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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真假奇人


  二月底,葛品揚抵達黃山。
  黃山以峰秀、藥奇、升人多而知名天下;峰什三十六,以天都、芙蓉、朱砂等三峰力渚峰之表,而天都又力三峰之冠,高達一千一百八十余仞。
  黃山錦延百里,橫踞皖、浙、贛三省境內,然游山者,則均從西麓皖省之焦村取道升登。
  人山第一峰,即力天都峰。
  黃山產藥,多在此峰;黃山派立派之所,也在此峰。天都峰既高且險,一峰挺立,鳥道如線,一般采藥者,裹糧登攀,須夯旬日工夫,方可到達峰頂。
  峰下有一古寺,名太德寺,相傳系唐代升僧瀾太德寂化之處,太德僧生寸,性极孤高,寸有名侍人杜荀鶴戲贈絕句云:“只恐為僧心不了,為僧心了方是僧”。太德僧當時合掌應聲道:“如何方是僧心了?了得何心是了僧?”詩人惊歎,太德僧名,因此傳誦有唐一代。
  過太德寺,复有許仙人詞。
  許仙人,號宣平,祖籍歙縣,唐景云中,隱黃山,不食煙火,日常負薪焦村以換酒,酒后冒拈一絕云:“負薪朝出賣,沽酒日西歸,借問家何處?穿云入翠微!”詩人李白慕名往訪,結果徒勞而返,僅于山中索得茅棚一椽。李白出山之次日,該茅棚即無故自焚。后百余年,至成通七年,有樵者見之于天都之巔,方知已隸籍紫府。
  葛品揚由焦村入山,經太德寺,至許仙人詞時,是辰已之交,正擬繼續登峰之際,忽聞詞后傳出馬嘶之聲,循聲赶去察視,騎者一聲冷笑,揮鞭疾馳而去。葛品揚楞然注視下,驀然失聲惊呼道:“啊,是師妹!”
  可是,就在他錯愕的瞬間,龍女已然不知去向了。
  原來師妹也是為了要到黃山來?葛品揚納罕著:看樣子,她似從立石宮出來,她來白石先生這儿又是做什么的呢?
  這一點,只要見了白石先生,是不難馬上得到解答的,于是他腳下一緊,忙向峰頂拔升。
  峰頂,立石宮前,儒服儒巾,負手徘徊著的正是白石先生。
  葛品揚一見白石先生,不容對方開口,便急急奔過去,向峰下遙遙一指,迫不及待地問道:“剛才從這儿下去的是我師妹么?”
  白石先生苦笑著點點頭道:“正是令師妹。”
  葛品揚緊接著又問道:“她這般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為了什么事?”
  白石先生又苦笑了一下道:“為了罵我。”
  葛品揚一呆道:“罵你——罵你什么?”
  白石先生仰險道:“罵我不要臉!”
  葛品揚駭然瞠目道:“怎,怎么說?”
  白石先生緩緩側目道:“正想問你呢!”
  葛品揚茫然無以為對,白石先生說話時,全無不快之色,頓了頓,注視著,緩緩又接下去道:“她來時,我正好在這儿漫步,她一見面劈頭就是:‘白鳴天,你,你們這些掌門從到底要不要臉?’我呆得一呆,未及回話,她連珠炮似地又嚷道:‘那個老頭子我找不著,只好來找你這個做堂兄的。你倒說說看,憑她的人品、武功、家世哪一點輸了人家,天下男人多的是,她為什么要跟別人搶?為什么?你說!你不說,你就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緊接著,一跺足又道:“別說了,說也無用,我知道你們,總而言之,不要臉就是啦,哼,我們走著瞧吧!’說至此處,返身就跑,自始至終,我連插句口的机會都沒有,你說我白鳴天這頓臭罵挨得冤枉不冤枉。”
  停了停,向前走出兩步,又走了回來,笑吟吟地說下去道:“我姓白的,是出了名的窮酸。她罵,我并不生气,只是有點糊涂而已。剛才,我還是一頭露水,而現在。尤其是見了你老弟之后,唔,我窮酸總算忽然明白過來了,唔,大概是八九不离十了。”
  說著,止步向葛品揚微微一笑道:“老弟,是這樣的嗎?”
  葛品揚起初也是又訝又惊,但當他想起凌波仙子白素華正是白石先生白鳴天遠房堂妹時,他明白過來了。
  葛品揚滿臉通紅,吶吶說道:“該死,該死……”
  誰該死呢?只怕連他自己也回答不出。
  白石先生了然地又笑了一下道:“那么,我窮酸所猜測的,大概沒有錯了,而假如一切果真如我窮酸所料,我窮酸這頓無妄之災受的也很值得了。”
  葛品揚听了,益發無地自容,白石先生生性明達無拘,再說下去,只有使人更加難堪,于是,他連忙亂以他語道:“五鳳……五鳳幫那份檄書黃山接到沒有?”
  白石先生淡淡一笑道:“會少得了么?”
  說著,忽然注目問道:“老弟今天來,難道就是為了這個不成?”
  葛品揚點點頭道:“是的。”
  白石先生感動地歎道:“謝謝你,老弟,不過,黃山托天之幸,這一次大概是沒有什么問題了。”
  葛品揚一哦抬頭道:“為什么呢?”
  白石先生正待說什么時,忽然抬手向峰腰一指,笑道:“喏,保障在那里,你看那是誰來了?”
  葛品揚循指望去,十丈之外的山腰間,一名灰袍灰髯、精神矍鑠的老人,正往峰頂走來,老人步履如云,從容而迅速,霎眼已臨峰頂,葛品揚看清之下,不禁暗道一聲:原來是此老!
  這位手托旱煙筒的灰髯老者,正是日前在巢湖地面一座鎮甸上,与他共過一餐的煙火叟。
  葛品揚等對方站定,走上前去,躬身含笑道:“老前輩腳程好快,來了几天了?”
  白石先生一“嗯”,露出滿臉訝异之色,似乎沒有想到他們竟已認識。
  老者旱煙筒一挑,向白石先生皺眉問道:“這位弟台何人門下,他向老夫這樣說話是什么意思?他在什么地方見過老夫,老夫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
  葛品揚心里暗暗好笑,心想几兩銀子也算不了一回什么事,竟為這個板起臉孔不認人,該多不夠意思?
  白石先生匆匆答了句:“天龍門下。”
  旋即又轉向葛品揚蹙額道:“老弟,你怕是看錯人了吧?水云老前輩來此已有半月之久,今天尚是首次下山,你說……”
  葛品揚一啊,愕然道:“太湖水云叟水云老前輩?那么那位煙火叟又是誰?面貌、衣著,甚至,甚至這支旱煙筒,怎,怎會這么相像?”
  白石先生也是一呆道:“有這等事?”
  水云叟忽然划動著煙筒道:“好了,好了,老夫知道了。”
  白石先生轉過臉去道:“誰有如此牛膽?”
  水云叟搖搖頭,歎了口气道:“是老夫一名家人,名叫陳煙火,幼時是老夫的書僮,算起來,跟隨老夫先后差不多有五十年之久。此人与老夫生相极為相似,家父也就是為了這一點,一時好奇,才將他收留下來,并傳他武功;可惜他福份淺薄,辜負了大好机緣,不僅性好夸大,天資也极愚拙,無論教他什么,總是學不好。后來,年紀大了,老夫只好派他管家,誰知還是不行,老夫在時還像話,一旦老夫外出,他便冒充老夫身份,到處唬人,老夫先還盡力容忍,后來愈鬧愈不像樣,這才給了他一筆養老費用,打發他走路;不意他离開水云庄后,仍然到處生事,遇著認識老夫的,他便以老夫自居,否則便自稱煙火叟。由于他跟隨老夫數十年,有關武林中的一切,所知极多,因此也就從來沒有被人識穿過,唉,真是作孽!”
