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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片苦心


  中秋夜,冰輪高挂,碧空如洗。
  洞庭君山,湘妃祠前。
  祠前石階上,月色下,正端坐著一位藍袍老人。
  老人南向面月而坐,垂目俯首,雙手平置于膝蓋上,垂胸長髯于清風中微微拂動,神態肅穆庄嚴。
  老人身前,相去約丈五光景,另成半月式排列著五方青石。
  五方大小如一的青石上,由左向右,依次經人以大力指法,勾划了似地刻著當今五大門派五位掌門人的名諱:“少林百了禪師、武當謝塵道長、終南凌波仙子、黃山白石先生、王屋八指駝叟”。
  夜深沉,万籟俱靜,月行中天,三更正。
  就在這時,微波閃漾的湖面遠處,忽然出現了一條淡白色的身影,映著波光月色,但見來人衣袂飄揚,掠波如飛,眨眼已至近前。來的乃是一位身著素白宮裝,面垂白紗,背懸白玉長簫,風姿綽約的俏麗佳人。
  白衣佳人登岸后,身后略頓,隨即向藍袍老人坐處款步行去,近石止步,深深一福,脆聲恭敬地喊一聲:“天龍大俠好!”
  藍袍老人身軀紋風不動,略略頷首道:“仙子好——請坐。”
  這位白衣佳人顯然就是終南本代掌門,凌波仙子白素華。這時剪水雙瞳于紗孔中向五方青石微微一掃,便走至中央的一塊緩緩坐下。
  凌波仙子剛剛坐定,湖面上,又有兩條人影如飛而至。
  走在前面的是位道人,星冠鶴氅,面容清懼,手執長尾云拂,雙目開闔間,精光如電。走在后面的則是位中年文士,儒巾儒服,緩帶云履,眉目疏朗,神情怡藹而瀟洒。
  一望可知,二人正是武當謝塵道長,黃山白石先生。
  白石先生和謝塵道長二人,与先到的凌波仙子一樣,緩步上前,向藍袍老人俯身喊了一聲“天龍大俠好!”
  藍袍老人也与先前一樣,頷首淡淡地答了句:“兩位好一請坐。”
  謝塵道長和白石先生相繼轉過身子,又向凌波仙子見過禮。然后便在凌波仙子上下首分別坐下。
  二人落座后不久,湖邊佛號起處,身材枯瘦矮小、灰眉覆目、身披深紫袈裟的少林百了禪師,接著出現。
  百了禪師走過來,合掌甫喊得一句:“藍老施主別來無恙。”
  藍袍老人尚未有所表示,湖邊傳來一個粗大宏亮的聲音,已然大笑著喊道:“好好,不論赶什么場合,老漢總是慢了一步。”喊完,又复大笑起來。
  未容得諸人回頭,人已隨著笑聲來到。來人一身粗布,手持獅頭拐,雖然駝著背,卻仍比常人高出一個頭有余。
  藍袍老人緩緩抬臉,朝百了禪師點點頭,百了禪師合掌一躬,退至左邊第一方青石上就位坐下。
  八指駝叟將獅頭拐一頓叫道:“老漢坐哪儿?”
  他環眼一滾,忽又歡聲喊道:“噢,那邊還空著。行行行,敬陪末座。來遲了的,合該如此,沒話說的。”
  大笑著,也沒跟藍袍老人招呼,便由諸人身后向右邊大步繞去。
  獅頭拐一橫,正待坐下,瞥及石面上那行:“王屋八指駝叟”,不禁“嘿”了一聲,自語道:“八指’,‘駝叟’,好,總共兩件短處,一筆寫得清清楚楚!”
  轉過臉來,朝左邊迅速掃了一眼,忽然身軀一直,指著身左諸人向藍袍老人瞪眼叫道:“藍公烈,這种坐法是根据什么排的?他們四個,終南白仙子老漢可以不計較,其余像少林和尚、武當道士,以及這位黃山的窮酸,哪個不比老漢輩份低?”
  似乎愈說愈有火,拐尾一掉,指向藍袍老人,提高嗓門又吼道:“丟開他們不說,就說你藍老儿吧,你我師祖曾訂八拜之交,時至今日,你老儿名气大,老漢不敢高攀;但是,如若認真說起來,我姓胡的比你姓藍的,除了短上兩根指頭外,別的又差了什么?”
