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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時間倒溯至三百年前;這個故事開始的時候——
  錦州,山海關外,北風怒號,雪花雖然漸漸停了,但是風卻是愈來愈勁。
  灰色的天穹,天腳處略呈現乳白色,這關外的冬天,滿目的蕭然肅殺之情,雪是停了,但是地上己舖著尺深厚雪,好一片銀色世界。
  雪堆后面,蹲著一個小童,年約四五歲,只是他長得細皮嫩肉,眉目清秀,臉圓如球,卻閃著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那模樣當真可愛得很。
  這孩子穿著一件又大又破的棉衣,肩上背了一小捆枯柴,一雙小手仍不停地在雪中翻揀枯柴,小手凍得通紅。
  忽然他停止拾柴,緩緩站起身來,迎面一陣寒風,吹得他打了一個寒噤,他抖擻了一下,自言自語道:“這雪停了,今晚只怕還要冷呢。”
  忽然他瞪著一雙烏黑的陣子,目不轉睛地望著天空,原來天空一只黑鷹盤旋著飛了過來。
  邦應一身黑亮扁毛,頭頂上卻是雪白,雖然不大,卻神駿得很,這种鷹儿乃是遼東所產最厲害的一种,喚做“海東青”,身形雖不甚大,卻凶得厲害,尋常比它大上一倍的兀鷹也不敢招惹它。
  這小童看它老是繞著圈儿盤旋,心知必有原故,于是爬上那雪堆下望,果然遠處有一只雪白的小兔在跑著,那兔周身雪白,若非是在飛跑,根本分辨不出來。
  那鷹轉得兩轉,忽然雙翅一收,身形就如箭矢般沖了下來,那野兔四足一縱,沒命狂奔。
  但是鷹儿計算得极精,下扑之勢正好在野兔前面一點儿,兔子往前一逃,正好碰上它的利爪。
  站在雪堆上的小孩看得不禁叫出聲音來,眼見鷹爪就要抓上白兔背上,說時遲,那時快,忽見那白兔往左一鑽,身形卻往右一翻,立時背脊墊地,四腳朝天,一雙后腿猛然往上一蹬——
  但聞一聲慘鳴,那“海東青”忽然跌落地上,滾了一滾便已死去。
  原來那白免后腿一境,正蹬在鷹腹上,登時把鷹肚子蹬了一個大洞,肚腸流了一地。
  那白兔滾了兩滾,也倒下不動了,敢情它肚上也被撕去一大塊皮肉,血流如注。
  東北野兔強壯万分,常能借一蹬之勢殺死巨鷹,有許多南方人初到北方,听當地獵戶說起這等事來,都不相信,等到親眼目睹時,不禁一個個目瞪口呆。
  且說站在坡上的小娃儿瞧見這幕情景,就從坡上跑過去,走近看時,發現那白兔身軀微抖,似乎尚未死去,腹上創口也仍不斷流著鮮血。
  他把免儿抓住一看,那兔果然沒死,被他一陣搖動,緩緩睜開一雙紅眼睛瞪著他。小娃儿見那兔通体雪白,肥頭大耳,模樣十分可愛,那雙紅眼睛中似乎流露出一股疼痛的神色,又像是在乞求幫助,不禁怜憫之心大起,忙從口袋中掏出一條手巾把白免傷口包住。
  但那創口傷得极深,雖用手巾包住,但是仍止不了血,那白兔愈來愈是萎縮,雙耳垂下,眼睛也緩緩閉上,眼看是不成的了,小童不由慌亂的手腳,不知要怎么辦才好。
  這時候,近處山巒上緩緩走來一人一騎。
  那馬通体雪白,并無一根雜毛,极是神駿,口中不時吐著一團團白气,馬上坐著一個老者,這老人方頭大臉,面如重棗,卻是紅潤异常,白眉白髯中透出一絲慈祥可親,但奇的是慈藹之中又令人感到不怒而威。
  老人勒馬爬上小重方才立足的小坡,停下馬來四百眺望,只見不遠處“山海關”在淡淡霧气中巍然聳立,靠近地面處因霧气較濃,已是欲現猶隱,城樓上橫額,卻是清清楚楚可見,“天下第一關”五個字龍飛風舞,气勢磅礡。
  老人凝目看了一會,忽然雙目精光暴射,過了一會又長歎一聲,他自言自語道:“我一生從沒有踏進此關半步,這一去,不知——不知還有沒有命能回來,唉,風柏楊,你千万不要把一世英名付之流水啊!”
  他一低頭,驀然瞧見坡下小童抱著一只白兔的情景,不由輕咦一聲。
  那個娃儿,抱著一只血流不止,奄奄一息的白兔,在身上亂抓亂摸,卻沒有一件東西管用。
  忽然,他瞧見左面雪堆中露出一個嫩綠色的小尖儿,他不禁大喜,連忙一把將雪抓開,果然露出一株小草來。
  小童把綠草拔將出來,看著根部的黃色大筍,不禁喜道:
  “啊,這土參好大——”
  這种土參在東北到處都是,是以小童一見就認得,這土參根中的汁水最能止血長肌,江湖郎中的刀創藥中多摻有這東西。
  小童把那土參拿在手中用力一捏,那知這土參根儿硬得异常,竟是捏它不破,他低頭一瞧,小白兔雙眼已緊緊合上,心中不由大急,一把將土參放在口中,用牙齒用力一吱。
  “卡”一聲,殼儿破裂,里面一包甜汁全注入小童口中,他正待吐將出來,忽然右面一個焦雷般的聲音:“兀,你這小鬼”
  他驟然嚇了一大跳,“咕”一聲,一口汁水全給喝下了肚,他只覺一股清涼無比的汁水順看喉管直流下去,他猛可一惊,也顧不得看右面是什么人在大叫,低頭一看,幸好殼中還有一點水汁,連忙倒在白兔的傷口上,用毛巾包著。
  這東西真靈驗無比,一會儿,免肚上不僅流血全止,而且立刻生出一層油皮來。
  他一心照料小兔,競將方才右邊那聲大吼給忘了。過了一會,手中兔子一陣抖動,白免緩緩睜開眼睛,四面瞧了瞧,像是悠悠醒來的模樣。
  小娃儿不禁大喜,輕輕將兔子放在地上,那兔子慢慢站了起來,忽然用嘴輕輕在小娃儿手背上擦了兩下,緩緩离開。
  小童滿心喜歡,低聲道:“小白兔,再見。”
  那白兔又回頭來,睜著紅眼睛對他望了兩眼,匆匆跑去。
  白兔走了之后,他陡然想起方才那一聲大吼甚是出奇,連忙往右邊下看,只見白雪遍地,一絲人影也沒有。
  他心里暗道一聲奇怪,卻也沒有再去想它。
  他緩緩坐下來,坐在一節松木上,用手無聊地把雪花撥開,不一會,便撥開尺方的一塊泥地出來,泥地上舖著兩塊青磚,青磚當中成了一條狹溝,那些拔開的雪花受他手上的溫熱漸漸溶化,于是一道水緩緩注入狹溝中。
  他呆望著那狹溝,心中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他年紀雖小,但是感情卻极是丰富——雖然只是一些稚气的情感,世上的万事万物,他都覺得极為可愛,常常望著一朵白云,他會呆看上一個多時辰不覺厭倦,過了一會,他又深深愛上一朵半開的蓓蕾。

  這時他心中亂想著:“老師上次說隋煬帝開了一條運河,害死成千成万的百姓,嗯,那運河一定大极啦……”
  “這便是我的運河——”他望著青磚中的小水溝,“哈,誰也得乘船才能過得去——”
  這時青磚上忽然爬來一只螞蟻,從一小段松針上輕輕爬到“對岸”,小重不禁樂得笑了起來,他暗道:“對,這是橋,哈,螞蟻儿過橋。”
  他似乎為那螞蟻也把這“水溝”當做“運河”而歡甚。
  這時他忽然想道:“大人的心里真奇怪,許多小虫小蟻都知遵守的法則,他們卻是不肯遵守——”
  “呼”一聲,一個“大人”的腿跨過他的“運河”,停在他面前。
  他略帶惊慌地抬頭一看,只覺一個面色紅潤的老者微笑站在他面前。
  他微微有點責怪這老伯不遵守他“運河的規則”,但是當他看到老人皤皤白發時,他不禁覺得自己責怪他十分不應該,只好歉然一笑。
  那老人慈祥地道:“娃儿,你玩得真開心是吧?你可知道方才你險些就丟了一條小命?”
  小童不禁一怔,道:“什么?”
  老人笑道:“方才你把那‘千年參王’放進嘴里去時,可曾听到大吼一聲?”
  小重道:“听到,听到,不過什么是‘千年參王’啊?您是指那枝土參么?”
  老人笑道:“哈,世上哪有那么大的土參?你竟不知道……唉,可見天下事冥冥中自有注定,這等奇寶實注定要落入這娃儿之口,任誰也無法阻止,方才那‘金毛神猿’白丕見寶起歹意,結果不但寶物沒有到手,反而吃我百步神拳送了命,唉。”
  小童雖然听不太懂,但他天性聰明,腦筋一轉,道:“伯伯,您是說,方才那大吼一聲的人想來害我,結果反讓伯伯打死了是嗎?”
  老人笑道:“嗯,你這娃儿真聰明。”“說著指了指右面雪堆后。
  小童跑過去一看,只見雪堆后果然躺著一個漢子,瞧那模樣,已是死去多時,只因正倒在雪堆后,是以方才沒有看見。
  小童瞧了一會,低聲道:“你這人真是的,要吃那土參早點告訴我不就得了,反正那白兔只要一點點就夠了,干么要偷偷摸摸的……
  那老人不禁一怔,柔聲道:“你是說我不該殺他?”
