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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開幫大典


  渡黃河進入山區,兩婢抬轎飛馳,輕若無物。葛品揚暗暗震駭,心想:看來我以前估計得還太低,兩婢目下這等身手,已不遜巫云絹,主人五鳳,豈不更在我們天龍四徒之上?”
  葛品揚意外地能參与此一轟動武林的盛典,心中感到莫名的興奮。
  他想:明天我即可看到師門中人了,明天,天龍堡派來的會是哪一個呢?
  他知道:天龍八將武功雖高,但在天龍堡中僅為三等人物,從禮節上講,天龍堡可以不派人來,要派便不會派出八將中任何一人。
  黑白雙嬌出現此种場合的可能不大,師父天龍老人親自蒞臨的机會更少,那么是大師兄常平?二師兄霍玄?抑或師妹龍女藍家鳳?當他想到如果沒有這次禍變,自己該是最可能的人選時,不覺一陣黯然。
  山風呼呼,吹蕩得轎帘獵獵作響。葛品揚知道軟轎正在升向峰頂而速度不減,平穩如故,兩婢功力端的惊人。
  天色微明,軟轎在一座宮殿式的建筑物前停下。
  轎帘掀開時,葛品揚故意裝出一副疲憊之色,摸索著走出轎門,一直隨在轎后的紅衣少女,這時含歉走過來賠笑道:“夫子累了吧?”
  葛品揚強笑搖頭道:“不,不,還好。”
  紅衣少女伸手扶著他,他不便推讓,只好听令對方護持而行。
  登階進門,葛品揚這才發現,五鳳幫籌划成立,當已非一朝一夕之事。這座宮殿,工程之浩大實足惊人。
  穿過寬敞的大廳,由邊門進入后院,又繞過無數重門戶,進入一間明淨的書房,這里,筆墨紙硯早已准備停當。
  女婢端來早點,葛品揚用了。紅衣少女道:“夫子歇歇再寫不遲。”
  葛品揚微笑道:“沒關系,現在就寫好了。”
  他知道今天是大典正日,字正等著用,遲早要寫,是以樂得干脆一點。紅衣少女見他這樣說,果然大為高興。
  葛品揚依紅衣少女口述,先在一幅紅紙上寫了三個大字:“鳳儀殿”。然后是一副對聯,那是:“神功赫赫,九天五鳳因仁降;威儀凜凜,四海一幫為義開。”
  葛品揚為表示事先全不知情,這時故意向紅衣少女惊訝地望著。紅衣少女笑道:“以夫子之閱歷,難道還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么?”
  葛品揚“哦哦”連聲,好似領悟過來,不住點頭。
  紅衣少女一等他寫好,立即著人送出制匾。葛品揚知道,這在會武功的人并算不得什么,但仍問了一聲:“多久要用?來得及嗎?”
  紅衣少女笑道:“就在今天中午,來得及的,夫子別管了。”
  葛品揚趁机道:“今天,啊啊,等會儿那場面能容老朽見識見識么?”
  紅衣少女笑道:“為夫子備個座位就是了。”
  葛品揚酸態可掬地道了謝,接著又寫了許多不須漆制的會場標示之類,寫完已是辰未已初光景,距午正已沒有多久了。
  同一時候,鳳儀峰下,人笑語,馬長嘶,形形色色的武林人物正陸續到達。
  這些來自天下名門各派、參加觀禮的黑白兩道佳賓,經過系馬解劍,驗帖留名的江湖例規后,開始在一對對舉止合度、气派軒昂、襟繡五風團徽的灰衣知客者引導下,魚貫登峰,進入鳳儀殿。
  鳳儀殿內,瑞獸吐香,彩霧氤氳,气氛宁靜而庄嚴。
  大殿中央一塊三丈方圓的水磨細石平地上,是幅五彩鮮明的“五鳳和鳴圖”,抬頭迎面云殿上,五張舞風椅,色分黃、青、藍、紫、紅。再向后,巨幅黃綾垂懸,橫寫“五鳳幫”,直寫“開幫典禮”,兩旁是副短聯,聯上那些龍蛇游走的字跡,正是葛品揚的手筆。
  由于那幅黃綾的掩覆,誰也想不到綾后殿壁上還高高地開著三副眼孔。
  此刻,葛品揚便坐在中間一副眼孔后的高背太師椅上,三副眼孔被黃綾上“五鳳幫”三字分別影罩住,外間無法看穿,而里面的人居高臨下,卻可以自字划空隙中將前殿情景盡收眼底。
  紅衣五姑不但為葛品揚安排了這么個好位置,而且還指命那兩名來自靜雅山庄的女婢分坐葛品揚左右。
  她告訴葛品揚說:“這兩個丫頭,是我們五鳳隨身使喚的十姐妹的九妹、十妹,幫中事她們都清楚,夫子看不懂的,盡管問她們好了。”
  同時,又向兩婢交代道:“楊夫子是你們五姑的業師,夫子有話要問你們,都得詳盡地解答,知道嗎?”
  葛品揚明天即將离去,這等好机會自然不肯放過。
  仗著紅衣五姑在幫中的尊崇身份,以及紅衣五姑對他的信任,于是,俟紅衣五姑甫行走開,立即指著左右兩副眼孔下的空位向兩婢問道:“那兩個位置,預備留給什么人坐的?”
  還剛開始,那位年事稍長的九妹心理上尚無准備,以致遽然被問之下,一時竟未回過神來。
  倒是那位年歲較輕的十妹机伶些,她似乎深知主人紅衣五始的脾气,這時忙向九妹使了個警戒的眼色道:“夫子問話,九姐,你在想什么呀?”緊接道,陪笑答道:“留給‘兩老’夫子。”
  葛品揚追問道:“‘兩老’?兩老是什么人?”
  十妹解釋道:“稱其‘老’,正如稱您為‘夫子’一樣,是种尊稱,他們是本幫兩位太上護法,地位之崇高,連我們五位姑娘都要禮讓三分。婢子們人賤位卑,不敢直呼其諱。這么說夫子明白了么?”
  葛品揚點點頭,又道:“老朽怎么沒有見過?”
  九妹掩口輕笑,十妹也笑道:“就連我們兩個也只聞名而已,夫子又怎會見過呢?”
  葛品揚道:“怎這般難見?”
  十妹笑道:“他們遠在關外,如何輕易見得到?”
  葛品揚道:“噢,對了,五姑第一次相逢老朽祖孫是在玉門關,看來那一次她去關外……”
  十妹點頭道:“是的,說是說今天會到,究竟能不能准時到還不一定。”
  葛品揚迅思之下,實在想不出關外有這么兩位重要人物,本想再向下問,卻唯恐兩婢也所知有限,多問徒然,問得太露骨反而不好,于是點點頭,沒有再開口。
  那位九妹忽然遲遲地道:“我們五姑說,令孫君相公不再回來了,是不是真的,夫子?”
  葛品揚岸然頷首道:“年輕人寄人篱下,自非長久之計。”心下暗忖:這丫頭人小鬼大,平常不大開口,想不到卻也偷偷動了真情。
  十妹這時忽然說道:“看,九姐,今天來的人好多!”
