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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熊烈火,自一個老大的鐵盆中升起,鐵盆中的木柴,被燒成了炭,灼燒的,刺目的火光,飛騰著,构成動蕩不宁的畫面。
  天下真是動蕩不宁,黃巢兵犯長安,數百年來的帝都,已落人黃巢手中,黃巢的兵將,四處爭奪,皇帝狼狽出京,天下大亂。
  但是,在雅觀樓頭,卻看不到有什么不宁的跡象,在大鐵盆中升起的熊熊烈火的照映之下,每一個人的瞼上都是紅彤彤的。
  大柱上全插著火把,晉王李克用坐在正中,也的容貌,有叫人不敢逼視之威,也有叫人望了一眼之后,再也不想望第二眼之丑。他一只眼像是睜也睜不開,但是另一只眼卻睜得像是銅鈴一樣。
  柱旁兩列,每列十四座,坐的全是各鎮節度使,背后侍立著各人的家將,一盤又一盤的佳肴,由身形高大的壯漢托出來,一壇又一壇的美酒,送到每一個人的面前。
  在火光照映之下,在大堂正中,翩翩起舞的舞伎,嬌俏的臉龐上,也泛著一片紅彤彤的光彩,令人見了,不免怦然心動。
  觥籌交錯,人人都爭著向李克用進酒,也不免每一個人,都向站在李克用身后,十二個神威凜凜的漢子,望上一眼。那十二個漢子,一色的豹皮背心,黑色長靴,有的深目,有的鬈發,看起來總覺得有點不順眼,可是卻也沒有一個人對他們敢稍有不敬之色。
  那是晉王李克用麾下的十三太保中的十二個,每個人都有超絕的武功。
  奇怪的是,十三太保,只有十二個在,那最負盛名,也是新近才被李克用收為義子,列為第十三太保的李存孝,卻并不在行列之中。
  又是一次哄鬧的敬酒,伴隨著許許多多的阿諛,恭奉的詞句,這些詞句,李克用在一日之中,不知听了多少遍,他實在已有點膩了!
  而更令得他發膩的,是那些軟綿綿的音樂,那十几個擺動著柔腰,揮舞著長袖,舞得輕柔,舞得妖嬈的女子,他陡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拍”地一聲,酒杯拍在案上,破裂了。
  李克用雙手按在案上,大聲道:“撤下去!”
  音樂停了,舞伎不知所措地停了下來,二十八鎮節度使錯愕地互望著,他們不知道晉王何以忽然發怒,大堂之中,出現了一剎那的尷尬。
  然而,那只是极短的一剎間,李克用立時轟笑了起來,拍著案,叫道:“孩儿們,我們有天山腳下帶來的美酒,取出來款客,全換上牛角杯!請我們的武士來!”
  站在李克用身后的十二人齊齊答應,轉眼之間,只見一袋又一袋的酒袋,自中拋了出來,拋向各鎮節度使的案前,各鎮節度使有的本是武將,酒袋飛到,立時站起接住,有的卻是文官,不免慌亂,雖然由家將代將酒袋接住,但是也引起了一陣哄笑聲。
  哄笑聲全來自李克用帶來的人,也們在笑這些大臣太文弱了,像也們那樣的人,每天沉醉在繁文縟節之中,怎能帶兵打仗,又怎能不連皇帝也被迫得出了京城?
  气氛漸漸變得狂野起來,好些大臣都有點坐立不安起來,但是也們卻還不得不接過牛角杯來。
  牛角杯,那是用整個牛角雕成的,牛角杯盛滿了酒,不將酒喝干,就不能放下杯子!
  各鎮節度使雖然感到不安,但他們還是看著晉王的神色行事,晉王李克用率領著十万能征慣戰的沙陀精兵,是不是能克复帝都,大破巢賊,希望全在他的身上了!