  小童點了點頭,過了一會,他又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老人呆得一呆,忽然仰天長笑,跨上白馬,抖韁而去。
  小童怔了一會,忽然覺得一股熱气從小腹下直冒上來,霎時身如醉酒,頭昏腦脹,“扑”的坐在地上。
  老人騎馬走出几步,忽然回頭一望——
  這一望,端的值得一書,只此回頭一望,從此就決定了今后五十年武林的大勢!
  老人望見小童面紅如醉,心忖道:“千年參王的效力發作了,我現在雖有要事,但若不助這娃儿一力,豈不是好生可惜了這武林奇寶?”
  手中一動馬韁,回到原處,伸掌按在小童腹上。
  小重只覺一股暖流從老者掌中傳出,將自己腹內熱气引人四体百骸,登時覺得舒暢無地,但是渾身一絲力也用不出。
  過了一會,老者收掌道:“娃儿,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道:“我叫高戰。”
  老人望了他一會,從杯中掏出一張紙來,丟在小童身上道:“這紙上畫有几個人像,你以后好好照著練練,包管有你好處。”
  高戰想說兩句感激之話,但是全身軟棉棉的,連張口說話的力气都像是沒有了。
  老人從馬背包囊中拿出一塊毛巾,蓋在他身上,想說什么,卻止住口,過了一會道:“好好睡一覺吧。”
  反身躍上馬,一拍馬臀,馬蹄揚起陣陣雪花去了。
  高戰看那毛巾微微放亮,也不知是什么毛織的,蓋在身上又輕又暖,毛巾中央卻用細線繡著一棵大柏樹,一棵大楊樹,枝態扶疏,极是生動。
  忽然眼睛覺得微酸,一合眼,緩緩入睡。
  這陣時間,老人騎著白馬巴到了山海關前,不知怎的?他緩緩放慢了馬,像是不愿入關似的。
  驀然,他像是忽地惊起,仰首看了看雄偉的城樓,暗道:“風柏楊,風柏楊,你是畏怯么?那無恨生雖則名滿天下,難道我邊塞大俠就真怕他不成?”
  他猛然回頭,只見遠處高山接天,頂上白雪隱在云霧之中,白雪茫茫,好一片牧野風光,朔風吹來,触面生寒,想到自己雄踞關外垂卅年,不由昂然自語:“風柏楊,你昔日威風何在?”
  于是奮然一掌拍在馬臀上,得得得沖入天下第一關。

  初冬時分,原野上一片肅殺。
  一彎流水,枯寂向東流著,一棵沖天的榆樹,雖然樹葉盡落,可是枝干有如橫生蟠龍,气勢甚是雄偉,樹后,是個百十家的小村落,因為村前有這棵千年大榆樹,所以喚做“榆庄”。
  清晨,天色很是清朗,遠處的山清清楚楚的一目了然,在村首一家小茅屋,跑出個小男孩,唇紅齒白,長得非常俊俏,看來也不過七、八歲,兩只小手提著水桶,走到井邊。
  他穿得很單薄,也不見話出寒冷之態,放下繩子,很輕松便打滿了兩桶水。
  他見天色尚早,村里還沒有人起來,把水倒入廚房內的水缸,便走出坐在榆樹下,面對著尚未從山頭爬出的太陽,一心一意練起內功來。
  等到運气一周后,但覺遍体溫暖,舒适已极,心中不由自主的又想到那個傳他這套工夫的老人。
  “他是多么令人親近呀,他老人家臉上雖然很是嚴肅,可是,可是……可是怎樣我也說不出來,除了爹,只怕世上再也沒有這樣好的人。”他想到那老人滿臉正气,不由愈覺心折。
  “要是我們不搬走的話,他答應回來還要教我武功哩!”
  他正在回憶三年前的往事,忽覺臉上一涼,他一怔,接著恍然大悟,回過頭來,抱著一頭大黃牛的頭罵道:“老黃,又是你,坏東西。”
  那頭老牛,身体雖很龐大,可是乖巧已极,是以乘著小男孩正呆呆出神時,悄悄走到他身后,舐了一口。
  小孩与牛很是親熱,老牛讓他抱著頭,不住的用舌去舐他,男孩突然翻身騎上,叫道:“老黃,咱們到田里去。”
  “老黃”似乎完全听得懂孩子的話,微微搖那顆大頭。
  孩子道:“怎樣,你還沒有吃過干草?”
  老牛點點頭。
  孩子道:“那么我們一同回去吧。”
  那孩子騎著牛,慢慢走向茅屋,忽然里面傳出一陣蒼老的叫聲:“戰儿,怎樣這早便起來了。”
  那男孩聞聲急忙翻身下牛,跑進屋里,對睡在床上中年病漢低聲道:“爸,你病好些了吧。”
  那病人搖頭歎道:“戰儿,我這病難好了,大夫說我是虛火上升的大熱症,其實他那知我這是几十年來的老毛病。戰儿,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我老實告訴你,爹年青時有一次在戰場中負傷,腰部中了敵人的藥箭,箭頭始終沒有取出,是以腰痛時發,這次發作甚是厲害,只怕……只怕……”
  戰儿急忙阻止,柔聲安慰道:“爸,您千万別亂想,您的病一定會好的。”
  病人長歎一聲,緩緩道:“唉,你年紀這么小,我真是不放心,万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在九泉下怎么能向你媽交待?”
  戰儿覺得室內空气沉悶,父親這几句話令他心痛如絞,強忍著眼淚道:“爸,我去燒早飯。”
  他父親突然問道:“咱們田里的高粱全部收完了嗎?咱們欠別人的糧食,可要先還清。”
  戰儿道:“欠隔壁林伯伯,后面李大叔都還啦。”
  那人滿臉慈愛,凝望著戰儿走去准備早飯,不由自言自語道:“這孩子,這點年紀,如果是生長在富貴之家,正是無知無邪,嬉戲終日,繞在父母膝旁撒嬌使賴的黃金年華,可是戰儿呢?不但要管田里的事,又要服侍我這病人,唉,生而貧苦,那真是十分不幸的。”
  喝過几碗高粱粥,戰儿騎上“老黃”,又往田里去割最后一塊高粱,他小手握著鐮刀,運用如飛,每當他割完一把,“老黃”便把葉子嚼斷吃去。
  太陽漸漸出來了,戰儿累得滿頭大汗,陽光照在黃金投的高粱米上,令人有一种丰足的感覺,戰儿仰望著聳高的長白山,在碧藍的蒼穹中班立著,真分不出天高還是山高,心情不覺悠然神往,低頭看著腳旁成堆的黍米,自覺勞苦沒有空費,很感安慰,但他一想到父親久病難愈,又不禁悲從中來,自己也分不出心中是憂是喜。
  他休息了一會,便把高粱米裝進布袋,忽然身后一個甜脆的聲音叫道:“高戰,你替我作的文章呢?老師說今天不交,就要挨手心哩!”
  高戰回過頭,看著身后那稚气滿臉的小姑娘,歉然道:“啊,這几天真是忙极了,天天上田里作工,真……真對不起,我竟忘掉要替你作文,等我收拾好,這便替你作。”
  那小姑娘很不高興,雙頰漲得通紅,嗔道:“哼,不作就不作,誰稀罕了。”
  高戰心內很感慚愧,低頭不語,小女孩又道:“上次汶姐要你作,早上告訴你,你下午就作好送去,我老早就告訴你,你竟不放在心上,哼,你記得好了。”
  高戰想開口辯護,可是轉念一想,她責備自己的句句都是實話,所以不知如何啟口。
  他天性极為柔和正直,年紀雖小,別人待他的好處,他時時銘刻在心中,別人罵他惱他,他卻并不放在心上,不管是多么艱難危險的事,只要是別人要求他,他從來未曾拒絕,都是盡力而,因為他不愿傷害任何人——甚至任何小動物,他爹常撫摸著他的頭發說他比女孩儿心地更慈祥。
  那小姑娘見他久久不語,不禁有些懊惱,但又不便示弱,便道:“你倒先生气了,好,你赶快去作吧,待會我到你家去拿,我還要自己抄一遍,老師認得你的字呵!”
