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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瘋叟之死


  柔和的陽光照在大地上,緊倚著山腳處,一條道路曲曲彎彎繞出去不知多遠,道路左方种植了好些植物。陽光照在樹梢,蔭影洒蓋路面。
  道路轉角處,這時慢慢走出一群人來,三前三后,一共是六個人,這六個人中有老有少,衣衫打扮都是破破碎碎的,當先的一個大漢魁梧健壯,假若這時有武林中人經過,不會不認識他便是大名鼎鼎的丐幫帶主藍文侯。
  和藍文侯并排走的是董其心和穆中原,不用說,后面三人正是雷二俠、齊天心及西北的英雄馬回回。
  他們六人自從巧逢之后,一路而行,為了找尋那兩個老人。這兩個老人的功力,藍文侯和齊天心乃是親眼目睹,任是齊天心天性狂傲,也不敢絲毫托大。
  尤其是齊天心自從被這兩個老人相擒,那古怪的黃媽似乎要說出一件秘密和自己一生有密切的關連,心中更急于找著那兩個老人。
  而藍文侯當時在黑暗之中听到黃媽提及自己神秘失蹤的恩師“九州神拳”葉公橋和這件秘密有關,自也想找那兩個古怪的老人問個明白。
  齊天心又加那一次被金南道打下深谷,在谷中巧逢怪老人說及這一武林秘史,他心中已隱隱約約猜到,這一個故事,不但与他本人有關,与他一家人有關,就是對于全武林,也有重大的關連。
  六人一路行來,心情都相當沉重,尤其是其心從藍文侯的述說中,猜知兩個老人,竟有一個可能是天座三星之首——天魁,那天座三星之名在武林之中流傳歷久不衰,簡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且人人不知不覺間都怀有一种畏懼之心,雷以諄、穆中原、馬回回雖都是身經百戰,但也不免有些緊張的感覺。
  且說六人走了一陣,藍文侯忽問道:“以小兄弟推測,那兩個老人之一,怕是天座三星之首,這一點我十分贊成,不說他動力如何,便是那外表一股气質,便懾人心魄。”
  齊天心點點首:“那日藍大哥還沒有來時,那黃媽在那姓郭的少年手中搶去一個小方盒跳入山洞形成對峙局面,那天魁似乎很重視黃奶及方盒,另外那個老人連催他干脆下手硬奪,奪不到也就拉倒,他卻始終疑不出手——”
  藍文侯嗯了一聲道:“我伏在暗中听黃媽說及恩師,可再也忍不住,便想悄悄過去,無巧不巧,一掠身忽然發現左側有一個小洞,正好容一人蹲身,才一蹲入,發覺這小洞正和黃媽所在之洞相連。”
  齊天心道:“他們兩個老人似乎早知洞內地勢极隆,以他們的身手,尚無把握能在黃媽帶方盒一起跳下深崖之前得手——”
  藍文侯頷首又道:“當時黃媽正不住地說著,我摸索著爬到洞內,和他低聲說話,她當時极為吃惊,登時住口不說,過了一會外面那老人似乎生疑,我急忙打手勢叫她繼續說,我在她耳邊交代,叫她等我潛到先前藏身之處,陡發怪音,制造混亂。當時急忙之間,我也忘了告訴她,我和恩師的關連,她只知我要出手救齊老弟,心中似乎也急亂不知所措,并未相問。”
  董其心忽插口道:“大哥你說后來你回到樹叢之中,黃媽陡然慘呼一聲,局勢一亂,你立刻飛身救了齊兄?”
  藍文侯頷首道:“黃媽慘叫聲起,那兩個老人万不料有人已潛入洞中布置,身形一閃直掠向山沿,想來是要搶救那方盒儿不要隨黃媽墜入深淵。我當時立刻出手搶救,那仍站在齊老弟身邊姓郭的少年,也絕料不到突生此變,不由呆了一呆。一掌拍活了齊老弟的穴道,但他一時气血靈活不開,其力提之不上,只是可施展輕功逃身。姓郭的少年在身后大吼出掌相阻,我當時心知,如在這一掌下,不能脫出身去,那兩個老人只要一回身,的是插翅難逃。是以我鼓足全力,點出一指,那姓郭的少年可能倉促之間提力不純,竟被我一指擊出三立之外!”
  他說到這里,馬回回忍不住贊道:“藍兄七指竹震動武林,几時有福能開開眼界——”
  藍文侯微微一笑又遭:“但就這么一瞬間的耽擱,齊老弟和我才起步,那兩個老人已回過身來。我心中暗叫一聲糟了,卻見那兩個老人見了我一指發出,竟呆立當地,口中似乎喃喃呼道:‘七指竹……七指竹又現世了。’我當時不暇多想,就乘這絕佳時机全力奔了出去,現在想起這一句話來,更可見那兩個老人必和恩師有很深的淵源了。”
  眾人都嗯了一聲。藍文侯道:“后來齊老弟告訴我,他在谷中遇到一個老人,瘋瘋癲癲地,說是曾親見恩師的墓石,竟和當年奇人老董先生的基石井上幽谷,唉,這其中秘上加秘,似乎又牽引上多年前三大奇人奇是南天,神尼無憂,及董老先生的恩怨
  齊天心嘴角動了一動,卻又忍下話儿,唉地歎了一口气道:“不論如何,只要找著那兩個老人。只要找著他們,事情大概就可以弄清白了……”
  藍文侯頷首道:“那黃媽在洞中曾提了一句,說那兩個老人在將齊兄擒捉之前,曾計划要到終南山去,咱們到終南山去碰碰運气,卻不一定會找得著哩。”
  其余五人均未出聲,他們也知終南山綿亙遙遠,希望的确不大,好在大伙都沒有什么急事,隨便走走尋尋也不礙事。
  其心近來身負奇冤,但是這几個人都深深相信他,他自己也明白,雖未將整個事情相告,但就憑他輕描淡寫否認了一句,大伙儿就釋然于怀,他心中甚是感動,好几次都想托盤相告,但想想這等大事還是不說為妙,好在事情不久便會揭露。
  這一日,六人已來到終南山區,先找了一家客棧歇了下來。
  一連赶了好几天的遠路,大家都免不了有些累疲,紛紛上床休息,只其心沖煩雜,遲遲不能入睡,便干脆起身靜坐。
  他心中思潮起伏,想起自己出生入死,整日用盡心計,對于江湖險惡已感厭怠,他忽然覺得自己的雄心似已全失。
  人家說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其心小小年紀,卻識盡人間,已像是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鋒棱全圓,能低頭處便低頭,不到万不得已,決不出手与人沖突,這种性情卻真也是百年難見。
  也不知坐了多久,房門輕響,走入一個人來。
  其心招頭一看,只見正是自己堂兄弟齊天心,這几日來,兩人感情十分親密,其心笑道:“齊兄還未睡嗎?”
  齊天心搖搖頭道:“難以入眼,董兄,咱們到外面走走如何?”
  其已笑道:“坐在屋中也确是太悶,現在時辰還早,鎮中定仍熱鬧非凡,咱們這就走吧。”
  兩人一齊走出客棧,鎮上燈火輝煌,兩人走到熱鬧地區,轉了兩個圈,忽然齊天心用肘輕輕触了触其心,低聲道:“董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你瞧,那邊那個少年就是那姓郭的……”
  其心斜目一看,心中微震道:“郭庭君!果然是天座三星
  齊天心道:“咱們要不要過去?”
  其心一沉吟道:“說不定他也早已發現咱們,咱們等等故意跟他一程探探虛實。”
  齊天心嗯了一聲,正在這時,郭庭君轉了身,緩緩走向一個地攤。
  其心微一皺眉道:“他想擺脫咱們。”
  齊天心心中一急,足尖微用力,身形一閃,到那郭庭君身后不及三尺,冷冷道:“姓郭的——”
  董其心正待相攔,卻已不及,一轉念身形一轉,混在人群之中。
  這時燈火閃閃,人影幢幢,一混入人難就很難尋找,那邊郭庭君停下步來緩緩轉身。
  齊天心刻眉一軒道:“姓郭的,你還認識我嗎?”
