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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雪天奔少林


  當天,他們投歇的一家客棧叫做通達老棧。這家通達老棧雖是城中三家客棧中最大的一家,地方卻小得可怜。后面有院子,兩邊廂房,只能住人,而無法將鏢車拖進去。最后,車子只能推到前面堂屋中。當夜,湯罐子向店家要來一只火盆,酒醉飯飽后,便在車旁靠著火盆睡下。第二天眾人起身一看,一車鏢銀俱已不翼而飛,而湯罐子跟店中兩名伙計則給平平正正擺在地上,只比死人多口气。
  匪徒手段狠,心腸尚不算太辣。湯罐子和兩名伙計僅被點了几處穴道,并未送命。
  潘、尤、曾三鏢師,面面相覷,許久無言。
  這种嚴冬雪夜,一旦上炕進了被窩,警覺方面,任誰都得大打折扣,埋怨哪一個也沒有用。
  朱元峰暗感慚愧,同時也只有他一個人明白匪徒下手的時間:那是在四更后,亦即天亮之前不久。
  他是三更起身,去棧后練暗器,四更返房,由于天冷人累,不多久便即沉沉睡去。他慚愧的是:昨夜他如果不練鐵蓮子,早早就寢,或許會警醒些;再不然,他索性多練半個更次,或者練畢后先于四下轉一圈,也許有先期發現征兆之可能。
  吃護鏢這行飯的人,再可怜不過便是遇上這种劫暗鏢的匪徒了!找人無從找,賠又賠不起。
  朱元峰一個人溜出店外,在雪地上察看了一番,結果斷定來的匪徒當在三名以上,另外還可能備有一輛小騾車,足跡延伸至南門附近,方有車輪痕跡,可見匪徒是搬了一段路,才放到車上,車出城門,因往來車輛不止一部,再追索下去便分辨不清了。不過,朱元峰憑直覺已得到一個初步的結論:匪徒必為本地土著,最多不出方圓五十里之內,不然訊息沒有這么快;過路的黑道人物也絕無帶著一輛空車之理。
  因此朱元峰返回客店后,遂將曾姓鏢師拉去一邊,低聲問道:“附近這一帶,有著哪些人物,曾師父清楚不清楚?”
  曾姓鏢師只是歎气搖頭,心灰意懶之余,顯然連話也不愿多說一句。不是么?告訴你這樣一名大孩子又有什么用?
  朱元峰見曾姓鏢師喪气如此,只好再去找那個溜道的趟子手。
  那名趟子手思索了一陣道:“在伊陽過來一點,叫齊家堡的地方,原來住著齊家四兄弟,不過,這四兄弟早已分家,而且伸手的可能性也不大。”
  朱元峰問道:“為什么?”
  趟子手說道:“我們局主算起來該是這四兄弟的叔伯輩,彼此間也經常有往來,縱然四兄弟仍未洗手,亦不致動到我們南陽鏢局頭上……”
  朱元峰接著道:“除了這四兄弟,就沒有其他可疑人物了么?”
  趟子手苦笑著聳肩道:“再有那就是少林寺的和尚了!”
  提起少林寺,朱元峰心頭不禁微微一動。
  他想了一下,向那趟子手低聲道:“小弟有個建議,不知申兄認為是否可行?”
  那趟子手微微一怔道:“老弟……”
  朱元峰低聲接著道:“請申兄轉達潘、尤、曾三位師父,請他們就在這里住下來,暫時不必向外聲張,申兄可馬上跑一趟齊家堡,向齊家兄弟打听打听,必要時邀來做個幫手也好,至于小弟,在登封城中有位表叔,听說交游极廣,小弟雖然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一次,但憑著親戚關系,仍不難找他出來幫幫忙。”
  頓了頓,接著說道:“所以,潘、尤、曾三位師父最好能在這儿等上十天,在這十天之內,小弟相信,咳,也許一一一申兄以為怎樣?”
  姓申的趟子手皺眉道:“老弟熱忱固屬可感,可是,這种事,若僅憑一個普通人的交游,恐怕作用也很有限吧?”