  葛品揚听了,不禁啞然失笑,道:“這就怪不得了,敝師妹失陷巢湖,晚輩還責問他何以袖手不管呢,原來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晚輩算是錯怪他了。”
  說著,重新向水云叟見過禮。
  白石先生問道:“令師妹失陷巢湖是怎么回事?”
  葛品揚乃又將夜間巢湖的經過說了一遍。白石先生點頭道:“你既有制服禍水三姬的能為,成就可算相當不錯了。那么,你就快赶去武當吧,這儿已用不著你,武當三老傷亡殆盡,謝塵道長功力亦未完全恢复,那邊虛薄得很,正須你去主持一下。”
  葛品揚悚然一惊,忖道:“果然不錯,我竟疏忽了這一點。”
  心中不安,當下便擬告辭下峰,白石先生又道:“這儿去武當,半月可達,進去坐坐再走也不遲呀。”
  葛品揚搓著手道:“不,還是先期赶到的好,這邊如接到丐幫傳書,務請代為轉去武當。水云老前輩有空請去天龍堡走走,晚輩失陪了。”
  說著,分別向水云叟和白石先生長長一揖,飛身奔下峰來。
  葛品揚走下天都峰,出焦村,直奔馬鞍山,當夜在馬鞍山露宿,但僅休息了二個更次,未待天明,便又向至德奔去。
  第三天,于至德趁船渡江,剛上江船,頭抬處,竟發現那名煙火叟依在船艙門旁。
  葛品揚為之一怔,由于他現在已回复了本來面目,他認識煙火叟,煙火叟卻不認識他。
  對這位煙火叟,葛品揚毫無惡感,因為,要不是湊巧遇上此老,他將無法知道師妹已陷身巢湖白龍幫手中。認真說來,他還得感謝對方哩。
  葛品揚心中有此想法,一時忘情,竟走上去拱手道:“真巧,又遇上了,您老好!”
  煙火叟一呆,跟著沉下臉來道:“閣下是誰?老夫沒有見過!”
  葛品揚一“噢”,連忙賠著笑臉掩飾道:“是的,是的,晚輩太冒失了,請水云老前輩多多原諒。”
  煙火叟張大雙目道:“你居然知道老夫名諱?”
  葛品揚又打了一拱,忍笑正容道:“您老去天龍堡也不是一次,晚輩哪有不識之理?”
  煙火叟一怔道:“你是天龍門下?”
  葛品揚俯下身子道:“晚輩葛品揚,正是天龍第三徒!”
  煙火叟眨動著眼皮,戒備地道:“最近你在何處見到過老夫?”
  葛品揚不假思索地接口道:“月前,在巢湖一個鎮甸上。那時,晚輩在望月樓打尖用餐,您老眼一名郎中模樣的人物自樓下經過。晚輩叫了您好几聲,也不知您老有沒有听到,卻只見您老和那位郎中模樣的人二直走了過去……”
  煙火叟放心了,輕輕一呼,點頭道:“听到了,老夫最不喜人家在大街之上大呼小叫的,所以沒有理睬。”
  葛品揚暗暗笑罵道:見你的鬼!
  當下口中仍應了一聲“是的”,正容問道:“那郎中是何許人,老前輩?”
  煙火叟故意皺起眉頭作不屑狀,說道:“一個晚輩,丐幫河洛分舵的分舵主,千面幻丐,碰上這些慕名的晚輩真煩人,一定要拉老夫去孝敬……”
  說著,居然深深歎了一口气;葛品揚好气又好笑,一時也不愿拆穿,又換了個話題問道:“老前輩渡江准備去哪里?”
  “你呢?”
  “武當。”
  “哦,啊,這倒是巧得很。”
  “怎么呢?”
  “老夫也正是去武當。”
  葛品揚心想:好家伙,又想吃上啦,這一路要給你吃上還真可觀呢。
  “前輩去武當有事嗎?”
  “你呢?”
  “晚輩歷練在外,順道去拜望謝塵道長而已。”
  “老夫去武當可沒有這般輕松。”
  “哦?”
  “最近的五鳳幫,也實在鬧得太不像話了,令師一點消息沒有,老夫可有點看不下去,尤其听說謝塵受了傷……”
  葛品揚為之忍俊不住,故作肅然起敬狀地“嗯”了一聲,正待再說下去時,眼角偶溜,心頭一動,倏而頓口,停了停,這才若無其事地道:“上岸還早,叫船家拿點酒菜去艙中喝喝吧。”
  原來這條江船很大,船上搭客約有五十余名,葛品揚上船時已約略掃過一眼,因未發現可疑之處,始放心上前与煙火叟搭訕,不意話至中途,船艄艙篷后面,忽然悄沒聲息地探出一雙灼灼眼神。
  那雙眼神一閃而沒,凶光畢露,葛品揚隱約覺察到,凶光中似還透著一絲喜悅,好像一個人突然听到什么喜訊一般。葛品揚雖無法了解這位偷窺者真正心意,但有兩點卻不難斷定:這家伙是道中人,同時不存好心。
  听說有酒喝,煙火叟當然不會反對,不過,他還是“端”了一下:“這個……唔……他好,艙面上站著總不是事,好在這船上只你一個知道老夫是誰,不然……”言下頗有喝你几杯,還是給你面子之意。
  葛品揚全神注意船后,懶得理他。
  入艙后,葛品揚遞出銀子,船家立即笑逐顏開地搬來一張矮方桌,兩人對桌盤膝而坐。葛品揚有意選了面對船艄的這一邊,從船家的神色中可以看出,船艄那人,似与船家無關,大概也是一名搭客。
  不一會,酒菜送來,煙火叟三杯下肚,好像怕葛品揚請了客會心有不甘似的,手捋灰髯,又擺起老來道:“唉唉,日子過得真快,記得老夫上次去天龍堡……”
  葛品揚一面听著,有一點心神不屬,他擔心船后那家伙突然來個冷襲,自己固然不在乎,這位煙火叟卻大是可慮。
  他眉頭一皺,連忙接口道:“是的,老前輩上次去天龍堡,那時晚輩才不過七八歲光景,不過,那次老前輩所露的一手武功,卻實在令人欽佩。”
  煙火叟微微一楞,隨即淡淡說道:“那也不算什么。”
  水云叟近十几年有沒有去過天龍堡,煙火叟自是無法知道,至于有沒有“露”過什么武功,更是只有天知道。
  葛品揚忍住笑,一本正經地說下去道:“那天,您老叫我們師兄弟三個,一個拿著一支龍鱗鏢站在您老身后,一聲不響,分自三個不同角度向您打出,您老連頭都沒有回一下,手中竹筷一折為三,反腕一揮,三支龍鱗鏢竟同時墜地……”
  煙火史雙目中有吃惊之色一閃而過,神一定,立即冷笑道:“別說三支,嘿嘿,就是六支不也是一樣?”
  “是的,關于這個,家師事后也曾提到過,說您老不過是逗我們這些晚輩玩玩罷了,要認起真來的話……”
  “可惜你那兩個師兄今天不在。”
  “是的,是的,真是太玄奇了,距离那么近,而您老竟像背上長了眼睛似的,那么從容,那么迅速……”
  “武林中有几個水云叟?嘿!”
  船艄后面輕輕一響,隨即寂然,似是一件物体不由自主地那么忽然抖動了一下,現在,葛品揚完全安心了。
  聊著,聊著,轉眼半天過去,忽听船家叫道:“客官們留神,船快靠岸啦!”
  語音前了,船身一震,跟著是下錨的聲音。
  碼頭緊接鎮尾,鎮名望江口,由于地處水陸要沖,商賈云集,人煙相當稠密。
  葛品揚上了岸,故意偏去路邊,整理他那只由藥箱改裝成的書箱,同時以眼梢偷偷瞟向船上,不一會,一名面帶煞气的中年漢子終于出現了。
  葛品揚手腕一抖,故意將衣物傾翻一地,然后又俯身一件一件地收拾著。
  煙火叟不耐煩地催促道:“怎么弄的,老弟?”