  葛品揚循聲自孔中向外望去,見兩殿二十排座位已快坐滿,總數不下五百余人之眾,一時查看不清正想用話套問兩婢,看師門天龍堡有無派人前來參加時,身后已然響起一陣悠悠細樂,知道時刻已至,便未開口。
  細樂飄傳前殿,大廳中人聲立止。
  數百對奕奕眼神齊向云殿這邊的兩道側門集中過來。葛品揚回頭看時,只見四婢捧盤前導,五名婀娜佳人正從身邊不遠的回廊上走向殿前。
  五女衣分黃、青、藍、紫、紅,均是內著勁裝,外罩軟綢風衣,臉上輕紗低垂,婷婷款行中,另具一派剛健之气。
  葛品揚僅能認出最后一名紅衣五姑,其余四女,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時彼此距离雖近,由于面罩輕紗,四女面目仍然無法看清。
  五女走的是左側門,右邊側門中同時向殿前走出五隊蒙面漢子,衣著也分五色,內著勁裝,外罩披風,披風兩擺分別繡有一對金鳳。
  黃衣首鳳,首先走至中央的黃鳳椅上坐下。接著,青衣二鳳、藍衣三鳳,分坐首鳳左右,紫衣四鳳和紅衣五鳳則又分傍二、三兩鳳而坐。
  五隊蒙面漢子,每隊五名,各隨衣色分立五鳳身后。
  葛品揚想知道這二十五名蒙面人的底細,便趁五鳳就座之隙向兩婢輕輕問道:“這些壯士們如何稱呼?”
  十妹答道:“各以衣色稱黃鷹武士、青鷹武士、藍鷹武士、紫鷹武士、紅鷹武士,然后再冠以五鳳之名。”
  葛品揚道:“本領一定都很高強了?”
  十妹點頭道:“當然。這些武士雖強不過當今五大門派的掌門人,但五派掌門人以下,怕就難找到了。”
  葛品揚脫口問道:“這些人都從哪儿找來的?”
  話出口,頗感惴惴,不過兩婢并未在意,仍是那十妹答道:“找?哪儿去找?”
  葛品揚詫异道:“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葛品揚這种孩子气的口吻,全無夫子們應有的矜持和尊嚴,這是人在情急之下本性不期而然的流露出,再謹慎的人也難防到這些地方,兩婢均才十四五歲左右,听這口吻并不覺刺耳。
  所以,十妹不假思索地笑道:“訓練出來的呀!”
  葛品揚暗凜:訓練出來的?這要多少年?建一座大殿了不起三年五載,訓練出一名武林高手,沒有十年八年怎么成?
  十妹見葛品揚露出錯愕之色,又笑道:“這有什么稀罕?別說這些武士,就是我們五位姑娘……”
  九妹忽然輕咳一聲道:“十妹,那邊那人你認得是誰?”
  十妹向外殿望了一眼,茫然轉過臉來道:“哪一個?”
  触及九妹眼色,忙噢了一聲道:“那……那人么?不……不認得。”
  兩婢耍的花樣,自難逃過葛品揚的耳目,但在這种情形下,自然只有推馬虎了。
  葛品揚表面上雖也跟著往外殿看去,心中卻迅忖道:十妹的下文雖被九妹切斷,但未竟之意卻明白得很,不但二十五名武士是訓練出來的,就是五風,也是訓練出來的。換句話說:此一五鳳幫之籌組,當在十年以前,也許還要更早一些也不一定。
  因此,葛品揚得到一個結論:五風也許僅是表面上的負責者,幕后主腦必然另有其人。
  幕后主腦是一位什么樣人物呢?是靜雅山庄幽居院中的主人?那么,那位主人是男?是女?以及組織五鳳幫的目的又在什么地方呢?
  最近一連串的血案与五鳳幫有關系嗎?
  葛品揚這樣想,也僅限于想想而已。
  他知道,假如五鳳幫有問題,這個問題將大得相當怕人!關于這种牽涉到整個武林今后劫運的大問題,想象,是不能解決什么的。要求得真正答案,唯有對五鳳幫成立后的一切作為加以密切注意和嚴格監視。
  擔負這份任務的人,必須要有絕世武功,要有超人智慧,要有舍生取義的大無畏精神。
  葛品揚想至此處,不禁黯然一歎,暗忖道:我葛品揚倘不能順利恢复武功,縱有滿腔抱負,也無能為力啊!
  十妹一“咦”詫异道:“夫子做甚歎气?”
  葛品揚微凜,忙又故意歎了一口气道:“老啦,孩子,眼看人家一個個气勢飛揚,老朽坐著還覺頭暈目眩,怎能不感慨系之啊?”
  十妹道:“扶您下去躺躺好么?”
  葛品揚搖搖頭道:“不,年紀大了都是如此,這等壯觀的場面一生難遇到几次,再看一會也好。”
  十妹又道:“婢子為您推拿兩下如何?”
  說著,纖手已然伸出,在葛品揚腰背間輕輕揉摩起來。
  這位十妹年事雖輕,身手卻已不俗,柔荑所至,熱流隨之運轉。葛品揚所說的“頭暈目眩”雖屬遁詞,但這种內家真气的推拿,無論施之何人,都是有著非常舒适之感的。
  葛品揚目下的身份是“楊老夫子”,是幫中清高的西席,他外在的年紀,足當這名婢女的五倍而有零,在這情形下他無法峻拒。
  終于,葛品揚在不安中想出一個借口,道:“唔,好得多了,不過這一來,老朽可沒法看外面啦。”
  十妹一笑縮手,九妹忽然低聲道:“瞧,十妹,此刻進來的老人好怪!他瞪著眼,是看到了我們了么?”
  葛品揚凝目望去,大殿進門處,此刻正站立著一名皂袍老人。
  這位皂袍老人看上去年約七旬上下,身軀修偉,雙目灼灼如電,獅鼻濃眉,神態雖然威嚴,面目卻陌生之至。
  皂袍老人抬著頭,目光向殿頂瞪視,微現愕色,半晌,頭始一低,隨著兩名勁裝知客漢子往東邊偏殿走去。
  葛品揚也有點奇怪,心想:此老何事錯愕呢?后壁上這些眼孔狹仄而向下傾斜,神仙也無法識破的呀!
  十妹忽然低笑道:“九妹,小妹明白了,你信不信?”
  九妹輕輕一哦道:“你倒說說看。”
  十妹秋波一瞟葛品揚,笑道:“這也看不出?這人是惊訝于壁前咱們夫子自成一家的筆墨呀!”
  九妹連連點頭道:“果然有理。”
  葛品揚淡笑不語,心下卻在迅忖著:當今兩道高手,沒有見過也听說過,此老一身修為似遠在五派掌門人之上,我怎么又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呢?
  就在這時候,前面殿中忽然飄來一陣清脆的細語道:“九妹,十妹,兩位太上護法來了沒有?”
  九妹十妹臉色一整,同時俯身向前低答道:“還沒有。”
  葛品揚臉偏向十妹,以眼光詢問:“誰在說話?”
