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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溫柔陣仗


  由華山到巴岭,雖說只有五百余里,但若循川陝官道,經由長安、駱谷、佛坪、城固、西鄉繞上一圈,全程勢將要延長一倍以上。現在,琵琶掌曹公煙留下的路線圖,則是沿終南山脈,經宁陝,石泉,而徑達。
  這种走法,一般商賈行旅當然辦不到。
  當天晚上,朱元峰一口气赶抵藍關。他預計琵琶掌如今可能正落宿于終南山麓。琵琶掌体力未复,他亦一晝夜未曾合眼;假如兩人心意相同,同時只歇上半夜,下半夜繼續上路,那么,他相信,最遲明天黃昏前后,在宁陝附近,他也許就能赶得上那位琵琶掌。
  第二天黃昏時分,朱元峰一如預計抵達宁陝。可是,一路上來,卻未見到琵琶掌的蹤影。琵琶掌會走得這樣快?他不相信。那么,會不會琵琶掌自离華山,兩日夜以來,腳下沒有停過呢?
  他更不相信!
  人為血肉之軀,精力与精神,畢竟有個限度。
  琵琶掌抵達華山時,即已力竭神疲,几近癱瘓狀態,那全是憑借一股至誠的手足之情,才支持他以三天工夫,赶畢五百余里的崎嶇山路;以及激發他僅經過一夜之休息,便又勉強再登征途。
  他預料也許會在宁陝附近能夠會合,已經是對這位琵琶掌估計得夠高的了;若就常情推斷,較正确的會合處,其實應在終南与宁陝之間的孝義,或東川鎮,才算近乎事實。
  那么,如今已到宁陝仍然未見那位琵琶掌原因何在呢?
  是在路上超越時,雙方未曾留意?
  絕對無此可能。
  因為這一路并非官道,經常數十里不見人煙,而且路線圖上,連食宿之處,都詳細標明了;也可以這樣說,他們現在所走的這條路,几乎只有他們兩人行走其間;這种情形下,如何會錯過?
  朱元峰入城,決計在划定的那家漢中客棧歇宿整齊。這樣,琵琶掌如果尚在后面,便有于此棧碰面之可能,否則,天一亮,他腳下稍稍賣點勁,也將能赶去石泉的百福棧問個清楚。
  可是,一夜過去,仍無動靜。這一來,朱元峰可漸漸有點發慌了。他現在是去巴岭解救曹老大,万一曹老大救過來,曹老二又出了問題,他為了全始全終,奔波豈非永無窮盡之時?
  他還想巴岭事一完,馬上赶去松潘黃胜關,以究骨牌骷髏之謎,如此須待何月才能抽身?
  朱元峰心中一發急,腳下不知不覺加快起來;僅僅過午光景,石泉城已然在望。
  他一徑找去南街上的那家百福老棧,要水淨面,吩咐飲食,然后盡量裝作從容不迫地喊來一名伙計問道:“這儿過去不遠,巴岭雙杰村的曹二爺,伙計听說過這個人沒有?”
  那伙計一拍巴掌,叫道:“曹二爺?唉呀!”
  朱元峰暗吃一惊,忙問道:“曹二爺怎么樣?”
  那伙計又將巴掌一拍道:“老客人啦!”
  朱元峰松出一口气,肚里罵道:“道地的冒失鬼!”
  那伙計興沖沖地接著道:“曹二爺有事進城,全歇咱們這一家,十凡年來,始終如一,咱們這里:寬敞、安逸、干淨、方便。房錢克己,茶水周到,可說有著說不盡的……”
  朱元峰心想:曹二爺若是換了小爺我,就憑閣下這張烏鴉嘴,會歇第二次才怪。
  當下咳了一聲,打斷對方話頭問道:“這位曹二爺,最近見過沒有?”
  那伙計迫不及待地搶著道:“見過,見過!”
  朱元峰耐著性子問道:“見過多久了?”
  那伙計忽然反問道:“相公去雙杰村,是不是只找曹二爺一個人?”
  朱元峰又是一惊,含混地道:“怎么呢?”
  那伙計追問道:“相公不認識曹大爺?”
  朱元峰咳了一下道:“不太熟。”伙計手一揚道:“那么奉勸你相公,別去啦!”朱元峰暗感不妙,勉強問道:“為什么?”伙計搖搖頭道:“你相公出門的日子,一定選的是‘訪友不遇’;或是‘不利遠行’。你說你倒霉不倒霉?五六天前曹二爺剛打這儿去了長安!”朱元峰無暇去計較對方之措詞遣句,接著道:“還沒有回來么?”伙計咦了一聲,叫道:“這豈不是一句廢話?”平心靜气地想一想,這一問,的的确确是句廢話。只不過,無論如何也輪不著一個當伙計的拿來駁斥客人而已。朱元峰碰上這樣一位仁兄,一時為之啼笑皆非。惟一之補償,便是這廝口放連珠炮,答起話來,倒比較爽快;琵琶掌“欣賞”的,也許就是這一份“天真”吧?
