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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帆揚万里


  洛陽的夜,靜靜地。由于柔云劍客的作案,的确使官場捕頭軍士們緊張起來,但百姓們坦坦然,因為他們知道這飛賊只光顧為富不仁的巨賈,或是暴政如刀的酷吏,是以頗為心安理得,在內心深處,還有一些沾沾自喜的感覺。
  古老的城,古朴的民風,城東——
  帆揚鏢局門前兩坐石獅盤踞著,這名滿天下第一大鏢局,气勢端的不凡,門上橫著四個大字“帆楊万里”,漆金閃閃,甚是輝煌,筆力如龍飛鳳舞,顯然是出于一代名家之手。
  月色朦朧,鏢局生意是一天到晚都不歇的,這時雖是夜深沉,門口的油燈仍是旺盛地燃燒著,當班的掌柜和伙計,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臉上且都有喜色。
  忽然人影一閃,總鏢頭子母金刀孫帆揚端端立在門口,掌柜和伙計起身相迎,孫帆揚連忙搖手道:“快坐,坐坐,大伙儿辛苦了。”
  掌柜道:“總鏢頭一年到頭風塵仆仆,苦撐咱們這個鏢局,我李掌柜每天只須坐在柜台之前几個時辰,不但養家活口綽綽有余,再過几年,便可成小康之家啦!總鏢頭,您待人真厚,我姓李的恨年輕時不學些本事,不能替您老分勞。”
  他神色誠懇,臉上悚然動容,像是在發泄久藏于胸之言,孫帆揚哈哈一笑道:“李掌柜,人都說你羅嗦,看來當真不假,這鏢局上下千余名好朋友都兢兢業業,才有今天局面,我姓孫的縱是千手万腳,也不能唱獨角儿戲啦!”
  李掌柜道:“話雖如此,但我等總覺愧對總鏢頭,老王,你說是不是?”
  那伙計姓王,接口道:“咱們鏢局里一個伙計,也比別家鏢局鏢師拿的錢多,不說一年四季是發雙倍工錢,就是每月分紅利也就和工錢差不許多了,孫爺您自己卻過得清苦……”
  孫帆揚心中有事,打斷他話頭,說道:“李掌柜,老王,你們對總鏢頭不滿嗎?”
  李掌柜和伙計老王一愕。孫帆揚道:“如果兩位把我姓孫的當朋友看,這种話以后永遠休提,只要我姓孫的一口气在,總不會叫朋友們委屈的。”
  他說到后來,心中無限感慨,神色不禁黯然,原來他接了知府金大人貢品這趟暗鏢,心知非同小可,只派了鏢局中一名武功卓絕,人又机智絕倫的鏢頭攜定單騎赴京,他伯鏢局人多日雜,所以此事做得极為机密,后來那鏢頭出事,干年靈芝液被柔云劍客所奪,他將鏢頭偷偷送到開封養傷,此事鏢局中只有寥寥數人得知。
  李掌柜心中感激,他平日伶牙利齒,頭腦清晰,算起帳來,就是千頭万緒,只須一撥算盤,立刻迎刃而解,可是此時見總鏢頭義薄云天,一時之間,真情流露,竟吶吶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孫帆揚道:“到山西太原府那支鏢可有回音?”
  李掌柜精神一振道:“剛才夜里,由太原鏢局快馬傳訊帶來的消息,那支鏢已交到貨主手中。”
  孫帆揚又遭:“那么去保定府的呢?”
  李掌柜道:“總鏢頭請放心,今晚傳來消息,已入河北境界了,河北是咱們鏢局老地盤,一定錯不了的。”
  孫帆揚吁了口气道:“叫老王吩咐伙房,好好弄几樣小菜給傳訊的鏢師宵夜,來的可又是吳鏢師嗎?”
  李掌柜連聲應諾道:“不敢勞總鏢頭挂惦他,這小子入一到,匆匆向楚鏢頭報告一番,就往三十里外家里去啦!”
  孫帆揚微微一笑道:“人家新婚夫婦,這卻也難怪。”
  他緩緩向內走去,心中尋思李掌柜的話。
  “河北境內是咱們的地盤,可是那貢品就是失在河北境內,柔云劍客成心和我孫帆揚過不去,這筆賬遲早要算清楚。”
  他邊走邊想,不覺走到寢室,他一月之中倒有二十多天睡在鏢局之內,在家的日子倒少得多,他推開門坐在床上,心中忖道:“我陰陽刀法眼看就要奏功,不意那旁邊的小子竟能認得這失傳多年絕藝,此人如果幫定柔云劍客,此事倒是大大棘手。”
  他轉念又想道:“近來江湖上只出現一個青年絕代高手,那就是齊天心公子,我雖耳聞大名,可是并沒親眼看過他,此人難不成就是齊天心?”
  他正在盤算,忽然鏢局前面傳來人聲,李掌柜高聲道:“顧大爺來到。”
  孫帆揚心中一緊,只得整整衣冠,迎了出去,來人正是北五省名捕顧紹文,他向孫帆揚拱拱手道:“總鏢頭請恕在下深夜打扰之罪。”
  孫帆揚道:“好說,好說!”
  顧紹文直趨孫帆揚室內,兩人坐定后,顧紹文臉色一沉,官味十足地道:“總鏢頭,還有三日便是限期,那事可有眉目?”
  孫帆揚歎口气道:“搶貢物的正是柔云劍客,在下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要和他斗斗。”
  顧紹文冷冷道:“柔云劍客是武當派的。”
  孫帆揚激怒道:“武當的又怎樣,武當派的作案也不准別人管?”
  顧紹文道:“總鏢頭火气太盛,在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查出此人乃是真犯,這便悄悄帶信給總鏢頭,愿望以總鏢頭威名功力,此人手到擒來,想不到……嘿嘿……”
  孫帆揚叫道:“你不必使用激將,姓孫的自有打算。”
  顧紹文冷冷一笑,緩緩道:“這個在下也知道,只是現下打草惊蛇,那廝如果一溜了之,可就不妙啦!早知如此,我不如和總鏢頭合手去捉那廝,唉!也怪我顧慮大多,怕總鏢頭誤會我姓顧的小看你而不高興,唉!真是一著之差,一著之差。”
  他哎聲歎气,孫帆揚人极聰明,不然怎能參悟出絕傳武功,只是天生好胜愛面子,無論如何也輸不下一口气。齊天心點破他所使刀法,他大惊之下,不及思考,這才失色离開,如非如此,他定不會無功而回,此時他明知顧紹文不斷相激,但心中卻是忍不下這口气,當下沉聲道:“顧捕頭,依你卻要怎的?”
  顧紹文緩緩道:“鏢局失鏢,一切責任原都由貴高自負,不過……”
  他話尚未說完,他孫帆揚道:“這個不用顧大人擔心,在下行鏢數十年,這點小小規矩卻還省得。”
  顧紹文道:“這次失鏢可不是尋常之事,金大人已嚴令屬下不准泄露,本來尚可拖延數日,可是姓王的小子,不僅奪得了貢物,還毫不知收斂,是以目下已傳遍北方武林,別人雖不知此事來龍去脈,但知靈芝在這小子手中,依在下看不到數日,便要傳到京去,如果被皇帝老子知道了,不說你我擔當不起,就是金大人也是性命交關。”
  子母金刀孫帆揚噴目不語。顧紹文又道:“在下已派下層層眼線,那姓王的小子就是插翼也難走脫,只是听他口气,那靈芝液已被服用了。”
  孫帆揚霍地站起,雙眼睜得有如銅玲,他震惊之下,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顧紹文道:“總鏢頭名滿天下,鏢局遍布天下,生意极是旺盛,如說別物失了,總鏢頭眼不眨一下便可賠出,只是這靈芝仙液乃是可遇難求之物,如果被那小子給服用了,可真叫人難以設法。”
  孫帆揚只覺全身血液直往上沖,恨不得立刻就找來柔云劍客拼命,他幼年失估,十二歲闖蕩江湖,為人儀薄云天,但知勇往直前,好容易闖下這片事業,真是珍惜無比,此時眼看失鏢卻又無法補償,真急得五內俱焚方寸大亂。
  顧紹文道:“在下也替總鏢頭想過,當今之事,只有一條路好走,就不知總鏢頭愿不愿意。”
  孫帆揚道:“請教顧大人高見。”
  顧紹文道:“那千年靈芝仙液,多半是被那小子所服,如果此事如此,便斃了那小子也是任然,倒是本城林大官人林百万家中,也藏著一只成形靈芝,這事總鏢頭想也有個耳聞。”
  孫帆揚點頭道:“顧大人可是要在下向林百万買下那靈芝,將錯就錯當貢物送入京城。”
  顧紹文微微一笑道:“在下正是此意。”
  孫帆揚斷然拒絕道:“莫說那林百万為富不仁,我姓孫的在江湖上雖是無名小卒,卻也不屑向他低聲下气相求,而且吝嗇成性,這天地至寶他豈肯出賣?”