  藍袍老人點頭微微一笑道:“老夫所以這般定位,就因為你我關系不同,你老儿已說得明明白白了,還嚷個什么?”
  白石先生瞼一揚,側目微晒道:“這總該受用了吧?”
  八指駝叟經藍袍老人一說,剛哼了一聲:“說得好听——”
  收拐甫欲蹲身,一聞白石先生之言,不禁再度揚拐,瞋目喝道:“來,窮酸,再說句試試看!”
  白石先生連忙拱手,笑道:“秀才遇到兵——算窮酸不敢如何?”
  眾人均不禁莞爾,八指駝叟冷然笑道:“識相就好。”
  至此方順拐坐了下來。待得駝叟坐定,藍袍老人忽然笑意斂去,輕輕一咳,湘妃祠前頓時歸于一片沉靜。
  藍袍老人緩緩說道:“今夜,五位如約會齊,老夫至為感激。”
  說到此處語音微頓,舉袖一抖,身前地上洒落三枚金光閃爍、約杯口大小、狀若鱗甲的金屬薄片,用手一指,沉聲說道:“日前各位派專人送上天龍堡,由小徒葛品揚收轉老夫的這三枚龍鱗鏢,已經老夫鑒定确屬老夫故物,現在就請諸位說明得來的經過吧!”
  百了禪師、謝塵道長、凌波仙子、白石先生等四人,不約而同一致轉臉望向八指駝叟。
  八指駝叟臉一仰,冷笑道:“死的,傷的,既不是王屋門下,同時我駝子也不是凶手,你們都這樣瞪住我駝子干什么?”
  藍袍老人身軀一震,張目失聲道:“怎么說?”
  百了禪師、謝塵道長,同時黯然低頭。
  駝叟霍地掉過臉來,向兩人一指,嘿嘿冷笑著說道:“兩個小和尚,一個小道士,三條人命,三枚鏢,不多不少,一鏢一個。”
  藍袍老人促聲道:“說……說……說清楚點。”
  八指駝叟仰臉冷笑道:“死的死了,傷的傷了,清楚不清楚,還不都是那么一回事。老實說了吧,老漢剛才爭座位,不過是想緩和一下气氛而已;如以受災輕重而論,你老儿今夜排座位應將和尚排在首座,道士排在次席,才算公道呢。”
  說著。又朝凌波仙子一指,冷笑著接下去說道:“白仙子坐第三席,也頗有理,因為她座下的那個女娃僅喪失一身武功,比起丟命的兩個和尚与一個道士來,份量自然要遜色多了。”
  凌波仙子雙眸微潤,也隨著默然垂下了頭。
  藍袍老人愕然道:“武功喪失于天龍爪?”
  八指駝叟冷笑道:“這一點不比和尚、道士們死無對證,那娃儿還活著,如有怀疑,何不前往終南驗查一番?”
  藍袍老人瞠目如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百了禪師合掌欠身,低聲道:“生生死死,莫非前緣;關于少林武當三名弟子死于龍鱗鏢一節,藍施主大可不必在意;此鏢也許偶為暴徒撿取嫁禍,這情形,武林中在所不鮮。倒是終南那名弟子喪失功力一事,藍施主似應加以追究,天龍爪絕學,手法特异,毀人武功的表征也与他种武學不同,絕非任何人所能易于仿效,這一點藍施主諒來比貧僧清楚。”
  藍袍老人沉重地點了點頭道:“是的,半月之內,老夫將差小徒葛品揚去終南一趟,如那孩子的功力真為天龍爪力所傷,老夫或許還能效力。”
  說著,微微一頓,舉目環掃,沉聲接下去道:“至于龍鱗鏢方面,也很好辦,此鏢他人無法仿制,老夫三徒一女,身邊均有攜帶,老夫回堡后,立即追查,請諸位寬限一年,明年今夜,此時此地,老夫如不能交出凶手,三徒一女中,誰的存鏢有了散失,就帶誰的頭來!”
  五位掌門聞言一呆,凌波仙子面紗微飄,正待要說什么時,藍袍老人已將手一擺,沉聲說道:“老夫脾气,諒諸位都很清楚,就這么說,來年今宵,此地再會;諸位好走,恕老夫不送了!”