  十妹下頷微微向前一送,同時悄悄豎起一根拇指,簡明地表示出:說話的是五鳳中的首鳳。
  這時,前殿細語又起:“九妹到前面去查查剛才那名皂袍老人的來歷,查明立即具報!”
  葛品揚暗訝道:什么?連主人也不認識此老。
  九妹低應一聲“遵命”,嬌軀悄沒聲息地飄然离座而起,落身椅后五尺處。不知她使的什么法術,平滑的樓板,竟隨身冉冉陷落,露出三尺方圓的一個洞孔,陷落處降而复升,九妹人已不見。
  葛品揚脫口道:“密道?”
  十妹輕聲道:“這座五鳳宮,處處皆有机關消息,單是進出門戶就有四五處之多,不然咱們姑娘剛才怎會詢及護法來了沒有?”
  細樂聲止,云板緩敲,午時正。
  大殿中落針可聞,五風中的首鳳,從黃鳳椅上緩緩起立,紗孔中明如曉星、潤著荷露的一雙眼波滿廳環掃下,靜靜發話道:“敝幫草創,承蒙各方先進蒞止,本座僅代表本幫全体向諸位致謝。”
  滿廳肅靜如故,數百雙眼神一致發射出炯炯火亮。
  黃衣首鳳環視著,接下去道:“現依江湖規例,先向天下簡介本幫內、外、巡、執、護五堂五位香主。”
  五風兩側,約丈許處,左二右三,原有五張空椅放著。這時,人人眼光四掃,心想:五位香主在哪里?
  黃衣首鳳接著沉聲道:“內堂香主出列。”
  首鳳身后,五名黃衣武士的第一名,一聲洪諾大步出列,先朝兩殿一抱拳,然后向左邊第一張空椅走去坐下。
  黃衣首鳳接著喊道:“外堂香主出列!”
  “巡按堂香主出列!”
  “執法堂香主出列!”
  “護法堂香主出列!”
  唱名聲中,青、藍、紫、紅四隊武士的首名,依次出列為禮,走去另外四張空椅坐下。
  黃衣首鳳待五名香主坐定后,這才又向兩殿道:“派有派規,幫有幫旨,敝幫幫旨是:不平鳴之,不義鏟之。凡我五鳳幫旗下,專重整体成敗榮辱,不計個人生死得失,違者處死,律無二條。”稍頓,接著說道:“所以,本幫香主以上身份者,均不示人以真面目;黃為首,青者次之,藍者又次之,紫者再次之,紅為五色之殿。五鳳如此,五位香主以及五堂轄下莫不如此。”
  兩殿眾人全為之感到納罕不已,人人心想:多含混的幫旨!多嚴厲的幫規!多神秘的措施!
  人們惶惑,卻無人能判定這個新幫會帶給武林的是福是禍,目前可做的唯有繼續觀望下去。
  首鳳雙目一掃,又說道:“今后,五鳳旗所至之處,愿天下同道斟酌行事,為敵為友,一念可決。”
  略頓,沉聲又接道:“現在再向天下朋友介紹本幫五鳳旗。”
  語音甫止,立有兩婢捧盤跪進。首鳳先自一玉盤中取出五面色分五种的牙柄三角小旗,一一展示說道:“這是分屬五鳳的獨立令旗,用于五鳳各自的友人以及本幫上下,但不代表著本幫組織之公意。”
  放回五面繡有金鳳的五色旗,又自另一玉盤中取出一面比較寬大,每邊長約七寸左右、五色鑲邊、上繡五鳳交舞圖的三角旗道:“這就是本幫最高信符五鳳令,質地雖談不上精美,假冒卻頗不易,凡我幫眾,均能認證辨識。”
  語畢,揮退兩婢,停了停,又繼續說道:“本幫為表微忱,略備薄酒粗肴,如諸同道別無見教,五鳳即率本幫上下与朋友們共謀一醉!”
  兩殿默然,無人表示——誰能表示什么呢?
  黃衣首鳳眼光迅掃,悅然頷首,纖手微舉,正待擊下時,東殿第三排中央,忽然有人長身而起,發話道:“且慢,老夫有几件事要向五位幫主請教!”
  眾人循聲望去,發話者正是最后來到的那名皂袍老人。
  首鳳迅速傳音向股后問道:“九妹回轉否?”
  甫自前面回轉的九妹應聲答道:“婢子在!”
  首鳳道:“兩位太上護法有無消息?”
  九妹道:“沒有。”
  首鳳道:“現在發話者來歷呢?”
  九妹道:“丐幫幫主。”
  首鳳微訝道:“誰說他是丐幫幫主?”
  葛品揚也是一呆,心想:丐幫幫主四海神乞樂十方,身材又矮又胖,發蓬須結,闊口常開,長相一目了然,誰也無法效仿,我葛品揚少說也見過五次以上,怎會是這人呢?
  九妹道:“婢子也覺奇怪。不過,本幫此次請貼上均印有暗記代號,經詳細查對,第十五號請帖确為丐幫幫主無誤。婢子為慎重起見,且曾面詢送達者尸鷹卓大俠,卓大俠易容送達時,据說神乞本人正好在,卓大俠親自交他收下;至于這份帖子怎會落入此人之手……”
  首鳳打斷道:“知道了!”
  首鳳与九妹對答時,嘴唇因有面紗遮掩,前殿眾人不易發覺,她一直目注皂袍老人,裝出一副等待下文的姿態;這時不得不中止對答,是因為烏袍老人在稍稍等待了一下之后,已再度開口了。
  皂袍老人緩步越出眾人之前,向殿上注目沉聲問道:“首先,老夫想請教的,五鳳幫算不算一個正式幫派?”
  首鳳靜靜答道:“也許規模不夠大而已。”
  皂袍老人道:“既以正式幫派自居,敢問今天成立大典有無按武林常規進行?”
  首鳳答道:“常規非定規,自可便宜行事,請尊駕說得明白點,如僅指本幫這种開壇儀式而言,本座不敢服罪。
  皂袍者人道:“幫派新立,首重天下武林之認知,貴幫既然有今天之公開典禮,敢問有未廣柬天下?”
  首鳳道:“武林浩瀚似海,遺珠難免,縱有疏忽不周之處,應不足為怪。”
  皂袍老人道:“繁星難數,日月則抬頭可見。今日座中,應該看到的几位人物,為何不見?”
  首鳳道:“就本府淺見,武林無日月。”
  皂袍老人道:“很好。現在丟開老夫方面的一切不談,且請幫主說說看,被邀与否,以何為標准的呢?”
  首鳳平靜而簡洁地答道:“本幫標准。”
  皂袍老人冷笑道:“可宣示于大庭廣眾之下否?”
  首鳳悠然道:“德高、位尊、藝絕,三者具一,皆受本幫推重。”
  皂袍老人道:“證之今日在座之濟濟健者,幫主此言,應屬可信,不過,幫主能說明少林、武當、終南、王屋、黃山五派掌門人未獲貴幫青睞的原因何在么?”
  首風不假思索道:“幫、派平行,位不得謂尊;旅進旅退,雖無大惡,亦無大善,乏德可言,論武功,自顧尚且不暇……”
  半年來,五派門下屢有傷亡之事,業已傳遍武林,首鳳不說下去,眾人也能听出其言下之意。
  皂袍老人冷笑一聲道:“龍門棋士古今同如何?”