  顧紹文道:“這些小節在下自有辦法,只要你總鏢頭點首答應,包管他肯出售。”
  孫帆揚道:“這個在下難接受,在下只消將那柔云劍客捉住,交給顧大人辦便是了。”
  顧紹文冷冷道:“這捉賊拿犯的事,區區還不敢勞動總鏢頭,鏢局失鏢,并非只須捉得奪鏢之久便可了事的。”
  孫帆揚心中雖然惱怒,可是他自知理虧,說不出半句硬話來。顧紹文又遭:“在下來時已和林大官人商量過,他老看在區區面上,也想交你這個朋友,所以慨然答應出讓。”
  孫帆揚哼了一聲,他明知這顧紹文和林百万一定串通賺他,可是目下一籌莫展,他乃是個极好面子之入,宁教拋頭顱洒鮮血都在所不惜,卻不能有失聲名,當下只得道:“林百万開价如何?”
  顧紹文緩緩道:“不多不少十万兩銀子!”
  孫帆揚一震,他几乎以為听錯了,又再問了一遍,顧紹文道:“這是千載難求之物,這价錢卻也公道。”
  孫帆揚怒道:“林百万這狗奴,去年那云南采藥老道來洛陽,他出售這成形靈芝,不過叫价貳万兩銀子,當時在下便想買下,咱們開鏢局的成天在槍林刀山中混,難保不出亂子,在下本想收下配几种療傷圣品,只因當時錢被一個朋友拿去救急,一時湊不出這兩万銀子,才讓林百万捷足先登,只過一年,他就漲价五倍,天下豈有這种便宜之事。”
  顧紹文道:“林大官人說他那靈芝是化了十多万銀子買來了,本當傳家之寶,一方面是礙于人情,另方面是為救金大人之難,這才脫手相讓,嘿嘿,林大官人也不是少錢花的。”
  孫帆揚沉聲道:“這個在下万万不依。”
  顧紹文子笑道:“那么總鏢頭有何打算?”
  孫帆揚怒道:“我自有安排,大不了我這鏢局不要了。”
  顧紹文道:“事關大內貢品,孫鏢頭想一走了之,可也沒有這么容易!”
  孫帆揚冷冷笑道:“姓顧的,別人怕你,我姓孫的卻不懼你,你……你敢攔我嗎?”
  他愈說愈怒,聲音自然放大。顧紹文道:“你孫總鏢頭武藝高,自是沒有人敢攔你,只是寶眷嗯?嘿嘿!事出之后,金大人已派人保護寶眷了。”
  孫帆揚怒叫道:“顧紹文,你好卑鄙手段!”
  顧紹文低聲道:“總鏢頭息怒,你大聲叫嚷,難不成要叫鏢局人都來看笑話不成,依在下看來,此事還是愈少人知愈好。”
  孫帆揚果然不再高聲發怒,他气憤膺胸,卻是逼于形勢,不能開口,心中卻暗暗道:“如果這事一了,我孫帆揚只要三寸气在,姓顧的你等著瞧。”
  顧紹文道:“目下只有此法,孫總鏢頭你看如何?”
  孫帆揚慘然道:“我拿不出這許多銀子。”
  顧紹文道:“這個也不妨,孫帆揚鏢局是金字招牌,在下只要總源頭一句話。”
  孫帆場沉吟不決。顧紹文道:“那不足的銀子,由我姓顧的向林大官人作保,分几年還清,只是為明了鏢局帳目,在下須派一位兄弟替總鏢頭幫幫忙,還有几個小兄弟也想請總鏢頭賞口飯吃。”
  孫帆楊此時方寸大亂。顧紹文道:“在下只要求一個副總鏢頭和几個鏢伙的職位,總鏢頭諒不至于拒絕吧!”
  他處心積慮,就想攫奪這帆揚鏢局基業,他知帆楊源局行遍天下,是武林一霸,孫帆揚又是個直性人,容易上入圈套,只須在帳目上弄弄手腳,教他鏢局負債利上滾利,愈來愈陷,那么孫帆揚這人好面子,像局遲早可以盤過來。
  孫帆場听他要派一個副鏢頭,他适才听了半天,只有這一句話听清楚,當下大為暴怒,刷地一聲,長短金刀都已拔在手中。
  顧紹文淡然一笑道:“孫總鏢頭的子母金刀,在下万万抵擋不住,嘿嘿,還請高抬貴手,放過區區一馬。”
  孫帆揚臉色激得通紅,他此時理智漸況,真待出手大干,那顧紹文是何等人物,他冷眼旁觀知道不能再逼,當下正色道:“在下深夜造訪,只想總鏢頭不愿也就罷了,反倒要尋在下霉气,在下一片好心,不意得到此結果,總鏢頭如能殺死在下也便罷了,不然嘿嘿,在下可要遍邀大河南北武林朋友告以此事,評個理看看。”
  孫帆揚心中一凜,怒火已減去了七分,他接下貢物這件鏢,武林中人絕無人知道,是以出事以后,除了河洛三英老大在現場得知以外,別人自不會知道是帆揚鏢局所失,他原意奪得失物,再顯點本事警告三英,叫他們畢生不敢亂說,這時顧紹文一提,正說他孫帆揚心坎之中,他傾家蕩產并不在乎,最擔心的莫過于武林中人得知此事,行遍天下的帆揚鏢局,竟在北方的地盤內失了鏢。
  孫帆揚神色頹喪,砰然一聲,雙刀掉在地上,他強自靜定道:“好,好,好,在下一切都依了你。”
  他雙目冒火,凝視著顧紹文,顧紹文視若未睹,口中假意贊道:“拿得起,放得下,這才是好漢行徑。”
  到机楊道:“在下搜盡局中所有,也不過五万兩銀子,明日便當奉上,其余五万兩,在下保證兩年內還清。”
  顧紹文心中狂喜,他知這直性人已然甘心入銀,臉上卻假裝聲色不動,沉吟半晌道:“不足之數由在下向林百万大人去說情,不過林大官人平日做事穩健,如果憑空口說,只怕難以放心得下。”
  孫帆揚心中一橫忖道:“今日就全依了這老賊,只要帆揚鏢局聲名得保,這五万兩銀子總好設法,如果他逼得我無路可走,再和他拼命不遲。”
  他心中盤算一定,便道:“依顧大人說要怎樣?”
  顧紹文道:“只須貫局一顆虎頭印信存在林大官人那里,林大官人自然放心啦!”
  孫帆揚雙目盡赤.要知這印信乃是帆揚鏢局對外接鏢收費,放款存款之憑据,如果存在林百万之處,顯然就是將鏢局經濟大權操于他之手。
  孫帆揚急怒之下,并未想到這是顧紹文詭計,他正待開口拒絕,但見顧紹文似乎不耐煩,舉步欲走,他知道顧紹文這人吃了數十年公門飯,什么手段都施得出,心中一餒,順手從怀中取出鑰匙,開了床頭朱木大柜,取出一顆虎頭大印。
  他一言不發,將那顆印信交給顧紹文,心情激動,雙手不禁微微發顫。他自幼闖蕩江湖,在刀山槍林中出生入死也不知經過了多少,但都是豪气沖霄,夷然視之,此時將一生心血交付別人,竟是自持不住。
  顧紹文接過大印,心中躊躇滿志,他正待起身出門,忽然室外人聲喧雜,他推開門一看,鏢局大廳站了高矮數十條大漢,人人對他都是怒目而視。
  顧紹文向孫帆揚看了一眼。孫帆揚高聲道:“你們這些是干什么?”