  語畢,眼皮低垂俯首寂然。
  五位掌門面面相覷片刻,終于相繼默默起立,分別向藍袍老人俯身一躬,然后走向湖邊,轉眼間一起消失于浩渺煙波中。
  月影逐漸西斜,藍袍老人一聲輕歎,悠悠睜目,緩緩起身。
  藍袍老人起身四下張望了一陣后,先將五方青石上的字跡挨次展掌削去,然后跑到湖邊,從怀中取出兩只小巧玉瓶,自一瓶中倒出一顆藥丸掬水服下,又自另一瓶中傾出一撮藥粉和水涂上臉面,再將兩只小瓶放回怀中。右手一扯,髯發應手脫落,伏身水面一陣洗濯,再度直起身來時,原先的七旬老人,轉瞬間已變成一名英俊少年。
  這位英俊少年,顯然就是他剛才偽扮的那個藍袍老人口中所提到過的“小徒葛品揚”了。
  原來十天前,當今武林泰斗天龍大俠藍公烈所住的武功山天龍堡外,忽然出現了一名少林僧人,背著一只黃綾包裹,要求謁見堡主天龍大俠;當時适值天龍大俠廬山訪友未歸,而于堡樓上當值的便是天龍堡主的第三愛徒,現在的這位英俊少年葛品揚。
  當時,葛品揚發現來人后,飛身躍下堡樓,將來人引進客室,一面詢問來意,一面按堡規取過包裹檢視。
  包裹層層打開之下,最后一層黃綾血痕斑斑,揭開黃綾,三枚龍鱗鏢赫然入目。
  葛品揚心頭一震,抬臉勉強微笑著問道:“除了通報求見之外,大和尚另外還有沒有什么話要交代的?”
  那位僧人想了一下,垂眉合掌道:“敝掌門說:如果藍老施主不克分身,便請于十天后的八月十五子夜三更,蒞駕洞庭君山,或者另定一個時日地點,俾敝掌門人等五位有所遵循,也就得了。”
  葛品揚將三枚龍鱗鏢匆匆包好,含笑點頭道:“好,請大和尚在此稍候片刻。”
  說完,拿著黃綾包裹便住堡里走去。當時堡中,天龍大俠本人明明不在,葛品揚這樣做,是什么意思呢?
  原來這种龍鱗鏢,為天龍絕藝之一;三年前,當天龍大俠將一袋龍鱗鏢分發給三徒一女時,曾鄭重交代說:“這一袋共計是四十八支,你們四個,一人十二支;須知此鏢還是你們師祖留下來的故物,平時鑄造极為不易,而今而后,可說是丟一支短一支,你們務須珍惜才好。”
  現在,葛品揚离開客室的第一件事,便是將自己囊中的龍鱗鏢細數了一下,十二支,一支不多。一支不少。
  正在暗自惊疑時,頭抬處,忽見大師兄常平、二師兄霍玄迎面走來,心念一動,連忙迎上去嘻嘻一笑道:“大哥,二哥,咱們再比一手如何?”
  兩位師兄似乎沒有听懂,一致張目問道:“比什么?”
  葛品揚又是嘻嘻一笑,揮臂連揚,金光閃閃,十二枚龍鱗鏢,在三丈之外的一根亭柱上,端端正正的排出一個“品”字。
  手一指,側目傲然笑道:“你們試試看!”
  大師兄常平,為人儒雅謙和,當下僅搖頭笑了笑,未作表示。
  二師兄霍玄,由于比葛品揚大不了几歲,平常与葛品揚抬杠已成習慣,是個出了名的火爆性子,這時不待這位小師弟語畢,便不屑地一哼,伸手由怀中掏出自己的十二支龍鱗鏢,一陣揮揚,也在另一根亭柱上,端端正正地排出一個“品”字。
  葛品揚暗暗一“哦”,忙又向大師兄笑道:“輪到你啦,大哥。”
  大師兄常平淡淡一笑道:“輪到我?輪到我擰你的嘴巴!”手一揮,笑喝道:“不馬上回堡樓去,万一師父回來了,不罵得你臭頭才怪。”
  葛品揚疑忖著:“難道大哥的鏢,已不夠排出一個品字了?”
