容。
  他溜了孫如玉一眼問道:“這位小老弟得的是什么毛病?找鎮上的吳老先生瞧過沒有?藥方子有沒有帶來?”
  唐漢輕輕歎了口气道:“該問的你不問,不該問的你全問了。”
  侯老頭道:“這話什么意思?你不曉得老漢這儿開的是生藥店?”
  唐漢道:“當然曉得。”
  侯老頭道:“既然曉得,你不回我的話,你叫老漢如何抓藥?”
  唐漢道:“好,我現在回答你:我這位小老弟什么毛病也沒有,沒有找吳老先生看過,也沒有帶藥方子來。”
  他輕輕歎了一口气,緩緩接下去道:“他只是大貪玩,把一顆鐵蓮子不小心玩進了眉梁骨,如今就是想麻煩你替他把這顆鐵蓮子從眉梁骨里取出來。”
  侯老頭像是嚇了一大跳,慌忙掏出那張銀票,放去棋盤上,嚷著道:“別開玩笑了,你當老漢是什么人?去,去,去!老漢可沒有這份閒情逸致,陪你老弟窮開心。”
  唐漢凝立不動,侯老頭的話,他仿佛一句也沒有听見。
  他只是問:“你一向都是在什么地方動這种大手術?”
  侯老頭气得好像要昏過去似的,他推推鼻梁上那副破碎支离的老花眼鏡,重新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唐漢,似乎想憑以往接触病患的經驗,查看唐漢的腦袋瓜子是不是有問題?
  唐漢道:“侯大掌柜的,我能不能將您的大名倒過來念一遍?”
  侯老頭臉上突然失去血色。
  唐漢一字字地道:“侯子敬,倒過來念,是敬子候對嗎?‘敬子侯’跟‘金至厚’,音調听起來,是不是差不多?”
  侯老頭臉色更難看了。
  唐漢緩緩接下去道:“‘生死大夫’金至厚為了什么原因改名換姓住到無名鎮來,我火种子唐漢對這件事一點興趣沒有。只要動完這次手術,不讓我們這位小老弟留下破相,你這位生死大夫便可以在無名鎮繼續住下去,一直住到你被別人識破你的真正身份,或是你不愿意住下去為止!”
  侯老頭霎霎眼皮,隔了片刻,才問道:“你識破老夫身分已經多久了?”
  唐漢道:“整整一年。”
  侯老頭一怔道:“當你去年第一次到無名鎮來,你就知道了這個秘密?”
  唐漢道:“不錯。”
  侯老頭道:“老夫哪一方面不小心被你瞧出了破綻?”
  唐漢微笑道:“你的藥材賣得太貴了。”
  侯老頭詫异道:“這跟老夫隱瞞身分又有什么關系?”
  唐漢微笑道:“生意講究的是將本求利,你把藥价故意提高,平常難得有生意上門,而你卻一點也不在乎,生活得依然相當优裕。這种情形該怎么解釋?”
  他又笑了一下,道:“惟一的解釋,便是你根本并不指望這爿藥店維持生計!你把藥价故意抬高的原因,便是希望上門的客人愈少愈好。”
  侯老頭仍然不服道:“江湖多風險,歲月不饒人。江湖上,上了年紀的成名人物,往往會為了保全晚節,而忽然失去音訊。此類事例,不胜枚舉。就算你的解釋完全合理,你又怎能僅憑這一點,斷定老夫就是當年的那位生死大夫金至厚?”
  唐漢笑道:“關于這一點,我一開始就已經回答得很明白了。”
  侯老頭道:“什么時候?”
  唐漢笑道:“當我請教你可不可以將你的大名倒念一遍的時候!”
  侯老頭長長歎了口气,道:“鎮上人都喊老夫‘猴子精’,這三個字送給你小子,我看倒是恰當之至。”
  唐漢笑道:“牢騷發完了沒有?”
  侯老頭忽然霎著眼皮道:“你小子說話一向算數不算數?”
  唐漢笑道:“金字招牌,信譽保證!”
  侯老頭道:“手術完了,你小子真肯陪老夫喝酒下棋?”
  唐漢笑道:“一邊喝酒,一邊下棋。一直喝到你四腳朝天,或是輸得你想拿起棋盤砸人為止!”