  現在,既已證實琵琶掌十之八九是在回來的路上出了事,轉回去,辦不到,自然只有先去解救了曹老大再說。
  朱元峰不再滯留,匆匆吃了點東西,旋即出城上路,沿西鄉河,奔向山區。
  進入山區,天已大黑。他計算時日,包頭帶尾,尚才不過八天整。天黑之后,不熟的山路,實在難走;加上這兩天,人亦太累;既不致誤過施救期限,自應覓地調息一夜,待天明后再去找那座雙杰村為宜。
  朱元峰選擇了一處地勢較高的岩壁,以一株古松為屏,背倚岩壁,瞑目入定。也不知過去多少時候,朱元峰忽為橫側里一陣強勁的山風所吹醒。他揉揉眼皮,抬起頭,想從天上星河的方位,以查察尚須多久才能天亮。就在他仰臉向上的這一剎那,眼角所及,在右前方,約里半許的另一條山徑,似有一星火光一閃而滅。朱元峰一凜神,身軀不禁一下坐直。
  他運神凝眸,极目向有火星閃滅處望過去。
  可是,夜色太暗了,黑黝黝一片,毫無所見。
  剛才那一星火光,是由一名夜行人手上所發出的么?這一點,顯無疑問。時下為春未,螢火虫尚未出現;如為古墓磷火,則應有浮蕩之感。
  那么,火光之乍明旋滅,是為了照路?還是一种信號呢?這一點則無法清楚;因為那一墾火光實在熄滅得太快了;快得他甚至無法分辨,那發出火光之人,究竟由東向西走去,抑或由西向東而行?
  朱元峰思索了片刻,決定不予置理。
  因為,至少在目前,這一星星火光,尚不能證明有何意義。也許是他一時花眼,看錯了;就算沒有看錯,在對方敵我未分,去向不明的情況下,他能怎樣?追出去?追誰?為什么追?往哪里追?
  不過,這一來,他想再合眼,卻已成為不可能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一躍而下,首先奔赴夜來有火光發出之處,那是一條長滿雜草的小徑,除了遍地露珠,此外一無所有。
  他歎了一口气,直起腰來,循原路折回,然后按圖標路線,向西南方山中奔去。
  “雙杰村”,終于被他找著了。
  那是一座位于山坳中的小村落,住戶全部不到五十家。沿著兩邊山腳,有雙澗如帶,蜿蜒而流,至村前成桃嘴式匯合一處。在雙澗合流處,有一座人字形的石板橋,分達溪流的兩岸。
  “人”字形的左邊,向南,通向深山中,似為住戶人山獵樵之進出口。右邊則為出村下山之孔道。
  全村茅屋散落,僅有一座磚石砌造的庄院,遙遙望過去,灰瓦突檐,敞門高階,尚不無几分規模。
  朱元峰知道,那大概便是曹氏兄弟的住所了。
  他沿著傾斜而下的一條山徑走過去,走近之后,忽然發現石橋上正站著一名三旬上下的青年漢子。
  那漢子站在石橋上;左張右望,似乎正在守候什么人,一眼瞥及朱元峰后,先是微微一怔,接著快步迎了上來,賠笑拱手道:“來的這位可是朱少俠?”
  朱元峰不答反問道:“兄台如何稱呼?”
  那漢子打了一躬道:“小弟曹勉之。”
  朱元峰又問道:“‘神刀金剛’曹正肅曹大俠,是曹兄什么人?”
  曹勉之欠身答道:“正是家父。”
  朱元峰噢了一下,忙道:“原來是曹世兄,失儀之至,小弟正是朱元峰,應令叔之邀,系自華山光明寺赶來。”
  說著,交上兩件信物,古玉和紙片。
  曹勉之接過去,側身托臂道:“朱少俠請!”
  朱元峰不再客气,舉步走過去,一面問道:“曹兄,怎知小弟此刻會到?”
  曹勉之苦笑了一下道:“小弟自家叔出門,差不多天天守在這座石橋上,這里平常很少有人來,不用想也知道少俠是誰了。”
  朱元峰接著又問道:“令尊這兩天狀況有無特別變化?”