  他雖然急于得到解答,但是大師兄的脾气,他知道得很清楚,正面請求一點用處也沒有,心念迅轉之下,終于又給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于是,他先指著二師兄飛鏢排成的那個“品”字,笑道:“二哥大概先已心頭有气。最后那個口字的最后一橫,是不是嫌太進去了一點?”跟著,目斜大師兄,又笑道:“大哥打出來的,也許更——更好——可惜大哥經念在肚子里。”
  大師兄常平笑叱道:“品揚,你今天怎么了?”
  二師兄霍玄抬頭注目之下,臉孔微微一紅,不禁一拉大師兄常平的衣袖,連連搖頭叫道:“大哥,讓他開開眼!”
  大師兄常平拗不過,苦笑笑,只好探手入怀。
  葛品揚的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著,他眼睜睜地看著大師兄常平取出一把龍鱗縹,眼睜睜地看著大師兄常平在第三根亭柱上,打出一個一筆不缺、由三個方口組成、端端正正的“品”字。
  心頭一震,暗歎道:“那么是她了?”
  這個她,自然是指師妹藍家鳳了;龍鱗鏢是天龍堡中故物,三年來,人鏢不离,自然沒有認不出真偽的道理,那么,這三枚不是師妹的,還會是哪個的呢?
  他失神地站著,二師兄霍玄以為他是震服于大師兄的洒脫手法,朝他扮了個怪臉,大感心平气和,上前取下大師兄和他自己的二十四枚龍鱗鏢,拉著大師兄,大笑著走了開去。
  葛品揚為笑聲惊醒,略一尋思,立即毅然決定下來。今天師妹不在,他無法查證;事實上,他知道查證不查證都是一樣,無論如何,這是錯不了的。
  于是,他將黃綾包裹送去自己房中,迅速回到大門口的客室,從容地向那位五派專使施了一禮道:“請大和尚上覆五位掌門人,家師答應,十天后如約赴會。”
  來人离去,葛品揚重登堡樓,凝眸西山斜陽,陷入一片沉思。
  他雖然姓葛,但是,除了這個姓氏外,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因為他自懂人事以來,即寄身堡中,和二位師兄一樣。
  假如沒有四個不同姓氏的分別,師兄妹四人,實在不啻同胞骨肉。
  現在事實很明顯,一定是師妹以龍鱗鏢在外面傷了人,被傷者,一定是五派的門下弟子,同時可以判定的,師妹一定是理屈的一方。
  他這樣斷定,并非以師妹的為人任性作依据,他所憑以斷定的是,師尊天龍大俠領導黑白兩道,先后垂二十年之久,在當今武林中威望之隆,無与倫比;天龍堡只有一位掌珠,盡人皆知,假如這僅是件小事故,五派掌門人,說什么也不可能這樣小題大作。
  他對這位耳鬢廝磨、從小一塊長大的小師妹,不能說沒有感情,但是,他現在不顧一切后果地作下如此決定,說實在的,卻不是這個原因。
  他為的還是師父。
  是的,師父名望大,當今之世,像有師父這等聲望的人,很難找出第二個來;不過,英雄也是會老的,師父已是年近古稀的人了,假如他們師兄弟要報答師父的教養深思的話,他以為,最好的報答,便是不令師父在晚年有任何遺憾。
  十天后,八月十五,這個天上月圓人間團聚的日子,他將不在堡中;而那一天,又是師父的七十大壽,這是令他最難過的地方。
  可是,他知道,他還是非去不可,師父是武林一代宗師,一向待人寬,律己嚴,假如有所選擇,他老人家一定會保全一生英名而舍棄父女親情。
  壽辰那天,師父一旦發現他不在,震怒之情,雖然可想而知,但是,為徒弟而震怒与為愛女而傷怀畢竟有別,只要達到替代赴會的目的,未來將會在自己身上發生什么后果,就不值得考慮了。
  三天后,交了巡堡之職,在師父与師妹回堡之前,他准備好了一切應用之物,悄悄上了路。
  先一天,他就來到了洞庭君山,今天黃昏時分,一切布置就緒。他最初的計划是先冒充師父身份將事情經過弄清楚假如問題不大就不妨道歉了事;以師父之身份地位,五派如爭的僅是意气和面子,自該滿足。
  這樣做,師父本人也可辦得到,而現在從中受委屈的是他,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禍事竟闖得如此之大,他說不出心頭的滋味。
  他震駭,他憂慮,但是,他也有著一份慶幸,如果今天來的是師父本人,那就真的不堪設想了。
  尤其不幸中之大幸者,從各掌門人口气中听來,似乎直到目前為止,他們只認出了“龍鱗鏢”和“天龍爪”兩件罪證,尚未得睹師妹真面目。
  但是,僅憑這一點,是不能据以推脫責任的。
  因此,他只好仿效師父在這种情形下可能有的態度,許下嚴厲的承諾,將請人遺走,以便有時間從長加以通盤思考。
  現在,他思考著,已經很久很久了。
  可是,他又能思考出一些什么來呢?
