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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百結愁腸


  初冬十月,關洛古道上,某天黃昏時分。
  一白一黃兩匹駿馬,正沐浴著落日余暉,向洛陽方面緩策徐行。白馬上坐的是一名年紀十七八,雙眉緊鎖的青衣少年。黃馬上也是一名少年,一身紫衣,年事更輕,才只十四五歲光景。
  這兩名少年便是葛品揚和趙冠。
  這時,原來落后半個馬頭的趙冠,忽然一夾馬腹,搶至葛品揚馬前,回過頭來,馬鞭一指,皺眉大聲道:“你看又是一天過去了。你到底怎么打算?也得開開口,說出來大家商量商量呀!”
  葛品揚搖搖頭輕輕一歎,默然轉臉望向遠處,怔怔地發起呆來。
  他呆呆地望著,望著蒼茫暮色中,西天那座山峰逐漸在迷濛中變成一座堡樓,堡樓窗口,隱約地出現一張俏麗的少女面龐,柳眉深斂,杏國遙凝,流露出一片期待,無限幽怨……
  慢慢地,面龐消失了,堡樓也消失了。
  接著,一幅白色紗帳,悠悠自天頂垂落,紗帳上,緩緩化開一個三寸見方的洞孔,洞孔中,隱約地現出一片潤如凝脂的肌膚,上有五點殷紅,狀若梅瓣,紅點四周,暗透著一層淺紫
  同時,在虛渺中,他仿佛听到一陣低低的撫慰:“忍耐……孩子……那位葛少俠已經肯定地給了我們保證,快則三月,遲則半年……師父信任著他們天龍師徒,你得信任師父……孩子……忍耐一點……現在已是十月,沒有多久了。”
  葛品揚深深吸入一口气,緩緩轉過臉來,視線微垂,低聲說道:“對不起,冠弟,你一個人去云夢二老那里吧,我不陪你了。”“。
  趙冠愣了愣,注目道:“那么你要去什么地方?”
  葛品揚毅然說道:“武功山。”
  趙冠愕然失聲道:“天龍堡?”
  葛品揚仰臉道:“是的,沒有選擇,我只有這條路好走了。”
  十天后的另一個黃昏,武功山下,葛品揚拭了拭額角,然后揚手一鞭直往山腰上縱馬奔去。
  到達堡前廣場,馬韁一帶,同時急急抬臉望向堡樓窗口。
  堡樓窗口,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葛品揚仰臉望了望天色,喃喃自語道:“她說黃昏左右,現在日頭已落,是我遲了一步了。”
  他跳下馬背,牽著韁繩,緩步走向堡門,人至場心,堡樓上,忽然有人高聲惊叫道:“你看,這多巧——那不是三弟么?”
  葛品揚已听出是二師兄霍玄的聲音,不禁微微一楞,暗忖道:“巧?——這個巧字是什么意思?”
  思忖未已,面前已然雙雙飛落兩條人影。
  葛品揚抬頭一看,正是大師兄常平和二師兄霍玄,他見兩位師兄均是一身勁裝,頗似欲作遠行,不覺又是一楞。
  這時,霍玄搶上一步,指指常平又指了指自己,向葛品揚叫道:“看我們,剛扎束停當,正要去找你呢。”
  葛品揚張目促聲道:“找……找我?”
  他問著,一顆心不由得狂跳起來,他記得在他被逐离堡的那天,兩位師兄曾安慰過他:“你暫時去吧,師弟,師父最疼愛的就是你,他老人家這也不過是一時之气,遲早總有一天,會回心轉意的……”
  他,心狂跳著想:總有一天……這一天……到了么?
  大師兄常平,狠狠地白了二師兄霍玄一眼,走上來拉起葛品揚的手,溫和地說道:“先去里面見師父吧。”
  說著,轉身命兩名迎上來的堡丁,一人牽過馬匹,一人入內通報,然后,師兄弟三人,相偕著向堡中走去。
  在走向堡后書房的路上,葛品揚碰見很多熟人。
  堡眾們,見到他們師兄弟三人,人人均迅速退去道旁立定,俯身為禮,神態恭敬,一如往常。
  葛品揚一路含笑頷首,走著走著,他漸漸有點不安起來。
  因為有兩件事,使他頗感惶惑:第一、他斷定今天師妹一定不在,要是在的話,早該迎出來了。第二,他預感到目前堡中,可能正遭著什么重大事故,因為,他忽然覺察到,每個人的臉色,都似乎超過了應有的嚴肅,而無可掩飾的,顯得有些陰沉。
  堡中有著什么事故呢?
  師妹又到哪里去了呢?
  他想知道,但師父書房一步步接近,已無詢問的机會了。
  師父的書房到了,書房前,四盞气死風燈高懸著,風燈下,八將中的三四兩將,目光平視,垂手肅立。
  常平、霍玄雙雙一擺手,將葛品揚去勢約住,然后齊步上前,向房內躬身報告道:“啟稟師父,三弟回來了!”
  房內,天龍老人得了一下,冷冷接口道:“很好,叫他進來!”
  常平、霍玄直起身退至兩邊,葛品揚整了整衣襟,微微吸气定神,眼望地面,走入房中。
  面對老人,雙膝跪倒,垂首道:“罪徒叩問恩師安好。”
  凝結的空气中,可以听到燈花跳動的必剝之聲,天龍老人精目微合,緩緩仰起臉,悠悠問道:“誰叫你回來的?”
  葛品揚咬咬牙,毅然答道:“罪徒万死,在外面失手傷了人……”
  老人沒容他再說下去,冷冷一笑,接口道:“出手用的是本門絕學天龍爪是吧?”
  葛品揚一呆,惊忖道:他老人家都知道了?
  正錯愕間,忽听老人沉聲喝道:“平儿霍儿進來!”