  說罷,瞟了高戰一眼,溫柔一笑,轉身便欲离開。
  高戰想到自己還須到鎮上去抓藥,正想告訴她,但一看到她充滿自信的小臉,淡淡的陽光照在她白皙的皮膚上,簡直好像透明了,令人有一种出塵的感覺,便住口不說了。
  他輕吁了一口,裝滿了二麻布袋,騎上“老黃”,一步步走回家去。
  坐在寬寬的牛背上,涼風吹來,高戰又想起昨夜的夢境……
  “媽在云端里,她全身裹著一層厚厚的彩虹……她向我招手,我努力……努力想看清楚媽親愛的面容,可是那可惡的彩云,竟把媽整個臉籠罩著,只能看出一個輪廓,我真想跳上去抱媽,媽向我搖搖手便消失,我一急,就醒來了。
  我五歲時,媽离開爹和我,我還以為媽是睡著了呢!如果……如果那時我知道今后再見不到她,我……我定要多瞧她几眼,在我心中留下比較深的印象。”他想:“我每次作夢,夢到媽都看不清楚她的面孔,我仔細回憶也只得到二個模糊的影子,媽,你哪一天能讓我在夢中看得清楚一點呢?”想到這里,不禁鼻頭發酸,真欲放聲一哭。
  他輕步走到父親床邊,見父親沉沉睡著,略略放心,便提筆替那小女孩作文。
  原來高戰一家本是山西望族,家中代代都是執戈衛國的武將,先祖高寵更是大宋精忠岳元帥手下第一員大將,當年曾以一枝長戟連挑翻金人十二輛重革華車,端的成震天下,力盡殉國之日,岳元帥如失左右手,后來傳到商戰父親高云,他眼見滿清野心顯露,想要吞并我中華大好河山,便怀著滿腔熱血,仗著家傳“無敵戟法”,投身遼東經略熊廷弼大帥度下,充當一員參將,那熊經略雄才大志,文武雙全,原是為國家干城,經營遼東,清兵不敢越雷池半步,無奈大明气數已盡,君主昏庸,重用小人,熊大帥三啟三罷,受盡奸人牽制,盛京一戰,王化貞坐而不救,終于被清兵個個擊破,熊廷弼被執至京問罪,高云眼見忠義之士不是沖鋒陷陣為國捐軀,就是被奸臣橫加迫害,原來頗有中興的局面,到頭來煙消云散,不由万念俱灰,只身返鄉,娶了一房媳婦,种田度日。
  高云妻鄭氏,是溫柔靦腆的一個美人儿,体態甚是薄弱,可是才名甚著,詩、辭、歌、賦、棋、琴、書、畫樣樣都很精通,高云中年而娶,娶得如此一個才女,自是百依百順,鄭氏也很崇拜夫君,夫妻間相敬如賓,伉麗情深。不料就在高戰五歲時,天妒紅顏,鄭氏撒手离開她親愛的夫婿稚子,高云經此打擊,心如死灰,把妻子葬了,為免触景傷情,便攜帶著高戰,出關開墾,他知關外兵荒馬,就在山海關附近買了一塊田,种下高粱大豆,可是他天性豪俠仗儀,有一次失手打死一個欺壓良民的官軍,自知關內關外不能立足,這便帶著高戰,遠走長白山下。
  高戰寫完文章,摸著床頭的錢袋,摸了半天,摸出一小塊碎銀,吩咐“老黃”不要走遠,那頭老牛對他非常依戀,口中連叫,似乎要跟著他去。
  高戰連連搖手,那老牛性己通靈,突然伏下身來,口中咬著高戰的衣服,示意騎上,高戰無奈叫道:“我要赶緊跑到鎮上去抓藥,你走得那么慢怎么行,等會到鎮上,人家都收市了。”
  那老牛吼叫兩聲,好像甚不服气,高戰只得騎上,“老黃”四腳一立,如飛跑去。
  高戰心中大感惊奇,因為平日“老黃”性子溫良,拖車犁田都是慢吞吞,可是它气力很長,所以一天工作下來,比別家的牛并不遜色,想不到“老黃”還有這好腳力。
  “老黃”跑得雖快,可是高戰坐在背上,平穩已极,心中對這老友,又伶又愛,雙手抓著它的角叫道:“‘老黃’你慢些跑,不然,會太累了,便不能跑回。”
  “老黃”低叱几聲,算是回答他的好意,腳下卻絲毫不停,不一會,便跑進市鎮,這才放慢腳步。
  鎮中人遠遠見一人一牛如飛跑來,都惊呆了,大家都從來沒有看到這么善跑的牛,等到走近,老黃放慢,這才看清楚,原來牛背上騎著一個笑容可掬的俊童,那牛体形特大,孩子坐在它背上,顯得大小不相稱,甚是好笑。
  高戰覺得大家都在注視他,很不好意思翻身下牛,他怕鎮人逗惹“老黃”,引起它牛脾气嚇人,便把它拴在路旁樹上,老黃對它小主人這种不信任的態度,很感不滿,抬起大頭,怒目向四周看了一眼。
  高戰買了一包草藥,用掉最后一塊碎銀,心中感到很是凄慘,想到爹的病,以及爹那种絕望的眼光,高戰雖然不知他心中想些什么,可是那种陰暗,漠然的眼神,似乎有一种直覺告訴他,爹的病是不會好的了,更大的不幸正慢慢的降臨。他從小就在艱苦中奮斗,對于作活,可真是一把好手,對外對內也能井井有條,可是到底年齡太幼,不時還會表露出一种可貴的童心,可愛又可笑的孩子气,他爹的正直慷慨,他媽的慈柔可親的性格,都一股腦儿到他身上,是以他見別人富有也不感羡慕,對于自己的窮苦并不覺得可恥,村中最有錢的林家二位小女孩,都和他玩得很融洽,他并未感到絲毫自卑的心理,在他小小心靈中,覺得為父親犧牲一切都是應該的,在他小小心靈中,包容著像海一般的愛,將來有一天,他會以愛來對待每一個人。
  他熬好了藥,林姑娘跑來取那篇文章,高戰道:“請你告訴老師,我最近不能去上學堂。”
  林姑娘笑道:“好,老師天天夸你,要我們大伙儿都跟你學哩!”
  高戰紅著臉道:“你別捧我,你下次要作什么,我一定早早做好。”
  林姑娘听他柔聲說話,想到自己早上對他無禮,很感慚愧,便拉開話題問道:“高伯伯病怎樣了?”
  高戰黯然,低聲道:“爹的病還是那個老樣子,不知哪天才會好。”
  林姑娘柔聲安慰道:“你別急,總有一天會好的。”
  接著又道:“喂,我走啦,你可千万別告訴別人,否則被老師知道要挨手心的。”
  高戰見她臉上神情輕松活潑,不由也被她感染,心中快活了一些,笑道:“你挨過老師的板子?”
  林姑娘點頭正色道:“上次我背書背不上,哼,這件事你明明知道,還要裝傻,喂,你連我姐姐都不要講,知道嗎?”
  高戰听她以大人口吻吩咐,很感到好笑,故意道:“假如告訴你姐姐了呢?”
  林姑娘正想离去,聞言嗔道:“高戰,你敢么?”
  高戰聳聳肩,不再言語,內心卻想到:“我為什么不敢?”
  冬陽斜斜地晒著大地,一只老母雞帶著一群嫩毛小雞,懶洋洋的走來走去,不時用爪刨土,尋些虫豕螞蟻,喂給小雞吃。
  高戰心中非常空虛,看了一會,自覺無趣,便回到屋中,取了書本,坐在人榆樹下,朗朗的讀了起來。
  整個冬天,就這樣沉沉悶悶過去,下雪后孩子們的雪戰,雪后的圍獵,高戰都沒有參加。父親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奄奄一息,高戰每天拼命去我些零工作,賺錢來替他父親醫病,人家見他年幼,部准備紛紛解囊,送他一些銀子,可是他一想到爹爹正直剛正的性格,諄諄的教訓,便不敢接受,仗著力大身輕,什么粗活他也去干。
  苦難的日子終于來臨了,一天傍晚,天上彤云滿布,正要下大雪的征象,高戰騎著“老黃”回來,發覺父親已經昏迷過去,他大急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只抱著父親的頭痛哭。
  他哭了一陣,高云神智漸清,自知不久人世,很吃力道:“戰儿,別……哭……哭了,爹……真怕……真怕支持……不住,在你……回來……回來前就……就……要去了,現在……現在總……算好,咱爺儿倆……還可以……見一面。”
  高戰哭道:“爹,你不會死,您不會……不會死的。”
  高云喘息一陣,強忍著腰間的劇痛,慘然道:“爹也知你年紀太小,可是爹實在不能支持下去了,戰儿,爹今后不能再照顧你啦,戰儿,听話,千万別再哭了,爹還有話給你說。”
  他一口气說完這段話,感到精神突然振奮起來,高戰見父親臉上紅暴時露,喜道:“爹,你好些了,你息息吧!我去找醫生去。”
  高云知是回光近照,便正色道:“戰儿,你才八歲,今后一個人浪跡天涯,一定要時時刻刻記住爹的話,我們高家世世代代忠義傳家,你必須要做一個轟轟烈烈的人。你年紀小,有時難免善惡不分,但只要記得爹一句話:待人厚,刻己薄,心存忠厚,為善最樂。戰儿,你懂爹的意思嗎?”
  戰几天性淳厚,心中雖然不甚了解,但不忍令父親失望,點頭道:“爹,你放心,戰儿全懂了。”
  高云柔聲道:“爹傳你的高家七七四十九路無敵戟法,你再演一遍,戰儿,使去把長戟拿來。”
  高戰雖不愿片刻离開父親,可是又不敢違背,只得快步去取,只見他一只手拿著前半段戟身,另一手拿著戟斡,雙手一合,卡察一聲,便合在一起。
  原來這長俄制作甚是精巧,平日可以折為二節,以便攜帶,而且前半段可當刀斧使,在短兵相接時,最是适用,如果遇到沖鋒陷陣,只消一按机簧,便成長兵,成為馬上利器,那戟鋒從南宋已來,不知飲了多少人血,是以淡淡發出一層血光。
  高戰強忍心中哀痛,站在門口一招一式舞了起來,高云撐起身來,凝神注目,待到高戰使完四十九招,他再也支持不住,雙手一松,又倒在床上。
  高戰急急走到床邊,把長戟向床頭一放,正待發話,他父親喘息道:“戰儿,你天資很好,學起武來成就不定比爹高得多,在……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學武……學武……比……比學文要好,我……死……死了后……你……你把……一切……一切都賣了,回……回到老家……老家……去,如果,能……能再碰到……再碰到那傳你內功的奇人,就……跟他……跟他去學功夫,將來……好為國家做一番……大……事。”
  高戰眼看父親愈來愈不成了,心內不知所措,只有強忍眼淚點頭答允。隔了一會高云又道:“戰儿,你……走近些,讓……讓爹再瞧瞧。”
  高戰再也控制不住,淚如雨下,他父親伸出兩只無力的手,捧著高戰的頭,目光中流露著千般慈愛,喃喃道:“戰儿,爹要……爹要去了,你好小,好小啊!”