  首鳳點頭道:“是的,龍門棋士古老前輩位份尊崇,品德端正,武藝超絕,确為武林一代耆宿……”
  皂袍老人冷冷截斷話頭道:“老夫只想知道不被邀請的原因!”
  首鳳淡淡答道:“本幫無人精于棋道。”
  黃衣首鳳所說的話,由頭至尾,沒有一句不是強詞奪理,但每一句詭辯都是鋒利無比,使人無詞可駁。
  尤其最后關于龍門棋士不被邀請的簡短八字原因中,雖然充滿諷刺,可是,誰也不能否認她說的不是實情——龍門棋士所至之處能沒有棋么?
  皂袍老人沉聲道:“天龍堡主藍公烈呢?”
  皂袍老人此問一出,全殿上下,包括殿后的葛品揚以及葛品揚身旁的兩婢,人人的心神皆為之一緊。
  近二十年來,天龍堡不啻武林中一盞明燈,厥為不爭之事實。堡主天龍老人藍公烈,待人寬,律己嚴,急公好義,嫉惡如仇,為百年來武林中僅見之一代偉士;至于武功,更不用說,雖然斯人之絕世圣學一元指尚不為同道所知,然僅就天龍爪力和龍鱗鏢這兩項,已足令任何門派無法望其項背了。
  天龍大俠是未被邀請呢、抑或邀而未到呢?現在,几乎每一個人都在迫切地等待著解答。
  眾目集射處,首鳳平靜地答道:“天龍大俠之不被邀請,在本幫而言,理由也很簡單,如用一句話說完,便是斯人今天在武林中的地位太高了。”
  雙目緩掃,淡淡接下去說道:“眾所周知,近二十年來,斯人一直以一代領袖人物自居,本幫縱然下帖,請得來,請不來,尚在不知之數;請得來,本幫伺候為難,請不來,本幫聲威有礙。本幫創立伊始,這种种,自在考慮之列,所以本幫斟酌再三,結果決定仍以不請為宜。”
  皂袍老人冷笑道:“好個堂堂正正的理由!”
  首鳳悠悠接口道:“同時,在時間上亦頗不巧。据傳除有一名終南女弟子為天龍爪力毀去一身武功外,少林、武當、王屋、黃山均有門下先后斃于天龍絕學,近月更聞云夢二老樂天子、無憂叟亦在天龍絕學冷襲下陳尸風雨茅廬,這些,也是本幫吝于一帖的部分理由!”
  皂袍老人須眉俱張,厲聲道:“你以為天龍堡中誰是凶手?”
  首鳳陰陰一笑,仰臉漫聲道:“天龍武學獨步天下,天龍大快或許能為尊駕解答這一點。”
  皂袍老人厲聲又道:“天風老人呢?”
  首鳳漫聲接口道:“天風老人什么都好,就是不該將兩名師侄女送給人家當姨太太!”
  天龍雙嬌黑夫人章曼華、白夫人柳文姬二人是巫山天風老人的師侄女,武林中無人不知。不過雙嬌之入天龍堡,無論在倫理或禮教方面,并無虧德之處,天龍堡主續弦是在元配夫人冷面仙子去世之后,而兩女共事一夫,古有美談。雙嬌為一對异姓孤女,幼蒙天風老人師兄玄机子收養,情逾骨肉。兩女一同長大,形影相依,于這种情形下,于歸与共,實為人之常情,理所必然,所以,廳中眾人听了黃衣首風這种諷刺之言,均覺未免過分了些。
  葛品揚素敬雙嬌,這時直气得熱血沸騰,几乎不能自持。
  云殿下,那位皂袍老人几乎意外地頭一點,緩緩道:“關于這位天風老人的評价,還差強成立,老朽也為此事而一直為這位天風老人感到遺憾。”
  皂袍老人的激情原應轉向高峰,而結果反趨平靜,這一點,似乎也大出黃衣首風意料之外,柳眉第一次輕輕皺了一下。這時,皂袍老人緩緩向兩殿環掃一眼,身軀一轉,竟于數百對充滿疑訝的目光交射下,舉步向殿外走去。
  首鳳忙向殿后細聲問道:“兩位太上護法現在到了沒有?”
  葛品揚身旁的九妹十妹未及開口,左右兩邊,已同時有人以兩种不同的刺耳沙音回答道:“老夫們剛剛抵步。”
  葛品揚暗吃一惊,急向兩邊分別望去。
  左邊眼孔下的座位上,坐的是位又矮又肥的青衣老人,臉蒙青紗;右邊眼孔下的座位上坐的是位又高又瘦的黑衣老人,臉蒙黑紗。兩人面目雖不可見,但從外形看去,似均在七旬上下。
  這兩個怪人系何時到達,似乎連葛品揚身邊的九妹十妹也沒有察覺。
  前面黃衣首鳳惊喜地輕“哦”了一聲,旋即向殿下正向殿外走出的皂袍老人提高聲浪喝阻道:“高人且請留步!”
  皂袍老人回身昂首冷冷道:“有何見教?”
  首風輕輕一咳,注目道:“尊駕今日所持之禮貼,經查系本幫致送丐幫幫主四海神乞樂十方樂大俠者;尊駕顯非樂大俠本人,如果尊駕不以為意,愿請留下真姓實名再走!”
  皂袍老人注目道:“如若違命,又將如何?”
  黃衣首鳳發出一陣嘿嘿輕笑,似有所待,而在以笑聲拖延時間。
  果然,左眼孔下那名青衣老人開口了:“放他走,今天不宜做得太過分,查明他的身份還不容易么?”
  右眼孔下的那名黑衣老人接口道:“諒他跑也跑不到哪里去!”
  從兩名怪老人語气上可以听出,青衣老人顯得陰險机詐,黑衣老人則顯得狂傲而冷酷。
  黃衣首鳳迅答一句:“謹遵太上法諭。”
  眼神一閃,向殿下道:“尊駕興師無名,雖使本幫引以為憾,唯本座念及吾輩武林人多半愛惜羽毛,本座絕不勉強也就是了。”
  皂袍老人突然狂笑道:“老夫有個怪毛病,就是你說東我偏說西,一生專喜与人唱反調。要老夫留名,老夫不留,不要老夫留名,老夫卻非留不可,如你用的是激將之計你算是成功了。”
  首風神色一緊,凝眸道:“本座洗耳恭聆。”
  皂袍老人又复大笑道:“依老夫看,‘洗耳’似不若‘拭目’的好,咱們之間,總會有人羽毛要受點折損的呢。”
  笑聲歇,袍抽一拂,四柱之間人影游閃,有如矯龍翻騰,大殿上頓為一片激蕩勁气所旋罩。
  勁气所至,寒風刺骨,兩殿數百名豪雄,人人色變。
  剎那過去,影定人現,皂袍老人不知于什么時候已回至原處,頭一抬,向云殿上傲然微晒道:“看出老夫是誰了?”
  首鳳微怔,一時作聲不得。
  皂袍老人大笑道:“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扰之。……羽毛,羽毛……老夫今后,似乎應該准備一口棺材啦!”