  人叢中一個中年壯漢悲聲道:“我等無能,不能替總鏢頭擔責,空負總鏢頭待我們一番情意,今日拼得性命不在也不能讓別人欺侮總鏢頭,伙計們,是也不是?”
  眾人哄然應是,聲音极是雄壯,那大廳又空又寬,深夜四周寂靜,一時之間,回聲四起,似乎在助長聲威。
  那發言的壯漢正是鏢局副鏢頭無敵神拳楚顛,原是少林俗家弟子,一身外家功夫已得少林真髓,當真吐气開口,揮拳如雷,在北方武林也是個大大有名高手。
  孫帆揚喝聲道:“各位都給我退下,這難道是對待朋友的作風嗎?”
  楚顛道:“這娃顧的狠心狗肺,他……他是在想……想奪咱們的鏢局啦!”
  孫帆揚怒道:“我姓孫的還沒死,各位便不把我的話當話嗎?”
  楚額見他急怒攻心,只得滿含悲憤退下。孫帆揚隨在顧紹文之后,直送他出了大門。
  這時長夜將盡,曉星西沉,孫帆揚長吸一口气,只覺万箭簇胸,胸口隱隱作痛,他抬頭一看那“帆楊万里”四大金字,像是四張譏笑的人臉,星光下,正暗暗向他譏嘲。
  他緩緩走進大廳,又吸了口气,平靜地道:“各位适才都听見了!”
  楚顛神情沉重地點點頭,孫帆揚本就不愿任何人得知此事,這才委屈答應顧紹文之要挾,此時眼前眾人都已得知,他雖知這些忠于自己之人,可是人多口雜,難保不傳到江湖上去,他一急之下,只覺喉頭一甜,張口鮮血噴出,一個踉蹌,几乎倒在地上。
  楚額連忙上前去扶,眾人見總鏢頭面如金紙,都不禁惊惶失色。李掌柜道:“不要緊,不要緊,總鏢頭一時急憤攻心,吐出這口鮮血便不礙事了,只須休息一會便好了。”
  眾人知李掌柜平日頗精歧黃,心下略放,孫帆揚揚手示意眾人散去,他提起一口真气,身子挺得筆直一步步向門外走去。
  眾人知道這總鏢頭脾气,也知多勸無用。楚額放心不下,悄悄跟在總鏢頭之后,遠遠地護送著他,直到孫帆楊進了家門,這才悶悶而返。
  孫帆揚一走,人叢中一個清秀中年人霍拔出長劍,面色嚴肅喃喃道:“總鏢頭為我一時疏失,竟至傾家蕩產,我若不能替他老解圍,有若此指。”
  他揮劍向左手無名指和么指砍去,眾人惊叫一聲,卻已不及阻止,驀然砰地一聲,從窗帘中飛來一塊小石子,將那中年漢子長劍擊落。
  這中年漢子正是失鏢鏢頭,他受傷不重,在開封養了二天,心中只覺對不住總鏢頭,真是心急如焚,兼程又赶了回來,正巧遇上顧紹文脅逼總鏢頭,他雜在眾鏢師中,孫帆揚情急之下,竟然沒有發現。
  窗外,一個低沉的聲音道:“你自殘身体卻又有何用,你總鏢頭為人很好,到時自有人來助他。”
  眾人一怔,七手八腳推開窗子,只見晨光中,一個少年人身形,只兩閃便消失在長街盡頭,那速度的确令人不可思議。
  那失鏢中年漢子也是鏢局內有數高手,他抬起長劍,手中撫摸著那粒石子,只有豆大砂石,竟能將自己緊握之劍震得脫手,來人內勁之強,已達飛花摘葉致敵的地步了。
  且說孫帆揚赶到家中,他妻子原出自書香之門,很是明白大義,她見丈夫漏夜回家,臉上失神無采,心知一定是鏢局出了大事,她也不多問,先親手倒了一杯新茶端上。
  她家中人口原本簡單,可是孫帆揚這人好客,家中住了老老小小數十個親戚,她從未發過半句怨言。
  孫帆揚歎口气望著妻子,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時在另一寢室中,孫帆揚那獨生女儿正在甜睡未醒哩!
  孫帆揚歎口气逼:“娘子,為夫這一生沒讓你娘儿倆享點福,倒是時時要你們受罪不安。”
  他妻子道:“官人有話只管直說,我雖是個婦人家不省什么,可是好歹也可出個主意供官人參考。”
  孫帆揚道:“娘子請替為夫立刻湊足兩万兩紋銀,我明天便有急用。”
  他妻子沉吟一會道:“家中我歷年所集下來的倒有万把兩銀子,都換成了金條,還有十几件值錢首飾也可值上五六千兩銀子,還差兩三千兩,倒是籌措不及。”
  她出身書香之家,格守閨訓,對于丈夫的事從不過問。孫帆揚看著賢慧的妻子,想到她平日的節儉生涯,自己醉心事業,無形中對她甚是冷落,心中真是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悲是怒。
  他妻子忽然直道:“官人莫愁,這差的兩三千兩銀子也有了,去年珊儿滿十五,官人不是送他一串珍珠項鏈嗎?那株子又圓又大,可也值得几千兩吧!”
  她絲毫不怪孫帆揚,仿佛認為丈夫所行是天經地義之事,孫帆揚只听得作聲不得,他兩眼發酸,眼淚几乎奪眶而出。
  他妻子邊說邊就翻箱倒柜,尋出十數件首飾,又從箱底捧出一個小包,用紅紙包得密密的整整齊齊,上面還寫著“大吉大利。”
  他娘子打開紙包道:“這里是兩百五十兩黃金,官人明目叫人兌了,大概總值上万把兩銀子,這些首飾我根本就從來沒有帶過,本來也是留給珊儿的,官人莫愁,只要留得青山在,這些首飾又算得了什么?”
  她輕手輕腳走到女儿床邊,取下頸間明珠項鏈,一并交給孫帆揚。饒是孫帆揚豪气沖霄,此時也是柔腸回繞不能自己。
  孫帆揚鏢局行鏢近三十年,一直一帆風順,執全國鏢局牛耳,人人都只道孫帆揚為人豪邁,為朋友一擲千金毫不含糊,是個巨富,誰又想得到在這最后關頭,竟是如此度過?
  次日孫帆揚又從鏢中取了三万兩銀子湊足五万兩,已是午后時分,他親自交給顧紹文。顧紹文滿面喜容打了個收据,答應將千年靈芝在第二天送來。
  這日鏢局中又接了數宗生意,孫帆揚心中惦念債務,一些平日不愿走鏢的路線也重新開放。他在鏢局中呆了一天,安撫眾人情緒。想起自己那獨生女儿如果知道項鏈被老父拿去賣了,一定會气苦,他心中想到這,便不能安心留在鏢局,三更時分,忍不住回到家中。
  他才一進門,只听見女儿悅耳的嗓子嘰嘰叭叭說得好不高興,他心中大怪,直奔內室,只見珊儿娘女兩人,頭靠頭正圍在桌邊欣賞一個紅絨盒中之物。
  他走進∼看,心中大吃一惊,原來那盒中盛著的正是一串珍珠項鏈,粒粒大如龍目,燈光下,正放出淡淡光芒,色彩,顯得柔和宁穆,顯然是价值連城之物,他尚不及開口,珊儿喜叫道:“爹爹,你看這鏈子如何?”
  孫帆揚正色道:“娘子,這珠鏈從哪里來的?”
  珊儿搶著道:“我和姐在廚房里作菜,回時就見桌上放了兩個盒子,那個大盒子我們還沒拆開哩!”
  孫帆揚略一沉吟,伸手揭開另外一個錦盒,眼光到處,只見盒中央端放著帆揚鏢局印信,旁邊肉色玉盤盛著一支狀如人形的靈芝。
  孫帆揚心中狂跳不已,他心中暗叫:“千年靈芝,千年靈芝,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是顧紹文發了慈心,將靈芝和鏢局印信送回不成?”