  常平、霍玄應聲趨入,老人接著揮手喝道:“先帶他去后面看看。”
  葛品揚听了,又是一呆,臉甫茫然抬起,二位師兄已然來至身旁,彎腰輕聲說道:“看完再說,三弟,就在這后面。”
  葛品揚點點頭,默默起身,默默地隨著二位師兄,走出書房。
  書房后面,竹林內,不知于什么時候,已張起一座布篷,這時,篷內一燈如豆,篷外,兩名堡丁在看守著。
  兩位師兄以目示意,意思叫他一個人進去。
  葛品揚皺著眉鋒走入林中,伸手掀開布慢,俯身探首,目光至處,一聲低“啊”,不禁完全呆住了。
  兩具尸体,在熒熒燈光下僵直地并躺著。
  葛品揚一眼即已認出,里邊那個方臉短髭的,是追隨黃山白石先生半生,有著義奴之稱的黃山金鋼掌常中豪。外邊,這個面目俊秀、年事甚輕的,則是王屋八指駝叟唯一的一個愛徒,小旋風喬尤。
  葛品揚見兩尸面貌如生,心頭不禁一動,走上去匆匆將死者頭部托起,撥開衣領一看,腦后正中成梅瓣狀,赫然有著五點深色紫斑,這情形正是死于師門天龍爪絕學的征象。
  葛品揚看完后,頹然一歎,夢囈般喃喃自語道:“唉唉,又是她,怪不得沒有見到她人……”
  這真是一個可們亦复可悲的誤會。
  葛品揚一直以為少林、武當兩派弟子之死于龍鱗鏢,以及終南派弟子之傷于天龍爪,均系師妹藍家鳳所為。
  他為減輕師父的傷痛,也為顧全師門聲譽,不惜自苦,含屈奔波,以冀消除大錯于既鑄。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复見黃山金剛掌、王屋小旋風,雙雙斃于師門絕學之下,不禁大為灰心。
  而龍女藍家鳳的誤會之深,几乎与他完全相同。
  那夜,在山下,葛品揚將三支龍鱗鏢塞給她,令她百思莫解,她一再自問:“他給我這三支鏢,究竟什么意思呢?”
  兩個月來,每天黃昏時分,不論陰晴風雨,她都站在堡樓窗口,凝望默想,呆呆地守著日落。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二個月過去了。
  不料三天前,平地一聲雷,兩具死尸突然送來天龍堡。
  兩派來人放下尸体后,轉身就走,什么話也沒說;堡中連夜緊急清點徹查各項記錄,結果發現最近兩個月來、八將以上的高手,唯一不在堡中的僅有一人,那便是葛品揚。
  龍女得悉,第一個為之惊駭欲絕,經過兩晝夜焦苦思考之后,龍女終于在昨日凌晨,悄悄出走了。
  因為,她相信:殺人的,一定是葛品揚。
  同時,她相信:葛品揚殺人一定有殺人的理由。
  雖然她很清楚葛品揚的為人,縱然闖下這等滔天大禍,早晚還是會回來的,但是,她卻不能再等待了。
  因為她明白,能為葛品揚出面辯護,全堡中只見一人能辦到。
  所以,她想在葛品揚自動回堡之前,先將葛品揚找著,好好地問個清楚。
  而現在,葛品揚所懊惱的亦复相同。他覺得,那夜山下,他就該問她:她以師門暗器和武功連續殺傷各派門下,到底為了什么?
  可歎蒼天弄人,兩人于進出間失之交臂,竟為本有線索可循的幕后真凶,陰錯陽差地又一度作了掩護。
  葛品揚走出帳篷,仰望滿天星斗,欲語無言。
  大師兄常平走過來,悄聲埋怨道:“三弟,你一向是個明白人,這次怎地竟做出這等糊涂事呢?”
  葛品揚想開口,終又忍住。常平見他不表否認,不禁歎了口气又道:“殺死的要是黑道中人,也還罷了,黃山、王屋兩派,均与本堡有著深厚淵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二個,縱有十惡不赦的罪犯在你手上,你也不該這般冒失啊。”
  他頭一低,黯然喃喃地又接道:“你想想看,現在怎么辦?”
  葛品揚苦笑了一下,不知說什么才好,心念偶動,忽然注目問道:“大哥,師妹哪里去了?”
  常平搖搖頭道:“誰知道呢?”
  又一次澄清錯誤的机會誤過去了。
  龍女對葛品揚一往情深,常平与霍玄可說比誰都清楚,如今葛品揚這樣問,二人會錯了意,還以為這位師弟是為了要向小師妹求援,以致二人明知小師妹這次不辭而去,原乃是為葛品揚著想,只緣前腳与后腳,時間不巧而已,但二人卻唯恐葛品揚遺憾難受,竟連該說的也沒有說出來。
  葛品揚深深吁了一口气,毅然向二位師兄點點頭,平靜地道:“別耽得太久。我們回前面去吧!”
  說著,領先向前面書房走去,常平、霍玄默默跟隨著,葛品揚走進房中,面向老人一聲不響,屈膝跪下。他以無比的勇气,准備接受無可避免的命運。
  他沒有開口認罪,是因為他在等待中,尚存有一個期望,他期望著師父能這樣問他一問:“你——你還有什么可說的嗎?”
  那時,他將不計一切,在師父作任何可怕的決定之前,向師父提出最后一項要求,承認終南派那名弟了系自己一時失手所傷的,請師父念在師徒一場的情份上,去為終南那名弟子將喪失的一身功力恢复過來。
  書房內,令人窒息的沉默,繼續著……
  天龍老人緩緩抬起臉,出人意外的,這時睜眼微掃之下,竟以异常平和的語气,向站在門口的首二兩徒,頷首吩咐道:“常平、霍玄,你們兩個也過來。”
  常平、霍玄,躬身一諾,雙雙舉步向前,分別在葛品揚上下首跪下。
  老人俟兩人跪定,平靜地接著說道:“現在,你們三個都在這里,師父有一個問題想問問你們,那就是:一個做師父的人,最希望有著什么樣的徒弟?你們三個,有誰能夠回答嗎?”
  師兄弟三人,誰也沒有敢接口。
  老人頓了頓,注目繼續說道:“根骨好、品德好、机智和才華過人——是這樣的嗎?”