  “馬上好,馬上好!”
  葛品揚一面應答,一面現出手忙腳亂的樣子,容得那漢子自身后走過,這才直起腰來,向煙火叟漫不經意地問道:“附近這一帶有什么成名人物沒有?”
  “問這個做什么?”
  “隨便問問而已。”
  煙火叟思索著搖搖頭道:“好像沒有。”
  葛品揚暗忖:這就怪了,這廝既非五鳳幫鷹士,又不像白龍幫爪牙,那么他是什么來路?
  忽听煙火叟一拍額角,叫道:“有,有,老夫想起一個人來了!”
  葛品揚忙問道:“誰?”
  煙火叟皺眉道:“天衣秀士柳迎風。不過此人成名在三十多年前,如今算起來年齡已在五十六十之間,這多年不聞音訊,是否仍在人間卻是問題。”
  葛品揚噢了一聲道:“晚輩也听說過,就是那位精擅陣圖醫卜之術,并以一身絕世輕功馳名天下的天衣秀士么?”
  煙火叟連連點頭道:“對,正是他!”
  葛品揚想了一下道:“此人一生頗有俠名,連家師都曾不止一次提及,他住在這儿什么地方?”
  煙火叟手向西方一指道:“下去五十里,黃梅。”
  葛品揚望了望天色道:“黃梅相傳為佛家圣地,不但有四祖大醫禪師得道道場,且有五祖大滿禪師傳衣缽与六祖之蓮花寺,以及梁、周兩代高僧之真身無數。噢,對了,据說那地方酒也不錯,辰光還早,我們赶到黃梅落腳如何?”
  煙火叟本因路遠而皺著眉峰,但想到有酒喝,卻又勉強同意道:“好,去就去吧。”
  說著,又板起面孔道:“不過,為免惊世駭俗,可不許施展輕功,最好雇兩匹牲口代步。”
  葛品揚知道他是銀樣蜡槍頭,怕現形,于是只得點頭道:“老前輩畢竟世故老到,這倒是的,我們這就去雇牲口吧!”
  兩人雇了兩只驢子,驢行差了一個小伙計男乘一驢跟在后面。湖北的驢子确不含糊,日落時分,黃梅已然在望。
  葛品揚一路上留神查察,那名可疑壯漢并沒有跟來,同時一路上也未再發現什么可疑之處,心中暗道:那廝莫非礙于天衣秀士名頭,不敢冒昧出手,要等過了這段地面才采取行動么?”
  思忖間,遠處忽然一和一搭地傳來一种九轉十八折、听來令人任別扭的聲浪。葛品揚不禁蹙額抬頭道:“不知哪家出了什么事了?誰在哭得這般傷心?”
  煙火叟下巴一抬道:“那邊,你沒有听到?”
  身后那名驢行小伙計忽然笑了起來,搶著說道:“錯啦,少爺,那是唱而不是哭呵!”
  葛品揚不信道:“那是唱?”
  小伙計傲然點頭道:“這正是敝地知名天下的黃梅調!少爺,您再細听听,包您愈听愈有味。我們這里,人人都會哼兩句,尤其娘儿們……”說著,猛地一聲:“我為你……”嗓門儿拉開,隨著遠處聲浪唱將起來。
  葛品揚連忙搖手道:“好了,好了,小兄弟,算我求你吧。”
  煙火叟四下觀望,忽然指著東北角一座峰頭道:“那是什么所在?那幢房子建得好奇怪?”
  葛品揚循聲望去,見一座山峰緊挨城腳拔起,峰頂有所錐形寺院,形式頗為特异,有別于通常所見的,映著返照陽光,金輝閃耀,頗有一番出塵气象。
  葛品揚想了想,忽然轉身向那小伙計問道:“那是不是烏牙山?”
  “是的。”
  “那上面的寺院是不是叫做靈峰院?”
  “是的。”
  煙火叟訝然道:“弟台來過?”
  葛品揚搖搖頭道:“沒有,雖然沒有來過,但晚輩卻比來過還要清楚。”
  煙火叟不解道:“怎么說?”
  葛品揚笑了笑道:“這就叫做讀万卷書如行万里路。”
  煙火叟遲疑地道:“嚴格說來,黃梅這地方,如非因了黃梅調,并不算什么大地方,尤其這儿山水錯綜,一座小小山峰,峰上有座寺院,這情形隨處可見。你說書上可以讀到,豈非欺人之談?”
  葛品揚笑道:“山不在高,有詩則名。”
  “誰的詩?”
  “李白的。”
  煙火叟叫了起來道:“胡說,老夫別的不敢夸口,李白的詩卻讀得不少,几曾見過有題在什么烏牙山靈峰院的一首?”
  葛品揚笑了笑,吟道:“‘夜宿烏牙山,舉手捫星辰,不敢高聲語,恐惊天上人。’就是這一首,如今也許還在,信不信由你。”
  煙火叟大聲道:“不信,不信,橫豎路不遠,我們看看去!”
  那名小伙計忽然搖頭道:“去不得!”
  煙火叟怒道:“為什么?”
  小伙計說道:“以前和尚住,誰都能去,但是,現在住的卻是一位柳大老爺。這位柳大老爺好像名气不小,有勢又有錢,他將寺院香火一手包下,几乎成了私人庄院。別的小的不知道,只知道……”
  葛品揚急急問道:“柳大老爺叫柳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小伙計鎖眉苦思道:“弄不清楚,只知道大家都喊他柳大老爺,只有一次,听隔壁趙大爹好像說叫什么……衣……士……”
  “是不是天衣秀士?”
  “對,對,天衣秀士,對,對對對!”
  煙火叟仰天大笑道:“要說是柳老儿……”
  笑至半途,笑聲遽然收斂,大概是忽然想起自己是冒牌貨,嚇嚇江湖上一些后生小輩還可以,如果面對一代名手,難免聊到武功方面,自己拿什么去應付?而且以天衣秀士之身份地位,与自己老主人水云叟說不定有過交往,見面時若問起一些前情往事,馬腳豈不立即暴露?
  葛品揚瞧透此老心思,怕他借故賴脫,連忙接口道:“要是柳大俠,您老當然更是非去拜會一下不可了,以太湖水云叟身份,過天衣秀士之門而不入,不是會引起人家誤會么?”
  煙火叟一時無詞可借,只好硬起頭皮說道:“可不是……”
  不消盞茶工夫,已到峰下,葛品揚開銷了驢力,讓煙火叟走在前面,沿坡道向峰頂升登。
  一座小小山峰,若是身手好的,十來個提縱也就足可登臨了,可是,煙火叟卻顯然辦不到,他為掩飾,故意四下指點著道:“瞧,這儿風景多好!”
  葛品揚正容應和道:“是的,要是錯過倒真可惜。”
  煙火叟武功雖然不濟,但并非完全門外漢,普通三四流腳色的身手還是有的,所以,沒多久,也就到達峰頂。
  “靈峰院”三字金匾,已然剝落不堪,橫匾下,院門旁,是兩尊頭頂摩得發亮的石獅子,中間是一道寬闊的石階。
  這時,一名身著儒服的中年文士,正背手仰臉望著空中一陣回翔的鴿群出神。
  听到腳步聲,文士驀地轉正臉來,膚色微黑的長方臉上,一對修目奕奕如電。這名文士看上去不過四十上下,這時目不轉瞬地望著葛品揚和煙火叟走近,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冷靜得出奇。
  葛品揚知道:這位文士大概便是那位天衣秀士了。
  煙火叟近前站定,注目捋髯,傲然冷笑道:“迎風老弟難道連老夫也認不出來了么?”