  他含怒相問,聲調自然不免稍大,登時身邊人都發覺他們兩人僵持,愛看熱鬧的人已慢慢聚集過來。
  郭庭君冷冷一笑道:“脫网之魚,郭某記得!”
  齊天心怒道:“你師叔師父也來了嗎?”
  郭庭君似乎眼色微微一變,冷冷道:“你管得著嗎?”
  齊天心大怒,正待發話,忽然瞥見郭庭君眼中凶光一掠,他近日經歷大進,心中一動,一口真气已提了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郭庭君右手一探,一式“毒蛇出洞”,竟點向齊天心雙目。
  他出手好不快捷,而且力追威猛,手臂一抬,竟挾了一股絲絲破空之聲。
  齊天心身形陡然向后一倒而下,雙足釘立,一式“鐵板橋”翻在地上。
  郭庭君不待招式用老,好快的變式,左手一振,鐵掌猛向齊天心小腹之處拍下。
  郭庭君乃是天魁的得意弟子,他為人明猾狡詐,早料到齊天心翻身相避,這一式好不陰狠。
  倘若齊天心沒有及早生了警惕之心,這一下偷襲,很可能便可成功,只見郭庭君主手一拍,齊天心身形倒翻,陡然大吼一聲,右手一橫,猛可乎乎擊出一掌。
  “拍”一聲,兩掌相交,內力泉涌而出,齊天心身形倒翻,一陣顫動,而那郭庭君可万万不料對方竟有防備,這樣一個是蓄力而發,一個是輕靈出招,內力一触而分。
  “呼”地一聲,郭庭君身形一仰,后退一步,但他卻身形一側,借一震之力,竟不再出招,一閃而入人群之中。
  齊天心腰間微一用力,直起身來,這一剎時郭庭君竟已混入人堆。
  他不料郭庭君偷襲一招不成,轉身便走,可見定有什么秘密不愿和自己多糾纏,心中越發想找著他弄個明白,但卻見人潮雜亂,急切間再也找不著。
  卻說那郭庭君混入人群,左閃右閃,已走出二十多文,忽然迎面一個人攔住去路。
  他急切!和身形一游,向左閃去,那人影全身紋風不動,足下卻輕輕一棟,又正正攔在他身前。
  他心中一震,仰頭一看,只見一張俊美的臉,正是董其心。
  他早就看見董、齊兩人,方才齊天心一人上前,他沒有注意到董其心到什么地方去了,卻不知其心先他一步,已混入人難,自己算計落后一步,心中一橫,怒道:“好啊,姓董的,咱們又遇上了。”
  其心冷晒道:“姓郭的,你的膽子怎么越來越小啦?”
  郭庭君怒道:“你說什么?”其心道:“只敢偷襲一招嗎?”
  郭庭君瞼上微微一紅,這時人群一分,他回首一看,只見齊天心已找了過來,心中暗急,卻冷冷道:“姓董的別狂,咱們便要瞧瞧到底誰的功夫高強!”
  其心冷冷道:“舍命相陪。”
  這時又有一群人擠了過來,擠在其心身后,郭庭君仰頭一瞧,突然吸了一口气,后退三步。
  其心心知郭庭君的功力的确不弱,也不敢托大,凝神注意。
  忽然之間,在人難之中擠出一個人來,對准其心的背后發了一掌。
  “呼”一聲,那人發掌之處距其心不過半丈,其心急切之間反手倒拍,內力隨掌,疾涌而出,只聞“嗚”地一聲,那人身形陡然騰空,大吼道:“郭庭君,快走卜
  說時遲,那時快,其心只覺身形一震,周身竟然一寒,他來不及吃惊之際,郭庭君的身形已騰空而起,一躍之下,凌空越過三丈,直飛過自己頭頂。
  其心只覺怒气上沖,猛吸一口真气,壁空發出一拳。
  這一拳其心乃是全力施為,只聞嗚嗚怪響大作,郭庭君身形在凌空一窒,悶哼一聲落在地上,足步都有點儿踉蹌。
  齊天心在一邊目睹巨變,他料不到對方也有一個同伴混在人群中,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這一下變化太快,他一怔之下,那兩人已身形起落、遠在二十丈之外。
  他猛吼一聲,身形一掠便待向前追去,其心開口道:“別追了!”
  齊天心一怔,只見其心緩緩走過來,一手搭在自己肩頭,低低說道:“我……我受了暗算!”
  齊天心猛吃一惊,其心又道:“咱們就這樣走,快走開這些人群,你扶持點……”
  齊天心面色一變,身形一掠,不理周遭嘈雜的人聲,閃了兩閃,便落在黑暗之處。
  停下身來,輕輕抹著其心急道:“你……你受了傷?”
  其心暗暗吸了一口气道:“還好,是白骨幽風的掌毒?”
  齊天心吃了一惊道:“白骨幽風,那個暗算你的人是誰?”
  其心微歎了一口气道:“羅之林,怪鳥客羅之林。”
  齊天心呆了一呆,其心又道:“咱們先回客店吧。”
  齊天心持著其心一條胳膊,走回客棧,進入其心房內,燈光之下,只見其心面上陣紅陣白,他方才親見其心凌空發掌,那內力造詣簡直已不可思議,卻在一對掌之際吃了大虧,心中不由暗惊。
  其心盤膝坐在床上,暗暗運功一周,緩緩睜開雙目道:“真气尚差三脈,齊兄請助我一臂。”
  齊天心伸手搭在他背心上,緩吐內力,兩种雄渾的內力在其心体內運行一周,其心一躍而起。
  齊天心仍不放心問道:“沒事了嗎?”
  點了點頭,歎口气道:“那怪鳥客果真陰險責辣,好在我方才反手出勁時并未托大,生生將他幽風毒功逼開不少,中毒很深,方才運功三轉,已逼了出來。”
  齊天心哼了一聲道:“那天魁天禽教出來的弟子可真是死不要臉……”
  其心微微一笑道:“可是咱們也不得不佩服他們應運之快,手段之巧,你我兩人先后出手,竟不但未打探出他們的下落,還帶了點傷……”
  齊天心哼道:“那倒不見得,那郭庭君分明被你內力所傷
  真心道:“他可能未料到我能凌空吐力,那一掌可真打得不輕,他的內傷至少也得調養十天半月。”
  兩人說了一會,其心道:“現下已可斷定,那兩個老人是天魁与天禽,而且他們一行四人确是來到終南山區。”
  齊天心點首道:“你先休息,咱們明晨開始好好尋找,我就不信找不到他們。”
  次日,其心將昨夜的經過告訴其他四人,四人听了都不由心惊。
  藍文侯听完后說道:“照這樣說來,他們的實力又多了兩人?”
  其心嗯了一聲道:“郭庭君一時怕是复原不了,但天魁天禽兩人聯手,已足夠橫行天下,再加了怪鳥客,咱們實不可絲毫大意。”
  藍文侯點點首道:“那么咱們便到山區去找吧。”
  六個人一起出了客棧,向終南山區行去。
  他們心中都不由暗暗緊張,齊天心和董其心走在最后,董其心低聲道:“齊兄,等會儿若是果真遇到他們三人,這可是生死關頭,他們的手段你是親自見過,可不須再和他們講什么光明正大。”
  齊天心哼道:“尤其是那怪鳥客,等會我一上手便出殺手,好歹叫他知道厲害!”