  師兄弟三人低低應了一聲:“是的。”
  老人手一指,向三人道:“你們三個人之中,誰具備著這些优點,你們自己知道不知道?”
  常平、霍玄一致低答道:“三弟。”
  老人點點頭道:“是的,一般說來,你們三個,都還不差,因為這儿是天龍堡,如果不夠條件,你們也不會成為天龍門下。”
  他臉一仰,靜靜地接著說道:“你們三個,平儿失之過柔,玄儿失之過剛,而你們三弟,則剛柔适可,可說是師父這一生中,僅見之异材。”
  稍頓,他突然端平視線喝道:“揚儿抬起頭來!”
  葛品揚掙扎著直起腰,以袖掩面,抽泣不能成聲。
  老人寒著臉,注目沉聲道:“師父這番話,說不說都是一樣,因為你在師父以及這座天龍堡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心目中,一直占著何等的位置和份量,誰都心里有數。而今天,師父之所以這樣當眾贊美你,就等于告訴你:今天,被你一時任性所毀了的,并不只是你自己一個……”
  老人說至此處,鳳目含淚,語音顫抖,再也無法矜持下去了。
  葛品揚心痛如絞,不禁伏地放言道:“師父,師父,揚儿,揚儿有苦難言呵……”
  老人雙目微合,緩緩說道:“不必再說什么了,師父了解你,但對死者二人,也同樣知道得清清楚楚。金剛掌,小旋風,一稱義仆,一稱神童,前者忠憨,后者聰秀,久為天下所共知,就是丟開他們兩個本身不談,單憑他們的尊長白石先生和八指駝叟這兩個名號,師父想,他們二人縱一時有錯,但是說什么也不可能犯下不赦之罪才對。”
  說著,手一揮,沉聲吩咐道:“平儿,玄儿,將你們三弟武功廢去!”
  也不知隔了多久,葛品揚一聲輕歎,悠悠醒轉。轉側間,他感到,自己正睡在一張柔軟的床舖上,睜開眼,陽光耀目,因此,他知道現在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他緩舒四肢,輕輕呼吸著,結果發現全身除酸軟無力外,別無痛苦之處。
  他閉上眼,告訴自己:而今而后,我已不再是武林中人了。
  他想著,感到一陣宁靜,也感到一陣空虛,緩緩以衣袖拭去即將溢出的兩串熱淚,支撐著將身子坐起。
  環顧之下,他看清了,這儿正是他自己的書房。
  他試著下床,走了几步,覺得還好,唯一感到不習慣的,便是身心均有點輕飄飄之感,有如大病初愈。
  他知道,這是師父開恩,二位師兄手下留情,方落得目前這樣的情形,他喪失了武功,卻非喪失于本門絕學天龍爪力。
  他知道,目前的虛弱只是暫時現象,再經三五日調養,常人的健康并不難恢复。
  他走至窗口凝望窗外,窗外,是一片草地,這片草地,他這樣望著,近十年來,已計算不清多少次數了。
  在春夏兩季,草地上是一片茵綠,而現在,已是秋天過去了很久的仲冬,草地上能看到的,僅是一片凄涼的枯黃。
  自他懂事的近十年來,春天,他在上面放過風箏;夏天,他在上面追逐過螢火虫;秋天,他在上面欣賞過晚霞變幻;冬天,他在上面堆積過各式雪人。當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童年了。
  在這片草地上玩的人,自然不止他一個,不過,二位師兄比他大,武功練得早,和他在一起,最多最久的,還數師妹。
  他在心底微笑起來:記得,那時她喊我“坏三哥”,我則喊她“髒鳳妹”。唔!那時的她,的确髒得可以呢。
  他從一株老榕樹上移開視線,心想:真怪,事情過去那么久了,想不到,想起來卻是和昨天一樣。
  想著,緩緩轉過身子,緩緩向書櫥走去。
  他用指頭輕輕地撫摸著每一本書的書脊,以跳動的心,在無形之中,打開了每一本書頁中所夾帶的記憶。
  他,再度流下眼淚來……
  房門呀的一聲開了,回首望去,竟是兩位師母,有龍堡雙嬌之稱的白夫人柳文姬和黑夫人章曼華,大師兄常平、二師兄霍玄微垂著頭,跟在兩位夫人身后。
  葛品揚跨出一步,垂手俯身道:“兩位師母好!”
  黑白兩夫人似為葛品揚這份超人的鎮定和雍容所惊愕,怔了怔,這才雙雙走過來,一人拉起葛品揚一只手,同時顫聲輕喊道:“孩子,受苦了。”
  葛品揚咽下一日辛酸,低低答得一句:“謝謝兩位師母關注。”
  然后,抬起臉,含笑問道:“恩師他老人家呢?”
  白夫人輕輕一歎,道:“劍室打坐,從昨夜起,到現在還沒有出來過呢。”
  黑夫人也歎道:“待人寬,律己嚴,他就是這點不好,遇事也不先查查清楚,打坐?打什么坐?在里面傷神罷了。”
  說著忽有所触,皺眉注目問道:“對了,孩子,你到底為了什么事,才將金剛掌、小旋風二人處死的?”
  “為什么?”
  每一個人都不免要這樣問的,可是,葛品揚能拿什么回答?他,又何嘗不想問上一句?
  黑夫人見他苦笑不語,不禁微溫道:“你師父不問你,是他不對,現在,兩位師母問你,你不說,就是你不對了。”
  葛品揚緩緩抬臉,堅定地道:“揚儿現在僅能這樣報告兩位師母:揚儿一天有气在,便一天是天龍門下,曾經做過什么事,將件件對天可表,不辱師門,不愧良知,過去如此,未來也一樣!”
  白夫人點點頭道:“我們相信你,孩子。”
  黑夫人皺眉道:“可是,死者已死,雙方當事人只剩下你一個,你如不將事件經過加以說明,教人從何了解其中是和非呢?”
  葛品揚苦笑道:“這也不過遲早而已。”
  黑夫人不悅道:“等到哪一天?”