  文士一噢,旋即笑道:“您?呵呵,水云老儿,是哪陣風吹來的?里面坐,里面坐,噢,這位老弟是——”
  煙火叟從腰間取下那支加強身份的旱煙筒,一面裝煙,一面淡淡說道:“故人門下藍公烈藍老儿的第三徒,偶于至德渡口相遇,要老夫帶他到這儿來,乃是慕老弟名頭……”
  葛品揚向前走出一步,躬身施禮道:“晚輩葛品揚,參見柳老前輩。”
  天衣秀士注目頷首,輕“哦”著,沒有說什么話;接著賓主入寺,由偏殿的回廊進入一間窗明几淨的云房。
  這時,天色已暗,天衣秀士回身向門口站著的兩名家僮揮手,不一會,燈火點起,同時排上一桌酒席。
  席間,天衣秀士除了敬酒讓菜外,很少說話,一派淳淳儒俠風度,這令煙火叟大放寬心,不過,他的吃相已比巢湖鎮上那次檢點多了。
  不一會,餐畢,殘席撤去,天衣秀士又命家僮收拾了兩張禪床,喝了片刻茶,這才一聲“兩位安歇”,起身告辭而去。
  葛品揚打量著天衣秀士遠去的身形,默忖著:這位天衣秀士神色沉郁,難道他是有著什么心事不成?
  他轉過臉來,本想問問煙火叟,以前天衣秀士是不是就這种樣子,但一接触煙火叟的眼神之后,他忍住了。
  他看得出來,煙火叟知道的并不比他多到哪里去。
  這間云房,一明兩暗,与普通人家的廂房差不多,中間是客廳,兩頭是兩間僧室。
  葛品揚悠然踱步,目光偶掃右首僧室,心頭不禁驀然一動,于是,故作困倦態地伸了個懶腰,向煙火叟悠悠問道:“老前輩睡哪一間?”
  煙火叟的“隨便”兩字還沒有說完,他已向右首僧室中快步踱入。
  進入室內,回頭見煙火叟正在心神專注地吸著旱煙,連忙腳尖一探一挑,同時伸手一抄,已將一件軟綿綿的物件抓到手中。
  由于這物件的放置与周圍環境极不調和,故引起葛品揚的猜疑,但一時間卻不便展看,只得匆匆塞入怀中。
  這時,葛品揚的心跳得很厲害,竟無論如何安靜不下來,于是他又返身向外間走出。
  煙火叟訝然道:“怎么又不睡了?”
  葛品揚搖搖頭,笑道:“想起李白那首詩,便無法入睡了,怎么樣,老前輩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煙火叟不感興趣地道:“你一個人去吧。”
  葛品揚正合心意,當下笑了笑也不勉強,背著手,徑自向外殿踱去。
  這所靈峰院相當古老,一些佛龕殿柱雖已呈現出陳舊的灰黯色,但气派卻极庄嚴,正殿上的長明燈的燈光搖曳,由于火頭太小,四壁顯得陰森森的。
  一座僧院,卻不見和尚,甚至連沙彌火工都看不到半個,而占住的天衣秀士,在接待像太湖水云叟這等人物時,神態竟表現得那么冷漠而近乎勉強,我就不信這其間沒有原因在……
  葛品揚思忖著,緩緩走向外殿。
  外殿,一名看門老人伏在香案上打盹,為葛品揚的腳步聲所惊,抬起頭,眨了眨惺松睡眼,又伏下臉去。
  葛品揚表面從容悠閒,暗地里卻已將這名老人打量清楚,老人眼中紅絲滿布,顯然僅是一名普通守夜人。
  走出寺外,四野一片岑寂,也無可疑之處。
  這時約莫初更光景,月儿已自東天升起,紅紅的,像面跌落一彎邊緣的鏡子。葛品揚忖道:難道是我多疑么?可是,這件女人的東西又從哪儿來的呢?
  他雖沒有把怀中那件東西拿出來看,但已于探手摸触間,由感覺上知道,那是一方香羅帕。
  天衣秀士一代儒俠,不論有無家室,這儿是佛寺,他要來可以,但絕不可能攜眷以俱!
  可是,僧舍中發現這种女人物件又該作何解釋呢?
  難道這就是守中不見和尚的原因了么?難道這就是那名驢行小伙計所說靈峰院最近生人絕跡的原因么?
  以天衣秀士的俠名,是不該有這些違反人情的反措施的,有了,便屬可疑。
  葛品揚不須再進一步勘察了,他已看出,這所寺院很深,后面一定還有好几進的,他決心深入查看一番。
  如果天衣秀士行為不正,他不惜翻臉。如果是他多疑,他也有借口,最少天衣秀士得對這條香羅帕的來源加以解釋。
  葛品揚很快地又回到云房,煙火叟還沒有入睡,見他回來,笑問道:“那首詩找到沒有?”
  “沒有。”
  “哈哈!”
  “笑什么?”
  “笑你胡謅,錯了么?”
  葛品揚無心爭論,一笑入室,虛虛掩上室門,然后走去窗前撥松橫閂,同時放下竹帘。
  他將油燈移至床邊,上床面壁盤坐,然后將那條羅帕于膝前攤開。
  這條羅柏系白綾裁制,陣陣幽香直扑鼻端,左上角繡著一幅浮云掩月圖,針工精巧不下丹青,中間繡著數行斷句:
  “蘭魂蕙魄應羞藏
  獨占春光
  夢斷高唐
  浮云掩月過女牆
  繾綣情
  可人香……”
  詞是詞人趙長卿的《丑奴儿變調》,但是,艷卻艷得相當可以。葛品揚一面將羅帕收起,一面暗忖道:它的主人,可能才貌雙絕,但卻不是一位賢淑閨秀!
  葛品揚吹熄油燈,閉目調神,靜待三更到來。
  《一元指訣》雖已交還冷面仙子,但其中心法部分的文字,他已完全記熟。自离開五風幫以來,不管多忙,每天他都要抽出一段時間加以研悟,最近這几天,他發覺,真气運轉間,已漸漸有點不同了。
  先天太极玄功,運气時气漫四肢百骸,至柔至浩,令人心胸開曠而舒展。
  而一元指依決運气的結果,恰恰相反,真气涌起,隨時可憑意念聚集一點,尤其驅集手臂時更感容易,且气行之際,血
  給武人以一种突發的剛毅豪志,大有不發不快之感。
  這時才深深体會出這兩种武功王道与霸道的分野。
  存十二重樓,更鼓三響。三更到了,葛品揚緩緩放倒身子,細察傾听,判定房外無人,這才一躍起身。
  他將窗帘挑起,窗戶推開,目掃院外,悄然穿窗而出。
  他為慎重起見,并不縱登高處,僅沿牆角陰暗處側身而行,過月門,一路挨向后院。此廟果然很深,連過三道月門,始于最后一進發現一絲燈光。
  最后一進為地藏王殿,殿前香油金箱兩旁放著兩把椅子,兩名書僮在對坐下棋。這兩名書僮,正是晚間侍候酒席的那兩個,年均十四五,面目清秀,眼神清徹,顯然都有一副不凡身手。
  葛品揚掃目搜視下,發現這座地藏王殿開有側門,而通向佛座背后的地面上卻顯得特別平滑光亮,因此,他斷定天衣秀士的臥處必然在殿后。
  葛品揚咬咬嘴唇,暗道一聲“有了”。縮身回走,腳尖一點躍登殿脊,閃目略察,然后向西首一株白果樹騰身射去。
  白果樹枝椏間是排排鴿籠,他以輕巧手法抓出一只。用雙指捏著鴿嘴,复回原處,藏好身形,然后手一送,鴿子咕咕一陣惊叫,扑扑飛起。
  兩書僮聞聲一怔,雙雙電射而出。葛品揚不敢怠慢,身形一閃,越殿潛入地藏王佛龕之后,但是他并不急于深入,想先瞧瞧兩名書僮的反應再說。
  一個書僮喃喃道:“死瘟鴿!”
  另一個輕噓道:“少囉嗦,這些扁毛畜牲師父視如命根,你要罵,可要小心些……”
  “有點奇怪。”
  “什么奇怪?”
  “現在什么時候了?鴿子怎會忽然飛到這里來的呢?”
  “唔,這倒是真的。”
  “要不要告訴師父一聲?”