  珊儿也湊上來看,她伸手去接過錦盒,忽然一陣微風吹過,梁上掉下兩張紙來。
  孫帆揚一手抓住,只見其中一張是洛陽天寶錢庄的銀票,正巧是五万兩整,另一張上面稀稀寥寥寫了几行字:
  “孫總鏢頭英鑒:閣下義薄云天,可欽可敬,茲奉上靈芝一只,印信一具,銀鏢五万兩,万望勿卻,令愛孝心動人,敬附珠鏈一副,亦希晒納。柔云劍客南赴武當,他日定當登門請罪也。
  齊天心具。”
  孫帆揚呆呆站在那里,不知過了多久,珊儿親切地叫喚。
  “爹爹,你……你怎么……流淚了?”
  他娘子忙道:“珊儿莫胡說。”
  孫帆揚轉身一躍出了窗子,他在家中從未露過一招半式,珊儿見父親一飛而出,直惊得合不攏嘴來。
  孫帆揚只見院中黑壓壓一片,半個人影也沒有,夜風吹得他面頰發涼,可是他胸中熱血奔騰,真如万川歸流,洶涌狂瀾,一生之中,他沒有比此時更振奮感激的了,他默默誓道:“齊公子你不愿露面,是怕我受思不好意思,此思深沉,但教公子吩咐,我姓孫的水里來水里去,火里來火里去。”
  他胸中感激之情彌漫,緩步走入內,這時在屋檐下貼著一個青年公子,他右手食指勾住屋角,身子竟能久貼檐下,不露身形。
  這公子正是齊天心,他見孫帆楊喜得有如瘋狂,心中也跟著快樂起來,他替柔云劍客及孫帆揚解決了一個問題,就如替自己解決難題一樣輕松。
  屋中又傳來珊儿悅耳的笑聲,齊天心忽感心內一陣空虛,他心中忖道:“善人自應善報,我不過替天行道而已,事完了,我也該走啦!”
  他右手指一勾,身形凌空而起,一會儿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忽然黑影一閃,從園中假山中走出另一個少年來,他瞧著齊天心优美的身形,和那种揮金若沙的英雄气概,心中真有說不出的高興。
  他心中想:“齊天心雖傲得緊,可是濟人若溺,儀義心腸教人心折,姓孫的果然是好人,花了半夜工夫,替他卻敵也還值得。”
  他看著夜已深沉,不再逗留,也起身越牆而去。
  原來這少年正是董其心,他和白三俠起初只知靈芝他液落在柔云劍客手中,卻不知是孫帆暢所失之鏢,后來弄清此事,白三俠素仰孫帆揚為人,便和董其心不再插手此事。
  這天晚上董其心在洛陽城中忽然發現數名內家高手,他心中奇怪,又怕是那三個蠻干同道,當下便跟蹤下去,原來這些人都是耳聞孫帆楊鏢局中押了千年靈芝,為這武林异寶而來,其實這是河洛三英上次鍛羽而歸,自知功力相差太退,奪寶無望,又恨子母金刀孫帆揚對他兄弟無禮,便到處造遙,替孫帆揚惹下麻煩。
  那批人總有五六個之多,都是內功精湛高手。董其心听白三俠說過孫帆揚為人,心想這批人乘人之,大非英雄行徑,他連顯神功,就在孫帆揚園外將這五六人嚇得心涼膽戰,抱頭鼠竄,他正想回去,忽見齊天心飛步而來,拔上門外一顆沖天高樹,輕飄飄落在國內,董其心好奇心起,也跟了進去,躲在假山中,將齊天心所作所為瞧了一個清楚。
  董其心走了一會,想到齊天心這人种种行徑,不由想起儿時讀(史記),司馬遷筆下的信陵公子,只覺齊天心可取之處愈來愈多,他心中忖道:“信陵公子富可敵國,為人光風并月,這娃齊的雖非正公巨侯,但有一股高雅气質,較之公侯毫不遜色,而且他施恩坦然,像是當然之事,并不隱言怕別人知道感激,因為他好像永遠都是施思者。真是大有古人之風,只是信陵公子謙謙若虛,這姓齊的卻有一股傲气。”
  他邊走邊想,轉念又忖道:“如果我有許多錢財,我自也會去幫助別人,可是我想總沒有姓齊的做得那么自然洒脫,好像根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怕是多年培養的結果吧!”
  其實他倆人天性大是相异,豈可同日而語,董其心如是行俠助人,一定事成身返,生怕別人感恩圖報,齊天心卻覺得這根本不值得感激,他揮洒銀子救人,就如拋一塊石子一般稀松平常,好在他有個最最了不起的父親,相形之下,董其心畢竟落了個小家气。
  他心中胡想,無形中對齊天心已產生一种非常親切的感情,而且甚是深厚,他走著走著,不覺已走到住所,白三俠坐在燈下,怔怔只是發呆。
  董其心道:“白三哥還不安睡。”
  白翎道:“我只擔心長安,蕭老五和穆老十。”
  原來丐幫十俠是依人幫先后排列,金弓神丐蕭五俠在十俠之中年齡居長,但人幫較遲,只排行第五。
  董其心沉吟道:“如果是和藍大哥在張家口,碰著那三個小子,那么的确非同小可,如果是和到洛陽來的那三個武功相若,那么蕭五哥和穆十哥戰雖不胜,也不致于不可抵敵。”
  董其心知穆中原在丐幫十俠中功力已是數一數二的人物,金弓神丐箭法又是武林一絕,是以不太過擔心。
  白翎道:“愚兄近數日心神不宁,似有大禍臨頸,我白老三一生經過多少凶險,卻從無預感。”
  董其心道:“等古四哥傷勢一好,咱們大伙去長安。”
  白翎心內大為感激,他乃是豪俠之心,口中并不說出,兩人回房去睡。
  第二天一早,洛陽城中遍傳,林百万家中之寶成形靈芝,被一個青年公子花了十万兩銀子買下,洛陽雖稱富饒文明古都,可是一下能拿出這許多銀子的人,卻是寥寥可數。
  城西一家大院子門口,擠滿了男女老幼,有衣冠楚楚的紳士,也有粗野的販夫走卒,人人都渴望地看著坐在門口的一個少年華服公子。
  那公子見眾人實在太亂,他微微一笑,緩緩道:“各位不要爭先恐后,只要有林百万錢庄的銀票,一律五十兩換一百兩,赤金相抵。”
  他順手打開一只大箱,里面全是一座座赤金元寶,朝陽初升,映得那黃金光芒四射,只一剎那,眾人啞口失聲,借大一伙人群,靜得連尖針落地也可听清。
  他又開了數只箱子,都是黃金明珠,眾人為這富勢所震,自然而然整齊地排成一條長龍。
  他身旁站著一位中年商人,手中撥弄著算盤,一邊收進銀票,一邊換出金綻,他動手之快,就如行云流水,絲毫不滯,那青年公子睜大著眼,滿臉敬佩之色。
  人群中有洛陽經商的,都識得那中年商人是洛城最大銀樓天寶銀庄掌柜,他算盤心算之術,已是宇內難尋,臻于大國手地步。
  那站在后面的青年身后還有數只大箱,心中盤算一定,可以兌現,便都安靜地等著,那兌過現的人,也都無言疾行而退,生怕主人反悔。
  眾人雖則不敢說出,但卻都有個共同想法:這青年如非上天財神派下的散財童子,便是個神經漢子,只是這少年生得煦然有若美玉,八成儿是大羅神仙。
  這平空便賺一倍的好生意,如何不傳遍洛城,漸漸的人叢愈聚愈多,人人的興趣都集中到這城西巨院來,早上傳說的十万金購靈芝的事,已漸漸被人淡忘,有些商人湊足了家中紋銀,先到林百万錢庄兌成銀票,一轉手便又賺進一倍銀子。
  人人都怕林百万知道此事,他不發銀票,自將錢庄銀票去賺錢,是以洛城家家俱知,就只把林百万一人瞞得如鐵桶一般。
  這時輪到一個小女孩,她衣服雖是陳舊,但卻甚是清洁,補縫之處也非常干挺,她怯生生地從袋中取出一張小額銀票來,那銀票折疊得四四方方,她小心地雙手打開交給那發銀中年掌柜。
  那中年掌柜一看,那銀票票面只有五兩,他笑笑道:“五兩加倍不過十兩,咱們最少的也是黃金一兩,便值得五十兩銀子啦,又不能將金子打碎,這個太少,可不能兌現啦!”