  其心嗯了一聲道:“咱們雖然人多勢眾,實力极強,但較之對方天魁天禽兩人都毫無把握,等會儿鹿死誰手尚不可知。”
  六人說說行行,不一會便來到山腳,沿著山道爬上去,山道崎嶇,好在六人腳程极佳,并不吃力。
  走了好一會,突然來到一個分岔山道路口,六個人停了下來,齊天心道:“咱們不如分成兩批搜過去。”
  雷以諄點點頭道:“這兩條路都走過,右方一條遠,左方的近,大約在三里之外又可相交,咱們不如分為二組,在三里之外相會,如有什么發現,立刻長嘯招呼。”
  他是老江湖,大家自無异議。藍文侯道:“那么,我和馬兄,穆十弟走右方這一條路,小兄弟,齊兄和雷二弟,你們走在邊。”
  六人招呼一聲,各自走入分道。
  其心和齊天心、雷以停匆匆地向左走去,雷以停是名滿天下的拳劍高手,他和其心、天心所不同的是沒有他們兩人那先天練武背景,他的每招每式都是從拚斗中領悟出來的,那其中實用精妙之處,与齊天心那种名門高手相較,又是一种不同的威力。
  這時他們施展了輕身功夫,雷以体的姿勢看似沒有其心及齊天心輕靈美妙,但是加上了許多古怪的小動作,使速度大為增快,其心看了,不禁大是佩服。
  齊天心道:“從前人說:‘昔人已乘黃鶴去’,雷二俠這手輕功真如騎在巨鶴背上飛行一般,真是在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雷以諄淡淡一笑道:“雷某這套杜撰的粗淺功夫經過高手一贊,真要身价百倍了。”
  其心想起昔年在庄人儀的庄院中雷以体和穆中原搶救姜六俠的往事,雷二俠掌劍齊施的雄風英姿一幕幕生動地浮上了他的眼前,他偷眼打量了雷二俠一眼,英雄雖健,畢竟歲月催人老了。
  他們飛身攀過一座小山,林木蒼蒼,僅有的一條羊腸小道彎彎曲曲地伸展下去。
  忽然,雷以諄叫道:“你們瞧,那只死鷹——”
  其心循他指處望去,只見立外樹上一只死了的大鷹翅羽挂在樹枝上,其心走近去把那死鷹取了下來,只見那鷹比尋常老鷹大了几乎一倍,頭上一圈黃毛,閃閃發光,他仔細一看,大鷹全身完好,只有鷹腦上嵌著一粒細小的白石子。
  其心指著那白石子道:“這分明是用手指彈射而發的,好厲害的准頭!”
  雷以諄卻是一皺眉,沉聲道:“看來咱們是走對路啦!”
  齊天心道:“何以見得?”
  雷以諄道:“這种鷹不比尋常,經常都是飛在十丈高空之上,專門擒食空中飛鳥,极少低空盤回,這白石子輕若無物,竟能射殺十數丈高的巨鷹,那彈發石子的人指上的功力簡直是不可思議了!”
  其心道:“你是說——天魁?”
  雷以諄道:“极有可能!”
  齊天心道:“這鷹尸尚未腐,如果咱們猜得是,只怕距离已經不遠了……”
  他們小心地前行,然而走了許久,再沒有一點發現,除了雷以停外,其心和齊天心都漸漸有些松懈了。
  穿過那一大片叢林,輕風徐徐地飄拂著,三人都不由得抬頭望了望高朗的天空。
  齊天心在心中默默想著,他和董其心目前成了并肩作戰的盟友,兩人上一代血淋淋的深仇真不知該如何了結,如果父親看到了目下這情形,他會有什么想法?
  董其心只是默默地走著,到了西方凌月國一行以后,他出生人死几次,真是見世為人,那些生死存亡間的經歷使他更加顯得郁郁寡言了。
  突然,雷以停又輕聲地道:“慢走——”
  其心和齊天心同時停下腳步來,只見雷以停面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正凝視地上。
  其心道:“怎么?”
  雷以停指了指地上,路邊草絲上出現了一件怪事——
  只見一大片平坦如茵的綠草上,竟然如被人用火燒過的一般,顯出几個光腳印來。
  其心和齊天心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升上一陣寒意,雷以諄抬起頭來,臉上的神色很陰沉。其心道:“雷二哥,你說怎樣?”
  雷以諄皺著眉道:“難道說是天魁碰上了大高手?”
  齊天心仔細看了草地上的腳印,那几個光腳印上光禿禿的,不但寸草不留,而且連地上的黃土都被燒焦了,他默默走到草地上,雙腿微彎,低喝道:“董兄,咱們來試一掌——”
  其心怔了一怔,他立刻明白了齊天心的意思,但是他仍遲疑了一下,他和齊天心可謂是武林中青年高手中的一對瑜亮,雖然從開始起其心就排命地隱藏自己,甚至躲到庄人儀的秘居地去做一個小廝,但是他愈是隱藏,反而聲名愈是大震武林,他對齊天心在張家口相碰時怀著戒意,繼而在洛陽相逢時帶著微微的敵意,這一次相聚卻仰不住先天的親情和他相親起來,但是他們兩人始終不曾真正地探出對方的高低深淺,這時其心被他一叫,心中不禁轉了好几轉——
  齊天心卻是并沒想到這許多,只是大叫道:“董兄,快呀!”
  其心望著他沒有机心的臉,不禁暗暗覺到慚愧,他伸出手來与齊天心的雙掌一對。
  齊天心叫道:“董兄留神,我發勁啦!”
  只見他深吸一口气,立刻一股渾厚無比的勁道直逼了過來,其心一絲也不敢大意,把十成功力聚集在雙掌之上。
  董家的神功自從天劍地煞的突隱而絕跡武林,由于天心其心的出現而重振雄風,這又是一次由兩個姓董的人用這神功相對。
  其心只覺對方內力如惊濤擊岸一般洶涌而至,強大深厚的地方猶自超過他的估計,他奮起全力阻擋了一陣子,漸漸覺得有些吃力了。
  齊天心的頭頂上冒出一絲蒸气,他用全力攻過去,卻見其心仿佛是若無其事的承受了下來,他心中不察暗暗佩服起來。
  這只是其心的涵養功夫高而已,事實上,其心也早把功力提到十二成了,只見齊天心猛喝一聲,雙腳猛可一沉,同時之間,四只手掌一分,好像沒有任何力造一般輕松,但是過了半刻,兩人之間才發出一陣嗚嗚怪鳴的暴風!
  齊天心退開兩步,只見草地上也如被燒過一般顯出兩個腳印來。
  他低首細看,只見那兩個腳印都是寸草不存,但是腳印的四周依然有一兩根的半焦斷草,他抬起頭來,黯然地道:“這光腳之人功力遠在你我之上,但是——絕不是天魁!”
  雷以諄點首道:“不錯,天魁怎地打著赤腳?”
  其心道:“依小弟猜測,必是這光腳之人与天魁拚斗的痕跡。”
  齊天心道:“一點不錯,天魁只怕就在附近了——”
  他說到這里,忽然輕歎了一口道:“董兄,你好深的功力!”
  其心搖了搖頭道:“齊大哥的功力真是深不可測。”
  他這句話全是由衷之言,但是齊天心卻覺得他是說客气話,心中不禁有些不悅。雷以停道:“咱們的行動得要小心。”
  其心想了想忽然問道:“齊大哥,以小弟的看法,在這世上青年高手有你這种惊天動地般的功力是難再找第二個了——”
  齊天心揚了揚眉毛道:“董兄何必太謙?……”
  其心打斷地道:“你必須相信我這話,武林中傳說的一些不可一世的青年高手我全會過,小弟說句厚額的話,只怕沒有一人能敵得住齊兄的攻勢,小弟只是仗著熟知董家內功的訣要,依著齊兄的勢于守御,自然占了便宜——”
  齊天心卻沒想到這一點,他是個直腸子的人,一听上也就釋然了;雷以停一旁觀看,他是個老于世故的人,一眼便看清其心這話乃是极妥當的解釋,他心中不禁暗贊道:“好厲害的少年。”
  齊天心道:“只是這光腳的高手會是什么人呢?”