  “唔,這個,我看算了!”
  “為什么?”
  “那么你要報告又有些什么好報告的事呢?一只鴿子,不知為何忽然飛落到殿前,旋又飛去,就這些嗎?”
  “這不很可疑嗎?”
  “可疑什么?當今的武林中誰敢打咱們師父的主意?再說,咱們六個輪流值班在這里又是干些什么的?”
  說到這里,語音一低,輕輕又接道:“尤其是近半個月來……”
  另外一個猛地領悟過來似的吐吐舌尖,扮了個鬼臉,接著,兩人便又回殿坐下繼續下棋了。
  近半個月來怎么樣?葛品揚尋思著:是多了一個女人么?
  他憑過人目力,向殿后掃視過去,迎面是牆壁,既無門,亦無臥室,于是,他將眼光移落地面。
  天衣秀士以精擅陣圖机關之學知名武林,其將住處筑于地下,也很可能。
  果然,他看出端倪來了。平整的地面,近佛龕有一處似乎特別干淨,他悄悄走過去俯身試探。說也奇怪,手剛触及,五尺見方的一塊木板竟無聲地縮向一邊,露出一個僅容一人上下的洞門。
  葛品揚絲毫不作考慮,探身而下。
  今天,武林中危机四伏,沒有一件事有利于天龍堡,除非師父天龍堡主忍辱退隱,除非他們師兄弟脫离天龍堡,否則,愈是危險而神秘的地方就愈應弄個明白,尤其是像天衣秀士這种人物,俠名素負,誰也不會相信這种人會有不利武林的圖謀,一朝為禍,實在太可怕了。
  下落兩丈許即著實地,迎面是條隧道,那一端,隱有燈光人語傳來。
  葛品揚定神吸气,然后側身沿壁向前緩緩潛去。甬道盡處,向右拐,有道虛掩著的板門,燈光和人語,即自門內傳出。
  他伏下身子,自半開的門扇底下望進去。目光所至,他呆住了。
  看到的情景,本在他意料之中——天衣秀士和一個美貌女人——可是,室中布置之堂皇以及那個女人的美,卻大出他意料之外。
  自見羞花姬,他想天下桃蕩的女人,該觀止于此了吧;而現在,恨在天衣秀士怀中的這個女人,卻顯然猶胜三分。
  天衣秀士和衣斜靠在雕花牙床欄杆上,那名絕色女人僅著褻衣倒在他的怀中。床前一張四仙檀桌,桌上放滿酒肴,另在桌角放著一座奇形奇狀的東西。
  葛品揚從外面望去,只覺得那東西什么也不像,他猜想,正面也許是件什么新奇的雕刻吧?
  人心隔肚皮,真是一點也不錯。
  天衣秀士一代儒俠,儀容正,武功俊,聲名清高,這以前,誰提到他不豎拇指?不發贊歎?
  就連剛才,在席間,葛品揚都為他那种沉穩、英挺、儒雅的風度傾倒。
  而現在的天衣秀士,卻似換了個人,臂摟美婦,目露邪淫,這時且尖起嘴唇俯吻著怀中女人那等于裸露的聳胸。那女人咯咯蕩笑,蛇腰扭擺,同時以一只指頭撐起天衣秀士額頭,笑罵道:“好個天衣秀士,聞名不如見面,真沒想到閣下原來竟是這么個風流人物,不但風流,而且……”
  天衣秀士曖昧地側目道:“而且怎么樣?”
  “而且狠毒。”
  “而且狠毒?”
  天衣秀士怔了征,忽然笑了起來道:“你是指浮梁老怪?”
  浮梁老怪?葛品揚暗惊,難道就是浮梁毒羅漢不成?浮梁毒羅漢左大勇,為黑道上第一巨梟,論輩份,尚是尸鷹卓白骨的師叔,一身歹毒武功,遠在尸鷹之上,此怪与天衣秀士之間又有什么關系呢?
  但見美婦笑罵道:“可不是?至今想起來,還叫人心惊。你打死他也就算了,何必還要他受那些挖眼、削鼻、割舌的活罪呢?”
  “還不是為了你!”
  “為了我?”
  “不然為了誰?我与老怪井水不犯河水,不為你,我惹他則甚?”
  “怪了,他一死,我便成了你的人。奪人之妾,已占盡便宜,還有什么气可出的呢?”
  “你哪里知道。”
  “說來听听看?”
  天衣秀士“嘿”了“嘿”,醋意猶存地道:“這還不簡單?那時你也在旁,我每看你一眼,便止不住增加一份恨意,因為我想到你曾不止一次被他脫衣服,恣意……”
  美婦掩面佯嗔叱道:“死人,你敢!”
  天衣秀士哈哈大笑,接著摟成一團。
  葛品揚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以浮梁毒羅漢平日的行為,可說死有余辜,死在什么人手里都是一樣。但是,他為女人而死,同時与他爭女人的,竟是譽滿武林的天衣秀士;而且,天衣秀士居然施用那种卑毒的手段,這就有點令人寒心了。同時,毒羅漢死時,這女人也在場,這女人之無情淫蕩,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時,美貌女人忽然問出一個葛品揚想問的問題道:“喂,迎風,我問你,你這天衣秀士四個字究竟是怎么得來的?”
  天衣秀士哈哈大笑道:“天衣無縫呀!”
  美貌女人不依道:“不,這是指你在机關陣圖方面的藝能而言,我是問你這副德性怎能瞞過天下武林這么久,而始終沒有被人識破呀!”
  天衣秀士益發大笑起來道:“還不是同樣一句話?”
  “不來了,你再不說,看我還理不理你!”
  “說說!”
  “快說!”
  “裝出來的啊。”
  “這個誰會不知道?你必須說明你怎能裝得這么久,這么像,而今后又似乎不打算再裝下去的原因呢!”
  “為了女人,老實說,我姓柳的可以要裝什么便像什么。”
  “現在為了我,以前為了誰?”
  “你猜猜看。”
  “這怎么猜?天下女人又不是一個兩個!”
  “我可以提供一點線索給你,在三年前,五鳳幫便想聘我當軍師,我沒有答應,而今,我准備答應了!”
  “這算什么線索?”
  “因為最近五鳳太上幫主已透露出了真正身份!”
  “她是誰?”
  “冷面仙子。”
  “冷面仙子?”
  “是的,天龍堡藍公烈的元配夫人!”
  “難道你竟……”
  “你別亂猜!”
  “那么,這与你天衣秀士又有什么關系?”
  “關系太大了!”
  “不懂。”
  “冷面仙子成立五鳳幫,顯然是為了要与天龍老儿為敵,而我,天衣秀士柳迎風,恨不得將藍公烈生吞活剝!”
  “噢噢,我知道了!”
  “現在知道了吧?”
  “是為了藍公烈搶去了黑白雙嬌?”
  天衣秀士切齒冷笑道:“正是這樣。我裝正人君子,是為了博取黑白兩丫頭的歡心;失敗了,繼續裝,并到處賣好,力求表現,則是為了使聲望超過姓藍的,令兩丫頭后悔。后來,眼看辦不到只好含恨退隱。而現在則不必了,有了你閉月姬,當年的禍水三姬之一,我可以憑你的美色驕對黑白兩丫頭了,同時我對藍公烈的仇恨,也要借此作正面報复!”
  怪不得,原來是禍水三姬中的閉月姬?
  那么,這條香羅帕無疑也是這個禍水妖姬的東西了!
  閉月姬秋波閃了閃,忽又問道:“那么,你預備拿下那姓葛的后生,也是為了這個了?”
  葛品揚心頭一震,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已在人家計算之中,這時,但見天衣秀士搖搖頭道:“這個你卻猜錯了!”
  閉月姬一“哦”,葛品揚也是一楞。
  天衣秀士嘿嘿一笑道:“我天衣秀士無論怎樣,也是當年一赫赫知名之士,要報复藍公烈,那會拿他一名徒儿出气?”