  高戰感到父親雙手漸漸松開了,口唇顫動,像是要說什么,高戰哭道:“爹,你要說什么?”
  “國破……家……家亡……忠……孝……忠孝……圣賢……之……家法。”
  高云用盡力气,從喉嚨中吐出這句話,眼睛一閉,撒手而逝。
  好長一段寂靜,高戰呆呆望著過去了的父親,他不相信那是真的——然而那畢竟是真的死。這是千万年來,從無人超越的大限,多少蓋世來杰到頭來總免不了屈服在這無法過過的關口。
  他感覺自己眼前是一片黑暗,他感覺自己正向無底的深淵中墜落,親愛的人儿,一個個忍心的离開他,而且,走得遠遠的,使他永遠無法再追得上。
  他年紀雖幼,可是情感极是丰富,母親死時,他還不值得悲哀,以為母親是睡著了,可是,如今他心底敬愛的爹又搬手而去,這种悲痛沉重的打擊,直使他不知所為,連哭都忘記了。
  他仿佛听到了九天之上有陣陣哀樂傳下來,是那么悠揚,那么遙遠,剎時間,從他心底的深處也訊起了低沉哀痛的旋律。
  一切都是真的,他用力揪了一下大腿,證實了那不是夢境,父親蒼白被病折磨而枯瘦的臉上,雖然兩目閉得緊緊的,可是還流露出一种正直不屈和大無畏的神色,他飛快的瞥了一眼,原來就深刻在腦海中的印象,又像再重新刻畫一遍,更清晰,更深刻了,十年,廿年,在他有生之年,父親的音容那將不再會被時光之流沖淡,光陰,只能加深它的。
  驀的,背后一只手輕拍著他的雙肩,一個溫和的聲音道:“高賢侄,死者已去,你這樣哀痛最是傷身,你爹在地下也會感到痛心的。”
  原來林家二姊妹本想這高戰去捉蟋蟀,她倆站在門口試了兩聲,高戰有如未聞,姊妹兩心中大奇,伸頭廣看,只見高戰坐在床邊,目光痴呆,良久也不見他眨一下,不禁大懼,匆匆忙忙去告訴爹爹,林老爺一听,心內了然,他感到很是凄慘,高戰在這“榆庄”,沒有一個人不喜歡他,林老爺更是愛他得緊,是以急忙赶來勸慰。
  高戰轉過頭一看,三雙溫柔怜憫的目光注視著他,心內突感溫暖,像是即將溺死偽人,突然攀附到任何可借力的東西,抱著林老爺,再也按捺不住,哀哀痛哭起來。
  林老爺看著怀中俊秀的孩子。兩跟紅腫,臉上涕泗泅橫校,心內又怜又愛,他知道這一哭對高戰有益無害,可以把那郁積在胸中哀傷全都發泄,所以只是任他哭去。
  那林氏姊妹,平日雖然膽大心粗,此時見高戰哭得哀哀欲絕,也不覺流下同情之淚。
  良久,高戰覺得胸中比較松暢,便收淚道:“林伯伯,爹叫我在他死后,回到老家山西去,小侄有個計較,想將爹爹尸骨運回家鄉,与娘合葬在一起。”
  林之爺道:“山西离此,千山万水,你年紀這么小,還要護送高老弟的靈棺,真是談何容易。”
  高戰凄然道:“先父也料到此,他吩咐我將他遺骨火化,用壇子裝了,這樣帶到山西。”
  林老爺道:“入關的路最近可不大宁靜,盜賊散兵遍地如毛,你一個人孤身步行至万里外,只怕很是艱難,依我看使不如把你父親葬了,就住在我家,等長大些,再回故鄉不遲。”
  林氏姊妹中大姊林汶道:“高大可,你留下和我們一塊儿讀書玩耍不好么?”
  小妹妹林玉也勸他留下。
  高戰毅然道:“多謝林伯伯及二位姑娘的好意,先父曾經吩咐我要出外磨練,訪師學武,所以小侄不敢。”
  林伯伯贊道:“好孩子,有志气。”
  林玉瞪他一眼,似乎怪他不識好歹,林汶瞟了他一眼,露出黯然的神色。
  他心一軟,但又想起父親臨終的囑咐,心內暗自發誓道:“高戰啊,就是千山万水,千刀万箭在前,你也要把爹的骨灰運到家鄉去。”
  林老爺見他忽露凜然之色,知他意已決,便不再言語,帶著姊妹二人离去。
  高故心中盤打,父親的話又飄到耳邊:“把一切東西都賣了……”
  他的思想突然變得很散亂,家中除了三間破茅屋,几百斤高粱外真是一無所有了,唯一值錢的是什么?他努力去避免想這個問題,所以思想突然變得很覺漫散,然而最后思想的焦點又落在這個問題上。
  “只有‘老黃’,才值得些錢。”他最后喃喃自語道:“可是,‘老黃’跟著我們已經四五年了,它辛辛苦苦工作,載重負荷,從來沒有半點反抗,我……我怎么忍心呢?”
  他覺得心房像給針刺了一下,對于自己這种卑鄙的想法很是慚愧。
  “再怎樣,也不能把‘老黃’賣了。”他下了決心。
  “老黃”正在茅屋四周走來走去,一顆巨大的牛頭不時伸進窗口,注視著沉思的小主人,顯然的,對于老主人的死,以及小主人的悲哀,它心中都明白得很,只可惜不能說話安慰,所以顯得很急跺,最后忍不住了,低吼兩聲。
  高戰聞聲跑出,撫摸著“老黃”,心中真是怜愛万分,“老黃”伏下身,親昵的舐著高戰的腳。
  火光熊熊,高戰注視著父親的遺体漸漸消失,感到此生再無所庇蔭,前這茫茫,不由又惊又痛。
  火光中,他至愛的人最后變成一堆灰,他看看四周村人都帶著惋惜沉痛的跟光,不禁默默祈禱道:“爹,你安心吧,好人總是不寂寞的。”
  人們漸漸离去,他站起身來,把骨灰放在壇子內,回頭一看,“老黃”牛眼中也閃著晶瑩的淚光。
  高戰把茅屋及一切東西都賣了,可是只夠他償還父親在生之日所欠的醫藥費!那是他一直瞞智父親借的。
  別人雖然不要他還,可是他一想到父親平日不求人的性儿,覺得自己不能有礙高家門戶,再大的苦難,也要一個人去承擔,所以他善意的拒絕了林伯伯的贈金。
  牽著牛,他一步一步走离“榆庄”,大家看著他矮小的身形還不及“老黃”高,都不禁慘然,搖頭歎道:“唉,這孩子。”
  高戰回過頭,林家還未离開,林伯伯和他兩個女儿揮著手,他突感心酸,眼角浮起淚珠,但轉念想到父親常常說的一句話“丈夫流血不流淚。”赶緊收淚,再不回頭,愈走愈遠了。
  林汶、林玉看到高戰身形消失在原野上,想到高戰平日對自己的諸般好處,忍不住雙雙哭了起來。
  林伯伯道:“乖女儿,別哭了,咱們回去吧。”
  林玉止淚問道:“爹,高……高大哥要几時才回來。”
  林伯伯聲安慰道:“乖女儿,你高大哥是個极有志气的孩子,心地又慈善無比,將來一定會成了不起的人。”
  林汶低聲道:“他……他會不會恨我和妹妹呢?我們平常……平常待他很凶,很不好。”
  林伯伯呵呵笑道:“好孩子,你既然后悔待人家不好,那么從今以后,對于你的朋友便不能再任性了,免得別人走后,你又悔恨自己。高賢侄年齡雖小,可是气度寬宏,他怎會記在心上,也許你們平日的惡作劇,會使他永遠怀念哩!”
  林家姊妹紅著臉听他爹溫和的教訓,林老爺感到很奇怪,平時刁鑽的二丫頭也一言不發,低頭听訓,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臉上不由拓出神秘的笑容,暗道:“孩子事,孩子事!”
  且說高戰离開“榆庄”,心中思潮起伏不定,他不敢再事逗留,因為那樣他怕會改變自己的決心,他牽著“老黃”,不知不覺越過了几個不坡,回頭一看,一大片起伏牧野,無邊無涯,“榆庄”漸漸消失了,只有那棵沖天的榆樹的樹尖,還可隱約的看見。
  他跨上牛背,依依不舍的望望長白山,雖然已經是春天了,可是山頭積雪,在陽光下還閃出千百道刺目的光茫,象征著關外富麗和雄壯。
  他突然想起牧童在原野上的歌聲,那歌是:
  “長白山,長白山,高高連天檐,
  連天檐,接天淵,長白黑山間,牧野万里永無邊,
  日儿已下!牛啊!羊啊!快回來啊,
  回到長白山下,那儿才是你的家,那儿才是你的家。”
  歌聲是多么親切,高戰想到那里,不由自言向語輕輕地道:“別了,長白山,‘榆庄’,善良的伯伯叔叔們!”