  曹勉之黯然搖頭道:“還是老樣子……”
  朱元峰連忙加以安慰道:“曹兄勿慮,只要病情無轉劣趨勢,大致可保無礙;曹兄諒亦清楚,令尊系血脈受制,并不是患了什么惡症,經脈一通,也就好了。”
  曹勉之連聲稱謝道:“全仗少俠賜伸援手了。”
  說著,過橋入庄,曹勉之將朱元峰引進西廂一間書房中,由另外一名曹家子弟端來茗茶早點。
  曹勉之舉箸相讓道:“少俠別客气,荒山窮谷,無以待客,粗茶劣餅而已。”
  朱元峰肚子也的确餓了,于是,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接著取餅吃食,豈知,第二口熱茶飲下不久,頭部一陣昏暈,剛剛道得一聲不好,人已“扑通”一聲栽倒。
  接著,臥室門帘一掀,一人大笑而出。
  朱元峰看清之下,不禁暗暗叫苦不迭。
  你道出來的這人是誰?
  “神刀金剛”曹正肅?
  錯了!“春凳娘”席嬌嬌是也!
  這一路來,他在行動方面,可說夠警覺的了。
  他來,是應“巴山雙俠”老二“琵琶掌”之求,准備為雙俠老大,‘神刀金剛”解除獨門禁制;而現在,待救者神刀金剛之子,卻与外人合力將他謀倒,試問:人非神仙,怎能設防及此?
  是巴山雙俠騙了他么?當然不是,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淫婦仍是大前夜那身裝束,只是臉上已沒有了那副面紗。就整個外表看上去,此刻之淫婦,甚似一名四旬上下之中年鏢客。
  正如一刀寒紀正遠所說,這名淫婦之姿色,确屬平庸异常。
  在淫婦身后,接著走出一名面色略顯蒼白的灰衣老者,顯然正是那位“神刀金剛”曹正肅。
  從神刀金剛刻下之气色看來,琵琶掌之求援,當非虛假?
  無疑的,神刀金剛一身禁制,必為淫婦所消解;迫欲市惠以資取信于這位雙俠老大也。
  這時,只見淫婦轉過身去,手朝朱元峰一指,以一种男人的粗腔調,得意地笑著道:“曹大俠以前沒見過這小子吧?此即毒龍蕭百庭座下,首座大弟子也!”
  好一個惡毒的淫婦,竟將全盤顛倒過來,把他誣為九龍門下!可是,他這時根本沒有辯解的机會。因為,淫婦不知道使用的是一种什么藥物,他能看,能听,神志亦頗清醒,就是四肢綿弱無力,及以口不能言。
  神刀金剛雙目充滿怒意道:“這小子叫什么名字?”
  淫婦做作敲敲前額道:“我來想想著,晤……啊,對了……姓‘鐵’,名‘青君’!据令弟曹二俠說:這小子相當狂,得手之后,居然交代得明明白白,他姓什么,叫什么,并稱如果不服气,以后盡管找去毒龍谷!”
  神力金剛一經提及琵琶掌,忍不住接著問道:“我那二弟不礙事吧?”淫婦連忙說道:“不礙,不礙,据曹二俠說,這小子當時搜走他身上全部物件之后,只在他玉枕骨上拍了一掌,目的在使他一時無法張聲,在下赶到之后,已代為推拿,并托店家找來一名大夫,由于時間急迫,在下無法多留,唉,如今總算還好,剛比這小子早到一步。”
  原來被這淫婦先赶上琵琶掌。如此看來,那位琵琶掌十之八九是凶多吉少了。朱元峰想著,不禁一陣黯然。
  神刀金剛向淫婦征詢意見道:“喬俠,能不能解開這小子禁制,問問他,我們巴山兄弟,跟他們九龍老少究竟有何恩怨?”
  淫婦連連搖頭道:“曹二俠說:這小子身手相當了得,所以在下才想到計擒一途,万一出了岔子,勢將噬臍莫及……”
  朱元峰一頭是火,心底罵道:好個臭賤人!居然一口一聲曹二俠,說得活靈活現,就像真的一般。
  溪婦頓了一下,接著道:“橫豎在下馬上就要將他押赴盟會。送交陰總盟主鞠訊,其中內情如何,早晚不難知道,曹大俠何必忙在一時?”
  神刀金剛默然點點頭,未再說什么。
  淫婦拿眼角掃了地上的朱元峰一下,咳了一聲道:“遲易生變,在下也想告辭了。”
  神刀金剛問道:“喬俠怎么走?大白天里……帶著一個人……要被小賊同党看到……喬俠是否已經考慮到這一點?”
  淫婦忙說道:“這個無妨,從這里出去,到達石泉城,便有法子可想了。”
  神刀金剛又道:“要不要老漢護送一程?”