   
         ☆        ☆        ☆
   
  觀棋不語真君子。
  舉手無回大丈夫。
  生死大夫金至厚棋力不弱,這顯然是他空閒太多,天天拿著一本棋譜,不斷排擺研究的結果。
  火种子唐漢的棋力雖并不見得如何高明,但湊巧的是,兩者相較之下,唐漢正好比生死大夫強了那么一點點!
  棋高一著,束手縛腳。
  生死大夫金至厚坐下去的時候,神態從容,架勢十足,頗具有一股大丈夫的气派。
  結果:第一局他沒有贏。第二局唐漢沒有輸。第三局他想算和棋,唐漢不答應。
  三局棋下完,生死大夫的大丈夫气派不見了。
  如今,他的雙手又一度掐住唐漢的右手,不讓唐漢拿開已被吃掉的死子。
  “怎么回事?我再看看。”他每次想悔棋的理由都差不多:“我還沒有看清楚,你忙什么?你小子風度好一點好不好?”
  “我的風度已經夠好了。”唐漢堅持不讓:“這盤棋你已悔了八手,如果一直悔到你贏為止,這种棋還有什么下頭?”
  “放手,放手!”生死大夫像在哀求似的道:“老夫只不過想研究一下,決不悔棋就是了。下錯了棋不研究研究如何會進步?”
  唐漢道:“真的不悔?”
  生死大夫騰出一只手來,推推已滑到鼻尖上的眼鏡,一板正經地保證道:“當然不悔!老夫什么時候悔過棋?”
  一旁看棋的三名粗衣漢子,都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一盤棋悔了八手,還不算悔棋,要怎樣才算悔棋?
  唐漢和生死大夫兩人棋下得出神,似乎都沒有留意到,他們這一局棋,已先后吸引了三名觀戰者。
  唐漢放開了手。
  他剛才說的,雖然只是一句笑話,但照目前的情形看起來,他若是再不讓步,這位生死大夫可真要拿棋盤砸人了。
  生死大夫听到笑聲,才發覺店堂中已多了三個閒人,當下忍不住面孔一沉,轉向那三名漢子,冷冷道:“這里開的是生藥店,你們可是來抓藥的?”
  兩名苦力模樣的漢子吃了排頭,赧赧然轉身走了。
  另一名粗壯結實的青衣漢子,竟然真的從怀里掏出一張藥方子,雙手遞了過來道:“小人是山腳下的蔡二虎,正是來找侯大爺抓藥的。”
  這回輪到唐漢發笑了,“快去抓藥吧!侯大爺。你手气雖然不佳,財气還算不錯,且看發了利市,棋運是否會轉好一點。”
  生死大夫話說滿了,這筆生意想不做也不行;于是只好憋著一肚子气,接下藥方子,走向藥柜。
  藥包好了,生死大夫正想折起那張藥方子,忽然咦了一聲道:“你長得這么粗粗壯壯結結實實的,還要吃這种大補藥?”
  蔡二虎道:“小人從不吃藥。”
  生死大夫道:“你這帖藥是替別人抓的?”
  蔡二虎道:“小人的七旬老母。”
  生死大夫深受感動,又朝那張藥方子望了一眼,點點頭道:“唔,好,好。這帖藥全是貴重藥材,本來要收兩半銀子,為了成全你的一份孝心,你就付三錢銀子好了。”
  蔡二虎一呆,大感意外。
  兩半銀子一帖藥,結果只收三錢銀子,這是一种什么折扣?
  蔡二虎千恩万謝的提著藥包走了,生死大夫回到棋桌旁邊,得意地道:“怎么樣,這一手玩得漂亮吧?”
  唐漢點頭:“很漂亮!”
  他斜著頭,以眼角望向生死大夫:“你看蔡二虎這樣的人,像個孝子?”
  生死大夫兩眼一瞪,很不開心地道:“要什么樣子的人才像孝子?孝子臉上刻了字?”
  你見過臉上刻了字的孝子沒有?如果孝子臉上不必刻字,當你遇見一個人時,你又憑什么斷定這個人是不是個孝子?
  碰上這种杠子頭呂炮常憑以“一招取胜”的“老論根据”,唐漢只有認輸。
  他輕咳了一聲,改口道:“我能不能另外請教你這位生死大夫一件事?”
  生死大夫冷冷糾正道:“侯大爺!”
  唐漢道:“是!侯大爺——請教侯大爺,孝子蔡二虎這一帖補藥,如按照一般市价,到底該值多少銀子?”
  “七錢六分五。”
  “不是兩半?”
