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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仆仆風塵


  一路上,風馳電掣,兩旁樹木如飛般向后退去,可是松松的黃土路上,卻是一絲塵土不起,敢情文玉宁已使出了天下第一高手的輕功絕技。
  這一陣急奔,文玉宁不知自己已走錯了路,這時他的方向不是下嵩山而是轉入五虎岭的山路,等到文玉宁發覺不對,已是身在重岭之中。
  他放目四望,只見四周重重疊疊盡是翠岭,白云朵朵倚在山峰上,一片宁靜。
  一陣山風帶來陣陣野花香,清冽醉人,文玉宁腦海中浮出一個遍地野花的小丘,一個洁白的倩影,活潑地踢著毽子,那五花十色的錦色羽毛隨著那可愛的身形上下飛落……文玉宁嘴角不自知地顯出一絲笑容。
  忽然山風傳來一聲吆喝之聲,那聲音顯然發自甚遠之地,而文玉宁卻能辨出那喝聲凝而不散,而且清亮之极。不由暗惊:“這人功力好深,這少林寺當真是臥虎藏龍之地。”
  腳下卻不由自主向那喝聲發處縱去。
  轉過兩個山頭,才辨出那聲音已是較近,文玉宁不由更惊:“隔出這許多山岩,這人叱聲依然清晰不散,此人功力只怕更在少林‘慧因大師’之上了。”
  想到這里不禁腳下加勁,身形有如脫弦之箭,几乎是足不點地的飛縱而去。
  果然,穿過一片山林,更現出一大片如茵草地來,那草地甚是平闊,似是山巔上一塊平地。
  文玉宁极小心地緊貼著一棵老松而上,坐定后從樹枝中往下一看,只見兩個人正在拚斗。
  左面一人身材瘦長,面孔更是削瘦,甚至有點病容,只是一雙環目卻精光閃爍,令人一望生寒。
  文玉宁見他身著灰布道袍,頭上卻帶著一頂极高的白帽,他身材本高,加上白帽怕不已一丈出頭。
  右面一人亦是身高体壯,膀闊腰粗,身著一襲藍布衣褲,遠望宛如一座鐵塔,只是背對文玉宁,不能見到他的面貌。
  這時那瘦長病容漢子,只見他雙目一翻,向上一抬頭間,兩掌忽然宛如兩只鷹爪般,向右面壯漢抓到。
  那雙瘦掌本就特別巨大,這時使勁抓下,居然挾著呼呼風聲,有如巨靈掌下降。
  文玉宁見那滿臉病容的漢子鷹爪功已練到如此地步,不禁暗惊。
  再看那壯漢又是一聲大喝——敢情剛才文玉宁所听到的喝聲正是這壯漢所發——雙掌向上猛格!
  哪知正要触上對方大力鷹爪指尖時,忽然又是一聲大喝,雙掌變而為拳,突地一沉,腳下微微一晃,鐵塔般的身軀竟捷比狸貓般繞到對方身后,同時雙掌平平搗出——
  這時那壯漢已是臉對文玉宁——文玉宁只見他豹首虎目,額闊顎方,頷下?髯盈尺,令人感到凜然生威。
  壯漢這兩拳搗出,听風聲可辨出勁力不下千斤,文玉宁不禁暗奇這兩人功力絕高。
  那病容瘦漢一招抓空,身形仍如一根竹杆般僵直,但見他左掌向后一揮,看都不看,五指抓向壯漢腹上五穴,認穴快、准兼而有之。
  壯漢雙掌只好下沉,右手迎上對方左掌“碰”的一聲,壯漢退后一步,那瘦長漢子因背對敵人,也前跨一步。
  文玉宁見而病容瘦漢一記倒打,竟擋住了壯漢千斤神力,不禁暗中喝采,心想憑這一招就可看出這兩人功力已在少林“慧因大師”之上。
  正贊歎間,那壯漢又是一聲大叱,龐大的身形竟似一只巨鷹般拔起丈余,雙掌一分一扑竟將下落身形緩了一緩,然后宛若大鷲盤旋下擊,聲勢嚇人。
  那瘦漢子卻一聲尖嘯,膝蓋猛然一彎,雙掌一合,凝神待發——
  文玉宁見他雙目突射异光,不禁大奇,再看他,雙掌一翻,竟在敵人盤旋下降之時,猛然發掌上擊。
  文玉宁知那壯漢雖是盤旋下降,含掌未發,其實周身真力灌注,無一漏洞。
  這瘦漢子竟在此時發掌上擊,除非自恃功力高過對方,否則必然是個兩敗俱傷之局。
  文玉宁身在樹上,心中竟為兩人大大緊張。
  再看那壯漢,竟听他惊呼一聲,原來那瘦長漢子雙掌擊來,竟從壯漢左掌真力才過,右掌真力未到之一剎那間堪堪透進——
  那壯漢這盤旋下擊絕技,端的神威無比,但竟被那瘦漢子尋出破綻進襲。
  不僅他自己大吃一惊,就連文玉宁也惊奇不已!
  但他哪里知道這乃是那瘦長漢子苦研十年才尋出的破綻——
  但那壯漢确也端的了得,臨危不亂,雙臂往上猛地一振,一座鐵塔般的身軀登時又拔起數尺,然后猛然吐气,聲若焦雷,雙掌再度擊下——
  只听得轟然一聲,兩人各自退后數步,那壯漢面色蒼白,搖搖欲墜,但終于雙足牢釘地上,文玉宁見他退步所踏地上,赫然一個個寸深足印。再看那瘦漢子,臉上本來就是病容,這時更是白中滲青,頭上高帽也震得歪在一邊,神形亦甚狼狽。
  這一下強對強、硬對硬,兩人都自受了內傷,各自努力按壓住傷勢,運功調息。
  半晌那壯漢向對方望了一眼,抬起頭來,文玉宁見他臉色已好轉不少,但令文玉宁奇异地,他那眼光中不僅不含仇視,而且滿目欽佩之色。
  那瘦長漢子也向壯漢望了一眼,文玉宁卻看到一种說不出的古怪眼神,似乎表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色。
  几乎是同時,兩人恢复了內力,那壯漢道:“白兄武藝高強,范某很是仰慕,只是——”
  說到這里,忽然長歎一聲。
  那瘦長漢子道:“范兄神威蓋世,那‘百禽神拳’端的威猛絕倫,小弟也是欽佩地緊——”
  說到這里,竟也是一聲長歎!
  文玉宁正奇怪間,那被稱范兄的壯漢又道:“咱們師門仇深似海,今日小弟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以私廢公,只是咱們未決生死以前,小弟有一事相求。”
  那瘦長漢子道:“若是小弟僥幸生還,范兄所托之事無不悉數辦到。”
  壯漢道:“既承白兄慨諾,小弟這廂先謝過,若是小弟喪生白兄手下,還望白兄將我衣衫中所藏“點蒼秘籍”交送哀牢山小儿處,囑他練好武藝,再尋白兄一決生死,此是師命如此,還望白兄見諒則過。”
  那姓白的瘦漢子道:“只要白某三寸气在,如是有負范兄所托,立斃万刀之下。就是兄弟自己亦有一事相求——”
  文玉宁听那白某竟答應將敵人武學秘籍代交敵人之子,令他練成后來与自己一決生死,端是個鐵錚錚的好漢,不由心中欽敬万分。
  那瘦漢子接道:“若是小弟不敵,還請范兄找那‘明祥鏢局’的韋明祥,替小弟取他性命!”