  淫婦辭謝道:“不,不,曹大俠身体尚未完全复元,不宜多勞;而且,此行亦非應邀赴戰可比,人多了只有坏處,而沒有好處。”
  朱元峰心底不住禱告:你這位神刀金剛,快別堅持,再多說几句,你一條老命不給送掉才怪。
  還好,神刀金剛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經淫婦一說,即未再有其他表示。
  淫婦俯身將朱元峰一把挾起,向神刀金剛說了聲再會,便向門外走去。神刀金剛父子則一直送至石橋,方才折身回村。
  在朝山外走出時,淫婦低聲笑道:“現在可知道我這位春凳娘的厲害了吧?”
  朱元峰閉上眼皮,只做沒有听得。他發覺一個外表無處不像男人的人,忽然開口以女人的聲調說話實在令人惡心之至。
  淫婦低聲一笑,又接道:“你既然知道奴家就是春凳娘席嬌嬌,對于一個像你這樣的后生小子,一旦落入奴家之手,合作無間會獲得何等樣的樂趣?妄圖抗拒將會遭遇什么樣的后果?一定都很明白對不對?”
  她既沒有先讓腋下人恢复說話的能力,自然是不想得到回答的了。所以,說完之后,低下臉“香”了一個,“粉臂”一緊,“蓮步”加速,一面飛快的向山外奔行,一面徑自又說下去道:“你須知道,奴家這也不過說說而已,其實,到時候你自然會情不自禁……等著吧,小心肝……到時候……總之……你冤家將不難發覺,劉阮天台奇遇,楚王高唐之游,當亦不過如是也!”
  淫婦一路呱噪,穢語愈來愈不堪入耳;似乎這种片面表現,也是一种莫大享受。
  好不容易,淫婦住口了,腳下也跟著放慢下來;朱元峰心里有數,大概快要進入石泉城了。
  又過了片刻,忽听淫婦搶先解釋道:“我這位小兄弟,好像有點不舒服,伙計,有沒有一個比較僻靜的房間?”
  對面那伙計驀地一咦道:“這位兄弟,他,他……”
  朱元峰一听口音甚熟,悄悄睜眼看去,發現一點沒有錯,淫婦刻下投入的,正是昨天他歇過的漢中老棧;而對面露著一臉訝异之色的伙計,不是別個,就是昨天他比作烏鴉嘴的那位仁兄。
  朱元峰再度合上眼皮,心底暗歎道: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這位仁兄,你這次大概是完定了。
  果然,只听淫婦壓低聲音道:“哦,你跟這位兄弟,原來是老相識?”
  那位仁兄不知死期之將至,竟然巴掌一拍,非常熱烈地嚷道:“可不是,昨天他歇在本棧時,還是生龍活虎的人一個,如今竟連話也不能說了,非咄咄豈怪事?”淫婦歎了口气道:“說來一言難盡,唉——到里面房間去再說罷!”
  那伙計一邊往里走,一邊依然叨叨不休:“這种晚春天气,風暖花香,季節宜人,既說不上是中了暑,時下又無疫症流行,真叫人想不透。”
  朱元峰心有余而力不足,愛莫能助,只有眼睜睜地等待這場慘劇發生了。
  來到后院一間廂房門口,伙計站下來,手朝里面一指道:“這一間怎么樣?”
  淫婦徑向屋中走去,口里答道:“很好!”
  伙計轉身向外走去道:“待小的這就去看看鎮上李老大夫在不在。”
  淫婦招招手,喊道:“你先過來一下,伙計。”
  伙計轉身走回道:“大爺還要什么?”
  淫婦向后退出一步道:“到里面來!”
  伙計舉步跨入,淫婦疾上一步,手一伸,低喝道:“大爺還要你的命!”
  伙計應掌而倒,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淫婦探頭看后院中無人,一個縱身,翻出牆外,打由后街轉向西城門走去。
  朱元峰暗暗納罕:去長安應出東門或北門,現在這女人走向西門,是想去哪里?
  出西門,漢水延伸如帶,右手則是一片麥田,淫婦沿河岸走出不遠,便在一排桑樹下停住腳步。
  “有口難言”,實在是人生一大苦惱事。
  譬如現在,假使朱元峰他能開口,至少他也可以問一句:“你這婆娘究竟意欲何為?”或是“如今停在這路邊,又算什么意思?”
  可是,任他恨煞急煞,惱煞气煞,如今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淫婦似已從他眼色中看透一切,輕聲笑道:“別急,乖人儿,奴家不會老讓你……”
  淫婦說至此處,身后城門方面,忽然傳來一陣得得蹄聲。
  淫婦轉過頭去一看,面現喜色道:“好。車子來了!”