  其心道:“咱們先在這附近找一找,雷二哥你瞧怎么樣?”
  雷以淳點首道:“我就是這個意思。”
  三人沿著林子向左奔去,這時三人全施展開了輕身功夫,當真是疾逾奔馬,有如三條黑煙一般。
  忽然之間,其心停了身來,于是其他的兩人也停了下來,其心低聲道:“听……”
  靜靜的山野,只是風搖樹梢的聲音,沙沙作響,過了一會,一陣怪异的笑聲傳了過來,三人互望了一眼,一齊向那怪笑聲方向奔去。
  過了一會,輕風又送來較清晰的聲音,雷以停道:“方向不錯了,咱們快!”
  三人如流星赶月一般飛奔而前,漸漸,已能听到斷續的聲音:“……王八蛋……老王八蛋……”
  齊天心跑在最前面,他不禁回頭問道:“是天魁的聲音嗎?”
  其心和雷以停都搖首道:“不像……不像……”
  過了一會,聲音便清楚了,仍是那兩句:“三八蛋……老王人蛋……”
  齊天心忽然叫道:“咦——”
  卻不料其心同時咦了一聲,他兩人几乎是同時道:“奇怪,這聲音好生耳熟呢。”
  雷以諄道:“不要奇怪了,快追上去看就一切明白啦。”
  這時,他們轉過了一個山彎,怪叫聲陡然響亮起來:老王八,三八蛋……”
  齊天心听得几乎要笑了出來,他們飛身躍過一道山溝,轉出林子,只見兩個人正在十丈之外一起一落地拚斗著。
  齊天心叫道:“是他!”
  董其心低沉地道:“天魁!”
  然后兩人一齊向另一人望去,只見一個破爛樓襤的老人,光著腳板正在与那天下第一名手的天魁殊死大戰,兩人齊聲惊叫起來:“是他,原來是他!”
  雷以諄腦中一轉,問齊天心道:“是你在死谷中所遇的那老頭?”
  齊天心道:“誰說不是。”
  雷以諄又問其心道:“你也見過他?”
  其心點點頭,他忽然大叫道:“你們看——”
  只見十丈之外,兩個人忽然都像是瘋了一般地搶攻起來,那天魁在忽然之間仿佛化成了千百個人一般,滿天都是他的影子,而那個瘋老儿更是不成話儿,只見他手舞足蹈,完全不成章法,本來那尊容已經夠難看的了,這時更不成樣子,口中又不干不淨地罵起話來:“老王八……臭老儿,臭老地。”
  仿佛他自己挺香挺年輕似的。其心暗暗皺眉道:“天魁那雷霆万鈞般的攻勢怎么竟攻不進他那亂無章法的拳腳中去?”
  齊天心道:“咱們下去瞧瞧吧——”
  就在這時,全然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只听得場中一聲炸藥般的暴震,接著又是一股狂颶直扑過來,三人的衣襟嗚嗚作響,眼睛都要睜不開來,接著,他們發現場中站著的只剩下了一個人!
  那怪老人倒了下去,其心和齊天心是一齊飛躍而下,其心大叫道:“天魁,你瞧瞧是誰來了?”
  天魁眼都不抬地冷笑道:“小子,你還沒有死嗎?”
  其心和齊天心落在他身前五步之處,采取倚角之勢,其心冷笑道:“莫說是你,就連凌月國主那只老狐狸也都以為我死啦,嘿嘿,偏偏我就沒死。”
  天魁嘿然冷笑兩聲,沒有答話。齊天心道:“天魁,你怎么不呼救求援呢?”
  天魁仍然冷笑不語,齊天心緩緩向倒在地上的老人走去,天魁微一抬掌,齊天心悚然止步,凝神以備,天魁忽然微笑道:“不用看啦,已經報銷了。”
  齊天心說不出話來。其心道:“你以為你的詭計不錯嗎?嘿嘿,可怜呀可怜——”
  天魁知他又要耍花樣,索性裝著很感興趣的模樣道:“什么可怜?”
  其已道:“你以為凌月國主与你一般的心思嗎?哈哈,那只老狐狸真是個少見的奇才,你天魁論武學么,算得上天下第一人,若說斗智,那就免提了,在下只警告你老先生一句話,先賢有云:‘免死狗烹,鳥盡弓藏’,先生要留神啊。”
  他信口胡址一番,說得天魁好像是凌月國的走狗一般,天魁雖是老好巨猾,也忍不住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他冷笑數聲,不再理睬其心。
  其心道:“所以我說呀……”
  他還待說下去,忽然之間,天魁對著齊天心猛沖過去,齊天心大喝一聲,舉掌便是一封,他心存警惕之心,一出手便是平生組學,只听一聲悶哼,天魁借著他的掌力飄出十尺,地上卻留下一長串點點滴滴的血跡!
  雷以淳和其心叫道:“好掌!”
  齊天心茫然搖了搖頭道:“天魁原來已經被怪老頭打傷了。”
  他們三人連忙向倒在地上的老人走去,其心伸手一摸脈門,脈膊已經停止了。
  他心中一慘,說不出話來,雷以諄也是一摸,黯然歎了一口气,齊天心叫道:“怎么?還有救嗎?”
  雷以諄道:“死了。”
  齊天心呆住了,他畢生中只曾把這個瘋怪的老人當做思人,想不到第二次見面時,老人家已經去了。
  其心想到這瘋老人可能是自己上代恩怨中的一個關鍵人物,這一來又如石沉海底了。
  三個人呆立在那里,半天不知所云,齊天心想著那死谷中的各种情景,忍不住長歎出聲,喃喃地道:“想不到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
  其心道:“雷二哥,咱們下一步到哪里去?”
  雷以停仰首望天,沒有回答,齊天心喃喃道:“你真是個奇人,神秘的奇人,從此那些神秘,都將隨著你的尸体長埋地下了
  他的話尚未說完,忽然一個沙啞低微的聲音響起:“誰說……我死了?……”
  三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們對望了一眼,其心再換老人的脈門,仍然是冷僵靜止的,然而他們立刻又听見低微的聲音說:“……誰說……我……死了?…”
  涼風一過,三人都不禁毛骨悚然——
  冬日苦短,寒日西墜,黃土的官道上一片凄涼。
  蹄聲得得,一騎緩緩而來,斜陽淡影,拖得長長的身影,那馬上人輕整薄愁,姿態甚是纖弱,卻是眉清目秀,俊雅非常的美少年。
  他一身舊衣,西北黃土區域道上沙上漫天,更顯得仆仆風塵,那少年臉上手上都蒙上一層塵土,坐在馬上,兩眼只是望著前方。那馬也愈走愈慢了,想是見著主人慵懶,也乘机歇口气儿。
  那少年走著走著,望望日落天邊,寒風漸凜,輕輕歎口气吟道:“年年社日停針線,怎忍見雙飛燕,一身猶在亂山深處寂寞溪橋畔,春衫著破誰針線,點點行行淚痕滿,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他反复吟著,那聲音极是纏綿,似乎沉醉其中不能自己,忽然背后一個情越的聲音接口道:“好詞!好詞厂
  那少年吃了一惊,暮然回頭,只見身后不遠處一個三旬左右青年儒生,騎在馬上含笑頜首為禮。
  那少年一惊之下忖道:“我真是神不守舍,別人騎馬跟在我后面這許久,我竟然沒有發覺,如果是敵人豈不完了?”