  “那是我這爿長安藥店的价錢。”
  “如果換了平常時候,或是換了別的人,你就會收取這個价錢?”
  “一毫一厘不能少!”
  “如果蔡二虎不是個孝子,或是你不想扭轉別人對你的印象,你今天也會向蔡二虎索取這個价錢?”
  “不錯!”
  “你認為一個像蔡二虎這樣的人付得起?”
  “付不起也得付!”
  “這話什么意思?”
  “否則他就不該走進我這爿長安藥店。”
  “這樣不嫌太黑心?”
  “大夫看病,藥店賣藥,作風一向如此,絕沒有討价還价的余地!”
  “這里的山腳下,你去過沒有?”
  “時常路過。”
  “那一帶的人,都靠什么營生?”
  “打獵。”
  “附近這一片缺乏水源的荒山,能靠打獵維持生活?”
  “山中雉雞、野兔多的是。”
  “价錢好不好?”
  “一只三斤重的雉雞大約可賣七八分銀子,兔子則稍為差一點。”
  “如此計算起來,普通一名獵戶,除去日常開支,要多久才能湊足兩半銀子?”
  “這——咳。”生死大夫的臉色和語气,都顯得不太自然:“大概……至少……咳咳,要三個月左右吧?”
  唐漢微微一笑道:“辛苦兩三個月,省吃儉用,然后以全部積蓄,為七旬高齡老母買一帖可有可無的補藥,這种孝子你侯大爺這一生見過几位?”
  生死大夫的臉色由不自然突然變得很難看,隔了好半晌,才艱澀地道:“你意思是說:方才這個蔡二虎,他不是山腳下的獵戶?”
  唐漢微笑道:“他臉上又沒有刻字,我怎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他等對方消化了他這兩句話,才又緩緩接著道:“就算這位蔡二虎是個豬戶,我猜想他也絕不是靠獵雉雞和野兔維生。”
  生死大夫道:“否則他獵什么?”
  唐漢道:“猴子!”
  生死大夫一怔道:“猴子可以賣錢?”
  唐漢微笑道:“要不然就是‘猴子精’!”
  生死大夫臉色剛剛變得一變,門外突然有人大笑接口道:“佩服,佩服,火种子唐漢,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果然名不虛傳!”
   
         ☆        ☆        ☆
   
  大笑聲中,一人大步跨入店堂,正是甫离去不久的蔡二虎!
  也不知道是嚇坏了還是气昏了,生死大夫臉色灰白,呆呆地坐在那里,竟然不曉得如何來應付這個突如其來的場面才好。
  唐漢神色從容,似乎一點也不感覺意外,這時端起酒碗,喝了口酒,笑道:“蔡孝子去而复返,是不是想照顧我們金大夫第二筆交易?”
  蔡二虎居然又打了哈哈,道:“正是,正是!”
  他手上那包補藥,不知什么時候已換成一個大紅封套。這時,口中說著正是,一面微微弓腰,將那個大紅封套放到桌面上。
  生死大夫金至厚仍然一動不動,甚至連朝那個紅封套望也沒望一眼。
  唐漢竟然越俎代庖,拿起紅封套,從里面抽出一張銀票,邊瞧邊點頭道:“唔,唔,紋銀三万兩整,省城大通錢庄的票子,這份賀禮好隆重!”
  他忽然抬頭,望向蔡二虎道:“貴幫主的病情大概不輕吧?”
  蔡二虎這下笑不出來了。他呆了一下,才道:“唐少俠已看出了在下的來路?”
  唐漢面孔一沉,突然將銀票擲回桌面,冷冷道:“拿回去,就說金大夫沒空!”
  蔡二虎不禁又是一呆,道:“唐少俠這算什么意思?”
  唐漢冷冷道:“三万兩銀子壓不死人,要請生死大夫金至厚看病,至少也得派出兩名堂主以上的人物,以四人大轎恭迎恭送,才合禮節。”
  蔡二虎見生死大夫毫無表示,知道這位火种子的吩咐違拗不得,只好連聲應是,拿起銀票,轉身而去。
  生死大夫金至厚等蔡二虎走遠了,才轉身望著唐漢道:“這個姓蔡的,你以前見過?”
  唐漢道:“沒有。”
  金至厚詫异道:“否則你怎么知道他人的是什么幫?甚至知道他們幫主患了重病?”
  唐漢笑道:“猜的。”
  金至厚又有點冒火道:“你每猜一件事情,都猜得這么准?”