  那女孩雙頰通紅,她見四周人都瞧著她,不禁羞不可抑,一句話不說,便將銀票收回袋中,正想低頭溜走,那少年公子道:“小姑娘別走,你這五兩的銀票今天還沒有收到過,便算五兩黃金好了,好教那些貪心想賺大錢的人看看!”
  他邊說邊就把五個一兩重金錠塞在那女孩手中,那女孩有若夢中,呆呆的,連說謝都忘了。
  那少年笑容滿面地望著那小女孩,小女孩手中重沉沉地握著五塊金錠,直不知道是真是幻,過了半晌,她見到那少年頭已轉開,那掌柜的又開始他的分銀工作,她悄悄地走開,飛奔到大街上去,走進了一家皮貨店,買了一件她早在几個月之前便已經看定的皮裘外衣。
  那一兩金子找下來還剩下二十余兩銀子,小女孩做夢也沒有想到擁有這巨大的財富的一天。
  她繡花整整積了一年錢,這才湊足五兩銀子,她要買件皮外衣給她媽媽,還差一半多,因為媽媽唯一的一件皮衣,去年在她生傷寒時,已送進皮貨店賣了。
  她捧著皮衣,一步步走回家,心中編織了無數個美夢,似乎悲苦的命運已經遠离她去了。
  換銀票的工作到了中午以后才漸漸完畢,那少年取出一錠五十兩金元寶送給掌柜,那掌柜早上手中發出何止万兩金子,此時也不覺五十兩之多了。
  那少年將銀票收齊,滿滿裝了一個大袋,他嘴角含笑,神色极是得意,收拾一下剩下金錠,提著布袋,大步走向大街上林百万所經營的錢庄。
  他一言不發,將布袋往柜台上一放,那錢庄的伙計打開布袋一看,只見大大小小全是自己錢庄所發出的票子。
  那管賬的二爺連忙接過點數,數了半天恰好是五十万兩,他臉色蒼白,顫著聲音說道:“客官可要全領?”
  那少年揚聲道:“這個當然。”
  那管賬結結巴巴地道:“這個……這個……客官稍待……我……我去請店東來。”
  他進去一會,請出一個五旬左右肥胖老者出來,那人生得肥肥短短,臉上也頗有几分威嚴,身后站著四個短衫漢子。
  那管賬的道:“這位就是敝店店東林大爺!”
  那少年頭都不抬,他不耐煩地道:“快快拿銀子來,本少爺還有要事須辦。”
  林百万一瞧,正是昨日買靈芝的少年人,心中不由發虛,他為人精明之极,他先見今日錢庄中生意突然興旺,每個人都把白銀存放換出銀票,心中便感定不尋常,卻万万想不到有人暗中高价收賣,他算盤打得极精,平日錢庄中經常留個十來万銀子便已足夠應付流通,其宅收進之現銀都以高利放出,是以一時之間,如何湊得出這多銀子。
  林百万將那一堆銀票看了看,有一半都是商家准備外出辦貨,向地兌成銀票攜帶方便,想不到都被這人收了回來,他略為一沉吟,心中雪亮,知道眼前這個少年是成心在架梁的了。
  林百万道:“公子要這許多現銀,攜帶起來只怕大是麻煩,明日敝庄差人送到府上如何?”
  他心中盤算未定,摸不清這少年路數,先行拖延再說。那少年不悅道:“在下自己的事不勞店東操心,在下有急事,就請快快點出銀子。”
  林百万裝出一副笑臉道:“五十万兩銀子就是騾車也須數十百輛才拉得動,公子心焦卻也無用。”
  少年怒道:“難道你錢庄中拿不出錢來,真是豈有此理,喂林老頭,你不瞧瞧外面這許多人還拿不?”
  林百万抬頭一看,只見黑壓壓一片人頭,不知何時店外已擠滿了數百個衣衫襤褸的化子,靜悄悄地站在門外等待。
  他心中暗暗叫苦,他為人雖是吝嗇,但生意倒是甚有信用,此時万難拿出如數銀子,眼看錢庄招牌便要被人摘下。
  他凝目瞧了少年几眼,心中忖道:“這人神通廣大,富不可測,一刻之間能找出這許多化子來,今日之事,用軟?用硬?到底如何是好?”
  他在這种情況之下,猶能多方考慮,也不愧是個精明絕頂之人了。忽然外面一聲暴吼,眾化子七嘴八舌叫嚷起來。
  他心知事到最后關頭,向后一使眼色,那四個漢子突然伸手去搶那盛滿銀票的布袋,那少年微微一笑,漫不經意一揮手,四名大漢竟然立身不住,踉蹌的各退數步,少年伸手去取過布袋。
  林百万机智透頂,他知來者不善,用硬的大是不成,當下難起一副笑臉道:“小店就連公子昨日買藥之款,也不過四十万兩左右,不足之數,敢請寬延五天,小老定然快馬加鞭,向四方分店調動給公子。”
  那少年冷冷道:“這四十万兩銀子由你發給鄭州開封一帶災民,你如敢扣下一兩,嘿嘿,可就沒有如此便了,不足之數,五天之后再來取回。”
  他伸手一按,那棺木大桌台清晰印了五個指印,他走出錢庄,手一揮洒了一把銀票,那些花子銀票在手,真是如虎添翼,鬧得有聲有色。
  不到几個時辰,林百万錢庄不能兌現的消息傳遍洛陽,又飛快傳到各地,不數目,他在各地的分庄,地因當地商人起了恐慌不信任,紛紛搶著提現,庫內一空,無法經營下去,這富甲黃河兩岸的林百万,如山家當也被弄得煙消云散,他平日作惡多端,自是應得之報。
  且說那少年穿過眾化子,忽然背后一個蒼勁聲音道:“齊公子,齊公子。”
  那少年就是齊天心,他回頭一瞧,心中不由大喜,原來竟是姓庄的少女身邊老仆。
  齊天心喜道:“你們住在哪儿?我尋遍洛陽也未尋到。”
  杜良笠道:“這洛陽何止十數万戶,公子如何能尋著。”
  他改口喊齊天心為公子,不再叫喊大俠,顯然已將他視為极其親近的人,齊天心粗枝大葉,可并沒有留意。
  杜良笠道:“老仆一大早便听說洛陽城內來了一位財神爺爺,花了十万兩銀子買什么成形靈芝,老仆再向別人一打听,是一個少年公子,老仆心中一盤算,便知十成倒有九成定是齊公子來啦!”
  齊天心甚是高興,他想了一下道:“杜……杜……杜公公”
  他話尚未說出,杜良笠急道:“老奴叫杜良笠,公子直乎便是。”
  齊天心道:“我在城西買下一座很大獨院,在下行蹤不定,難在洛陽久居,如果你們尚未定居,不妨搬進去住如何?”
  杜良笠不住稱謝。齊天心見他面帶重憂,心中一凜,暗忖不要是那性庄的小姐出了什么事。
  杜良笠道:“老奴心知一定是公子買下那千年靈芝,所以便跑到林百万這儿來想探個消息,只因……唉……”
  他連聲歎气,齊天心心中最存不得事,當下急問道:“杜……杜公公,到底是怎么了,難道你家小姐遭到什么不幸不成?”
  杜良笠黯然點頭。齊天心大急,伸手抓住杜良笠手腕問道:“杜公公,你快說,只要……只要……任何事在下都可想法替你們解決!”