  朱元峰連忙說道:“小弟所謂交游,當然包括兩道人物在內,否則,小弟不瘋不傻,又急巴巴地赶去做什么?”
  申姓趟子手拗不過,只好點頭答允。朱元峰又關照申姓趟子手,等他上路后,再去告訴三鏢師。然后他向店家要了十來個饅頭做路糧,立即出店向嵩山方面奔去!
  現在离大除夕只剩下七八天了,風雪不大,仍下個不停,朱元峰憑著一身上乘輕功,天未黑即已赶到少林寺外。
  兩名知客僧請問他:“施主光臨何事?”
  朱元峰反問道:“心緣大師在不在?”
  兩名知客僧見朱元峰年紀輕輕的,不先自報師承門派,竟開口便問掌門方丈,不由得均是一怔。
  左首那名知客僧合十道:“敝掌門應邀赴莆田講經三月,刻下尚未返寺,小施主如能明示姓名,門戶,以及蒞趾之目的,掌門人在与不在,可說都是一樣,只要敝寺能力所及,貧僧等照樣可為小施主效勞!”
  朱元峰听說心緣大師不在寺中,頓時大感失望。
  因為,心緣大師為武會發起人之一,少林一派又是方今諸大名派之首,如今嵩山腳下竟然發生劫掠事件,少林一派,尤其大師本人,自然無法置身事外——這是朱元峰今天赶來少林的主要原因,他相信只要找著心緣大師,追回失去的鏢貨,應該不是一件為難事。
  可是,不巧的是,心緣大師偏偏去了莆田。
  現在怎辦呢?
  這兩名知客僧說得不錯,掌門人在不在,都是一樣,只要他朱元峰表明身份,道出來意,該寺可以幫忙的,照樣可以效勞!事實上也是如此,少林寺僧逾千,各代弟子中頗不乏奇才异能之士,身為掌門人的,有時并不一定就是全寺武功最高的一個。可是,問題在于:他找心緣大師,除了憑著金星武士之身份,多少尚雜有前此北部武會上一段相處的交情。找著大師本人,一切好辦,茲今大師不在,他是否能以一塊金星武士牌支使寺中其他弟子呢?
  或許可能,但卻沒有絕對把握。
  所求如愿了,固無話說,否則會不會有損金星武士榮銜之威信?這一點,朱元峰不能不加以慎重考慮。
  右首那名知客僧見朱元峰猶豫不決,不由得疑心暗生,這時一咳接著道:“本寺對來訪之十方檀越一向都很尊重,所以,貧僧等也希望小施主能夠尊重本寺寺規,先行賜告小施主之姓名及師承!”
  朱元峰心有所思,一時竟未能將這名知客僧的話听清楚,抬頭脫口道:“那么貴寺目下誰人暫攝掌門之職?”
  兩名知客僧,臉色同時一變。
  上首那名知客僧沉聲緩緩道:“本寺知客,例由監院弟子輪值,貧僧師兄弟,賤號智通,智達,為本寺心,靜,智,清、明五代弟子中之第三代弟子,照理應該夠資格接待你這位小施主了!”
  朱元峰情知兩僧發生誤會,輕輕一啊,連忙說道:“兩位師父請別誤會,在下不是這意思——”
  “鏘!”
  朱元峰正待接著報出自己的姓名和師承時,寺中忽然響起了鐘聲。
  “鏘!鏘!鏘……”
  悠悠鐘聲,一下接一下,悅耳而有規律,說明了寺中晚課業已開始。
  鐘聲響到第九下,殿中人影一閃,另外出現了兩名灰衣僧人。智通智達兩僧轉身与來的兩名僧人相互立掌打了個問訊,旋即一聲不響,雙雙向后殿走去。原來前殿換班的時間也到了。
  朱元峰大感焦躁,這邊剛剛談得差不多,沒想到又換來兩名陌生的知客僧。
  新來的兩名知客僧因智通智達兩和尚离去時未有一語交代,這時站定下來,均以疑訝的眼光向朱元峰打量著。
  朱元峰雙眉緊蹩,心中暗暗有气。
  佛門弟子,首戒貪嗔,不論他朱元峰剛才在應答間是否有錯,离去的智通智達兩僧也不該使出這种報复手段。
  朱元峰气往上涌,不禁向后來的兩名知客僧沉臉道:“貴寺除了掌門人,以誰職位最高?”