  笑聲中,揚長出殿而去。
  黃衣首鳳悵然若失,目送皂袍老人背影遠去,這才收回目光,微笑著向殿后不安地吶吶低問道:“兩位太上護法可認得此人么?”
  矮肥的青衣老人搖搖頭,皺眉喃喃道:“此人似非龍門棋士,龍門棋士雖精易容之術,但那老儿對自己那把白須看得珍重無比,任何情形下,也不可能改成這樣子。”
  高瘦的黑衣老人則簡短地道:“也絕不是天龍堡主。”
  黃衣首鳳應聲道:“何以見得?”
  青衣老人的話她沒有接腔,黑衣老人的話卻令她怀疑,可見首鳳已認定皂袍老人即是天龍老人了。
  黑衣老人冷冰冰地道:“老夫判斷任何事,從來沒有錯過。”
  青衣老人一咳接口道:“是的,不是藍公烈。藍公烈身高八尺有余,此人僅六尺上下,不但身材不合,而且藍老儿練有一元神指,罕有人知。如今此人出手時是五指排并,純屬掌招范圍,自然不會是藍老儿了。”
  青衣老人這番話,乃是就黑衣老人的見解加以解釋,也是為首鳳對后者的無心触犯加以轉圜。
  兩名怪老与黃風間的這段對答,使葛品揚心惊不已。
  他沒有想到兩名怪老人不但知悉師父練有一元指,且能于皂袍老人電旋身法中看清皂抱老人的掌式來,其博聞与功力,該多惊人!
  首鳳識趣,忙答道:“兩位端的好眼力。”
  青衣老人接著道:“派人下去看看那四根紅柱。”
  首鳳應諾,面紗輕搖,不知向黃青藍紫紅五名堂主說了几句什么話,隨后朗聲向殿下喝道:“開席!”
  大殿外,一排排勁服漢子托盤而入,燒雞烤鵝、美肴佳酒,剎時遍布各座。知語聲中,五名堂主同時下殿。
  青、藍、紫、紅四個鷹首四下勸酒,黃鷹首則趁眾人不備之際,分將四根朱漆巨柱迅速查察了一遍。
  黃鷹首再登云殿時,雙目閃射著一种异樣光芒,顯示內心正怀著甚濃怖意。
  首鳳低聲問道:“有何所見?”
  黃鷹首促聲道:“四柱齊斷,裂縫如線,如非細看几乎目不可辨。”
  殿后兩名怪老人听了前殿黃衣堂主這段簡短報告,臉一偏,四目相接,几乎是同時出口道:“果然就是那個老家伙!”
  首風聞言,忙向股后低問道:“兩老指誰?”
  黑衣老人輕輕一哼沒有開口,青衣老人道:“‘身旋狂飆,掌舞星搖’——孩子,你想他會是誰呢?”
  首鳳訝然失聲道:“就,就是他本人?”
  葛品揚也為之恍然大悟:“天風老人。”
  三天后,一個燠熱的下午,洛陽皇園最冷僻的一角,正負手踱著一名慈眉善目的儒服老者。
  葛品揚為安全計,人离開了五鳳幫,面目卻未更改。
  他于三天前离開王屋五鳳幫總壇,帶著三樣東西:一面五鳳令旗,一面五鳳獨立號令的紅鳳符,以及一片莫之所适的茫惑心情。
  紅衣五鳳告訴他:“這一令一符是本幫、也是弟子首次贈出,本幫五鳳永遠記得夫子您,希望夫子也能永遠記得本幫五鳳。”
  紅衣五鳳接著向他說明:“半個多月來,蒙夫子諄諄善誘,弟子獲益良多。就課者雖僅弟子一人,事實上卻是五鳳共受,四位姐姐系由弟子轉授,此即弟子經常于問業后离庄,以及這次獲贈幫中最高信物五鳳令的原因。”
  至此,葛品揚方明白過來,他為五鳳的向上心深深感動,也為五鳳身處這种日后勢難善了的環境而深深惋惜。
  紅衣五鳳最后告訴他:“本幫暗植已久,規模雖然不大,勢力早已遍布天下。夫子雖非吾道中人,遇有緩急,未嘗不可憑以解困。本幫幫規极嚴,令符所至,無不凜遵,夫子以后自會知道。”
  葛品揚之所以收下這一令一符,即是因為被紅衣五風最后這几句話所打動。
  假如他還有恢复武功的一天,王鳳幫也許是他面臨到的第一道課題,他不能放棄這兩支以后可資打開五鳳幫的“鎖匙”。
  而現在令葛品揚彷徨的是決定不了究竟應該怎么做。
  龍門棋士命巫云絹轉告,要他回武功山天龍堡會。此一指示,在原則上說是對的,既然師父天龍老人已然諒解,他确無再回避師門的必要。
  不過,他是當事人,他想得要比較多,也比較切合實際情勢。
  首先,他知道師父天龍老人已下山四處找他,目前一定不在堡中。堡中除了師父,誰也無能為他恢复功力,他回堡,在目前可說一點用處也沒有。
  其次,他知道師父天龍老人如憑本身功力為他恢复武功,他的武功恢复,師父本人必然真元大損,今天武林中不能沒有師父這位人物,師父也不能不保持一身功力,他不愿為自己的幸福与前途而影響整個武林今后的命運。
  最后,他決定了:先去巫山見見天風老人。
  天風老人,葛品揚有生以來只見過一次,那是在他武功剛打基礎的時候。對于這位冷時如冰、熱時如火、平和時如春風被人、狂放時如海嘯山崩的老前輩,葛品揚有著不可磨滅的印象。他知道,老人也很喜愛他,他与老人相處的時間,先后雖只一個時辰不到,老人卻破例傳了他天風三式。
  師門天龍武學中的天龍爪,陽剛勁銳,天風三式則浩蕩奔放,如以天風三式開局,而以天龍爪來攻取,即不啻猛將殺關,健翼掩護,相益相彰下威力可以倍增。
  這天風三式,是天風老人一套天風掌中的三招精華,也是葛品揚得天獨厚的私蓄。
  連師父天龍老人在知悉后也曾打趣著向葛品揚道:“品揚,你可得向你兩位師兄和師妹交代清楚,這全是你的運气,師父我可沒幫忙啊!”
  天風老人當時瞪眼道:“老夫愛傳誰就傳誰,誰能左右老夫?哪個小子吃醋,不妨先替老夫將自己骨頭數數清楚!”
  天龍老人當時又笑向常平、霍玄兩徒道:“你們兩個吃醋么?師父以為你們不至這般傻才對。你們別瞧你們師弟今天神气,有朝一日他以這三式在外面吃了虧,那時候,哼哼,你們等著瞧吧!”
  天風老人自負极高,天龍老人這話的意思就是說:葛品揚如因此坏了此老名頭,那時候,苦頭可就大啦。
  當時天風老人冷冷一笑,傲然道:“天風掌縱非天下無敵,然在掌法方面,也算自成一家,這种掌法要在今天活著的黑道人物中找對手,亦頗不易呢。”
  那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至今想來,記憶猶新。葛品揚自兼練天風三式之后,僅知此三式威力甚大。至于究竟大到何种程度,卻也不十分清楚,因為身為天龍門下,應敵的机會可說絕無僅有。
  天龍門下不會無故出手,同時誰又會找上天龍門下?