  文玉宁一听這個人遺言竟是要取韋明祥之命,不由大奇。
  但那姓范的壯漢已道:“范某必牢記白兄所囑。范某行遍天下,還是第一次碰見白兄這种肝膽人物,若非礙于師門深仇,否則必与白兄結為兄弟。現既蒙白兄慨諾小弟所請,小弟若是僥幸生還,待辦了白兄之事,必然自刎以謝白兄之義。”
  那白某慘然一笑,忽然“嗖”地一聲,抽下一對判官筆,凝目待敵。
  壯漢微微一歎“唰”地也抽出長劍。
  文玉宁對這一雙好漢欽敬得無以复加,對那种干云豪气更是心折不已,這時他心中默默暗道:“深仇,又是深仇!什么事情看不開?自己結了仇,還要下一代來算帳。”
  想到這里不禁想到那個武當派的何洪貞,還不是也為了師門關系,与自己不告而別——
  這時下面兩人已交上了手,從方才兩人對話中,文玉宁已知那壯漢為點蒼門人,而這瘦長漢子卻不知是何許來歷?
  這下雙方兵刃在手,各以師門絕技相拚,形勢較方才拳腳相斗更是緊張。
  那范姓壯漢施出點蒼劍法,配合百禽身法,一時威風凜凜,搶得上風。
  文玉宁見那點蒼劍法在這壯漢手中端的施展到爐火純青的地步,那百禽身法亦是鷲起鷹落,神妙無比。
  這時只見他左一劍,右一劍,逼得那白某連退三步,已退到一棵數圍古松前——
  那壯漢驀地大喝一聲,劍式一圈,宛如點點銀星洒下。
  那瘦長漢子左筆上架,右筆敗中求攻,直點對方胸前……哪知對方身形一側,閃開一擊,那滿頭劍星忽了一收,自己才暗中叫一聲“不好……”
  那壯漢長劍挾著一股銳風已到喉前——
  文玉宁見壯漢這手用得极漂亮,眼見瘦長漢子就得危險,那劍尖卻不知怎地一偏,瘦長漢子趁勢一閃身,反到了壯漢背后——
  只听得波的一聲,長劍竟插入松干,壯漢一時竟沒有拔出來——
  背后的瘦長漢子卻是持筆不動,直待對方拔出兵刃,才低喝一聲:“再來吧!”
  這一再動手,瘦長漢子采取攻勢,只見他雙筆翻飛,招式奇妙,一口气攻出七招,任點蒼劍法不凡,也殺得壯漢連退四步,一時手忙足亂。
  文玉宁看到這里,恍然大悟,這瘦長漢子敢情与那“圣手追魂判”鐘异成是同出嵩陽派。當日爭奪“紫明寶珠”時曾見鐘异成施展嵩陽絕技“震天搖地連環七折”這時那瘦長漢子連施七招,正是那“連環七折”只是所生威力大于鐘异成何止數成。
  那點蒼劍法威力雖大,但在這“震天搖地連環七打”下,一時無法反攻。直待對方攻勢稍挫,才勉強有守有攻。
  這時瘦長漢子“震天搖地連環七打”正施到第二遍第五招“女媧補穹”左筆斜舉,右筆帶著一聲尖嘶點出,只待敵人一閃,左筆立刻蓋下,那壯漢單劍虛虛一點,不待對方左筆蓋下,雙足倒退半步,哪知左足才后跨出,竟踩在一顆圓滑石子上,登時身形一傾,雖則他馬步穩极,立即一晃穩住,但高手比武一毫之差,足致性命之危,瘦長漢子的“連環七打”何等威力“女媧補穹”正是其中守攻兼備的絕著,右手判官筆挾著勁風擊下,那壯漢万難躲過——
  哪知此時,那瘦漢子忽地沉聲一叱,硬生生收回下擊之勢。
  那壯漢穩住身形,對瘦漢子道:“‘空空子’白虹義薄云天。不是范百巨不識好歹,但范某還要領教高招。”
  這分明是說那壯漢范百巨非和“空空子”白虹見個真章不可。
  白虹微微點頭,一揚判官筆又攻了上來。
  暗中藏身樹上的文玉宁,不僅佩服這兩人的武藝,尤其欽敬的是兩人那頂天立地的气慨,心中不斷為兩人的拚斗而焦急。
  這時下面那“空空子”白虹忽然大喝一聲:“范兄留神!”
  那范百巨似乎一怔,隨即聞得背后數道風聲疾馳而至,連忙向右一閃——
  哪知才一閃動,立刻感到不對,敢情也有數道暗器破空聲襲到,范百巨何等身手,不待足尖落地,身軀一傾,巨塔一般的身子竟向左邊急竄——
  文玉宁才暗贊他身法佳妙,哪知那范百巨剛落地就一聲悶哼“噗|”地如推金山倒玉柱般跌坐地上——
  原來范百巨兩番背著閃過暗器,豈知第三次向左竄落,竟然也有一把暗器打到,這番任他輕功了得,腿上肩上連中兩下。
  那發暗器襲者端的好細密心思,同時在三個方位偷偷施以暗算,任范百巨功力深厚也著了道儿。
  一時下那“空空子”白虹惊得呆住一邊。
  文玉宁在樹上彷佛見左邊樹枝一晃,他反應何等机靈,單足微點,左足跨出,身形宛如一朵祥云般穩穩飄下,落在七八丈外。
  只因他一足在后,一足在前,就如一步跨下一般,确是瀟洒之至,正是他師門絕技“卿云顯瑞”的功夫。
  文玉宁足才點地立即騰空躍起,在空中果見一條黑影如飛遁去,文玉宁雙足加勁,有如一只飛鷹般追赶而去。
  前面那人似乎也發覺背后有人追來,連忙腳上加緊,拚命飛遁,哪知奔出不及十丈,只聞頭上呼的一聲,人家已經飛越頭上。
  他急中生智,猛一停身形,打算換向而奔——哪知又是呼的一聲,來人疾如流星般已落在面前。
  來人這份輕功,不由令他大惊,及定目一看,更是大吃一惊——
  一時兩人面對面都“咦”了一聲,原來文玉宁見那人竟是在洛陽所遇的那個“瀛江釣叟”!
