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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再膺重命


  葛品揚怀著沉重的心情,獨自黯然走下鳳儀峰。
  師妹龍女投入師母冷面仙子的怀抱,這將使天龍堡和五鳳幫之間,又進入另一層更為复雜的水火狀態了。
  師父天龍堡主,在今天武林中的聲譽,雖是如日中天,然而,有一件事卻是無可否認的,在人生旅途上,他已進入老年。
  師父膝下,唯此愛女,師妹可說是他老人家漸人晚年唯一的慰藉,而現在,連這一點也失去了。
  師父天龍老人与師母冷面仙子在情感方面的誤會与裂痕,顯然地,只有日益加深而無彌補完复之望。同時,師妹又為雙方所必爭。私怨与公仇交集,今后,一堡一幫之間會演變成何等結局,真令人不堪想象。
  這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适才他自參其境,目睹禍因形成,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母女間的天性一旦激發,是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的;所以,當冷面仙子暈厥,師妹悲呼著扑上的那一剎那,他除了歎息,什么表示也沒有。
  接著,他被冷落了。
  聞訊奔出的紅鳳,指揮九、十兩婢,以及那名白發丑老婦將母女倆擁持入內。冷面仙子雖然醒轉,但卻沒有再望葛品揚一眼,甚至曾經為他奔走天涯海角的師妹龍女,也沒有再望他一眼,轉眼之間,他葛品揚成了陌路人。
  出了王屋山,他唯一的泄郁方法,便是全力狂奔。
  他忘了饑餓,忘了勞累,不避風雨,不計日夜,僅憑對路途的模糊記憶,歸心似箭地奔向了天龍堡去。
  他知道,不論師父多疼愛自己,在師父面前,他終不能代替師妹的空位,然而,他并不奢望那些。他只希望赶回去時,師父已經回堡,在師父聞訊哀痛之余,希望因他之依侍身邊而稍感慰藉。
  也不知過去了多少天,他忽然發覺,他已經到達云夢。
  同時,更巧的是,不遠的前面,便是已故之云夢二老的風雨茅蘆。
  人在失意之時,每易緬怀過去。遙望風雨茅廬,使他想起前年來此時的情景。那時,他一身武功雖然遭廢,但是他除了自苦,毫無怨尤,因為誤會終會有澄清的一天。誤會一朝澄清,師父即無遺憾,只要師父沒有任何遺憾,再吃多少苦他也不在乎:而今,一身武功不但恢复,且另有不凡際遇,然而在情感方面,他的負荷不但沒有減輕,反而更形加重了。
  云夢二老喪于五鳳幫,五鳳幫系由冷面仙子主持,冷面仙子是師父天龍堡主的發妻,他的師母;二老是天龍堡主的至友,有一天,人們縱然懲處了師母冷面仙子,也將不會原諒師父天龍堡主的;更何況云夢二老僅屬無數冤死者之一,而師父天龍堡主于事件連續發生后,直至今天尚且遲遲不出呢!
  葛品揚怔怔發了一會呆,終于忍不住向風雨茅廬走去。
  前年來此時,雪霜滿地,而現在,時值春夏之交,放目四眺,柳綠花紅,一片晴和向陽景象。人事与天時,竟是恰成對比。
  他走了几步,稍稍遲疑,忽然斜斜繞去一排竹篱后面,因為他看到那后面正盛開著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村野無香紙,采點野花致祭也好。他選擇了一小束野花,轉回來繼續往前走去。
  不一會,到達了,庄院前曲水修竹,景物依然,只是往日的雪地,如今已代以一片繁茂的雜草。
  庄門緊閉著,生滿綠苔,顯然自二老物故后,此處即未再有人居住過。
  葛品揚猶豫了一下,然后輕輕躍登院牆,入院以后的路,他十分熟悉,二老遺体不會仍在,但少不了會有個靈位的。于是他二徑向最后的大廳走去,為了表示尊敬,他不敢以輕身功夫躍進,而改以一步一步地緩行。
  經過假山,經過水池,也經過那座風雨亭。
  葛品揚來至亭中,正待穿亭而過時,目光偶掃,不禁微微十呆,亭中一碑挺立,原來二老就葬在亭下。
  然而,此尚不足為异,更令他惊訝的是,那方墓碑面前此刻正安放著一束鮮花,花种与他手上所持者一般無二,而從花莖斷痕的新鮮程度看來,前此致祭者,离去最多也不會超過一頓飯光景。
  先他而至的這位致祭者會是誰呢?
  庄門緊閉苔封,毫無近日開啟過的跡象,而院牆又是那么高,可見來而复去的也是一位武林中的人物。
  那么,這人會是誰呢?
  關于這一點,除了存疑,說什么也無法憑空想象;于是,他將自己帶來的那束野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原先那束野花之上,然后納拜,起立,默禱,注目緩退,返身再由原路悵然走出庄外,繼續往南行去。
  云夢向南,江河縱橫,赶路的人,以坐船走水路為宜,于是葛品揚在孝感搭上一條下行江船。
  在登船之際,葛品揚心念一動,暗想:我一路行來,都是官塘大道,那位去過風雨茅廬致祭的人,如向北走,我不會碰不上。他既系武林人物,迎面相錯絕不會一點印象也沒有,所以,他人十九是与我同方向而行,也是向南。又他先我不過一頓飯之久,如南行,很可能也會在此搭船,我何不順便打听一下?
  于是,他向船家問道:“船老大,今天這儿有沒有船往下水開去?”
  “噢,走過去好几條啦。”
  葛品揚又問道:“從這儿上船的客人多不多?”
  “不多。”
  “几位?”
  “唔,好像只有四五位吧。”
  葛品揚脫口道:“其中——”
  其中什么呢?他一時無法接下去。對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一無所知。如果問其中有無江湖人物,船家或許并不
  見怪,但江湖人物有老少男女和各式各樣的長相呀!
  船家見他滿身風塵,人品雖俊,眉宇間卻充滿惶惑沉郁之色,加之話到口邊留住半句,出門人善觀气色,暗底下不禁大為起疑,因而反問道:“其中什么?”
  葛品揚驀地想及:會不會是龍門棋士從蒿山下來順路過此呢?
  這种猜測雖然絕無把握,但卻頗有可能,橫豎他得向船家交代出一個人來,于是故作不知怎么形容才好似地比了比手勢道:“有沒有……這么……一位老人家?”
  船家稍稍釋怀,但仍追問了一句道:“那位老人家生做什么樣子?有是有一位,不過,不曉得是不是相公所問的人。”
  葛品揚連忙接口道:“好認得很。”
  船家“哦”了一下,沒有開口,注目等待他再說下去,葛品揚見無法拖延,只好笑了笑說道:“因為這位老人家無論衣著和長相都很特別。”
  龍門棋土不一定會穿什么式樣的衣服,在以前,他很可能舉出一部白胡須來描述一下,因為龍門棋士在任何情形下都不肯改變他那部垂胸美髯的;然而,如今不同了,在岳陽,龍門棋士為替他恢复一身功力,已不惜將美髯糟蹋了,此例一開,后來的情形就很難說了。
  不過,他現在的這种想法,也相當圓滑。
  龍門棋士鶴發童顏,袍不覆膝,如不改裝,本來就很特別;要是改裝,為掩飾本來面目,一定也很特別;所以,他這樣問,可說是万無一失。
  果然,那名船家連連點頭道:“那么就對了,那位老人家,無論面貌和衣著,都的确是有點与眾不同,蚕眉、鳳眼、高高的鼻梁、黑黑的膚色,神態极為威嚴,眉宇間似有著重重心事,尤其那襲天藍長袍,顯屬上好質地,然而卻沾滿塵土……”
  葛品揚心頭猛地一震,暗駭道:這不是師父嗎?
  船家眨眨眼問道:“相公說的是這位老人家么?”
  葛品揚定神點頭道:“是的,坐的哪班船?下去多久了?”
  船家想了想說道:“坐哪班船記不清了,不過,開船還沒有多久,這一路下去,碰巧會在前面赶上也不一定。”
  葛品揚含笑請托道:“赶上時請老大招呼一聲好嗎?”
  船家點頭道:“沒問題。”
  現在,葛品揚只有耐心等候這一途了。這一帶,水道紛歧,起旱追,很可能欲速不達,而且他也不知道那是條什么樣的船,縱能追及,也很可能當面錯過。
  江船行速,本來就不快,葛品揚由于心中焦急,感覺上也就更慢了。
  船至黃崗,船家沒有表示,船到九江,船家仍然沒有過來打招呼,葛品揚再也無法忍耐,終于在九江离船登了岸。
  他上岸后,暗暗思忖道:九江地面,不會沒有丐幫弟子,而丐幫弟子消息靈通,絕不致對師父的過境一無所悉,我何不請這儿的丐幫分舵助我一臂之力呢?
  于是,他入城,很快地便找著一名丐幫弟子,同時開門見山地向那名丐幫弟子顯示了自己身份,要求立即帶去會見他們會舵舵主。
  丐幫九江分舵是在南門外楊湖中的一處小島上,當葛品揚乘坐的小船向島上駛去的時候,另一個方向,也正有著一只同型小船往小島方面疾馳,兩只小船漸靠漸近,終于,立在船頭上的兩個人同時惊叫起來。
  葛品揚惊喜交集地喊道:“日前在云夢,向云夢二老致祭的就是老前輩么?老前輩為什么要化裝成家師的模樣呢?”