  更殘漏盡,明月西沉,天地間一片灰黯。他怔怔地望著湖面深黑的遠處,在侵膚夜風中,木然地等著天明……
  同一夜晚,武功山天龍堡內,紅燭高燒,燈火輝煌。
  天龍大廳中,一字龍席的頂端,坐著真正的藍袍天龍大俠。
  天龍大俠身旁,分左右坐著的,是二名年約三旬上下、一膚白、一膚黑的絕色少婦。
  這兩名少婦,便是天龍堡主于十多年前元配夫人去世后所收的偏房,白夫人叫柳文姬,黑夫人叫章曼華。
  堡中上下把她們喊做“白姨”“黑姨”;又因為她們各有一身惊人武功,武林人物既畏且羡,贈號為“龍堡雙嬌”。
  黑白兩人以次,席面空出一段,分兩邊站著四名青衣小婢。
  四婢下面,首徒常平与次徒霍玄隔席對坐;再下面,就是那位柳眉鳳目、嬌俏如含苞玫瑰的堡主掌珠,龍女藍家鳳。
  龍女藍家鳳對面,座空無人。
  這以下,又空出一段,一邊三人,分兩邊坐著六名鮮衣壯漢。這六名壯漢,加上現在正在堡樓上守值的兩位,便是盡人皆知的天龍八將。
  天龍堡主最后一個入座,坐定后奕奕有神的丹鳳眼滿席一掃,忽然向二徒咦了一聲,問道:“品揚呢?”
  常平与霍玄惶惑地對望一眼,雙雙离座低頭答道:“不……不知道。”
  天龍堡主修眉微斂,忽又轉向愛女問道:“今夜誰當值?家風,是不是正輪著你三哥?”
  藍家鳳正凝眸出神,這時怔了怔,搖頭道:“不是。”
  天龍堡主向廳外空際望了一眼,欲言又止,終于擺手命二徒坐下,然后向遠處伺候著的堡丁們一揮手道:“開席!”
  祝賀開始,歡笑開始。
  歡笑和祝賀持續中,龍女藍家風對面那個空著的座位,一直是空著的。
  一個空座位,在今夜這种盛大的筵席上,看來雖然微不足道,但是,無形中卻影響了這場盛宴的气氛。
  子夜,盛宴在一种近乎裝飾出來的熱鬧中結束。
  天龍堡主將二徒喊去一邊,沉臉吩咐道:“品揚明天回堡時,叫他立即到后院書房去見我!”
  一天,二天,三天……葛品揚仍未回堡。
  葛品揚風塵仆仆地赶回天龍堡,是第七天的黃昏時分;七天來,奔波加憂愁,已使他原本丰神如玉的儀表,顯得异常疲憊、憔悴。
  他抵達時,大師兄常平、二師兄霍玄正在堡前眺望。
  兩位師兄見他回來,真是又惊又喜;二師兄霍玄首先埋怨他道:“怎么回事,你?連師父的壽辰都不回來?”
  葛品揚停身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著搖搖頭,什么也沒有說。
  大師兄常平朝他身上打量了一陣,想說什么卻又忍住,最后輕輕一歎,改口低聲道:“先去見師父吧,這几天他老人家一直在書房中等著你呢。”
  進入書房,葛品揚跪倒,一聲不響;天龍老人寒著臉色,冷冷說道:“八月十五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嗎?”
  葛品揚低低答道:“知道。”
  老人冷笑一聲道:“那么那一天,你在外面一定遇著一件比師父生日更重要的大事了?”