  “瀛江釣叟”也發覺追自己的人竟是文玉宁,是以大惊。
  他是和文玉宁動過手的,這時一言不發轉身就跑。
  文玉宁一躍而起,左右雙掌一口气抓下五招,雙足亦踢出兩腿。
  那“瀛江釣叟”本就心虛,又碰上這几下精妙無比的奇招,勉強架開三招,終被文玉宁掃中肩胛穴,身形一緩,又被踢倒。
  文玉宁提著“瀛江釣叟”的身体如飛一般赶回原地,才奔進那塊草場,只見范百巨坐在地上,臉上面如死灰,那白虹在一旁推拿穴道,竟是無效,心中不由暗道:“是什么暗器如此厲害?”
  這時那白虹已看見文玉宁提著“瀛江鈞叟”奔來,他本見文玉宁從樹上飛下,初時還以為是文玉宁施的暗算,及見文玉宁向一人影追去,此時又提著一人奔來,便知必是文玉宁擒到了凶手。
  當下縱了過來,一把抓住“瀛江釣叟”厲聲道:“快拿解藥來!”
  “瀛江釣叟”穴道被制,動彈不得,被“空空子”白虹當胸抓住,痛徹心肺,但他仍冷冷道:“這是‘朱雀鶴頂’,天下無人能救!就連我自己也無法解救。”
  這時那范百巨忽掙扎著道:“白兄——他所言不虛,端的天下無人可救,逼他也無用,我——”
  那“空空子”白虹抓人的巨掌一放,翻手一掌打下——“瀛江釣叟”登時腦裂倒斃,腦漿泊泊而出。
  范百巨掙扎著又道:“白兄,我那小儿托給你了——”
  說到這里忽然掏出一本皮紙書本,文玉宁眼尖,見上面正是“點蒼秘籍”四字,以為他要將此書交給白虹。
  哪知范百巨雙掌持書,悶哼一聲,那本皮書竟被震成片片紙屑,他雙掌一張,立刻飛舞滿天。
  這一來,他動用真力,臉色更是難看,慘笑一聲道:“白兄,這樣可以一了咱們兩派深仇了——”說到這里,頭一偏,竟自倒斃。
  白虹見他掌毀秘籍,知他拚著背上師門罪人之名,將秘籍毀去,使他儿子不得學武,了結此師門深仇,心中不禁激動万分。
  文玉宁卻被另一樁事惊得目瞪口呆。
  原來他發現范百巨所中毒藥暗器,竟与洛陽“白云老僧”無端為人暗算致死之暗器完全一樣!
  這可證明白云老僧确是死在“瀛江釣叟”暗算之下。
  這時那“空空子”白虹對一切不聞不睹,對范百巨尸体喃喃祝道:“范兄英靈不遠,小弟誓必善撫令郎成人,然后自盡以謝范兄之義!”祝畢掘洞埋葬。
  埋畢“空空子”轉身望了望文玉宁,抱拳一揖,一語不發,對地上血肉模糊的“瀛江釣叟”望都不望,轉身几個起落,那一點洁白帽影消失在層層翠巒中。
  文玉宁望了望地上尸身,皺了皺眉,也挖了個洞埋了起來。
  文玉宁望著兩堆新墳,感触万千,他暗中自問:“這‘瀛江釣叟’為什么要暗算白云僧這樣一個毫無武藝的人呢?他又為什么要暗算那范百巨呢?”
  范百巨那鐵塔般的雄壯身軀,那一掀眉,一仰首間的千丈豪气又浮在文玉宁眼前|“這才是頂天立地的好漢!”
  文玉宁暗中自思著,他不由自主地昂起頭來,拖著那健碩的影子,緩緩离去。
  這次他走對了路,漸漸地走入了下山的路,經過上山時曾借宿一夜的小茅屋時,已是黃昏了。
  文玉宁見那茅草屋頂在夕陽照射下,反耀著金黃的顏色,心中忽然掠過一個疑問:
  “那‘金刀幫’似乎處處透著神秘,何以那白髯和尚像是一再在打听著他們幫中的秘密,而我下山以來所逢怪事似乎都与‘金刀幫’有些關連呢!”
  這些不可解的疑問,至少在真象大白以前。文玉宁必為這些困惑著。
  不知不覺間益發放慢了腳步,夕陽隱在西山邊上的云層中,透射出万丈金光,照著文玉宁孑然獨行。
  文玉宁對自己身世,除了自知姓名及從恩師處得來一些片斷事情外,可說一片茫然,他恍忽記得有一場大火,滿天紅光中烈焰騰躍,又恍惚記得一個電光雷聲的黑夜,但這些都是极“模糊”的印象,就像是夢中影像一般,飄忽而不可捉摸。
  “大丈夫生于世,連父母身世都一切都不知|”文玉宁忽然感到异樣的沖動。
  但霎時,他看見那一輪紅日緩緩落下山頭,天地間陡然一暗,适才燦爛明艷的西面,只剩下稀稀几朵紅云,浮在半黑的天際,環目四顧,群山的黑影高聳半空,益感自己的渺小。
  “知道身世又將如何?平添一份傷心罷了!”在他下意識中,總覺得自己身世必定是一段傷心事。
  不知怎地,嚴云玲的笑靨又飄上了心頭,他明知嚴云玲這女孩子的師承武藝都透出一股神秘,但那溫柔而帶稚气的倩影令他不可抗拒,一想到這,平日那股天生豪气雄風,立時化為柔可繞指了。
  月光下,文玉宁仍用那緩緩的步履在山道上走著,雖然已下了山,但這一長段崎嶇的山路仍是十分荒涼,只那規律化的腳步聲不時傳出,還有那清風掃過樹梢的沙沙微響。
  “我該怎樣?是先去尋那張彤生,還是去尋嚴云玲?還有那可疑的‘金刀幫’啊!
  對了!那‘空空子’白虹必是要去尋那韋鏢頭,我應該去通知他一聲。”
  想到這里,文玉宁決心先去江南通知韋明祥。
  當然他不知道韋明祥此時早已結束了鏢局,告老歸隱了。
  但從這就流露出文玉宁的天性,雖則此時他是万分惦挂著那個可愛的倩影!