  唐漢道:“不一定。”
  金至厚道:“得看當時的情形?”
  唐漢道:“對!”
  金至厚道:“這一次你一口猜中對方的身份和來意,靈机是怎么啟發的?”
  唐漢道:“因為這儿是無名鎮。”
  金至厚道:“你說得太玄了,我听不懂。”
  唐漢道:“你听不懂,是應該的,如果你每一方面,都像你在醫術上的成就一樣是個天才,別人就沒得混了。”
  金至厚道:“可否言歸正傳?”
  唐漢又笑了一下道:“万事知難行易。這其中的道理,若是說穿了,根本一文不值。”
  金至厚道:“少打一點鑼鼓點子好不好?”
  唐漢笑道:‘“第一,我們可以想象,能以三万兩銀子請一位大夫看病的病人,一定不是一名普通病人。”
  “最少也是一幫之主?”
  “這只是最后的結論。”
  “在這以前,你就已經對某些人和事起了怀疑?”
  “不錯!如果你仔細留意一下,你就會發現這個月無奇不有樓有件寶物的售出价格,實在低得很不合理。”
  “百寶刀囊?”
  “對!但這只是疑問之一。另外兩個更大的疑問是:一、飛刀幫主童子飛當初何以會失去這件寢食不离的隨身之寶?二、該幫四大堂主既已收回這件寶物,何故仍然滯留無名鎮,終日酒色征逐,毫無离去之意?”
  金至厚突然一拍膝蓋:“我懂你的意思了!”
  唐漢微微一笑道:“這几個疑問,本來很不容易求得解答,直到這個蔡二虎出現,才予人以一种撥云見日之感。如今我們不難明白:百寶刀囊是童子飛跟人交手受了重傷失去的。該幫不愿以高价收回這件寶物,顯然是因為童子飛傷勢嚴重,也許已沒有再度使用這件寶物的机會。四位堂主滯留無名鎮,則無疑是想藉無奇不有樓的廣大神通,代找一位像你生死大夫這樣的醫界奇人,且看能否挽回童子飛一命。”
  “這個月的初五,何以未見他們付諸行動?”
  “一幫之主失手受傷,攸關一幫之威信和榮譽,要作這种決定,也不是件容易事。”
  金至厚思索了片刻,忽然道:“飛刀幫主童子飛据說平時為人還可以,老夫身份既已泄露,想回避也回避不了,你方才為什么要替老夫一口回絕了那個蔡二虎?”
  唐漢道:“這是為了你好。”
  金至厚道:“希望老夫能坐上一頂四人大轎,威風威風?”
  唐漢笑道:“這只不過是一种藉口而已!先打發了這個姓蔡的,我才有机會問問你的意見。”
  他又笑了一下,接著道:“你這位生死大夫埋名隱姓住到無名鎮來,必定有你不得已的苦衷。你替童子飛治病,是否會因而為你本身帶來不利的影響?這一點,我必須先弄清楚。你救活了孫如玉,我欠你一份大人情;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我都有保護你的責任。”
  金至厚從破鏡片后深深凝注著這位火种子,目光中充滿了一种异樣神色,仿佛要將這位浪子之王重新辨認一個仔細似的。
  有种人口中是永遠不會說出一個謝宇的——一金至厚無疑便是這种人。
  他隔了一會儿,才輕輕歎了口气道:“其實那也沒有什么,人怕出名豬怕壯,老夫住到無名鎮來,只不過人到了某种年紀,總想避開世俗紛扰,多享几年清福而已!”
  這位生死大夫埋名隱姓住到無名鎮來,原因真的如此簡單?
  唐漢沒有表示怀疑,也沒有追問下去。
  這是他這個火种子的一貫作風。他從不勉強別人做對方不愿做的事,或是說對方不愿說的話;正如任何人也不能勉強他這個火种子一樣。
  “飛刀幫四位堂主,馬上就會照我的吩咐,派人以四人大轎來迎接你,你如果愿意你就去,不過你一定得記住一件事。”
  “什么事?”
  “問清童子飛當初是傷在什么人手里。”
  “為什么要追問這一點?”
  “也是為了你好。”唐漢微笑道:“因為那個要置童子飛于死地的人,也許會嫌你這位生死大夫多管閒事,我們知道了這個人是誰,事先才好有個防范。救活別人性命,卻送掉了自己的性命,就不太划得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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