  葛品揚咬咬牙,痛苦地道:“揚儿該死……一時忘記……愿……領受家法。”
  老人大感意外地叫道:“什么?原來你竟是忘記了?”
  臉色一變,驀地抬臉向房外厲聲喝道:“來人!”
  天龍八將之二應聲而入。
  老人向其中一個喝道:“去喊常平、霍玄進來!”
  又向另一個冷冷吩咐道:“去庫房向總管支取百兩紋銀來!”
  葛品揚聞言之下,如焦雷擊頂,几乎當場暈厥過去。
  不一會,銀子取至,常平与霍玄也隨后赶到,老人面對首二兩徒,指著跪在地上的葛品揚,冷笑著說道:“天龍堡已沒有什么值得他記怀的了,你們兩個,拿這封銀子送他出去。”
  話說完,拂袖离座,大步出房;葛品揚心魂俱顫,急轉身軀,膝行而止,向房外張臂嘶呼道:“師父,師父……”
  天龍老人頭也不回,背影眨眼消失于暮靄之中。
  灰色的浮云,一片又一片地掠過只剩下半邊的下弦月;葛品揚流著淚,心靈在酸楚中腐蝕。
  他徘徊在天龍堡下這座竹林里,已差不多二個更次了。
  臨分手時,二位師兄曾哽咽著勸慰他說:“你暫時去吧,師弟,師父最喜愛的就是你,他老人家也不過是一時之气,遲早總會回心轉意的,唉,只可惜師妹今天剛好不在,不然的話……”
  那么,那位唯一能在老人盛怒時也敢說話的龍女藍家風,今天到哪儿去了呢?
  去了萍鄉!
  在最近這六七天中,龍女去萍鄉,這已是第四次了,龍女去萍鄉,只為了一個原因,因為萍鄉是出入天龍堡的必經之路,可是,她沒有想到,葛品揚這次回堡,由于心急抄近,走的卻是東北方峽山口与宜風之間,一條一向很少人走的荒涼野道,以致一去一來,交臂錯過。
  那么,龍女藍家鳳現在還等在萍鄉了?不,她回來了!
  就在此刻,迷濛月色下,一條淡藍身形由遠而近,行經林邊,一聲輕噫,突然停下腳步,葛品揚拭淚轉身,頭抬處正好四目相接。
  四目相接之下,葛品揚一顆心立即狂跳起來,他不能欺騙自己,他之所以留在這里,遲遲仍未离去,除了無法遽舍遠處山腰間那座巍峨堡牆中,忘怀不了的一切之外,為的便是企待著目前的這一刻,也許會意外地來到。
  而現在,他所企待的這一刻,果然來了,可是,他感到的卻是一片雜有深深悔意的慌亂。
  事到如今,已無可收拾,這一點,原是他甘心承受的必然后果,那么現在,他于這位師妹之前,既然無法將事實真相加以剖白,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龍女杏眼眨動間,忽然面現怒意,搶上前去,手朝遠處山腰間堡樓一指,嗔責道:“剛才,你一直望向那邊,那么你在這儿不是為了等我了?”
  葛品揚目光一垂,低答道:“不……我……是在等你。”
  龍女悠悠地道:“你眼睛是長在背上的么?如果我大意了一點沒有看到你怎辦?”
  葛品揚痛苦地低著頭,咬緊牙,沒開口。龍女望著他,忽覺不忍,拉起了他一只衣袖,輕輕搖了一下,含著歉意地,低低說道:“對不起,三哥,你已經夠愁的了,我卻一見面就怪你……三哥……你過去也常常責備我,一會這樣不對,一會那樣不對,我都沒有生气過,這次你也別生气,好嗎?”
  葛品揚搖搖頭道:“我……沒有……鳳妹。”
  龍女高興地道:“那就回去吧!有我幫你,還怕什么?”
  葛品揚知道這時必須面對現實了,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緩緩抬起臉,勉強笑了一下道:“謝謝你,鳳妹,事情已經過去啦。”
  龍女頗感意外地道:“你已經回去過了?”
  葛品揚強自鎮定著,含笑點了點頭。
  龍女杏目凝注,忙不迭促聲追問道:“爹有沒有對你怎么樣?”