  又是深秋了,江南雖然不及北方的那种荒涼气氛,但那枝頭草尖上也都帶著一片枯黃。秋風吹著欲雨的濕空气,份外刺人皮膚,遠處霧蒙蒙的,是一個灰沉沉的陰天。
  正是凌晨時分,金陵城外官道上一片涼颼颼的,微濕的石板路面,反照射出一個高大的倒影——
  文玉宁以常人的步履行進著,遠處高大的金陵城垣,在晨霧中欲隱猶現,他仰著頭盤算著:只要到了金陵城里,打听“明祥鏢局”決非難事,因為“明祥鏢局”在金陵的分局是分局中最大的一處,必然容易打听。
  等到文玉宁能看清楚城垣時,正好是開城門的時候,只听得一聲擂鼓,那高闊的鐵門緩緩啟開,門底在地上摩擦,發出鏗鏘之聲。
  接著一隊騎兵整齊地走出城門,為首的一個騎士拿出一只號角,嗚嗚嗚吹了三聲,城樓上立刻升起一面繡龍的錦旗,那隊騎兵又整齊地后轉回城。
  文玉宁見京城所在,端的不同,正仰首望那龍旗時,城內一陣喧嘩,原來一批早起准備出城的人,待城門一開,涌涌而出,文玉宁也忙加快腳步,走進城內。
  待這批赶早的人走出以后,街上仍是一片清靜,大多的門戶仍是緊閉著,文玉宁加快走前,希望能碰上一個适當的人打听一下“明祥鏢局”的所在。
  忽然“呼”地一聲,文玉宁忙向左一望,只見左一扇窗戶里一個人匆匆正在拉上窗帘,文玉宁眼光何等厲害,早見里面是一個俏麗少女,眼睛正望著自己,見文玉宁回頭相望,兩頰一紅,低頭躲進布帘。
  想那是閨中姑娘清早打開窗來透透空气,卻見文玉宁走過。
  那年頭閨房中的姑娘連生人都難得見到一回,哪曾見過文玉宁這般挺秀高大的少年,是以躲在窗后注視,及文玉宁走近,想想不好意思,連忙匆匆拉上窗帘。
  那一絲苹果般的羞紅,更增加了几分俏艷。
  文玉宁剛告別恩師下山碰見嚴云玲以前,他遇見美麗的姑娘時,雖然不好意思,但暗中總不免要注意人家一會,但自從心中有了嚴云玲。
  此刻,他像毫無感覺般回過頭繼續走他的路。
  好容易前面走來一個小廝打扮的漢子,文玉宁忙趨前打听“明祥鏢局”的地址。
  那漢子似乎醉醺醺的,說話時酒气迫人,他听文玉宁相問后,不加思索地向后一指道:“打這邊一直走,碰到一所高紅磚房子就左轉,前面就是了。”
  文玉宁忙道了謝,匆匆赶上前去。
  那醉漢走了几步,轉了一個彎,忽地一停腳,以手敲著自己腦袋,自言道:“奇了,那‘明祥鏢局’半月前不是忽然關門了么?我真胡涂,忘了告訴他。”
  他連忙赶回去一看,文玉宁早走得不見影子了。他呆了一呆自道:“我應該赶去通知他,免他白跑一趟。”
  他可忘了文玉宁若到了鏢局前,自然就知道鏢局已關了門。
  文玉宁匆匆赶到“明祥鏢局”前,只見那漆黑的大門上滿布灰塵,屋角也是蜘蛛网,心中不由暗奇?敲了半天門,又不見回音,心中恍然大悟,敢情鏢局里沒有人住,但何以偌大的鏢局一個人也沒有,難道出了事不成?
  正轉身走出,忽見那醉漢气喘喘地跑來,喊住自己。
  那醉漢一面揮汗,一面气吁吁地道:“這‘明祥鏢局’已在半個月前,不知怎地忽然盡散伙計,關門了!方才——方才我忘記告訴相公,害你白跑一趟——”
  文玉宁想笑但忍住了,向醉漢道謝后,緩緩走离。
  這時街上人漸漸多了起來,文玉宁一面走,一面想道:“韋大哥必是听了四位師兄的話,不干保鏢的事了。”
  他這一猜可真沒有猜錯,那韋明祥正是听了“佛門四僧”的忠告,收拾了鏢局,回到山西老家去了。
  文玉宁這樣一想,暗道:“那‘空空子’白虹就算來尋韋大哥,必也尋不著了。”
  不覺心中大慰。
  這時他又走近了城門,只見城門邊上一群人正圍著似乎在看什么布告之類,他也擠上前去一看,但見一張布告上寫著:“燕王”棣久坐北方重鎮然不思國恩妄從妖僧道衍詭謀自比周公之伐蔡管竟敢擁兵南下其罪堪誅然彼雖不忠朕非不義望出征諸將務体朕意毋使朕有殺叔之名也。
  欽此竟是皇帝的昭告。
  原來當今皇帝乃是明建文帝,建文為太祖之孫,名允焌。
  即位后嘗感諸王多桀傲不馴,尤其北方諸王各擁重兵,恃力互爭。
  建文常視為心腹之患,后來終于啟用臣子黃子澄、齊泰等人之言,先后翦除异已。
  惟有“燕王”朱棣不肯心服。
  朱棣乃是建文帝的叔父,智勇善兵,鴟梟尤甚,兵力最強,勢焰囂張,建文對他也不敢輕率從事削藩,只暗中置兵監視而已。
  “燕王”雄才大略,看時机成熟,終納一僧人道衍之議,起兵南下,自謂京城有難,起兵勤王,師號“靖難”其實不過垂涎帝位耳。
  文玉宁對這些事從來不大關心,但想到為了權位的爭奪,又不知要害死多少無辜平民,不禁暗中歎喟。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那洛陽城的老神仙“白云僧”不是曾預言“天下將有大亂,紫金殿都將不保”么?
  看來必是指“燕王”纂逆了,想到這里他不禁更加欽服“白云僧”的神算了。
  這時街上行人已多,文玉宁走入一家店棧,打算暫時住上一夜。
  才走進店家,文玉宁忽然想起玄武湖乃是金陵第一名胜,實在應當一游,于是向迎面一個伙計問道:“小二哥,請問你玄武湖怎么走法?”
  那店小二道:“相公大概是初來金陵,從東門出去往南轉就到了。”
  文玉宁放好行李,信步走出東門。
  到了玄武湖的時候,已是辰巳時分,文玉宁見那玄武湖景色宜人,湖旁大樹成蔭,湖中亭亭荷群,雖然荷花早已凋零,但那荷葉田田如蓋,另有一番風味。
  湖畔有一座酒樓,因地位适中,看來生意頗是不惡。
  文玉宁走進去后,坐在臨窗一席清靜位子上,要了几碟小點心,細細欣賞一番這江南風光。
  忽然“登!登!”樓板響動,震得桌上碟碗相碰“叮!當!”響個不已。
  只見樓口走上兩個身著錦色軍裝,有一個還挂了配刀,一面大聲談笑,一面大剌剌地走了上來。
  文玉宁見這兩人身材雄偉,体格壯极,而且步履之間似乎還練過几年武功,心想京師地方到底不同,禁衛軍也較旁的地方強一些。
  那兩人也挑了一處臨窗座位,叫了些酒食,開始高談闊論起來。
  左首一個望了望窗外,向右面的一個道:“我說老王你怎么選這么一個鬼地方來看荷花,荷花早就謝了,一大堆荷葉,菜市場屠戶包肉的多的是,有什么鳥好看?”
  右首一個卻細細向外觀了一番才道:“你懂什么,荷葉也自有一番風味。”
  文玉宁見兩個老粗談風論雅,不禁暗笑。忽听左面一人又道:“老王,北方打得很不利呢,听說“燕王”的軍隊已渡過淮河。”
  右面一人道:“管他哩,咱們的主儿也真膿包,人家“燕王”要奪他的位,他還慈悲心腸地叫軍隊不要打,真他媽的婦人之仁。”
  左面一人道:“那‘燕王’也真是個厲害,今日听朱教頭說,“燕王”早就在江湖收買了一批武藝高強的幫會,打算里應外合呢!”