  葛品揚俯首道:“明年中秋之后。”
  黑夫人“咦”了一聲,惑然注目道:“這就奇怪了,為什么一定要等到那個時候?現在說出來有什么兩樣?”
  葛品揚低聲黯然道:“因為,到時候說明的也許不是揚儿了。”
  黑夫人詫异道:“此次事件,很顯然的,當事者只有三人,兩個死人,知道內情的,僅有一個你,你不說,誰還有資格出面解釋?”
  葛品揚啞聲道:“是五派掌門人……也不一定。”
  黑白兩夫人同時失聲道:“誰?五派掌門人?”
  葛品揚黯然思忖:事情若像這樣演變下去,我葛品揚這顆人頭,將展現于來年中秋的君山月色下,可說已成定局,那時,我的遺言,五派掌門人難道說還忍心不予轉述么?
  想著,抬起臉,點頭凄然一笑道:“日子過起來也很快,今天,揚儿只有這么多好說,兩位師母將來自不難明白。”
  黑白兩夫人對望一眼,眉鋒微皺,一時沒再說什么。
  葛品揚深深吸了一口气,緩步走去書案前,自怀中取出一只錦囊,將十二支龍鱗鏢一支挨著一支,慢慢而整齊地排成一列,呆呆地凝視了好半晌,這才又輕輕一歎,又向錦囊中探手摸去。
  這一次,取出的是一面三角小旗。
  旗面系以黃緞制成,三邊等長,約五寸左右,血牙杆,紫紅相間鑲邊,一面繡有一條金龍,爪舞須揚,栩栩如生。
  這种三角小旗,正是天龍堡威信的代表天龍令符。
  這种天龍令符,全堡僅有三面,天龍堡主一面,雙嬌一面,三徒一面。
  由于三徒中葛品揚最得師父天龍老人恩寵,因此,大師兄和二師兄均自動遜讓,這面具有無上權威的天龍令符,平日都由葛品揚負責保管著。
  葛品揚撫弄著旗角的手指微微顫抖,眼眶中再度潤濕起來。
  這時,身后忽然響起一個柔和的聲音道:“孩子,在你武功恢复之前,這十二支龍鱗鏢,帶著也是累贅,你想留下,不妨留下,至于這面天龍令符,多少有點護身功用,你仍舊收起來吧。”
  葛品揚听出是白夫人的聲音,轉身吶吶道:“這怎么可以?”
  黑夫人搶著責備道:“你師父雖然廢了你武功,卻始終沒有抹除你們師徒的名份,你既然還是天龍門下,有什么不可以?”
  葛品揚頭一低,淚如斷線,顫聲道:“是的,師母,我……我要保有它……因為,我,我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黑夫人轉臉望著白夫人,后者點點頭,于是,二位夫人同時自袖中取出一只形式相同的錦盒。
  黑夫人接過白夫人手上那只,兩只一疊,遞向葛品揚道:“龍門山附近有位龍門棋士,你知道嗎?”
  葛品揚怦然心跳,愕然惊呼道:“水火珠?”
  白夫人微笑頷首道:“是的,這對球子原為他老人家贈送的,你只須找著他老人家,你就明白了,至于你師父這方面,你盡管放心,等過了年,真相大白后,師母們自會為你說情,外面馬已備好,你這就上路吧……”
  隆冬腊月,一匹黃驃馬,正揚鬃濺著積雪,向云夢方向疾馳。
  馬上,頭戴護耳皮帽,身裹紫狐裘的葛品揚气喘吁吁,又勞累又興奮,他目注前方,不住喃喃自語著:“到了,終于到了。”
  武功喪失后的葛品揚体力大減,不耐風寒、不耐奔波,平日只須三五天的路程,這次竟走了半月之久。
  不過,云夢還是到了。他祈求著,最好能碰上龍門師徒。
  他想:“能以這對‘水火珠’,先將終南那名女弟子武功恢复,那么,我縱使不能活過來年八月十五日,也就沒有什么遺憾了。
  天色逐漸蒼冥,一座梅林遙遙在望。
  葛品揚緊揮一鞭,縱騎近前,跳下馬系好韁繩,定神調勻呼吸,然后大踏步穿林而入。
  越過梅林,是一條結了冰的小溪,溪上一座紅木小橋。葛品揚站在橋上,眼望那所覆蓋著一片銀白的雅靜庄院,不禁有點躊躇起來。
  眼前這所靜雅的庄院,正是云夢二老的云栖之處:風雨茅廬。
  這座風雨茅廬,葛品揚四五年前曾隨師父天龍老人來過一次,現在他想:云夢二老不會不認識我,假如龍門師徒正巧也在,他們要是知道了我葛品揚是天龍門下,而今卻為一名被天龍門下武功所傷的終南弟子奔走,我將如何措詞?
  尤其令他難過的,便是他現在已沒有了武功,他又想:云夢二老是武林中有名的好好先生,我只須巧妙地規避眼神,也許能夠蒙混過去,可是,要逃過龍門師徒那兩雙銳目,談何容易呢?
  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于是,牙一咬,胸脯挺起,盡量裝出一派軒昂、從容、洒脫的神態,向庄門走去。
  庄門虛掩著,葛品揚不假思索,一推而入,進門后是一片竹園,修竹叢中,蜿蜒著一條羊腸小徑。
  小徑所經之處,或臨小池,或翳巨石,极盡出塵之致。
  葛品揚一路瀏覽,不禁暗暗贊歎:人說云夢二老淡泊得不帶一點煙火气,此刻看來果然不虛。
  走完羊腸小徑,當道是座風雨石亭。
  到達這座石亭以前,葛品揚已在想:“臨雪煮酒,傍爐對局”——前面亭中,也許正有著這么一幅雅士行樂園,也不一定呢。
  結果,頭抬之下,葛品揚大失所望。這時石亭內積雪盈尺,冷落异常,別說不見人影,甚至雪層上連腳印都沒有一個。
  葛品揚怔怔呆立,暗詫道:“這座風雨亭,二老建起,原意即為夏日納涼,冬月賞雪之用,照眼前情景看,難道龍門師徒都沒有來,抑或來過又走了?