  兩名知客僧一怔,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后,由那名身材較胖的灰衣僧人回答道:“本寺計分三十六院堂,掌門人之下,以達摩院居首,因而達摩院首座長老也就是本寺除掌門人以外職位最高的一位!小施主莫非有何見教不成?”
  朱元峰注目接著道:“這位達摩院首座長老佛號如何稱呼?”
  “上‘心’,下‘止’!”
  朱元峰點頭說了一聲好!隨自身邊取出一只小革囊,遞到回話的那名灰衣僧人手中道:“煩即轉呈心止長老,就說此物主人有事請求一見,在傳送途中,盼勿啟視,先此致歉并致謝!”
  后來的這兩名知客僧,無疑也是寺中“智’字輩弟子,五字居中,在寺中輩分算是不低的了。兩僧見多識廣,這時雖不悉囊內所藏何物,然自朱元峰刻下之舉止气派上,已深深察覺到,跟前之“人”和“物”,必非等閒,當下,那僧人接下革囊后,毫不猶豫,立即返身人內而去。
  朱元峰這時表面雖然鎮定,心底下卻至為不安,他想:對方万一不識此物來路,等會儿如何下台?
  就在朱元峰心煩意躁,滴漏如年之際,又是一陣惱人的鐘聲自中殿傳送過來!
  “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
  每三響后略作間歇,節奏雖然并不急促,但無形中似乎透著一种緊迫意味,令人听了,不自禁會生出惶肅感。朱元峰皺眉暗忖道:剛剛敲過一陣,現在怎又敲起來了?少林寺的鐘聲可真敲得動呀!朱元峰思忖至此,緩緩抬頭向留下的那名知客僧望去,他想從對方神色上猜測這陣鐘聲的意義。
  朱元峰抬頭望去,不意對方早在瞪著他;只見那名灰衣僧人這時圓睜著兩眼,臉色微呈蒼白,額隱汗意,神情惊恐,就好像這陣鐘聲帶來了什么可怖的惊訊一般。
  朱元峰大吃一惊,心想:是寺中突然發生了什么事故不成?
  想著,不自禁走上一步,低促地問道:“貴寺是不是——”
  一語未竟,古柏參大的庭院中,忽自大雄寶殿方面遙遙出現了兩列僧人。兩列為首者身披大紅袈裟,后面跟著的,袈裟一律為玄黃色,另外,在兩名披紅袈裟的僧人前面,則是一名年逾古稀,身軀高瘦,身披一襲深紫描金袈裟的長眉老僧。紫衣老僧雙掌平托著一件物事,赫然正是他剛才交由那知客僧送進去的那只革囊中所藏之物,一尊金佛。
  朱元峰又是惊喜,又是惶恐。在僧袍中,向以紫色為尊,大紅次之,玄黃色又次之,再次為皂。青兩色,灰色則為常色,位尊位卑者起居時均可穿著。現在這名高瘦老僧,既能紫衣加身,不消問得,必為達摩院首座長老,亦即目下代行全寺掌門職權的心止大師而無疑了!
  以他朱元峰今天的年齡,他怎當得起這份隆重大禮?
  所以,朱元峰不待心止大師走近,連忙快步迎上去,深深一揖道:“晚輩冒昧……”
  心止大師止步約住身后眾僧,先將金佛及革囊雙手交還,然后退出一步率眾僧舉袖膜拜于地道:“貧僧心止,謹此參見十絕掌門人。”
  朱元峰忙不迭閃身相扶道:“大師快快請起!”