  高戰行了數日,盤纏已經用盡,這日天已近晚,附近又無人家,他只有餓著肚皮和老黃找一處山洞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他繼續前走,走到正午,也不見人家,頭腦餓得微微發昏,幸虧他幼時誤服“千年參王”,又在自己不知不覺中練就關外正宗內功,所以勉強支持的住。“老黃”也是焦急不安,它不時去找些它認為量鮮美的嫩草,放在小主人面前,示意要高戰吃,高戰只有苦笑的份。
  “老黃”大概心中奇怪小主人的行動,它想這樣鮮嫩的東西不吃,而要挨餓,“人”真怪,它心中愈來愈焦急,發足狂奔,跑了一個多時辰,只見前面有一處人家,高戰心中大喜,跑上前去敲門。
  敲了半天,也不見有人出來,高戰心中大感失望,知道主人定然外出,就繞到屋子后面去找主人,只見綠油油一大片蕃薯田。
  他餓得發慌,不暇細想,奔了過去,看看四邊無人,就伸手抓了兩只,這時正是春天,蕃薯插下去不過一個多月,所以只有拳儿那大,他心想聊性于無,又想到幼時在地上挖泥灶,烤紅薯的香甜之味,不覺食指大動,伸手人怀摸取火种,忽然無意中触著父親的骨灰壇,不禁心涼。
  爹的正直容貌又浮了起來,爹的諄諄教訓也飄到耳邊……“待人厚,刻己薄”
  他考慮了半天,肚子實在餓得緊,心想:“這么多,我只拿兩個有什么關系?”
  可是他又想到老師講的劉備在遺囑中的兩句話:“毋以善小而勿為,毋以惡小而為之。”
  一刻間,他像被重重擊了一下,赶快把撥出來的蕃薯埋了,對适才的行為真羞愧得緊。他舉目一望院子一片青翠的田地外,沒有一個人,心中略略放心,便牽著“老黃”再往前去,“老黃”睜大牛眼,帶著疑問責備的目光望著小主人。
  高戰輕輕摸著“老黃”,柔聲道:“‘老黃’,那足人家的東西,我們不可以隨便取哩!”
  走了一會,前面是一條清澈小溪,高戰心想:“這河里的魚可不是有主之物了吧!”
  他脫去上衣,鑽進水里,此時隆冬初過,溪水足從山上溶雪流下,是以冷凜透骨,高戰仗著体質素強,用內功閉住气,在溪底摸來摸去。
  好半天,他水抓著一尾鯉魚,連忙用手緊緊捉牢,翻身上岸。
  那鯉魚有斤多重,高戰心中大喜,自忖可以飽食一餐,可是當他撥出小刀正想殺魚去鱗,看見那魚眼旁有一兩滴水珠,雙目突起,死命掙扎。
  他突然心一軟,想道:“這魚也會哭哩!真可伶,不知有沒有父母?”
  他因為太多的愛心,所以往往會莫名其妙的產生一种可笑的同情心,此時一見鯉魚眼旁的水珠,竟以為是淚珠,再也忍不起心下手殺它。
  他輕歎一聲喃喃道:“魚儿,你可妥當心啊,再被人抓到,可就不肯放你了。”
  說罷手一松,水花四濺,那尾鯉魚己潛到深水去了。
  他感身上有些冷,就靠在溪邊大樹下,望著悠悠白云,競睡去了。
  忽然,他被一個清脆的童聲惊起:“爹,你瞧他多可伶,我們把干糧分一半給他好么?”
  高戰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老者,頭戴翻起的羊皮幅,手中牽著一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女孩,頭上梳著兩只辮子,臉色紅紅的,嬌憨极了,二人就站在身旁不遠。
  老者道:“小弟弟,你冷不冷,餓不俄?”
  高戰見他語气親切,點頭道:“老伯,你可知附近有人家嗎?我……我……”他本想告訴老者自己已餓了一天一夜,但卻羞于出口。
  那老者道:“這几十里內的确人煙稀少,我看你年紀小小,孤身出門,一定有什么要緊的事。”
  高戰點頭,便說出自己要送父骨回鄉,那老者吃了一惊,道:“山西高此何只万里,你一個人行路實在太危險了……”
  那小女孩接口道:“喂,你跟我們一起走,等我爹辦完事,咱們再一起入關可好?”
  高戰搖頭,柔聲拒絕她的好意,正待告別,那老者沉一會道:“小弟弟,你先把這包干糧帶去,否則這方圓百里無人,你還要挨餓哩!小小年紀孝心可貴,我本當助你一臂之力,可是目下實在是身有要事,無暇分身。”
  高戰見他完全以長輩態度真誠對待自己,心中很是感動,知道自己再要推辭,必定惹起他不快,便雙手接過一包干糧,稱謝道:“不知老伯貴姓?”
  那老者道:“我姓方,是關外方家牧場主人。”
  高戰道:“我叫高戰,將來重回關外一定來看伯伯。”
  那女孩喜道:“喂,你說話可要算話。”
  高戰點點頭,老者似乎有急事,撮口長嘯一聲,兩匹馬一大一小從草原中如飛跑來。
  老者騎上馬,回頭看到高戰從樹后牽出一頭牛,牛角上挂著一個小小用毛氈捆成的包袱,仔細一瞧,上面繡著一棵楊樹,一棵柏樹,不由大放寬心,忖道:“這孩子原來和風老哥有關系,我倒是多慮了,就憑風大哥這標識,關外綠林誰敢不乖乖放行。”
  一拍馬,帶著那小女孩疾馳而去,風聲中還斷斷續續傳來小女孩的囑咐聲。
  高戰狼吞虎咽的大嚼起來,吃完以后,心中不住盤算著,他想:“這去山西還不知有多遠,現在身無分文,怎樣可以到達呢?”
  他又想到賣牛,但立刻被自己制止,心內暗罵自己道:“高戰啊,高戰,你怎么老想到去出賣你自己忠實的朋友,你這卑鄙的東西,真是豬狗不如。”
  但是一個念頭突然閃起:“是父親骨灰重要,還是‘老黃’重要,照這情形,不把‘老黃’賣了,怎么也不能回到家鄉,‘老黃’,我是一天都不愿意离開的,如果賣掉,我在這世上就更孤零零了,我悲哀也沒有地方講,我可能會傷心死的,可是,可是爹的骨灰怎么辦呢?”
  他覺得這個間題好生難以決定,想到‘老黃’和自己的感情,現在必須人牛相离,不覺心碎了。
  最后,他終于決定了,俊臉上閃過一陣慘痛的神色,他想:“這是爹最后的愿望,如果我都不能做到,那么我還能算是人嗎?爹爹,你放心吧,戰儿決不違背你一句話。”
  他跳下牛背,用臉輕輕擦著牛頭,眼淚几乎奪眶而出,但隨即強忍住,低聲說道:“‘老黃’,咱們不久就甚分別了。”
  老黃見他很是悲愴,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跟著問吼几聲。
  又走了數十里,到了一個大鎮,高戰狠著心,去找了一個牛販來看牛。
  那牛販東摸摸,西拉拉,似乎很感滿意,“老黃”看看牛販,又望望傷心的小主人,心內便已明白,一顆大頭也裴哀得垂了下來。
  牛販和高戰議定价錢,便回家去取,高戰撫摸著牛腹,輕輕解下挂在角上的包袱,不知說什么是好。半晌,“老黃”抬起頭來,凝目看了高戰一眼,那眼光高戰理會得到,是充滿了怜憫寬恕的意思,那好像說:“小主人啊,我不怪你,只是我‘老黃’不能再替你做事,不能再保護你了。”
  高戰忍不住熱淚沖出,抱著牛頭哭道:“‘老黃’我真對不起你,可是為了爹爹的骨灰,我只有這樣做啊!‘老黃’,我心里比你更難過的呀。”
  “老黃”搖播頭,悲鳴一聲,回頭舔去高戰的淚水。
  高戰哽咽道:“‘老黃’,我不哭,我不哭,爹說過男人不該隨便哭的。”他雖口中說不哭,可是眼淚卻不受控制,潸然而下,他又要抱牛,又要拭淚,弄得手足忙亂。
  突然老黃歡叫一聲,抬起頭來看看正在狼狽的主人,似乎它已想通了什么。高戰見它突然歡喜,不禁大奇,正在此時,那牛販子取銀歸來,他把銀子交給高戰,就用繩子捆“老黃”。
  高戰眼見“老黃”服服貼貼被牛販帶走,但不時回過頭來,并無悲戚之色,他心中愈想愈不忍,不由也跟著牛販和“老黃”
  走出鎮外。
  “老黃”忽然長鳴一聲,像是向小主人告別,然后就不再回頭,步步走遠了。
  暮色蒼蒼,“老黃”和牛販在地平線上遙遠處只剩下兩個黑點。
  風起了,吹得“青沙帳”沙沙作響,高戰喃喃道:“‘老黃’,什么痛苦都由咱們倆來擔當吧。”
  他感到頰上一涼,心中暗暗地道:“高戰,高戰,你可千万別再哭了。”
  天際現出几顆小星,大地一片寂靜,又有誰來安慰這失望傷心的孩子呢?
  春天,河畔楊柳抽出新枝,田間插上了綠油油的豆苗,微風吹來,如波浪般起伏著。
  從田間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戴著尖頂的笠帽,自言自語道:“好新鮮的空气。”
  他放下荷鋤,把簽帽推向腦后,露出整張臉來,但見他皮膚白潤,丰朗如玉,甚是俊雅,完全不像農夫模樣。
  他從背后口袋中摸出一本書,專心一意的讀著書。
  他見天色還早,“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他一邊念著,心中卻幻想著江南風光。
  “江南風光如畫,端的一個好地方、我遲早要去游歷游歷。”
  他想到此處,就放下書本,匆匆跑近村里,迎面碰著一位白發老翁。問他道:“田里的事都好了嗎?”