  在所有人中,似乎只有一個人是例外,那人端坐著,臉上的神色,十分慍怒。他是一個丑漢,十足的丑漢,這時,臉紅得像豬肝一樣,也不知是喝酒喝得太多了,還是由于心中的盛怒。
  喧鬧聲陡地又靜了下來,那是由于一陣整齊的腳步聲,腳步聲“拍拍拍”地自兩廊傳了出來,所有的人,突然覺得跟前陡地一亮!
  那是二十四柄雪也似亮的彎刀!
  彎刀映紅火光,幻出奇妙無匹,也令人不由自主感到心悸的寒芒來。突然之間,一聲巨喝,二十四柄彎刀,一起向下砍出。
  “呼呼”的刀風,使得柱旁的火把,火頭陡地升高,緊接著,又是整齊的踏步聲,二十四名沙陀漢子,已經步伐矯健地跳了出來。
  那么鋒利的彎刀,在這二十四個沙陀漢子的手中,好像是柔軟的絲線一樣,盤旋出一團又一團冷森森的光彩來,忽然分開,忽然又“嗆啷”地交鳴著,碰在一起,當彎刀舞近之際,人人都不禁要向后退開身子,屏住气息,當彎刀舞開之際,人們也就不由自主,松一口气。
  刀光,火光,齊整的呼喝聲,踏步聲,彷佛將人帶到了殘殺,蒼涼,荒遠的戰場之上!
  那知剛才舞伎起舞,原是同一個地方,但是卻像是完全不同了!
  刀光陡地散去,二十四個沙陀漢子也停止了跳動,他們的動作划一,他們左手的手指,放在刀尖之上,然后,順著刀背,緩緩地移動著,那時候,他們每一個人的身子,都彎曲著,像是被拉緊了弦的弓一樣。
  大堂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隨著那些漢子的手指,漸漸由刀尖移到刀柄,他們的身子,也漸漸挺直,直到他們的身子完全挺直,他們才發出了一聲呼喝,身形躍起,在半空之中,陡地轉過了身來。
  他們將手中的彎刀,抱在怀中,在半空中向前跳出,繞過了大柱,退到了廊下。
  那二十四個沙陀漢子,已退到了廊下,大堂之中,還是靜得出奇,似乎所有的人,全被剛才那二十四柄彎刀所發出來的寒森森的光芒鎮懾住了!
  李克用首先又豪笑起來,他手中高舉著牛角杯,他將杯湊近口角,仰起了脖子,美酒全都傾進了他的口中,他的喉節上下聳動著,發出“骨都骨都”的聲響來,美酒自他的口角溢出來。
  李克用拋下牛角杯,大聲道:“孩儿們,向各位大人進酒!”
  一片的阿諛之聲,再度響起,十二個太保,每人端著盛酒的皮袋走過去,各鎮節度使慌忙起立,但卻只有一個人仍然端坐不動。
  一這個人,就是那丑漢,他雙眼炯炯有神,望定了來到了他身前的一個年輕人。
  那年輕人的態度,十分囂張,他搖著皮袋,鮮紅色的美酒,從皮袋中直射了出來,也射濕了好几個節度使的冠冕衣衫,那金線文繡,華麗的官服,一被酒淋濕了,看來格外狼狽。
  而那年輕人的面上,卻挂著惡作劇的笑容,他大踏步向前走著,來到了那丑漢的面前,眼看袋中射出來的酒,又要將那丑漢淋得一頭一瞼了,可是就在這時,那丑漢霍地站了起來,伸手在酒袋上用力一托,“叭”地一聲,將酒袋托得向上,揚了起來,一股酒泉,射向身旁的大柱,射在火把上。
  酒一射到了火把上,迸出了許多藍色的火光來,那年輕人猝不及防,身形也不免一個踉蹌,那丑漢的臉漲得更紅,厲聲喝道:“什么東西,敢在大臣前無禮?”
  丑漢一喝,聲若洪鐘,大堂之中,突然靜了下來,那年輕人也是滿面怒容,但是隨即在他的眼中,閃耀著狡猾的光芒來,他大聲叫道:“父王!”