  “那么是怎么回事呢?”
  “拿下來送去五鳳幫,作為見面禮!”
  “五鳳幫要這姓葛的?”
  “今天在前面,先后接到兩份信鴿傳書。一份來自五鳳幫,大意是要我協助找藍公烈那個獨生女儿,龍女藍家鳳;同時遇上天龍第三徒,一個叫葛品揚的年輕人,也別放過。另一份,則系我們那個喊做血狼的家將于望江鎮所發,他并不知道這姓葛的很重要,只說‘天龍有徒,姓葛,正与太湖水云叟前來黃梅’,他怕行藏已有所泄,不便跟蹤,要我另外派人監視動靜,兩只信鴿剛放回不久,老少兩人正好就赶到了。”
  “既然如此,怎么還不下手呢?”
  “唉,你哪里知道,那水云老儿可不是好惹的,一個弄不好傳揚開去,毀了聲名,如何收拾?”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我准備明天先弄清這老儿的身份再說。”
  “你不是說他是水云叟么?”
  “是的,我得弄清楚是真的水云叟,還是假的水云叟。”
  “什么?水云叟還有真、假?”
  “奇怪么?一點都不。五六年前,我去太湖拜會水云老儿,看到老儿庄上有名家人,生相与老儿一模一樣,不禁大感惊訝。老儿苦笑著告訴我道:“別談了,老儿給他害苦了。每次老夫不在,他便扮起老夫來,惟妙惟肖,几可亂真,看來老夫早晚要打發他走路,否則庄中永遠也不得太平。’水云老儿嗜酒如命,今天我以寺中最好的黃梅春待客,老儿竟然未曾盡量,這一點,頗有可疑。所以我准備再試一次,然后決定。”
  葛品揚先惊后喜,現在則又大為憂慮起來。
  但見閉月姬“哦”了一下道:“你准備怎么試法呢?”
  “如談武林往事,那老鬼追隨水云老儿甚久,可能都清楚。上次去太湖,我曾跟水云老儿下過一盤棋,結果是和局,那時候,旁邊一個人也沒有,這事可說只有我跟水云老儿兩人知道,水云老儿絕不至于將這些告訴一個下人,所以,我明天想找個机會故意這樣說:“水云老儿,殺一局如何?要不要洗雪一下當年的五子之恨?’老鬼如屬冒牌貨,包現原形!”
  葛品揚暗道一聲“僥幸”,忽又听閉月姬說道:“寺中沒有一個和尚,這老鬼既未詢及此點,你能擔保他不暗怀鬼胎么?”
  天衣秀士一指桌角那座奇形物体,得意地道:“有這個,還怕什么?我今天欲擒故縱,不過是穩扎穩打的做法罷了,正面對敵,他老儿也未必比我姓柳的行。這所寺院,一切布置尚在設計中,然而,僅就這座顯微儀,也就夠安全的了。外面守夜的英儿和明儿,近況不錯,而且警鈕就在香金箱底下,要撥動只是舉手之勞……”
  葛品揚已無再呆下去的必要,貓一般倒縮而出,出甬道,升上地面,輕輕將洞口木板蓋好,挨身佛龕,悄悄向前面打量過去。
  這時已是四五更之交的時辰了,夜色如漆,佛龕之前下棋的英儿和明儿,早已伏箱大睡,棋子洒落一地。
  葛品揚見机不可失,真气一提,飛絮般飄身出殿。
  一路回房,人不知鬼不覺。這次窺探夠險、夠僥幸,不過畢竟是成功了。
  上床,又調息了一會儿,東方曙色微露,葛品揚不敢等到天亮,跳下床來徑向煙火叟室中走去。
  煙火史被吵醒,滿臉不快地道:“才什么辰光,者弟台?”
  葛品揚故作吃惊之狀,不安地道:“日出一陽生,老前輩沒有例課,真是抱歉极了。”
  煙火叟不敢表示沒有例課,悻悻坐起,抬頭一看,窗口才現濛濛白色,抓住了理由,立即臉色一沉道:“一陽生在什么地方?”
  葛品揚怕等會儿說話不便,嘻嘻一笑道:“距日出也不久了,老前輩,我們來下盤棋如何?”
  煙火叟愕然道:“下棋?”
  葛品揚“噢”了一聲道:“對了,沒有棋盤棋子,其實,晚輩也只是偶爾想起家師談到過的一件事,一時興至,隨便說說罷了。”
  煙火叟強作鎮定道:“藍公烈說過什么?”
  “家師說:五六年前,天衣秀士曾去太湖水云庄,跟老前輩下過一盤和棋,您老一直恨恨不已,認為不能贏是恥辱……”
  “誰說不是?那盤棋和得好冤枉。”
  “家師又說,他老人家曾經向您老詢問詳情,您老因為心里有气,一味要酒喝,戰況經過卻始終板臉抵死不說。”
  “有什么說頭?”
  葛品揚安心了,遂又將話題淡淡扯開。
  不一會,東方大白,葛品揚回房以便煙火叟做例課。
  天亮后,兩書僮端來洗臉水,盥洗畢,獻茶后,天衣秀士出現,陪著兩人共進早點。
  天衣秀士于喝茶之際,忽向煙火叟笑道:“水云老儿,殺一局如何……”
  心虛的人,往往透著几分毛躁,現在的煙火叟便是這樣。這情形,正如俗語所說的塞翁失馬,反而增加了這位煙火叟神情上的逼真。
  但見他不容對方話畢,驀地沉臉一哼道:“五六年前那一局要是不下和了,再談這個還馬馬虎虎,閣下棋力不過爾爾,少囉嗦了。喝什么茶?拿酒來!”
  葛品揚暗喝一聲:要得!
  天衣秀士可呆住了:這老儿不是水云叟,還會是誰?但是,他還有點不死心,眼皮一眨,忽又陰笑著道:“你老儿拿的是什么棋,和了還不等于你老儿丟人?”
  煙火叟一怔,葛品揚也為之呆住。
  棋子只有黑、白兩色,上手拿黑棋,下手拿白棋,下和了,照理說,應該是拿黑棋的人沒有光彩,因為黑棋先落子,得白棋饒了一先也。
  水云叟當年拿的是白棋還是黑棋呢?
  無論猜白或猜黑,机會均等,猜對成分各半——可是,這不是普通的賭博,押錯了,是要輸掉性命的!
  葛品揚心頭一緊,隨即定神淡淡一笑道:“柳老前輩當年明明是拿黑棋輸的,現在卻故意這樣說,難道是礙著有晚輩在場么?”
  依天衣秀士語气,當年拿黑棋的似乎是水云叟。
  但是,葛品揚想及行險使詐者,有他們一定的方式和手法,這是弱點,但是當事者卻一時不能夠自覺,也不容易一下更改過來。按照昨夜天衣秀士有心套話的預謀,這樣說,一定是反話,換言之,他說水云叟拿黑棋,大概拿黑棋的可能正是他自己!
  葛品揚這樣說也是冒險,也是在猜,不過机會卻比各半要多得多了。
  在煙火叟滿以為葛品揚听來的,都出自老主人水云叟之口,一万個錯不了,世上再沒有比在迷們中抓到真理的人气更壯了。
  煙火叟气一壯,那一呆,立即變成了气得說不出話來,將錯就錯之下,神情反顯得恰到好處。
  但見他猛地一拍桌子,叫道:“柳迎風,你怎么變得如此賴皮了?是不是因為當時沒有一個見證在場?”
  沒有一個見證在場,等于說下棋時旁邊別無他人在,這一點,煙火叟不過是為了加強語气沖口而出的,但在無意中,又吻合了實情。
  至于聲腔語气,煙火叟已模擬了數十年,誰也用不著為他擔心。
  天衣秀士臉色一變,死心塌地了,當下忙賠笑道:“開開玩笑而已,你老儿怎么還是當年那种老脾气?來,來,喂,英儿,茶撤去,換酒上來!”