  來船船頭上站的,正是龍門棋士古今同。
  但是,龍門棋士一副本來面目,一點也沒有改動,然而臉上的神色卻很怪异,這時听了葛品揚的話后,全不似往日那种嬉戲之態,既不意外,也無欣喜表示,僅點了一下頭,意思似說:上了岸再談吧。
  不一會,兩船同時攏岸,一老一小相繼登島后,葛品揚走過去,注目遲疑地道:“老前輩您是怎么了?”
  龍門棋士神色陰沉地道:“你來了正好,老夫來這里,正為了請這儿分舵分頭派人找你來。”
  葛品揚吃了一惊道:“找晚輩什么事?”
  龍門棋士沉重地道:“現在,你小子听清楚:在江都縣北五里,隋煬帝舊日行宮附近,住著一名五十年前武林中的風云人物,外傳此人早已物故,老夫近日方獲實訊,此人仍然活得好好的,如今命你前去,是要你去偷取一樣東西!”
  葛品揚脫口道:“偷?”
  龍門棋士微怒道:“是的,偷!不擇手段!因為此人對這樣東西愛如性命,就是他老子向他要也不一定要得到!”
  “一樣怎么樣的東西?”
  “一座玉琢彌勒佛。”
  “要來何用?”
  “這個你不用問,你所要做的便是半年之內將它弄到手。”
  “那人經常將這座玉佛放在什么地方?”
  “無人知道。”
  “那,那晚輩如何下手?”
  “如何下手那是你自己的事,老夫只告訴你期限是半年,超過一天,就別來見老夫,同時今后也就別再回天龍堡去了!”
  龍門棋士說時,聲色俱厲,葛品揚如蒙一頭霧水,但是,他不敢問,他只略略猜測到,這座玉佛,一定關系著一件嚴重的大事,不然以此老之身份,說什么也不會出此下策,而要自己去偷的。
  于是,他暫時改換話題問道:“好的,晚輩遵命,但是,日前去風雨茅廬的究竟是不是您老呢?”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葛品揚益發迷惑了,今天的龍門棋士,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但是,對于此老,他沒有話說。龍門棋士無論命他做什么,他只有唯命是從一途,他相信此老性情變异定有原因,龍門棋士不肯解釋,多問也屬徒然。
  葛品揚轉身欲去,想了想,又忍不住回過身來道:“關于五鳳幫召聘五派的事,武當平安渡過了,其他四派結果如何,老前輩有沒有听到訊息?”
  龍門棋士冷冷說道:“終南有弄月老儿,對方系知難而退;黃山水云老儿与首鷹兩敗俱傷;王屋駝叟去了天龍堡,仙老峰被放了一把火;少林寺系由老夫強行出頭,那名藍鷹很有骨气,所以老夫也沒有要他小命,僅于薄懲。不過這一來,該幫定然會老羞成怒,勢必集中全部力量,改向天龍堡泄忿了,因為該幫一定會誤以為是你師父暗中主持……”
  葛品揚眉峰微蹙,暗忖道:是呀,我去王屋時,幸虧冷面仙子尚未接獲另外四處的消息,若是已知悉五路人馬沒有一處占到便宜,她說什么也忍不下這口气而放過我的。該幫這次分向各派下手雖然失利,但如果五鳳五鷹集中,再加上天山胖瘦兩巨魔,以及天目無情翁、天衣秀士等一代巨煞,師門將拿什么應付?這种危急情勢,龍門老儿又不是不清楚,他為什么卻還要在這個時候將我支使去偷一座身外之物的玉佛呢?
  葛品揚愈想愈覺得其中定有蹊蹺,于是繞著彎子問道:“那位玉佛持有者的武功究竟高到什么程度呢?”
  “你小子想用強奪取是不是?”
  “這不比行竊來得妥當些嗎?”
  “很好,你小子如果活得不耐煩,就不妨試試吧!”
  葛品揚听得一呆,心想這就怪了,當今武林中武功最高者,就數師父、龍門棋士、弄月老人、水云叟、冷面仙子、天山雙魔、天目無情翁、天衣秀士、五台三魔,以及五鳳幫等人,而自己,自習成先天太极玄功及一元指以后,已較上述諸人相去有限,自己今日的成就,龍門棋士想必也清楚,而現在他卻說得這么嚴重,難道此人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龍門棋士哼了一聲道:“你小子有點不服气是不是?”
  “咳,咳,晚輩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是什么意思?難道老夫還看不出你在轉什么念頭么?”
  “晚輩不過始終想不透武林中還有這么位厲害人物罷了。”
  “听說過醫圣毒王這個名號沒有?”
  “啊,醫圣毒王?這人不是早就去世了嗎?”
  “誰說不是,老夫剛才不是這樣說過了嗎?”
  葛品揚默然了,龍門棋士冷冷又接道:“半年時間說短不短,所以你無須操之過急,一切憑智取,不擇手段。須知此人武功雖与老夫等人僅在伯仲之間,然一身毒功卻無出其右,談笑之間都能施毒致人死命,你行藏暴露之時,即你喪生之時!”
  說到此處,手一揮,接道:“原船過去,馬上走!”
  葛品揚不敢再說什么,返身上船,仍由那名丐幫弟子送來這邊岸上。
  葛品揚于是又自九江搭上另一條開往儀征、江都方面的客船,在船上,他反复回味著几句話:“期限是半年,超出一天,就別來見老夫,同時也就別再回天龍堡去了……醫圣毒王,醫圣毒王……只要能得手,不擇手段……”他想著,驀然駭忖道:去風雨茅廬致祭的明明是師父,我一再以此相詢,龍門老前輩都是避而不答,難道他与師父已碰過面,而師父正受了嚴重內傷,非那座玉佛無救不成?
  二十四橋千步柳,
  春風十里卷珠帘……
  江都,即今之揚州。揚州之形胜,前人有“四六”頌之曰:
  “禹別九州,斯為奧壤;唐分十道,是曰大邦。”
  “俯江循之壯闊,瞰京口之穹崇;揮毫万字,一飲千鐘!”
  當年,詩圣杜甫為了要來這個“淮左名都,竹西佳處”曾替自己制造了一個非常動人的借口:“為問淮南米貴賤,老夫乘興下揚州!”
  杜甫的詩,十之八九都為憂國憂時而發,令人讀之极為感動,然而,這里他說去揚州是為了“關心”淮南一帶的“米价”,多少有點值得存疑了。
  不過,這還好,白樂天就傷情感了:
  大業年中煬天子,种柳成行夾流水。
  東自黃河西至淮,綠影一千三百里。
  南幸江都恣佚游,應將此柳系龍舟。
  龍舟未過彭城閣,義旗已入長安宮。
  土墳三尺何處是,吳公台下多悲風。
  二百年來汴河路,沙草和煙朝复暮。
  后王何以鑒前王,請看隋堤忘國樹……
  這首《江都行》,當年題于揚州西城的摘星樓。
  摘星樓原為隋煬游幸江都建以納嬪妃者,如今,“摘星”一名雖存樓,卻早已改成一座酒樓了。
  葛品揚登樓憑窗眺望,偶爾恩及這首《江都行》,不禁為之感慨万千。
  這与年前在關外,雖同樣登臨一座酒樓,可是,無論景物与心情都不一樣了。
  那是風雪的嚴冬,現為花木向榮的初夏,那時是人影雙雙;現在則是人孤影只;那時僅有自怜,如今身肩武林命運重擔,欲遁世已無可能。
  店伙走過來,葛品揚一狠心,揮手吩咐道:“不必問了,酒菜搬好的來就是了!”
  不一會,酒菜端上,葛品揚悶悶地喝著,不時自窗口向北望去,心中煩悶地不住盤算:醫圣毒工不但用毒為武林中空前一絕,就憑本身武功,也不在我之下,而那座玉彌勒既系無价之寶,收藏隱秘,自不待言。半年之期雖說不短,我現在連接近這名老毒魔的机會都沒有,又從何下手呢?
  這時約莫午初光景,隨著時間的過去,樓上酒客也漸漸增多,呼酒叫菜,以及高談闊論的嘈雜聲,听了益發令人心煩,正所謂以酒澆愁愁更愁。葛品揚本來就不善酒,半壺廣陵春下肚,陶陶然,已然微醉。
  這時,忽听鄰座一人大聲問道:“那個賣鏡子的,今天會不會再出現,蔡老夫子?”
  “很難說。”
  那人接著又問道:“蔡老夫子見多識廣,依夫子之見,那人一面鏡子索价紋銀五百兩,是他有瘋疾呢,抑或他那面鏡子真有什么神奇之處?”
  “白樂天有首詩你听說過沒有?”
  “什么詩?”
  “太宗常以人為鏡,鑒古鑒今不鑒容;乃知天子別有鏡,不是揚州百煉銅!”
  “揚州百煉銅?”
  “是的,在唐代,我們揚州人常于五月五日端午在江山對日鑄鏡,謂取日之華,照之可使人青春不老。這面鏡子,据那人說,便是唐代之寶鏡。”
  “真有這回事嗎?”