  天風老人年近九旬,武功固高,見聞亦博。葛品揚想去,一方面是為了要向老人請教,他既非傷于天龍爪力,恢复武功自較巫云絹為易,看老人有無其他挽救良策;另一方面,他也希望能在老人處見到師妹龍女藍家鳳,因為他想,她縱不回去,也該帶個訊息回堡讓關心她的人放心才對。
  如今,他在園中徘徊,便是為了体力有限,此去巫山,如何才能順利到達。
  就在葛品揚蹙額長吁之際,忽有兩名身材普通、衣著隨便、雙目精光隱現的中年漢子緩緩向葛品揚走攏來了。
  葛品揚圓臉瞥及,暗忖道:“這二人似乎為我而來,有事么?
  思忖間,兩漢子已經走至身邊,同時一俯身,左邊一人低聲道:“在下陳平,賤號陰陽算盤。”
  另一人低低接口道:“在下胡九齡,賤號大力金剛。”
  葛品揚心頭一亮,注目道:“兩位英雄敢是駝叟聶老前輩座前的中州雙杰?”
  兩人齊聲道:“葛少快好說。”
  葛品揚道:“謝謝兩位暗中呵護,如今已沒有什么勞煩兩位的了”
  陰陽算盤陳平道:“少俠現況,龍門古老前輩已為在下二人交代得很清楚。少俠要返天龍堡,在下二人愿意護送。”
  大力金剛胡九齡道:“車已備好,馬上可以上路。”
  陰陽算盤和大力金剛,前者江湖經驗老到,后者處事果決,為王屋八指駝叟聶克威座下的兩支擎天柱,二人如此誠意關顧,葛品揚由衷感激。
  葛品楊思索了一下道:“如小弟改往巫山,兩位大哥意下如何?”
  陳平道:“隨少俠意思。”
  胡九齡則顯得頗為興奮地接口道:“去天風老人那里么?好极了,此老我兄弟慕名已久,能見他一面,也不虛今生了。”
  三人議定,即刻登程。陳、胡二人為顧及葛品揚体力不耐馳驅之勞,堅持走水路,沿漢水而下,經云蘿,轉而溯江而上。
  約月余之后,船經水流湍急的西陵陝,天色已近黃昏,忽見一條小型快船,迎面順流而下。
  船上,傍艙門站著一名藍布包頭的老婦。其時葛品揚和陳胡二人也正站在艙面上閒眺,那條小船由于船小水急,霎眼便自三人船邊掠過老遠。葛品揚眉頭皺了一下,沒有開口。
  胡九齡咦道:“那婦人有點古怪。”
  陳平也道:“是呵,看上去滿臉皺紋,足有七旬開外,但人立船頭任船身顛晃,身軀竟能保持紋風不勸,尤其一雙眼神,開合間有如寒電,敢情也是我輩武林中人不成?”
  胡九齡道:“雙眉緊鎖,好似還有什么心事。”
  陳平道:“是的,這點我也注意到了,不過,如說此婦系武林中人,當非無名之輩,我怎會一點印象都沒有?”
  二人說著,轉向葛品揚。葛品揚搖搖頭,也表示印象中沒有此人。
  數月后,船至巫峽,進入夔州府境。夔州,為明代川省九府之一,在地勢上是“堅衛兩儿,雄視三楚”。所謂“据荊襄上游,為巴蜀喉吭,吳楚万里之襟帶也。”
  葛品揚与陳、胡二人在風月台登岸,行至一地,地名妃子園。陳胡二人于悉知地名之后,不禁詫异地道:“這儿一片黃石灰土,哪里有什么妃子園?”
  葛品揚微微一笑道:“‘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這是唐代留下的古老地名呵。”
  陳、胡二人齊“哦”一聲道:“原來唐朝王妃吃荔枝,還要到此地來買?”
  葛品揚道:“蜀中荔枝,以廬、敘二州所產為最上品,合州次之,此地所產又次之,故此地雖名妃子園,問實際,名實并不相符。”
  輕輕一歎,又道:“‘荔枝一騎紅塵后,便有漁陽万騎來’,唉唉,世人只聞國色一笑傾國,又誰知楊貴妃一‘嘗’也能貴物呢!”
  三人邊談邊走,晌午時分,抵達距神女廟不遠的白衣鎮。
  這座白衣鎮系紀念漢先主而易名,原稱襄王驛,為游巫山十二峰中神女峰的必經之路。
  葛品揚走得有點累,進入一家酒店后,便倚壁養起神來。
  不多久,忽听陳胡二人在一陣爭論之后,齊聲招呼他道:“葛少俠,你過來看看。”
  葛品揚不知道二人在爭論些什么,走過去一問,原來是為壁間一首墨跡暗淡的古詞,那首詞這樣寫道:
  “有客經巫峽,停櫓向水循。
  楚王曾此夢瑤姬,一夢杏無期。
  塵暗珠帘卷,香銷翠帷垂。
  西風回首不胜悲,暮雨洒空祠。
  古廟依青崎,行宮枕碧流。
  水聲山色鑲妝樓,往事思悠悠。
  云雨朝還暮,煙花春复秋。
  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葛品揚看畢笑道:“此詞叫‘巫山一段云’,你們爭什么?”
  大力金剛胡九齡道:“他說這是古人之作,我可有點不相信。”
  陰陽算盤陳平道:“咱們少主小旋風喬龍在世時,雅好近人詩詞,從來就沒見他念過這一首,可見它不但古老,而且還相當冷僻呢。”
  葛品揚听到“小旋風”三字,臉色一黯,微微點頭道:“是的,唐人作詞,形意較古,這首詞,有人說作者是李貽孫,也有人說作者是李吉甫,更有人說是唐代某詩妓所作,總之,作者雖不可考,為唐代作品卻沒有疑義。”
  他似乎無意多談這些文章之事,語畢,即向二人道:“以后兩位就喊我‘葛相公’好了——”念及尚是老儒裝束,不禁笑了笑,又道:“我見天風老人時,必得回复本來面目,這樣子自然不行。”
  飯后,葛品揚回复了本來面目,借陳、胡二人向神女廟方面進發。來至神女廟時天已薄暮,陳胡二人道:“天風老人住什么地方?”
  葛品揚手一指道:“就在廟后峰腳下。”
  仰望神女峰,挺秀入云,景色幽奇而微透倭清。葛品揚向廟后踱去,不期然低吟出口:“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似哭襄王,朝朝暮暮云台下,為云為雨夢國亡……”
  頭抬處,一聲輕噫,吟聲遽止,低低向身后胡陳二人道:“繼續走過去,裝作漫游偶過的樣子。”
  原來前面峰下有一排茅屋,屋前空地上此刻正好品字形站著三人。
  面對茅屋背向這邊站著的,是一高一矮、高者奇瘦、矮者奇胖的兩名老人。高瘦老人身穿黑衣,矮胖老人身穿青衣。頷下有紗角飄動,似乎臉上均戴有面紗。
  面向這邊站著的,是一名年約七旬,濃眉虎口,滿臉紅光的皂衣老者,正是本來面目的天風老人。
  陳胡二人訝然低問道:“這邊兩個老者何人?”