  那三旬左右青年一揖,道:“小可非有意跟蹤兄台,只因黃直翁這‘青玉案’一名詞,小可听了也不知几百几千遍,從未如兄台這般神韻俱全,令人心神俱醉。”
  那少年听別人捧他,心中很是受用,微微一笑,露出兩排皓白牙齒,瑩瑩似玉,少年沉聲道:“兄台過獎了。”
  那三旬左右青年道:“詞自是絕妙,兄台体會之深,歷歷就如其境,小可折服之极,只是小可有一事不解,倒要請兄台教益。”
  那少年笑容斂處,眉間掠過一絲凄涼之色,緩緩道:“兄台高論,在下洗耳恭听。”
  那青年儒生道:“直翁此詞以景喻情,筆下原是春日江南,寂寞心怀,此處原野迢迢,山高水闊,兄台此景此情吟玩此詞,似乎有所不妥。”
  那少年見他談吐不俗,正自沉吟不語,那青年儒生又道:“小可直言,兄台莫罪。”
  那少年不發一語,望望前塵低聲喃喃道:“再過十里,便是天水城了。”
  那青年儒生忽道:“兄台俊雅人,府上定是山明水秀江南之鄉,西去惡山險水,一片黃塵,簡直無甚可瞧,与其跋涉風塵,不如直北而上,以免他日失望。”
  那少年道:“多謝兄台關照,小可自幼最愛游歷,這西北地勢雄偉,山峰起伏皆在天上,就如猛將云集,气魄极是不凡,小可愛极此間山水,兄台赶路,便請自便。”
  那青年儒生打量了少年一眼,只覺他眉目似畫,卻是优容不展,心中微微詫异,暗自沉吟此人路數。
  那少年默然不語,青年儒生心中忖道:“甘蘭道上剎日間便是烽火連天,此人年輕若斯,看那樣子雖會武功,可是失魂落魄,總不知到底為了什么?”
  那青年儒生正是甘育總督府中第一謀士李百超,他心細之极,雖負极重任務,匆匆赶路之間,卻覺得這少年行跡可疑,是以上前塔訕想要探探口風,這時發覺對方只是個失意少年,不覺對自己多疑暗暗的好笑。
  那少年抬頭見李百超仍然未去,他雙眉微皺澀聲道:“兄台只管請便!”
  李百超忖道:“這少年聰明,不知何事失意,瞧他神魂顛倒,十成倒有八成是情場失意,我既和他相逢,終不免勸他一勸。”
  李百超道:“兄台似有重优,大丈夫當馳中原,封公封侯,些許憂愁患難,正是批顧我身,何必效女儿之態郁郁不展產
  那少年哼了一聲,李百超道:“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
  他引用宋理宗時大詞人劉克庄勉勵一個友人之句。那少年詩詞婦然于胸,自知他激勵之意,正待相答,李百超道聲珍重,已縱馬疾馳而去。
  李百超縱馬奔了一會,忽然靈机一動,不禁啞然失笑忖道:“那少年分明是女扮男裝,不然世上哪有如此秀麗男子,虧我李百超還自命心細,竟是雌雄莫辨,我以男儿壯志相激,真是牛頭不對馬嘴。”
  那少年仍是慢馬前行,又走了一個時辰,已是新月初上,滿天星斗,這才走到天水城,只見門禁森嚴,軍士都是披甲帶盜,一派緊張气氛。
  他投了宿,漫步走到城中,他雖穿著破舊,可是一向闊綽已慣,不由又上一家最大酒樓,
  伙計可是只看衣冠不看人,這時正當晚飯時刻,酒肆中客人极多,笑語喧嘩,与先前進城那种森嚴气氛大不相襯。
  那少年等了一會不見有人前來招呼,心中大是有气,正待發作,又硬生生忍了下來,恰巧一個伙計臉色死板板上來招呼,那少年道:“下碗面點儿,快點快點!”
  那伙計懶洋洋不屑地道:“爺們就只要碗面條嗎?”
  那少年強忍著气,正在此時,忽然樓中一靜,一個年青少女走了進來,那少女白衫輕裘,明艷已极,眾人都覺眼前一花,自然肅靜下來。
  那少女落落大方,向眾人微微點頭,一种高貴气質流露無遺,那方才招呼少年的小二,也忘了向廚房哈喝,便自上去打拱作揖獻殷勤,那少年再也忍耐不住,伸手用筷子一夾伙計手臂低聲道:“先替我端上面來。”
  那伙計用力伸臂,只覺右臂猶如一箍鐵環套住,休想移動半分,那少年微微一運勁,伙計痛得冷汗直流,這時正當酒客高朋滿座之時,他再痛也不敢高聲呼叫,口中急得結結巴巴地道:“爺們放……放手,小的……小的……馬上送面……送面上來。”
  那少年手一松,伙計再也不敢逗留,向廚房走去了,口中卻是前咕不清,邊走邊道:“你小于真橫,明地生個大療瘡,包管滿地亂爬,爺爺親娘亂叫。”
  那少女似乎瞧見這少年露了一手,向少年看了兩眼,那少年眼圈一紅,偷偷別過頭去。
  那少年獨自吃面,口中淡然沒有一點味儿,忽然街上蹄聲大作,一隊鐵甲兵士擁著一個將軍來到酒樓之前。
  酒樓掌柜臉色大變,不知犯了何罪,他顫然站起,正待迎將下去,那將軍飛身下馬,身手甚是矯捷,直上酒樓樓梯。
  眾酒客雖感詫异,倒是絕不惊慌,要知西方自甘育總督安靖原鎮守以來,吏治清明,政通民和,官民之間,极是相洽,是以眾人雖見鐵甲入樓,卻是問心無愧,并未惶恐。
  那少女秀眉一皺,悄悄地走到一處最不惹人注目的位子坐下,那鐵甲將軍甚是精明,他上樓來一眼掃去,只見角落處一人伏桌而睡,陰影將整臉整頭遮住,當下大踏步走向角落,恭身道:“卑職天水將軍史大剛,恭請小姐返回督爺府。”
  那伏案假寐的正是先前上樓的輕裘少女,她見隱藏不住,只得板起臉道:“史將軍,是誰叫你來找我回去的?”
  那鐵甲將軍恭恭敬敬地道:“督爺不放心小姐,李軍師發下緊急軍令,務催小姐返回蘭州府。”
  那少女嘟著嘴很不樂意,口中喃喃道:“偏偏李大哥多事,我跑出來散散心也要小題大作。”
  她轉身對天水將軍道:“好啦!好啦!史大將軍,小女子束手待擒,就請你縛著我雙手,作為第一件功吧。”
  那天水將軍史大剛為人拘謹多禮,明明知道總督小姐是在說笑話,口中仍不自禁地道:“卑將該死,請小姐恕罪。”
  那小女正是安明儿,她因其心突然不告而別,心中總覺放心不下,不由又私自行走江湖,想要打听消息,卻不知西北各地戰火立至,甘青總督因欲奇襲取胜,是以將此事极端保密,安大人得知女儿又獨自离家,如是平時,他知愛女武藝不弱,保身大是有余,可是此刻一個失閃,那可是遺恨終身,是以李百超發了緊急軍令,克令各地官府相助尋找安明儿。
  安明儿似笑非笑地看著天水將軍,眾人見這掌管兵符的將軍,被一個女孩子弄得沒作手腳處,都不禁暗暗好笑。
  安明儿無奈,只有快快跟著史將軍而去,眾酒客見那少女原來就是威鎮西睡的安總督獨生愛女,心中都暗道難怪如此高貴。
  那少年卻若未睹,吃了半碗面,摸出了一兩銀子,順手拋在桌上,揚長而去,眾伙計暗暗稱奇,想不到這人穿得破舊,出手倒是不小。
  那少年走回旅舍,才一轉角,便見那隊甲土在客舍門前,他心中忖道:“難不成還有總督千金什么的在客舍中?”
  他邁步進了門檻,走到所居院落,忽聞方才在酒樓上那少女道:“史將軍,你寸步不离,簡直把我比犯人還看得緊,我想休息一晚,等明儿一早走都不成,好,好,算你成,咱們這就起程,免得你大將軍替我一個小女子守衛,折殺死我了。”
  那史將軍道:“小姐要休息只管休息,卑職明日親自陪小姐回去。”
  安明儿道:“你說得怪好听,你大將軍嘍,還有什么參將先鋒嘍,都守住這客舍,我一個人勞動這許多人,你瞧我能心安嗎?”