  不一會儿,一輛高篷馬車駕近,淫婦攔去路中叫道:“老大方便一下如何?”
  駕車的是個馬臉中年漢子,那漢子雙睛一陣滾動,緩緩擺頭道:“抱歉!”
  淫婦問道:“有何礙難之處?”
  馬臉漢子咳了一聲道:“這是包車。”
  淫婦連忙接著道:“請老大務必幫忙,我們鄭大員外,家財百万,僅此一子,這次委實很意外——囉,這里,小意思,請你老大喝酒!”
  說著將一錠重足十兩的銀元寶,高高托送出去。
  馬臉漢子雙目一亮,飛快的伸手接了,口中說著:“算了,咱娘常教咱多做點好事,這位小兄弟看起來也太可怜,唉,橫豎只有兩個人,你們打后面上車吧!”
  車廂中有人問道:“大馬子’,說得好好的,你又在打主意,想撈一點油水么?”
  馬臉漢子高聲道:“只此一遭,下不為例。陳二爺,空車放去,還不一樣?咱們哥儿,仍照老規矩就是了!”
  車內傳出一聲干咳,即未再有言語。
  朱元峰心想:是的,老規矩,你們哥儿倆下次合作,怕得要在陰曹地府進行了。
  上了車,車廂內果然有一名管家模樣的長衣漢子,待馬車再度駛動后,淫婦挨過去招呼道:“這位陳二爺,您好。”
  陳二爺大刺刺地道:“幸會——唷!”
  未牌時分,車人西鄉城,馬臉漢子在一家酒店門口將車停定,跳下車座,高聲說道:“陳二爺,還早得很,下來喝一杯!”
  淫婦應聲接口道:“車老大,你過來看看,陳二爺額角好像有點發燒,別是顛簸過甚,發了什么老毛病吧?”
  馬臉漢子探進頭來,似有不信道:“哪有這等事?”
  淫婦立掌如刀劈下,馬臉漢子一聲悶哼,一張馬臉頓告歪垂一邊。淫婦伸手一拉,將兩具尸体踢作一起,接著輕輕縱身跳出。
  淫婦似乎知道朱元峰肚子不餓,自去買了一包鹵味,几個大饅頭,夾在腿彎中,一邊驅車出城,一邊探取嚼食,純然一派粗漢作風。
  傍晚時分,到達漢中府。
  淫婦將馬車駛去城外一座有小河環繞的庄宅面前停下,庄門開啟處。只听一個少女的聲音道:“啊,是娘娘來了么?”
  一刀寒紀正遠的話又應驗了:這女人果然到處有“家”!
  淫婦淡淡吩咐道:“車廂清一清!”
  接著,朱元峰被淫婦抱進庄后一座小樓中。淫婦离去不久,隨有兩名粗陋的大腳婢抬來一桶溫湯。
  一婢調理湯水,另一婢則走過來為朱元峰“寬衣解帶”,朱元峰無計可施,只有任其擺布。
  在脫及中衣時,那丫頭忽然叫道:“阿芳,你瞧,一座小金人!”
  另外那丫頭忙問道:“有多重?”
  這邊的丫頭道:“呀,好重,只怕總有一斤多吧?”
  另外那丫頭突然說道:“啊呀!阿秀,快放下,不得了,是座菩薩,你丫頭小心遭雷打!”
  這邊的丫頭啊了一聲道:“果然是座菩薩,阿彌陀佛——肚皮這樣大,肚臍眼儿都露在外面,還在傻笑,難看死了!”
  另外那丫頭催促道:“快點,阿秀,娘娘用不著多久就要上來啦。”
  阿秀忽又叫道:“啊,還有一面金牌,好漂亮,也有一兩多重呢!奇怪,上面沒有孔眼儿,怎么個挂法?”
  阿芳突然低聲道:“問問他……阿秀……看他肯不肯?”
  丫頭聲音顫促,似乎又害怕,又興奮。朱元峰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這丫頭口中的一聲肯不肯意何所指?
  不過,他身邊的阿秀,顯然听懂了,這時湊來耳邊低聲問道:“這位少爺,你說怎么樣?我們將這兩件金器藏起來,你別告訴娘娘,我們以后一定會……”
  丫頭無疑知道朱元峰不能開口,問完,立即移目向朱元峰雙眼望來。
  朱元峰以眼色表示了:“可以!”