  “老朽沒有五百兩紋銀,不敢妄斷。”
  這句話說得滿樓俱為之哈哈大笑起來。
  所謂照妖鏡、攝魂鏡,不過是說部中的神話,一面銅鏡質地再好,也不過是面銅鏡而已,如說一面銅鏡要賣五百兩紋銀,當然是笑話了。
  葛品揚于恍惚中為這陣突發的笑聲所惊,扭頭四望,一眾酒客們卻已改換話題,去談其他方面了。他隱隱約約地,只听清什么鏡子、五百兩紋銀等斷句,這時不禁感到迷惑不已,暗想這些人剛才在笑什么?
  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人叫道:“來了,來了,又來啦!”
  全樓酒窖,立即涌向窗外探首下望。
  葛品揚隨著將頭伸出窗外,但見下面小河蜿蜒,兩岸垂柳搖曳,景色极為幽雅。這時,柳堤上,由西邊緩緩踱來一名三旬左右的落拓書生,身穿一襲舊青衣,衣著雖然寒酸,眉宇間卻頗有一股俊逸的書卷气。
  青衫書生緩緩踱至摘星樓下,在小石橋橋頭盤膝端坐下來。
  身后跟著的大群閒上立即一涌而上,將青衣書生圍了個水泄不通。這座石橋,為西門与北門通向城中的要道,這一阻塞,圍看的人也就越來越多,但摘星樓上的酒客卻不受影響,始終能夠看得清清楚楚。
  青衫書生于坐定后,左袖微提,右手探入,從袖中取出一只扁圓形青布小袋,平放在膝頭上,開始閉目養起神來。
  青布袋中所裝,大概便是那面索价五百兩紋銀的寶鏡了。
  圍看的閒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議,但卻沒人上前向書生索鏡觀看。葛品揚看了片刻,覺得也沒有多大意思,于是便轉過臉來,准備繼續喝酒。
  酒杯尚未端起,忽听有人低喊道:“喂,快瞧,老周,那頂神秘的小花轎又入城啦。”
  “哦!在哪里?”
  “已快到橋頭了。”
  “真怪,不多几天,這頂小花轎就出現一次,卻始終不曾在人見到過轎中人面目。老張,你說這娘儿是不是那一路貨色?”
  “弄不清楚,我已經打听很久了。”
  “就沒有人釘梢,看她究竟來自什么地方嗎?”
  “當然有人釘過了。”
  “結果如何呢?”
  “結果知難而退。”
  “怎么回事呢?”
  “那几個轎夫太凶了,一個個全似練過把式,不管誰釘上,不出十步就給發覺。听說那些家伙只要向你瞪瞪眼,也就夠你魂飛魄散的了。”
  姓周的突然低低打斷話頭,叫道:“快看,大概有好戲可瞧了!”
  這一叫,談話之聲立止,四周也忽然特別安靜了下來,葛品揚感覺有异,便又扭頭向下面橋下望去。
  這時,閒人們紛紛旁退,一頂花呢鳳角小軟轎,在兩名家丁模樣的人物開道下,正由另外兩名家丁模樣的中年壯漢向橋上抬來。
  行家看行家,一眼分明,葛品揚略加打量,便知這四名家丁模樣的人物均非俗手;但是,盡管閒人退讓,那位青衫書生卻一點不知天高地厚,依然端坐原地,閉目不動。葛品揚不禁為那青衫書生暗暗擔心。
  可是,奇怪的是,轎至青衫書生面前,竟自動停了下來。
  閒人們遂又試著慢慢聚攏,青衫書生始終不動一下。這時,小花轎中突然傳出一陣嬌滴滴的女子聲音道:“這就是傳說的那個人么?那面鏡子拿來給奴家看看。”
  語音婉轉如鶯啼燕呢,但卻不是揚州本地口音,話說完,四名壯漢中已有一名俯下身子,准備去拿那只青布小袋。
  青衫書生突以衣袖一遮,搖頭拒絕道:“不行,按規矩行事,亮過銀子再看貨,不然你也看,他也看,就算寶鏡看不坏,本人煩也就給煩死了。”
  那名壯漢眼一翻,凶光畢露,哼道:“朋友說話最好睜開眼睛!”
  青衣書生未及答話,轎中傳出嬌音道:“不,趙老大,就依了他吧。”
  那名被喊作趙老大的壯漢怔了怔,忙垂手應了聲。“是的,夫人!”然后自怀中取出一只小拜盒,連盒往青衫書生面前一放,冷笑著,脾睨不語。
  青衫書生打開拜盒看了看,連連點頭,甚表滿意,接著放下拜盒,雙手捧起那只青布小袋送往轎邊道:“寶鏡在此,夫人請過目。”
  那名趙老大伸手代接,青衫書生手一縮道:“寶鏡僅可由買主查看,本人几天前就聲明過了。”
  轎中人嬌滴滴道:“好,交給奴吧!”
  那名趙老大有火不便發作。怒目退去一邊,接著,一只潤如春蔥、白如凝脂的纖纖玉手,自轎帘中伸了出來。
  看到這只手,每個人都止不住心頭一蕩,目光發直。
  青衫書生眼光所至,也為之微微一楞,忽將鏡袋交去自己左手,右手一翻,竟將轎內伸出的那只玉手緊緊握住,旁若無人地嘖嘖贊歎道:“呵呵,又白又嫩,好美的一只小手儿呵,唉唉,要是能睹芳容一面,區區五百兩銀子又算什么……”
  真個是色不迷人人自迷,青衫書生這种失常舉動使每個人都看呆了,一時間,四下里竟靜得一點聲息也听不到了。
  那只玉手掙扎了一下,惊呼道:“趙,趙老大!”
  叫的雖然只是趙老大一個人,但四名家丁于二聲惊“啊”之下,已自不分先后地同時向青衫書生揚掌劈去。
  閒人們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惊呼。
  葛品揚輕輕一歎,僅搖了一下頭,并不動心,這种人雖說死得冤枉,但是,一點也不能引起人的同情。
  然而,怪事卻出現了。
  就在這惊心動魄的一剎那,但見青衫書生一聲“唉喲喲”,雙肩微晃,平地向轎邊挪近尺許,竟以毫厘之差一下閃過四人的合擊。
  葛品揚雙目一亮,充滿訝异,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看走了眼!
  四周閒人紛紛后退,這時葛品揚注目之下,又是一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四名家丁正待攻出第二招之際,轎帘一揚,另一只玉手已然閃電般伸出,食中兩指緊并,疾點青衣書生兩眉之間眉沖大穴,雖有轎帘遮住,然其認穴之准,竟然不減明眼人分毫!
  原來轎中佳人也是一位大行家!
  葛品揚從轎中人出手招式上估量,此女功力与成就,當不在五鳳幫五鳳之下,武林中哪還有這等武功的年輕女子呢?
  四名家丁見女主人已經自行出手,知道幫忙無益,便都蓄勢而止。
  青衫書生顯非弱者,容得另一只玉手點出,左手鏡袋一松,斜腕一抄,竟又以一招神妙手法將玉手握住,哈哈一笑道:“廣陵城中饒花光,廣陵城外花為牆,高樓重重宿云雨,野水灩灩飛鴛鴦——嬌人儿,下轎吧!”
  大笑聲中,雙腕加勁,眼看轎中人即將被他拖出轎外,就在這時,石橋通向城中的一端,突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厲喝道:“狂賊放手!”
  青衫書生循聲回頭,一點紅星,已正對面門疾射而至。
  青衫書生一見之下,似頗感意外地口一張,閃避不及,紅星直射入口,接著,便見青衫書生臉色微變,雙手一陣抖顫,突然松手向后倒去。
  轎中人玉手一縮,金蓮同時飛出,青衫書生立被踢滾橋下,身橫水邊,半邊臉浸在河水中,一動不動,竟告气絕。
  “啊啊,出人命啦!”
  “出人命啦!”
  “出人命啦!”
  一陣惊呼,閒人剎時奔散得一個不剩,摘星樓上酒客也都變顏變色地紛紛歸座,似乎誰也不愿被牽連到一件人命案子中。
  葛品揚當然不在乎這些;相反地,他對橋上更加注意起來。以一點紅星取青衫書生之命的,是個長方臉,雙目如電,臉上不帶一絲表情的灰髯老人,此刻,灰髯老人正自橋中央向小轎走去。
  四名家丁一致低目垂手,似對灰髯老人既敬且畏。
  灰髯老人走至轎旁,毫不為意地朝橋下青衫書生尸体望了一眼,然后俯身拾起那只鏡袋,打開看了看,一抖腕,將鏡袋扔得不知去向。
  轎中人這時嬌聲問道:“你剛才用的是一顆五毒丹?”
  灰髯老人點點頭,沒有表情,也沒有開口,葛品揚心頭一動,訝忖道:五毒丹?難道此老即醫圣毒王不成?
  轎中人嬌聲又說道:“此人身手不凡,在武林中定非無名之輩,怎不下去瞧個清楚,查查他究竟是什么來路呢?”
  灰髯老人低低嘿了一聲道:“有什么好瞧的?他發難,不過是乘你不備,連一顆毒丹都躲不了,縱有名,諒也有限!”