  右面一人低聲道:“管他幫會也好,武藝高強也好,我看再強也強不過朱教頭的了。”
  左面那人立刻附合道:“這個自然,我真不知道朱教頭那身功夫是怎樣練出來的?”文玉宁听他們說“燕王”收買了一批武藝高強的幫會”立刻想到“金刀幫”——
  這個處處透著神秘的幫會,及听他們說什么朱教頭武藝高強,不由注意上了。
  哪知正在此時,樓下忽然一聲喧嘩——文玉宁伸頭一望,只見樓下眾人手指湖上齊聲怪叫。
  文玉宁忙順眾人指處一看,只見湖中遠處兩點人影如彈丸般飛掠而去——文玉宁知兩人乃是踏著荷葉而行,雖然這“登萍渡水”的功夫并不十分出色——
  因為荷葉還要比浮萍大得多,但那份速度卻是快得惊人。
  前面一人尤其了得,似乎一縱起后,在空中一連飛跨數步。
  等那兩個軍漢也聞聲伸頭出來看時,那兩點人影已去得不見?跡。
  文玉宁暗奇這兩人怎么在大庭廣眾之下眩露輕功,而看情形似乎是后面一人在追逐前面一人,不禁更奇?
  而更文玉宁惊奇的是前面一人身形甚是眼熟,似乎自己曾經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此時時屆中午,一個店伙跑來問文玉宁要不要用點午飯?
  問了兩遍,卻不見文玉宁回答,正奇怪間?文玉宁忽地一拍大腿道:“是了,只怕是他!”
  聲音雖低,但那店伙卻吃了一惊!
  文玉宁這才發現面前站著的伙計,連忙笑問道:“小二哥!你說的什么?”
  那伙計奇异地又道:“小的是問相公是否要一點午餐,現在已是午時了?”
  敢情他以為文玉宁有點魂不守舍,所以加上這一句。
  文玉宁道:“好极了,好极了,你就給我送一份來。”
  那伙計見文玉宁滿臉喜色,又看了一眼才轉身走開。
  原來文玉宁終于記起了一個人:方才在前面飛奔的那個人的輕功身法,正似那個和自己訂交的武當高弟何洪貞。
  文玉宁和何洪貞一見如故,雖則何洪貞不告而別,其實文玉宁心中無不時不對這一個武藝、年齡相若的好友怀念。
  這時想起前面那人的身法极肖似何洪貞,雖然一時尚不能斷定,但心中卻是一陣大喜。
  當下匆匆吃了午飯,心中卻不住奇怪,追逐的兩人怎地一去不返?難道一直跑過玄武湖,從對岸走了?
  一念及此,忙付了帳,叫了一艘小船,命船夫划到對岸,想看看地形。
  那游船雖是供客人玩賞用,但卻夠得上輕快兩字,不消片刻已蕩至湖心。
  湖心菱荷自然減少,往往每隔老遠才有一片荷葉。
  文玉宁心想方才兩人從這稀稀落落的荷葉上藉足飛縱,功力實在不凡。
  正午時游湖的人很少,文玉宁這艘小船在湖面上輕捷地划行,不消多時,已達到對岸,文玉宁付了船資,走上岸來。
  這片湖岸上全是大半人高的蘆葦,一眼望去,莽莽一片微帶枯黃的綠色,風聲沙沙,沒有一個人影,看情形甚是荒涼,和對岸的熱鬧情形大是不同。
  文玉宁正不知如何時,忽聞一點人語隨風飄來——雖然甚是輕微,但文玉宁仍能辨出乃是一人怒叱之聲,只是風聲中雜著一片蘆葦互擦沙沙之聲,是以听不真切。
  但文玉宁努力摒除雜念,專心傾听,果然听出聲音來自左方。
  文玉宁正待縱過去,忽然“唰|”的一條人影在前面縱起——那人輕功好生了得,身形在兩丈多高的空中竟不上不下地停了一會,才身形一折扑向左方,敢情他也听到了左面的人聲。
  文玉宁本來正要縱起,忽見此人縱出,連忙伏身躲下!
  那人雖沒有看到文玉宁,文玉宁卻認清他,差一點叫出了口。
  原來前面躍起之人正是文玉宁要尋找的張彤生。
  文玉宁畢竟忍住了差點叫出的聲音,也悄悄施展輕功跟向左方,他可不敢躍得過高。
  “唰|”地斜斜縱出,擦蘆葦尖儿飛出丈多才緩緩落下,正是師門的“卿云顯瑞”的功夫。
  走近的時候,文玉宁先隱好身形,然后悄悄從蘆葦叢中望出去,一看之下,不禁失望,原來前面正有二人,左面一個是一青年道士,右面一個卻是一個四旬大漢,哪里是什么何洪貞?
  只听那四旬漢壯道:“小道士不知天高地厚,你武當派嚇得到別人,咱們‘金刀幫’怕過誰來?”
  那青年道人年約弱冠,雙眉斜飛入鬢,朗目朱唇,神采飛揚,端的一表人材,听那大漢如此說,不禁冷笑一聲道:“管你什么‘金刀幫’‘銀刀幫’?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干采花的下流勾當,莫說貧道,任何人見了也容你不得。”
  那大漢臉上青筋暴露,顯然憤怒之极,狠聲道:“小雜毛既敢管大爺閒事,可莫怪大爺手辣心黑。”
  這句話等于承認了他的罪孽。
  文玉宁才听他自稱“金刀幫”手下,心中己自不悅,又見他竟是個下三流人物,心中更是厭惡。
  轉眼看那武當青年道士,宛如玉樹臨風,心中暗道:“武當名門正派到底不同,門下弟子盡是不凡人物。”
  正暗思間,那大漢已出了手——只見他左手虛立,右掌搗出,一記“望鄉回首”擊向小道士前胸。
  那青年道士身形一晃,已轉到對方身后,身形未停,雙掌已經遞出。
  文玉宁見他身法佳妙,与何洪貞如出一轍,但功力卻相差甚多,是以這一招极佳的招式,卻不能充份發揮威力。
  那大漢冷哼一聲,兩掌往后一翻,一招“倒打金鐘”竟要与對方硬對。
  文玉宁暗道:“這廝好生机靈,一照面就看出對方功力不足的弱點。”
  那青年道士果然不敢硬碰,雙掌一撤,一挽之間又是一記妙招點向大漢眉心。
  那大漢將頭往后仰,呼呼一連三掌劈出,把青年道士迫在圈外。
  文玉宁暗中吃了一惊!心想:這廝掌力好生了得,想來在“金刀幫”中也必是舵主以上的地位了。
  文玉宁曾屢次見過“金刀幫”人物的功夫,是以敢如此斷定。
  那青年道士一連兩閃才避開掌勢,但一仰首之間,他又是雙掌連出,直取大漢兩脅。
  文玉宁見那青年道士招式精妙,但一則限于功力,二則似乎完全沒有臨敵經驗,所以被對手占了上風。
  那壯漢卻是臉露殺气,兩眼瞪得宛如銅鈴,拳腳齊上,似乎定要將青年道士斃于掌下。
  忽地那道士足下一個不穩,向前傾倒,他努力想恢复重心。
  但那壯漢卻大喝一聲,雙拳如風搗下。
  文玉宁身形一弓,正待出手相救,忽然對面蘆葦叢中“嘩啦啦|”一聲暴響……一條人影已如飛而至,只見那人大喝一聲,雙掌迎向那大漢所發,即將打中青年道士的雙掌——
  一剎那間,文玉宁已看清楚來人正是張彤生,這時只听得“碰!”的一聲。
  張彤生釘立原地,雙拳叉腰,神態威猛。
  那大漢卻蹌踉退后數步,抱著一雙發麻的手臂發呆。
  文玉宁暗贊一聲:“好掌力!”但仍伏下身軀。
  那大漢臉上盡是疑惑之色?他指著張彤生道:“你——?你不是——?已加入‘金刀幫’了嗎?”