  眼光轉動間,皺眉又忖道:“龍門師徒來過沒有來過尚在其次,雪層上已足有三日以上未曾有人經過的痕跡,二老雖有踏雪無痕的成就,日常起居,也沒有施展輕功的必要,這且不去說它,扉中下人,又到哪里去了呢?”
  想著,忽然震忖道:難道二老已搬离此地不成?
  掃目四顧,四下里一片宁靜,果似空無人居一般。
  若在往日,葛品揚可能早忍不住騰身而起,扑往各處查看了,可是,現在的他身心不能如一,心念馳驅,身軀卻仍站在原處。
  輕輕一歎,無奈何,只有一步步向前走去。
  穿過石亭是一座荷池,繞過荷池拾階而登,踏上一條圍有朱漆欄杆的回廊,他知道,平時二老即分居在回廊兩端兩間書房中。
  而現在,他覺得向左不是,向右也不是,稍稍猶豫,就向迎面廳中走去。
  目光所至,他見廳門此刻也像外面庄門那樣虛掩著,心想:這些雅人們的心理很難說,也許他們此刻都在廳內亦未可知。
  在廳外,葛品揚站定,輕輕咳了一聲。
  見里面沒有反應,這才謹慎地伸手將門扇向里推開,“伊呀”一聲,門開處,葛品揚的一只手在空中僵住了。
  大廳內,云夢二老,兩位都在。
  不過,從他們身上那片血漬的顏色上估計,二老絕气,最少也已在三天以上了。
  葛品揚一聲惊呼,瘋狂般地搶上前去。他一腳踢開兩尸間的棋盤,先看樂天子,再看無憂叟。結果葛品揚發現,前者死于龍鱗鏢,后者死于天龍爪,都是他師門的絕學。
  師門絕學,又一次沾染可怕的血腥。
  從兩尸倒臥的姿勢和方位判斷,顯然可知凶手僅有一人,案發之時,二老可能正在專心對奕,而凶手以冷襲手段,一鏢自樂天子后腦打入,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疾手法,一掌將受惊的無憂子擊斃。
  葛品揚臉白唇青,搖搖欲墜,他無心再去他處查看。摸索著,艱難無比地走出了這所沉沒在一片死寂中的風雨茅廬。
  雪,又下了起來,天色更為灰黯。
  葛品揚感到一陣心灰意懶,心情天色一般陰沉,他不住喃喃自語:“我已喪失武功,我,我該怎么做……”
  就在這時候,前面梅林中忽然走出一人。葛品揚悚然一震,定神望去,看清只是一名挑著柴捆的粗漢,這才輕吁一口气,稍稍定下心來。
  挑柴漢眨眼走近,于葛品揚面前放下了擔子,抹了抹額角,向葛品揚點頭一笑,挑起扁擔上肩,便擬進庄。
  葛品揚忙含笑擺手道:“就放在這儿好了。”
  漢子放下扁擔,有點發怔。葛品揚接著笑道:“兩位老人家正在風雨亭陪客人下棋,不可打扰——我姓葛,是兩老世侄。”
  漢子“哦”了一聲,連連點頭道:“是的,是的,老人家既然有客人,我當然不便進去。”
  葛品揚緩緩跨上一步,漫不經意地又笑道:“這位大哥怎么稱呼?經常往這儿庄上送柴嗎?”
  漢子忙答道:“黃大,小的叫黃大。”
  稍頓,又道:“年年冬天,庄上用的柴火都是小的包辦,三五天一次,六七天一次,不一定。”
  葛品揚手一指道:“那么你就居在這附近了?”
  漢子也是手一指說道:“是的,是的,小的就住在這附近,從這邊出去,沿著溪走百來步,再拐個彎……”
  葛品揚點頭阻住漢子說下去,接著故意皺眉道:“唉唉,又下雪了,看樣子我也只好走了。”
  漢子“哦”了一聲:“相公等人么?”
  葛品揚點點頭道:“是的,來不來卻很難說。”
  漢子忙問道:“什么樣的人?是不是一老一小?”
  葛品揚心頭一動:“一老一小?那么,龍門師徒來過了?”
  耳中又听漢子接著說道:“如等的是他們兩位,相公就不必再等了。”
  葛品揚含混地“唔”了一聲,注目不語。
  漢子解釋道:“老的七十多,胡子又白又長;小的一身紫衣,才只十四五左右。小的先到,老的后到,只差一天,不過走卻是一起走的。”
  葛品揚道:“走了多久了?”
  漢子道:“十多天了,相公等的就是他們兩位嗎?”
  葛品揚微微搖頭。漢子眼皮眨動,驀地手一拍,若有所悟地叫道:“相公等誰,小的知道了!”
  葛品揚側目道:“你知道是誰?”
  漢子引頸笑道:“一位大姑娘,對不對?”
  葛品揚心頭一動,強作鎮定地點點頭道:“猜是給你猜著了,不過你說的那一位,她人……”
  漢子接口道:“准錯不了!”
  葛品揚哦道:“何以見得?”
  漢子笑道:“在這庄上進出的大姑娘,几年來就這么一位。還會錯得了么?”
  葛品揚道:“人長得怎么樣子?”
  漢子搖搖頭道:“三四天前黃昏時分,我打集上回來,那時那位姑娘身披紫狐裘,騎著一匹棗紅色馬,由于雪大風緊,馬又跑得快,在林外,她從我身邊一掠而過,小的僅依稀看出年紀不大,最多不過十六七,詳細容貌卻未能看清。”
  葛品揚暗暗頓足:“紫狐裘……棗紅馬……年不過十六七……不是她還會有誰?”
  這時的葛品揚,就沒有這么想:普天之下該有多少襲紫狐裘?該有多少匹棗紅馬?又該有多少妙齡十六七的少女?