  當那丑漢大聲喝叫之際,李克用也打了一個突,他轉頭向丑漢望來道:“誰!”
  丑漢大聲道:“汴粱節度使朱溫!”
  那朱溫,本是黃巢部下的大將,倒戈歸順,皇帝賜名全忠,膂力過人,勇悍絕倫,這時盡管有許多節度使連連向他使眼色,他卻仍然挺胸而立!
  李克用道:“原來是朱大人。朱大人,有酒有肉,何不盡歡?”
  朱溫冷笑著,道:“大玉帶著十万精兵,只望兵到賊除,如今連日在飲宴,巢兵已离河中府只有七里了,為何還不發兵?”
  李克用“呵呵”笑著道:“我有十三太保,五百家將,十万精兵,巢賊乃是烏合之眾,何足道哉,指日可破,你我且吃酒!”
  朱溫用力拋下酒杯,厲聲道:“我們只在此吃酒,賊兵殺到,看誰去抵擋?”
  李克用醉態可掬,斜乜著眼,轉過頭去,問道:“十三孩儿,不是在樓外守衙么?”
  他身后大太保李嗣源應聲道:“是!”
  李克用又笑了起來道:“我那十三孩儿一人,便足擋五千精兵,朱大人請放心用酒!”
  朱溫還待說什么,只見几個軍官匆匆奔了進夾,從那几個軍官,那种惊惶,緊張的神色,人人都知道有什么不尋常的事發生了,心中都是一緊。
  那几個軍官,直來到河中府節度使王重榮的面前,低聲道:“稟報大人,巢賊部將孟絕海,兵臨城下,已在擂鼓挑戰!”
  那軍官說話雖然低,但是由于大堂中靜得出奇,是以人人可聞,各人的面色,更是難看,王重榮的手中,還握著酒杯,但是當他听了那軍官的稟報之后,他的手不禁簌簌地在發著抖,連杯中的酒,也全都晒了出來。
  所有的人,都一聲不出,朱溫的臉色,也變得极其難看,但是他還是干笑著道:“你我且吃酒,孟絕海見到我們飲宴,自會退兵!”
  李克用面色一沉,一掌拍在案上,喝道:“那孟絕海卻是何人?”
  在朱溫身邊的那年輕人,正是十二太保康君利,這時,在他的雙眼之中,又閉起了几絲狡猾的光芒來,他轉動著眼珠道:“大王,孟絕海是黃巢部下大將,有万夫莫敵之勇,這位朱大人,便曾被孟絕海殺得棄甲曳兵,狼狽而逃!”
  朱溫的瞼漲得通紅,大聲道:“且看你們,有誰能敵得過他!”
  李克用笑道:“既是十三孩儿在樓外守衛,自然是他退敵。”
  朱溫冷笑道:“他帶多少兵去?”
  李克用大聲道:“一個便可!”
  朱溫大笑起來道:“几曾听過這等的狂言?”
  朱溫這句話一出口,各人盡皆失色,李克用一腳踢翻身前的長案,大步踏走了過來,一伸手,便揪住了朱溫胸前的衣襟,大喝道:“你我出樓去觀戰!”
  李克用的酒意已很濃了,朱溫的酒意也不輕,他反手抓了李克用的衣袖,兩人一起向外走去。
  李克用一走,十二太保立時簇擁而出,眾人也連忙一起,跟了出去。
  日光很猛烈,城頭上的磚石,泛起一片閃亮的光彩來,從城頭上望下去,綿延的官道上,塵土飛揚,卷起一股股渾濁的,濃黃的煙塵來,可以看得出,在遠處,已經結集著不少兵馬。
  站在城頭上的沙陀兵,全是一身黑衣,挺立著,他們手中的長戈大矛,都有著雪亮的鋒刃,日光照射上去,反映出奪目的光彩,他們的眼睛,直視著前面,彷佛他們的心中,只知道向前,決不如后退。
  那是沙陀的精兵——黑鴉兵!