  阿秀喜不自胜地轉過身去道:“阿芳……他……他答應了。”
  阿芳連忙低聲說道:“快拿去下面火盆底下藏起來。水已調好了,我來替他脫衣服。”
  阿秀低接道:“另外還有好多銀子哩!”
  阿芳揮手道:“去,去,拿得干干淨淨的,娘娘等會見了不起疑才怪!”
  朱元峰心想:兩個丫頭,真是一時之“瑜亮”。這個阿芳,現在听來,固然甚似有點頭腦,但稍前那句話,就叫人不敢恭維了。她吩咐阿秀去將金器藏起來,居然明白指定要藏在“下面火盆底下”,不是夠絕么?
  兩個丫頭大概是因為獲得了好處的關系,洗澡時規規矩矩,這使朱元峰少受不少困窘。
  洗完澡,換上一套質地极佳的新衫褲,接著,淫婦席嬌嬌也一身女裝出現。
  如今這位春凳娘,看上去約摸三十七八光景,雖說不上如何美艷,但多多少少,總還算保有几分徐娘風韻。
  這的确是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淫婦在沖身易裝之后,不但膚色大見白嫩,一如一刀寒所說,連音腔聲調,都一下改變過來,尤其那雙滾動靈活的眸子,竟又再度隱約地閃射出大前夜那种使人神馳的光芒!
  淫婦登樓后,向兩婢問道:“澡洗過沒有?”
  兩婢齊聲道:“洗好了!”
  淫婦又問道:“身上抄出一些什么東西?”
  阿芳回答道:“很多銀子,都在那邊,婢子們沒動一星星儿。”
  淫婦止不住笑了一下。對兩個丫頭之粗魯愚昧,她這個做主母的,自然是清楚之至。
  當下又問道:“別的呢?”
  仍由阿芳回答道:“別的……沒有細看……好像沒有了。”三支丹鶴鏢,除了鶴頂有著一顆紅點外,鶴身均為純銀打造,兩婢顯然也將它們誤認為銀器之一种了。淫婦揮揮手笑道:“很好,娘娘半年沒有來這里了,那些銀子,你們就拿去分了吧!”
  兩婢大喜過望,雙雙拜將下去道:“謝娘娘恩賞!”
  淫婦含笑接著道:“下去掌燈上來,順便看看吳媽酒菜料理停當沒有?”
  兩婢下樓后,淫婦走過來,手里拿著一顆藥丸笑道:“來,張開嘴巴!”
  朱元峰自然不肯,淫婦咯咯掩口道:“怀疑它是一顆春藥么?”
  朱元峰以眼色回報道:“不然會有什么好東西?”
  淫婦越發笑不可抑道:“告訴你,吃了這顆藥,馬上可以講話,對著一個啞葫蘆,就算你不感覺怎樣,奴家還嫌悶得難受呢!”
  接著,低低一笑,又說道:“‘春凳娘’向不‘用藥’,一切全憑‘真功夫’,你冤家難道連這個也沒听人說過么?”
  朱元峰將信將疑地張開口,心想:這話一刀寒紀正遠也說過,而且橫豎都是一回事,就算是顆春藥,只要對方用了強,照樣得吃下去,万一真能說話,先開口罵個痛快,也是好事。
  藥丸入口即化,喉頭一陣清涼,果然拘束全消,他咳了几聲,開始說道:“本俠第一句將要說的是什么,芳駕知道否?”
  淫婦微微一笑道:“非‘蕩婦’,即‘賤人’,或者‘你這個不要臉的臭婆娘’!”
  朱元峰不禁一呆道:“你不在乎?”
  淫婦曖昧地笑了一下,點頭道:“目前听了,也許有點不自在,不過,等會儿……慢慢回味起來……就會變成一种情趣了。”
  朱元峰恨恨道:“無恥!”
  淫婦微笑道:“這兩個字,務請記住,相信你會記得的,奴家不用迷性藥物,其目的也就在此——不出半個時辰,保你就會發現你這一聲無恥罵的不止奴家一個了。”
  朱元峰暗哼道:“只要你這淫婦不食言,我就不信我朱元峰連這點定力也沒有!”
  淫婦微笑著接下去道:“春凳娘席嬌嬌在武林中也不是無名寡姓之人,別不服气,只要你能堅守半個時辰以上,我席嬌嬌一定放你离去就是!”朱元峰冷笑不語,心里則在暗忖,像你這种女人也會講信用,只有鬼相信!
  淫婦笑著加了一句道:“不過,奴家可得聲明一下:奴家指的,是整整半個時辰。如因事必須暫時中止,便得重新開始計算!”朱元峰心想:不管你淫婦說得如何動人;我決不會傻到真個寄予什么希望就是了。
  不一會儿,燈點起來了,酒菜也跟著端上。淫婦笑道:“叫丫頭們喂你,還是由奴家來?”