  少年點頭道:“野草都拔光了,地也整啦。”
  老翁望若他的生机蓬勃的背影,皺紋滿布的臉也展開了,笑容時露,似乎在回憶著年青時代的往事,心中默默贊道:“好勤快的小伙子。”
  那少年跑進屋里,從床底下摸出七八個朴滿,有的是笑口憨然的娃娃,有的足肥腸大肚的老豬,少年又在枕下亂翻,翻出一大堆零零落落的紙片,上面盡是寫的某年某日存了多少錢,他很快地看了一遍,又仔細算了一遍,心道:“這帳本上記著已有一百廿兩銀子,如果沒有記錯,那么就夠了。”
  他耐心的把朴滿一個個敲破,立刻地上堆起一大堆碎銀,都是一兩多重一小塊一小塊的,他點了一下,和自己所記差不多,不由心中大喜,忖道:“我終于積滿了我希望的數目,我游歷天下的目的即將達到了。”
  他從窗口遠望出去,一批批農夫這時才都荷鋤上山,想到自己這十年來砥手胼足,勤奮不已,不但愿望即將達到,而且爹爹所傳的“高家戟法”練得出神入化,那慈祥老人傳授的內功也精進不少,走起路來,但覺輕快已极,丈余的牆也能一躍而過,不禁十分自得。
  門口的樺樹長得枝葉茂盛,高大挺直,他回想初返故鄉時那樹還沒有自己高,轉眼間,十年就過去了,自己也從小孩變成大人——他想他已是大人了。
  想到此,心中有些安然,抬頭一望,旭日初升,气象万千,奮斗之心油然而生,喃喃道:“高戰,爹爹要你為國為民做一番大事,豈能永久終老是鄉呢?”
  洛陽道上,春意盎然。
  天色已暗,一匹瘦馬從大追疾奔而來,上面坐著一個挺秀少年,那馬像是從遠處奔來,不住喘息。
  少年心中盤算一會,心想城門多半已關、今晚是別想進城了,看看不遠之處有個山神廟,燈火微弱,就拍馬上前。
  待到走近,只見廟門半開,輕步上前,正想招呼廟僧,但探頭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只見廟內陰气森森,蛛絲四布,牆角邊放者好几具棺木,一個老者背門而坐,男后一個黑漢,手執鋼刀,滿臉殺气,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近老者,他每向前一步就停下一次,看看四周及老者動靜,看來對老者怠憚已极。
  那少年一惊之下,几乎失聲叫出,看到那杜漢俞走愈近,老者似乎仍未發覺,眼看杜漢舉起鋼刀就要迎頭劈下,一急之下,不暇細想,拔出背后短戟,縱上去施出“無敵戟法”中“舉火燒天”對准下砍刀勢一格。
  砰然一聲,壯漢手中鋼刀齊腰而斷,前半截刀鋒仍然向老者當頭落去,少年急忙短戟一挺,一招“后羿射月”把刀尖打飛。
  他大顯身手連施絕招,好不容易救了老人一命,心中正自得意。
  耳中卻听到一聲怒叱:“誰要你多事。”
  他呆了一呆,見那老人不知何時己轉過身來,壯漢站在老人身旁,手中還拿著半截刀,作勢欲砍,只是臉上神色痛苦已极,雙目圓瞪,呆如木雞。
  那少年心地慈軟,只道是自己用力過猛,徒傷了壯漢的筋骨,心中大感歉意,柔聲道:“這位大叔你干嗎要暗算老伯伯,我一時收手不住,震傷了你哪里了?”
  那老者冷哼一聲,很不耐煩道:“小鬼,你給我站到一邊去,待我收拾了這賊子后,再來領罰。”
  那少年忖道:“也沒有見過如此橫的老人,替他解了圍,倒怪起我來。”
  他天性平和,一時之間,也想不出罵人的話,就依言走開。
  老者上前一步,對准那杜漢背上一拍,冷冷道:“我道洛陽三霸在江湖上總算有點万儿,不料盡是偷雞摸狗之輩,不錯,你兩位兄長都是我宰的,你要報仇,老夫就成全你。”
  壯漢嘶聲叫道:“老賊,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不過乘老爺与那個賊交手時,突施暗算,今日你家爺爺与你拼了。”
  老者臉上突露微笑道:“你這廝自以為聰明,在老夫酒中弄了手腳,他不想想老夫是何等人,豈能被區區蒙汗藥迷倒,賊廝鳥,你瞧仔細了。”
  只見他右手一揚,一道水箭從指尖射出,端端正正注入供桌上一只錦壺中,酒香四溢。原來老者已用上乘內功把体內藥酒從指尖迫出,那壯漢似乎惊呆了,轉身就逃。
  老者哈哈長笑,笑聲方斂,喝道:“我天煞星君手下從無逃生之人,豈能在你這坏胚身上破了規矩,瞧你平日雖然作惡多端,但為人倒也爽直,与你一個痛快便了。”
  說罷雙手虛空抱拳,向前一送,只听見一聲悶哼,壯漢在丈余外向前倒去。
  那少年雖不知老者用了什么功夫,能使一丈開外的敵人受創萎頓,但他怕老者再下毒手,急忙竄出,高聲道:“老伯伯,他既然沒有殺傷您,您就饒他一命吧。”
  那老者自持身份,也不答話,冷冷瞥了少年一眼,垂手走開。
  少年走近壯漢,一摸手脈,已是冰涼,心中大惊,想到适才還是一個活生生的大漢。轉眼就死在老者一舉手之間,不禁很感同情,對于老者有些不滿。
  他開口問道:“老伯伯,你到底和他有什么仇,一定要殺他呢?”
  老者頭也不回,不理他所問。少年又道:“他雖然暗算你,這是他不對,可是你本事這么大,就是放過他,他也不能傷你……”
  老者似乎很不耐,厲聲道:“你再嚕嗦,連你也宰了。”
  少年抗聲道:“你本領雖大,可是你不分青紅皂白的就胡亂殺人,人家見著你都像見著閻王一般,也不見得是威風呀!”
  老者回頭斜眼瞧了少年一眼,只見他一刻間忽然大義凜然,稚气全消、臉上無絲毫畏懼之色,不覺心折。
  那少年又道:“現在他既然已被打死,咱們便把他葬了吧,免得放在這野外,被野狼拖去吃了。”
  老者突道:“娃儿,你叫什么,你師父是誰?”
  少年道:“我叫高戰,我沒有師父。”
  老者想起他方才硬架洛陽三霸老三“玄玄刀”謝長義一刀,內力甚是充沛,看來至少有廿年的火候,但他年紀最多不過十七、十八歲,只道是名門高弟,自幼習武,不想竟然沒有師父,當下問道:“那么你內功是何人傳授?”
  高戰從小不打誑語,便把年幼時巧遇白發老人,雪地誤食千年參王的事說出。
  那老者沉吟不語,高戰乘机溜出,用戟掘了一個大洞,把壯漢抱去埋了。
  他走回廟內,那老人仍在沉思,高戰以為他在后悔方才殺人,接受了自己的勸告,于是柔聲安慰道:“老伯伯,您別后悔啦,一個人气的時候,就會不管一切的做出任何事來,我有時也气得用石子打死偷食的黃鼠狼哩!”
  那老者听他說得天真,不覺失笑,自己卅年前,縱橫湖海,是一個人人懼怕的老魔頭,想不到卅年后,重出江湖,竟被一個娃儿便軟并施,弄得沒做手腳處。
  老者仰天長笑,聲如龍吟,拍拍高戰肩膀道:“娃儿,真有你的,我老人家服你啦。”
  高戰道:“老伯伯,您別生气。”
  老者細瞧了他兩眼,喟然歎道:“靈鐘于斯,秀發乎外,慈而厚,寬而甫,領袖群倫,非子而誰,天意如此,夫复何言。”
  高戰听他忽然悼文,大為不解,便道:“老伯伯,你剛剛使的是什么功夫,可以把人家制服得一動都不能動?”
  老者知道高戰只學會一套家傳戟法及一身上乘內功,其他武技是一慨不懂,是以連點穴都看不出,便笑道:“娃儿,你瞧那手功夫怎樣?”
  高戰道:“真帥极了,老伯伯,你本事真大,一掌可以打死一丈外的人,晚輩只要有您一半功夫就好啦。”
  老者呵呵笑過:“小子,您嘴真甜,我老人家就把這手傳了你吧!”
  高戰大喜,連忙跪下,老者伸手一扶,不由吃了一惊,忖道:“這娃儿体內真力不弱,雖說是千年參王之功,可是小小年紀有此成就,那么傳他內功的人,一定是罕見高手了,我雖隱居廿余多年不問江湖中事,可是天下除了‘東海三仙’,‘南北二君’外,難道還另有高手不成。”
  原來他昔年确是叱吒湖海的好漢,是以除了“三仙”,“二君”,他以為宇內再無高手,他隱居廿余年,此次重入江胡,竟不知近年來江湖上出現了許多一等一流的年輕劍客。
  他伸出右掌,按在高戰肩上,內力緩緩而發,只覺高故体內真力一收一抗,力道一次此一次強勁,不覺恍然大悟,忖道:“天下內功能收發并施的敢說只有關外盟主風柏楊一派,照此看來,這老儿功力深厚,決不在我之下。”
  老者道:“娃儿,我這門點穴手法,与各派大是不同,日后你施展時千万小心,一旦被人識破,我昔年仇人多得不能計數,那你可麻煩啦!”