  是的,龍女藍家鳳有著一襲紫狐裘,天龍堡中,也有著一匹棗紅馬。
  但事實上,衣在衣箱,馬系馬廊,“紫狐裘”和“棗紅馬”,此刻并未离開天龍堡。日前,龍女情急下出堡時,根本就是一身藍色便裝,而坐騎,也僅是就近解下的一匹普通馬匹。
  漢子見葛品揚寒著臉,望天無語,不安地低頭又道:“沒錯吧?你們事先難道沒有先約好日子?”
  葛品揚緩緩轉過臉來道:“是我耽擱了。”
  未容漢子有所表示,接著又道:“兩位老人家剛才有話交代,要你明早再來一趟,庄上有點事,可能要麻煩你一下。”
  春天似乎來得早了一些,冰雪未解,嚴寒如故。
  在前往終南的官道上,葛品揚想:送去這對千年水火珠,然后請她們自己派人去找龍門棋士——我只能做這么多了。
  一個沒有陽光的午后,葛品揚艱難地控馬上坡,終干到達一品宮前。
  葛品揚剛自馬背上跳下,宮門內,一個熟悉的少女聲音已突然叫道:“快,師姐,您瞧誰來了?”
  另一個少女失聲喜呼道:“啊,葛少俠!”
  葛品揚頭一抬,二條灰色人影已如飛近前,正是上次他來時所見到的那兩名銀衣少女。
  葛品揚從容躬身,含笑道:“兩位師姐好。”
  年事稍長的素蘭姑娘,這時微笑道:“上次是我們兩個接待少俠,這次又是我們兩個,這有多巧。”
  年事較輕的丹杏姑娘,忽然搶著笑問道:“葛少俠,您會不會下棋?”
  葛品揚一楞,茫然不知所答。素蘭姑娘向師妹狠狠瞪了一眼,回過臉來賠笑道:“別理她,少俠進去喝杯熱茶吧。”
  葛品揚心念微動,瞠目道:“莫非龍門棋士——”
  丹杏姑娘拍手笑喊道:“佩服,佩服!”素蘭姑娘又朝師妹瞪了一眼,這才點點頭,微笑道:“是的,半月前,他們師徒都來了。”
  葛品揚急急問道:“現在還在不在?”
  素蘭姑娘笑著搖了搖頭,葛品揚不禁為之一涼。
  丹杏姑娘見葛品揚露出失望之色,忙道:“在,在。蘭姐說不在,只是說此刻不在而已。”
  葛品揚一“哦”,眼中頓然光亮起來。
  素蘭姑娘解釋道:“情形是這樣的,早在十几天前,他們師徒突然不速而至,經恩師接待后,方始知道,這次他們師徒來到終南,純為那位趙小兄弟的主意,至于龍門棋士本人對此行則顯得甚為不樂哩。”
  丹杏姑娘掩口笑道:“沒有棋下,樂自何來?”
  葛品揚疑問道:“那么他怎會呆這么久還沒有离去的呢?”
  素蘭姑娘點點頭道:“是的,他老人家雖然留了下來,不過,卻勉強得很。他們師徒,不知從哪儿得來的消息,知道我們云絹姐姐功力被毀,龍門棋士几次要提到得知消息的經過,結果卻都被那位趙小弟以目光阻止了。”
  葛品揚听了這番話,對趙冠暗暗感激不已。
  素蘭姑娘接著又說道:“當天,他們一到,龍門棋士即拗不過那位趙小弟的糾纏,隨即動手將我們云絹姐姐的傷勢查看了一遍。”
  葛品揚急急插口道:“看了有什么表示?”
  素蘭姑娘蹙額道:“一面看,一面搖頭,什么話也不說,那位趙小弟卻似乎故意在室外向我們姐妹拍胸大聲說:“你們放心,咱師父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老實說,他老人家事先若沒有几分數,根本就不會到這儿來。’龍門棋士沉吟半晌,最后說道:“給老夫考慮几天再說吧。”
  葛品揚促聲道:“后來他如何決定的?”
  丹杏姑娘笑接道:“當然答應了。”
  葛品揚道:“當然?”
  丹杏姑娘掩口道:“听說我們云絹姐姐的棋下得好呀!”
  葛品揚道:“云絹師姐原來也精此道?”
  素蘭姑娘搖頭道:“懂而已,精卻未必。”
  葛品揚道:“那么——”心中一亮,注目問道:“說她棋好,是不是那位趙小弟暗地里出的主意?”
  素蘭姑娘頭一點,輕歎道:“那位趙小弟的熱忱,實在使人感動。”
  稍頓,接著說道:“決定以后,龍門棋士就寫了一封信,交給那位趙小弟:‘最好別讓藍老儿知道了,徑交黑白兩夫人,快去快回來!’”
  葛品揚暗忖想:“一定是去討‘水火珠’了。”想著,又不禁脫口喃喃說道:“是的,這世上的巧事,真是太多了。”
  葛品揚見過凌波仙子,于一品軒中,直候至日落,尚未見龍門棋士歸山。
  賓主正猜疑問,院中突然有人自語著道:“長安棋風這樣衰微,設非酒不錯,簡直就一無可取的了。”
  語歇,人現,正是那位一頭銀發的龍門棋士。
  龍門棋士一臉酒气,見到葛品揚,先是一怔,跟著戟指頓足道:“唉唉,早知道你這娃儿……”
  顯然對留在長安空喝了一天酒,大感后悔。
  葛品揚忙站起來躬身笑道:“晚輩午后才到,來了還沒有多久。”
  龍門棋士“哦”了一聲,立見釋然。葛品揚托出一對錦盒,笑道:“趙兄弟去武功山,可能要空跑一趟了。”
  龍門棋士愕然道:“水火珠?”注目間,突向葛品揚一指,失聲道:“你?你這是怎么回事?”
  葛品揚輕輕一咳,忙亂以他語,大聲笑道:“趙兄弟去了沒上十天,結果珠比人先到,老前輩有點意外是不是?”
  龍門棋士不住搖頭道:“費解,太費解了!”