  天衣秀士說著,又向葛品揚故作不經意地笑道:“老弟怎知道這件事呢?”
  葛品揚指了指煙火叟,笑道:“水云老前輩在家師面前發過牢騷呀。”
  天衣秀士一“噢”,笑笑,沒有開口,葛品揚見天衣秀士眼神閃動,又似在另打算計,于是向煙火叟笑了笑,說道:“老前輩真的要喝酒么?喝醉了,還赶得上家師的約會么?”
  天衣秀士因在想心思,沒有望著二人,葛品揚說時趁机飛出眼色,似問:老前輩真的不在乎一醉?
  天衣秀士一震,愕然抬頭道:“令師在哪里?”
  葛品揚淡淡一笑道:“兩位老人家的約會,晚輩也弄不清楚,這位老前輩只說到這一帶來是為了會見家師,問他,他又故作神秘……”
  煙火叟凜然警覺,心想這頓酒怎生喝得,這位天衣秀士就像抓到什么把柄似的,處處出難題,有意考究自己。要不是這姓葛的小子是貨真价實的天龍門下,今天還走得出這座廟門么?
  走!馬上走!想著,立刻起身,以鼻音說道:“沒想到姓柳的已不是以前的姓柳的,嘿嘿嘿,天龍老儿料得不錯,老夫算是自找晦气了,走,小子!”
  煙火叟說這話無非是以天龍作護符,增加自身安全,但是,听在天衣秀士耳中,卻頗不自在。
  天龍老儿料得不錯?他駭忖著:料到什么?難道藍公烈已發現了什么破綻不成?兩個老儿約在附近會面,難道就是為了對付我?那么,這老儿這次來,也是有意察看動靜了?唉唉,我真不該胡亂試探,這老儿原本對我似乎還有點情份,這一來,敵人又多一個,應付起來更加為難了。
  不過,他又慶幸,幸好沒有一下子就動手,否則就真的不堪收拾了。
  現在,天衣秀士已如送鬼出門,越快越好,打發了好另謀對策,找不到幫手也好提前投向五鳳幫去了。
  于是,他強笑著說:“說走就走么?”
  煙火叟想及老主人生气時的態度,朝葛品揚一擺頭,一聲不響,大踏步走向寺門。葛品揚暗念阿彌陀佛,裝出毫不知情的樣子,向天衣秀士躬身一揖,轉身跟上。
  來到寺外,天衣秀士拱手道:“不送了,水云老儿。”
  煙火叟离去之心,實比葛品揚還急,這時頭也不回,徑向峰下走去。
  葛品揚忽然想及一事,在這种情形下,煙火叟應該踊身下躍,以輕功夫下峰去才對;但是煙火叟不能,煙火叟本身可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然而旁觀者卻不會忽略過去。為了補救,他連忙放聲高喊:“老前輩等一等,晚輩有話說。”
  他喊得又急又高,腳下卻未加快,煙火叟為了等他,不得不停下身來。
  葛品揚走上兩步,故意提高聲浪道:“老前輩說:“烏牙峰頂向北看,桃花落盡柳花殘,朱旗半卷山川小,白馬連嘶草樹寒’——在這儿看當年靳水行營舊址,最能發人思古悠情,您老跑得這么急,教晚輩如何看法?”
  煙火叟一定神,暗暗詫异道:這小子不時不知所云地捏造一些話來說,卻每次都有意無意間為老夫掩過一次可能露出的馬腳,說巧合,哪能這般巧?
  不過,他已沒有時間考慮這些,當下故意收勢煞身,好像本待縱身而起,而今不得不緩一步再說似的。
  為了裝得像,且沉下臉來道:“誰有功夫跟你小子囉嗦?”
  葛品揚低道一聲:“慢慢走不好么?”
  隨又指向遠處,高聲道:“您老說:蘇東坡當年作客黃梅,有人詠蘭溪谷,得句云:“霽容天在水,春色柳藏嬌’。東坡先生不以為然,改‘色’為‘態’,成‘春態柳藏嬌’,一時稱絕,所謂蘭溪谷,就是那邊那座山谷嗎?怎么只見桃杏而不見柳呢?”
  煙火叟欲答無從,只好裝出怒猶未息似的,哼了哼,板臉未語。
  天衣秀士嘴說“不送”,腳下卻仍緩緩往峰口走來,他這是表示主人的禮貌,而現在,葛品揚已不在乎這個了。
  他計算,他對黃梅一地所知之典故,足夠說到他們漫步下峰。只要一离開天衣秀士的視線,抱歉了,他可得說穿一切,各走各的。煙火老仁兄,今后最好安份些,我姓葛的小子可不愿再陪你老仁兄擔這些惊險了。
  可是,天不從人愿,眼看一劫將過,不速之客突又出現。
  峰下一條瘦瘦的紫色身形,如箭升峰,身形之輕快,無与倫比。葛品揚第一個發現,跟著,煙火叟看到,天衣秀士也看到了。
  你道上來的是誰?是紫鷹?
  錯了,黑白小圣手趙冠!
  趙冠怎么會跑到這里來的呢?
  葛品揚又惊又喜又疑,當下連忙搶出一步叫道:“小子,你來做什么?”
  趙冠臉一抬,喜叫道:“果然在此!”
  跟著,點足而上,笑叫道:“我到黃山,你剛走,只差一步。听白石先生說,你去武當,于是我回頭便跑,一路打听均無消息,一直到渡過了江來,始無巧不成書地在望江鎮的一家騾行門前听到有人談起你……”
  “有這么巧?”
  “那個滿頭癩痢的小子說:“烏牙山靈峰院自住了一位柳大官人后,游者絕跡,昨天卻有個英俊少年堅持著要去……’我听了心有所疑,一問之下,果然是你!噢,對了,那癩痢小子還說有一人与你同行的,那是誰?”
  煙火叟冷冷接口道:“老夫在這里!”
  煙火叟當然不知道他老主人去了黃山,葛品揚想及趙冠正自黃山來,這小子向來心直口快,不知情之下,可能要漏出話來,正想示以眼色,已然遲了一步。
  趙冠眼皮眨了眨,突然惊呼道:“這是怎么回事?武林中到底有几個水云叟?黃山一個,這儿又是一個,一模一樣,一點分別也沒有,這,這,這……”
  葛品揚跺足暗呼一聲:功虧一簣,糟了!
  果不其然,身后已響起天衣秀士的陰笑道:“‘水云老儿’,看來我們這一局是非殺不可了?”
  煙火叟臉色一慘,一聲惊呼,突然發瘋似地踊身奔向峰下,跌跌撞撞,連爬帶滾,沒命地逃去。
  天衣秀士哈哈大笑,人立在原處,并無攔截之意。
  葛品揚知道,煙火叟僅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丑人物,天衣秀士當然不會認真,天衣秀士真正不能放過的乃是自己。
  由于煙火叟偽冒的身份暴露,天龍堡主与水云叟在附近約晤一節,已屬子虛烏有,不攻自破。葛品揚顧忌一想,他想,今天要想安然离開此地,看來已是不可能了。
  他為了表示自己也是受欺騙的一個,故意錯愕著,然后恨恨一跺足道:“好個老小子……”
  語未畢,心念一動,忽然忖道:這正是大好良机,我何不就此故作忿忿然,借口追人,脫身而去?
  然而,念如火花,閃起又滅了,因為,他說什么也不能棄趙冠于不顧的。
  小圣手趙冠先亦莫名其妙,這時似已明白過來,也跟著笑得前仰后合。天衣秀士忽然轉過臉道:“這位小弟怎么稱呼?”
  葛品揚只好上前為之介紹道:“趙冠,外號黑白小圣手,龍門老前輩門下。冠弟,快來見過,這位便是名滿天下的天衣秀士柳大俠!”
  小圣手趙冠俯身道:“柳大俠好。”
  天衣秀士一“哦”,隨注目道:“龍門門下?令師呢?”