  葛品揚又微微低下頭道:“沒有,他,他老人家原諒了這次。”
  龍女喜得跳起來,雙手抓起葛品揚一條手臂連連搖撼著,激動地叫道:“你看,三哥,我爹多好。”
  雀躍間,忽有所覺,驀地停下來問道:“那你還來這儿等我干什么?”
  葛品揚掙扎著,聲音低微地道:“向你辭行……鳳妹……三哥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
  龍女先是一怔,接著忽然大聲笑了起來,前仰后合地道:“這是誰在說話呀?藍家鳳記得清清楚楚的,她有個三哥為人不錯,但可從來沒有這般對她有禮貌呵?”
  跟著,嬌軀微偏,左手貼胸,右手向剛才來路一伸,說道:“辭行不敢當,謝謝相等倒是真的,三哥前面請!”
  葛品揚吃惊地道:“鳳妹,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龍女嬌軀一直,仰臉漫聲道:“意思簡單得很,哪里有你,那里就有我,因為藍家鳳不能放棄照顧她那三哥葛品揚的責任……”
  她粉面微紅,又接道:“如果將兩個名字顛倒一下,我也不在乎!”
  葛品揚脫口惊呼道:“不!”待覺語气太急太硬,縮口已然不及。龍女大膽表露心跡遽爾遭拒,自尊心大大受損,芳容陡變,纖足一跺,冷笑道:“什么了不起!”
  冷笑著輕輕一哼,風衣疾旋,掉身往林外便跑。
  葛品揚從后追喊著道:“不、不,鳳妹,你听我說!”
  龍女遙遙停步,回過身來,雙手將風衣一攏,仰臉大聲冷冷地道:“三師兄有什么吩咐,還請快一點,天時不早了。”
  葛品揚赶上几步,苦笑著,低聲痛苦而含混地說道:“鳳妹,師父他老人家如此決定,誰敢違背他呢!”
  龍女暗暗一噢,忖道:爹如此命令?那這錯怪他了。
  怒意雖消,卻因一時緩不下臉來,仍然故意冷笑了一聲道:“少拿爹來唬人,我偏不信你能去的地方,我就去不得!”
  葛品揚垂落視線,吃力地囁嚅說道:“不單是你,鳳妹。”
  龍女不屑地哼道:“大師兄二師兄也一樣去不得,是嗎?嘿嘿,曉得你比誰都能干嘛!”
  龍女的誤解,令葛品揚痛苦加深,不過,現在的他,也無心計較這些了。
  于是,他又苦笑了一下道:“他老人家嚴厲指定的,只要是……要我去……鳳妹不信,回去問問大師兄和二師兄就明白了。”
  龍女兩眼望天,矜持地淡淡問道:“什么時候回來?”
  葛品揚低下頭,輕輕踢飛一顆石子,默然答道:“希望……不會太久……一定什么時候,就……難說了。”
  龍女呆了呆,突然背轉身,仰著臉,聲音低微地道:“多久都一樣,你只須記著,他日你回來時如果是黃昏左右,你就可以看到我站在堡樓窗口。”
  語音微顫,哽咽地接下去道:“但愿你說的不太久是在三年以內,不然,你就只能見到一個老丑的女人了。”
  頭一低,雙手掩面,便待要騰身而去。葛品揚酸楚地喊道:“鳳妹,且慢,三哥有一件東西,你拿去。”
  說著,從怀中取出一個密封的小包,遞向龍女手上。
  龍女伸手接過,掂了掂,不禁有點奇怪,抬起淚眼問道:“這是什么東西,現在可以拆開來看一看嗎?”
  葛品揚忙說道:“不,等我走后!”
  龍女方自一怔,葛品揚身形起處,已如淡煙一縷,眨眼消失于山下遠處的茫茫夜色之中。
  龍女木然呆立著,很久很久,才將眼角擦干,同時將手中小包層層開啟,最后,三支金光閃閃的龍鱗鏢出現了。
  龍女目光一直,疑忖道:“他留這東西給我作甚?……是我遺失的嗎?”
  她忙將自己的縹囊掏出一數,十二支,不多不少,不由得大惑不解,眸凝葛品揚背影消失的遠處,喃喃自語道:“他送這個給我是什么意思?這樣,我多了三支,他豈不少了三支了?”
  可惜的是,葛品揚已經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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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雨樓·至尊武俠獨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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