  杜良笠見齊公子神色极是焦急,他心念一轉,不由大慰,忖道:“這人和小姐不過萍水相逢,只有數面之緣,情分卻如此之重,看來小姐慧眼識人是錯不了的。”
  杜良笠道:“小姐練功失竅,心火內焚,四肢已然僵死數日了。”
  齊天心心中一松,他原以為杜良笠說出來比這個還要嚴重十倍,他想這練功走火入魔一般人雖視為天大之事,但他只須用爹爹近年參悟出來的通脈大法,助其血脈歸竅,不難就會恢复。
  杜良笠見他臉色反而輕松起來,心中大是犯疑,要知血脈失竊,往往不但練功不成,反而送掉性命,或是四肢僵死,半身不遂,武林中人練功所以不敢求急進,便是害怕報基不穩,容易走火入魔。
  杜良笠道:“老漢有個不情之請。”
  齊天心接口道:“你不用多說,咱們這就去替你家小姐瞧病去。”
  杜良笠道:“公子高明自非小仆所能窺見一二,但這心火自焚,真是非同小可,非但需要功力絕高之人為其引經歸究,還需……還需蓋世靈藥固其真元,所以……所以老仆斗膽請公子……公子施救。”
  齊天心道:“就是沒有靈藥,在下也自有方法使你家小姐复原,我那靈藥已送給一個朋友了。”
  杜良笠臉色灰敗。齊天心微笑道:“你只管放心,天下豈有治不好的傷?包在下身上便是!”
  杜良笠心中雖則犯疑,但他親見齊天心之能,似乎無所不行,當下憂喜參半,陪著齊天心走到城中一家院落門口,兩人翻身入內。
  他領著齊天心進入小姐閨房,庄玲出身大富之家,對于布置很是內行,齊天心一進入內,只見布置得花簇錦團,十分富麗堂皇。
  他自幼便和父親處在一起,就從未見過這婦女閨中陳設,這時只覺室中色彩柔和,令人無限宁靜。
  他抬目一瞧,只見錦帳低垂,杜良笠打開錦帳,床上躺著.的正是他長目凝思,深宵夢回的女子,只見她雙目緊閉,已然失去知覺。
  杜良笠道:“老奴怕心火上饒心肺,只有出手點了小姐睡穴,這只是一時之計,時間久了真如火上加油,更不好治啦!”
  齊天心見庄玲臉色白得毫無血色,她皮膚本白,人又生得纖細,此時病中娥眉緊凝,更顯著楚楚可怜。
  齊天心緩緩道:“在下要替你家小姐通脈,請老管家護法。”
  杜良笠心中七上八下,他知如果功力不足,經脈不但不能貫通,反而引火上燒,后果真是不堪設想了。他點點頭,見齊天心滿有把握,不由心下略放。
  齊天心伸手一探,只見庄玲手足冰冷,后心跳動微弱,生机已极渺茫,他心中一惊,料不到情況如此之惡。庄玲走火入魔已經數日,杜良笠慌忙中急亂投醫,不但無能渲泄体內其火,反而壓抑血脈,真無异飲鴆止渴,傷勢不可收拾了。
  齊天心沉吟半晌,眼中竟流露出一种惶然之色,他一生之中就沒有一事不是輕而易舉取得的,此時竟然覺得毫無把握,不知如何是好。
  他耳畔似乎又傳來父親沉著的叮囑:“這通脈大法,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替人療傷,如果真气一時不足,不但你自己首當其沖,真气逆轉,內髒受傷,那被療傷的人立刻斷脈而絕。”
  他想起父親的神功,已達不可思議的地步,近年來才參悟出這套療傷大法,自己功力雖然不錯,但万—一個不好,真如父親所言,那可就要抱憾一生了。
  他反复沉思這個問題,這公子哥儿一生中只怕就只有此事令他猶豫的了。
  他心中忖道:“如果有成形靈芝在身旁,情形一定要好些。”
  他不禁有些后悔,應該將那靈芝切下一小片留下,對孫帆揚并無大礙,此時倒大可用上了。
  他見庄玲出气愈來愈是微弱,眼看便不成了,他長吸一口其气,右掌緩緩按在庄玲后心大穴之上。
  他右掌真力直吐,雙腳盤坐在床邊,他心中想道:“如果父親在旁邊多好,那是十拿九穩的了。”
  這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儿,在他漫游湖海,揚名立万的日子中,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父親,此時危險關頭,不禁希望父親在分相助,世人天性都是如此。
  他轉念又想道:“如果這通脈之法無效,我這一生還能快樂道游天下嗎?”
  他思潮紛亂,突然右臂一震,一股炎熱之流上涌,他心中一凜,不再敢分神,雙眼內視,緩緩發出真純內力。
  整個屋子里靜得呼吸相聞,杜良笠心神緊張,坐立不安在屋門口來回踱著步子。時間一刻一刻過去,他只見齊天心仍然分毫未動雙眼內視,臉上一片庄嚴,白玉般的面孔,瑩瑩放光。
  他看不出絲毫苗頭,心中真是爭如火焚,又不敢貿然相問,忽然見齊天心左手一抖,也按到小姐腦后大穴之上。
  他心神緊張,輕步走列床邊,只見齊天心瞼色突變酡紅,而且愈來愈是鮮艷,小姐卻是全身顫栗,臉色愈來愈白。
  杜良笠知已到生死緊要關頭,連呼吸都不敢重了,過了一會,齊天心額上汗如雨下,那淡藍色長衫,慢慢地一點點透濕,那料子原是蜀錦上品,本來絕不沾水,此時竟然透濕,可見出汗之多了。
  又過了一會,齊天心瞼上紅色漸褪,頭頂上裊裊冒出一股白煙,這時庄玲臉上漸有血色,杜良笠心中大喜,忽覺身邊陣陣寒气,原來竟是從齊天心体內發出。
  又過了一個時辰,齊天心紅紅白白轉了數次,已略有疲乏之色,庄玲呼吸漸漸粗壯。杜良笠心中狂逃,他心中想,再過不久,又是個活生生跳蹦蹦的小姐,真是狂喜不已。
  正在緊要關頭,忽然門外玲聲大作,杜良笠怎樣也不愿在此刻离開,但他伯玲聲分了齊公子之心,當下飛奔而出,打開大門,只見少年董其心端端立在門口。
  他不知董其心為什么突然來此,心中頗感不安,董其心笑笑道:“老丈突然搬走,小可實在瑣務纏身,竟不知老丈搬到何處,托了好些朋友才找到。”
  杜良笠道:“不知小兄有何貴干?”
  董其心道:“老丈想是臨去匆匆,令愛遺失一冊巨冊,店里的小二拾來交給小可,小可待來相還。”
  杜良笠臉色一變,他知小姐平日精明机靈,她遺留她自己日常所作詩詞,如非對這人還有怀念之意,便是別有用意,他忽然想到小姐那本冊內有親筆寫的姓氏,他一路上和董其心到洛陽來,冒充父女的行藏只怕要敗露了。
  董其心為人君子,其實并未翻閱小姐之冊,他此時定睛一瞧,面前之八分明就是年幼時收留自己的杜公公,他城府极深,當下并不點破。
  董其心暗忖那同行的女子定是庄玲了,難怪甚覺熟悉,在道上杜良笠喬裝老農,不但容顏改變,就是行動也甚是迫真。他心想杜公公要瞞他只怕另有陰謀,但他愿這兩人別再和他糾纏不清,只因他心中對小玲小姐含了一份深沉歉意。
  他交出絹冊,正待离去,忽然屋內傳出一陣清晰嘯聲,那聲音雖极細微,可是如長箭疾飛,直貫入耳,董其心大震忖道:“這嘯聲分明是絕代高手勉力運力吐气,真气久聚不散,自然形成聲浪,這人是誰,洛陽城中除了齊天心而外,難道還有其他高手。”
  他心思敏捷,一時之間腦中已閃過數种不同念頭,他瞧著那偽裝的杜公公,心中忖道:“如果屋里的人是齊天心,那么能令他奮起全力而拼的人,更是功參造化了,真有此人,我也不是對手。”
  那嘯聲縷縷不絕,董其心惦念齊天心安危,他也不管杜良笠阻住他,輕身一閃,便直奔屋內。
  杜良笠眼看攔之不住,也飛奔入內。
  董其心一瞧,原來齊天心是在為人療傷,施出這無比的真力,他心中一定,口中低聲道:“齊公子,小弟助你一臂。”
  齊天心運功至緊要關頭,他恍若未聞,董其心緩緩地伸出一手,搭在齊天心的肩上。
  過了一會,忽然一聲慘叫,四周一片寂靜.更顯得凄慘無比,杜良笠跳起身叫道:“小姐死了?”