  張彤生臉上一派威風凜凜,朗聲道:“俺|張彤生頂天立地的漢子,豈會加入你這种下三流的‘金刀幫’?”
  那大漢更惊道:“你……你竟——?”
  張彤生仰天一個大哈哈道:“我与金刀李結拜兄弟,那是我們私下的交情,你這等敗德坏行的勾當,俺張彤生說不得也要替李大哥管上一管!”
  文玉宁一听這張彤生竟稱金刀李為李大哥,不禁吃了一惊!但見張彤生等磊落气慨,心中對他惡感頓減。
  那大漢聞言卻似怒极,大聲叱道:“那么你是誠心要管這門閒事儿了?”
  張彤生傲然道:“這個自然!”
  那大漢雙掌一揮,已攻到張彤生胸前,張彤生身形輕輕一晃,已自閃過,雙腳卻牢立未曾移動分毫,同時雙掌一錯,反攻出去。
  文玉宁曾和張彤生交過手,雖則劍術上胜了張彤生,但張彤生那股神奇內力卻是文玉宁下山以來所僅見。
  這時見他招式武步無不与自己本門相似,心中的疑惑更是擴大,他真百思不得其解,這張彤生從哪里學得了本門的武功?
  那武當青年道士,此時卻悄悄縱身离去。
  文玉宁見他臉上充滿失望与懊喪之色,心知他必是懊惱方才之敗。
  其實他的武學遠比對方精妙,卻輸在功力与經驗上,可見“七分功夫,三分經驗”的話實在不錯。
  張彤生果然功力深厚,僅僅十招就將那大漢迫得手肘見促,危險叢生。
  文玉宁暗中自思,自己若是憑拳腳功夫,要想十招就將那大漢擊敗,只怕也不能夠,心中對張彤生不由生出一絲惺惺相惜的感覺來。
  正在此時,忽然一聲清嘯,一條人影從蘆葦尖上飛踏而至,那份輕功連文玉宁也自覺不如,文玉宁心中大惊,什么人有此功力?
  說時遲,那時快“唰|”地一下,來人已到了面前。
  來者年約六旬,頷下?髯,雙眉如劍,相貌堂堂,雙目更是炯炯有神,那大漢見他來到似乎精神大振,面露喜色,奮力想脫出對方拳圈。
  張彤生見了來人卻也不再出擊,緩緩收回拳招,退后半步。
  那大漢正待開口,來人已喝止道:“你且住嘴!什么事我都知道了,你且隨我回去再說。”又轉身對張彤生道:“有勞賢弟代管幫中不肖份子。”
  文玉宁聞言吃了一惊,暗道:“看來這人就是聞名天下的‘金刀幫’主了,嗯,方才他那手輕功端的了得。”
  那人又接著道:“張賢弟還是跟咱們一道走呢,還是——”
  張彤生道:“小弟還有點事,大哥先請便吧!”
  文玉宁見張彤生雖對“金刀幫”不滿,卻對“金刀幫”主甚是恭敬,心中不禁奇怪?
  這時金刀李已帶著那大漢遠去,卻見張彤生依然站在那里發呆!
  文玉宁本想立刻出去斥問他何以冒自己名頭去搶竊少林寺拳經,但見他這般模樣,暫時倒伏一會儿再看個究竟。
  只見張彤生左手一圈,右手一抖之間化成千百指影緩緩點出,文玉宁一看就知他使的正是本門不傳絕技“銀河十五式”中的“耿耿銀河”只是招式變化之中有許多錯誤之處。
  文玉宁嘴角不自知地浮上一絲微笑,他知道這張彤生雖然一切拳腳招式都絕似本門,甚至內力還在自己之上,但對這“銀河十五式”卻似不曾見過,那日憑這劍法將他靴跟削去,想不到他竟暗中強記住自己招式,想來此時正在模仿練習。
  文玉宁雖覺他劍招中錯誤頗多,但也不禁佩服他的記憶力,因為自己對敵施展時,不比傳授招式,乃是盡快地施出,而這張彤生竟能在一照面間,記住自己招式的大致模樣,實也難能可貴了。
  那張彤生將那招“耿耿銀河”練了數遍——雖則他并不知道這招的名字——但他也覺頗不對勁,正待再練他一遍,忽地背后一聲:“又練錯了!”
  他連忙一看,背后不知何時站著一個身高膀闊的俊美少年,他認識他——正是文玉宁。
  張彤生一語不發,忽然一扭身形“唰”地一下倒縱出數丈,在落地之前,身形已經翻正,更不回頭,一連几躍,消失在蘆葦叢中。
  文玉宁雖沒有料到他轉身就跑,而讓他縱出老遠,但文玉宁反應何等敏捷,腳下一點,也自展開本門輕功猛追上去。
  但是蘆葦高過人頭,張彤生极易隱藏身形,文玉宁雖則在最短時間內追了上去,但轉了兩個彎,己不見張彤生人影。
  等到文玉宁將一大片蘆葦搜索過時,忽然眼角上瞥見一條人影如飛遠去,文玉宁暗叫一聲上當,施展全力沖了上去。
  文玉宁暗思:“雖則讓你逃遠,一時追不上,但這一帶頗為荒涼,只要認定方向,豈有追你不上之理?”
  那張彤生似乎也是全力施為,疾如勁矢,換了一個人的話,不消片刻就被追失目標。
  這兩個青年高手一放開腳程,宛如兩縷清?,那么大的沖勁,但沙土地面上連一點灰塵也沒有揚起,甚至腳印都淺得緊。
  文玉宁一面追,一面暗思:“這一下猛追,只怕已追出了廿多里,自己的行李放在店中,但那是些不值錢的東西,索性追下去再說。”
  眼見前面張彤生身形消失在轉彎處,心頭一急,一下飛縱而起,一連在空中換了四种姿勢,身形卻藉勢飛出不下十多丈,這招輕功絕技雖不同于武當的空中競走絕技,但也有异曲同功之妙,更妙的是文玉宁才一落地,身形又起,快得無以复加,而身法神態仍是安詳而瀟洒。
  但盡管快,當他轉過彎道時,不禁愕住了。
  原來轉彎之后,路分兩條,而兩條都是彎入山區,哪有張彤生的身影?而又不知他跑的是哪一條!