  葛品揚笑接道:“下棋時再說不遲——”
  緊跟著指向軒外,又道:“西廂中,棋盤棋子都已備好,這次只要你讓七子就行。”
  龍門棋士欣然頷首道:“好,先來一盤,查查你近來進境也好。”
  二人進入廂房,待導引女弟子退去,葛品揚立即說明道:“晚輩去武功山,諒冠弟已報告過您老,簡單一點說,晚輩失去武功,便是這次討得這對‘水火珠’的代价,白掌門人面前,務望代守秘密。”
  龍門棋士眼中一亮,似有所悟,注目問道:“你是天龍第几徒?”
  葛品揚知道已無法再掩蒙下去,就地跪倒,俯首垂淚道:“晚輩……葛品揚……排行第三,尚祈老前輩恕罪。”
  龍門棋士注目又道:“這女娃儿的武功,當初就是你毀去的嗎?”
  葛品揚搖搖頭道:“晚輩沒有,究竟是誰,晚輩也無法确定,不過,終南這位弟子的武功系毀于天龍絕學卻屬無可否認。”
  龍門棋士道:“你的武功又毀于何人?”
  葛品揚黯然道:“兩位師兄,奉師命行事。”
  龍門棋士道:“就為終南這女娃儿?”
  葛品揚低聲道:“不,黃山金剛掌、王屋小旋風,日前斃于天龍爪力,尸首抬去天龍堡……”龍門棋士道:“令師怀疑你?”
  葛品揚道:“可能因為那期間只有晚輩一人不在堡中。”
  龍門棋士道:“而你确屬無辜?”
  葛品揚道:“晚輩沒有任意出手傷害他人的理由,同時,晚輩要是那种人,事后也不會再為這事奔走了。”
  龍門棋士道:“是啊,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葛品揚道:“這次金剛掌和小旋風的死于天龍爪力,實出晚輩意外。前此,因終南弟子事件師父并不知道,晚輩怕他老人家知道了會傷心,所以才赶去龍門您老人家處,冀圖有所挽救,后來,經您老一分析,晚輩這才知道,一番苦心,已屬徒然,要恢复終南弟子一身功力,除返回天龍堡向恩師表明認罪外,已無他途可循,左思右想,乃与冠弟在洛陽附近分手,沒有想到。恩師一听晚輩自己承認在外失手傷了人,誤以為是指金剛掌、小旋風二人而言,震怒之下,不由分說……”
  龍門棋士听到此處,精目光閃,突然沉臉喝道:“住口!”
  葛品揚一楞,愕然抬頭,龍門棋士戟指怒斥道:“天龍絕學,系出武圣,當今除武功山一脈,普天之下別無支派。終南弟子以及金剛掌、小旋風等人傷于天龍爪力既為不爭之事實,而你小子剛才也承認,事件發生時,只你一人不在堡中,你說你無辜,其誰能信?”
  冷冷一笑,又道:“僅此一家、別無分舖的天龍絕學,遽爾公然肆虐武林,在天龍堡而言,這是多么可惊之事!而你小子身為天龍門下,不但不于發現后從速据實報告師門追究,反欲從中加以彌補掩飾,你小子且說來听听看,你既与此事無關,這樣做,是何居心?”
  葛品揚頭一低,啞聲道:“是的,晚輩這樣做,實与凶手同罪。”
  龍門棋士一怔道:“這樣說凶手是誰你敢情早知道了?”
  葛品揚垂著頭道:“晚輩剛才說的是:‘可能因為那時只晚輩一人不在堡中’,晚輩這樣說,是因為事實上那時不在堡中的,也許還有他人。”
  龍門棋士忙問道:“哪人是誰?”
  葛品揚道:“師妹,龍女藍家鳳——您老知道的,她是恩師的獨生女。”
  龍門棋士瞠目一“啊”,半晌無語。
  葛品揚輕輕一歎道:“怪都怪晚輩不好,當初,晚輩假如不為她掩瞞,在五派問罪君山之后,向她問個清楚,并曉以利害,也就不會鬧至像今天這般不可收拾的局面了。”
  龍門棋士沉吟了一下,毅然道:“沒關系,這事由老夫來處理。”
  葛品揚惊疑地抬頭道:“事已至此,前輩尚有何策?”
  龍門棋士持須緩緩道:“家鳳那丫頭,老夫雖已多年未見,但那丫頭的性格,老夫卻知道得异常清楚。這丫頭就跟她老子一樣,脾气雖躁,心地卻十分光明。她出手傷人,縱然出于一時偏激,不過老夫相信,多多少少總該有她出手的道理,待老夫先找上她問問,然后……”
  葛品揚苦笑搖搖頭道:“晚輩以為,前輩大可不必多此一舉了。”
  龍門棋士愚然注目道:“為什么?”
  葛品揚廢然一歎,垂首道:“晚輩以前也曾有過這种想法,但是現在,已經完全灰心了。”
  龍門棋士“哦”道:“現在,現在怎么樣?”
  葛品揚痛苦地低聲道:“終南這位女弟子,年事与她相當,一言不合,因而動手,可說是极為普通的事;而金剛掌与小旋風,一個粗直,一個冷傲,偶團細故而起沖突,也并非全無可能。”
  低歎一聲,接下去道:“可是,德高望重、与世無爭的云夢二老,樂天子腦插龍鱗鏢,無憂叟天靈碎于天龍爪,雙雙陳尸風雨茅廬內的風雨軒中,又該作何解釋?”
  龍門棋士失聲道:“你,你說什么?”
  雙目暴睜,精芒閃射間,忽然袍袖一拂,阻住葛品揚開口,右手一揚,格達一聲脆響,一黑一白兩枚棋子,平齊如削地應聲嵌入三丈外的石壁中。
  葛品揚瞪視著,茫然不知所以。龍門棋士回頭朝身后石壁上那兩顆棋子望了一眼,轉過臉來,向葛品揚點點頭,平靜地道:“起來!”
  葛品揚站起身,龍門棋士點頭接著道:“過來!”