  黑色的衣服,雪亮的鋒刃,遠處卷起的黃塵,都有著一股肅殺之气。然而,當各鎮節度使,由鮮明奪目的旗旌引導著,也到了城頭時,气派多少有點不同了。晉王李克用和朱溫走在最前面,他們兩人,一樣有著极高的身份,但是也一樣丑陋。
  到了城頭上,他們兩人才分了開來。十二位太保,緊隨在李克用之后,朱溫游目四顧,他在尋找十三太保李存孝,他也听說過十三太保李存孝的威名,這時,他正在尋找一個他想像中,神威凜凜,鐵塔也似的猛將。
  可是,在城頭上的沙陀兵之中,卻并沒有他想像中的那樣的猛將。
  朱溫冷笑著,道:“要靠他擒賊將的十三太保,卻在何處?”
  一個牙將看到這么多人走了上來,早已迎了上去,朱溫一開口,也便躬身道:“十三太保終日酗酒,現時正在城頭上打盹!”
  那牙將向前一指,朱溫循他所指,向前看去,只見在一根旗杆之下,蜷縮著一個瘦小漢子,那漢子縮著身,正在打盹,也身形极小,看來就像是一個小孩子一樣。
  朱溫不禁笑了起來,道:“好,終日酗酒,這一點,義父義子,倒有相似之處!”
  李克用怒道:“有酒不喝,卻要來何用?”
  朱溫厲聲道:“只怕酒醉不醒,誤了軍机!”
  李克用冷笑不語,朱溫已大踏步向前,走了過去。
  當他來到了那旗杆附近時,他總算看清了那瘦小漢子的真面目,只見他一件豹皮背心上,濕了一大片,顯然是被酒淋濕的,正在沉睡。
  這樣的一個瘦小漢子,竟就是十三太保李存孝!那實在有點令人難以相信,朱溫若不是顧忌著李克用和十二位太保,就在身后,几乎一腳便待向前,沖了出去!他雖然未曾去除李存孝,但也頓了一頓足,喝道:“沙陀胡儿,快醒來!”
  他大聲一喝,十三太保的身子陡地一震,隨即懶洋洋地睜過眼來,斜睨著朱溫,口中含糊不清,道:“你叫我什么?”
  朱溫冷笑著道:“沙陀胡儿,你……”
  他本來還想責問,何以守城有責,卻喝了酒在城頭上打盹的,可是,他第二聲,“沙陀胡儿”才一出口,李存孝的身子,便陡地彈了起來。
  朱溫在各鎮節度使中,也算是膂力惊人,武藝超群的了,但是他卻從來也未曾看見過一個人說彈就彈了起來,勢子如此之快的!
  當李存孝彈起來的時候,他簡直不像是一個人,像是一個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勁力的豹!
  朱溫一看到李存孝突然彈了起來,便自一呆,而就在他一呆之間,李存孝照著他的面門,已然一拳打出,那一拳,朱溫根本連躲避的余地也沒有,只听得“砰”地一聲響,一拳已被擊中。
  那一拳的力道,還真不輕,打得朱溫的身子一晃,一個踉蹌,几乎跌倒,立時血流披面,朱溫怪叫了起來,一伸手,便向李存孝的胸前抓去,李存孝手臂一橫,兩人的手臂相碰,只听得“叭”地一聲,朱溫的手臂,向上直揚了起來,又向后退出了一步。
  朱溫站定了身子,伸手在面上一抹,抹了一手的鮮血,他大叫了起來道:“毆打大臣,該當何罪,替我將他拿下!”
  朱溫捱了打,跟在他身后的兩個家將,已然磨拳擦掌,等朱溫一叫,那兩個家將大踏步跨向前來,李存孝雙手叉著腰,冷笑道:“誰敢來拿我?”
  李克用在旁,也一聲大喝道:“且慢!”
  朱溫怒道:“你縱容義子,毆打大臣,罪也不輕!”
  李克用笑道:“請容他去擒了賊將孟絕海,將功折罪,那又如何?”