  高戰點頭答應,那老者當下在燈下就把人身各种穴道的位置仔細的講了,并傳了點穴手法,高戰悉心學習,苦練了半夜,老者己呼呼睡去。
  高戰自覺手法純熟,也伏著供桌睡著了,待他醒來,老者已走,他見天色大明,就騎著瘦馬進了城。
  高戰走進一家小店,要了早飯,他左邊桌子是兩個江湖漢子,一高一矮,邊吃邊吹,談得興高采烈。
  那高漢子道:“老五,你瞧咱們瓢把子有無把握贏過河朔雙雄?”
  矮漢咬了一口大餅,含含糊糊道:“別說河朔雙雄,就是崤山七煞,兄弟七人,個個都有一身絕藝,豈是好惹的。”
  那高漢道:“听說洛陽三霸老大、老二都給人宰啦。這樣咱們瓢把子少了兩個強敵,倒是好消息。”
  矮漢道:“老六,你別高興,你想想看人家洛陽三霸功夫可不含糊,在一夜之間讓人神不知,鬼不覺給廢了,此人功力之高,可想而知,如果此人出現,咱們河南好漢只怕沒一人是對手了吧!”
  那高漢道:“昨晚‘濟南大豪’,‘秦岭雙俠’都到啦,這次北方綠林大會,總瓢把子大位到底落于誰事尚不可知哩!”
  短漢道:“老六,走啦,下午競技大會就開始,咱們也要回去准備准備。”
  兩人付了帳,大搖大擺走出小店。
  高戰心想:“洛陽三霸中老三,昨夜也死在城郊古廟,這些江湖漢子,一生爭強斗胜,到頭來命喪荒郊,是又何必呢?真是笨得很呀。”
  轉念又想到:“這北方英雄大會不知道是怎么個樣子,我何不去見識見識,相机勸勸大家,不必自相殘殺,男子漢大丈夫,既然失身綠林,如果只知殺人以逞,分贓以富,那真是永墜地獄了。”
  高戰打定主意,就匆匆忙忙跟上前去。他天性實是淡泊。處處往好處想,胸中盡是些善良可愛的念頭,把別人都想成和自己一般,其實“名”“利”當前,自古以來,又有几人能跳越不顧呢?
  他追到兩個漢子身后,道:“兩位大哥請留步,小弟有事相問。”
  高、矮二漢果然止步,回頭一看正是适才在酒店中相遇少年,不由微感錯愕。高戰又道:“小弟适才听兩位大哥談起綠林大會,真是向往得很,不知兩位可否帶小弟去見識一番?”
  那高漢見他身上穿得朴素,但長得唇紅齒白,很是可愛,他本是直性漢子,見高戰謙和有禮,先生几分好感。聞言答道:“這有什么不可,這綠林競技大會在咱們庄里舉行,各路英雄都己聚集,下午就要開始,老弟,你是哪一派門下呀?”
  高戰不善說謊,只得支吾其詞,拖開話題道:“小弟生性好武,只是未遇名師,所以學得几手庄家把式。”
  那高漢子知他不便說出,也就不再相問,三人一行,向城東走去。
  走了一刻,來到一座大院落前,只見門口兩尊石獅,大門是黑漆鑲金邊,甚是气派,門前站著几個壯漢,像是接待來賓。
  忽然從里面走出一個中年書生,面貌溫文,望了三人一眼,對矮漢子道:“吳舵主,這位老弟是哪家英雄門下,長得好俊呀!”
  高戰臉一紅,抱拳道:“小可高戰,想來見識北方綠林英雄大會。”
  那書生道:“好說,好說。”
  說罷又去招呼新來客人。
  高漢子道:“高老弟,那中年書生就是咱們主人長子,人稱‘鐵劍書生’林沖,高老弟,你待會向右邊那間院落去。自有人招呼你住宿,咱們下午見。”
  高戰見他很誠懇:“心想此人雖是綠林,但還不失為是條正直漢子”,便依言走到右邊院落,穿過拱門,又是一番天地,只見假山噴泉,花開如織,鮮草如茵,如人仙境,心中暗暗忖道:“這庄主端的有錢,只是如果來之不義,那么雖然富麗豪華,只怕心中也未必快活。”
  原來這庄落喚著“月云山庄”"。主人風云劍林驤原是伏牛山綠林大豪,与當年關中“黃丰九豪”齊名,后來武林大俠“河洛一劍”吳詔云崛起,吳詔云倒也敬重林驤是條漢子,雖則投身綠林,但一生未犯淫戒,手下也多能嚴守綠林道義,是以對他并不干涉。
  可是有一次,林驤手下有一名得力頭目竟劫了一位朝廷告老清官,而且把全家老小十口斬絕,吳詔云得知后心中大怒,單身只劍來到追云劍大寨,聲言要林驤交出那名頭目。林驤當時知屈在己方,可是自付實力堅強,又受左右蠱感。那河洛一劍吳詔云,也是年青气盛,言辭過激,兩人終于說翻,動起手來。
  “河洛一劍”當年是威震北方年青大俠,功力之高令人不可捉摸,林驤手底雖也不弱,但比起河洛一劍,到底差了一籌。當吳詔云施出斷魂劍法中連環三絕式“無常把叉”“鬼王問路”“點點磷星”時,一個收手不住,刺傷林驤右肩。
  風云劍林驤從此再無面目在江湖上混,他交出那殺人頭目后,就解散大寨,帶著家小親信,隱居此處。
  河洛一劍吳詔云,經此一役,單身挑翻雄据伏牛山于余年之林驤,聲名更是如日中天,終于惹起中州五大劍派,聯手出擊,命喪天紳瀑前。
  風云劍林驤雖說退出江湖,但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還不時和江湖綠林互通聲息。此次河南全省綠林大會決定在他庄中舉行,遠近綠林都尊他一聲老前輩,他這人天生好名,見大家都給他面子,自然樂于接受。
  且說高戰被右院管家安置在最后几間屋中,他倒也不在乎,只見右院都是年青人,但一個個不是驕气凌人,就是暴戾之色上臉,心中很感不耐,忖道:“這般人多半仗著父親或者師父的聲名,在此耀武揚威。”
  吃過午飯,他想大會還有一個時辰才開始,就漫步到處走走,走了半天,走到后庄,原來是一片林園,栽滿了柳樹。
  他無聊的踢著腳下黃土,正待离去,突然听見兵刃叱喝之聲,就探身入內。
  只見林中一塊空地上,二個青年正在激烈拼斗,一個仗著長劍,一個舞著峨眉刺,殺得有聲有色。
  高戰本來不想多管閒事,心想這般人都是一樣無禮乖張,但見那使劍的人,劍劍狠辣,似乎想置使那峨眉刺的人于死命,那使峨眉刺的青年,左右遮架,眼看就要落敗。
  高戰心中不忍,便竄出大聲叫道:“兩位住手。”
  那使峨眉刺的,看到有人出面解圍,不由大喜,聞聲果然住手,使劍的青年想是恨极,乘勢長劍一挺,“毒蛇出洞”,向對手喉頭刺去。
  高戰又惊又怒,不暇多想,右手一伸,短戟在手,挺身向使劍青年身后劈去。
  那少年正要得手,突聲背后風聲大作,只有先求自保,高戰原不想傷他,見他回劍來擊,就向后退了一步。
  高戰道:“兩位到底有何大仇,定須生死相拼?”
  那使劍的一言不發,朝著高戰連刺三劍,高戰左閃右躲,右臂衣襟還是被划破了一塊。
  高戰大怒,罵道:“也沒見過這么不講理的渾人。”
  使劍少年沉聲道:“今日就叫你見見。”
  高戰心知不能善了,右手一抖短戟,風雷之聲立作,那少年見他功力深厚,不敢怠慢,劍走偏鋒,踏中宮,直刺高戰兩眼。
  高戰立刻施展“高家戟法”,橫劈直砍,招招力大勢沉。
  要知這“高家四十九路無敵戟法”,原是用在千軍万馬中,沖鋒陷陣,是以只是講求成猛,說到招式巧妙倒也不見得如何高明,高戰自幼服食千年參王,又練就上乘內功,真力深長,施起短戟,真是神威凜凜。
  高戰見久戰他不下,心內微煩,自忖第一次与人交手,就不能取胜,將來如何闖蕩江湖,右手力道驟加,連施几招,“霸王扛鼎”,“舉火燒天”,“橫斷大河”,都是硬碰硬的式子,那持劍少年,見他招式雖不精奇,但招招沉猛無比,自己又是輕兵器,只得連連后退,不敢硬架。
  高戰乘勢上前,忽見少年揮劍抵擋,右肋閃動微慢,露出破綻,他不由自主的欺身上前,左手一進,點了少年肋下“云台穴”
  原來他一邊打就想到昨夜在古廟中所學打穴之法,他見教他這門功的老者,能夠出手就把別人制得服服貼貼,心中很是何服,他童心未退,學會了后也想找人試試,此時見對方右肋露出來,不覺見獵心喜,猱身而上,點了對方肋下之穴。
  忽然背后一聲陰笑,高戰轉過頭,只見人影一閃,他正想追上去,但見那少年痛得冷汗直流,心中大是不忍,記起了老者告誡的話,不覺十分后悔。
  他走到那少年身旁,竟不知如何下手解穴,原來老者只傳了他獨門點穴手法,就匆匆离去,是以高戰也不知如何解救,那少年痛得臉色發青,高戰大急,苦思昨夜老者拍開壯漢穴道的手法,但只記得老者向壯漢胸前一拂,他心想:“与其坐在這儿干著急,倒不如試試看。”
  于是他就向少年胸前擊掌掌拍去,他不敢用勁,怕傷了少年內髒。
  那少年還道他是有意戲弄,直气得眼中哎火,原先那使峨眉刺的少年,站在旁邊,似笑非笑的看著。
  得到高戰拍到“章台穴”時,那少年突覺全身血脈流通,四肢己可活動,他天性陰沉,一言不發,運盡全身功力,一掌向高戰頭上擊去。
  高戰還在一掌掌試著替他解穴,怎料他突然含憤擊出,幸虧他自幼練就上乘內功,反應甚是敏捷,頭一偏,身子向后一倒,總算閃過主力,可是肩上卻挨了一下,退后几步這才站穩。
  高戰因無意中點了他的穴道,心中很感抱歉,雖然左肩挨了一掌,疼痛非常,也不在意,轉身便想离去。
  突然迎面走來一個少女,高戰望了一眼,覺得明艷极了,那少女走近,看看場中兩少年,嗔道:“你兩個又在打架了?”