  朱元峰冷冷回道:“謝謝,不餓。”
  淫婦淡淡一笑道:“听隨尊便。不過,奴家愿意忠告閣下一聲,就是:飽食思昏睡,空腹助火燃。餓著肚子,‘無名火’只有升得更猛更快!”
  說著,獨個儿徑自淺斟低酌起來。
  朱元峰暗自忖度:這淫婦自從离開雙杰村,始終未施強蠻手段,她說的半個時辰,難道竟真有點道理不成?
  可是,如像目前這樣,半個時辰很快便會過去,在這半個時辰之中,怎可能有意外發生呢?
  他受好奇心所驅使,忍不住愉偷朝淫婦打量過去,想看看淫婦是否在不聲不響地耍什么花樣。
  這一看,糟了!
  只見燭影搖紅下,淫婦眉目含春,雙腮嬌紅欲滴,瓤犀微露,溫香幽送,好一副醉人艷態。
  朱元峰怔住了。他不知道,淫婦事實上并沒有騙他,饑火与欲火之間,其界限是非常微妙的;淫婦將他餓上一整天,正是計謀的一部分!如今,一張空肚子,處此情景下,熱酒入腹,固非好事,滴水不沾,效果亦复相去不遠。
  淫婦秋波一膘,薄嗔道:“不許看我……”
  朱元峰心頭微微一蕩,但尚未全泯之靈智,使得他立即垂下眼皮。他知道這种舉動相當危險,然已漸失自責之心。他好像在為自己辯解:我只要自信定力夠,多看一眼有什么關系?我只不過奇怪一個平平凡凡的女人,何以會一下變得中看起來而已!
  他并不感覺餓,只是口干,干得很厲害——好像有火焰要從喉頭噴出來——他需要一杯酒——潑熄那股火焰!
  “娘娘……”
  樓下忽然傳來阿芳那丫頭一聲抑制性的輕喚。
  淫婦幽幽而懶懶地應聲道:“誰活膩了?丫頭。”
  樓下旋歸一片沉寂。由于淫婦這一聲應答,听上去异常遲緩而平和,朱元峰注意力絲毫未受影響。
  淫婦斟滿一杯酒,輕輕推過來,柔聲說道:“你不說要第二杯,奴絕不添;相信你的酒力,該不至只有一杯之量吧?沒有關系,無人勉強你,不喝就放在那里好了!”
  朱元峰暗哼道:我不信區區一杯酒,就能坏了事!想著,低頭就杯,一飲而盡!
  一杯酒喝下,不但沒有坏事,由于喉頭之舒适,情緒反因之安宁不少,于是,他抬起頭來,冷冷說道:“只要酒中無毒,再試一杯也無妨!”
  他想:你淫婦真以為我會這樣一杯又一杯的,就此喝下去么?笑話!
  他預計,這种酒最多喝上三杯,他的真智必能全部清醒過來,那時,哼哼,除非你淫婦自食前言,別說半個時辰,就是十個時辰你也整小爺不倒。
  淫婦鎮定如常,一面傾壺斟酒,一面含笑說道:“要藉藥物之力,還會等到現在么?你親眼看見的同一把酒壺,同一個酒杯,如說酒中有毒,奴家這已是第十杯了!”
  說著,先將斟滿的一杯喝了,然后這才再斟出一杯,打桌面上推了過來。
  朱元峰喝下第二杯,暗中察查,果然毫無异樣,于是,他示意淫婦再添,決定喝滿三杯收手。
  第三杯也喝下了,仍然無甚變化。
  淫婦抬頭盈盈一笑道:“奴家還算可靠吧?”
  朱元峰注目不語,一張臉孔越漲越紅。他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感到口渴并未完全消除,一顆心則越跳越快;丹田中同時充滿一股信心和豪气,使他覺得這世間根本就沒有什么值得他這位十絕傳人放在眼中的東西。
  淫婦起身道:“對不起,奴家早就該為您解除全部禁制了!”
  朱元峰晒然道:“不怕么?”
  淫婦淡淡說道:“怕什么?奴家自信沒有什么對不起朱少俠的地方,所以也絕不擔心你朱少俠會偷冷子賞奴一掌!”
  說著,竟真地走過來,于朱元峰后背左右“魄戶”,左右“魂門”,左右“志堂”,及“玉枕”、“風門”、“气海”等九處分別拍下一掌,為朱元峰拍通一身受藥物所制的血脈。
  朱元峰一時功力恢复,不禁皺眉連稱怪事。
  淫婦微笑著問道:“何怪之有?”