  “尸首要不要叫趙老大他們處理一下?”
  “不必了,三個時辰之后,不過剩下血水一灘,衙里捕快見了,自不難知道系老夫所為,誰還敢拿老夫怎么樣?”
  灰髯老人說著,袍袖一揮。兩名家丁立將花轎抬起,循來路出城而去。
  直到花轎与灰髯老人全部消失不見,四周閒人這才又嘗試著往橋邊攏來。葛品揚正待下樓看看青衫書生究為何許人以及中毒后尸体如何化血之際,閒人們忽听樓下發出一陣惊叫,急急轉頭看去,怪事又發生了。
  原來那名青衫書生竟是佯死!
  這時,但見他緩緩欠身站起,笑容滿面,俯臉一張口,向掌中謹慎地吐出一顆紅色藥丸,藥丸外面包著一層透明皮膜,吐在掌中,看著,搖頭一笑,一面小心地將藥丸收入一只錦盒中,一面喃喃說:“得來不易,嘿嘿,得來不易,皮膜要給震破,沾上一點唾液,我姓柳的可就要重投娘胎了。”
  說罷,眼膘眾閒人,微微一笑,返身揚長而去。
  姓柳的?葛品揚注目凝思著:這种神態!這份身手?尤其是最后离去的這份飄逸身法?呵呵,難道此人竟是天衣秀士所偽裝的不成?
  愈想愈像,除了天衣秀士,換了任何人,也將不會有如此膽量的。葛品揚想著,對天衣秀士這种謀丹手段,不禁大為欽佩,心想此人要不是步入邪途,真是何患功不立,名不揚?
  天衣秀士謀取這顆五毒丹有何用處,固然不得而知,但是,以天衣秀士之名,都無法向醫圣毒王明著討取,龍門棋士說此人在丹藥方面一向是六親不認,看來是一點也不假的了。
  葛品揚眼看天衣秀士得手,自己卻不知哪一天才能成功,頓感酒菜無味,于是喊伙計結了賬,出北城,向所謂隋煬行宮舊址行去。
  一直走到邵伯湖邊,仍無所見,這時已是黃昏時分,湖邊漫步著不少士人,遠處寺院中鐘聲悠悠,斯情斯景直如置身畫中。
  葛品揚塵慮盡滌,正感信然忘我之際,忽听一個士人輕吟道:
  “遠木連天水接空,
  几年行樂舊隋宮……”
  此為昔人羅隱之名句,葛品揚听了,抬眼四望,立即發覺到,依周圍景物判斷,當年的隋煬行宮,一定就在這附近了。
  于是,他背起手,漫步沿湖而行,表面從容,似在欣賞傍湖晚景,其實眼光四掃,方圓半里之內,無不在搜視之中。
  走過上方禪智寺,他發現寺后有座小土山,山上修竹成林,竹林中隱有炊煙裊升,心念微動,暗忖道:怕不就在那竹林中吧?
  可是,怎么個混入法呢?
  那一帶顯非游賞之地,而他又非揚州本地口音,醫圣毒王不但本人招惹不得,就是他手下那班下人們,也都一個個精悍异常,只要一照面,便沒有不給看穿之理。易容吧?裝什么身份的人好呢?而且方言是誰也無法在十天半月之中就能仿習得惟妙惟肖、足以亂真于當地人氏的。
  葛品揚徘徊著,時而駐足,時而蹙額,此行任務,實在太重要了,如他沒有猜錯,月師一命,就等于懸在自己手中。是的,龍門棋士是對的,不擇手段,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不,絕不能失敗!
  太陽下山了,湖邊行人漸稀,葛品揚眼望湖天遠處,一個意念突如火花般在他腦中閃過,于是他帶著因狂喜而激動的心情,又向揚州城中奔來。
  第二天,揚州城中,沸沸揚揚,到處都在談說著昨日發生在摘星樓下,貴人橋上,那個賣鏡子的怪人死而复活的奇聞。
  正當奇聞傳遍全城的時候,更古怪的事,接著發生。
  時約巳末年初光景,由東門戲馬台方面,緩緩踱來一人,此人年約三旬上下,身穿一襲舊青衫,雙手背剪,面帶冷傲笑意,隨著此人的出現,街道上頓時暴發起一連串的惊呼:“就是他!”
  “就是他!”
  “就是他……昨天……貴人橋上那個賣鏡子的!”
  轉眼之間,万人空巷,青衫書生視若無睹,在分分合合的人群中向前走去,步履依然從容如故。
  走沒多遠,叫囂聲一靜,人群在維揚鏢局門口停頓下來。
  青衫書生一聲輕咳,擠在鏢局門口的閒人,立即向兩邊紛紛后退,自動讓出一條通道。
  青衫書生正待舉步而入,鏢局內人影一閃,那位有維揚豹鞭之稱的維揚鏢局局主申百通,已然帶著滿臉錯愕神情,自局內大步奔出。
  豹鞭中百通身形一定,抱拳注目道:“小可申百通,這位兄台枉駕敝局,莫非有所指教不成?”
  青衫書生淡淡地說道:“是的,有件小事相煩。”
  衣袖一抖,一封書函平平穩穩地向豹鞭申百通迎面飛去。
  豹鞭申百通亦非弱者,當下不愿示弱,單手一招一帶,便將那封書函接在手中,可是,看封皮上的几個字,卻止不住神色一變!
  青衫書生臉色一沉,緩緩說道:“請面交老毒物本人,并請于一個時辰內送達。”
  豹鞭申百通抬起頭,遲疑地道:“朋友的稱呼可否見示?”
  青衫書生目射神光,冷冷地道:“里面寫得明明白白,收件人自會清楚。”
  另一只衣袖一抖,一只銀錁子,“奪”的一聲輕響,嵌入迎面那塊大書著維揚鏢局四個字的橫匾正中,不偏不倚,深淺与匾面齊平,有如平面上鑄就的元寶記號,青衣人冷冷接下去道:“請局內兄弟買酒喝,不成敬意。”
  語畢,身軀一轉,悠然舉步,沿來路向東門而去。
  豹鞭申百通雙手緊握,怒形于色,但是,當他回頭朝上面那塊橫匾打量了一眼之后,輕輕一歎,手臂廢然放落。
  就在這時候,人群中一陣騷動,忽有一名身穿長衣、目光如電的中年漢子橫沖直撞地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所過之處,閒人為之披靡。
  豹鞭申百通頭抬處,慌忙抱拳道:“啊啊,趙老大……”
  來的,正是昨日隨那頂小花轎出現在貴人橋頭的趙老大。這時,豹鞭申百通話尚未完,趙老大手一伸,已將豹鞭申百通手上那封書函奪到手中。
  豹鞭申百通不但不以為意,反而打拱賠笑道:“趙老大,你來得好极了!”
  趙老大理也不理,眼光向手上書函封皮上匆匆一掠,隨即塞入怀內,身軀一轉,大踏步地穿過人群而去。
  揚州北門五里外,上方智禪寺寺后,越過一座土山是一片廣布數里的竹林,竹林深處樓台儼然,這儿正是五十年前,武林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雖精于醫術卻吝于濟世,用毒与醫術齊名的醫圣毒王司徒求的道世洞府:避塵小洞天!
  這時,約莫午末未初光景,小洞天第三進深院內,一名年約七旬左右、長方臉、雙目精光如電、臉上毫無表情的灰髯老人,正在細心調制著一缽黑色藥末,耳聞腳步聲響,頭一抬沉臉喝道:“趙老大,什么事這樣慌慌張張的?”
  趙老大喘息著,額際微現汗意,本是鼓勇奔入,經這一喝气勢頓消,當下惶恐地垂下手,低下了目光,囁懦地道:“小……小的該死。”
  醫圣毒王電目一掃,已看出端倪,又喝道:“拿過來給老夫瞧瞧!”
  趙老大躬身上前,平舉過頂,將那封書函遞上,醫圣毒王接過撕開,抽出了一張紙片,但見上面寫道:“司徒兄丰采不減當年,且獲絕代艷娃為伴,白發紅顏,相映成趣,誠屬可喜可賀。五毒丹一顆拜領,小弟因有急用,不敢面求,不得不出此下策,有暇過烏牙山、靈峰院,當盡東道之誼。弟柳迎風百拜。”
  醫圣毒王牙一挫,臉色鐵青,匆匆進入廂房,不一會,又匆匆走出,向趙老大厲聲交代道:“你們娘娘后山采藥回來,就說老夫去了烏牙山,兩月之內返轉,這期間,門戶小心,不管誰上門,一律不留活口!”
  趙老大俯身低應道:“小的知道!”
  醫圣毒王衣袖一拂,人如灰鶴沖天,眨眼消失不見。
  黃昏時分,避塵小洞天前面,趙老大正与另外一名家丁在空地上漫步閒聊,偶爾抬頭,目光不禁一直,脫口惊聲道:“老主公,您,您……”
  十數步外,沉著面孔站著的,竟是那位老毒物醫圣毒王。
  這時,這位不知因何去而复返的老毒物,臉色青中帶黑,相當難看,目注兩名家丁,不發一語。
  趙老大心頭一寒,与另一名家丁同時低下了頭。
  老毒物緩步向兩人走近,兩人身軀又止不住索索發抖,不過老毒物并無惡意,走近后,輕輕哼了一聲道:“前頭走,去老夫書房,老夫有話吩咐你們!”