  她雖是不滿之詞,可是話音卻絲毫不見凌厲,到有七分像調皮的小女孩向年老的祖父無理撒嬌似的;那史大剛行武出身,要他攻堅破城,那是內行之极,如說要和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孩斗口,卻大大不成,當下只道:“卑職叫他們都退下去,小姐好好休息。”
  安明儿道:“史將軍,您也好好歇歇吧!我答應你明早回去便回去,我安明儿從不說謊,誰叫我倒霉被你捉住了呢?”
  史大剛低聲道:“小姐明鑒,西北數省,近日便有大變,是以李軍師焦急小姐离府他去。”
  安明地嗯了一聲道:“有什么大變,我怎么沒有听說過?”
  史大剛臉有難色,安明儿何等聰明,知他有難言之隱,便止口不說了,忽然想起一事,急道:“這天水城防是史將軍你的部下防守了。”
  史大剛點點頭,安明儿又道:“請你替我打听一個人,我騎了青驄快馬一路赶來找他,卻是不見人影,這青駱馬日行千里,只怕早就赶過了頭,這人一定會東去中原的。”
  史大剛遭:“這個容易,天水為東西必經之地,只要小姐說出此人形貌姓名,小將一定不辱所命。”
  安明儿喜道:“那真好极了,此人是個……是個……”
  他忽然想到,自己要托史將軍尋找的是個少年男子,一時之間,竟是沉吟難言,玉頰上泛起淡淡紅暈。那史將軍道:“此人姓什名誰?”
  安明地鼓起勇气道:“這人是我一個……一個……親戚……很親的親戚,是個……是個很……很標致的少年,他……他姓董,名其心。”
  她很快地說著,好像是在交差一般,她第一次向別人吐露心上人的名字,心中又是快樂又是羞澀。
  這人雖是她父親部屬,對她心事又是半點不知,可是她少女心性,竟是作賊心虛,大感不好意思。
  院中少年原本想回房歇息,听她說出董其心的名字,真是如雷轟頂,再也不能走開。
  偏偏史大剛沒有听清,又自問了一遍,安明儿沒好气地道:“董就是千里草那個董。”
  史大剛應了,轉身外出,那院中少年躲在牆角陰暗之處,臉上一陣白一陣紅,半晌作聲不得。
  黑暗中,他心中不住忖道:“董其心哪里會有這等大官親戚,這倒奇了,那總督小姐听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儿,難道是……是愛上了他不成?”
  他心中激動沸騰,几乎不能自持,想破窗而入問個究竟,他呆呆站在牆角,也不知站了有多久,一陣北風,這才清醒過來,舉步走向后院房中。
  他內心感到恐惶不已,他曾發誓不再想董其心這個可恨的少年,可是一點也沒辦法,他心中想:“我這次單身跋涉几千里,我每天都提醒自己,要打听齊公子齊天心的音訊,可是我心底下不也渴望見見那薄情志思的人嗎?江湖上人都說他做了賣國漢奸,真是千夫所指,我不是每夜都在替他擔心嗎?庄玲啊!庄玲!就是你不愿父仇原諒于他,他和人家千金小姐作了朋友,還能眼里有你這苦命孤儿嗎?”
  原來這少年正是庄玲,她喬裝男子為了行定方便,她原為打听齊天心生死音訊而离開北京,后來听說董其心投降凌月國,成了江湖公敵,人人得而誅之,她竟不能自持,就這樣迷迷糊糊來到西北,騎馬西行,又想向其心問個明白,又想永遠不再見這負心仇人,心中這樣反复交戰,每天就如行尸走肉一般騎在馬上,一路向西。
  那齊天心公子,容貌高華俊雅是不用說的了,就是武功也不在董其心之下,而且誠摯坦坦,富可敵國,條件比起董其心胜過實多,庄玲昔日在洛陽和他交游,就如沐浴春風,親切喜歡,她也曾暗下對自己說過,齊天心是最好的侶件,可是少女初戀之情,卻是深植難除,她又是痴情任性的脾气,若是平時無事,倒還分不出孰輕,但若同時听到兩人危難,不由自主對其心關怀得多些,可怜的齊天心,如果他知道自己全心全意第一次喜愛的一個少女,對另一人關心還比對他來得多,真不知要作何感想了。
  庄玲坐在床上,心中傷痛得什么也不能想,一种報仇的怒火從心中直冒上來,她血液中本有父親庄人儀的陰整,只是本性還很善良,如果善心增長,自能將此惡根鏟除,但如惡念陡生,卻是如虎添翼,當下她悲痛之情一消,惱怒嫉恨之心大增,一時之間,頭腦倒冷靜下來。
  她心中想道:“我總得想個法儿將這踐人除掉,好讓董其心痛苦一輩子,可是瞧那賤人模樣,武功不弱,要想個好計較下手。”
  她心中轉了几個轉,忽然靈机一動,悄然走到前院,就在安明儿屋前窗外不遠喃喃道:“唉!已經是正月初五日了,董大哥怎么還不來,豈不叫人心焦么,難道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她一邊說一邊耳目并用,注意四面八方,果然安明儿房內一陣容奉,她知安明儿已听見她自言自語,當下又道:“這几天老是做惡夢,董大哥武藝雖高,可是他仇人遍布天下,尤其在這甘蘭道上,董大哥說他有一個仇人,本事比他強得多,如果遇上了,真是不堪設想,唉!年前我勸他快回中原,他偏偏說什么要到蘭州看一個姓……性安的小姑娘,董大哥孤零零一個人,從來都是我行我素,這次竟會去看一個小女孩家,姓安的姑娘只怕万般惹人愛怜。”
  室內安明儿听得甜美無比,心中忖道:“她所說的董大哥自然是董其心大哥了,那安姑娘豈不是我?原來她是專誠瞧我來看,董大哥,董大哥,你雖面嫩不好意思說出,這番心意我安明儿可是理會了的。”
  她心中歡暢已极,几乎忍不住發出歡聲,已听見窗外那人又自言自語道:“董大哥明明說好初二在此會面,我天天望穿門檻,卻是人影全無,我們在腊月分手,到今儿已是半個月了,唉!如果他被仇人聯手攻擊,實在叫人擔心,他雖想去瞧那安姑娘,人家知道他這番心意嗎?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教我怎生得了?”
  庄玲憂心仲仲地說著,仿佛其心危机重重,安明儿再也忍耐不住,一躍跳出窗子叫道:“你是董……董其心的朋友嗎?你放心,我……我前几天還和他在一塊玩。”
  庄玲從牆角走了出來,安明儿一怔道:“你……你剛才不是在酒樓上捉弄那酒保的人?”
  庄玲微笑點頭,她將頭上方巾一拉,露出一頭青絲來,月光下,庄玲雖是略具惟停,可掩不住天生美麗,安明儿一惊之下,竟自呆了。
  庄玲奇道:“小姐,你……你也認得我董大哥?”
  安明儿滿臉疑惑,她見目前這人是個女子,看來和董其心很有交情,心中雖然不悅,可是她到底是名門千金,豈可失了儀態,當下點頭不語。
  庄玲喜道:“小姐真的几天前和董大哥在一起儿?”
  安明儿點點頭道:“請問你是誰?”
  庄玲笑道:“小女子是董……董其心表妹,姓庄名玲。”
  安明儿道:“董公子与你約在此相會嗎?”