  葛品揚心頭又是一動,忙以眼色向趙冠示意過去,可是趙冠此刻竟是誠心誠意地景仰著這位天衣秀士,雙目平視,恭恭敬地答道:“晚輩來自嵩山少林,晚輩离開時,家師尚在和百了禪師下棋,如今在不在,就很難說了。”
  必葛品揚閉目暗歎:又一個机會失去了。
  天衣秀士神色一定,連連頷首道:“唔,很好,很好,別理這沒出息的老鬼了,我們回觀去坐坐如何?”
  這一剎那間,葛品揚毅然作下決定:這位天衣秀士既能將一代巨寇浮梁毒羅漢視同無物,功力之高深,蓋可想見;加以又有禍水三姬中的閉月姬為助,此刻自己雖有趙冠可与聯手,在主客异勢的情形之下,仍無必胜把握,設若兩敗俱傷,更不值得,所以,能智取便應智取,在不得已的時候才考慮力拼了。
  現在,他第一步要做的,便是馬上与趙冠取得初步聯絡,并阻止趙冠多說話。
  于是,他上跨一步,熱烈地抓起趙冠一只手,笑著、搖撼著,趁天衣秀士不留神之際,手上加勁,同時以肘彎迅速一碰;趙冠愕然張目,葛品揚眼皮一閉,同時將頭一搖,接著大聲說道:“真气人,這老鬼竟連愚兄也給蒙過了,下次再遇上,不揍他一頓才怪,唉,嗅,是的,我們且回寺中再說吧。”
  兩小靈犀相通,當年棋山首次相見時,便能憑一個眼色傳遞心意,如今數經交往,自然更能以一語暗示代表千言万語了。
  趙冠獲得警示雖然領會,但在閃動的目光中,卻止不住有訝色一現而逝,好似說:難道連赫赫一代懦俠天衣秀士也有問題不成?
  不過,這种怀疑遠不及他對葛品揚的信任;所以,訝色逝去,笑容立現,不再說什么,任由葛品揚拉著,隨天衣秀士往寺內走去。
  回到那間云房,主賓坐定,書僮獻茶。葛品揚眼光轉動間,偶有所触,于是不待天衣秀士開口,便向趙冠笑著說道:“喂,冠弟,柳大俠見聞廣博,上次我們在洛陽見到的那件怪事,既不敢問令師,現在說出來請教柳大俠豈不很好?”
  這時的趙冠,責任可艱巨了!
  現在,趙冠只能明白一點,葛品揚需要他“唱和”。葛品揚目的何在?他不知道。葛品揚此刻所說的所指何事,以及底下可能還說什么,他也不知道。
  但是,他得答,而且要快,要正确,要自然,不能想,更不能錯!
  這時的趙冠可說是一肚子火,然而他臉上卻布滿笑容。他笑,原因很簡單,葛品標是在笑著,他沒有選擇,只有奉陪,笑!
  葛品揚有苦衷,趙冠可以想象,但是趙冠總認為他做得太絕了一些,所以,心底不禁暗暗發狠:答出岔子我不管,過了這陣卻非找你拼命不可!
  趙冠笑著,第一句還不太為難,他點點頭,迅速道:“當然好,咳,咳,那件事,說起來真是怪透了。”
  葛品揚輕輕皺了一下眉頭,好像一時不知從哪儿說起才好,也好似示意趙冠下次答話不必這么長。
  天衣秀士“哦”了“哦”,問道:“什么怪事?”
  葛品揚向趙冠笑道:“那家伙長倒長得蠻帥的,冠弟,你是說嗎?”
  趙冠暗道一聲:這也不怎樣難呀!
  臉色一正,打鼻管中喝道:“嘿!真是帥极了!”
  接著,滔滔不絕地說道:“年輕輕的,不,也不太輕,看上去約莫,約莫二十到三十之間,或許已經四十、五十,不一定,這在有武功的人,實在很難說。總之,看上去英俊非凡,劍眉、星目、挺直的鼻梁,還有,穿一件,那件衣服的顏色我可說不上來了。”
  “淡青,南方人叫雨過天晴的顏色。”
  “那是件單長衣吧?”
  “是的,單長衣。”
  “那是去年春夏之交,我們在洛陽遇見那家伙,那帥极了的家伙,那家伙身上有沒有帶兵刃我可記不清了。”
  “是支劍,放在身后椅子上,你坐在他對面當然看不到。”
  “那地方叫什么名字?讓我想想看。”
  “醉李白。”
  “噢,對,叫做醉李白,當我們進去時,那家伙已喝了不少酒,看上去好像有點醉,又好像沒有醉似的……”
  “醉了。”
  “唔,看他那副樣子,大概是醉了。”
  “不然怎會胡言亂語?”
  “簡直是瞎說八道!”
  葛品揚微微一笑又接道:“就好像天底下的女人都愛他一個似的。”
  趙冠一楞,這一轉,實在大出他意料之外,他好不容易摸上了路子,正要准備一些武林方面的材料以作應付,不意葛品揚卻一下子將話題轉去女人方面。他不禁暗暗嘀咕:這一方面,你我都是外行,開了頭看你如何收拾?
  趙冠這一楞,可說危險之至。
  不過,葛品揚已早料著這一點,他本一直面對著趙冠說話,但在說這句話時,卻將臉孔移向了天衣秀士。
  天衣秀士大感興趣,“哦”了一聲道:“此人是誰?”
  葛品揚笑了笑道:“正是為這個要向您老請教呢?”
  天衣秀士點點頭,沉吟不語,似在苦苦搜思著這么一位人物的可能路數,隔了好半晌,忽然搖頭自語道:“唔,實在無從想起。”
  頭一抬,注目接著說道:“憑一支劍,并不能肯定他一定就是武林中人,同時,依我看來,縱為武林人物,名气當也有限,除此而外,他還說了些什么沒有呢?”
  葛品揚又笑了一下道:“舉證!”
  天衣秀士訝然道:“舉證?證明武林中很多有名气的女人愛過他?”
  葛品揚蹙額道:“是的,不論這廝的用情不專,抑或是有點瘋癲,抑或是真的醉,可說都該殺!”
  天衣秀士張目道:“怎么呢?”
  葛品揚道:“他邊說邊自怀中取出一只布袋,兜底一抖,什么戒指啦,香羅帕啦,繡囊啦,撒滿一桌,并拍桌高叫道:“不信的,可以來看,這些東西上面,不是繡有名字,便有人所周知的特定表記在上面……”
  他說到這里,忽然轉向趙冠道:“那玩藝儿呢?”
  趙冠眼一眨,咦道:“我當時不是就交給你了嗎?”
  葛品揚一拍額角道:“對,對,對!”
  說著,自怀中左摸右摸,掏出一物,遞向天衣秀士,笑道:“這是我們這位趙冠老弟的杰作,人家只叫他欣賞,他卻趁人不備時來了個順手牽羊……”
  趙冠眼珠滾動,止不住滿腹惊奇,他沒有想到葛品揚于“唱做”之余,居然還能拿出東西來,那是件什么東西呢?天衣秀士可不是一個受欺的人物呵!
  葛品揚見他神態有欠适當,輕輕一咳,連使眼色。
  這時的天衣秀士,已無暇顧及這些了,他先是以好奇的心情從葛品揚手中接過那條香羅帕,及至將羅帕打開,臉色突然變了。
  天衣秀士城府之陰深果然怕人,臉上表情如浮云一掠而過,再抬起臉來時,業已回复自然。
  但見他緩緩而從容地笑了笑道:“其實也沒有什么,上面無名無姓的,仍是無從猜起。”
  說著,眼皮一眨,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面匆匆站起,一面向兩小滿含歉意地說道:“有點事要去后面交代一下,一會儿就來,兩位老弟稍待。”
  葛品揚欠身恭敬地道:“前輩盡管請便!”
  天衣秀士揚手示意兩小安坐,轉身急急出房而去,那條香羅帕似因一時倉促,仍然握在手中,并未交還葛品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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