  兩名家丁如獲大赦,忙不迭半偏著身軀在前面開道,老毒物沉吟著,眼光四掃,腳下卻走得很慢,似在考慮著一件什么重大的事情。
  穿過重院,來至第二進,一聲嬌呼,一條淡紅色的倩影,突然如飛般扑至老毒物怀中。老毒物微微一怔,旋即將來者攔腰一把摟住。
  老毒物現下摟著的,是個看上去年僅雙十左右,眉比遠山、眸賽秋水、鼻若懸膽、唇似菱角、齒如編貝、美胜嫦娥仙子的絕色佳人。
  此刻,這位身上僅披著一襲薄綢睡衣的佳人臉一仰,吹气如蘭,低低而幽怨地道:“怎么啦?你?說去兩個月,差點把奴愁煞,而且只說去烏牙山,卻沒有說去找誰,為了什么事,看你下次還敢這個樣不……”
  老毒物沒有開口,仰臉向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長長吐出,然后自怀中掏出一張已給揉皺了的紙片遞到紅衣佳人手上。
  紅衣佳人霍地站直,早有兩名丫鬟將紗燈移近,紅衣佳人匆匆看了一遍抬臉疑訝地道:“柳迎風?是不是當年那個頗有俠名的天衣秀士?”
  老毒物“嗯”了一聲,仍沒有開口。
  紅衣佳人秋波一閃,又問道:“你既赶去,因何又半途折回的呢?”
  老毒物沉著瞼,冷冷說道:“進書房里再說!”
  兩名家丁因見娘娘出迎,一直躬著身軀不敢抬頭,老毒物對之視若無睹,徑自与紅衣佳人相摟著,向院左一間廂房走去。
  進入廂房,老毒物目光微掃,緩緩走去書案旁一張涼椅坐下,紅衣佳人正待緣頸登膝,老毒物忽然冷冷說道:“那邊坐,老夫心情不佳。”
  紅衣佳人黛眉微蹙,頗為不悅地在書案另一邊坐下。
  老毒物臉一仰,對天發問道:“娘子,武林中怎么稱呼你,你知道嗎?”
  紅衣佳人愕然凝眸道:“你這一問多怪?”
  老毒物原姿不動,冷冷接口道:“是的,很怪,但娘子不妨親口回答老夫一聲,娘子應該清楚,老夫并不是一個無話找話說的人。”
  紅衣佳人悻悻然說道:“沉魚落雁蘇小怜,怎么樣?難道你怀疑那個什么天衣秀士這次是奴叫他來的不成?”
  怪不得有此絕代風華,原來是禍水三姬中沉魚落雁姬啊!
  但見老毒物“嘿”了一聲,冷冷說道:“雖非如此,卻也差不多!”
  沉魚落雁姬自座椅一跳而起,嬌軀打顫,戟指喘叱道:“司徒求,你,你,你說清楚點!”
  老毒物淡淡地道:“坐回去!”
  跟著,冷冷地接下去道:“老夫說:‘雖非如此,卻也差不多’。這樣說,應該沒有什么不清楚才對。我司徒求寡情絕義,六親不認,雖然名號中,‘醫圣’兩字在‘毒王’兩字上面,但一生毒死的人比醫活的人不知要超出多少倍,這一點,姓柳的比誰都明白,嘿嘿,娘子如以為他姓柳的這次冒生命之險而來,只是為了區區一顆五毒丹的話,嘿嘿嘿,那就成了笑話了。”
  沉魚落雁姬愕然道:“那么——”
  老毒物忽向房外高喊道:“你們且先退下去。”
  待得趙老大及另一名家了腳步聲消失,老毒物這才嘿嘿一笑接下去道:“這是老夫新近得悉的一大秘密,你們禍水三姬中的另外兩位,羞花已歸天目無情翁錢老儿,而閉月所改事者不是別人,就是這位姓柳的,天衣秀士柳迎風!”
  沉魚落雁姬頗感意外地道:“有這等事?我們三姐妹自离開五台之后,彼此間音訊斷絕,羞花大姐的情形不知如何,但是閉月二姐,前几年不是听說跟了什么浮梁毒羅漢的嗎?怎么一下子又變成了這個天衣秀士的呢?”
  老毒物嗤之以鼻道:“武林中的人和事,天天都有變化,不然老夫也不會退出了!”
  沉魚落雁姬溫然不樂道:“你曾答應奴家,幫奴家打听羞花、閉月兩位姐姐的下落,閉月姐姐跟了浮梁毒羅漢也是你說的,怎么她改事天衣秀士的事你到今天才提?”
  老毒物嘿嘿一笑道:“遲了嗎?你關心別人,別人不也在關心你嗎?姓柳的過去向來以正人君子自居,而今事實證明,所謂正人君子者,亦不過是如此而已,他姓柳的這次找上揚州來的真正居心,娘子還能說不明白嗎?”
  沉魚落雁姬秋波閃了閃,突然霞生雙頰。
  老毒物陰陰側目道:“清楚了吧?”
  沉魚落雁姬忽然凝眸道:“老爺子今儿出去了一趟,臉色怎變得這么難看?甚至連喉嚨都有點沙啞了?”
  老毒物臉一仰,冷冷笑道:“也許是數十年來第一次碰到這等‘愉快’事的緣故吧?嘿嘿嘿!”
  沉魚落雁姬雙頰又是一紅,皺眉道:“這姓柳的得隴望蜀,居心既然如此可惡,老爺子就應該追下去懲戒他一番,做甚又半途改變主意呢?”
  老毒物陰沉地道:“娘子聰明人,難道連這一點也想不通么?”
  沉魚落雁姬蹙額搖頭道:“老爺子行事太難捉摸了。”
  老毒物傲然一笑,冷冷說道:“他姓柳的雖以足智多謀見稱,如真的跟老夫較量起來,哼哼,還差得遠呢!老夫已將他這次來此的用心,分析得一清二楚,他來的目的可能有兩种,為了‘人’,也為了‘丹’。所以,他在得丹之后,又來了個調虎离山,想趁老夫不在時,將你劫走!”
  沉魚落雁姬連連點頭。
  老毒物冷笑道:“老夫一時气怒之下,几乎上了大當。你想想看,天衣秀大何許人?老夫又是何許人?他會蠢到丹已得手,還留書激怒老夫,樹下老夫這等強敵么?”
  沉魚落雁姬道:“是呀,那么老爺子回來后又打算怎么辦呢?”
  老毒物切齒道:“姓柳的以輕功知名天下,且又超前离去一個多時辰,追下去也是無益,同時,縱然追及,殺了他也不能盡泄老夫心頭之恨,老夫尚有更毒的辦法!”
  沉魚落雁姬道:“什么辦法?”
  老毒物恨聲道:“如果老夫料得不錯,這廝盜丹目的,必是為了毒害某一勁敵,換句話說,那人武功必在這廝之上。而現在簡單得很,老夫帶上一件療毒圣品,跟蹤前往,他下手,老夫也下手,兵法云:敵人之敵,必為吾友。那時候,黃鶴樓上看翻船,天下再沒有比這個更令人賞心的樂事了!”
  老毒物說至此處,手一揮,沉聲吩咐道:“娘子去將那座玉佛取出來。”
  沉魚落雁姬一愣,張國道:“老爺子今儿是怎么啦?”
  老毒物也是一楞道:“老夫怎么了?”
  沉魚落雁姬詫异道:“老爺子無論什么丹丸膏藥都准許奴家過問,唯獨藏放玉佛的那座百寶箱不許奴家接近,奴家連開啟之法都不知道,怎么個取法?”
  老毒物怔了怔,似乎有點失笑,當下緩緩起身道:“娘子前頭走,老夫前去教你開啟之法,這次离開不是一天二天就能回來,里面尚有其它緊急備用之物,娘子不知如何開啟總不是辦法。”
  沉魚落雁姬見老毒物突然愿意將他一向視如拱壁的百寶箱向自己公開,不禁大為高興,媚眼斜拋,嫣然一笑,扭著水蛇般的柳腰,領先向書房外面款款走去。
  老毒物捋髯后隨,不一會,穿過花陰道,登上最后一進里院的小樓,沉魚落雁姬掀幔走入,至板壁前,玉指一點,平滑的紅木板壁突然露出一道小門,然后回頭向老毒物招手嬌笑道:“過來教奴呀!”
  老毒物回頭向房門口兩名女婢喝道:“燈挂好,統統下去。”
  兩女婢恭應一聲,將燈挂好,折身一福,轉身悄步走下小樓。
  老毒物園門异光,一步步向密門中那座顯為純鋼打鑄的百寶箱走去。人至百寶箱前,稍稍猶豫,突然一轉身,并指向沉魚落雁姬香肩點去。
  沉魚落雁姬一聲駭呼,欲待閃避,已然不及。
  老毒物得手不饒,指飛處,又將啞穴點上,接著玄功默運,一聲“嘿”,硬生生將一座銅鑄百寶箱劈裂開來。
  十指插入裂縫,又是一聲悶“嘿”,百寶箱對半分開。
  這時候,百寶箱分開,赫然露出一座高約七八寸、寬約四五寸的小小檀木佛龕,佛龕內瑩光耀射,正是一尊玉琢彌勒!