  在冷見她神色焦急不安,知她怀疑自己,想來其心定和她很是不錯,庄玲心中一痛,強自鎮靜道:“小女子自幼父母雙亡,我那表兄雖比小女子大不了几歲,可是自幼一直照顧小女子,真是無微不至,還胜親生父母。”
  庄玲見安明此神色愈來愈是不善,她心中甚感得意,暗自忖道:“我先气气她再說。”
  庄玲道:“我和表兄自幼未曾离開過,此次一別已是半月,我真是放心不下。”
  安明儿心中道:“雖是至親表兄妹,可是男女有別,這女子生得雖然不錯,可是不識禮數,這种話說出,不怕人笑話?”
  她愈听愈不是味儿,可是她是閏秀名媛教養,終于忍住不曾發作;庄玲望著天上鉤月,自言自語又道:“不知董大哥到了何處,他晚上睡覺總是亂踢被子,唉,現下可沒有人替他再三蓋上,不知會不會受了風寒?”
  安明儿冷冷道:“區區風寒,豈能病倒一個男子漢?”
  庄玲故意气她,接口退:“小姐,你可不知道我表哥嘍……”
  她話來說完,安明儿揮手道:“天色不早,我可要去睡啦!”
  庄玲故作一怔,隨即道:“小姐不用多心,小女子自幼許配齊家。”
  她此言太過露骨,安明儿大羞,心下卻是暗喜。庄玲道:“小女子有個猜測,不知對也不對,小姐姓安,我表兄就是瞧小姐去的。”
  安明儿這時才將敵意消除,聞言含笑默認。庄玲道:“小姐真如仙子一般,又是總督于金,難怪我表兄傾倒如此。”
  安明儿忖道:“你表兄豈是因為我是總督女儿來瞧我?董大哥如此高雅,怎么他表妹這等庸俗?”
  但听庄玲出言無忌,心中雖不惱怒,可是羞意難混,一張嫣紅嫩臉,一直低在胸前。
  安明儿忽道:“我已吩咐天水將軍史大剛注意令兄行蹤,再奪他傳訊今兄,你与其在此苦等,不如咱們結伴返回蘭州可好?”
  庄玲沉吟一會道:“這樣也好。”
  安明儿便邀庄玲同宿一室,庄玲胸中暗藏陰謀,著意對安明地奉承,安明地人雖聰明,到底年輕,只覺庄玲十分投緣。次日一早那天水將軍前來客舍,見著安明地道:“卑將頃接軍令,要去接應從關中運來之大軍糧草,小姐見諒,小將派吳總兵護送。”
  安明儿道:“我有手有腳又有駿馬,史將軍你軍務忙碌,不必分兵送我,此去蘭州又沒有什么險阻。”
  史大剛知這位總督小姐功力十分了得,想了想只得依了安明儿之言,可是依然派了一名軍上快馬在前,向沿途官府打招呼。
  安明儿庄玲兩人并馬而馳,一路上早有地方官偷偷安排得妥貼,并不要安明儿費點心,行了數日,兩人愈談愈是融洽,庄玲心中卻愈是陰沉,只待机會下手。
  這日兩人投宿,晚餐后兩人談論唐詩宋詞,十分高興,安明儿只覺庄玲見地甚是不凡,都和自己不約而同,不禁大起知己之感。
  談到中夜,安明儿疲倦睡去,庄玲抬頭推窗一望,天空中半個明月,夜寒似水,她在窗前倚立一陣,只感到無限空虛,想起前人詞中“獨自莫憑欄”的句子,心中真是哀傷悲涼。
  那安明儿生于大貴之家,哪曾有什么牽挂,這數日被庄玲花言巧語相騙,只道心上人其心對自己也是一片真情,但覺世間玩樂,人間并無憾事,容顏也更是煥發。
  庄玲轉身見安明儿睡得十分安詳,嘴角還挂著輕笑,想來他睡前一定是心情愉快,多半是又想起与董其心這魔頭共游之事,庄玲愈想心中取為嫉怒。
  她用計和安明地結識,便是要在安明儿不備中殺害,這几日和安明儿同宿同行,只覺安明儿實在不討人慶,雖是頗多良机,總是往后推,自思机會尚多,何必急于一時。
  忽然安明地翻了個身,口中喃喃語道:“董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只要你有這個心,就是我死了也是愿意。”
  庄玲听她夢中猶念念于其心,知她對其心鐘情已深,那語气柔情密意,极盡相思纏綿。庄玲一咬牙,心中惡念陡生,扒出短劍,一步步走進安明儿。
  她嫉恨之下,理智早失,一劍刺向安明儿胸前,才刺出一半,心中忽然想道:“這賤人正和董其心夢中相會,我這樣殺了她,她倒甜甜蜜蜜死去,并無半點遺憾,我……我可不能便宜她,啊,對了,對了,我在她臉上划個十字,破了她如花似玉的容顏,讓董其心這魔鬼愛也不是,恨也不是。”
  她心中惡毒异常,要知她這數年,長日里心中盡是愛恨交織,糾纏不清,也不知嘗了多少愁苦,暗暗流了多少回淚,一個人孤孤零零,真是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如今發現自己每回想上千百遍的董其心,竟然移情別戀,心中如何不恨?
  她一劍向安明儿玉額划去,忽然安明儿轉了個身,庄玲心中一震,只道安明儿已然醒轉,慌忙將短劍塞入袖中。
  安明儿輕輕歎了口气,聲音又是放心又是歡愉,庄玲松了口气,正待再度出手,安明儿驀然叫道:“董大哥慢走,我跟你到江湖上去。”
  庄玲一怔,只見安明儿雙手亂舞,神色极是焦急,像是縱馬赶前,過了一會,安明儿悠悠惊醒,她一睜睡眼,只見庄玲坐在床前,劈口便問道:“董大哥哩?”
  庄玲知道今夜是不能下手的了,她心中气憤,口中漫然道:“小姐,你在夢中吧!”
  安明儿這才從夢境中轉了過來,心中只是“人去樓空”之感,她見庄玲目光灼灼望著自己,不由甚是羞愧。
  庄玲道:“小姐成天盡想我那表兄,如果他回了中原,這場相思卻又如何了得?”
  安明儿道:“誰相思了?誰相思了?姐姐,你……你別亂講成不成?”
  庄玲見她羞容滿面,情態大是動人,心中更是不樂,當下便道:“小姐,我有一個計較儿,保管你想不到的。”
  安明儿知道她又是取笑自己,便轉臉蒙頭再睡。庄玲又道:“听不听可由得你,我這個計較啊,可是十全十美之計,端的馬上見效,靈驗無比。”
  安明儿忍不住掀開被角柔聲道:“什么計較,倒說來听听看。”
  庄玲道:“這個計較巧到极處,就叫‘釜底抽薪’,不對不對!該叫它一舉兩得比較好些!”
  安明地求道:“好姐姐,不要賣關于啦!”
  庄玲一笑道:“小姐既和我表兄心心相印,想必定是早已有所安排了!”
  安明地知她會說到此事,口中連道:“呸!呸!你什么話都說得出,我……我……不愛听啦!”
  其實她心中仍是愿意听。庄玲接著道:“我表兄一介寒士,小姐是千金困秀,如要令總督大人答應,真是難上又難,難比登上青天也。”
  安明儿忖道:“偏你胡說八道,爹爹對他傾倒已极,怎會不答應了?”
  庄玲正色道:“如果私訂終身,將來定是好事多乖。”
  安明儿低聲道:“我豈能做出這种事來,姐姐快別亂說。”
  庄玲一喜,也不知為了什么,她問道:“那么家表兄也向小姐有所表示?”
  安明儿搖搖頭,隨即想:“那不必的,只要他知我心,我知他心,又何必……何必……”
  庄玲見她說得一往情深,心中惱怒忖道:“這就叫心曲相通了,哼,好歹要教你這踐人和那小子知道我手段。”
  庄玲笑道:“小姐,我表兄雖是寒士,可是文武都臻上乘,令尊如能拔識他賞個什么官儿,一來可以留在蘭州与小姐常見,二來……二來讓他成就些事業,令尊自會另眼看待。”
  他這話正是安明儿心中之意,此時听她娓娓道來,不覺怦然心動,安明儿忖道:“我心中早有此意,就怕說出來羞辱了他,其實自來英雄總是相識相拔,我爹爹對他豈止賞識,簡至就是傾倒備至,上次姆媽在過年家宴中也曾提過,可是他像并不熱中功名似的。”
  庄玲又道:“這一舉兩得之計,小姐你瞧如何?”