  正在此時,文玉宁卻發現路上沙土上寫著一行字,走近一看,只見一排斜斜歪歪的字:“閣下有种請來岳州洞庭一談,在下專程前往等候。”
  文玉宁見那字体歪斜,而且甚是難看草率,不由心中暗笑:“這張彤生端的字如其人。”不禁搖了搖頭。
  但他又不知張彤生約他到岳陽去干什么,心中盤算道:“管他干什么,反正我一定要找他理論清楚,就往岳陽一行何妨?”
  盤算既定,也不回去拿行李就匆匆上路,一路一水陸并程,不消十日已到了岳陽。
  進得城來,遠遠就望見那天下聞名的岳陽樓,當下緩步趨前。
  來到樓前,只見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抬頭一看,只見樓側聳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字,走近一看,碑的上方橫雕著四個篆字:“岳陽樓記”字跡秀美,往下看時,正是那范仲淹聞名的岳陽樓記一文,由蘇子美繕寫,相傳是古宋的遺品。
  文玉宁見這聞名的大樓果然气度不凡,信步走進樓中,只見當中高懸著一塊木匾,上面刻著斗大的三個大字:“岳陽樓”下署邵竦之名。
  文玉宁心知這正是和那“范氏記文”“蘇氏繕寫”等合稱“四絕”的匾額,但見那三字刻划得有力至极,真可稱得上鬼斧神工。
  當下拾級上樓,隨便找一個臨窗的位子坐下,備了一二樣食品。
  臨窗眺望,只見湖水茫茫一片,樓下乃是洞庭湖,風景宜人,清麗之极。遠處微微可見一片模糊的山影,与一片湖水,交接在那极遙遠的地方。
  文玉宁見到這可人的景色,心曠神怡,暗暗吟道:“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
  心中忖道:“此時的景色,不正是如此嗎?前人文章實在逼真美妙之至!”
  文玉宁自幼即埋首深山,雖隨薛君山略通文學,但卻并不高明,但一种對美的直覺,使他自然而然生出如此觀感。
  想到盡興之處,不覺又轉念到文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是何等的气概,文玉宁不覺心胸為之一暢。
  倏然,一陣人聲傳來——文玉宁轉目一看,只見約在十丈外有著二支獨木小舟,并停在一起,中間相隔約有五丈,像是正在談話。
  那稍前一些的船上站著一個年約五旬上下的老人,正指手划腳的和那稍后一些的船上的人說話,那停得稍后一些的船上卻站著一個道士。
  文玉宁心中奇怪,忖道:“怎么一個道士會獨駕木舟?并和一個俗家人在湖中談話?”
  這時正刮著微風,湖水波漾,二條木舟都隨波晃動,但舟上的二人身形卻絲紋不動,顯然身負武技。
  文玉宁正凝目注視,忽然樓上一陣騷動,文玉宁自上得樓來,并未打量這批游客。
  此時轉身一看,卻見個個都是武林人物打扮,且每人都似看見湖中這幕情像,竊竊交談。
  文玉宁心中一惊,隨即想到可能是有什么大事在岳州發生,否則怎會有如此許多江湖客聚會?心念一動,隨即傾耳听了一會儿。
  隱約听那些人物說些什么“君山漁隱”和什么“這一下咱們只有瞧熱鬧的份了”等等,心中更是大疑及好奇?
  繼續轉頭向湖中望去,只見那一道一俗似正在爭吵,不一會儿,又見那道士似乎一擺手,揮著雙槳一點,向樓角方向駛來。
  那老人也掉轉船頭,隨著那道士一同駛來,一路上卻不停交談,這時二人已离岳陽樓不遠,語聲隨風傳來,清晰可聞,只听得那老人似在發怒,說道:“這許多年了,老朽的脾气改變不少,否則,哼!哼!”
  文玉宁听了,恍然大悟,敢情那老人正是什么“君山漁隱”的人物,看樣子功力不弱,無怪那些江湖客不敢攫其鋒而欲自動退讓了。
  正沉吟間,那“君山漁隱”似乎大怒,叱道:“那你就走著辦,老朽不把事情弄清又怎么著?”
  說著單槳一揮“啪|”的一聲平擊在水中,激起一道水箭直打向那道士停舟之處。
  文玉宁見他僅僅用槳一拍水面,竟激起如此大的水箭,且去勢急急,看樣子這“君山漁隱”的功夫确是甚是高強了。
  心中正為那道士著急,看來那道士不但要被滿身淋濕,而且可能遭受內傷哩!
  哪知那道士只是單臂一揮,道袍反卷而上,一股勁風与當面襲來的水箭迎個正著,登時將水箭卷回水中。
  “君山漁隱”更是暴怒,雙槳一合一分“啪|”的又一聲同時平擊在水面中,擊起漫天水花,叱道:“好個‘流云飛袖’!你且試試這一招?”
  說著放下手中雙槳,交到右手握著,左手一立,遙遙擊向那道士。
  那道士急放下一槳,舉手相迎,二股掌力一触,二人都不肯放松絲毫,一時間僵持在一塊。
  樓上的豪客們早已看見湖中二人拚斗,都凝神觀看,且均面露惊色,敢情是他們其中并沒有一個人識得那個力敵“君山漁隱”的道士。
  轉眼間,二人內力已斗到頂處,文玉宁但見“君山漁隱”面色吃重,腳下的獨木舟吃水已深,且微微搖擺,分明已快不敵,但再一瞥那道士,只見他腳下的獨木小舟并不深深陷下,但小舟卻微微搖擺,激起周圍方圓三丈的湖水都微微發浪。
  這樣子情形,表面看來“君山漁隱”是眼見不敵,但文玉宁這种大行家一眼便知那道士的處境決不比“君山漁隱”好到那儿去,他只不過用巧勁將對方重逾千斤的內力化至水面上,故引起微微波浪!
  又過了半刻,文玉宁見二人都似成強弓之拏,猶未分出高下,正在這時,忽然遠處一陣高呼:“師兄,不要和他拚內力啊!”
  文玉宁尋聲望去,只見湖的另一角上人影一晃,定眼一看,但見一個人竟在湖面踏波而行,兩袖拂風,行走得极快,正是那在江南所遇的“一字乾坤劍”孫一峰!
  孫一峰來得甚快,不一會儿便到那“君山漁隱”和道士拚斗之處,只見他雙足上各系了一塊船板,用上乘輕功的踏波行走。
  來到跟前時,那道士和“君山漁隱”已然收招,二人間隔約有五六丈寬,這時二人千斤之力陡然收回,那湖面上登時激起一條水注,聲勢惊人之极!