  葛品揚心頭狂喜,手一伸,連佛龕一并抄入手中。
  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真是一點也不錯。這時的葛品揚喜极忘情,竟沒想到這里是什么地方?醫圣毒王連愛姬都不許触摸的至寶,又怎會這么簡單便能攫取到手?
  說時遲那時快,佛龕离墊,但听嘶的一聲輕響,一蓬青霧疾噴起,葛品揚情知不妙想躲已經晚了,鼻聞异香心神一陣恍惚,手抱佛龕仰面栽倒。
  等到葛品揚醒轉過來,四肢酸軟,周身乏力,身上已給點了七八處穴道,同時處身之地也由樓上臥室變成樓下客廳。
  這時的客廳中,燈火明亮,那名沉魚落雁姬穴道已解,正臉色鐵青地坐在迎面一張大師椅上,身后立著怒目以視的貼身兩婢,那位趙老大則日含冷笑,虎視眈眈地站在門口。
  葛品揚歎一聲“罷了”,心灰意冷,黯然合目。
  但听沉魚落雁姬沉聲叱道:“睜開眼來!”
  葛品揚睜開眼,冷冷一笑,再度將眼睛合上,這意思很明顯:成者王,敗者寇,別夢想問什么口供了,殺剮听便!
  趙老大陰陰插口道:“這廝倔強得很,問亦徒然,反惹娘娘多生閒气,依小的主意,不若賞他一顆五毒丹,連骨帶肉一起化掉算了。”
  這家伙心腸好毒,葛品揚直听得涼自背脊起,自己一死不要緊,師父怎辦?這次的武林禍亂又由誰來收拾?
  最可怕者,莫過于死了連一點骨頭都留不下來,死得這樣無聲無息,將使所有關心他、并寄重望于他的人,永遠無法知悉他何以會突然音訊沓渺,這教人如何瞑目?
  可是,他能怎么做呢?穴道被點,不止一處,而且都是人身几處重要大穴,空有一身玄功,也一樣無能為力!
  如今,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全心全意為他敬或愛的人作最后的祝福了!
  沉魚落雁姬略作思索后,道:“唔,這樣也好。”
  接著,是女婢上樓取丹的聲音,再接著,是趙老大接過藥瓶嘿嘿冷笑著向他一步一步走近的聲音。
  葛品揚一顆心,開始下沉!
  “要‘喂’,還是自己張口?”
  葛品揚不響,也不動,他等待最后一次以齒創賊的机會。不過,他也知道,以趙老大之精練,這种机會并不多。果然,一縷冷風往他下頦逼到,這樣,一指點實,他就不得不張開嘴巴了。”
  就在這一發千鈞的剎那,沉魚落雁姬忽然喝道:“且慢!”
  趙老大手一縮,愕然回過頭去道:“娘娘還有什么吩咐?”
  沉魚落雁姬沉吟著道:“先去拿藥水來洗淨他臉上偽裝。看看他究竟是誰再說,這种重大的事不能不稟報老爺子,老爺子一旦追問起來,我們若是一無交代,豈不令他老人家疑心?”
  趙老大覺得甚為有理,忙說道:“是的,娘娘設想得周到。”
  不一會,一盆滲藥的溫水取來,葛品揚只有任由擺布,為他洗臉的是兩名女婢,他不好拿兩婢怎么樣,擦著,拭著,首先是兩婢發出一聲惊“噫”,接著趙老大和沉魚落雁姬也相繼惊“咦”出聲。
  趙老大上來一腳,喝問道:“小子何派門下?姓甚名誰?受何人指使?識相點,快快從實招來,免受皮肉之苦!”
  葛品揚咬牙道:“全忘了,總之,不是寄身別人篱下,狐假虎威的走狗也就是了!”
  趙老大勃然大怒道:“找死還不容易?”
  喝聲中,又是一腳,用足八成力道,踢得葛品揚痛入心脾。就在這個時候,沉魚落雁姬秋波一陣閃漾,忽然离座走上前來,向准備再踢第三腳的趙老大緩緩說道:“趙老大,你且退開一邊,由奴家來問他几句。”
  趙老大應了一聲“是”,由后退出一步。沉魚落雁姬眼角一飄,朝葛品揚迅速地遞了一道眼色,緊接著問道:“你是五鳳幫五鷹中的第几鷹主?”
  葛品揚迅忖道:她這樣暗示于我,難道是有心解救我不成?于是冷冷一笑,故作傲然口气答道:“有膽量的,就不妨在處置了本少俠之后向五鳳幫遞句話:‘貴幫的紅衣五鷹主,我們收拾了!’”
  他雖不屑于沉魚落雁姬的同情或怜憫,但是,活下來,卻是他迫切需要的,同時他現在這樣說也并沒有錯,尸鷹的紅鷹主只是暫領,他仍是五鳳幫正式的紅衣鷹主。
  沉魚落雁姬似甚欣慰,偏臉向趙老大道:“怎么樣?奴家叫先弄清楚再下手沒有錯吧?”
  說著,不待趙老大有所表示,又向兩婢喝道:“把他提去老爺子那間密牢中禁銅起來!”
  趙老大一呆,期期地道:“娘娘,這,這妥當嗎?”
  沉魚落雁姬反問道:“有何不妥?”
  趙老大遲疑地道:“老爺子要兩個月左右才能回來,這廝武功不低,心思也頗詭詐,后面有無接應也不知道,万一,万一出了毛病怎辦?”
  沉角落雁姬冷笑道:“你說怎辦?”
  跟著,臉色一沉,又道:“老爺子不在家,這家中是由你作主,還是由奴家作主?你知道五鳳幫系何人主持?你知道五鳳幫近來跟老爺子有過什么接触?不留活口交老爺子自己發落,老爺子相信他是誰嗎?万一誤殺,這擔子由奴家,還是由你趙老大擔?”
  趙老大嗒然無言,垂手低言道:“娘娘息怒,小的知錯了!”
  沉魚落雁姬揮揮手,輕輕一呼,徑自上樓而去。這邊趙老大向外退出,兩婢則一抬頭,一抬腳,將葛品揚抬著向廳后走來。
  繞過屏風,出廳門,沿廊而行,至一巨柱,抬腳的女婢足尖一踢,巨柱陰面實現一洞,兩婢躬腰進入,沿坡滑下,左拐右彎來到一處僅靠明燈發光的地下密室,兩婢將葛品揚放下,對望一眼,又各以眼角朝葛品揚偷偷瞟了一下,這才手挽手,低頭細語著自來處退了出去。
  密室之中又晦又暗,身上又疼,肚子又餓,但是,葛品揚已無暇計較這一些了,這些,總比死強得多。
  現在,他忖度著,如何才能恢复自由?還有沒有攜玉佛以俱歸的希望?
  想及這兩個問題,葛品揚又灰心了。沉魚落雁姬借故留他一命,不論是不是為了她向趙老大所解釋的那些理由,但要想她無條件放了他,則是絕無可能的,而再度盜取玉佛的机會,更是微乎其微。依當時情形判斷,龍門棋士要他盜取玉佛,乃是為了要救他師父,師父不能得救,他縱能苟活,又比死強多少?
  他估計,現下時刻,約莫在三更左右,离天亮還早,既然空想無益,不若暫時閉目養神,于是他靜心合上眼皮,想好好先睡一覺再說。
  朦朧間,不知過去多久,葛品揚忽被一陣微帶喘息的如蘭暖气吹醒,神思回复,這才發覺全身正被另一條軟滑溫香的肉体緊緊摟著。
  在黑暗中,對方似已知他醒了過來,一陣喘息的細語,立即在他耳邊顫抖著響起:“好……小弟,心肝……你叫什么?不……不說也好。知……知道奴是誰嗎?知……知道武林中的禍水三姬么?知道三姬中誰最美?沉魚落雁……心肝,你知道的,是嗎?假如……你……你就這樣,并不辱沒了你不是嗎?知……知道武林中……有……有多少人為奴瘋狂,為奴身敗名裂……而……而奴家連正眼都不去瞧他們一下嗎?”
  葛品揚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了,心狂跳,血驟涌,喉頭有著窒息之感,他緊咬下唇,直到滿口感到又威又腥,才稍稍平复,掙扎著喊出兩個字:“無恥!”
  “無恥?唉,心肝,太可笑了。心肝,你不是沒有看過我,現在閉上眼,想想我吧,想想我的臉,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腰肢……”
  雙臂在微抖,但摟得更緊了,灼熱如火的香頰隨著柔軀揉動向葛品揚臉頰上貼來,葛品楊頭一甩,怒叱道:“再不放手,我可要叫了!”
  “叫吧!”
  “以為我不敢?”
  “以為你不忍!”
  葛品揚大聲叫道:“趙老大!”
  “叫趙老二也沒有用的,這儿是什么地方?他听到?他敢來?咭咭,心肝,軟求不行,奴可要強來了!”
  “趙老大!”
  “叫吧,看你還叫不叫?”