  安明儿低頭不好意思回答,庄玲話一出口,心中又大為懊惱,心中忖道:“我教她這法儿,看她那种心動模樣,分明是要依計而行,我……我……豈不是……豈不是和自己為難?”
  安明儿問道:“你表兄……他……對功名真的感興趣嗎?”
  庄玲笑道:“誰會對功名不感興趣,那是違心之論,自命情高的假君子。”
  安明儿道:“那也不見得。咱們談天一談就是好久,姐姐,你也去睡吧!”
  庄玲笑笑也睡了。次日兩人愈行愈西,一路上軍旅森然,大非平日太平模樣,百姓不知是為何事,都暗暗擔憂,但對鎮西安站原一向視為擎天支柱,是以雖亂,市面仍是井井有條。
  兩人快馬疾奔,又過了几天來到蘭州府,守城參將見總督小姐安然歸來,連忙迎出門來,安明地帶著庄玲往總督府走去,入了府門,庄玲只見總督府中气象雄偉,建筑雖不華麗,可是庄嚴深沉,也不知到底有多深,饒她自幼生于富家,但革澤之上,比起官家气勢,自是大大不如,心中對安明儿又是羡慕,又是嫉恨。
  安明儿引庄玲去見母親,安夫人擔心女儿身在外,此時得到深報女儿無恙歸來,早就在內廳中等待。
  安夫人一見安明儿便板下臉道:“明儿你好大膽,你也不瞧瞧現在是什么時節,偷偷溜到外面去玩,你爹爹要被你气得瘋了。”
  安明儿吐舌頭道:“我出去散散心,怎么要如此興師動眾,一定又是李大哥摘的鬼,他一天到晚小心翼翼,真是,真是,真是……姆媽不是常說你江南家鄉有句話‘吃豆腐怕刺’,李大哥正是如此。”
  她一路上所見都是振甲雄師,明知有大事發生,可是口頭上仍是強辯,安夫人輕叱道:“明儿你胡說,你李大哥也是你能說嘴的嗎,看你爹爹回來要如何重重罰你一頓。”
  安明儿聳聳鼻子道:“還請姆媽多進几句美言,饒過明儿一遭。”
  她一臉滿不在乎,似乎根本沒把母親恫嚇之言放在心上,安夫人沉臉道:“你爹爹怪我將你寵慣了,這回他脾气發得可真大,我不敢去勸,再說你無法無天离家也不講一言半語,也實在太不成話,就讓你爹爹痛打一頓也是好的。”
  她說得嚴厲,可是掩不住嘴角帶笑,安明儿裝得很是害怕,連連頓足道:“這便如何是好,媽你得救我一難,不然……不然我只有又逃走了。”
  安夫人明知她十分中有九分是在作偽,可是還真怕這寶貝女儿講得出做得到,當下笑罵道:“你真要有這十分之一的怕你爹爹,那就好了,唉,我真悔不該答應你姑姑教你武藝,你武藝學成了,翅膀也長硬啦!爹爹姆媽哪里管得住你?”
  安明儿見母親真的生气,連忙湊過去扶住母親雙肩央求告饒道:“明儿下次再也不敢了”
  安夫人揮手道:“別盡磨人了,你瞧咱娘儿倆盡管說話,冷落了這位姑娘,明地,這位姑娘是誰呀,你也不向姆媽介紹?”
  庄玲在一旁見安明地向安夫人撒嬌使賴,娘倆好不親熱,不由得呆了。她母親早死后,這几年后杜公公伴她生活,一些心中的委屈再無人理會,此時見安夫人雍容慈祥,那是不用說的了,安明儿更玉雪可愛,也難怪母親如此喜歡。
  庄玲原來滿是憤恨之心,這時想到自己母親,心中不由一痛,怔怔然眼圈泛紅。安明儿道:“姆媽,你瞧我真是糊涂,這位在姑娘,是……是……童公子……董公子的至親表妹。”
  安夫人听了一惊,又仔細打量庄玲几眼,只覺她明艷皓洁,比起自己寶貝女儿并不少讓,心中沉吟順口道:“原來是董公子表妹,真是稀客,明儿,你要好好招待她呀!”
  安明儿道:“董公子不久也要來的。”
  安夫人道:“這樣最好,兵荒馬亂之中,還是府中比較安全些。”
  安明儿道:“姆媽,你說什么?明儿一路來看到的是大軍銜枝疾行,到底為了什么?”
  安夫人道:“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你好好在府上陪著庄姑娘便是了。”
  安明儿知母親不肯說出此事,只怕當真秘密,心想我要知道還不容易,等爹爹和李大哥相商之時,我偷偷倒挂在窗外偷听,誰也不知道的。要知安明儿武功出自九音神尼親授,功力頗為不弱,輕功更是一等,在總督府中如論高來高去,只怕真的她為第一人了。
  安明儿道:“姆媽你不是要到佛堂去嗎?唉呀!快到午時了,姆媽真是對不起,打扰了你十几年的功課。”
  她轉身對庄玲道:“庄姐姐,我帶你到寢室去,那里布置得很是清雅,你定是喜歡。”
  她伸手摟住庄玲并肩出廳。安夫人心中忖道:“為了你這丫頭,哪還管得十几年功課?這娃在的姑娘是董公子的表妹,人又生得惹人怜愛,明几天真無邪,心無城府,看來對童公子鐘情已深,愛屋及烏,是以和在姑娘交好。”
  她轉念又想道:“明儿一生在父祖膝前,世情真是一竅不通,瞧她對庄姑娘親熱要好,沒有一點怀疑之意,明儿,明儿,万一庄姑娘是董公子愛惜,唉……”
  她愈想愈是擔憂,她知女儿生性雖是隨和,可是眼界极高,如今一心一意愛上那姓董的少年,如果不能成功,后果真令人不敢想象。
  其實她哪里知道,庄玲施詭計騙安明儿,表明身份,已釋了安明地之疑,那安明儿雖是天真無邪,可是女子吃醋善疑原是生性,安明儿人是洒脫,卻也不能無此天性,她做母親的永遠只把儿女當作几歲的小娃儿看,卻也太低瞧安明儿了。
  安明儿和庄玲走到后面寢室,安明儿指指前一徑一排房子道:“大年初一,你表哥就住在那里。”
  庄玲漫聲應道:“是嗎?”
  安明儿道:“你表哥真是了不得的人,又好脾气,唉!從前……從前我初認識他的時候,對他很是不好,他也不生气,倒是我自己不好意思了。”
  庄玲道:“他脾气是好,從不發脾气。”
  心中卻尋思道:“你哪里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他臉上永遠是那樣,你打他、罵他、辱他,他還是這樣,你掏心肝給他,他也是這樣,只有……唉,只有上次分手,他……竟流露出依依不舍之情,當時我再也按制不住,唉……我盡想這些干么?”
  安明儿又遭:“我對他很凶,他一定以為我是個坏脾气姑娘,可是他……他仍關心我來看我,我知道他很不愿顯露武功,可是見我被人欺侮了,卻不管一切上前幫我。”
  她一直沒將心事向人傾訴過,就是母親也只是講了几句,這時碰到庄玲,既是心上人之表妹,最重要是已許配別人,是以無絲毫顧忌將心上話向庄玲說出。
  庄玲听她說得款款情切,眼前就好像看到董其心正在向安明儿深情凝注,不由嫉妒之心大熾,心中啐道:“他這樣是因為你生得美了?還是因為你是有錢有勢的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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