  李存孝抗聲道:“父王,他叫我沙陀胡儿,我打他一拳,還是便宜了他!”
  朱溫厲聲道:“大唐天子的大臣,你怎打得,竟連禮數也不知,當是在沙陀蠻荒之地么?”
  李存孝咧著嘴,笑了起來道:“一到中原,這么多禮數,怎不叫人排了隊,行著禮去退賊兵?”
  朱溫气得臉色發青,罵道:“諒你這醉漢,還不夠孟絕海一錘!”
  李存孝揉了揉眼道:“孟絕海來了么?”
  朱溫指著城下官道,道:“你不見城外塵頭大起,賊兵已殺至了么?”
  李存孝也不理會朱溫,轉向李克用道:“父王,孩儿愿去生擒孟絕海,午時之前,就可以回來复命!”
  朱溫“嘿嘿”冷笑,拍著腰際的玉帶道:“你在午睡之前,若能生擒孟絕海,我用腰際玉帶,和你相賭,你賭什么?”
  李存孝拍著自己的腦袋,大聲道:“就与你賭我這顆腦袋!”
  朱溫心中大喜,斜視著李克用道:“晉王,軍中無戲言!”
  李克用眯著眼,优閒地道:“自然!”
  站在李克用身后的十一太保史敬思忙道:“十三弟,我与你一起去!”
  李存孝立時道:“不必,我只要一人去便可,去得人多了,倒叫人小覷咱們沙陀健儿,拿繩索來,縋我下城去會敵!”
  朱溫听得李存孝只身去應敵,心中更是高興,心中暗忖,沙陀蠻人,究竟容易對付,三言兩語,便挑撥得他前去送死,就算他僥悻逃得回來,他适才愿輸腦袋,面門上捱了他一拳的惡气,也可以出得了,為免他變卦,倒要用言語穩住他才好。
  是以朱溫忙道:“是啊,真是能在百万軍中,取上將首級,這才是大將本色!”
  李存孝只是望著朱溫的玉帶,笑著道:“這帶子倒也還好看!”
  他說著,一個轉身,大踏步向前走去,到了城頭,黑鴉兵早已在城上套上了繩索,李存孝身形一縱,抓住繩索,身子向下,直縋了下去!
  這時,二十八鎮節度使,無數將校,也一起聚在城頭,十三太保李存孝,這樣一個瘦削年輕的漢子,竟要只身在賊兵營中,去擒賊將孟絕海,雖然這時,他們都看著李存孝縋了下去,可是他們的心中,也著實難以相信,那竟會是事實!
  眾將校之中,不少是和孟絕海對過陣的,他們甚至一听到孟絕海的名字,也不禁心寒,孟絕海身高八尺,手中一對銅錘,重一百二十余斤,是黃巢手下,第一猛將,一個人要去將他生擒來,實是難以想像的事!
  是以,城頭上的人雖然多,但是卻靜得出奇,數百雙眼睛,望著李存孝,眼看他縋下了城牆,到了离地,只有七八尺時,他雙足在城牆上,用力一蹬。
  李存孝那一蹬,令得他整個人,全都蕩在半空之中,連翻了几翻,翻過了護城河,已落到了城對岸,只見他一落地,便已大踏步向前,走了出去。
  朱溫看到李存孝已走,一轉身,自一名兵士的手中,接過了一杆長槍來,掉轉槍尖,用力向城頭上一擂,槍杆筆直地豎起。
  朱溫道:“大王,立竿見影,可判時辰!”
  日頭射下來,長槍槍杆的影子微斜,人人都可以看得出,那是辰末巳初時分,而十三太保李存孝,要在午時之前將孟絕海擒到!
  望著長槍的影子,許多人都不禁搖起頭來。
  李克用背負雙手,緩緩向前走去,除了十二個太保,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之外,旁人都聚在一起談論,李克用走開了兩三丈,轉過頭來,低聲道:“存孝一人前去,怕有失誤!”