  葛品揚悄聲道:“五風幫的兩名太上護法,是何來歷,我也不十分清楚。”
  稍頓,又道:“我們索性裝做好奇地走過去看,還比較安全些。”
  葛品揚這种想法和做法是大膽的,事實上也是正确的。陳胡二人走過神來,不禁暗暗欽佩。
  于是,三人繼續走過去。葛品揚負手環眺,一副貴介公子气派。胡、陳二人微低著眼光,极似二名家人。
  三人遠遠停下腳步,猶如不明這是怎么回事,想看個究竟似的。
  天風老人虎目偶掃,臉上訝异之色一現即逝,青衣老人和黑衣老人則屹立如故,連看也沒有回看三人一眼。
  這時但見天風老人哈哈一笑道:“老朽自以為命長,想不到兩位也還活著,真是出人意外。”
  黑衣老人冷冷接口道:“除了意外,還有沒有其他后事交代了?”
  天風老人撫掌大笑道:“妙,妙,胖瘦二老仍是當年老脾气,狂態如昔,令人欣慰……”
  黑衣老人呼了一聲道:“老夫對馬屁從不動心。”
  天風老人又是一陣大笑,臉一偏道:“胖老人,你脾气好,我們談談,兩位駕臨到底有何見教?”
  青衣老人陰沉沉地緩緩說道:“四十年前的歷史希望重演一遍。”
  天風老人一“哦”,旋又大笑起來道:“四十年前,天山一仗,兩位并未吃虧,如無其他恩怨,大家都這么一把年紀了,重來一次豈不無聊?”
  青衣老人陰聲道:“好說,四十年前是老夫兄弟輪流接你三招,雖然胜負未分,但老夫兄弟并不引以為榮。”
  天風老人笑道:“今天兩位准備推哪位出來?”
  青衣老人陰聲道:“老夫剛才已經說過,希望歷史重演一遍,今天還是由老夫兄弟向老朋友輪流請教!”
  天風老人一怔,大笑道:“那么老夫可要引以為榮啦。”
  青衣老人道:“今天,將由三招改成一招。”
  黑衣老人接下去道:“再成平手便算我們輸。”
  天風老人大笑道:“輸贏是另外一回事,來來來,既然兩位有興,老朽舍命陪君子就是了。”
  青衣老人喝一聲:“老夫有僭了!”并袖一拱,語音了,雙掌一翻,遙向天風老人當胸推去。
  這一招看似遲緩,但發出之掌風卻甚惊人,呼嘯澎湃,有如山崩海裂,万馬奔騰,天風老人立被罩入一片狂飆之中。
  葛品揚心頭一震,几乎惊呼出口。
  但見天風老人須眉張揚,虎目光閃,容得狂大飆身,腰微挫,雙掌一合一分,原地不動,硬向來勢迎出。
  兩股勁气一接,轟然一聲問響,雙方身形均是一陣搖晃。
  青衣老人定住身形,拱手道:“佩服,佩服。”聲浪低沉,顯然已真力大損,說完便向一旁退去。
  天風老人雙目微合复啟,轉向黑衣老人淡淡一笑道:“打鐵趁熱,瘦老二不必客气了。”
  黑衣老人冷笑道:“老夫從不相信奇跡。”語畢,也仿青衣老人姿勢,翻掌推出一股勁風。
  二名怪老人功力似在伯仲之間,黑衣老人這一招,不但把式沒有變化,其聲勢之惊人處,亦复与青衣老人相同;所不同者,這次黑衣老人身形晃動,天風老人卻向后退出一步。
  黑衣老人与青衣老人默然相視,半晌無語,兩道灼灼電目中,有惊訝,也有著深深迷惑。
  片刻過去,二人同時頭一點,回望天風老人一眼,騰身而去。
  天風老人拱拳笑呼道:“恕老朽不遠送……”
  目送二人背影消失,笑意遽斂,臉色頓轉蒼白,口張處,噴出一道血泉,仰身向后栽倒。
  葛品揚起步在先,卻較陳、胡二人后到,人在五步外,已高喊道:“點涌泉,封血海,運功護定前胸心絡,后胸意舍!”
  陳、胡二人依言施為,出手如電,點完穴道,將老人扶持坐起,分前后坐下抵掌運气,全力護定老人一絲游息。
  葛品揚喘息俯身,探手一陣掏摸,自老人怀中取出一只玉瓶,打開瓶塞嗅了一嗅,倒出三顆紅色藥丸,塞入老人口中。
  陳、胡二人不敢出聲,只向葛品揚投以詢問的眼光。葛品揚點了點頭,同時深深噓出一口大气。
  陳、胡二人知道大事無礙,寬心略放,運功更力。約頓飯光景,陳、胡二人臉白汗流,天風老人悠悠醒轉,葛品揚又倒出三顆藥丸,送向老人嘴邊。
  天風老人低低道:“太浪費了。”口中雖如此說,仍將藥丸吞下,含笑無力地一掃三人,隨即閉目垂臉,徑自調息入定。
  葛品揚向陳、胡二人一比手勢,將二人引開,悄聲道:“不妨事了,你二個也調調無神吧。”
  葛品揚躡足緩踱,直守候至月上柳梢,三人方始相繼收功站起。
  天風老人緩緩抬頭,一指陳、胡二人,向葛品揚問道:“孩子,這兩位朋友怎么稱呼?”
  陳胡二人上前參拜,葛品揚同時將二人介紹了一遍。
  天風老人點點頭,忽問道:“你們既經水路來,有沒有看到你那師妹家鳳那丫頭?”
  葛品揚一呆,旋即領悟,原來日前于西陵峽舟中所見到的那個“怪老婦”便是師妹龍女藍家鳳所扮。
  老人听完葛品揚的陳述,輕輕一歎道:“這丫頭真有點鬼聰明,她算定,不管遲早,你必會到這里來。她在這里等你不著,卻又判斷你如果來,多半是走水路,所以一定要坐船离去,沒想到陰錯陽差,你們仍然失之交臂。”
  葛品揚忙接口道:“這不要緊,您老人家還是多歇一會儿再說吧。”
  老人苦笑道:“橫豎這一身功力已經完了,歇不歇還不都是一樣?”
  葛品揚失聲道:“您……您……怎么說?”
  老人閉目說道:“兩個老怪竟有這等的進境,實非老朽始料所及,老朽沒有當場出丑已經是夠幸運了。”
  葛品揚乃天龍門下,知道老人所言實非虛言,心頭黯然,沒有再說什么。
  老人停了停,啟目微笑道:“那年老朽去天龍堡,你正在摹臨魏碑和《靈飛經》,日前五鳳幫那副對聯是你寫的吧?”
  葛品揚點點頭,又將本身遭遇向老人詳述了一遍,最后轉問老人道:“五鳳幫幕后究系何人主使,您老人家知道不知道?”