  心止僧拜畢起身,合十當胸,微微一笑道:“金佛上一代主人,曾于三十年前,來本寺講過一次金剛經,并于本寺收下一名記名弟子,那名記名弟子,便是貧僧,所以,貧僧与少俠,算來尚屬先后同門呢。”
  朱元峰一啊,不胜欣悅,當下便待以同門之禮,重新相見,心止大師伸手一攔,含笑道:“掌門人不拜,古禮皆然,何況貧僧只是一名記名弟子?還有,少俠大概姓朱吧?”
  朱元峰微笑躬身道:“大師好眼力!”
  心止大師欣然道:“本寺掌門人心緣師兄自北邙歸來后,曾對少俠舉述甚詳,是以貧僧适才一眼便看出少俠可能即為心緣師兄口中所說之金星武士,貧道老眼不花,總算猜著了,朱少俠忽然蒞臨,是否有事見教?”
  朱元峰乃將南陽鏢局,這次于伊川通達客棧,失落大批鏢貨的經過,簡略他說了一遍。
  心止大師听完,沉吟了一下,遂即轉頭向右首那名身披大紅袈裟的僧人說道:“靜修,你去膳堂叫清正來。”
  朱元峰微微一愣。心想:少林目前的排行是心、靜、智、清,明五個字,所謂“清正”顯然只是一名四代弟子,這位与自己師門說起來還有一份淵源的少林代理掌門人,怎么這樣不重視這件鏢貨失竊案?
  心止大師似己看出朱元峰心思,微笑道:“現在去叫來的這名清正僧,系本寺一名挂單行者,自三年前落腳本寺后,因受掌門師兄看重,故一直留在寺中,循其自請分配膳堂執役,這位清正僧修的是大乘宗,戒持雖然欠嚴謹,一身武學卻极高深,他因為負責本寺之采辦,經常下山,對附近一帶人物風土亦較他僧熟悉,所以,貧僧想先找他來問一問,看能否先由他口中獲得一點眉目。”
  朱元峰恍然大悟,輕噢道:“原來如此……”
  正談說間,那名靜修僧業已去而复返。心止大師因見靜修一個人去,還是一個人回,不禁深感詫异道:“清正不在么?”
  靜修俯身道:“清正不愿來。”
  心止大師更詫异了,注目道:“何故不愿來?”
  靜修僧遲疑了一下,方始垂首答道:“清正顯然又犯了老毛病……他說……上一次下山,監購人是達摩院的智果,和他很合作,兩人二一添作五,一人在菜金中揩了三錢五分銀子;而這一次,監購人改派了戒律院的智因,他連藏起几個饅頭的机會都沒有,所以回來后一直不痛快……最后他要靜修据實上复代掌門人,說是派他公差,隨時都可以,只要下次下山采辦仍派達摩院的智果作監購……。”
  朱元峰听得目瞪口呆。那位清正僧,這算是告發?抑或真的神智方面有毛病?
  不是么,告發的目的在檢舉別人,哪有連自己的瘡疤也一同揭開之理?
  只見心止大師臉色一寒,轉向左首那名高僧道:“靜持,你去傳智果,并去戒律院請值月長老來!”
  心止大師吩咐畢,又向靜修憎道:“再傳清正!”
  不一會儿,傳請諸僧先后來至大院中。
  戒律院值月長老來了兩名,一律大紅袈裟,似為靜字輩。
  那名被舉發的智果,身披一襲玄黃袈裟,年約三旬出頭,四旬不到,五官相當方正,看來并不似一名腐敗僧人。
  那位清正僧是一副什么模樣呢?
  癩棗臉,酒糟鼻,頭發既長且亂,僧袍又破又髒,總而言之,如非身上披著一襲僧袍,以及頭上戴著一支束發板,根本就不像一名佛家弟子。
  朱元峰暗暗納罕。心想:心緣大師乃一代有道圣僧,如說對這樣一人极為器重,豈非令人百思莫解?
  同時,朱元峰也對那名智果憎感到同情和惋惜,他知道,少林門規极嚴,如果犯了戒條,即使不被逐出寺門,一頓禪杖和禁閉則是絕對跑不了的。
  清正僧的自供可靠嗎?