  大太保李嗣源忙道:“依父王之見……”
  李克用道:“嗣源,敬思,你們兩人,帶一千黑鴉兵,由南門出城,繞道前去接應,速去速回,不必与賊兵交鋒,切記切記!”
  李嗣源和史敬思兩人,悄悄退了開去。
  塵土揚了起來,眼睛的視線,有些迷糊,李存孝大踏步地向前走著,中原的黃土平原,在李存孝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所熟悉的,是一望無際,長滿碧綠的,柔軟的青草的草原,和山頂上終年積雪,山谷中卻繁花如錦的高山,那才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更熟悉的,是在草原上擠著,滾動著,咩咩叫的羊群,因為他本是一個牧羊儿。一個牧羊儿,竟成了威名赫赫的十三太保,這是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然而,他現在已經是十三太保了,草原上牧羊的生涯,在他來說,像是一場已然遠去了的舊夢,令得他記憶較新的,反倒是他自小巴無父無母,一直被人欺侮,餐風宿露,所鍛煉出來的那一副銅皮鐵骨,和惊人的力气,草原上,誰也不敢招惹看來身形瘦小,但是卻力大無窮的安景思……那是也原來的名字……連老虎招惹了他也得不到好處。
  安景思就是憑拳腳打死了一頭猛虎,恰好李克用經過看到,惊詫于他的勇猛,才將他收為十三太保,賜名李存孝的。
  而現在,在李存孝跟前的,只是飛揚的黃土,馬嘶聲漸漸近了,李存孝仍然大踏步向前走著,突然,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到了近前。
  李存孝站定了身子,四匹駿馬,已沖到了近前,那四匹馬帶起了一片濃黃色的霧,使李存孝一時之間,几乎看不清奔向前來的是什么人。
  而那四匹健馬之上,甲胄鮮明的四名牙將,已經齊聲喝道:“什么人?”
  李存孝眯起了眼睛,望著他們。
  在高頭大馬之上騎著,人的心中,便格外感到自己神威凜凜,是以當他們低著頭,看到站在塵土飛揚中的李存孝時,也格外覺得李存孝的瘦小和不堪一擊。
  李存孝仍然謎著眼,在他看來,那四個甲胄鮮明的牙將,有一种滑稽之感,身上那么多閃閃生光的裝飾,好像他們不是來打仗,而只是來耀武揚威的。
  李存孝沉聲道:“誰是孟絕海?”
  那四個牙將,呆了一呆,一起笑了起來,道:“你是什么人?找孟大將軍何事?”
  李存孝卻并不感到好笑,一到了和敵人相對的時候,他全身的肌肉,都像是繃緊了的弓弦一樣,隨時隨地,都可以發出最大的力道來。
  他身形微僵,道:“我要生擒孟絕海!”
  那四個牙將又笑了起來,笑得身子抖動著,身上的甲胄,發出“嗆嗆”的聲響來,一個道:“你是什么東西,敢口吐狂言?”
  李存孝緩緩地道:“晉王第十三太保,飛虎將軍李存孝,誰是孟絕海?”
  那四名牙將陡地一勒韁繩,他們胯下的健馬,也一起昂首急嘶了起來,倒像是馬儿听到了“十三太保李存孝”七字,也感到吃惊一樣。
  然而,他們四人望著李存孝,瞼上卻還是一臉不屑的神色,一個冷笑道:“李克用手下,有十三個太保,若是個個全像眼前這個一樣倒也有趣。”
  另一個道:“將他擒了回去,獻与盂將軍,倒也算是小小的功勞!”
  那一個一面說,一面在馬上一欠身,自馬鞍之旁,“颼”地掣出一支矛,向李存孝面門,疾刺了過來,李存孝身子在站定之后,一動也未曾動過,他的身上,已積了厚厚一層黃土,是以這時,長矛刺到,他身子陡地一偏時,在他的身上,也揚起了一蓬塵土來。
  他身子一偏,長矛刺空,李存孝一伸手,已抓住了矛柄,順手一抖,只听得一聲慘叫過處,馬上那牙將,已倒撞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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