  朱元峰皺眉喃喃道:“怪的是你這位春凳娘何以不如外傳之甚?”
  淫婦淡淡一笑道:“不然什么叫做人言可畏?”
  朱元峰熱气上涌,豪性复發,點頭大聲道:“不管怎樣,半個時辰也快過去了,我朱元峰相信你就是,來,為你能始終以誠相待,我朱元峰敬你一杯!”
  淫婦掩口吃吃而笑道:“不怕酒能亂性么?”
  朱元峰傲然一嘿道:“亂者自亂,于酒何尤?你能十杯不醉,我朱元峰喝個半數儿大概還可以。”
  語畢,舉起第四杯,仰脖一吸而盡。是的,這种酒本醉不了人,相反的,且能給人以信心和豪气,這世上能使人在喝下時便感到醉意的酒,的的确确太少太少了!
  淫婦又陪著喝了一杯,低聲笑道:“都說女人多變,其實你們男人又何嘗不然?就拿閣下來說吧,剛剛沒有多久,還怕得什么似的,現在卻又變成了柳下惠,雖坐怀而不慮其亂。走夜路,吹口哨,何必窮撐呢?又沒有誰逼你!”
  朱元峰不知不覺伸手端起第五杯來喝了,椅子一拉,拍拍膝蓋,叫道:“坐過來試試!”
  淫婦吃吃低笑道:“別后悔才好……”
  蛇腰一扭送投入怀,朱元峰左臂一勾右手又端起第六杯喝下,哈哈大笑道:“如何?亂了沒有?”
  淫婦挨擦著去將空杯斟滿,脫視而笑道:“俗語說得好,得饒人處且饒人。算你胜了就是,何必裝出這副吃人相,就好像連裸裎相對都不在乎似的?”
  朱元峰一口气干了兩杯,豪笑道:“能就是能,裝什么?”淫婦附耳輕笑道:“知不知道?吹炸了不好看!相信你真的行該總可以了吧?”
  朱元峰猛然扭轉身,噴著酒气,堅持道:“不,我……要……要你……真的相信!”
  傾身壓下,右手一拉,一片羅衫應手撕脫;淫婦足尖一勾,燭倒光滅!
  “好啦,冤家……這……這樣就夠了。”
  “不,我要你真的相信!”
  “奴家,不……不是……已經相信了么?”
  “身上有一根紗都不算。”
  “死人……看你這种牛脾气,奴家真后悔跟你打賭……哎,死人……衣服光了,這是肉呀——呀,不,不!”
  淫婦于黑暗中一連喊出兩聲“不”,音調迫促,情急可見,絕非先前之矯揉造作可比!
  發生了什么事?
  房中燈火全滅,伸手不見五指。在這藩篱盡撤,叩關在即的緊要當口,緣何會生事故?它肇發于女方?還是男方,以及此一意外變化之發生,吉凶如何?利害關系怎樣?一時之間,自難判明真象。
  其間,所能知道的,便是朱元峰空腹注酒,顯已大醉顛狂!
  因為,從淫婦最后之喘呼中可以听出,淫婦事實上早已寸紗無存,他竟將淫婦之皮肉,依然在當衣服撕剝,其迷离責張之程度,由此可想見。
  黑暗中,床搖榻動,接著是一陣激烈的翻騰掙扎;似乎一個想“封攔”,一個要“強渡”,撐拒情景,不難就聲繪形!
  突然,一聲悶哼,結束了爭鬧。
  這聲悶哼,系由朱元峰所發出。依推想,似乎朱元峰失之過猛,上下未能兼顧,致被淫婦騰手點中身上某處穴道。
  淫婦雖然護關成功,大概也累了;床上繼續平靜了片刻,方听得淫婦支身坐起,于發出一聲深歎后懶懶然离榻下地。
  淫婦走去樓梯口,有气元力地向樓下喊道:“阿秀,阿芳,掌燈上來!”
  兩婢帶燈上樓,淫婦披起一件紗据,慵困地坐在一張軟椅中。
  兩婢偷眼打量,她們見床上被褥凌亂,朱元峰合目擁枕而喘,主母發蓬腮赤,尚以為跟往日一樣,是喊她們兩個上來“清場”、“善后”。因而兩婢眼角一勾,臉孔泛紅,帶著會心的微笑,一個彎腰床下,探手摸索,一個拿起瓷盆,便擬轉身下樓取水。
  淫婦皺眉喊道:“不,阿秀!”
  阿秀轉過身來道:“有熱水,娘娘,婢子們早准備著了。”
  淫婦用手比了比,輕歎道:“去拿這個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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