  有沒有人證或物證呢?
  朱元峰不由得也跟著緊張起來。
  心止大師注目智果僧問道:“智果,上次下山,据說你從菜金拿了三錢五分銀子,有這回事嗎?”
  智果僧垂首低答道:“是的。”
  朱元峰暗暗跺足道:完啦!自己都招認了,還有什么話說!
  心止大師注目接著道:“拿了作何用途?”
  智果僧垂目低答道:“買了兩斤六兩雨前,以及一串烏骨念珠。”
  心止大師注目追問道:“念珠尚在否?”
  智果僧抖手自衣袖中取出一串黑色念珠,走上一步,垂首遞出。
  心止大師伸手接下那串念珠,轉向戒律院兩僧沉聲道:“智果妄生貪念,該當何罪?”
  戒律院兩僧,一名靜泉,一名靜濤;這時由靜泉僧合什恭答道:“依寺規第九條規定:初犯貪戒者,應飭面壁思過,期限視情節輕重,最低不得少過六個月,最高不得超出三年,由掌門人斟酌決定!”
  心止大師寒著面孔,冷冷吩咐道:“就照最高期限三年定罰,著即發付五台分院執行;人由監院押送,馬上通知監院備碟起程!”
  戒院兩僧雙雙合十躬身道:“謹領法諭!”
  兩僧語畢,立即將智果僧帶了下去。
  心止大師待戒律院兩僧領著智果僧遠去,緩緩轉過身來,換上一副和悅顏色,向那名一臉凶相的四代弟子清正婉聲道:“清正,這位是十絕傳人,朱元峰朱少俠;朱少俠這次隨南陽鏢局几名鏢師押鏢北上,不意昨晚于伊川投宿通達老棧,突將全部貨遺失;現在辛苦你一趟,馬上就陪這位朱少俠下山想想辦法可好?”
  清正僧瞥了朱元峰一眼,嘿嘿冷笑道:“十絕傳人?嘿,連區區一點鏢貨也保不住!”
  朱元峰雙頰一熱,心中同時冒起一股無名怒火。他很詫异:一名挂單被收留的和尚,怎會放肆到這种程度?
  朱元峰這時設非礙著心止大師顏面,不挾怒一走了之才怪。
  可是,更怪的事還在后面。
  身為少林代理掌門人的心止大師,對清正和尚這种無禮言詞,竟如沒有听得一般,含笑接著道:“清正,事不宜遲,這就動身如何?”
  清正僧未予答理,徑自轉向朱元峰,頭一甩道:“听到沒有?走啊!”
  朱元峰又是一陣意外。這和尚不但對外人倨傲無禮,對自己的尊長,原來也是這般不講規矩。
  朱元峰暗忖:這和尚如此輕慢狂傲,是不是仗著掌門人心緣大師對他的特別器重呢?
  朱元峰心念電轉之下,已然想出挫折這和尚之法,于是暫時也不去加以計較,他先向心止大師道過別,然后轉身抬手微笑道:“大師父前面請!”
  清正和尚毫不客气,邁開大步,真的搶在前面向寺外走去。
  到了寺外,清正和尚去勢一頓,忽然轉過身來道:“不行。”
  朱元峰愕然道:“什么事不行?”
  清正和尚揮揮手道:“你先下山去吧,洒家适在膳堂,尚有一事忘卻交代。”
  朱元峰道:“我在這里等一等就是了。”
  清正和尚眼皮一翻道:“誤了腳程怎辦?”
  朱元峰暗哼道:好家伙,居然這么自負?嘿嘿,你這和尚這下可看走了眼了!
  心中想著,連忙說道:“大師父之言甚是,那么,在下就先下山去,邊走邊等,請您快點赶來,免得天黑迷路,兩下里錯過清正和尚不耐地揮手道:“少囉嗦了,快走吧!”
  朱元峰不再答話,轉身便向山下走去。
  他現在的計划是等對方進入寺中后,自己立即展開師門無上輕功,徑奔山下那座民村,故意留下行跡,表示自己确已下山,然后,另抄小路再返寺中,向心止大師報告——丟失了人。
  他相信,不論這名清正和尚身手有多了得,在輕功方面,一定無法強過自己。他原先就想以輕功來窘窘對方。如今對方這樣一賣老,可謂正中下怀!