  那兩人對少女极為敬畏,聞言慌忙同聲辯道:“我們是切磋武功,蕾師妹,你可千万別多心。”
  那少女哼了一聲道:“還要混賴,爹剛才都看見了。”
  使劍的少年急道:“蕾師妹,請你赶快向師父求求情吧!他老人家最肯听你的話。”
  那使峨眉刺的少年惶急之色也溢于言表,他本是胸無成竹,此時急不擇言,道:“小師妹,我……我和大……大師兄是為你才動手的呀……”
  被喚著“蕾師妹”的少女,聞言羞不可當,高聲叱道:“二師哥,你再胡口亂說,我去告爹爹。”
  “二師兄”大惊失色,不住陪笑央求,使劍少年問道:“小師妹,師父當真生气么?”
  少女點點頭道:“我從來沒見過爹發這大脾气。”
  高戰听了一會,心想這兩個少年對他們自己的師父怕成這個樣子,真是好笑。便慢步走開。
  那少女忽道:“你別走,待會爹爹罰起人來,你也有份。”
  高戰心中不服,忖道:“你爹爹是什么人,我干么要受他管。”
  但他天性處處讓人一步,是以并不還口,聳聳肩,反身作個鬼臉,就走出林外,逗得那少女掩口而笑。
  高戰只見庄中人一群群走向廣場,心知綠林大會即將開始,也就混在人群中,走到廣場上,找了一處坐下。
  場中,一座大台,凡是在北方綠林獨當一面有頭有臉的好漢,都坐在台上,台主正是本庄主人風云劍林驤,這時慢慢站起身來,向四周一拱手,群豪立刻住口凝神而听,整個廣場都靜了下來。
  風云劍林驤干咳了一聲,道:“各位英雄,各位好漢,今天是咱們北方英雄大會開始的日子,承各位瞧得起在下,借敝庄舉行,在下招待不周,希望各位多多包涵……”
  群雄七嘴八舌紛紛謙謝,林驤接著道:“咱們平日分散各地水陸兩道,很難有机會會面,今儿乘此聚會,大伙儿切磋切磋武藝,真是一大快事,俗語說得好:“英雄出少年’,各位老弟待會大顯神通,也教自命俠義道的知道咱們綠林中也大有人才。”
  群雄轟然叫好,林驤又道:“如果各位無异議,在下就宣布大會開始。”
  群雄點頭稱是,林驤道:“不知哪位英雄先下場表演。”
  忽然坐在第一排一個五旬老者挺身而出,走到台中,沉聲道:“諸位寨主當家,兄弟有個重要消息,關系咱們整個北方武林命運。”
  他說到此,停了一停,向四周掃了一眼。眾人都識得這五旬老者是名震大河南北的山東濟南大豪姬本周,此人一身功夫神出鬼沒,家居濟南城外,表面看來似個大富翁,其實是個獨行盜。
  濟南大豪繼續道:“各位如果不善忘的話,總還記得廿多年前,專門与道上朋友作對,手黑心辣的‘天煞星君’吧!此人當年突然失蹤,這廿多年不見蹤跡,江湖上傳聞其人已死,可是依兄弟看來,此人并未死去,而且最近已然重入江湖……”
  群豪相顧失色,紛紛交頭接耳,濟南大來緩緩又道:“諸位想想洛陽三霸兄弟三人何等功夫,老大、老二竟在一夜間被人廢了,听說三霸中老三玄玄刀謝長義,發暫報兄長之仇,昨夜跟上了殺人的主儿,到現在還不見歸來,只怕又是凶多吉少了。依在下看來,殺人的定是那老魔頭。”
  群來心內大懼,各人心中都想到如果那魔君再出江湖,整個北方綠林只怕再難安宁,那与“天煞星君”昔舊有梁子的寨主,更是惶惶不安。
  高戰心中一凜,想道:“昨晚在古廟中殺死洛陽三霸老三的正是‘天煞星君’,看來這般人都和他有深仇大怨,适才無意中露了一手他老人家傳的點穴手法,莫要被人識破,找到我頭上來。”當下抬頭凝神注意。
  忽然濟南大豪左邊的一個中年漢子站起,朗聲道:“姬兄見解端的高明,只是就憑洛陽三霸遭人殺死為證据,推斷那老魔頭重出江湖,未免過于武斷。”
  原來這中年漢子是崤山七煞中老三,与山東濟南大豪素有梁子,此時听到濟南大豪危言聳听,不覺十分不耐,他年紀才四十多歲,當年初出道,天煞星君即已隱去,是似對天煞星君認識不深,看到大家怠憚已极,心內有气,就起身反駁。
  濟南大豪冷冷道:“兄弟雖然是個草包,但也知出言謹慎,決不敢冒充逞能。”
  眾從都知崤山七煞中老三無敵神拳朱复君是個草包脾气,聞言不由哄堂大笑。
  無敵神拳虎吼寸聲,叫道:“你干嗎罵人。”就要沖上前去,崤山七煞老大奪命雙筆急忙喝止。
  濟南大豪接著道:“兄弟雖未看到老魔頭本人,可是卻親眼見到老魔頭弟子,施出考魔獨門手法。‘秀骨打穴’。”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濟南大豪接著道:“此人年紀青青,功力已是不凡,現在就混在台下,依兄弟看,多半是天煞老魔派來臥底的。”
  高戰心中大惊,自覺山東濟南大豪兩道目光有如利劍,停在他面上,赶快把眼光移開,裝做不在乎模樣。
  群豪哄然而起,紛紛叫道:“是誰,是誰!先把這小子抓起來,等老魔來,咱們聯手把他一齊廢了。”
  濟南大渡正待開口,高戰心知此時不逃,待會大家一圍上,可就跑不了了,一摸背后兵刃。從人叢中穿出,拔腿就走。
  只听見耳邊一聲冷笑,濟南大豪從台上飛身越過自己,橫攔在前方高戰一戟劈去,濟南大慶也不閃讓,頭一低,猱身而上,反手擒拿,要空手奪高戰兵器。
  高戰心中大急,右手短戟盡是進攻招式,左手配合天煞星君所授獨門點穴手法,濟南大豪的武功雖高,但對高故左手怪招,甚是怠憚,一時之間,也不易取胜。
  這一耽擱,群豪都圍了過來,高戰心內微怯,一個失手,短戟几乎被對方奪去。
  高戰愈戰愈是膽怯,眼看高手林立,虎視眈眈,自己一個也不打不過。
  他這高家戟法招式并不巧妙,全靠力道沉猛,此時他勇气喪失,自是威力大減,那濟南大豪似乎不愿傷他,出掌蓄力不發。
  濟南大豪連施絕招,高戰短戟被他力道所迫,竟然遞不出去,眼看圈子愈逼愈小,濟南大豪右掌突擊高戰天靈穴,高戰向左一閃,濟南大豪左手一伸正按住高戰胸口,叱聲道:“小子,快放下兵器。”
  高戰知他內力一發,自己心髒立碎,眼時情勢确是險惡已极。但一想到父親生平宁死不屈的性格,此時万万不能屈服,敗了高家聲智,拼著被他打死,也不能放下高家祖傳兵刃。
  他算計已定,奮不顧身,雙足運勁,倒縱一步,那山東大豪想不到高戰倔強如此,他本無殺高戰之意,掌勁一吐,立刻又運功活生生收回,鐵青著臉道:“小子,老夫瞧你年紀青青死了未免太為可怜,快放下兵器,說出你師父在哪,我也不為難你。”
  高戰心中忖道:“你分明是怕那老伯伯,何必如此賣好。”
  他逃出濟南大豪之掌,望望四圍高高矮矮站滿了許多綠林好漢,想到父親說過高家戰法對于沖鋒陷陣是管用,便立刻抽出背后戟杆,和右手所執戟身前半一合。
  他打量一下,想從敵人較弱的地方沖出,突然發覺一雙充滿關怀的目光投了過來,他一抬頭正与那目光相接,原來正是适才在林中所遇少女。
  高戰忽然感到一种從來未有的感覺,一時之間,胸中充滿了勇气,忖道:“我高戰是名將之后,豈能再這般賊子錢面前示弱了,想當年祖先曾你此戰戟連挑翻金人十二輛重革華車,是何等气概。今日之事就是千軍万馬,好歹也要沖殺一陣。”
  想到此,側目望著手中長戟,只見戟身有些彎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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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俠林 掃校,舊雨樓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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