  一條軟滑香舌隨聲遞來,葛品揚一狠心,齒合處,沉魚落雁一聲尖呼,上身昂起,跟著劈劈拍拍括了他好几個耳光,然而打得并不重,一面打一面低低罵道:“看上去一表人才,想不到卻比牛還要無用!”
  葛品揚半個身軀仍給壓著,這時忽然靈机一動,大聲喊道:“啊,趙老大,快!你來得正好!”
  沉魚落雁姬一惊,滾身一躍而起,同時迅捷無比地向身后暗處打出一掌,身法之輕靈,掌招之敏捷快速,端的不同凡響。
  一招打空,沉魚落雁姬回過身來,插腰喘息,顯然又气又怒。葛品揚有心激她,側目冷笑道:“你不是說這儿誰也不敢來,誰也來不了的嗎?怎么相信了?哼哼,全是鬼話,不消多久,那個趙老大就會來了!”
  語音未竟,入口處已有人冷冷一笑接口道:“已經在此了!”
  葛品揚与沉魚落雁姬均是大吃一惊。
  沉魚落雁姬嬌軀霍地一轉,目注微光中的趙老大,不稍一瞬,雙臂同時緩緩上提,趙老大卻夷然不動,冷冷地道:“手放下,娘娘,這樣做沒有什么好處的!”
  沉魚落雁姬陰聲注目道:“你以為是奴對手么?”
  趙老大詭笑了一下道:“娘娘一身成就,小的很清楚,不過小的已追隨老爺近二十年,成就如何,娘娘也可以想象,縱非敵手,諒也相差有限。小的縱然會死在娘娘掌下,但是這一仗下來,娘娘如仍想保持現下這副花容月貌只怕也不甚容易呢!”
  沉魚落雁姬惊叱道:“你?”
  趙老大右手微微一揚,陰聲笑道:“是的,娘娘走得太急了,忘記將這顆五毒丹收回了,現在,小的已將它溶入一只小水瓶內,雖不能像入腹那樣教人骨化肉消,但如潑到臉上也夠人受的,娘娘自信受得了,翻臉也不妨。”
  沉魚落雁姬芳容失色,連連后退。
  趙老大緩緩跨出兩步道:“娘娘是聰明人!”
  “聰明人怎樣?”
  “聰明人處在這种情況下應該知道怎么做!”
  “你好大的膽!”
  “娘娘的膽子也不算小呀。嘿嘿嘿,這是千載難逢的机會,目擊者將化為一攤血水。老爺子日后回來,相信娘娘不但不會講出來,而且以后還可能不時賞小的一點甜頭解解饞呢!”
  沉魚落雁姬急叱道:“站住!”
  趙老大停步睨視而笑道:“有商量余地嗎?小的年方四旬,無家無室,一身功夫沒丟過一天,除了一張面孔不如這小子之外,娘娘……”
  沉魚落雁姬歎了口气,低低地道:“你好厲害,趙老大!”
  趙老大臉上立即露出曖昧的笑容道:“小的也覺得娘娘沒有拒絕的理由,老爺子一天到晚只知煉丹煉丸,而這小子也只能為歡一時,哪有我們搭上了可以日子長久?”
  沉魚落雁姬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道:“只這一次,下不為例。”
  趙老大舐唇低笑道:“娘娘何必一定要說這個呢?俗語說得好:女人多半鐵門監、紙褲襠,難只難在第一次……”
  沉魚落雁姬哼道:“老爺子眼利如刀,除非你活得不耐煩了!”
  趙老大也是一哼道:“無毒不丈夫!只要娘娘有意,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雖然我們都不是那老毒物的對手,來個出其不意也未嘗不可以。”
  沉魚落雁姬又歎了口气道:“那些以后再說吧!”
  葛品揚把臉轉去一邊,冷冷說道:“兩位請滾到外面去行不行?”
  趙老大目光眨了眨,忽然帶著醋意冷笑道:“算你小子聰明,就憑這句話,你小子大概可以多活一個時辰了!”
  沉魚落雁姬惑然注目道:“這話什么意思?”
  趙老大嘿嘿一笑道:“本來准備先送他上路的,現在主意改了,就在這里……嘿嘿……讓這小子看了難過難過,要他后悔這本輪不到我姓趙的快活……”
  “死人!”
  “哈哈哈!”
  沉魚落雁姬忽然嬌嗔道:“你手上那牢什子還不赶快放下?”
  趙老大干笑笑道:“請娘娘原諒。”
  沉魚落雁姬秋眸微閃,佯嗔道:“你要不放心,何不先點了奴的穴道?”
  “那樣沒味。”
  沉魚落雁姬道:“我要是動手搶奪你怎辦?”
  趙老大低笑道:“娘娘說笑話了,娘娘要是舍得兩敗俱傷,早就動手了,何況,小的以為,嘻嘻,娘娘怕也早就有點……”
  趙老大說著,揉身上前,右手平舉著,空著的左手將沉魚落雁姬一把摟入怀中,沉魚落雁姬嗯唔一聲,任其擺布,毫不反抗。
  趙老大拉過一張木凳將沉魚落雁姬放倒,騰身而上,低低喘笑道:“一只手照樣辦事不是嗎?”
  沉魚落雁姬忽然掩面佯嗔道:“你這死人!”
  趙老大一面拉衣服,一面喘笑道:“要死不活的那一刻快了……”
  一語未畢,突然發出一聲厲呼,葛品揚駭了一跳,扭頭睜眼看去,趙老大以左手護著右手,衣衫不整,那只毒水小瓶滾落地下,沉魚落雁姬全身已近赤裸,這時正其疾無比地雙手按凳,腰一挺,一足單飛,向趙老大面門踢去;趙老大又是一聲慘叫,顯然在心慌意亂下一眼又遭踢瞎。
  沉魚落雁姬心腸也夠狠毒,全身躍起,纖掌橫揮。趙老大脖子一歪,悶哼著倒地,倒地已再不動彈了。沉魚落雁姬可是猶怕他佯死,追上去當胸一腳,一道血泉噴起,趙老大真的魂登极樂了。
  經過這一鬧,沉魚落雁姬的興致似乎已打了折扣,這時一腳踢開趙老大的尸身,將身上那件已給扯得七零八落的薄紗披略為整了整,走到葛品揚面前,玉手往腰肢上一插,气咻咻地道:“說吧,你到底怎么打算?”
  葛品揚閉目靜靜地道:“很簡單,解開本俠穴道,借給本俠那座玉佛,本俠就不記恨,保證將今天這一切完全忘去,不稍泄漏!”
  沉魚落雁姬嗤聲道:“的确很簡單。”臉孔一沉,冷冷接道:“送走了你,奴家又將怎辦?”
  葛品揚淡淡地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也該离開此地,另覓安身立命之所了!”
  “何處安身?何處立命?能代勞嗎?”
  “這個就很抱歉了!”
  “那么奴也抱歉了!”
  玉指一伸,點了葛品揚昏睡穴。
  當葛品揚再度醒轉時,身軀顛蕩,前有得得蹄聲,知道身在馬車中,心頭一惊,失聲喊道:“誰救我出來的?這是去哪里?”
  耳邊立即響起一個溫柔而熟悉的聲音道:“除了奴,還有誰?至于去哪里,那就要待你決定了。”
  葛品揚試著運气,發覺周身穴道受制如故,而被趙老大踢過的地方,由于無法運气去淤,更是酸疼難熬。
  他當下不由得恨恨說道:“你這樣做有甚好處?耍狠,斬草除根,殺了我最干淨,不然就好人做到底吧,我已經說過了……”
  “奴家呢?”
  “我也說過了,假如你不愿离開毒巢,只要你有自信,仍可以回去。”
  “回哪里去?”
  “你來的地方。”
  “看看吧,喏,那邊,就是我來的地方!”
  說著,她一手掀開后篷窗帘,一手將葛品揚頸子托起,葛品揚睜眼望去,但見火光沖天,約在五六里外,不禁駭然道:“你放的火?”
  “這樣才算最干淨,知道嗎?老毒物回來,如以為奴已葬身火窟,那就永無后顧之憂了。”
  “誰在駕車?”
  “小屏”
  “那兩個女婢之一?”
  “是的。”
  “另外還有一個呢?”
  “斃了。”
  “怎么說?”
  “那個叫小鳳,是老毒物收下的,這個小屏則是由奴帶大。叫你選,你也不會選小鳳而選這個小屏的,對嗎?”
  “你好狠心!”
  “這叫箭在弦上,唉唉,說起來還不都是為了你么?”
  葛品揚心頭一動,張目急急地道:“那座玉佛呢?”
  沉魚落雁姬吻了他一下道:“它是你的命根子,奴敢不帶出來嗎?”