  齊天心凝重走下床來,他向董其心望了一眼,那目光中包含了又是怪他多事,又是無可奈何的神色。
  杜良笠如一頭瘋獅,沖到小姐床前。董其心輕輕一揮,將他震退几步。
  齊天心轉身又向床上庄玲望去,那目光中充滿了熱情和怜愛,董其心心思細密,如何瞧不出來,他輕輕道:“老丈你小姐已經好了!”
  杜良笠一怔,頹然倒在地下,董其心含笑退出,庄玲那秀麗面孔又重回到他胸中,不知怎的自己從小從來就沒注意這位大小姐,此時心中有一种說不出的滋味來。
  董其心默默地走著,街上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分。
  董其心沿著碎石路緩緩地向前走去,他孤單的影子長長地斜拖在地上,有時候,他走近了牆邊,于是影子投射在牆上,他停住身來望著自己半側面的影子,默默地對自己說:“其心,你瘦了。”
  忽然之間,他從牆角落上的影子發現了一件怪事,只見一棵大槐樹的影子上卻蓋著一個瘦長的人影。
  董其心心道:“難道是一個人爬坐在樹上?在這時候?”
  他忍不住回過頭來,果然槐樹的樹尖上坐著一個老人,那老人身上穿得又薄又破爛。其心暗道:“這個時候他坐在樹尖上乘涼嗎?”
  他向上望去,那老人忽然咧嘴向著他笑了一笑,其心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道:“老先生好。”
  那老人搖了搖頭道:“好什么?簡直不好极了。”
  其心不禁又奇又疑,因為他發現那個老人坐的樹枝只有小指頭那么粗,但是他坐在上面,樹枝儿連灣都沒有彎一點,他暗暗駭然,這老人顯然是一身上乘的輕身功夫。
  他再搭訕道:“你老人家坐在上面很愜意呀……”
  那老人嘻嘻笑道:“涼快倒是涼快的,只是肚子餓得不好受。”
  其心道:“那么你老人家怎么不下來找個館子吃一頓呢?”
  那老人面上忽然露出無限羞愧的神色來,結結巴巴地道:“只因我老人家袋囊分文也沒有呀……唉,真是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我老人家空著肚皮,喝西北風已經七八天了。”
  其心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但他見老夫人十分有趣,便笑道:“前面有家豫菜館,便由在下作東,請你老人家吃一頓如何?”
  那老人惊喜地道:“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但是他的身子已如一縷輕煙一般從樹頂上飄了下來,落在地上,真如一張枯葉一般,其心心中又是一震。
  他指了指前面道:“老先生不要客气,只要肯賞光就成啦!”
  那老人伸出大拇指道:“好,好,你這人真不錯。”
  其心暗笑,便向前面飯館走去,那老人神經兮兮地跟在后面,一路上不停地自言自語,不知他在說什么。
  到了那飯館里,其心道:“老先生想吃什么,隨便點罷!”
  老人點了點頭道:“唉,這些好吃的東西有好久不曾吃過了。”
  他指手划腳,叫的全是大魚大肉,卻是不值得几個錢,其心微笑看望著他,那老人風卷殘云一般,片刻之間,便把大盤大碟的魚肉吃了個光,還扎實地吃了三大碗飯,這才打了一個大飽嗝,搖頭歎道:“唉,這一頓飯,不知又要挨到哪一天才能再吃這么一頓了。”
  其心到現在才發覺這老人說的話竟是一口河南鄉音,他忍不住道:“老先生,你府上哪里?”
  那老人道:“說來話長,還是不說也罷!”
  其心奇道:“怎么說來話長?”
  那老人道:“若說我爹是河南人,我娘也是河南人,我自己也生在河南,那我當然是河南的人,可是河南人是天下最卑鄙的人,我老人家恥于做個河南人,是以我又不是河南人啦。”
  其心听得口呆目膛,他想不到世上有這种道理,不禁呆住了。
  那老人卻繼續遭:“小孩子,你是河南人吧?”
  其心點了點頭,老人想了一想道:“我——我不是罵你。”
  其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忽然樓下傳來陣陣喧嘩之聲,那喧鬧之聲愈來愈響,簡直吵得對面說話都听不清楚,其心皺眉問酒保道:“什么事情那么吵?”
  酒保俯耳低聲道:“彭大爺的賭局開始了。”
  其心道:“彭大爺?誰是彭大爺?”
  酒保道:“彭大爺是咱們這里的大富翁,他老人家每天這時候在樓下設賭局,賭得可真大哩。”。其心呵了一聲,那老人卻是呼地一有站了起來,拉住酒保由衣袖道:“什么?賭錢嗎?”
  那酒保道:“不錯。”
  那老人臉上忽然流露出奇怪的表情來,他伸手在身上摸了半天,卻是什么也摸不出來,終于歎了一口气道:“”唉!一文錢也沒有,真賭不成了。”“其心暗暗好笑,那老人道:“咱們走吧!”
  其心付了賬,他們走到樓下,那老人又不肯走了,央求道:“咱們看一看再走吧!”
  其心皺了皺眉,只好停下身來,只見十几個人圍著一張大圓桌,正在擲骰子,那些人當中有大腹便便的商賈,也有衣服華麗的富家公子,桌上全是雪白花花的銀子,看來他們全是現錢賭博。
  那神經兮兮的老地瞧了半天,顯得蠢蠢欲動的樣子,其心暗道:“這個老人分明身怀上乘武功,不知為什么要裝得如此瘋瘋癲癲的,難道他真是個嗜賭的家伙?”
  只見那老人瞧了一會,似乎忍之又忍實在忍不住了的樣子,他轉臉道:“喂!小孩子,你身上還有沒有錢?借一點給我老人家可好?”
  其心不知他在搞什么鬼,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那老人道:“惜我二十兩銀子,我付你五分利息。”
  其心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心想道:“這老家伙難道是個瘋子?”
  那老人見他不答,急得湊近來低聲道:“我瞧那誰庄的一臉霉气,赶快借我點錢乘机狠壓一把,六分利息怎樣?”
  其心無奈,只得掏出二十兩銀子來,那老人拿了銀子,馬上就樂不可支地跑上前去,正好那做庄的要擲骰子,老人把銀子往桌上一放,叫道:“慢來,我壓。”
  眾人見他一身又髒又破,都皺著眉,那庄家倒像是四海的朋友,問道:“壓多少?”
  那老人見桌上壓的至少都是百兩以上,他不禁十分羞愧地道:“二十兩,天門。”
  立時爆出一聲哄笑,老人卻是不動聲色,牌一攤開,老人贏了,他一言不發,把四十兩往天門再一壓。
  牌開出來,他又贏了,他連眼都沒有眨一下,又把八十兩推在尾門上。
  牌一攤開,他又吃了,其心見他只是一眨眼的時間就由二十兩變成了一百六十兩白花花的銀子,便扯了他一下,示意地該收手了。
  那老人好似沒有感覺似的,伸手一推,把一百六十兩銀子全下在天門上。
  眾人這才注意到他,看不出這個破破爛爛的窮臭老儿賭起來倒還真狠。牌一翻兩瞪眼,老人又贏了,他毫不客气地把三百二十兩全壓下去,只是半盞茶的時間,那老人一聲不響連過了九關,每一次都是全壓下去,轉眼之間,那個霉庄已輸給他五干兩銀子,眾人雖然全都是老賭客了,可是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傾家蕩產不要命的賭法,可是气人的是這臭老地硬是每一牌都贏了,大家都只有瞪眼的份了。
  其心道:“喂,老先生,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那老人慢吞吞地把銀子包好,一把背在背上笑嘻嘻地跟著其心走了。
  走到街心,其心怀疑地道:“老先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老人雙眼一翻道:“這全憑運气呀!一點假也沒有的。”
  其心道:“現在哪里去?”