  葛品揚不安地走過去,龍門棋士手向壁間一指,注目問道:“你在武功喪失之前,要將兩枚棋子同時出手,打入石壁而与壁面平齊,你能嗎?”
  葛品揚想了一下,搖搖頭,坦承道:“不能。”
  龍門棋士緊接著注目又問道:“你師妹比你如何?”
  葛品揚微微垂下視線道:“說句前輩別見怪的話,非是晚輩自許,師妹功力雖比二位師兄稍強一籌,但似乎仍赶不上晚輩。”
  龍門棋士突然仰天狂笑起來,笑聲似嘲似怒,高亢激昂,憾人心魄!
  葛品揚囁嚅申訴道:“晚輩說的,是實情……”
  龍門棋士笑聲墓地一收,霍然轉過臉來道:“你知道老夫笑的什么?”
  葛品揚一呆,無以為答。
  龍門棋士冷笑道:“知道老夫笑的什么嗎?笑你小子太老實、太笨!老實得討厭,笨得可怜!”
  葛品揚又是一呆。
  龍門棋士冷笑著接下去道:“老夫問你們師兄妹能不能,不過為了便于說明一件事而已:事實上,老夫這一手,別說你們這些后生小子無能為力,就是換了你們師父藍老儿來,也一樣強得有限。現在你小子可以听清,就憑老夫現有的這份成就,也無法一舉擊斃云夢二老!”
  葛品揚心頭一亮,脫口叫道:“是呀,我好糊涂!她,她縱然強過金剛掌与小旋風,又怎會是云夢二老的敵手呢?”
  龍門棋士抓起桌上水火珠,一哼起立。
  葛品揚喘著問道:“那么,這些案子會是誰人作的呢?”
  龍門棋士哼道:“早知道這樣問不就好了?害人誤己。”
  袍袖一摔,恨恨地大步出室而去。葛品揚情急之下,腳下一墊勁,一口气卻無法應念提運,憶及一身武功已失,不由得頹然止步,喃喃自語道:“是的,我确是罪有應得。”
  眨眼之間,三天過去了。
  巫云絹——這位不幸的終南女弟子,憑借一對千年水火珠的助力,在龍門棋士全力施為下,終于完全康复。
  第四天清晨,龍門棋士一聲不響,走出一品宮。終南派上上下下知道挽留無用,只好默然恭送。一行剛出宮門,那位黑白小圣手趙冠恰好赶至。
  一臉風塵之色的小圣手,眼見師父沉臉出宮,而自己一趟武功山又是徒勞無功,腳下一頓,不安地搓著手,正想說什么時,龍門棋士眼角一溜葛品揚,突然向愛徒揮手喝道:“回頭,咱們走!”
  趙冠惑然望了望葛品揚,葛品揚連忙偏臉望向別處。
  龍門棋士上前揚掌叱道:“听到沒有?”
  趙冠又望了葛品揚一眼,快快轉身。師徒背影,轉瞬消失。
  葛品揚待龍門師徒去遠,走至凌波仙子面前,垂手躬身道:“葛品揚也要告辭了。”
  凌波仙子道:“少俠稍等一下好嗎?”
  葛品揚不解,暗忖道:等?等什么?
  一念未已,忽听凌波仙子“噢”了一聲道:“來了,來了。”
  葛品揚頭抬之下,不禁為之一呆。
  由一品宮內,在十數名銀衣佩劍少女的簇擁下,款步走來一名頭戴青巾、身穿青布儒服、眉如新月、眼若荷露、鼻挺唇紅的俊美少年。
  葛品揚暗訝道:“終南不收男徒,這少年何人?”
  思忖間,青衣美少年已走至凌波仙子身邊,凌波仙子指著葛品揚,向青衣少年微笑道:“這位就是葛少俠。”
  青衣少年怯生生地低頭喊了一聲:“葛少俠。”
  凌波仙子又指著少年向葛品揚說道:“幸獲再生的,便是這丫頭。少俠大概已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了吧?”
  葛品揚點點頭,卻不知道說什么好。
  這時另有兩名銀衣少女牽來兩匹馬,其中一匹,正是葛品揚騎來的那匹黃驃馬,凌波仙子手一擺,藹然說道:“你們上馬吧。”
  葛品揚心頭一震,失聲道:“這,這——”
  凌波仙子走上一步,斂容道:“葛少俠你知道這丫頭受傷的部位很不巧,葛少俠,假如你拒絕,教這丫頭以后如何自處?”
  葛品揚結舌無言,易釵而弁的巫云絹,霞涌粉靨,嬌不胜羞,赧然俯首。
  凌波仙子頓了頓,又道:“昨日听了龍門前輩之言,白素華這才知道少俠為了救這丫頭,一身武功已經喪失。少俠因何事触怒令師,白素華不敢過問,不過,有一點白素華敢向少俠保證,云絹這丫頭向為白素華所寵愛,這丫頭一身微薄成就,小有可觀,于井臼之勞外,足可當健婢使喚,少俠在武功恢复之前,若遇小小風浪,亦可賴這丫頭獲得消解也不一定。”
  葛品揚低頭顫聲道:“白掌門人,我,我不能耽誤了這位師姐的終身啊。”
  凌波仙子凄然一笑,仰臉緩緩說道:“白素華相信,不為這丫頭,少俠絕不至落得今天這樣,同時今天的少俠,白素華也看不出有什么不配做一個好丈夫的地方。少俠的話,白素華不懂。”
  巫云絹粉首黯垂,清淚潸滴。
  葛品揚目光所及大感不忍,當下吸了口气,毅然上前向凌波仙子下拜道:“謹謝自掌門人關愛。”
  微頓,低低懇接道:“唯名份問題,尚須稟明家師后方能決定。這一點,愿白掌門人惠予諒解。”
  凌波仙子頓轉歡容,忙伸手道:“請起,請起——這個當然。”
  葛品揚拜畢起身,從容走去巫云絹身旁,低聲道:“云絹姐姐,別過令師,我們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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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雨樓·至尊武俠獨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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