  朱元峰于暮色中摸黑飛馳,不消頓飯光景,已然來至山下,他向山下民家討了一碗水。取出兩只饅頭匆匆吃了,然后故意大聲自語道:“奇怪,怎么等了這么久,還不見人下來呢?”
  說完,還了水碗,又向民家道過謝,真气一提,撇開正路,又复急急向山上飛身縱登。
  想到己有村民為證,證明他己下山,并且等過了,心中不禁愈想愈得意:這一下倒要看這清正和尚到時候一張臉往哪里放!
  他正自想得得意之際,身后忽然傳來一聲輕歎道:“我說小哥儿,只要你小哥儿高興,山上山下,就像這樣一直跑到天亮,洒家都不反對。不過,問題是,你小哥儿已經吞下兩個饅頭一碗水。洒家卻仍空著一張肚皮。這未免有點不公平……”
  朱元峰大惊止步。但他吃惊的不只是對方一直跟在身后,而是對方此刻發話的這份從容与平靜!
  就算雙方同時起步,并丟開自己始終未能發覺有人跟在后面這一點不談,僅就真力沉厚耐久作比,自己也算輸到家了。
  朱元峰身軀一轉,迎面站著的,不是那名清正和尚是誰?
  清正和尚嘻嘻一笑,又道:“為了公平起見,小哥儿可否也賞洒家兩個饅頭,等洒家填飽了肚皮,再陪小哥儿鍛煉腿勁?”
  經此一來,朱元峰對這位清正和尚之觀感頓然改變。他現在漸漸明白:少林寺對這名挂單和尚清字輩的四代弟子特別优容,也許并非毫無說處。
  朱元峰知道對方向他要饅頭,只是開玩笑而已,當下赦然上前深打一躬笑道:“班門非弄斧之地,在下認輸了!”
  清正和尚咧開大嘴笑了,似因朱元峰之勇于認錯而顯得開心之至。
  朱元峰趁机問道:“大師父剛才舉發那位智果師父時,說得很明白,你們兩人同樣都吃了三錢五分銀子,為何最后卻只處罰智果師父一人?”
  清正和尚嬉笑道:“洒家怎知道?”
  朱元峰眨著眼皮,默加揣測。最后他也只知道這里面一定有原因,但一時卻想不出原因究竟何在。
  于是,他搖搖頭又問道:“貴寺触犯貪戒,初犯者明定為面壁半年至三年,這次,智果師父所犯情節并不算重,心止大師為什么要處以三年之最高期限呢!”
  清正和尚笑道:“這一點,洒家可以回答:那就是智果不但是達摩院弟子,而且也正是我們這位代理掌門人的嫡系再傳!”
  朱元峰輕輕一啊,暗道:原來是這樣的!
  朱元峰弄清智果僧受到嚴厲處分的原因后,一方面固對心止大師感到欽佩,另一方面則又升起一個疑問:就是這位清正和尚何以要這樣做?
  他望著清正和尚,遲疑了一下道:“大師父……這次……在下意思是說,大師父和智果師父,當初扣吃銀兩時,如明知不對,就該中止,否則,如今業已事過境遷,您為什么又要提出來,害智果師父受此重罰?”
  清正和尚哼了一聲道:“面壁三年算重?哼,這已經算是夠便宜這家伙的了!”
  什么?“清”字輩的弟子竟喊“智”字輩的弟子為“家伙”?這和尚究竟是不是佛門中人?
  朱元峰睜大眼睛道:“大師父言下之意——”
  情正和尚忽然咳了一下道:“別盡談這些好不好?噢,對了,現在該輪到洒家問你小哥儿一個問題了吧?”
  朱元峰抬頭道:“什么問題?”
  清正和尚手朝前面一指道:“走,咱們一路下去,邊走邊談!”