  那“君山漁隱”見道士來了幫手,心中更怒,反手抽出一支鐵制的釣竿,一手持柄,一手持尖,雙指微微用勁,松手一彈,只听得“嗡”的一聲,足見他功力深厚。
  這岳陽樓上的豪客們這時又見名震江湖的“一刀四拳五劍”中的“一字乾坤劍”孫一峰竟也出現,并稱那道士為師兄,不覺心中齊齊一涼,暗罵自己胡涂。
  這道士正是孫一峰的師兄,也就是當今青城派掌門人“宁虛道人”難怪竟能和這名震天下的“君山漁隱”抗衡。
  且說孫一峰見“君山漁隱”有意示威,冷笑一聲,反手抽出長劍,一抖道:“別人畏你那‘鐵竿神筐’我卻不信你能強到哪里去!今天不是看你拚斗已久,真力已是不濟,否則非讓你嘗嘗‘一字乾坤劍’的厲害!好在這兩天見面的時候多,碰面時再結算那根梁子!”
  “君山漁隱”已然怒极,暴叱一聲,一竿斜擊下來。
  孫一峰長劍一撩,准備硬架一招!
  哪知“君山漁隱”狡滑之极,不待長竿招式走老,一點一收,盤打孫一峰腰間。
  這一招無論是變招的速捷、輕快,都已臻上境,孫一峰倒是臨危不亂,足下用力,雙足蹬在船板上,身形如行云流水向后滑開半尺,右手長劍叫足真力“絲”的一聲斜斬下來“君山漁隱”“哼”了一聲,長竿微收立放,在這一收一放之間,真力也業已叫足!
  “當”的一聲,劍竿交相,孫一峰身形藉勢向后微退,向“宁虛道人”說道:“師兄,咱們先上那樓,不要和這廝多嚕嗦了!”說著一騰身形,二起二落,便上得岸來。
  那邊“君山漁隱”硬接孫一峰一劍,身形也自晃動,見等二人离去,也不再言,僅狠狠的咒罵一下,划船如飛而去。
  不消片刻,孫一峰和“宁虛道人”已上得樓來,樓上的人早見那道士的神威,也知孫一峰的名聲,泰半抱著不惹事的心思齊齊退去,只有文玉宁仍端坐在樓上。
  孫一峰瞥見文玉宁也在樓上,上前說道:“文少俠別來無恙?”
  文玉宁忙起身回禮,和那“宁虛道人”互通姓名,孫一峰接著將怎樣認得文玉宁的經過簡單的告訴“宁虛道人”文玉宁在一邊又不免謙遜一番。
  三人寒喧一陣后,孫一峰忽道:“文少俠此來想必也是為了那‘無花蓮果’吧?”
  文玉宁听得一怔,反問道:“不知孫老前輩所說的什么‘無花蓮果’是怎么一回事?”
  孫一峰微微頓了一下,答道:“原來文小俠此來并不是為了這‘無花蓮果’。說來慚愧,老朽和敝師兄此來卻正是為了這‘無花蓮果’的哩!”
  文玉宁听了,不覺恍然大悟,敢情這岳州陡然會聚如此多江湖好漢,想來也必是想染指這“無花蓮果”了。
  心中不覺微微一歎,想到不久以前,那一顆稀世的“紫明寶珠”也曾引起一場風波,看來這“無花蓮果”寶物也必會使天下高手決斗一場了,不覺又想到這些高人,大概是靜极思動,總想藉一兩樣寶物而崛起武林,而且這一次的‘無花蓮果’寶物似乎更吸引了比上次爭奪“紫明寶珠”更多的人馬,這一仗打來,不知又要死傷多少高手?
  想到這里,念頭一動,問道:“請問孫老前輩,不知那‘無蓮花’是什么樣的寶物?”
  孫一峰微微一笑,開口道:“這‘無花蓮果’乃是一件武林人物夢寐以求的靈藥,此果多生于名山深谷之中,狀似蓮實,一樹只生一果,且不開花,故曰之‘無花蓮果’。服此果儿的一半,功力抵得苦練五十年,服得全部,則不但功力倍加,則百病不侵,長生不老,對于功力高的人來說,功力只要越高,所得的益處也必大!”
  說到這里,孫一峰微微一頓,接著又道:“這‘無花蓮果’千百年來難得一見,卻在十數天以前被一個喚著游俠李行方的在附近扁岳絕頂無意中得著,正想吞服時,卻被三個號稱‘鬼門三煞’的暗算而跌下千仞高岭,而那粒‘無花蓮果’也隨著掉下深谷中——”
  文玉宁听到這里,不覺惊詫的“咦”了一聲,插口問道:“老前輩既為此物而來,何不火速動身至那深谷中將那‘無花蓮果’拾得,否則別人不已捷足先登哪?”
  孫一峰微微一笑道:“須知那李行方跌下去的地方,乃是扁山最著名的涵青谷,這涵青谷平日充滿著濃霧,根本無法看見對面景物,加上谷底形勢奇險,盲目冒險必當摔死,但每當一月中旬之夜,谷中濃霧漸稀,至那夜的子丑之交,短短一個時辰間,谷中才可依稀辨物,所以必須把握此時下谷,平日再大的晴天,谷中仍是白茫茫的,不到月中根本不必顧慮有人能先入谷中捷足先登!”
  文玉宁這才恍然大悟,屈指一數,時已九月十三,只差二日,便是月中,怪不得各路人馬都會聚岳州!隨即說道:“以兩位前輩的功夫,那‘無花蓮果’寶物自是垂手可得——啊,對了,那‘君山漁隱’是否也為此物而出世?怎么又和二位前輩打了起來?”
  孫一峰回答道:“那‘君山漁隱’卻是為了一些小事儿早在十年前便和本派結了仇,但一來他歸隱君山,二來敝派也因一些瑣事,一直沒有解決,今日巧在湖上相遇,這廝的功力,實在不弱,比起歸隱前要高明得多了哩?想來他也必是為這寶物而重入江湖了!”
  文玉宁听了,也不再多言,再談了一些別的事情,孫一峰道:“文少俠此來既然無事,不妨藉此旁觀這一次奪寶大會,此次乃可說是天下各派的人馬齊聚一地,一場爭奪必是可觀的哩!”
  文玉宁一想也是,隨即轉念到自己在此人地生疏。
  憑著淺薄的江湖經驗,應付普通場面倒還勉強得過,但此時此地江湖豪客聚集,自己也必會生出些無謂的麻煩。
  不如隨著孫大俠等一同,當下把此意告訴孫一峰,一峰自然也不反對,于是三人連袂步下岳陽樓,一同走向“宁虛道人”借宿的道觀中。
  翌晨,三人用過早餐。
  依孫一峰的意思是到城外去走走一走,一方面也可以觀察還有些什么能人,會到來參与爭寶。
  文玉宁卻堅持仍把一天消磨在洞庭湖中,藉此可以再找那“君山漁隱”的晦气!
  當下略事商討,決定仍去那洞庭湖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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