  葛品揚閉目歎道:“罷了!”心中略寬,也說不出是喜還是愁,是恨是怨,總之,身處此境,除了付諸一歎,已無其他可說的話了。
  這時,五更將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剎那。沉魚落雁姬折騰了一夜,也已感到极度疲勞,當下以手掩唇,慵慵地打了個呵欠,朝葛品揚側目一笑,緊緊偎來怀中,不久便沉沉睡去。
  天亮后,已离瓜州不遠。沉魚落雁姬一覺醒來,吩咐小屏將馬車停在城外,同時將葛品揚外衣和頭巾脫下,匆匆改成男裝,單獨挽著一只布包走進城中。
  去了約莫個把時辰,滿載而歸,她為葛品揚和自己買來了兩套儒服儒巾,駕車的小屏也由一身不倫不類的男裝,改成一名道道地地的年輕車伕。三人于篷車內飽餐一頓。沉魚落雁姬將葛品揚周身穴道分別拍開,只留下兩肩肩井穴不解,她望著葛品揚,笑了笑,說道:“我愿意侍候你,為你穿衣、喂食,絕不令你感到有甚不便的地方就是了,這樣做并不是為了不放心你……”
  葛品揚冷冷一笑,閉目不答,心想純屬花言巧語,不是為了不放心,那還為了什么呢?哼,真像哄孩子!
  沉魚落雁姬搖搖他肩膀道:“你不相信是嗎?”
  葛品揚閉目漫聲道:“豈敢?連這种吐自肺腑之言都不相信的話,人世間還有什么東西值得相信的呢!”
  沉魚落雁姬忽然低喝道:“睜開眼來!”
  葛品揚睜眼冷笑道:“怎么樣,有什么顏色要施出來的?”
  沉魚落雁姬單掌一揚,蓄勢咬牙道:“是真英雄,你就試試,只要你說二句:“蘇小怜,只要你解開我全部穴道,皇天在上,某人絕不辜負你的一番心意。’奴家馬上為你解穴。解了穴,哪伯你立即下手殺了奴,奴也絕無一句怨言,來,你說!”
  葛品揚愣住了。的确,他可以違心立誓,一旦功力恢复,以他今日之成就,要收拾這名妖姬諒無問題,可是,他能這樣做嗎?
  沉魚落雁姬冷笑道:“說呀,為何不說?咬緊牙關昧心一次有什么關系?”
  葛品揚悠然合目,淡淡說道:“假如我姓葛的處在你的地位,早就該灰心了。我葛某人死了沒有話說,縱能脫困,也永遠不會對你有什么表示!你說吧,你還有什么好等的?”
  沉魚落雁姬冷笑道:“有什么,最多是一場鏡花水月罷了!”
  葛品揚淡然地道:“大概差不多。”
  沉魚落雁姬忽然眼眶微赤,恨恨說道:“我高興,怎么樣?在男人身上,一向是予取予求的我,所欠缺的就是這一點。狠心的,你狠,你就耗下去吧……”
  馬車沿長江西南行,經儀征,浦口,轉眼之間,三天過去了。
  這三天中,沉魚落雁姬情感受著一种奇异的刺激,竟將情欲轉移,她侍候葛品揚,卻不跟葛品揚說一句話,葛品揚自然也是無話可說。
  然而,在兩方面,這种對峙僵持的局面,都是痛苦的。
  沉魚落雁姬方面所忍受的,明顯而單純。
  葛品揚方面,可能相當复雜而矛盾了。
  現在,他有兩條路好走、兩條都是一言就可決定的,而且他隨便選擇哪一條,都可以有堂皇的理由。
  第一條:他向沉魚落雁姬屈服。
  第二條:是沉魚落雁姬為他出的主意,同時也是龍門棋士的吩咐,不擇手段,昧起良心,先將玉佛騙到手再說。
  第一條是万難做到的。第二條呢?這點,正是人性的弱點,也是人性美而可愛的一面。本來他就是不擇手段的,在動手爭奪的那一剎那,如果沉魚落雁姬不被他順利點倒而抵死相抗的話,他倒是不惜雙手染血。現在,易盜為騙,看上去一字之差,相去無几,然而,由于這主意系沉魚落雁姬領先說破的,情形就有點不同了。
  如果他那樣做了,別說終此一生無法消除沉魚落雁姬枉死的血影,同時,他相信,師父天龍老人縱能因而獲救,也絕不會以有他這种徒弟為榮的。
  不過,這种相互僵持的局面并沒有維持多久。
  第四天,馬車忽然改變了方向,沉魚落雁姬坐去馬車前座,与女婢小屏似在爭執著什么。一名女婢敢与主母一人一句地爭執著,自屬可异,然而,葛品揚卻不慣于竊听別人耳語,仍然假寐如故,不予理睬。
  天黑下來了,馬車也停下來了,主婢相繼下車,久久不聞聲響,大約過了頓飯光景,葛品揚正感不耐之際,忽見沉魚落雁姬探頭入內笑道:“你不是一直希望奴家早作個決定嗎?下來吧,奴家已經決定了!”
  葛品揚欠身注目道:“如何決定?”
  沉魚落雁姬笑了笑道:“今夜,在此地,經過一項考驗后,我們之中,將有一人得到最后的胜利,不過也很可能……”
  葛品揚注目道:“也很可能怎樣?”
  沉魚落雁姬道:“也很可能兩敗俱傷。”
  語畢,退向一旁,等待葛品揚下車。
  葛品揚微愕,當下輕輕一哼,不再說什么,自車上一躍而下。沉魚落雁姬返身前行,葛品揚從后相隨,不一會,到達一座小山的峭壁下面。沉魚落雁姬突然轉過身來,玉掌疾伸,拍開葛品揚雙肩最后兩處穴道。
  葛品揚一呆,脫口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沉魚落雁姬向地面一指道:“先坐下來再說。”
  葛品揚依言坐下,滿腹疑惑。沉魚落雁姬也于對面坐落,眼光一抬,神色嚴肅地緩緩說道:“要動手,可以動手了!”
  葛品揚大惑不解道:“動什么手?”
  沉魚落雁姬道:“依奴估斷,你的武功必超過奴家甚多,假如你怕因穴道初解,气血一時不能盡活,不論多久,奴都可以坐在這里等你!”
  葛品揚見對方一派有恃無恐態勢,立即覺出事情有异,心頭一震,急忙問說道:“那尊玉佛呢?”
  沉魚落雁姬冷冷接下去道:“所謂考驗,便是指此事而言。直到今天,奴方始發覺,你之所以委屈以從,關系全在那尊玉佛之上。換句話說,奴如想稱心如愿,唯一的憑恃,也就仗著那尊玉佛。現在,奴所要證明的,只是這尊玉佛對你究竟能發生多大的力量而已。解開你的穴道,是奴的一片真心誠意,也是一种冒險。如玉佛對你的影響力不夠,你便可以對奴下手,但如此項冒險。冒對了,今夜你就必須……”
  葛品揚心跳如撞,連聲道:“先說玉佛。玉佛呢?你將它怎樣了?”
  頭頂上一個熟悉的聲音接口道:“玉佛在這里,葛少俠。”
  葛品揚頭一仰,三丈高處的岩頂上,女婢小屏背月而立,左手拿著玉佛,右手擎著一塊石頭,正准備著隨時以佛石相砸。
  沉魚落雁姬靜靜地道:“玉佛命運,將憑少快一言而決。如果少快不在乎,玉佛与奴,隨時都可由少快一手毀滅!”
  葛品揚叫道:“放下來,放下來,一切好商量,先將玉佛放下來再說!”
  沉魚落雁姬道:“請少俠原諒,那是辦不到的。”
  葛品揚又急又怒道:“你,你怎可以耍這种威脅手段……”
  沉魚落雁姬冷冷地道:“是的,這是一种近乎無賴的威脅手段,不過少俠可以想想,奴這樣做,并非毫無代价,万一少俠不太重視這尊玉佛,奴將有何等后果?所以,奴毅然出此,是需要相當膽識和勇气的!”
  葛品揚以袖拭汗,只好緩下語气道:“先,先放下來不可以嗎?”
  沉魚落雁姬搖頭道:“不行,要放下它,只是舉手之勞,最好我們先將話說明,一天复一天,奴實在無法再忍受下去了。”
  葛品揚吶響地道:“那么,你,你預備怎么辦就說吧!”
  沉魚落雁姬道:“這尊玉佛,為療傷圣品,你要取得它的用意至為明顯。現在,你所欲救者為何許人?等在什么地方?你說出來,奴自會命小屏星夜送去,至于你我問的事,你只須點一點頭,奴都肯相信!”
  葛品揚著急道:“路上要有閃失怎辦?我怎能斷定她一定能夠送達呢?”
  沉魚落雁姬沉吟著抬頭道:“那么你說要怎么樣才行?”
  葛品揚深深一歎,緩緩說道:“這樣吧,叫她先赶去九江,我們留在此處,遲七八天起程,你們預先約個在九江見面的地點,到時假如雙方均能安然抵達,我再說出要送去的地方,只要取得一紙回條,以后,以后……”
  沉魚落雁姬掩唇道:“以后就怎么樣?”
  葛品揚仰臉茫然地道:“听憑吩咐就是了。”
  沉魚落雁姬芳心大悅,一躍而起,纖腰一扭,拔升岩頂,跟岩頂小屏咬耳片刻。小屏轉身离去,又自岩頂縱身而下。
  葛品揚默默起立,沉魚落雁姬嫣然一笑,便想偎去怀中。葛品揚身軀一閃避開,淡淡說道:“到九江,取得送達證明后——謝謝仙姬信任,并望彼此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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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雨樓·至尊武俠獨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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