  老人苦笑仰臉,良久,方緩緩說道:“對這幕后人,龍門棋士、你師父以及老朽,也許有著相同的感覺。”
  葛品揚心神一緊,忙問道:“是誰?”
  老人答非所問地緩緩接道:“不過,我們三人誰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葛品揚瞠目道:“為什么呢?”
  老人又苦苦笑道:“一個人已死去多年,竟又出現,這种荒謬的事,說來誰能相信?”
  葛品揚道:“死訊出于誤傳也不一定呀。”
  老人搖搖頭苦笑道,欲言又止。葛品揚著急道:“譬如說,剛才那兩名怪老人,您老起初不也以為早就不在人世了嗎?”
  老人搖搖頭道:“這中間情形不同。”
  葛品揚道:“不同在什么地方?”
  老人有意轉移話題,忽問道:“孩子,剛才那兩名老怪物你知道他們是誰么?”
  葛品揚蹙額搖頭道:“只知道他們是五鳳幫的太上護法……”
  老人道:“天山胖瘦雙魔,這名號你沒有听你師父提及過?”
  葛品揚惊得跳起來道:“胖瘦雙魔?”
  接著叫道:“師父沒有提及,黑白兩姨卻說過一二次;不過,那也只是當故事談,雙魔不是早在十多年前就已因走火入魔离開人世了嗎?”
  老人道:“誰親眼見到了?”
  葛品揚眼珠一轉,趁机道:“那么那位五鳳幫幕后主使人,您老說他死,難道有誰親眼看到過了不成?”
  老人一咳,忽向陳、胡二人道:“駝叟聶老弟台近來可好?”
  陳、胡二人雙雙躬身道:“托您老的福,還好。”
  葛品揚知道老人有意規避自己的問話,因深知此老脾气,不敢追問,心下卻止不住納罕万分。他心想:看來只好留待問龍門棋士了。心里這樣想,卻又改變方式試著問道:“那么,武林中前此所發生之疑案,与五鳳幫有沒有關系呢?”
  老人側目說道:“疑案系以天龍武學演成,你是天龍門下的弟子——你問老朽,老朽又去問誰?”
  葛品揚默然,一股豪气在怒火中茁升,憤然道:“只要晚輩武功恢复,偵破此案我可以一肩擔承的。”
  老人道:“單是恢复武功,還不夠。”
  葛品揚道:“尚缺何事?晚輩一并聆教。”
  老人道:“得練一元指。”
  葛品揚道:“如果晚輩請求,師父諒肯傳授。”
  老人道:“獲得傳授仍然不夠,火候不達八成以上,不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足以坏事。”
  葛品揚低頭喃喃道:“是的……層層阻礙……不過,任何事都是無法一蹴而成的……我只要武功,原有的武功,我能奮斗……克服一切困難而達到目的,我……我堅信。”
  老人點點頭道:“好的,孩子,老朽現在成全你。”
  葛品揚一呆,惊喜交織,驀地拜倒,激動地泣喊道:“您老……您老真有辦法?……揚儿終生不忘您老大德……”
  老人緩緩道:“不應忘了的,另外還有一個人。”
  葛品揚不解,抬臉欲問時,老人頭一點已轉身步向茅屋。
  葛品揚朝陳、胡二人望了一眼,三人一起赶到老人身后。老人并不入屋,卻繞屋向屋后走去。
  最后,停在一座墓前,老人用手一指道:“這就是你黑白兩姨的師父,老朽的師兄知机子的陵寢。”
  葛品揚肅容點了點頭。
  老人接下去道:“千年水火珠,武林中人人都只知道有一對,知道有兩對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老朽,另一個便是老朽這位已作古人的師兄。”微頓接著又道:“兩對水火珠,均為老朽師兄所有,一對于卅年前送給龍門棋士古老儿,嗣后古老儿惜花獻佛,又將它們送給我那兩個侄女。”
  老人最后說道:“另外一對,便在這座墳墓中。”
  葛品揚心頭一震,囁嚅道:“這,這怎么……”
  老人淡淡說道:“可以不可以,應由老朽決定——”回頭向陳胡二人道:“有煩兩位幫忙。”
  陰陽算盤和大力金剛不敢違示,僅遲疑了一下,立即恭諾著各自腰間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向墓前走去,慎敬地掘土破墳。不消多久,石棺已露出一角。
  陳、胡二人互望一眼,垂手后退。
  天風老人緩步下坑,向石棺肅容一揖,然后將棺蓋緩緩斜移。目光至處,臉色一變,伸手疾向棺中一把抓去。
  他取出的并不是什么水火珠,而是一張淡黃色的羊皮紙,展視下,連說兩聲:“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口噴鮮血,扑棺俯倒,當時气絕。
  葛品揚上前將老人扶起,又悲又駭,瘋狂地搶過那張已為鮮血染污的羊皮紙,就著月色,但見紙上這樣寫著:“余盜此珠,不得已也,如非天龍門下,日后持此卷者,可向北邙白云屯靜雅山庄主人提出一個要求,包托代為恢复失去的武功在內。”
  葛品揚怒叫道:“卑鄙!無恥……何來的第三者呢?他老人家不是明明說僅他們師兄弟知道墓中藏有寶珠嗎?”
  陳、胡二人已從旁看清了羊皮紙上的留言,陰陽算盤陳平低聲婉轉道:“葛兄,事已至此,惱亦無益,咱們……”
  大力金剛胡九齡也說道:“此人行為雖欠光明,但觀紙上留言,似還有一點良心,他要是說了不算也不會留下話來了。”
  葛品揚瞋目吼道:“知道嗎?我是天龍門下,永遠都是!”
  雙手連撕,一張羊皮紙,頓化碎片飛散。
  陳、胡二人歉然垂首。葛品揚火气發泄后,轉而感到不安,上前拉起了二人手臂,誠懇地告罪道:“小弟一時沖動,還望兩兄多多包涵。”
  胡九齡抬頭道:“沒有什么,少俠的心情我們了解。”
  陳平想了想道:“少俠武功并非毀于天龍爪力,恢复過來應不致十分為難,只要覓得一味像何首烏、靈芝、雪蓮之類的珍貴藥材,再有一位功力与五派常門相等的人物施助,也盡夠了。”
  葛品揚輕輕一歎,苦笑道:“話雖如此,但談何容易?”
  陳、胡二人默然,片刻后,二人開始掘土,就在知机子墓旁,將天風老人遺体慎重葬入,正擬去取石砌墳,葛品揚阻止道:“不,就這樣行了,他老人家的死訊暫時還是不讓外界知道的好。”
  三人拜奠畢,回到茅屋前。葛品揚將柴扉輕輕合攏,然后就檐下撿起一段木炭,在柴扉上寫了四行草字:
  “山中合藥去
  出入無定期
  故舊或相訪
  賓主自擇之……”
  翌晨,三人黯然离開了神女峰,仍于風月台搭上下行江船。
  登船后,胡、陳二人問葛品揚道:“現在去什么地方?”
  葛品揚沉思著搖了搖頭,二人也就沒再追問。
  江船順流而下,半月后到達洞庭。葛品揚遙望岸上,忽然提議道:“上岳陽樓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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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雨樓·至尊武俠獨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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