  那老人瘋瘋癲癲地道:“把這些銀子用光罷。”
  其心奇道:“你一夜怎么也用不完這許多銀子呀……”
  那老人嘻嘻道:“你跟我走就知道了。”
  他一搖一擺,轉了一個彎,眼前一黑,似是走了一條窄狹的陋巷。
  那巷中黑得緊,燈光也沒有,其心暗道:“莫不要這老人安了什么坏心——”
  這時只听得左邊傳來一陣悲切的哭泣,一個婦人的聲音道:“儿呀!都是咱們命苦,本來已經是飽一餐餓一餐的,咱們兩天沒吃飯啦!這叫我一個女人家怎么辦?……嗚……”
  一個嬌幼的嗓子道:“媽……不要哭呀……”
  其心听得心中一酸,想到那忍饑挨餓的滋味,不由他輕歎一聲,正要開口,只見那老人一聲不響,伸手抓起百十兩銀子往左邊那屋里一拋,叮叮當當地落了一地。
  屋里傳來惊呼聲道:“是誰?什么聲音?”
  那老人放開腿步就走,他一面走,一面抓著銀子向兩面陋屋里拋,片刻之間,眼前一亮,他們已走出那條髒巷子了。
  那老人抖了抖衣袋,嘻嘻笑道:“又是一文不名了,唉!明天的三餐又成問題啦!”
  其心注視著那老人,不由想起齊天心的一擲万金,比起這瘋老人何止百倍,可是,他雪白的濃眉下,目子中射出一种高貴的光芒,就和齊心一樣樂于助人,他上前一揖道:“老前輩風塵异俠,仁心俠膽,請受晚輩一禮。”
  那老人卻是猛一抓頭,叫道:“不好,不好,我一時拋得快活,連小孩子你那二十兩老本也丟掉啦!這……這……”
  其心笑道:“老前輩還要說笑話……”
  那老人卻是臉色一沉,大不高興地道:“什么說笑話?誰和你說笑——”
  他說到這里,忽然一想,似是想起一件事來,皺著眉頭道:“喂!小孩子,你不是長住在洛陽的吧——”
  其心點了點頭,那老人道:“你是從南方來的?”
  其心道:“不,晚輩是從口外來的。”
  那老人臉上神色大喜,憶道:“那么我問你,你可曾看見一個人,他跳起來的時候,先向左邊一翻轉,再向右邊一扭……”
  其心猛然一怔,他腦中立刻現出那怪鳥客的影子,他世故地問道:“怎么?你是要找這么個人嗎?他是你的朋友?”
  那老人不答他的話.卻是喜得一把抓住他叫道:“你看見過他?”
  其心點了點頭道:“我見過。”
  老人道:“那在哪里?”
  其已道:“我是在張家口見過他,他跑离張家口后我就不曾見過了。”
  那老人失望地搖搖頭道:“啊!你只是在張家口見過他……”
  其心暗想道:“這個行事怪异的老頭,只怕与當今武林中隱伏著的大陰謀有极大的關系,我得万分小心。”
  那老人呆呆地想了半天,忽然哈哈地大笑起來,又恢复了原來那瘋瘋癲癲的模樣。其心對著他的目光一望,忽然心中有一絲寒意,他暗暗警戒著,開口問道:“你笑什么?”
  那老人道:“我老人家笑方才那個霉庄。”
  其心對他方才在賭場中那連贏九次的事始終不太相信,他不好意思問,只是淡淡地道:“那庄家大約就是那什么彭大爺了,嘿嘿,對這种不務正業的敗類施一點手腳贏他几個也是好的,”
  老人听了這句話,气得胡子發抖,他怒聲道:“你說什么?誰施手腳?我老人家一生耿直,骰子是他擲的,牌是他砌的,我施什么手腳?”
  其心沒想到這老儿發這么大的脾气,他連忙道:“不不,我不是說你老人家施手腳……”
  那老人叫道:“嘿嘿,告訴你小孩子,我老人家偌大的一份家產就全送在這兩粒骰子上,几十年下來苦苦研究,只要是我壓的,那是包贏不輸——”
  其心岔開道:“你老尋那什么右轉左扭的人干什么?”
  那老人听了這句話,似乎又不正常起來,他的雙目中忽然射出駭人的光,臉色變得呆板無神,那模樣极是駭人。
  其心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只听得那老人喃喃地道:“我找他……找他……找他干什么?我找他干什么?”
  他像是陡然之間忘記了似的,不斷地手敲自己的腦袋,口中漸漸大聲叫道:“奇了……我找他干什么?我找他干什么?”
  其心此刻斷定這個老人的神經一定是不正常的了,他見那老
  人扭著自己的白發拼命地敲頭,心中不忍起來,連忙上前道:“老先生你怎么啦!”
  他說著就伸手上去抓住老人的手臂——
  只听得呼地一聲,那老人一掌比閃電還快地向其心當胸拍到,霎時之間,其心什么都不及想,只是本能地一個跟斗倒翻出去,剛剛避過了這一拳。
  其心摸了摸額角迸出的冷汗,他這一生還沒有遇過比這一掌更快的出手,他不禁呆住了。
  只見那老人仍然發瘋似地扯著自己的頭發。其心吸了一口真气,一掌橫抹而出,同時另一手如閃電一般點向老人的軟麻穴。
  那老人雖是瘋狂發作之中,但是對于身手的應變卻是敏捷异常,他一伸手半圈半點地指向其心的額前。
  這一招施得好不精妙,不僅使其心的左手一點成了廢招,而且連帶攻向其心的前庭,就憑這一個出手,已可斷定這怪老人是個一流的武林高手。
  其心倒抽了一口涼气,他見那老人扯著頭發咆哮如雷,但是每一出手卻是世上最厲害的招式,一時之間,他竟不知所措。
  老人一掌落空,又是大嚷大叫起來。其心一咬牙,短裁地一掌猛然拍出,真比閃電還要迅速,那老人也是一掌推出,只听得轟地一聲,其心覺得一股無以抗拒的掌力直逼過來,他連忙一提气,內力再次泉涌,于是乎,又是轟然一聲——
  老人和其心同時退了几步,其心松了一口气,他從步入武林以來,還是第一次真正碰上了這等駭人的掌力,他不禁抬起眼來打量這瘋癲的奇怪老人——
  只見那老人在這一霎時之間,臉色已經恢复了正常,雙手也垂了下來。
  其心提著滿腔純陽真气,一步步地走近去,那老人抬眼來,臉上露出羞愧之色,囁嚅地道:“你沒受傷?小孩子——”
  其心不敢答話,只點了點頭。
  老人道:“你呼口气運行一下看看,确實有沒有受傷?”
  其心站定了道:“沒有,一點也沒有。”
  那老人迷們地眨了眨眼道:“小孩子,我想不到你有這么高的功力——”
  其心淡淡地道:“我也是。”
  老人道:“你可是姓董?”
  其心机警地道:“你憑什么猜我姓董?”
  老人道:“憑什么?除非你姓董,否則我又要糊涂了。”
  其心道:“為什么?”
  老人道:“只有姓董的方才可能教出這么年輕的高手。”
  其心道:“是嗎?”
  老人道:“你還沒有回答我,你姓董嗎?”
  其心道:“一點也不錯。”
  老人的聲間忽然變得冷酷起來:“那就是了,我們現在不是朋友了。”
  其心道:“為什么?”
  老人道:“我告訴你,你赶快走開,我們不是朋友,我們是仇人,董無——”
  說到這里,他猛然一停,揮手道:“你快走!”
  其心拖延著道:“我不懂你說什么?”
  aug人道:“小孩子,你可能是個好人,可是你的爸爸是個大坏蛋,我不愿殺了你,叫你快走,這還不明白嗎?”
  其心心中暗暗吃惊著,但是他狡猾地道:“你不敢殺我,你怕我爹爹……”
  那老人忽然狂怒起來,他大喝道:“你去問問你爹爹,是我怕他還是他怕我?”
  其心道:“我爹爹不認識你,我怎么問呢?”
  那老人怒喝道:“告訴你——”
  他說到這里,猛然住了口,不肯再說下去。其心平靜地追激道:“告訴我什么?”
  老人終沉不住气,他一字一字地道:“告訴你——我也姓董!”
  其心惊得倒退了三步,心中千万個問號一齊升了上來,一時之間,真是不知所措了。
  那老人卻是忽然一頓腳,大叫道:“你不走,我走好了。”
  他借著一頓足,身形竟如大雁一般倒飛出來,一霎時就到了數十丈外。
  其心茫然地望著他遠去,滿腹的疑慮与不安,他此刻亂得什么也不能想,只是不斷地問著自己:“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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