  僧俗二人并肩向前走去,清正和尚微偏著臉孔繼續說道:“有一件事,想你老弟應無不知之理,就是令師十絕癲僧,在將這尊十絕金佛傳交給你老弟之前,曾經收有九名高足,亦即一般人所知道的毒、酒、惡、禿、刁、暴、混、玉、梟等‘九龍’。”
  朱元峰點點頭道:“是的,在下听說過了。”
  清正和尚頓了一下,接著道:“現在,十絕金佛既然在你老弟身上出現。此一事實不但說明了你老弟才是十絕門的正統掌門人,同時,它也澄清了武林中一個懸疑已久的謎團:那便是前此之九龍,他們之中,誰也沒有真正獲得十絕癲僧之衣缽!”
  朱元峰皺了皺眉頭道:“事實本來如此,還有什么問題?”
  清正和尚輕輕哼了一聲道:“那么,你老弟有沒有想到:這消息一旦傳去九龍耳中,九龍他們反應如何?你老弟今天是否已具有力降九龍之能耐?哼哼,好一個沒有問題!”
  朱元峰為之一呆,訥訥道:“應該不會吧?”
  清正和尚側目道:“所謂‘不會’,是指九龍不會在意?還是指消息不會傳去九龍耳中?”
  朱元峰期期地道:“當然是指……消息……不會傳出去……不是么,今天在場者,全是貴寺弟子,沒有一個外人,誰會走漏消息?”清正和尚臉一仰,淡淡說道:“既然你老弟如此放心,還有什么可說的。”
  朱元峰心中一動,猛然轉臉瞠目道:“難道那位智果師父—”
  清正和尚緩緩轉過頭來,緩緩點了一下頭道:“能有這份悟性,庶几乎還像個十絕傳人!”
  朱元峰定了定神,注目道:“這樣說來,大師父是有意保留著對方這項把柄,以便隨時用來阻截對方与九龍交通的一著棋子了?”
  清正和尚靜靜接著道:“另一方面洒家也是在等待這廝或者能夠自動悔改,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洒家既投歸少林門下,當然不愿眼看少林門中產生敗類。”
  朱元峰搖搖頭,喃喃道:“真沒有想到……”
  清正和尚平靜地接下去說道:“這廝俗姓方,表字玄雷,乃九龍中第八龍,玉龍古振華之內侄;很顯然,這廝當初來少林出家之動机就不純正!”
  朱元峰抬起臉來道:“玉龍曾和少林有過過結?”
  清正和尚搖搖頭道:“過結倒沒有。”
  朱元峰道:“那么……?”
  清正和尚眼皮一撩道:“老弟知不知道,令師十絕癲僧曾在少林收有一位記名弟子的事?”
  朱元峰點點頭,漸有所悟。
  清正和尚輕哼著接下去道:“這正是方玄雷這廝受命出家的主要目的——据洒家后來調查所得:玉龍古振華在九龍中,人品最出眾,心地也最陰險,同時,這廝也可能是對十絕衣缽最具野心的一個!”
  朱元峰心頭又是一動,暗忖道:恩師墜入絕谷,會不會就是這條玉龍下的手呢?清正和尚話鋒微頓,接道:“后來,十絕癲僧無故失蹤,外人不清楚,但九龍本身,則人人都很明白,他九兄弟,誰也沒有獲得師父全部真傳,以及那尊可以成為下一代掌門人的十絕金佛!這里面,就數玉龍古振華這廝腦筋動得最快,于是,八年前,少林便多了一名三代弟子!”
  朱元峰道:“玉龍誤以為十絕癲僧之全套武學,以及一尊十絕金佛全寄存在心止大師處?”
  清正和尚輕輕一哼道:“廢話!”
  朱元峰忽然有所警覺,緊接著道:“大師父知不知道,玉龍獲傳者,為十項絕藝中哪一項?”
  清正和尚道:“輕功。”
  朱元峰不禁啊了一聲道:“那就糟了。”
  清正和尚側目道:“什么糟了?”
  朱元峰皺起眉頭,欲言又止,似乎有話難以出口,清正和尚微微一笑道:“是不是擔心押解途中出毛病?”
  朱元峰赦然點了一下頭道:“是的,在下這一身輕功,目前才只六七成火候,還作不了准,方玄雷這廝既是有所為而來,說不定已將本門一套輕功練成——”
  清正和尚微微一笑道:“你以為洒家折返,真是為了膳堂中有事交代么?”
  朱元峰睜目一哦道:“您已防范到了?”
  清正和尚笑笑道:“洒家一方面要顧及少林全寺的面子,一方面又得顧及寺中諸老個人的面子,所以,有些地方便不得不以扯謊來補救——”
  朱元峰一愣,脫口道:“怎么說?”
  清正和尚听如不聞,笑著接下去道:“洒家赶去監院,向監院那位首座長老虛傳圣旨道:奉代掌門人諭:押解人指定為‘靜塵’和‘靜煙’!”
  朱元峰道:“這兩位的輕功一定很出色了?”
  清正和尚搖搖頭,笑道:“僅輕功好還不夠!”
  朱元峰道:“根据排行,寺中‘靜’字輩弟子的武功本來就在‘智’字輩弟子之上,這位‘智果’盡管出身特殊,最多也只長于輕功一門,除了要求押送人輕功高明外,其它還要講究些什么條件呢?”
  清正和尚笑道:“靜塵和尚生性极懶,但兩條腿子一旦搬動起來,在靜字輩弟子中卻敢稱第一,靜煙和尚則只有一項長處:看似有情實無情!”
  朱元峰又是一愣道:“此話怎講?”
  清正和尚笑道:“這就是說,方玄雷這廝不動歪念便罷,否則,這廝不但跑不了,而且一定活不成!”
  談說之間,兩人已出山區。
  朱元峰思索了片刻,忽然止步抬頭,注視著清正和尚道:“在下相信,絕對地相信,相信前輩絕非真正空門中人!怎么樣?前輩能以原來身份見示在下嗎?”
  清正和尚大笑道:“絕透了!”
  朱元峰不稍一瞬道:“哪一點絕?”
  清正和尚笑不可抑道:“疑心生暗鬼,睜眼說瞎話,不是絕透了么?洒家問你:洒家要不是和尚,少林寺會收留么?”
  朱元峰連連搖頭道:“這一點,并不能成為有力反證。因為,今天少林寺中如果一切正常,一名清字輩的四代弟子,應該不會對心字輩的代理掌門人那种態度。”
  清正和尚大笑道:“那么你以為洒家會是誰?”
  朱元峰道:“我要知道,還問你做甚?閣下少得意,問題的揭開不過是遲与早而已,總有一天會摸清閣下身份就是了!”
  清正和尚大笑著連連喊好,笑畢說道:“老弟,現在快半夜了,咱們究竟要到哪里去?”
  朱元峰一咦道:“怪了,我是在跟著你走呀!此行之目的,在查探可能出手的人物,追回失去的鏢貨;請來大駕,正是借重這一點,你問我,我問誰?”
  清正和尚仰臉望望天空,漫應道:“夜這么深,天气又這么冷,依了洒家,最好是找個暖烘烘的地方,飽啖一頓,然后蒙頭睡大覺。”
  朱元峰有气道:“只要能找回鏢貨,去哪里都不反對!”
  清正和尚頭一點道:“很好,既然不反對,就跟洒家跑吧!”
  和尚話一說完,立即邁腿向前奔去。朱元峰不甘示弱,真气一提,縱身便追!
  風雪雖然早已停止,但是,積雪覆地,一片銀白,落腳往往難辨地面高低,好在有清正和尚走在前頭,朱元峰只須緊緊跟著,走來尚不算太吃力。不知是否清正和尚有心留了一手,這時所表現的,也并不比朱元峰高明到哪里去,僧俗兩人,起起落落,就這樣在雪地上一路騰躍飛奔而前。
  這樣,一共走了兩個多更次,已离天亮不遠了,朱元峰偶爾抬頭之下才發覺原來已回到老地方伊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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